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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維和粽子 -【夫君位極人臣後】《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3 10:58 PM     標題: 維和粽子 -【夫君位極人臣後】《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2-1-17 11:07 PM 編輯

【書名】:夫君位極人臣後

【作者】:維和粽子

【內容簡介】:

  公主府開宴,一處偏僻殿內,賀蘭瓷掐著掌心扶著牆,和同樣腳步凌亂的新科狀元郎陸無憂狹路相逢。

  一個柔若無骨,一個面色酡紅。

  四目相對,雙雙從對方眼中看到一絲絕望。

  「我先走了……」

  「我走那邊……」

  然而更絕望的是,不遠處還能聽見公主侍女和二皇子侍從搜尋兩人的聲音。

  賀蘭瓷咬唇:「要不你從一下公主?」

  陸無憂忍耐:「我覺得二皇子人也不錯。」

  賀蘭瓷:「再說我們就只能兩敗俱傷了!」

  陸無憂閉眸:「那就兩敗俱傷吧。」

  賀蘭瓷:「……?」

  一夕之後兩人清白全無,只得被迫成親,然而強敵環伺,這親事成的分外艱難。

  一邊是虎視眈眈盼著她喪夫的二皇子,一邊是目光幽冷盯著她的公主。

  賀蘭瓷:「……你能頂得住嗎?」

  陸無憂:「頂不住也得頂,誰讓我娶都娶了——我將來是要做權臣的,自不會倒在這裡。」

  賀蘭瓷:「那你努力哦!靠你了!」

  陸無憂:「……?」

  經年以後,陸無憂做到內閣首輔,位極人臣,權傾天下,回憶起舊事。

  門生向他請教是如何走到這裡的。

  陸首輔心道,只要娶一位有傾國傾城之姿又時常被人覬覦的夫人,總能催人上進。

  一句話簡介:雙雙打臉把家還。

  立意:勇鬥強取豪奪惡勢力,做積極為民的好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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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3 11:06 PM

第一章

  杏花三月。

  一樁天大的笑話很快傳遍了整個上京城。

  街頭巷陌,茶寮酒肆裡都能隱隱聽見流言。

  就連等待春闈放榜的士子們,也或多或少地議論起這位——明明出身門風嚴謹的清貴世家,理應端莊賢淑,偏偏因為容貌日漸妖魔起來的賀蘭小姐。

  「……賀蘭家小姐當真美貌如此?咱這有人見過嗎?」

  「我才來京不過月餘,哪有機會得見。」

  「哎,林兄你應當見過吧?你和賀蘭家少爺不是熟得很,進府拜訪時,難道沒見過一次他家小姐?」

  被點到名字的少年臉頰驀然紅了。

  他遮掩地攥緊衣袖,低聲道:「妄議小姐相貌,非君子所為。」

  「林兄你也太迂腐了!現在全上京誰不知道賀蘭小姐貌美。」

  「就是、就是。少彥,這麼說你是見過了?」

  「快說說,賀蘭小姐到底是美成什麼模樣,才能叫那曹國公世子為她神魂顛倒,尋死覓活,好好一樁親事毀了不說,還害得老國公大怒,差點想上奏奪了他的世子之位。」

  這一樁事便是近來津津樂道的大笑話。

  前幾日,曹國公府成親,世子迎娶了一位門當戶對的郡主。

  原本是要辦流水宴好好慶賀一番這天大喜事的,奈何迎親當日,吉時都快到了,新郎卻遲遲不肯出府迎親。

  最後竟是被家僕押著出來,臉上表情不像成親,倒像出殯。

  總算接了新娘,到堂前,要行那天地之禮時,這位新郎官又遲遲不肯下跪。

  再三催促後,他彷彿是終於下定決心,將手中的紅綢一扔,眾目睽睽之下,跪地道:「爹娘,兒子不孝,不想娶她,我想娶的……是別人!」

  此話一出,那真似水入滾油,炸開了鍋。

  親家那位王爺據說當場就氣得背過氣去,新娘子也哭著被嬤嬤攙扶下去。

  老國公早年行伍,拿著手杖當場就想抽死這個不孝子,喜堂之上鬧得是雞飛狗跳,若不是國公夫人死死攔著,說不定真要鬧出人命來。

  偏偏那曹國公世子還一副為愛痴狂的模樣,都被揍得鼻青臉腫還是不肯悔改。

  消息掩藏不住,很快眾人就知道了。

  那個讓曹國公世子魂牽夢縈的女子,正是左都御史賀蘭大人家的小姐,賀蘭瓷。

  若說是別人,恐怕其他人還會有些半信半疑,可一說是賀蘭瓷,頓時所有人都悟了。

  實在是,忒不稀奇了。

  上京城裡絕對是不缺美人的,叫得上名字品貌出眾的大家閨秀不勝枚舉,可美成賀蘭瓷這樣驚心動魄的,卻是獨一份。

  她還未及笄時,就已經有別家公子為她回眸一眼爭風吃醋到大打出手。

  之後更是每每出府都能引起騷動,什麼某家公子為了爭看賀蘭小姐落水,又或是聽聞她出城進香,十數輛各家公子的車駕競相出城,竟一時造成城門擁堵,更有甚者還有想翻牆入院進賀蘭府的,一年下來能抓到個七八回想要擅闖的登徒子。

  如此這般,賀蘭小姐的容貌越發傳得神乎其神,慕名想要一睹美人芳容的更是數不勝數。

  若賀蘭瓷真的言過其實倒也罷,可她確實長得其色傾城,言語難以盡述。

  上京城裡有些風流文士吟詠讚其容貌,有說「麗色姝豔」,有稱「清雅無倫」,還有形容她「妖冶柔媚」,種種不一而足,氣得賀蘭大人恨不得直接下令抓人。

  賀蘭瓷到底是個未出閣的大家閨秀,容貌被世人拿來當談資本就不妥,而且有些還語帶狎暱,更是大大的不妥。

  換誰家都不可能高興。

  更何況賀蘭家一向家風甚正,端方嚴謹到近乎刻板。

  自賀蘭瓷少女初長成後,賀蘭大人三不五時便要因女兒的傳言被氣得暴跳如雷。

  都察院裡也經常能看見這位台長面色鐵青,平日裡誰都敢罵的御史們噤若寒蟬,全都埋頭寫奏疏,生怕觸了他的黴頭。

  賀蘭大人也不是沒想制止過這些傳言,奈何那些文人墨客溜得飛快,又不好真的為此事動手抓人,更難堵悠悠之口,只能回家越發教育女兒謹言慎行。

  可謹言慎行、謹言慎行著,誰也沒料到會出這檔子事。

  曹國公世子在婚宴大鬧之事,不消半日便傳遍了整個上京城,成了天大的笑料,連帶著賀蘭瓷也清譽受損。

  若說從未接觸過,曹國公世子卻為了她要死要活,委實有些說不過去,若是私底下有過接觸,那可就……

  於是便有人酸溜溜道:「難怪賀蘭家把那些上門求親的都拒之門外了,說是待到十八再議親,原是想攀高枝。」

  「可惜聰明反被聰明誤,這下子曹國公府上就算是死也不可能讓她進門的。」

  「實在是紅顏禍水。」

  「所謂娶妻娶賢,反正我是絕對不會娶這種女子的。」

  最後這句話引起了周圍士子廣泛的認同。

  方才那位林公子忍不住想要分辯:「賀蘭小姐她不是……」

  可惜聲音太小,瞬間便被蓋了過去。

  「對了,霽安你怎麼看?」

  「霽安兄受女子青睞的程度,比之那賀蘭小姐在男子中也不遑多讓啊。」

  「是不是明日又有宴請,令我等好生羨慕。」

  純白儒衫的少年倚窗而坐,聞聲微微側頭,露出一個沉靜又謙和的笑來,一雙桃花目斂了斂,縱然是同性都很難不被他的容貌氣度所攝。

  更何況這傢伙可不是個草包,而是士林裡風頭正勁,青州去年的解元陸無憂。

  「我與諸位一樣,都覺得娶妻還當娶賢。」

  他目光澄澈,聲音清潤至極,半點聽不出他其實對剛才討論的事情毫無興趣。

  「霽安兄好狡猾,我們是問你怎麼看賀蘭小姐!」

  話音未落,突然一個小廝滿臉激動地跑了過來。

  「賀、賀蘭小姐好像要出府了……」

  沒等他把氣喘勻,剛才還在文質彬彬閒聊的士子們,一窩蜂從酒樓二樓衝了出去。

  片刻後,只剩下林陸兩人面面相覷,只好也跟去。

  誰也沒料想到賀蘭瓷會這時候出府,還是堂而皇之的從正門口出去。

  按照眾人的預想,她此時應該因為避嫌而禁足於家中,畢竟賀蘭瓷現在去哪都會遭到非議。

  ***

  賀蘭府在城北,左近是戶部侍郎張大人的宅第,右邊是大理寺卿展大人的祖宅,賀蘭府的門庭被夾在正中,有些小得滑稽。

  不過沒人在意這個,因為周圍人熙熙攘攘,來得比想像中還多,間或還夾雜一些帶著家僕的富商公子。

  故而大家都不太好意思寒暄。

  還時不時有些摩擦。

  「誰踩到我的腳了!」

  「別擠了、別擠了,賀蘭小姐什麼時候出來?」

  正說著,就看見一個穿著水紅色描金線織錦短襖,百褶蝴蝶月華裙的少女領著四五個丫鬟從裡頭走出來。

  少女頭上是金累絲牡丹形的珠釵,耳垂旁一對紫玉金流蘇的耳珰隨風輕晃,衣襟前還掛著一圈金項圈,周身環佩叮當,珠光寶氣。

  頓時外頭的人抻長脖子瞪大眼睛去看。

  但見那少女細眉杏目,櫻唇瓊鼻,著實美貌,可……美雖然是美的,總讓人覺得有點言過其實,哪有傾國傾城那麼誇張。

  馬上便有人失望道:「不過如此,害我剛才跑那麼辛苦……」

  旁邊的公子搖了搖摺扇,冷笑一聲道:「那是賀蘭小姐的表姐姚家小姐。」

  果不其然,珠光寶氣的少女上了門外停的馬車後,又有人走了出來。

  這一次出來的是個戴著帷帽的白衣少女,身後只跟了一名丫鬟,她衣裙素淨不說,手上身上沒有半點飾物,只隱約可見腦袋上一隻做工尋常的桃木簪,耳墜亦十分簡潔,看不清面容。

  初次來的還當是府裡的大丫鬟,根本沒多看一眼,然而已經來過數次的當即按捺不住激動迎了上去。

  「賀蘭小姐!」

  「???你在開玩笑?那是賀蘭小姐?賀蘭大人堂堂正二品的左都御史,家中女眷怎麼也不至於……」這麼寒酸吧!

  搖扇公子繼續冷笑:「賀蘭大人清廉上京皆知,你在犬吠什麼?」

  「兄台怕是第一次來吧,賀蘭大人兩袖清風可是出了名的。」

  「再兩袖清風也不至於……」說話之人已經有些失望了。

  所謂人靠衣裝,佛靠金……

  忽一陣風驟起,掀起白衣少女帷帽上的白紗,她似乎也不甚在意,只側眸看了一眼風起處。

  一直遮掩的面容霎時映入眾人眼簾。

  日耀灼灼從高天之上漫射而下,變成淺淺一籠紗光,恰好落在她膚白勝雪的面龐上,浮起一層極不真實的朦朧光暈,鴉羽似的細密長睫輕輕顫動,遮掩住那雙輕靈通透的瞳眸,像振翅欲飛的蝶,脆弱美麗,彷彿一碰即碎,渾不似真人。

  她立在府門外,周身光華珠玉難及,竟映得滿室堂皇。

  穿戴的幾樣便宜貨也似乎一下變得精雕細琢價值連城。

  無論怎麼看都覺得是人間不該有的顏色。

  方才還吵吵鬧鬧的人群瞬間安靜得落針可聞,連腳步聲都不再有。

  彷彿所有人都呆了。

  時空好似也停滯了一般。

  賀蘭瓷眸光從天邊落下來,在某處略一頓,好巧不巧和某人笑意敷衍的眸撞上,視線一觸即分,快得像是在攀比誰更薄情一般,她唇角微微抽了一下,轉瞬便收回目光邁步上了馬車。

  待馬車已經漸漸駛遠,有些人才如夢初醒。

  「……那、那就是賀蘭小姐?」

  「這、這天下竟有人能長成那副模樣?!」

  「賀、賀蘭府上還收僕從嗎,念過四書五經那種……」

  「在下瞬間能理解那位曹國公世子了……」

  陸無憂身旁剛才還說著「娶妻娶賢,我是絕對不會娶這種女子的」的士子此時正攀著他的肩膀,痴痴呆呆地望向賀蘭瓷離去處,顫聲道:「霽安兄,賀蘭小姐她、她剛才好像對著我笑了,你說……我、是不是有點希望啊?」

  不動聲色地移開肩膀,陸無憂心道,醒醒,做夢還差不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3 11:13 PM

第二章

  上了馬車,寒暄還沒兩句,姚千雪便忍不住將話題兜到正題上。

  她和全上京看熱鬧的路人一樣好奇,語氣矜持中夾雜著擔心,擔心中又多少帶點興奮。

  「小瓷,你……同那個曹世子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姚千雪的爹是賀蘭瓷的姑父,在戶部任侍郎,因而她也是見過幾次那位曹國公世子李廷的。

  曹世子是曹國公夫人獨子,自小極為受寵,加之相貌堂堂,出身高貴,平日裡說話用鼻音,看人用下巴,四品以下官員的親眷基本看不見他正臉,當然這並不影響有大把姑娘家想嫁過去做世子夫人。

  不過下樑都不正了,上樑可想而知。

  據姚千雪瞭解,曹國公夫人壓根就沒考慮過普通官家小姐,給兒子相看的全都是嫁妝豐厚的公侯小姐或是皇室宗親,譬如這次和他成親的倒黴新娘雲陽郡主,光衣飾就幾十車,嫁妝堪稱十里紅妝。雲陽郡主本人雖沒有十分美貌,但也算容貌清秀,溫柔可人,料想這曹世子應該沒什麼不滿意的。

  哪知道往日心高氣傲的李廷如今居然瘋成這般模樣。

  傳言裡他為了反抗這樁婚事,還幾次想要以死相逼,曹國公家法都用了好幾次,才總算讓他妥協答應成親,當然誰也沒料到成親當日他還能變卦。

  身側少女恍惚轉過頭來,輕道:「嗯?」

  她音色既輕又柔,似碎玉泠泠,卻又勾纏了幾分動人的綿意。

  姚千雪愣了愣神,猶豫道:「小瓷,你要是不想說也無妨。」她不由自主放柔聲音,像是怕聲音大點,眼前人就被驚碎了去。

  「呃,不是……」賀蘭瓷回過神,似是不知道該怎麼說,「你想問什麼?」

  「就是你和那個曹世子……」

  賀蘭瓷不鹹不淡道:「不熟。」

  姚千雪怔住:「啊?那他……」

  賀蘭瓷從方才那一瞥裡抽離出情緒,思忖了一瞬,總結道:「我總共只見過他三面,都是在宴上,對視過一次,話沒說過一句。」

  「私底下……一面都沒有?」

  賀蘭瓷斬釘截鐵:「沒有。」

  「……那他到底發哪門子的瘋啊?」

  賀蘭瓷無語望了會馬車棚頂,終是道:「表姐你若是打聽到了,記得來告訴我一聲。」

  姚千雪震驚過後,忍不住又問:「那你爹那裡……」

  賀蘭瓷聳肩道:「大發雷霆。我爹那個人,表姐你是知道的,他老覺得我自小沒有娘親婆母教養,不夠規矩,定是男女大防做的不夠好,才叫人有機可乘,所以他原本是下令想讓我禁足一個月的。」

  「那你……」

  她現下就坐在出了府的馬車裡,這禁令顯然沒成。

  賀蘭瓷端著那張不沾半點塵俗,似乎隨時會幻化成妖仙的面龐,道:「和他大吵了一架,隔壁大理寺的展大人還以為我們府上鬧出人命,半夜差點讓家僕上門。」

  姚千雪難以想像地嚥了口口水,道:「……然後呢?」

  「我爹早上氣呼呼地去都察院官署了,好像打算這幾天至少遞個十五六封彈劾曹國公府上的奏章。」

  馬車裡略有些悶熱,賀蘭瓷拿摘下的帷帽扇了扇,隨口道:「除了教子無方,這種權貴府上刁奴欺民,貪墨錢銀,奢侈鋪張之事反正也不會少。」

  她的動作其實不怎麼雅觀。

  但事實證明,不論什麼姿勢動作,都主要還是看臉。

  凝脂般毫無瑕疵的容顏在如煙如霧的白紗翻飛中若隱若現,仙氣四溢,清光灼灼,像朵盛世浮蓮,她美得太不真實,叫人覺得連多看兩眼都是褻瀆,卻又忍不住想要再看。

  賀蘭瓷這麼一說,姚千雪也心有慼慼焉。

  別說曹國公府上了,前些日子麗貴妃的哥哥平江伯府裡家僕打死了人,也就賠了點錢,不了了之了。誰讓麗貴妃現在聖眷正隆,二皇子又得寵呢。

  賀蘭瓷將帷帽擱至膝頭,道:「曹國公府上昨晚還來了人。」

  姚千雪一驚:「來做什麼?」

  賀蘭瓷緩緩笑了笑,似是覺得有趣:「大概是叫我不要痴心妄想了,就算曹國公世子和雲陽郡主的親事不成,也輪不到我。」

  姚千雪目瞪口呆:「這也太……」不要臉了吧!「真當誰都給嫁給那李廷嗎!」

  賀蘭瓷點頭道:「我也很疑惑,為什麼都覺得我很想嫁給那個草包?」

  「草包?」

  「你見過他上次在尋梅宴上做的詩文了麼?辭藻堆砌,文理不通,洋洋灑灑一大篇,不知所云,足見頭腦簡單。而且……」賀蘭瓷頓了頓,著重道,「字還很醜。」

  如果公侯世家的歧視鏈依據出身權勢和家底殷實,那官宦世家的依據就是才學能力,哪怕是宰輔公子,沒能從科舉入仕,表面不說,背地裡也會被人覺得子孫沒出息,是會被看不起的——這點非常公平,甚至可以無視庶出嫡出。

  姚千雪乍一想覺得賀蘭瓷這個評判標準好像也沒什麼問題。

  雖然公侯世家子弟也可以憑恩蔭襲封當官,可在大雍朝真正手握大權的清一色都是科舉出身的文臣,內閣更是非翰林不入。

  「但是……」姚千雪又想一想,道,「曹國公府上極為殷實。」

  ——尋常女子出嫁哪裡管這個,夫君有沒有出息根本不重要啊,嫁到公侯權貴家,榮華富貴享之不盡,再加上夫婿儀表堂堂,會寫兩句詩文不就夠了嗎!

  賀蘭瓷沉默了片刻,又笑了笑,道:「黃白之物是很好的,但還不值得我用自己換。」

  馬車就在兩人的閒聊中,行至了覺月寺門口。

  今日的覺月寺人頭攢動,很是熱鬧。

  接引女眷的知客僧都是相熟的,他低著頭並不看賀蘭瓷,引著兩位小姐邊走邊道:「外頭的都是今年春闈的士子,因三年前寺裡曾有一位客居的施主中了探花,故而近日來上香祈願的士子便多了些。」

  當然還有一部分是隨著賀蘭瓷來看熱鬧的,這就不必說了。

  上完香之後,姚千雪抑制不住興奮神色:「待會要在寺裡逛逛嗎?」

  也不能怪她,這年頭稍微讀過點書的官家小姐哪個沒有被坊間流傳的戲本子荼毒過,尤其是《還魂夢》、《西廂記》這種。

  本子裡把書生考上狀元寫得如吃飯喝水般容易,還各個青春年少一表人才,令懷春少女難免心動。

  就算片刻之前姚千雪還在說著曹國公府上殷實,但遇到文采風流的少年郎也不免想多看兩眼,誰心底還能沒點才子佳人的浪漫幻想。

  賀蘭瓷不打算出門惹眼,便微微一笑,道:「表姐想去就去罷,我在這裡等你便是。」

  小沙彌引著賀蘭瓷去了偏殿的廂房歇息,她被曹國公府上的人鬧得昨晚也沒睡好,叫丫鬟霜枝在外面等著,正想小憩一會,還沒等她坐下,突然聽見供桌下面似有聲響。

  一個人倏得從供桌下面鑽了出來。

  賀蘭瓷:「……!?」

  她反應迅速,立刻倒退一步。

  那人衣著華貴,往日俊朗的臉上此刻卻鼻青臉腫,像個豬頭。豬頭目光淒婉,語氣哀傷,往前走了一步道:「賀蘭小姐,我總算見到你了。」

  正是傳聞中應被關在曹國公府上家法伺候的世子李廷。

  廂房裡只剩下兩人,場面簡直比白日見鬼還要恐怖。

  賀蘭瓷當下轉身就要走,一隻手從她耳側伸了過來,手掌死死抵住了房門,任她怎麼拽也拽不動,男子的聲音近在耳邊,越加哀傷:「你別生我的氣,禮未成,我沒有娶她……」

  低低的聲音卻又透著親暱。

  男子氣息拂過耳畔,賀蘭瓷悚然一驚,她往旁邊躲了躲,強自鎮定,語氣平緩道:「世子,我們素無來往,這從何說起?麻煩高抬貴手,讓我出去。」

  誰知對方竟是認定了一般,不僅不動,還望著她,柔聲道:「……我府上的人可是為難你了?我並不想娶她,我只想娶你……」目光灼熱中透著痴迷與深情,「我絕不會妥協的,我……絕不負你!」

  最後一句,說得擲地有聲。

  賀蘭瓷:「……???」

  能不能來誰跟她解釋一下?

  許是賀蘭瓷面上的驚愕太過明顯,豬頭李廷立在賀蘭瓷身側,從懷裡取出了好幾封桃紅色的情箋,珍而重之的展開:「這些你寫給我的,我都貼身收著……」

  賀蘭瓷一看那她根本捨不得買的上等桃花箋,就知道對方估計是認錯人了。

  她語氣霎時輕鬆:「這不是我寫的。」

  豬頭李廷幽幽道:「我知道你現在不願認……」

  賀蘭瓷怕他惱羞成怒,盡量溫聲細語道:「這真的不是我寫的,世子應是錯認。」

  她字也沒這麼醜。

  說著,她又用手拽了拽門,然而即便賀蘭瓷已經足夠溫和,不想還是激怒了對方。

  豬頭李廷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忍著怒意道:「你就這麼迫不及待想走?你知不知道我為了來見你這一面費了多大的力氣!我放著好好的郡主不娶,又被打成這副模樣,還差點被奪了世子之位,都是為了誰!你對我的感情就這麼經不起風吹雨打嗎?」

  賀蘭瓷:「……」

  賀蘭瓷面無表情:「……鬆手。」

  欺霜賽雪的皓腕上分明印出嫣紅指印。

  「我不鬆,我不止不鬆,我還要——」他作勢低頭。

  話音未落,賀蘭瓷抬膝用力往上一頂,用了十成十的力氣,豬頭李廷旋即慘叫一聲,手也再握不住了。

  打死他也料不到,面前纖細美麗飄然若仙的少女居然會使出這麼粗鄙的招式。

  賀蘭瓷也沒料到這離譜的防身術居然還真有用。

  她一刻不停,推門出去。

  門外空無一人,料想那小沙彌大約也是被李廷買通,才會將她送到這麼偏僻的廂房,她提起裙擺朝外跑了幾步便意識到,體力懸殊,她跑不了多遠,而且她並不認路,獨自一人又著實不夠安全。

  李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瞬息之間,她有了決斷,賀蘭瓷當下推開次間一扇廂房的門,閃身躲了進去。

  幾乎是同時,李廷忍痛從房間裡追了出來,不一時跑著出了院門。

  賀蘭瓷剛鬆了口氣,一轉身,便又對上一雙似笑非笑的桃花眸。

  純白儒衫的清雅少年彷彿自覺唐突一般恭敬拱手行禮,如雲衣袂在空中輕揚,又無聲斂卻,因為背脊挺拔,身材高挑,這般動作由他做來行雲流水,堪稱禮儀範本,周全卻又不見半點迂腐窮酸氣,倒有皎皎然若清風明月的清貴世家子的氣度。

  「賀蘭小姐,許久不見。不巧,打攪你們幽會了。」

  聲音清潤似醴泉。

  語氣分明是溫文有禮的,可賀蘭瓷偏偏聽出了一絲充滿缺德意味的戲謔。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3 11:18 PM

第三章

  正所謂冤家路窄。

  不知道方才對話被聽去多少,賀蘭瓷周身一僵,抵著門板,目光微暗望向陸無憂:「你怎麼會在這?」

  春闈之期,對方出現在上京不奇怪,但出現在這裡就實在蹊蹺。

  更何況她剛才還疑似在家門口見到過他。

  陸無憂聞言,倏忽眼睫一抬,眨動間露出色澤略淡的瞳仁,眼尾微彎的桃花眸越發上挑,帶著似醉非醉的燦燦清輝,哪怕一句話沒說,也像是若有似無地下著勾子。

  更何況他還在笑,隨嗓音震動,氣息淺淺:「賀蘭小姐貿然闖進來,這話是否該在下來問。」

  賀蘭瓷擔心李廷找不到她,還會折返回來,暫時不敢出去,只得按著門栓,更警惕地望向對方,道:「你就當什麼都沒看見。」

  她咬字偏輕偏軟,哪怕威脅的話說來,也輕靈婉轉,似泉澗溪流,煞是好聽。

  只是眼下顯然失去效用。

  對方又笑了一聲,垂下眼,長指拎起了放在桌上的砂壺,極為隨意地倒了兩杯茶,語氣仍是波瀾不驚:「不用這麼緊張,賀蘭小姐要不要喝杯茶,壓壓驚。」

  賀蘭瓷哪裡敢喝這茶:「不必。」

  陸無憂也不勉強,如玉的指節環著杯壁輕啜,手背骨相清晰纖長,姿勢依舊是優雅且禮數周全的,好似喝得不是寺廟陳茶而是仙露瓊漿。

  這時,賀蘭瓷才發現廂房裡的小方桌上除了茶壺茶杯,還放了幾個一看就是女子的帕子和釵環,最邊上甚至還有張和李廷手裡雷同的小箋。

  她頓時憶起這傢伙在青州就極受女子歡迎。

  上京繁華,民風較青州更為開化,估計他會在這裡也是為了躲那些暗送秋波的姑娘小姐。

  想通關節以後,賀蘭瓷竟然還很不合時宜的對那些眼光不佳的女子產生了一絲同情——因為這傢伙根本不是如外表那般的溫柔多情郎君。

  猶記得當初她在青州的江流書院後山,親眼看著滿臉緊張的姑娘將繡了青竹的帕子交給他,怯生生道:「弄髒了你的帕子,我、我便尋了條新的……」

  他竟也溫柔笑著收了,還輕聲道謝,姿態溫雅和煦。

  差點讓賀蘭瓷以為撞破了什麼小情人私會。

  不料那姑娘走遠,她後腳也想跟著離開時,就見陸無憂神色平淡地掏出火摺子將繡帕燒得乾乾淨淨,一絲不留,跟燒什麼罪證似的。點點火光將他的面容照得影影綽綽,那可真是斷情絕愛極了,令當時躲在一旁繞路免得被堵的賀蘭瓷嘆為觀止。

  陸無憂順著賀蘭瓷復雜的目光看去,視線落在那堆東西上,略停了一下,又轉回頭看向賀蘭瓷。

  他勾起唇角道:「這些我自會處理掉,不會叫人誤會。不過,賀蘭小姐這算不算是……五十步笑百步?」

  賀蘭瓷立刻想起,剛見面時他的第一句話。

  幾乎可以確定方才她和李廷的對話,他不止聽到了,恐怕還聽到了很多。

  「陸公子。」她努力放柔語氣,「你恐怕有所誤會,我不是來與人幽會的,今日純屬意外——我現在是在躲難。」

  陸無憂盯著她看了一瞬,笑道:「賀蘭小姐,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這對我又沒什麼好處。」

  顯而易見,他根本沒信。

  賀蘭瓷道:「我就算再蠢,也不會此時此刻約他在這見面。」

  被人撞破她就完蛋了。

  陸無憂把眉目斂了回去,抬手不疾不徐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唇畔笑容越深:「這我如何知道。」

  賀蘭瓷:「……???」

  賀蘭瓷不由自主道:「你是會試放榜了這麼得意?」

  「啊……尚未。」陸無憂晃了晃茶杯,茶湯攪和得渾濁一片,他斂著眉目,不好意思似的低道,「不過也就這幾日了吧。」

  廂房裡斑駁的光影映著少年清逸的面龐,乾淨清冽如潭。

  他眉目亦是十分柔和,眸光明澈,水澤粼粼,濃密睫羽覆下來甚至還透出了幾分乖覺。整個人宛若被清泉濯洗過,周身水汽氤氳,配著一身士子的白儒衫,任誰看了都覺得是個溫文無害的濁世翩翩公子,欺詐性極強。

  若不是知根知底,大抵真的覺得他是在謙虛。

  賀蘭瓷目光不善:「我勸陸公子放榜前,最好還是多行善積德,少造口業。」

  陸無憂長睫一揚,笑道:「可如今倒黴的又不是我。」

  賀蘭瓷:「……?」

  不等賀蘭瓷再懟上一句,她突然聽見外面又響起了腳步聲,之後似乎還隱約聽見了李廷的聲音。

  賀蘭瓷頓時一凜。

  門栓是可以合上,但此時鎖門,反倒顯得可疑了,遲疑間她看向陸無憂,用壓得極低的聲音道:「該你行善積德的時候到了。」

  陸無憂桃花目微彎,又眨了一下:「恕在下愚鈍。」

  賀蘭瓷無語道:「別明知故問了,如果你不想跟我一起倒黴,就知道現在該怎麼辦。」

  說完,她迅速轉往裡側。

  本就是覺月寺供人休息的廂房,家什擺設十分簡單,放眼望去能躲藏的地方也並不多,聽外頭的聲音李廷似乎已經在敲門了,賀蘭瓷不作多想,翻身藏進了床帳中。

  倒不是她對陸無憂的人品多有信心,是她確定陸無憂絕對不想再因這種事被她牽連。

  片刻後,敲門聲響起。

  李廷敲了兩下,就毫無耐心地把門推開,他喘著氣,聲音裡還帶著隱忍的怒意:「你方才有沒有見到一個姑娘,一個……長得極美的白衣姑娘。」

  陸無憂的聲音響起:「嗯……自然是見過。」

  李廷瞬間道:「她在哪?」

  賀蘭瓷腦中一嗡,心跳驟然加快。

  她緊緊攥住床欄,心道她要是被發現,她就跟李廷說她今日是來私會陸無憂的!

  那廂陸無憂繼續道:「她乍然闖了進來,我見她驚惶,便問她要不要喝杯茶壓壓驚,誰料她似驚弓之鳥一般又跑了出去,我想攔都沒能攔住。」嗓音清潤悅耳,不緊不慢,「你若不信,可以在房間裡任意搜索。」

  李廷將信將疑:「當真?」

  說著,他的腳步聲漸近。

  陸無憂語氣自然道:「不知道閣下與那位姑娘是何關係?」

  李廷咳嗽了一聲,含糊道:「她是……舍妹。」

  他腳步聲越發逼近床帳,賀蘭瓷屏住呼吸,指節都繃緊至泛白,心幾乎提到嗓子眼。

  陸無憂笑道:「原是如此。剛巧,在下還想請問那位姑娘姓甚名誰,方才驚鴻一瞥未曾來得及問,不知公子可否告知?」他的聲音無一絲緊張,反倒似巴不得他多待一會。

  李廷的腳步卻一下停了。

  賀蘭瓷不知道他停在那裡到底是要幹嘛!

  冷汗都快順著她的額角流下來了。

  就在此時,李廷突然返身回轉,道:「……我急著尋人,就先走了。」

  硬是等到李廷的足音徹底消失,賀蘭瓷才緩過一口氣來。

  她半跪在床帳裡,只覺得小腿都發麻了,剛往旁邊一歪,便聽見床柱被輕輕叩擊了兩聲。

  賀蘭瓷瞬間又坐直了。

  「人走了,出來吧。」

  陸無憂那把溫潤有禮的嗓子涼涼響起。

  賀蘭瓷這才輕手輕腳掀開床帳,陸無憂正側對她身形頎長挺拔的立著,清透如水的眉眼微垂,看起來居然真像個恭謹守禮的君子。

  「呃……」

  賀蘭瓷遲疑一瞬,反而不知道說什麼。

  陸無憂聞聲,眸光一轉,眼尾微揚,一雙平地起波瀾的桃花眸斜睨過來。

  賀蘭瓷下意識神色警惕。

  陸無憂見她如此,似乎是意識到什麼,他側過身,上身微傾,保持著距離,低下些許。

  賀蘭瓷迅速往後挪動半步,目光凌厲。

  陸無憂單手撐住床柱,就著這個姿勢,唇角又勾出一個笑來,聲音溫柔,輕如耳語:「賀蘭小姐,你放心——我對你絕無半分興趣。」

  賀蘭瓷一怔。

  也只是瞬間,她的臉上亦如花綻笑,巧笑倩兮:「巧得很,我也是——全上京的男子死光了,我也不會對你有任何興趣。」

  陸無憂輕笑一聲,鬆開了手,撤身回去。

  「他剛出了院子,你要走現在便走。」說話間,陸無憂已經推開了房門,「出院門直走,二十來步往右轉,再直行三十來步,便能看見一片桃林,左拐再走個四十來步就到了女眷休憩的地方。」他頓了頓,「恕在下不遠送,賀蘭小姐記得戴好你的帷帽。」

  賀蘭瓷猶豫著道:「你確定是這條路?」

  他才來上京多久?

  陸無憂道:「不確定。」

  賀蘭瓷:「……?」

  陸無憂笑得風輕雲淡:「不走這條,賀蘭小姐也可以選一條你喜歡的路,至於會走到哪就得看運氣了。」

  賀蘭瓷揉了揉小腿,待麻痺感過去,從床上翻下來,道:「你跟我一起走。」

  陸無憂:「……?」

  賀蘭瓷道:「我戴帷帽,你走我前面,我會裝作不認識你的。」

  陸無憂難得靜默了一會,道:「我都說得這麼清楚了。」

  賀蘭瓷道:「若遇到曹國公世子,幫我攔他一刻。」

  陸無憂又靜了一會,隨後似笑非笑道:「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得罪曹國公世子對我來說得不償失。」

  賀蘭瓷徐徐抬起眼看他,華光蘊藉不染凡塵的瞳眸裡,似有瀲灩波光化作萬千星輝,被這雙眸子望著,幾乎沒有男子能說出拒絕的話。

  陸無憂:「容我拒絕。」

  賀蘭瓷:「……」

  她定了定神,又道:「……若我被他抓到,我會如實告訴他我剛才就被人藏在這屋子的床帳裡。」著重了「床帳」二字。「既然多少都要得罪他,至少你可以不得罪我。」

  陸無憂實話實說:「我不是早得罪你了?」

  賀蘭瓷諄諄善誘:「你還可以補救一二。」

  陸無憂倒是真笑了,笑得色若春花,肩膀微顫:「也罷,再耽擱下去真走不了了……賀蘭小姐,恕我冒昧,我能問個問題麼?」

  賀蘭瓷整理過衣裙,戴好帷帽便往外走:「什麼問題?」

  陸無憂和她並肩走出去,隨口道:「你若真費些心思,未必不能嫁到曹國公府上去。鬧成這般模樣,在下是真有幾分好奇,賀蘭小姐究竟想要嫁到哪家府上。」

  賀蘭瓷想也不想便道:「反正不會嫁給你,問這麼多做什麼。」

  陸無憂笑得十分缺德道:「想提前同情那位不幸的兄台而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3 11:23 PM

第四章

  誠如陸無憂所言,兩人一前一後不多時便走到了桃林,三月桃花綻,遍地豔灼灼。

  賀蘭瓷頭戴帷帽,又衣飾簡單,一路過來沒引起太多注意,也多虧了走在前面的陸無憂幫她引走了絕大多數的關注。

  他一路淺笑晏晏,招蜂引蝶極了。

  不光是姑娘小姐含情的眸光,賀蘭瓷甚至還瞧見個婆子跑來問他姓甚名誰,家住何方,可有功名,是否婚配。若在榜下,只怕會被當場捉婿。

  恍惚間,讓賀蘭瓷還以為回到在青州那三年。

  她幼時體弱,母親去得又早,父親忙著朝堂公事,照顧不及,曾大病過一場,後來她爹便把她送回青州老家,寄在伯父府上養病。

  方士說她八字輕,陰氣重,很容易招災,是紅顏薄命的命相,須得去陽氣旺盛的地方,或者找個八字重的男子待在身邊方能壓住。恰巧江流書院開院門招女弟子,伯父怕她真的養著養著,像她娘一樣一命嗚呼了,便瞞著她爹,給賀蘭瓷換了個名字送去讀了幾年書。

  說來也巧,在江流書院三年手不釋卷,她確實病痛漸消,此為後話了。

  江流書院是致仕回鄉的一位大儒所辦,又得官府支持,在青州名氣數一數二,入讀的弟子不是才學出眾,便是世代簪纓的官家子弟。

  同去的堂妹那會便在賀蘭瓷耳邊念叨過陸無憂的名字,原因無他,他是院試案首,又長得好。

  書院裡弟子都年少,往往沒那麼講究出身,才學是第一等,相貌便是第二等。

  「……那位陸公子當真是翩翩君子,溫潤如玉。」堂妹紅著臉道,「我曾經在書齋外頭見過他一次,他好和氣,說話也溫聲細語的,半點沒有那些世家子恃才傲物的驕氣……他、他還沖我笑了呢!」

  賀蘭瓷無知時,還當陸無憂對她這位嬌滴滴的堂妹有意,後來才知道,陸無憂對誰都笑得一臉溫柔繾綣。

  這個對誰,甚至包括書院裡放飯的膳夫——直接導致人家多給他打二兩菜。

  她在江流書院遭遇狂蜂亂蝶這三年,也是眼睜睜看著天真少女往陸無憂這株黑心蓮上飛蛾撲火的三年。

  若陸無憂出身夠高,她們可能也就不奢望了,但偏偏他是個寄人籬下的表少爺。

  書院裡一年又一年的女弟子,各個都覺得自己能把陸無憂斬於裙下——賀蘭瓷也是後來才知道,許多人家送女兒去江流書院讀書並不光是為了識文斷字,更重要的還是找個好夫婿,書院裡雖說是男女分班授課,但並不妨礙彼此看對眼,父母早早定下親事——可惜全都鎩羽而歸。

  不管是溫柔的、嫻靜的、活潑的、潑辣的,甚至賀蘭瓷記得還有一位頗有才名的才女,都或明或暗對陸無憂示過好,表示只要他叫家人上門提親,此事便成了。

  奈何彷彿媚眼拋給瞎子看,陸無憂那邊就是毫無反應,最後一位位少女只得傷心另許他人。

  眼下宛若場景重現。

  陸無憂極其熟練,應付起來遊刃有餘,溫謙有禮的笑容彷彿釘死在他臉上,言辭有禮有節,叫人縱被婉拒也難生怨懟。

  賀蘭瓷很快就懶得管他。

  桃花林處左轉,確實依稀可見眼熟的廂房,再加上沒再撞見李廷,她終於鬆了口氣,覺得今日的倒黴可能到此為止。

  正想著,耳邊響起個有些耳熟的聲音。

  「霽安,原來你在此處,我們剛才……」

  賀蘭瓷聞聲抬眼,就看見一個俊秀清正的少年正走了過來。

  太常寺少卿林大人的公子林章,字少彥,因為和她哥賀蘭簡相熟——當然主要還是她爹喜歡,所以偶爾會來府中做客,也是今年春闈應考的士子。

  賀蘭瓷腳步剛一停,林章目光恰好掃到她的方向。

  他微微一怔,白皙的臉染上薄紅,隔了幾步就朝著她垂頭拱手,一板一眼道:「賀蘭小姐。」

  沒有刻意壓低,登時聲音四散。

  賀蘭不算常見姓氏,很快便有人看了過來,跟在他身後的幾個士子也見狀趕來,眼中充滿興奮之色,各個手忙腳亂見禮。

  「小生見過賀蘭小姐。」

  「原來是賀蘭小姐。」

  「賀蘭小姐好,在下是……」

  士子們七嘴八舌,反倒是陸無憂遠遠站在後頭,唇畔帶笑,眸光淡淡,一副置身事外的看戲模樣。

  這番動靜頓時又引來了路人。

  賀蘭瓷見狀不妙,側身便想走,但人群聚集過來,反而堵住了她的路。

  這還不算是最慘的。

  下一刻,她就頭皮發麻地看見,本應找不到她放棄了的曹國公世子李廷喘著粗氣出現在不遠處。一見到她,他三步並作兩步擠著人群衝了過來。

  大庭廣眾之下他應該不至於——想著,賀蘭瓷就看見李廷青紫的臉上眼角泛紅,隱隱透著一絲扭曲瘋狂。

  桃花林邊上還有個不算淺的小池塘。

  眨眼間,李廷已經近在眼前,他猛地伸出手來,似乎是要抓賀蘭瓷,又像是要推她。

  身旁人不識得李廷,起先不明所以,反應過來伸手去攔之時卻都有點晚了。

  「你想做什麼!」

  「……賀蘭小姐小心!」

  「快住手!」

  賀蘭瓷心思電轉,已經明白李廷八成是想把他和自己一道帶進池塘裡,春日衣薄,兩人這般落水,那就真的洗不清了。

  她腦子雖快,可身體卻反應不及。

  春寒料峭,池水寒涼,她若真浸進去,只怕撈出來半條命都沒了。

  完蛋。

  一切不過電光石火——

  一枚緩緩落下的桃花瓣被人夾在指間,自袖中滑出,猶如疾風般飛射出去,以力道千鈞之勢撞在李廷身上,隨即力勁卸去,翩然而落,了無痕跡。

  ——然後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地看著眼前鼻青臉腫的華服男子突然彷彿腳底一滑,啪嘰一聲,一頭仰倒在了地上。

  眾人都懵了。

  賀蘭瓷也懵了一瞬。

  離得最近的林章顧不得禮儀,趕忙攔在賀蘭瓷身前,其他人紛紛回神,七手八腳將摔得眼冒金星的李廷拖到遠處,期間不乏有人偷偷趁機踹上兩腳。

  「賀蘭小姐受驚了。」

  「賀蘭小姐,你沒事吧……」

  「不知哪裡來的歹人竟如此膽大包天,我這就去叫五城兵馬司的人。」

  「定會好好懲處這惡徒的,賀蘭小姐莫怕。」

  賀蘭瓷方才手心冒汗,現在勉強緩過來,定了定神,道:「……多謝諸位公子。」

  她離得最近,瞬息間總覺得有什麼打在了李廷的身上,才阻止了他的去勢,可低頭一看,除了遍地花瓣,連顆石子都沒有。

  賀蘭瓷帶著一絲不甚明晰的疑竇悄然望向陸無憂的方向。

  雖然隱約知道這個人可能會點三腳貓的武藝,但又覺得不大……然後便看見陸無憂正離得遠遠的,低頭含笑同一個扎著朝天揪的小姑娘說話。

  賀蘭瓷:「……」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這時終於有人認出李廷來。

  「呃,你們先停停手,這位……怎麼長得有點像曹國公世子。」

  「……真的假的?」

  「他被打成這般模樣,我差點沒認出來。」

  「啊……那,這……」

  眾人不由看向戴著帷帽的少女,神色迥異,彷彿有千萬句疑問,不敢付諸於口。

  林章見她神色恍惚,更為擔心道:「……賀蘭小姐,你還好嗎?要不……在下先送你到安全的地方休息。」

  ***

  這一通折騰,等賀蘭瓷再見到表姐姚千雪,實在覺得恍如隔世。

  五城兵馬司是來了人,不過官兵見了是曹國公世子猶豫著不敢拿人,最後還是曹國公府上來人才把他帶走了。眾目睽睽之下,那麼多人都瞧見李廷那宛若要同歸於盡的架勢,四下裡更是謠言四起。

  就連姚千雪都禁不住問:「到底怎麼回事……」

  賀蘭瓷言簡意賅:「大抵他名聲毀了,也想拖我下水,便打算把我推進池塘裡。」

  「啊?」姚千雪一震,隨即憤慨道,「沒想到,他居然是這種人……枉我之前還覺得……小瓷你真的沒事吧,沒受什麼傷吧?」

  賀蘭瓷比姚千雪還淡定些,主要她確實見得多了。

  在追求不成翻臉這件事上,男子用的手段通常比女子更激烈下作的多。她現在總算還是朝廷二品大員的獨女,在青州時都以為她不過是個鄉紳家的表小姐,還有紈絝子弟覺得她不識抬舉,想霸王硬上弓的,當然他最後為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姚千雪上上下下檢查過她,確定沒事之後,心疼地撫著少女綢緞般順澤的烏髮:「這事回頭表姐一定幫你去澄清……」

  「無妨。」賀蘭瓷平靜道,「不會就這麼結束的。」

  就算是國公世子,大庭廣眾之下對正二品官員家眷動手也不是能輕輕放下的,更何況絕大多數的文官對這些勳戚都沒什麼好感,大家平日裡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罷了,一旦抓到把柄,不窮追猛打下去就奇怪了。

  「不過……」姚千雪似乎想起什麼。

  賀蘭瓷:「嗯?」

  姚千雪眼睛一轉,道:「剛才送你過來的那位林公子倒是瞧著不錯。」

  賀蘭瓷:「……」

  「我看他滿臉關切,一顆心都撲在你身上似的,不像作偽……」

  賀蘭瓷默了片刻,道:「他是個好人,我不想牽連他。」

  真和她有點什麼傳聞出去,只能是引火上身,她如今什麼風評,自己還是清楚的。

  姚千雪嘟囔道:「說不定他自己樂意呢,你總得要嫁人的嘛。」

  不久之前陸無憂還跟她提過這件麻煩事。

  賀蘭瓷垂首看向自己的掌心,她看多了男子求歡不成的醜惡嘴臉,說得天花亂墜也只是貪圖她的顏色,她實在無意於以色侍人,因而對嫁人這件事看得極淡,但到底命運不由己,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想著,賀蘭瓷眉心微蹙。

  見那張比雪更白上三分的臉露出如此神情,姚千雪沒來由跟著心頭一顫,彷彿蹙的不是賀蘭瓷的眉,而是她的心肝。

  姚千雪當即道:「算了,我們不聊這些了!來跟你說件好笑的。」她神神秘秘地湊過臉來道,「聽說康寧侯府那位二小姐,就是那個特別任性妄為,脾氣大得要命的,她看上了今年春闈青州的一個舉子,叫什麼無憂。她放出話來,好像準備等會試放榜,那個舉子中第了就直接榜下捉婿,把人綁去成親。」

  賀蘭瓷愣了愣:「是當街縱馬毀壞過攤販的那個二小姐?」

  「除了她還能有誰!仗著外祖母潯陽長公主寵她,便什麼都能做得出來。」姚千雪眉飛色舞道,「現在都在看好戲呢,就是可憐那個倒黴的青州舉子了,他現在可能還一無所知。」

  賀蘭瓷突然心情好了一點:「……那確實是挺倒黴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3 11:28 PM

第五章

  曹國公世子繼大鬧婚宴後,又大鬧覺月寺這件事很快便再度傳得人盡皆知。

  傳言說是兩人本兩情相悅,曹國公世子為愛大鬧婚宴之後,賀蘭小姐反倒退縮了,所以怒極之下曹國公世子想將她推進水中,一道殉情。這事件被描述的繪聲繪色,纏綿淒厲,傻子都看得出是有曹國公府上的人在推波助瀾,不然不至於將罪責都推卸到女子身上。

  當然,都察院的御史可不這麼想,自家頭頭的親閨女差點被權貴登徒子推進水裡,居然還能被顛倒黑白,這他媽是可忍孰不可忍!

  都察院上下光是在值的十三道監察御史就百來號人了,再加上六科給事中幾十號人,台諫聯手,當天就給通政司送去了十來封彈劾曹國公世子的奏章,將之描繪成一個道德敗壞、毫無禮教、囂張跋扈、目無法紀之徒。

  比賀蘭瓷預計的還要多那麼一些。

  顯然,這還只是個開頭。

  大雍的言官一向氣焰囂張宛若瘋狗,得罪了言官的曹國公府,和捅了馬蜂窩沒什麼區別,他們瘋起來連內閣輔臣都敢彈劾,更何況區區曹國公世子。

  她爹賀蘭謹知道這件事也是氣不打一處來,偏偏這個女兒又嬌貴的很,別說打了,他連根手指都捨不得碰,只能像隻憤怒的獅子一樣來回踱步道:「早叫你禁足在府上,便不會出這種事。你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跟你早去的母親交代!」

  丫鬟霜枝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她本來守在門口的,可不知被誰打暈了,醒來不見小姐蹤影,差點嚇得魂飛魄散。

  賀蘭瓷心底嘆氣,道:「曹世子任性胡為,這錯不能算在女兒頭上。」

  「可你畢竟是個女兒家!倘若不是……」

  恰逢她哥賀蘭簡從外頭拎了鳥籠回來,他穿著罩月白披風的湖藍色交領直裰,打扮得一副風流公子哥的模樣,一進來見這畫面忍不住道:「爹,您也別光教訓小瓷了,那李廷本來就不是什麼好東西,您是沒見過他一開始對我那鼻孔朝天的樣子,後來知道小瓷是我妹妹以後,那個臉變的……嘖嘖……」

  賀蘭瓷和賀蘭謹同時轉頭看他。

  賀蘭簡鳥籠裡的鸚鵡還應景的「嘖嘖」了兩聲。

  緊接著便聽賀蘭謹怒其不爭咆哮道:「你不去讀書,打扮成這個樣子幹什麼!還學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玩起鳥來了!這鳥哪買的,快給我退掉!」

  賀蘭簡一僵:「爹,這不是買的,這是人家送我的!」

  「無功不受祿,送你的更要退掉!」

  賀蘭瓷習以為常地看她哥被她爹攆地滿院子亂躥。

  主要是賀蘭簡確實不爭氣,她從青州回來時就在震驚,她哥這書能讀的三年毫無寸進,靠著恩蔭進了國子監,至今還在混日子,連篇趁手的文章都拿不出來,最後還要找她來代筆。

  「小姐……」

  府裡的管事捧著賬簿有些緊張。

  賀蘭瓷見她爹一時半刻估計顧不上她,拉起霜枝,接了賬簿便朝庫房走去:「這個月總不至於又超支了罷。」

  「……回小姐,這倒沒有。」

  賀蘭瓷飛快地翻看著賬簿,總算鬆了口氣。

  她娘走得早,她爹又沒有娶繼室,如今府裡中饋一應事務都是她在打理。

  她爹位列九卿,官位是很顯赫,但大雍朝不管哪個官員光靠著俸祿都很難維持體面和人情往來,總得依賴別的進項。

  奈何她爹是個清正廉潔入骨的死腦筋,別說以權謀私了,他連外官進京常例的冰敬炭敬都不想收,恨不得把清廉兩個字頂腦門上,方便他無所畏懼地帶著奏章去彈劾高官權貴。

  只是這麼一來,府裡所有的支出都要斤斤計較,更何況她爹還有接濟窮書生的愛好。

  賀蘭瓷進了庫房,纖長的手指在算盤珠上一撥一劃,對著賬簿,五指翻飛。

  這場景即便管事已見過許多次,依然覺得非常魔幻。

  清絕如月宮仙子的少女低垂螓首,肌膚剔透,吹彈可破,隱約透著光,不見半點瑕疵。未綰緊的墨髮自鬢角輕柔下滑,似乎還帶著淡淡香霧,更襯得她如瓷般輕薄易碎,脆弱到極致的美從骨子裡溢出,怎麼看都散發著一股不食人間煙火的仙氣。

  這樣的容貌合該半點俗事不沾,被人供在神龕裡萬事不愁,現在卻在……呃,異常熟練的算賬。

  算完,賀蘭瓷不由心嘆,他們府上,是真的窮。

  如今這座三進的小宅子都是聖上賜的,聖上原本想賜個大宅子給她爹,她爹覺得他們全家三口人,算上僕役也不到十人,根本用不著這麼大的宅子,於是自請換個小的。聖上十分感動,好好表彰了一通她爹,送了塊「兩袖清風」的牌匾給她爹,現在就掛在正堂中間。

  賀蘭瓷每每看到心情復雜。

  當然,賀蘭瓷還是很感謝聖上,並由衷希望他長命百歲,不然就她爹這個不怕死得罪權貴同僚的作風,她很懷疑聖上一走,她爹也得跟著走。

  賀蘭瓷的心思還沒轉完,她爹已經收拾完她哥來找她麻煩了。

  「你過來。」

  賀蘭瓷只得放下賬簿,硬著頭皮跟他出去。

  她在腦海裡預想著她爹可能會說的話,以及自己要如何應對,可一直沿著迴廊都快走到盡頭,賀蘭謹也沒開口。

  外頭天色已暗淡,又過了一會,她爹長長嘆了口氣,聽語氣彷彿蒼老了許多。

  「……為父也不指望用你去結什麼姻親,攀什麼富貴,但你這般樣貌,便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賀蘭謹聲音沉沉,「今日有曹世子,明日就有趙世子錢世子,爹護不了你一輩子,也時時刻刻提心吊膽……爹想過了,為今之計,只有早日幫你定下親事,盡快過門,方才不用在意那些流言蜚語。」

  賀蘭瓷霍然抬頭。

  賀蘭謹停下腳步,負手道:「當然,為父也不會隨隨便便就把你嫁出去,定要人品才學都過得去才行。我心裡已經大致有了些人選……」

  賀蘭瓷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但還是忍不住問道:「……哪些人選?」

  她這麼不想嫁人還有另外一個緣由。

  賀蘭瓷年幼時那場大病後,曾偷聽到大夫跟她爹說,她這病是傷了些底子,需用千金藥材好好調養,否則將來恐怕子嗣不豐。在此種情形下,她很難阻止對方納妾。

  「婚姻之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些事爹原不該和你說……但你自小沒了母親,爹也不願再娶,以至許多事沒人教你,也沒人為你操心,爹也怕萬一看走了眼,你所嫁非人。門第倒在其次,重點是人肯上進,且真心待你。」

  賀蘭謹說完這一長段話,方才捻須道:「你覺著戶部張大人家的二公子如何?年前他曾跟為父提過一句。」

  她爹對這種事一向不大瞭解。

  賀蘭瓷立刻開始回憶:「聽聞他好像很喜歡去青樓楚館,還有個極為寵愛的通房……」

  「那禮部趙大人家……」

  賀蘭瓷:「聽說他脾氣十分暴躁,動兀打罵下人。」

  「那……」

  「品行不端,是個紈絝。」

  「還有……」

  「年紀太大。」

  賀蘭謹一連說了幾個都被賀蘭瓷否了,他吹鬍子瞪眼了半晌道:「那太常寺林大人的公子呢?」

  提到林章,賀蘭瓷怔了一瞬,一時間竟找不出什麼錯處來。

  對方的確是個君子,為人端方正直,出身書香世家,才學也不差,年紀與她相當,沒聽過有什麼不良嗜好和風流傳言,唯一的問題可能是為人過於謙和,還有一看見她就臉紅,但這也不算什麼缺點。

  她總不能直接跟她爹說她不想嫁人。

  賀蘭謹見她終於無話,又捋了一把長鬚,拍板道:「你既然沒什麼意見,明日我叫你兄長把少彥叫到府裡來,當是考校學問。為父私底下會問他,他若也有意,我便叫人去林大人府上送信。」

  ***

  賀蘭瓷為這件事,晚上看書都有些神情不屬。

  她對林章確實沒什麼男女之情,彼此也談不上熟悉,但若真要嫁,對方已經算得上她能接受的範圍內最好的選擇。林家同樣門風嚴謹,世代清貴,他父親和舅舅都在朝為官,而且有四十無後方可納妾的家規,對賀蘭瓷而言極為友善,只是……

  隨後她又覺得自己有點杞人憂天,因為就算她爹想要她嫁,對方也未必想娶。

  不是賀蘭瓷對自己的臉沒信心,正相反,她的臉太出挑了,容易招致禍患,以至於對多數正經人家來說不算是良配,他們會更喜歡賢良淑德,相貌端莊一點的媳婦。

  賀蘭瓷撐著手肘,指腹輕輕翻動書頁,衣袂輕滑,砌玉堆雪般露出半截皓腕。

  燭影搖曳,燈下看美人,越發美得不可方物。

  丫鬟霜枝痴痴看了一會,才托著下巴道:「小姐,我瞧那林公子肯定是對你有意的,他每次來府裡,遠遠看見你臉都紅到耳朵尖了……」她很有信心,「沒人會不喜歡小姐的!」

  賀蘭瓷笑笑,想問她如果不是長得這般模樣,對方會話都沒說過幾句,就對她有意麼?

  可這問題著實沒有意義,不過是自尋煩惱。

  最後就寢時,她才想起,明日好像是會試放榜的日子,林章說不定不會來。

  第二天,一直到午後都沒聽到消息,賀蘭瓷索性在房裡練字。

  她寫了不知多久,突然見霜枝跑來,一臉興奮道:「小姐,來了來了。」

  賀蘭瓷握著筆,還想繼續寫,卻聽到前院的喧嘩。

  片刻後,她無奈發現,自己根本無心書寫,外頭聽動靜,應該來了不止林章一個人,大抵是他同窗。

  這也不奇怪,只叫林章一個人來未免過於意圖明顯,而且她爹素來喜歡讀書人,尤其是書讀得好的,不止時常帶人回家指點送書,遇到那種家境貧寒的,還會主動出錢接濟。

  萬一人家再寫幾篇她爹欣賞的文章,她爹更恨不得把人當成自己親兒子——然後還會回來指著自己正經兒子苦口婆心至破口大罵。

  賀蘭瓷邊想邊往外走,隔著抄手遊廊遠遠看了一眼。

  好死不死對上了一雙桃花眼。

  賀蘭瓷:「……???」

  這人怎麼回事!陰魂不散的。

  陸無憂站在林章身側,身姿筆挺,笑意淺淺,瞧著謙遜又溫文。

  賀蘭瓷微微蹙眉,用眼神問他「你不是絕無半分興趣嗎怎麼還跑到我府上來了」,陸無憂不著痕跡地聳了下肩,眼尾微揚示意旁邊的林章,彷彿在回「是他非要我來的我又不好拒絕」,而後他眸光一斂,若無其事地把視線轉開,彷彿從未看見過她。

  賀蘭瓷無語之餘,總算走到垂花門外。

  賀蘭簡吊兒郎當搖著把摺扇:「我爹一會就回來了,你們隨便坐隨便看……啊,那是舍妹。」語氣一轉,頓時殷切,「小瓷,你怎麼來了?正好給你介紹下,少彥你是認得的,旁邊這幾個是……」

  賀蘭瓷順著他的話抬眸掃去。

  一共來了五個年輕人,除了陸無憂另外四個瞬間都露出不自然的神情,不是支支吾吾,就是垂頭看地、緊張撓頭,林章臉紅得尤為明顯。

  賀蘭簡一一介紹過去,說到陸無憂的時候,他發現賀蘭瓷的表情似乎有點怪怪的,不由狐疑道:「怎麼了?你們之前見過嗎?」

  賀蘭瓷客客氣氣:「……不認識。」

  陸無憂似笑非笑:「沒見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3 11:32 PM

第六章

  「真不認識?」

  賀蘭簡等人都跟著她爹進了書房,才閒閒靠過來,以扇掩面,道:「我剛想起,小瓷你在青州待過,這小子據說在青州名氣大得很……該不會也是……」他猶豫了一下,不太確定,「因為臉吧?」

  賀蘭瓷語氣平淡,敘述的毫無感情:「不,因為才華。」

  賀蘭簡:「……?」

  賀蘭瓷倒真有一點驚訝:「你沒看過他的文章?」

  「……我應該看過?」

  「你在國子監讀書……去年解元的程文你總該看一眼?」

  賀蘭簡咳嗽了兩聲。

  賀蘭瓷對她哥的不學無術有了新的認識,當下繼續毫無感情道:「總之你知道他文章寫得很好就是了。他以文思快著稱,提筆能書,不假思索,而且熟讀經史,文采風流瑰麗,字句凝練犀利。」

  當初她對著陸無憂的文章想找茬,看了半天不得不承認,他是確實寫得好。

  「你對他評價這麼高?」賀蘭簡吃驚地轉頭看向自己仙女似的妹妹,印象中還是第一次見她這麼誇人,他回憶著陸無憂的相貌,「難不成你對他……」

  賀蘭瓷也轉頭看向自己親哥,目光十分危險。

  「……沒、沒什麼,我胡說八道!」賀蘭簡撐開摺扇,「天真熱啊哈哈。」

  ***

  賀蘭謹把人帶進書房,談了約莫半個時辰,才只留下林章,叫其他人都出來。

  走出來的四個人神色各異,但其中三個都用不乏欣羨的表情看向容貌最為出挑的少年,反倒陸無憂本人神色平常,和剛進去時沒什麼太大區別。

  「霽安兄得總憲大人的賞識,將來可謂前途不可限量。」

  「可惜我才學不如霽安兄,恨不能多讀兩年書,剛才也不至於……」

  他們也沒想到賀蘭大人把人叫來是真的在談經論史!

  鬼知道他都是二十多年前的進士了,居然還對經史典故如數家珍。一問一答之間,好幾個露了怯,只有陸無憂和林章算得上對答如流。

  而後,賀蘭大人再問他們有沒有趁手的文章帶在身邊。

  結果又被陸無憂出了個風頭。

  賀蘭大人拿著他的文章愛不釋手的模樣,令眾人都羨慕嫉妒,恨不能以身相替。

  「以總憲大人對霽安兄的賞識,說不定招他做個乘龍快婿也是有可能的……」

  「你們方才都見到了,那賀蘭家小姐的容貌……真的是天仙下凡不過如此,古人云『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今日得見矣。」

  「霽安兄,你……」

  賀蘭府院中栽了幾株玉蘭樹,此時粉白的花開,如刻玉玲瓏,一陣風過,吹得蘭香馥鬱,半朵雪片似的花瓣蜷曲而落,綴在陸無憂肩頭,又倏忽飄遠。

  隔著楹窗,看枝頭罅隙間長身玉立的清雅少年沿石路信步,當真是庭下芝蘭玉樹,如玉公子翩然。

  才學比不過也就罷了,長相也輸得慘了,怎麼叫人不氣。

  就陸無憂這樣貌,只要進了殿試,怕是光憑臉都能贏個探花郎。

  「霽安,我可太羨慕你了……」

  「我們當中若有人能得賀蘭小姐的青眼,那非你莫屬啊……」

  陸無憂拂去身上落花,笑道:「這話說得,可真是折煞在下了。」

  雖然賀蘭謹是很喜歡他的文章,但今日真正相看的卻並不是他,因而陸無憂也完全沒放在心上。

  他耳力遠勝常人,此刻猶能聽見房間內賀蘭謹對林章旁敲側擊的提問,不由又勾了幾分唇角,陸無憂漫不經心抬眸時,恰見少女雪色的裙裾一閃而過。

  正在此時,門外突然傳來了敲鑼打鼓的聲響。

  眾人,包括賀蘭府上的門子家僕都是一怔,隨後甚至還有劈裡啪啦似是鞭炮的聲音。

  「林老爺!林老爺在此嗎?」

  後面嘩啦啦還跟著一大群人。

  門房愣道:「這是賀蘭府上,哪來的林老爺?你是走錯門了吧!」

  「我剛從會館過來,是說林老爺往這來了啊!我是送金花帖子的!林老爺高中了!會試第十五名!」

  賀蘭瓷和賀蘭簡對視一眼,反應過來:「應是林公子。」

  她覺得林章不會來也是因為,這日子絕大多數士子都老老實實在家或者客棧要麼會館,緊張無比地等著會試成績,沒幾個心大的會出門做客。

  賀蘭簡從震驚中回神:「他還跟我說他覺得自己答得不行……」

  賀蘭瓷很不客氣:「人家跟你謙虛罷了。」

  「豈有此理,我這就去找他算賬!」

  不過林章高中也是意料中,他八股文寫得極好,文章除了過於平和方正,並沒什麼問題,又兼今年會試的主考徐閣老本就是個謙和中正的人,會點他的文章也屬正常。

  賀蘭簡還沒進去,林章已經聞聲急匆匆從書房裡走出來了。

  十年寒窗苦,等的便是此時。

  賀蘭瓷很能理解。

  他步履匆忙地從她面前走過,在看見她時,出現了片刻慌亂,臉紅得更勝以往。

  不過很快,林章便低著頭,拱了拱手,擦身而過,直奔門口,眉眼間都是抑制不住的喜色。

  殿試不會篩人,他兩榜進士的出身已是穩了。

  其餘三名士子也跟過去,連聲祝賀,至於是否語帶酸澀就冷暖自知了。

  陸無憂走在最後,步履平緩,臉上神色依舊看不出喜怒來。

  賀蘭瓷心知他絕對不像表面這麼平靜。

  報錄人都說到第十五名了,前面只有十四個名額,如果再沒有,那他大概率是落第了。

  經綸滿腹,才華橫溢,最後還是落榜的也不是沒有,譬如文章不得主考所喜,也因此很多考生往往會迎合當年主考的喜好,陸無憂的文章向來鋒芒畢露,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她這會倒是心有幾分同情的。

  然後便見陸無憂路過她身側時,微微揚起唇角,對她道了聲:「恭喜。」

  賀蘭瓷:「……?」

  陸無憂眼神一瞟門外正在被眾星捧月的林章。

  他知道了什麼!?

  賀蘭瓷一凜:「林公子中第,你恭喜我做什麼。」

  陸無憂收回視線,也沒繞彎子:「令尊有意招婿林章,我以為你知道。」

  賀蘭瓷立刻否認:「……我不知道!」

  「那你現在知道了。」陸無憂居然還有心情調侃她,「提前恭喜賀蘭小姐覓得佳婿。雖然我沒想到令尊會挑上他,林少彥品行不錯,就是太老實了些……也不知頂不頂得住賀蘭小姐那群狂蜂亂蝶。」

  賀蘭瓷頓時同情心全消。

  「陸公子,這麼有閒心,不如先關心一下自己考得如何?」

  陸無憂笑道:「不勞賀蘭小姐費心。」

  賀蘭瓷也笑道:「若是落第,恐怕又要再過三年……」

  「不會如此。」

  陸無憂打斷了她。

  賀蘭瓷一愣。

  陸無憂一直是眉目溫文和順的,但或許是因為雙方知根知底,此刻他的眉眼間卻透出一股近乎於鋒利的驕矜之氣,像蟄伏的猛獸露出一抹銳利的鋒芒,耀眼刺目。

  他眉梢一挑,篤定道:「——我不會落第的。」

  賀蘭瓷有一刻的晃神。

  她覺得這人虛假也在於此,明明是眼高於頂不可一世的狂徒,卻偏要披一層溫文爾雅的表象,和她認知中的真君子截然相反。

  賀蘭瓷動了動唇,剛想說話,外頭敲鑼打鼓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陸老爺,陸老爺何在?!」

  「捷報青州百江老爺,陸諱無憂,高中辛丑科會試第一名會元,金鑾殿上面聖!」

  還在對視的兩人都愣了一愣。

  鄉試解元,會試會元,他居然已經連中兩元,只差一場殿試就有望連中三元。

  賀蘭瓷下意識喃喃:「……你居然又中了。」

  陸無憂也下意識理所當然道:「這不是很正常。」

  「你會試四書題怎麼答的?」

  「……你要我現在給你背答卷?」

  「不行嗎?」彷彿回到在青州爭鋒相對的日子,賀蘭瓷本能回嘴,「你不是過目不忘嗎?」

  陸無憂:「……?」

  「陸老爺!會試第一名會元!陸——」

  外頭報錄人的聲音又聲嘶力竭響起,適時打斷了兩個人的爭執。

  賀蘭瓷回神也意識到自己的要求離譜。

  那邊陸無憂已經舒展眉宇,整了整衣冠,恢復成溫和公子的模樣,方才的驕矜之氣也被他慢慢斂進了眼瞳裡,他低笑了一聲,道:「賀蘭小姐,恕在下先失陪了。」

  等陸無憂走遠,賀蘭瓷才想起,忘記提醒他康寧侯府二小姐計劃榜下捉他的事情了。

  不過……也罷,他既然這麼自信,想來也能擺得平吧。

  賀蘭瓷默默地想。

  少頃,她爹也從書房走了出來。

  這會人都被迎走了,外頭鬧得街市俱響,鑼鼓喧天恨不得全上京都知道會元郎在此。

  賀蘭謹的表情很和顏悅色,彷彿想起了自己當年登第時的模樣,一捋長鬚道:「後生可畏啊。這位陸公子文章是當真做得不錯,尤其策問,鞭辟入裡,很有見地,且不像有些只知讀書,不通世務之輩。此子有撫世之才,將來入朝為官,能為國為民,也是天子之幸。」

  賀蘭瓷沒想到她爹誇得比她還離譜,很懷疑他是不是連今日叫士子上門是為了什麼都忘了。

  她當即咳嗽了一聲。

  賀蘭謹:「咳,為父問過了……少彥說若你應許,他便會向家裡長輩提請,等殿試後,擇日上門。如今他既中了進士,配你也不算辱沒。」

  「……若他父母不允呢?」

  賀蘭謹用有些奇怪地眼神看著自家閨女:「林少卿是你爹的同年,應無此種可能,不過……」他目光遙望向府門口,似有遺憾道,「剛才那位陸公子,你嫁他倒也不錯。」

  「……」

  賀蘭瓷面無表情道:「絕無此種可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3 11:37 PM

第七章

  會試放榜日,他們早早便在醉仙樓定下了宴席,這會中第的,沒中的,都在酒樓裡喝得大醉酩酊,有吵嚷的,有吟詩的,甚至還有敲著筷子且歌且舞的。

  聽聞會元郎在此,還不斷有人前來道喜。

  「久聞陸會元大名,今日特來拜訪!」

  「不想陸會元竟這般年輕,改日一定要來討教文章……」

  祝賀聲直至丑時方歇。

  林章酒力不行,被灌了半晌已是有些迷糊,這會四週一看,竟只有陸無憂還醒著。

  他明明也喝了很多,神色卻還很清明,瞳眸澈亮,指間一枚白瓷杯輕旋,見林章望過來,陸無憂才笑道:「少彥今晚興致倒高,還以為你會藉口準備殿試先走……」

  林章按了按腦袋,他剛才差點睡過去,可這會興奮勁仍沒下去。

  「實在是今晚太過高興……」

  說這話時,他腦中不由浮現出了少女絕塵的姿容,臉上頓時顯出兩抹紅暈。

  陸無憂那邊又笑了,杯沿從唇邊輕擦而過:「是因為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麼?」

  林章一愣:「你怎知……」出口便知失言。

  若是平日林章定然會三緘其口,但現在酒勁上頭,他有些飄飄忽忽,更何況天大的餡餅砸在腦袋上,沒人會不飄忽:「……不瞞霽安,確實如此。」

  他說著,不由自主傻笑了起來。

  白天在書房裡,賀蘭大人對他說的話,言猶在耳,林章無論如何料想不到自己會走這樣的好運。

  他自是知道有多少傾慕賀蘭小姐的公子哥,自己門第不顯,性子木訥無趣,賀蘭小姐待他也並無特別,因而林章一直克謹守禮,從不敢多生妄念。

  可眼下似乎已不再是妄念。

  林章低低開口,聲音細若蚊蠅:「我可能……要娶賀蘭小姐了……」

  陸無憂沒有應答,林章還當他沒有聽見。

  窗外一陣夜風拂面,他打了個哆嗦,清醒了幾分,意識到自己並不該將這件事說出去,沒等他慶幸,卻聽一聲清脆聲響。

  陸無憂將瓷杯擱在桌上,輕聲道:「……你當真打算娶她?」

  林章怔然,望向自己好友,忽然心頭一跳。

  陸無憂卻似看出他的想法,對他溫和笑道:「少彥你別誤會,我對這位賀蘭小姐並無任何非分之想,你要成親,我也很為你高興,只不過……」林章不知是不是因為自己喝醉,總覺得他聲音聽起來有些散漫,「因為你是我的好友,我才多說這麼幾句不中聽的,賀蘭小姐的仰慕者眾多,還有如曹國公世子那般的,你娶了她將來只怕不會太平,或許還有很多你未曾料到的麻煩,家宅也未必安寧。」

  「多謝霽安提點。」

  林章起先鬆了一口氣,若與陸無憂爭,他當真沒有把握,隨後那口氣又提了起來。

  他被狂喜沖昏頭腦,確實沒想那麼多。

  可道理知道得再多,他只要一想到能擁佳人入懷,就又開始頭腦發熱。

  林章晃了晃腦袋,強自讓自己冷靜下來。

  「我是真心想要娶賀蘭小姐,你……可是覺得我不該娶她?」

  陸無憂拎起酒壺,又滿滿倒了一杯,語氣越發散漫,幾乎透出些漫不經心來:「怎麼會?」他挑起眼尾,笑得氣音如呵,「毀人姻緣,會被人記恨的。我只是覺得此事,少彥你最好三思後定,切莫一時衝動,日後追悔,既然娶了——就要負責到底。」

  林章聽到這裡,不由點頭道:「大丈夫自當如此。」

  陸無憂把酒一飲而盡道:「那早些休息罷,明日還得去拜訪座主和房師。」

  他看起來半點不醉,拎起林章道:「走了。」

  雙腳離地的林章:「……?」

  「哦,你喝多了。」陸無憂把人放下,手一拂,林章便昏睡過去。

  陸無憂自醉得七倒八歪的士子中穿行,步伐穩定走到窗前。

  確定四周無人,他單手攀住窗檯,身形極為輕盈地一躍而上屋頂,足尖輕點瓦片,寬大衣袂飄逸如仙迴旋而落,幾乎沒有發出丁點聲音,便坐到了屋脊上,手中還提著一隻細頸青白瓷的酒壺。

  邊喝邊吹風散著酒氣,陸無憂甚至隨手攀折了一根樹枝,本能地想要舞劍,但最終克制住了。

  夜風習習,他愜意地合上眸,開始有了一點睏意。

  與此同時,樓下一行人正鬼鬼祟祟拿著木棍麻袋進了醉仙樓。

  等陸無憂再醒來時,天已濛濛亮,他拎著酒壺翻身而下,又從窗檯躍了進去,裡頭的人依舊昏睡得東倒西歪,他走了幾步,忽然意識到哪裡不對。

  林章人呢?

  ***

  正如賀蘭瓷所說,曹國公世子的事確實一直沒完。

  姚千雪又來府上,繪聲繪色跟她說從別處聽來的傳言:「曹國公世子對你下手,這次是真的犯了眾怒,加之雲陽郡主那邊又尋死覓活的,王府裡也是鬧得不可開交,曹國公日日去向聖上請罪都沒用……說不準這世子之位真的保不住了。」

  賀蘭瓷想起那日經歷,依然心有餘悸。

  她托著下巴,輕道:「雲陽郡主沒嫁他,也是幸事。」

  覺月寺那個被曹國公世子收買的沙彌,她爹後來也命人查到了,只是事關她的清譽,便沒有公開,不然李廷估計還得更慘。

  姚千雪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又嚥了回去。

  賀蘭瓷不在意,但和雲陽郡主交好的貴女們早將她傳得宛若禍國妖孽,說她是蓄意勾引她人夫婿,才叫曹國公世子瘋癲至此。

  說實話她的表妹哪裡需要蓄意,長著這樣一張臉,哪怕只是笑上一笑,都會讓男子趨之若鶩。

  實為無妄之災。

  姚千雪暗嘆間,卻聽賀蘭瓷主動開口道:「表姐,你上次說康寧侯府二小姐要綁士子成親的事情,怎麼樣了?」

  沒想到賀蘭瓷會問這個,姚千雪愣了愣,才開始回憶這件滑稽事:「你說此事啊。那位二小姐眼光倒真是不錯,她看上的那個士子今次拿了頭名會元,在醉仙樓慶賀,不過因為前來拜訪的人太多,她一時沒找到機會下手,便趁著夜黑風高夜襲了醉仙樓……」

  賀蘭瓷有一絲震驚:「……夜襲?」

  「對啊,據說本來是想神不知鬼不覺把人套了麻袋捉來的。你想啊,那讀書人可不都手無縛雞之力嗎,康寧侯府上的家僕又人高馬壯的,待捉進府中,不管發生點什麼,都有口說不清,就算那士子中了狀元也沒用。」

  「……萬一東窗事發呢?」

  「有潯陽長公主替她求情,做得再離譜,聖上又不會真的責罰她。」

  賀蘭瓷:「……」

  不愧是權貴。

  姚千雪有些納悶:「你怎麼不問我結果如何?」

  賀蘭瓷總不好說她是真的相信陸無憂擺得平:「……所以她事成了嗎?」

  姚千雪忍不住笑道:「這才是最滑稽的!都言之鑿鑿說那位會元郎定然在醉仙樓,結果康寧侯府的家僕把醉仙樓翻了個底朝天都沒能找到,不得已,他們只好綁了個最俊的郎君回去交差。大晚上瞧不清楚,康寧侯二小姐也沒看出差別來,第二天天亮一看不是她要的人,勃然大怒,那郎君醒來發覺自己在小姐的繡榻上,也是大驚失色,面若死灰。兩人不清不白在房中待了一晚上,這瓜田李下的確是說不清了。」

  「而且,怎料康寧侯對那位新中貢生的郎君好像還挺滿意的,想讓二小姐就這麼將錯就錯嫁了,氣得二小姐大哭大鬧,抵死不從。」

  賀蘭瓷嘆為觀止,還心生了一點同情:「到底誰家的郎君這麼倒黴?」

  姚千雪感慨道:「說起來,這人你還認得呢。就是太常寺那位林少卿家的公子,我記得是叫做林章。」

  「……!」

  賀蘭瓷心頭巨震:「……你確定???」

  「我這是剛聽到的消息,康寧侯府上還壓著不讓外傳呢,但哪裡瞞得了我……」姚千雪臉上有些得意。

  她未婚夫,那位門當戶對的公子哥,如今任錦衣衛指揮僉事,不止日常派人保護她,還兼職幫她探聽各路八卦。

  賀蘭瓷表面平靜,這會心裡只覺比知道曹國公世子為她大鬧喜堂還離譜。

  「你真的確定沒聽錯人?」

  「沒聽錯啊!他同那位會元郎一併在醉仙樓慶賀之事很好打聽的,第二天一早去拜見徐閣老,唯獨他沒去,肯定就是他了。」

  賀蘭瓷腦中空白了一會。

  她好不容易已經逐漸接受了嫁給林章這件事。

  天知道她十拿九穩的親事居然還能這般橫生枝節。

  「小瓷?」姚千雪這才發現賀蘭瓷面色有異,「你怎麼臉色這麼難看,是不是又哪裡不舒服?要不叫大夫上門來看看?」

  少女輕咬著唇,臉色越白,唇色越豔,啼血似的妖冶,叫人看了觸目心驚。

  「我沒事。」她輕聲道。

  賀蘭瓷竭力思索,又覺得有一點詭譎,驀然閃過陸無憂那日對她說的話,再聯想起這次事發,明明人家的目標是他,卻硬是捉了林章走,以她對陸無憂的瞭解,不由得生出一絲……

  他就算不想讓林章娶她!也沒必要把林章往另一個火坑裡推吧!

  畢竟陸無憂既然自己躲得掉,為何不能順手幫林章一把?

  若換個人,賀蘭瓷恐怕就覺得對方是對自己有所圖謀了,但既是陸無憂,她只有一個想法——這人難不成覺得她比康寧侯二小姐還可怕?

  能不能講點道理?她哪裡有這麼得罪他?

  這攪黃的親事他管賠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3 11:41 PM

第八章

  雖然姚千雪言之鑿鑿,但賀蘭瓷還是將信將疑,不敢完全肯定。

  直到幾日後,林章主動登門拜訪。

  他緩步進來時,臉色蒼白,眉頭緊鎖,像是家裡遭逢大難,全沒有幾日前中第的喜色,倒有幾分惶惶然的悲慼。

  彼時,賀蘭瓷正在屋頂上,看見時,不由心頭微嘆。

  至於為何在屋頂上——

  因為不巧,昨夜剛下過一場雨。

  賀蘭府西廂房飽經摧殘的屋頂在一夜大雨後,不幸側漏了。

  雨水沿著屋瓦縫隙,淅淅瀝瀝地淌進賀蘭瓷的屋中。

  她被雨聲驚醒,只覺一股涼意透體襲來,之後便見霜枝滿面愁容,正拿著小盆在角落接雨。

  賀蘭府的屋頂不是第一次漏了。

  這宅子雖是聖上賜的,但作為朝廷收繳的官宅,久未修繕——賜宅的時候也不會順便給你修好,賀蘭府上又沒有足夠的錢銀,就這麼湊合下來了,於是時不時漏漏風、漏漏雨都屬正常。

  起先他們也是請過兩回泥瓦匠的,都是簡單修修補補。

  賀蘭瓷看了幾次,覺得似乎並不是很難。

  於是,等天亮雨停後,她讓管事準備了些便宜的桐油、木料、瓦塊和茅草,換下白衣,捲起袖子,帶著器具攀上長梯,決定親自試試。

  若是能成,以後便能省下一筆。

  霜枝在簷下心驚膽戰:「……小姐,太危險了,還是叫別人來吧。」

  「無妨,你再去幫我拿兩塊木料。」

  賀蘭瓷執意——主要是未雨綢繆,畢竟她爹在大雍為官,風險極多,她總覺得多學些沒壞處,此外她還在青州學過一些莫名其妙但誰知道什麼時候就能派上用場的奇怪技藝。

  正當賀蘭瓷小心翼翼清理著屋脊上的腐木時,林章剛好拐了進來。

  賀蘭瓷動作一停,不由站直,手中的石錛被她放在頂上,發出一聲脆響。

  林章聞聲抬頭,恰好撞見屋頂少女的目光。

  屋簷旁,斜飛出幾根玉蘭花枝,依舊是瓣朵如凝脂玉雕,花香鬱鬱,吹蘭芬馥,少女亭亭而立,裙裾雖是深色,卻有種明珠蒙塵的美感,周身沐浴湛湛春光,不是畫中卻勝似畫中人。

  林章呆了一瞬,回過神面色更白了幾分。

  他羞愧地低下頭去,側身避開,根本不敢看她,彷彿自己已然髒了,再不配觸碰清風明月。

  賀蘭瓷縱然對他沒有男女之情,也生出了幾分被權貴威逼下的兔死狐悲。

  尋常官家小姐是打死也做不出這樣的事來。

  聖眷正隆的皇親國戚則是特例,譬如康寧侯二小姐。

  她生母早去,自幼養在外祖母潯陽長公主膝下,這位長公主又是聖上一母同胞的長姐,長姐如母,當年聖上能登大寶也多虧了這位長公主襄助。

  潯陽長公主年輕時就脾氣暴烈,敢休了駙馬公然豢養面首,視朝堂爭議如無物,年長後權威更重,對自己唯一女兒所生的孤女自然是疼得如珠如寶,猶勝公主,也養出了康寧侯二小姐無法無天的驕縱性子。

  所以林章這個悶虧是吃定了。

  他就算不娶康寧侯二小姐,只怕畏於潯陽長公主的權勢,也少有人敢把自家姑娘嫁給他,畢竟什麼時候康寧侯府那位小祖宗又想嫁了,以此事做要挾,逼得他妻離子散也未嘗沒有可能。

  賀蘭瓷心底嘆息,唇珠微動。

  她當然知道,她現在什麼也不該說。

  說親這件事唯有林章和她爹知道,他們相談過便是此事已矣,她是個閨中小姐,合該一無所知。

  但此時此刻到底有些忍不住,賀蘭瓷斟酌再三,還是對著林章即將消失在迴廊下的背影道:「林公子。」

  這是她頭一回主動叫他。

  林章身形一頓。

  賀蘭瓷聲音輕柔如霧:「此事錯不在你,林公子無須過多自責。」

  林章肩膀微顫,手指攥成拳,似乎在竭力忍著什麼,復又慢慢鬆開,似乎過了很久,似乎也只是一瞬,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才開口道:「……多謝賀蘭小姐。」

  聲音竟有些哽咽。

  說罷,林章的身影便隱沒在廊下。

  這場景不能不令人傷感。

  可惜下一刻賀蘭瓷的情緒便被另一個聲音完全破壞。

  「賀蘭小姐,恕我冒昧,頂上風景雖好,卻是容易腳滑。」

  賀蘭瓷猛然回頭,便看見一個人正站在門口處。

  「……???」

  他怎麼還好意思跟來。

  來人轉眸回來,桃花眼微垂,倒是不笑了,神色淡淡,至少看著不像是來看笑話的。

  眼下只有他們二人,賀蘭瓷沒忍住道:「這與你何干。」

  雖然賀蘭瓷一直和他不睦,但至少還會維持表面禮儀,像這麼夾槍帶棒冷冰冰開口其實極少,和剛才同林章說話時的柔聲細語截然不同。

  陸無憂頓了頓,道:「賀蘭小姐這是在遷怒,還是……你覺得是我害他如此?」

  賀蘭瓷努力令自己語氣平和:「聽聞,康寧侯二小姐原本想捉的是你。」

  陸無憂輕笑一聲道:「所以被捉的是他,不是我,令你覺得很遺憾?我竟不知你原來這麼喜歡他,可真是對不住了。」他雖是笑,語氣裡卻沒半點笑意。

  聽得出他心情並不怎麼好。

  雖然也有可能是裝的,但賀蘭瓷還是遲疑了一瞬,道:「可你既有手段逃脫,為何不能幫……」

  陸無憂勾唇,淺淺譏誚:「我若說是個意外,賀蘭小姐信麼?」

  「……說實話,不是很信。」

  通常他們的對話到這裡就結束了。

  陸無憂其實並不在乎賀蘭瓷怎麼看他,但他不大喜歡被冤枉,特別是這件事他也甚為不爽。

  「想讓他娶不了你,方法多得是,沒必要用這種損人不利己的手段。」陸無憂語氣中那股譏誚味更濃了幾分,「賀蘭小姐,我雖然談不上什麼真君子,但何曾誆騙過你?」

  賀蘭瓷迅速回憶,反應極快道:「那日在覺月寺,你答應遇見曹國公世子,幫我擋上一擋的,但你並沒有。」

  說起這件事,陸無憂驀然展顏笑了。

  賀蘭瓷剛想再說點什麼。

  一道中氣十足震耳欲聾的聲音響起。

  「小瓷!你在屋頂上做什麼!萬一摔下來怎麼辦!」

  賀蘭簡正目瞪口呆地看著她,手裡的鳥籠都嚇掉了。

  賀蘭瓷被這聲音一驚,身子微晃,腳底那塊不爭氣的瓦片頓時一滑,她眼疾手快攀向一側的樹枝,但難以阻止身子下滑。

  「小瓷!別怕!哥來救你了!」

  嗓門大得她差點又腳滑。

  正在此時,賀蘭瓷突然感覺到腳底有什麼往上一托。

  下一刻,她又穩穩當當站回了屋頂上。

  賀蘭瓷:「……!」

  陸無憂的聲音傳來,與之前大相徑庭,聽起來極是溫柔可親:「方才便提醒賀蘭小姐了,頂上十分危險。」他甚至彷彿很憂心似的嘆了口氣。

  ——是的,但凡有第三個人在場,他是絕不會用剛才那種陰陽怪氣的語氣說話的。

  賀蘭瓷驚魂甫定,腳底的托力鮮明,她確定應該不是自己的錯覺,是確實被人救了。

  她的視線從賀蘭簡的身上滑過,緩緩落在此間唯一剩下的人——陸無憂身上。

  「……剛才是你?」

  「正是在下。」陸無憂毫不客氣地應聲,同時周全地行了個禮,風度翩翩,音色清潤,「賀蘭小姐總該信在下並無害人之意了吧。」

  雖然賀蘭瓷也不能理解他是怎麼做到的,但他既然這麼說了,她總不好當場忘恩負義。

  也只得狐疑著接了一句。

  「那就……多謝陸公子了。」

  賀蘭簡疑惑的目光從兩人身上掃過。

  陸無憂一振袖子,似乎打算退回門房處,只是即將轉身時,他彷彿想起什麼,彎著唇角開口道:「——你又怎知那日我沒有擋?」

  賀蘭瓷:「……???」

  旁觀的賀蘭簡:「?」

  賀蘭簡:「這怎麼回事?是你哥我不能知道的嗎?」

  賀蘭瓷的沉思被他打斷:「……對,沒錯。」

  賀蘭簡:「??」

  他回過神來,見賀蘭瓷還在屋頂上,連忙道:「小瓷!你快點下來!你在屋頂幹嘛啊!危不危險啊!有什麼你讓哥來啊……」

  賀蘭瓷無奈,很怕又被他吼得站不穩,只好先扶著梯子下來。

  林章此刻已經從她爹的書房裡轉了出來,他垂著眸,依然看起來淒淒慘慘。

  但經過剛才打岔,賀蘭瓷已經沒了之前的情緒。

  反而林章走出去時,步履沉重,失魂落魄。

  都察院消息靈通,賀蘭謹自然也已得知原委,林章來了,他沒說什麼,只是擺擺手道:「老夫都知道了,只嘆你與小女無緣。」

  康寧侯二小姐和曹國公世子不同,只要潯陽長公主在一日,便彈劾不動,而且此事說到底吃虧的是女子。

  林章長揖至地。

  走到門口,他才對陸無憂強笑道:「多謝霽安陪我走這一趟,我此時一人前來恐損賀蘭小姐清譽。」

  陸無憂本想說兩句「大丈夫何患無妻」之類的套話,因為他自己確實是這麼想的,娶誰不娶誰有什麼差別,他不爽的是被人算計,但見林章如此,知道這麼說不合適,也沒開口。

  走出去幾步,他才狀似無意地道:「不知愚兄能否冒昧地問一件事?」

  林章怔了怔,才苦笑道:「霽安盡管問便是。」

  「少彥究竟傾慕賀蘭小姐哪裡?」

  林章死活也沒想到他會問這個。

  他又怔了怔,眼前彷彿浮現出第一次見賀蘭瓷時的畫面,那怎是驚為天人能夠形容,簡直驚駭絕倫,世間竟有這般模樣的女子,便是在夢裡也描摹不出。

  先是為色所惑,後來又發現她知書達禮,性情溫和,通身沒有一點庸俗氣,宛若天人,很難不心生傾慕。

  但妄議女子容貌是不妥的,林章略去了前半截。

  陸無憂聽著林章越說越神傷的描述,想起他所認識的賀蘭瓷,不由沉默了一會。

  她修屋頂的時候,確實挺脫俗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3 11:48 PM

第九章

  陸無憂知道勸說估計是無用了,便問林章之後如何打算。

  林章也有些茫然。

  對他來說,發生這種與女子衣衫不整同榻而眠的事情,哪怕是事出有因,也絕不會推脫半點責任,定然是第一時間回家稟明,再上門提親,以全女方清譽。

  但他不情願,那位二小姐也不願意。

  他耳畔彷彿還能聽見那位魏二小姐哭著喊著道:「我才不要嫁給他!就當今晚什麼都沒發生!讓他滾!讓他現在就滾!從後門扔出去!我不要見到他——」

  林章此生都沒遇到過這麼荒唐離譜的場面。

  康寧侯反而一臉淡定地撫鬚道:「林公子,事已至此,你先回府準備殿試。待春闈過後,我會派人去府上再議此事該如何解決。」

  林章渾渾噩噩回來,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與賀蘭小姐或是此生無緣了。

  他動了動唇,道:「此事亦非我所能控,婚姻之事……自當由父母定奪。」

  話語間,透著一絲連林章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不甘。

  「少彥。」陸無憂突然開口道,「此事多少算是因我而起……」

  林章忙道:「這不能怪你……」

  陸無憂笑了一聲,不好說自己也沒在自責:「倘若你真的不想娶那位二小姐,而一心想娶……」他頓了頓,「賀蘭小姐,我未嘗不能幫你想想法子。」

  他聲音沉穩,半點不像在開玩笑。

  林章一怔。

  他是知道陸無憂出身的,陸無憂也絲毫不避諱這點。他父母都非官場中人,只有一個外伯祖父在工部任職,雖然陸無憂才華能力都毋庸置疑,但畢竟再能耐目前也不過是個士子。

  難不成他要去替他迎娶康寧侯二小姐?

  林章看他的眼神都變了。

  「多謝霽安,這好意我心領了!此事萬不可再連累於你!」

  林章垂下眸,黯然道:「或許便是我與賀蘭小姐有緣無分。」

  陸無憂總覺得他可能想岔了,不過……

  「……那便罷了。」

  說完,他自己也沒來由地鬆了口氣。

  ***

  賀蘭府的屋頂最後還是請了泥瓦匠來修。

  賀蘭瓷看著賬房支出,心有不甘,決定下回再試。

  屋頂剛修好,門外又來了不速之客。

  浩浩蕩蕩一行富貴車駕停在府門口,被門子攔在門外。

  「你們還來做什麼!」

  賀蘭府這間三進的宅子小得離奇,大門和垂花門就是兩步路的功夫,故而賀蘭瓷一轉頭便隱約可見領頭有些熟悉的人影——就是當初要她不要痴心妄想的曹國公府門客。

  現在他滿臉堆笑,道:「今日是上門來給總憲大人和賀蘭小姐道歉的,往日府上多有得罪,現下老國公已將世子狠狠教訓過了,絕不會再冒犯貴府千金。今日老國公特令世子備了薄禮前來賠罪。」

  門子毫不客氣道:「老爺現在不在,你們先回去吧!」

  「這不打緊,賀蘭小姐在也是一樣的,至少先讓我們把賠禮送上。」

  賀蘭瓷心道,看來事情是真的鬧得很大,說不定還會牽連曹國公府,國公府上才會這麼拉下臉面上門賠罪。

  畢竟這些世襲勳貴,一向將臉面看得極重,縱落魄也不肯低頭的。

  若是尋常官家自然不會和勳貴結怨,但他們已經鬧到這個份上了,和撕破臉也沒什麼區別了,賀蘭瓷當即便對丫鬟霜枝道:「把府門關上,叫他們請回。」

  她剛轉身,李廷的聲音卻從後面傳來。

  「賀蘭小姐,我今日是誠心來賠罪的。當日是我一時糊塗,我對小姐絕無冒犯之意。」

  平心而論,這聲音算得上是低沉又深情。

  可惜賀蘭瓷如今聽到他的聲音,只覺得頭皮發麻。

  「賀蘭小姐,你真就這般狠心?」

  「那我們過去那些又算什麼……」

  賀蘭瓷腳步一頓,怒意湧上。

  這是見求和無望,打算乾脆敗壞她的名聲了?

  她知道自己名聲不佳是一回事,但有人主動抹黑則是另外一回事。

  丫鬟霜枝已經忍不住氣道:「他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啊!小姐你哪裡跟他有半分瓜葛?」

  賀蘭簡剛從後門送走泥瓦匠,折返回來,一聽李廷這話也怒了。

  他二話不說,把扇子一丟便出門道:「你這混蛋瞎說什麼呢!我妹妹能和你這個紈絝子弟有什麼瓜葛,嘴巴放乾淨點!小心我教訓你!」

  那曹國公府的門客攔在他面前,歉疚笑道:「賀蘭公子莫要生氣,我們世子這也是一時情急,這才失了言……世子並無惡意……」

  賀蘭府門外常年盤踞著一些通風報信者。

  曹國公府的車駕一到,就已經有不少好事者前來圍觀,這會頓時議論紛紛起來。

  都說曹國公世子和賀蘭小姐早有私情,但一直並無證據,眼下還有什麼比當事人親口承認更加可信的。

  「……賀蘭小姐居然當真是個薄倖女子。」

  「難怪世子之前寧可撕毀親事,冒天下之大不韙,也要……」

  「一片真心錯付了啊!」

  「真是沒想到……」

  李廷還在不怕死地添油加醋道:「我說的句句發自肺腑。既然賀蘭小姐不肯承認,那便算了。」

  這哪裡是上門賠罪,分明是上門找茬。

  李廷的親事完了,所以拉她陪葬?

  她爹方才確實臨時被叫去召見。

  賀蘭瓷只思忖了一瞬,便決斷道:「霜枝,你叫人拿父親,不,表姐的帖子找北鎮撫司的人來。」說完,她眸中帶著霜雪似的冷意大步朝門外走去。

  她甚至沒有戴帷帽。

  隨著賀蘭府的門扉洞開,少女的容顏毫無阻礙地顯露在了所有人的視野裡。

  還在說話的人也都停下了聲音。

  並非有人叫他們噤聲,只是在看清那張臉後,絕大多數的人都不約而同的忘記方才在說什麼,怕驟然開口會驚擾了這般離奇幻境似的美貌。

  不過沒人想到,率先打破的,是賀蘭瓷本人。

  「世子,我與你從無半分私交,你為何要這般害我?你說我們有舊,可有證據?」

  她聲音清婉泠泠,如碎珠落玉盤,極是悅耳,隱約可醉人,但吐字間,卻透著叫人難以忽視的寒意。

  若是她爹在,一定不許她這麼拋頭露面出門對峙。

  但賀蘭瓷受夠了。

  李廷痴痴地望了她好一會。

  幾日過去,他臉上已沒那麼青腫,依稀可以看見往日的豐姿,可惜金玉其表,敗絮其中。

  不對……賀蘭瓷憶起某個人,暗想,他連算不算金玉其表都有待商榷。

  李廷這時終於回神,他想也沒想,便從懷裡掏出了當日在覺月寺裡掏出的桃紅色情箋,揮舞在空中,道:「小姐親筆所寫,可還要抵賴?」

  賀蘭瓷面無表情道:「只有這個?」

  李廷反問道:「這還不夠?」

  賀蘭瓷神色平靜,吩咐下人:「拿桌子和筆墨紙硯來。」

  倒是旁邊的賀蘭簡突然神色侷促起來,湊過來小聲道:「你真要寫……」

  「不然呢?」

  「要不還是……」

  賀蘭瓷淡淡斜了他一眼。

  賀蘭簡只好閉嘴。

  桌子很快搬來,筆墨紙硯也準備妥當。

  門外圍觀的人越來越多。

  賀蘭瓷讓李廷把情箋都放在桌上。

  她取了筆,仔細挑過斷毛,蘸上墨汁,在硯台邊微順筆鋒,便凝神下筆。

  少女梳著桃心髻,瀑布般柔亮烏黑的長髮繞過素白如玉的頸子,流水似的落在襟前,只見她蔥白的細指挽著袖口,另一手執筆,提筆轉腕間,那支飽蘸濃墨的羊毫已經一揮而就。

  墨跡順著遒勁的筆鋒肆意張揚,所到之處彷彿蒼龍入海,又似游龍翔天,一筆一劃力道千鈞,透著要殺人的氣魄,任誰看了都要讚一手好字。

  須臾,賀蘭瓷擱筆。

  她拿起一張情箋,和自己方才所寫的那張,一併舉到身前,平靜道:「世子,這才是我的字跡。」

  「你看,有半分相似之處嗎?」

  情箋上是再普通不過的小楷,筆觸甚至還略有點稚嫩,但此時紙上卻是已頗有小成的顏體,無論如何都不會錯認成同一個人的筆跡。

  李廷有些站不穩當。

  賀蘭瓷又叫人拿著紙與箋四處傳看。

  哪怕不識字也能看出不同來。

  李廷神色惶惶,還在掙扎:「興許、興許……是你讓丫鬟寫的……」

  賀蘭瓷道:「你是要我的丫鬟也寫一遍給你看?還是我闔府上下都寫了與你比對字跡?」

  「霜枝,去取筆。」

  少女的音色始終輕柔溫軟,不帶煙火氣。

  可李廷卻感覺到一股難言的,與她外貌毫不相干的咄咄逼人,一時間竟覺得斯人甚是陌生。

  李廷絞盡腦汁想要找出問題:「而且你……你這字跡和賀蘭公子的……」

  賀蘭瓷道:「我與兄長一併學書,字跡像有什麼稀奇。」

  旁邊賀蘭簡忍不住額頭冒汗。

  李廷的汗冒得比他還厲害,喃喃道:「這不可能、你騙我……」

  賀蘭瓷將剩下的情箋一並摔回到李廷身上,終於覺出了一絲痛快,因而聲音越發平靜:「世子明明有婚約,卻與女子私相授受,互通情箋,這本與我無關,但世子卻硬要將此事推到我身上,實在荒謬至極。至於賠禮,還請世子自行帶回,只望世子今後莫再打攪府上清靜。」

  霜枝也從後面探出頭來,舉起剛寫好的字,哼聲道:「可看清楚了?別自作多情了!」

  這下看戲的也都明白了。

  「原來是世子他自己認錯人了啊!還來怪賀蘭小姐……」

  「興許是被人耍了,鬧出這麼大個烏龍來。」

  「再說了,這情箋上本來就沒署名,哪知道是誰寫的!」

  「對啊!攤上這事,賀蘭小姐可真是倒黴……」

  李廷搖晃著身子,臉色發白,似還想再說些什麼。

  北鎮撫司的錦衣衛已然趕到。

  「怎麼回事,怎麼都圍到賀蘭大人家門口了!是誰在鬧事!」

  曹國公府上的人就算再怎麼天不怕地不怕,見到這群煞星也仍是心底發怵,當下也不再做理論,好聲好氣地走了。

  ***

  不出賀蘭瓷所料,她爹回來得知後,又開始大發雷霆。

  翻來覆去說的不過是那老幾樣。

  「你是個姑娘家,隨意拋頭露面已是不妥,怎可學那些潑婦與人生口角……你可以先等為父回來,爹自會幫你討回公道,你何必自己強出頭,這是個女兒家應該有的樣子嗎?……性子太過張揚,反容易遭人詆毀,將來也會使婆家不喜,夫妻不睦……」

  說到這,賀蘭謹長嘆一口氣:「……還是該早為你定一門親事,你知不知道……」她爹的話戛然。

  賀蘭瓷敏銳察覺:「父親進宮發生什麼了嗎?」

  「不過是些公務上的事。」賀蘭謹語氣一轉,「曹國公世子的處罰不日便會下來,這次處罰應當不小。為防流言,你還是盡早嫁了為好。」

  賀蘭瓷咬了咬唇,沉默不語。

  賀蘭謹看著自己從青州老家回來就日益叛逆的女兒,在心中無奈地老父嘆息。

  他話說了一半,卻藏了一半。

  真正叫他覺得不安的是,此事鬧得太大,原本對賀蘭瓷容貌的評議不過是坊間傳聞,但這一次甚至驚動了宮中。

  二皇子在宮門外半開玩笑說的那句話,至今仍令他有一絲毛骨悚然。

  「賀蘭大人,聽聞令嬡容貌過人,幾可傾城,不知是真是假?」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3 11:54 PM

第十章

  之後的日子,賀蘭瓷沒再出門。

  屋頂是補上了,但連著幾天雨下的屋內濕潮,書房裡好些古籍都有點受潮。

  賀蘭瓷只好趁著天晴,捲起袖子和霜枝一起一本本將書攤開,放到院子裡的麻席上晾曬,那些已經發黴或是紙張脆弱的她就只好再重新謄抄一本。

  辛苦半天總算曬好。

  活動了手腳和脖子,賀蘭瓷剛回房拿起筆練了練字,她哥賀蘭簡已經一陣風似的捲來,眉開眼笑道:「小瓷,寫完了沒……讓我看看,哪張是給我的?」

  賀蘭瓷的代筆,不光是替賀蘭簡代寫文章,也代寫字。

  所以當日賀蘭簡才會那麼緊張。

  賀蘭瓷寫完手裡的,才隨手指了一張。

  賀蘭簡立刻如獲至寶地捧在懷裡:「小瓷,你這字寫得真是好啊。」

  賀蘭瓷敷衍地「嗯嗯」了兩聲。

  如果他上次沒有把米芾和趙孟頫的字跡認混,她大概會信他是真心的。

  當然賀蘭瓷並不知道的是,由於那日場面過於混亂,她當眾寫的那張字被人竊走,如今在黑市炒出高價,就連「賀蘭簡的字」也跟著水漲船高。

  「還有什麼事?」

  「喏!」賀蘭簡喜滋滋把字收好,從懷裡取出一疊畫像擺在賀蘭瓷面前,「爹讓我去打探的,都是適齡未娶的年輕公子哥,看看有沒有你有意的。」

  賀蘭瓷抬眼看他。

  「幹嘛這麼看著我!你哥可費了老大的功夫了!」

  估摸原本是她爹要看的,但賀蘭簡有求於她,便先拿來給她看了。

  賀蘭瓷無語了一會,還是拾起那疊紙,畫像下面還寫了姓名家世學識和一些道聽途說的八卦,確實比他讀書認真許多。

  「你瞧著怎麼樣?」

  閨中小姐看這個本應十分羞澀,但賀蘭瓷沒有,她很坦然,像挑白菜一樣,把不合適的先剔除,沒看出大問題的留中。

  直到——

  一個熟悉的名字映入眼簾。

  賀蘭瓷一頓,而後毫不猶豫地把畫像放到剔除那一欄。

  賀蘭簡倒是撿起那張罷落的畫像道:「真不考慮?我看你們倆神神秘秘的,還以為你對他有點什麼……據我所知,他好像還挺受京中閨秀歡迎的,上次那什麼宴,你沒看見他寫完詩那個陣仗,好幾個小姐恨不得撲他懷裡似的……」他的思路十分簡單粗暴,「既然有人搶,說明是好東西,你再考慮考慮。」

  賀蘭瓷牽起嘴角道:「也可能惹來一堆不必要的麻煩,然後發現不過是過甚其辭。」

  又重新篩了一遍,她才遞還給賀蘭簡。

  當初賀蘭瓷從青州回來,尚未及笄時,上門提親的媒婆就幾乎踏平了賀蘭府的門檻,但隨著她爹的官職升遷,外加賀蘭瓷美貌的名聲一日大過一日,似是只可遠觀不可肖想,反倒無人再敢上門提親。

  縱然不願嫁人,賀蘭瓷也不得不面對現實——她需要一個名正言順的夫君,來抵擋流言蜚語和爛桃花。

  考慮到可能會有的風險,這位夫君至少人品要過得去,夠聰明,不軟弱,若能再有點上進心便更好。當然還有一點賀蘭瓷自己的私心,希望對方在成婚前沒有通房侍妾,且不要過於荒唐。

  送走賀蘭簡,賀蘭瓷又練了會字,便取了本書頁捲曲發黃的古籍開始謄抄。

  所謂心正則筆直,行書一向極為磨煉心性。

  賀蘭瓷小時候其實耐不住,但那會她三不五時生病,想上房揭瓦都沒機會,大半時間是在榻上喝著藥度過的,除了讀書寫字也沒別的事情好做,久而久之也就練出來了。

  心越亂,越要靜心。

  抄了小半本,她揉了揉脖子,決定在次間半舊的貴妃榻上小睡一會。

  ***

  「……為父此去不知何時才歸,你們兄妹好好在京中,切莫生事,若有什麼麻煩便去尋你們姑父。」

  是她父親輕裝簡行踏上馬車去雲州赴任的背影。

  「小姐!不好了!出事了!湘雲出大案了!老爺……老爺他、他被奪職下獄了!」

  「小瓷,怎麼辦啊小瓷!我真的沒欠那些錢……」

  語氣慌張凌亂。

  「……不是老夫不想幫忙,你是不知道如今局勢,實在都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啊。」

  「賢侄女,你還年輕,官場沉浮也是尋常,做長輩的勸你一句,還是另尋出路為好。」

  門扉一扇扇次第關閉。

  「賀蘭小姐,你別以為我是在折辱你呀,那位大人雖然年紀是大了些,但也是誠心想求個繼室,你再好好想想。」

  「賀蘭小姐,你不是想為你父親洗刷冤屈嗎?這可是最好的機會,只要你跟了那位大人,他保證日後定會為你父親翻案……」

  「賀蘭大人如今都這樣了,你就算不為他考慮,還不為自己考慮考慮嗎?萬一真被牽連,落到教坊司可就……」

  一張張居心不良的臉湊了上來。

  「都準備妥當了。看上恩師的面上,我也只能幫到這裡了,你還是快走吧。」

  「再晚,只怕夜長夢多。」

  夤夜披星戴月,軲轆滾滾絕塵而去。

  「……就是這輛馬車!快追上去!」

  「賀蘭小姐,你已經無路可逃,還想去哪裡!」

  「還是乖乖跟著我們走吧,何必負隅頑抗。」

  夜色淒迷,她重重跌坐在榻上,下意識握緊簪子,面色蒼白,冷汗涔涔,呼吸紊亂不堪。

  對方靴響,一步步逼近床帳,伸指慢悠悠掀簾,目光幽冷,像在欣賞自己的獵物般,哂笑出聲道:「賀蘭瓷,到了這個份上,你還覺得有反抗的餘地嗎?」

  ***

  賀蘭瓷猛然驚醒,從榻上坐起,揪著被縟,不住喘息,冷汗滾進衣襟口,扣著榻沿的指節更是繃得皚白。

  「小姐,你可算醒了!」守著她的霜枝連忙道。

  古樸的窗櫺外天色暗淡,只有一絲熹微月輝,薄薄一層塗在涼如水的階前,她失神地看了一會,恍然意識到那不過是個夢。

  「……我睡了多久?」音色微顫。

  「兩個時辰了。」霜枝這會也發覺了不對勁,「小姐可是魘著了?要不要……喝點水?」

  說話間,她快步去外間倒了杯溫熱茶水遞來。

  賀蘭瓷接過,還沒喝上兩口,便被嗆到,連聲咳嗽,又是好一會才緩過勁來。

  霜枝替她順著背:「小姐,小姐你慢點……」

  果然倒黴了,喝水都會嗆著。

  賀蘭瓷揉著眉心,覺得頭痛欲裂,想用力捶兩下腦袋。

  在剛才的兩個時辰裡,她做了一個冗長的夢。

  夢裡她爹賀蘭謹被派去做湘雲總督,在任上不明不白被栽贓陷害,她爹清流出身,又有聖眷在身,平時自是無事,但夢中時局卻出了變化,她爹竟被奪職下獄,押解回京。

  朝中亦是風雲變幻,大皇子黨和二皇子黨勢同水火,又逢吏部六年一次的京察,京中人人自危。

  她哥賀蘭簡居然還不知為何的欠了一屁股債。

  一夜間賀蘭府風雨飄搖。

  於是夢裡的自己察覺出了不對,托她爹舊日門生找了門路,連夜收拾行李便要出京回鄉,卻在路上被東廠番子截住,關在京郊的一處宅子裡。

  及至入夜,有人進了宅子裡。

  之後就是最後那一幕。

  然而,要命也要命在,她這時候醒了!

  根本沒看清對方長得什麼模樣,只記得最後那句毒蛇吐信似的聲音。

  這夢境極其逼真,細枝末節都能清晰印在腦中,包括她是如何送她爹出京,如何收到她爹奪職下獄的消息,又是如何門庭冷落遭遇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還有媒婆上門公然用她爹之事威脅,要她給權貴為繼室甚至為妾救她爹的,夢中她連那婆子臉上不懷好意的表情都能清楚看見,種種堪稱匪夷所思。

  直至最後她連夜跑路,卻被抓住軟禁,那種強烈的「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只能任由他人擺布的感覺真實到叫人毛骨悚然。

  隨著意識漸漸清醒,夢境裡發生的一切開始逐漸褪色。

  賀蘭瓷顧不得頭疼,下床取了筆,將還能記得的細節一一寫下。

  「小姐,你沒事吧……」

  賀蘭瓷寫完擱下筆,才鬆了口氣,對霜枝道:「沒什麼,不用擔心。」頓了頓,「霜枝你先出去,我想一個人待一會。」

  她前前後後仔細推敲這個夢境。

  雖說夢大都是假的,但若它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是真的呢?

  更何況這夢還詳細至此。

  思前想後,她決定明日出城去看看。

  賀蘭瓷記得那座困住她的宅子外有一片桃林,院門口的匾額上寫著「藏苑」二字,還貼了一副似乎是仿王會稽的門聯,不過夢中一瞥,事後回想也不敢確定。

  然而第二天一早,不等她出門,霜枝便慌慌張張跑了進來。

  「小姐、小姐……外面、外面宮裡頭來人,要宣小姐進宮。」

  ***

  賀蘭瓷坐著進宮的轎子,是當真有點疑惑。

  雖然她爹位列正二品,有資格攜家眷去宮中飲宴,但賀蘭瓷一次也沒去過,而且她既非命婦,也沒有親眷在後宮,居然會被宣召,這就更奇怪了。

  轎子外的太監細聲道:「賀蘭小姐不用擔憂,這可是喜事。」

  賀蘭瓷強笑了聲,沒說話。

  因為昨夜的夢,她總有種風雨欲來的不祥之感。

  轎子行至皇城外,就得下轎換步行了。

  旭日東升,晨光裊裊,天還未全亮,宮門口已經燈火輝煌。

  城樓上掛著紅燈籠,行道隨處可見搖曳的風燈,上下馬車轎子的聲音不絕於耳,空中似乎還有未散盡的晨露濕氣。

  賀蘭瓷下了轎子,便看見宮門外烏壓壓站著一大群身著進士巾袍的士子,頭戴飾著翠葉絨花的烏紗帽,兩旁翹翅延展,垂帶飄搖,深色藍羅袍的長袖在風中款擺,各個顯得青袍角帶,玉樹臨風。

  她這才想起殿試已過,今日似乎還是金殿傳臚的日子,所以她爹一早便進了宮。

  賀蘭瓷下意識看去,頂頭一人似也有所覺,抬起頭,目光不偏不倚撞上。

  以往賀蘭瓷看見他只覺得不勝其煩,但此時看見個熟人,竟還覺出了幾分親切感,好像半隻踩空的腳落到了一點實處——而且夢裡陸無憂也沒對她落井下石。

  想著,賀蘭瓷不自覺莞爾一笑。

  這一笑當真是春風回暖,冰消雪融,霧色半明半暗,晨曦間燃亮的燈輝都倒映在她靈透的瞳眸中,美得燦若煙霞,似仙普度眾生。

  眾士子呆住。

  直至賀蘭瓷離開。

  幾乎在他們回神的同時,數十道剛剛還落在賀蘭瓷身上的灼熱視線霍然轉向了陸無憂。

  陸無憂:「……」

  「方才賀蘭小姐是不是對著霽安笑了?」

  「還笑得那般……」

  立刻有人酸溜溜道:「想不到陸會元名動上京,連賀蘭小姐都對你動了心……」

  「霽安你該不會真的同賀蘭小姐有什麼吧……」

  「什麼時候的事!難不成你都瞞著我們?」

  就連林章都向他投來了困惑又欲言又止的一瞥。

  陸無憂看著少女笑完就走,絕不棧戀的冷酷背影,幾乎要被氣笑了。

  他想起某些不太好的回憶,眉心飛速一擰,不過瞬間又舒展開,臉上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困惑表情,語氣無辜且義正辭嚴道:「諸位說笑了,我與賀蘭小姐話都沒說過幾句,此實在無稽之談,興許……」他更加正直地道,「她只是想表達友好。」

  眾人:「……」

  那邊,賀蘭瓷已隨著宮人進了內廷,天色慢慢亮起,一抹抹朝光傾覆而上,她看著眼前華美奢靡的殿宇,和滿園栽種的繁麗花卉,終於有了幾分猜測。

  麗貴妃喜牡丹,所以聖上特地為她修了牡丹園,藏花數千株,株株是價值千金的名品。

  賀蘭瓷一眼掃過,便能認出連簇的姚黃、魏紫、二喬、墨魁,於是滿園望去,花不是花,全是層層堆疊的金山銀山,她很沒出息地心疼了一會。

  她在看花。

  旁人也在看她。

  進宮自然不可能再戴帷帽,美人路過花叢,白衣勝雪,人更比花清絕三分,萬千姹紫嫣紅卻都成了陪襯。

  往來的宮人雖然不敢明目張膽地看,但路過的都忍不住偷眼打量。

  「走路不長眼睛啊!往哪看呢!」

  「對不住、對不住……」

  「哎呦!怎麼又撞了!」

  「再看,去稟告上頭,把你們眼睛都給剜了!」

  賀蘭瓷:「……」

  她在毓德宮的廊下等了一會,便被引進去,絲毫沒注意到隱秘處的一雙灰眸。

  殿中更是富麗堂皇,物件擺設件件價值不菲,金光耀耀,上首的椅子上坐了個正吃著甜羹的美貌婦人,雲鬢花容,珠釵環繞,額心墜著一枚毫無瑕疵潔白晶瑩的碩大東珠,打扮得極其雍容,看年歲不過三十,豐姿正豔,十有八九就是那位寵冠六宮的麗貴妃了。

  賀蘭瓷客客氣氣見了禮。

  麗貴妃將手裡的碗隨手一放,便去看她。

  瞧見賀蘭瓷的臉,她也愣了一會,隨後笑盈盈道:「好漂亮的丫頭。本宮之前聽聞她們說賀蘭家千金貌可傾城,還當是胡說的。今日一看,竟半點沒有誇張。」

  賀蘭瓷不知對方來意,只得乾巴巴接一句:「娘娘謬讚。」

  「你過來過來些,我仔細瞧瞧。」

  殿裡濃鬱的熏香熏得賀蘭瓷很想拔腿就跑,但她忍住了,對方瞪大了美目,像欣賞什麼物件似的打量著她。

  麗貴妃年紀已不輕,可神情間仍然有一分天真爛漫,她甚至伸出了一根塗著蔻丹的纖指輕觸賀蘭瓷的面頰,像是在驗證這是不是真的。

  冰冷的觸感從臉頰滲入肌理,賀蘭瓷控制不住打了個哆嗦。

  就在這時,殿外又響起了一道男聲,語氣應是笑著的,可惜沒有絲毫溫度。

  「參見母妃。」

  這聲音落進賀蘭瓷的耳中,大腦轟然一炸,她登時僵住,頭皮發麻,舌根都開始發澀。

  「兒臣是否來得不巧?」

  隨著兩聲清晰的靴踏之聲,聲音的主人似是已經進了殿內,腳步聲一下一下接近,來人音色仍舊平順,卻又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陰冷黏膩。

  這聲音分明和她夢裡那個脅迫她的聲音一模一樣!

  賀蘭瓷迅速將指尖深深嵌進手心,唇瓣緊咬,用疼痛強迫自己鎮靜下來,可腦中仍是警鈴大作,彷彿一瞬間回到夢中,眼前不再是堂皇的宮殿,而是那朝不保夕,隨時可能會被捉到的榻上。

  麗貴妃渾然不覺,沖著來人招招手,笑道:「哪裡不巧,你來得正好。快過來,這位是御史賀蘭大人的小姐。」

  「——原來是賀蘭小姐。」

  這一次,聲音近得宛若就在耳畔。

  一陣遍起雞皮疙瘩的顫慄湧了上來,短短數息,賀蘭瓷的後襟已經被冷汗浸濕。

  她垂首輕道:「臣女見過二皇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4 12:01 AM

第十一章

  賀蘭瓷已經不用去確認了。

  不管是聲線、語調、氣息,還是那種令人汗毛倒豎的感覺,都與夢中人別無二致——毫無疑問那個想要把她抓住軟禁的正是二皇子。

  她以前從沒和二皇子打過交道,絕無平白夢見他的可能。

  那麼,也就意味著……

  她夢中所見很可能是真的會發生。

  賀蘭瓷甚至更進一步地想,夢裡她爹被奪職下獄,說不定也和二皇子脫不了干係。

  畢竟她爹也從來不喜這位,還幾次上書勸聖上讓二皇子早日封王就藩,遠離上京,只不過都被聖上按下了。

  二皇子的腳步極慢地從她身側走過,足音起落間,寬大的衣袖浮動,遮掩住其下的手指。

  剎那間,賀蘭瓷感覺到有一根冰冷的手指貼著她的腕心擦過。

  她悚然一驚,幾乎是立刻便縮回了手。

  他幹什麼!!?

  若沒有昨日的夢,賀蘭瓷大概會以為這只是意外碰到,可一旦有所懷疑,就會忍不住想——他可能真的意在撩撥。

  賀蘭瓷沒見過他,他卻未必沒見過賀蘭瓷。

  就連這蹊蹺的傳召……

  二皇子已經來到麗貴妃面前,側身朝著賀蘭瓷看來。

  他同樣衣著華貴雍容,微寒的三月天裡擁著一襲玄青狐裘,領口處隱約露出一條色若淡金的珠串,垂墜著長長的翡翠銀鏈,束髮的鎏金冠上十數顆價值連城的寶珠錯落鑲嵌,將那張肖似其母的臉襯得有些神色懨懨。

  平心而論,二皇子的皮相不算差,稱得上一句鳳表龍姿,俊美無儔。

  可惜賀蘭瓷現在看他,只覺得心驚肉跳。

  被那雙眸色發灰的眼睛若有似無地盯著,彷彿是被某種陰冷危險生物盯上的獵物,她背脊一陣陣發寒,不動聲色地攏了攏自己的衣裙。

  姚千雪對這位二皇子的評價是性格乖戾,陰晴不定,極難伺候,嚇退過不少想攀龍附鳳的貴女。

  約莫和他尷尬的出身也分不開關係。

  麗貴妃並不是正兒八經的秀女出身。她最初只是個罪臣之女,被罰在清泉寺奴役時,意外被聖上看上,但當時聖上還未即位,一舉一動都小心謹慎,怕行差踏錯。故而他們母子一直在清泉寺裡待到帝位穩固,二皇子都已經五六歲了,才被聖上接到宮中,正式給予了名分。

  朝中對此事也是非議不斷,但到底是皇家血脈,磕磕絆絆還是認祖歸宗了。

  聖上心頭愧疚,對這對母子更是盡己所能的補償,然而即便如此,賀蘭瓷還是多多少少聽說過一些當年他們在清泉寺的事。未婚產子,又是在寺廟裡,麗貴妃還生得花容月貌,話能被說得多難聽想也知道,二皇子本人也沒少受欺辱——賀蘭瓷當時還心生過幾分同情。

  但眼下她還是更同情自己一點。

  畢竟,睚眥必報的二皇子,後來把整個清泉寺給端了。

  賀蘭瓷思緒電轉間,麗貴妃正扯著二皇子的袖子,笑得妍麗多姿:「洵兒,她們沒有騙本宮。你也來瞧瞧看,賀蘭小姐是不是如傳聞中一樣長得極美?」

  賀蘭瓷雖低著頭,旁邊自有識趣的宮女過來,彷彿她不抬頭,便要動手去掰她的下巴。

  迫不得己,她只好微微仰首。

  從未有一刻,賀蘭瓷像現在這樣,迫切希望自己沒長這麼一張容易惹麻煩的臉。

  四周靜默了一會。

  二皇子低頭看她,語氣緩慢,聲音依舊是冷的:「確實是……極美。」

  灰色的瞳仁從她的臉蛋一寸寸游移到身上,所過之處,浮起一層冰冷的膩意,賀蘭瓷藏在袖底的手忍不住攥緊,竭力去抵抗那種不適感。

  二皇子竟還又朝她走了一步。

  四下都只有麗貴妃宮裡的人,他毫不掩飾自己眼中的陰戾之色。

  「想不到賀蘭大人那樣古板的人,卻有這般模樣的女兒。」

  麗貴妃看她像個物件,二皇子看她同樣像個物件,區別在於,麗貴妃是純然觀賞,而二皇子則像是在看一個可以把玩的玩物。

  賀蘭瓷微微覺得有一絲反胃,忍不住垂頭。

  下一刻,她就感覺到一隻手動作輕浮地挑起了她的下巴,冰冷的拇指自賀蘭瓷的下頜輕輕刮過,透著一股難言的曖昧。

  賀蘭瓷猛地往後退去,躲開了那隻手。

  二皇子看著自己落空的手,笑了一聲,道:「是我唐突了。」話裡卻沒有半分歉意,甚至他兩根剛才觸摸過賀蘭瓷的手指還在輕輕拈著,宛若回味方才的觸感。

  賀蘭瓷又掉了一層雞皮疙瘩。

  麗貴妃仍舊沒有察覺到哪裡不對,她笑得一派天真:「我剛才也伸手想摸摸看,這張臉到底是真是假。洵兒,你果然是本宮親生的,都想到了一處。」她托著下巴,眼睫撲朔,「好可惜,洵兒你已經定了婚事,不然真想讓賀蘭小姐做本宮的兒媳。」

  「對了,賀蘭小姐,你可許了人家?」

  可惜什麼,那得是萬幸。

  賀蘭瓷硬著頭皮道:「不曾,不過……家父應已在商議中,只是究竟哪家臣女尚不知。」

  麗貴妃異想天開道:「若還沒定下,本宮倒有幾個與你年紀相仿的侄子……」

  她一說,賀蘭瓷就知道指的是她哥哥平江伯府上那幾個同樣離譜的紈絝子弟。麗貴妃得寵後,家中雞犬升天,本來與地痞流氓無異的親哥也落到了個爵位,在京中橫行霸道,幾個兒子有樣學樣。

  「多謝娘娘好意,不過……」

  賀蘭瓷默默無語,不知道自己哪裡得罪麗貴妃了,她要這麼執著於把她往火坑裡推。

  好在一道清脆的女聲適時救了場。

  「母妃,馬上御街誇官,您帶我去看看好不好。」

  十五六歲的少女盛裝而來,一襲湘色彩繡蝶紋織金襖裙,頭上綰著一支朝陽五鳳絞絲金釵,一支金托底點翠鑲滿玉的步搖,金銀流蘇綴在髮間,滿頭的釵環搖晃,腕上一對翠綠欲滴水頭極好的玉鐲也跟著泠泠作響。她從殿外拖曳而入,身後跟了二十來個宮女,嬌美的小臉上有抑制不住的躍躍欲試,活像一隻小花蝴蝶。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光看這富貴逼人的打扮就知道,這位正是麗貴妃的獨女,韶安公主。

  韶安公主幾乎是撲跌進了麗貴妃的懷裡。

  賀蘭瓷鬆了口氣,趕緊躲到一旁。

  果然,麗貴妃見到寶貝女兒,瞬間便忘了賀蘭瓷。

  母女倆親親熱熱說著話。

  賀蘭瓷悄無聲息地往旁邊挪動,想不動聲色地、不為人知地偷偷溜走。

  「……賀蘭小姐,這是要去哪?」

  二皇子的聲音冷不丁在她耳畔冒了出來。

  賀蘭瓷身體一僵。

  韶安公主也像是才察覺到賀蘭瓷,她轉頭隨意一瞥,當即一怔,緊接著一抹惱怒自她面上閃過,快得轉瞬即逝,隨後她也笑盈盈道:「……不知道這位是?」

  面上笑著,聲音裡卻有些咬牙切齒。

  她是麗貴妃入宮以後出生的,堪稱千嬌百寵長大,自小以美貌自傲,出入穿戴也永遠是最好的,最討厭的就是別人比她更富貴更美貌。

  眼前少女穿戴簡直寒酸至極,連她身邊隨便一個宮女都比她富貴十倍。

  可那張臉……那張臉……

  怎麼能有人長成這般模樣!

  一瞬間,她甚至生出了想和對方換臉的衝動。

  就在這時,她兄長蕭南洵的聲音淡淡響起:「左都御史的千金賀蘭小姐。」

  蕭韶安一凜,轉頭看向自己的兄長。

  雖是一母同胞,但老實說,她有些怕他,兩人半點沒有普通兄妹的親厚不說,被那雙黑灰的眸子盯著,就算是她都有點發怵。

  蕭韶安:「咳……是兄長你請來的?」

  蕭南洵勾起嘴角道:「母妃叫來的。」

  蕭韶安點頭:「哦。」

  她品著他的語氣,又揣摩了一會,視線在兩人身上轉了轉,火氣消下去,綻出個笑來:「沒什麼,我隨口一問……」轉頭繼續對麗貴妃撒嬌道,「母妃、母妃,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帶我去看看嘛!」

  所謂御街誇官,指的是每三年一次,殿試放榜後,禮部官員鳴鑼開道,讓狀元郎騎上高頭大馬,領著新科進士,從十里御街上,「春風得意馬蹄疾」地招搖而過。

  屆時幾乎全城的百姓都會湧到街頭來看,萬人空巷不過如是。

  總之是個極其出風頭的事情。

  韶安公主想看,麗貴妃自然也不會攔著。

  滿殿的宮女太監收拾打點,很快便準備將兩人裙擺逶迤地迎出去,難為麗貴妃還想起問賀蘭瓷:「賀蘭小姐,要隨我們一起,還是……」

  「臣女就……」賀蘭瓷剛想說告退,眼角餘光看見二皇子斜過來的眸子,瞬間改口,「……恭敬不如從命了。」

  二皇子對御街誇官沒什麼興趣,便先告辭走了。

  臨走前,賀蘭瓷垂手恭送他時,能感覺到那道冰冷的視線一瞬不瞬地停留在她身上。

  他再度緩慢地從她身前錯過。

  二皇子的聲線,冷膩陰鬱如蛇一般,語調拖長,透著一股瘆人的壓迫感,用幾乎只有他們倆人能聽見的音量,輕聲呢喃道。

  「——賀蘭小姐,我們會再見的。」

  賀蘭瓷:「……?」

  大可不必。

  跟在麗貴妃和韶安公主後面,從毓德宮裡出來時,賀蘭瓷整個人都像是劫後餘生,心累得幾乎不想說話。

  特別是她昨夜還沒睡好,關於夢裡的事情也沒有理清楚,一時間思緒煩亂。

  正無聲思忖著,忽然聽得遠處宮門開啟的聲響。

  賀蘭瓷抬頭望去,遠處的皇極門,連著午門、端門、承天門一路次第洞開,這場面猛然看去甚至有些蔚為壯觀。

  正中這幾座大門,除去皇帝和皇后大婚時,唯一能通行的便只有狀元、榜眼、探花三人,而新鮮出爐的三鼎甲此刻正從皇極殿大門踏著平時只有皇帝能走的御道徑直向外。

  這當中最顯眼的莫過於走在正中的狀元郎。

  其他人的服色都是藍的,只有他穿一身緋羅袍,腰繫光素銀帶,墜藥玉珮,頭戴銀葉簪花,狀元吉服紅得鮮妍似火,極為鶴立雞群。

  而且這次的狀元郎從背面看瞧著年紀不大,身姿如松如柏,頸脖修長,白皙如玉,幾縷髮絲從帽簷邊探出,只要樣貌不是醜得離譜,有狀元光環加持,都會讓人覺得一表人才,令人憧憬。

  賀蘭瓷隨便看了一眼就低下頭,著實沒有心情關心。

  但韶安公主顯然不這麼想,她旁邊的太監會意,清了清嗓子高聲道:「狀元郎,且慢。」

  前面三人聞聲而停,都轉頭看來。

  正中那人一雙桃花灼灼的含情目,不笑尚勾人魂魄,此時春風得意,不免彎著眉眼,睫羽濃密,眼瞳明燦似水洗,笑意溫柔繾綣,更透出幾分曖昧來,微風拂動他鬢邊的髮絲,容顏俊美出挑得幾可惑人,叫任何女子看了都難免臉紅心跳。

  賀蘭瓷也是一怔,主要看多了他裝溫柔公子穿的白衣,乍然看見他穿這種色彩極豔的紅衣,還有些不習慣。

  ……竟還顯出一點妖裡妖氣來。

  他還是穿回白衣正常些。

  等等……她突然反應過來,他居然真中了狀元?那他豈不是連中三元?

  大雍建朝以來,真正做到三元及第的狀元一隻手都數得過來

  賀蘭瓷不過走神了一瞬,四周跟隨的宮女們卻幾乎看呆。

  誰也沒想到,這位新科狀元郎居然長得這麼好,襯得旁邊榜眼探花都無人在意。

  當然最興奮的還是韶安公主,賀蘭瓷一轉頭便看見她緊緊攥著麗貴妃的胳膊,大眼睛裡閃著熟悉的,被陸無憂蠱到的光,轉成文字約莫會是——「娘親,我要嫁給他!」

  陸無憂顯然也看見了賀蘭瓷。

  四目相對的瞬間,他微微挑了挑眉,驀然笑得更妖了。

  賀蘭瓷清楚聽見韶安公主卡進嗓子裡的一聲尖叫。

  「……」

  她神色復雜地望著陸無憂。

  理論上賀蘭瓷是應該生出幾分同病相憐的同情來,畢竟大家很可能都要一起倒黴,但……在如此自身難保的情況下,她還是難免地,微妙地,有一點點幸災樂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4 09:18 PM

第十二章

  說是隨著她們去看御街誇官,但其實出了宮門,賀蘭瓷就先告辭了。

  韶安公主的神魂都被陸無憂勾走了,麗貴妃忙著哄女兒,根本沒人在意賀蘭瓷,她也得以輕鬆脫身。

  回府一路上都能聽見人聲鼎沸的慶賀、歡呼聲,不像是狀元遊街,倒像是旗開得勝的將軍班師回朝。

  就連霜枝也躲在府門口,探頭探腦小聲道:「小姐你從宮裡回來,見到狀元郎了嗎……我聽外面的人說,這次的狀元郎可是連中六元的!長得也似仙人下凡。」

  「他來過我們府上……等等……」

  六元?

  賀蘭瓷一愣,回想起陸無憂確實當年在青州還中過縣試、府試、院試的小三元。

  連中三元就已經夠可怕了,連中六元簡直駭人聽聞。

  這就意味著他在科舉一途上的所有考試,都是無往不利的第一名。

  有這樣一份驚人的履歷,說不定還真的能從韶安公主掌中逃脫,因為大雍有規,尚公主後,駙馬都尉即便入朝為官,品級不得高於六品。

  百年一遇連中六元的文曲星就這麼糟蹋在公主手裡,是人都覺得浪費。

  自己卻未必有這個好運了。

  賀蘭瓷回到府裡,第一件事便是去尋先前記下夢的那張紙。

  如果這是真的,那她就要早做打算。

  本來賀蘭瓷也想過,上京不安全,要不現在就收拾行李跑路算了。但一來,她不能丟下她爹和她哥不管,二來,二皇子既已盯上她,她貿然出逃說不定會提前落得和夢裡一樣的下場,到時才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

  現在她還是左都御史家的小姐,處在明面上,反而是安全的。

  晚上,她爹從恩榮宴上回來,賀蘭瓷思忖再三,還是敲門進了書房,道:「爹,白天麗貴妃宣女兒進宮了。」

  賀蘭謹正在桌案上看益州道監察御史送來的摺子,本想讓她有什麼事明日再說,可聽完賀蘭瓷的話,他立時緊張道:「宣你進宮做什麼?」

  賀蘭瓷道:「應是有人在她面前提過女兒……我還見到二皇子和韶安公主了。」她頓了頓,硬著頭皮道,「我覺得二皇子似是對我有意。」

  賀蘭謹看著語態猶疑不安的女兒,霍然起身道:「不要多想,爹已經幫你重新物色過人選了。」他從書架上取下兩個卷軸,「一個是你爹過去的座師,已經致仕的禮部尚書劉大人的長孫,去年剛中了舉,如今也在國子監讀書;另一個是翰林院侍講學士于大人的次子,今年二甲第四十名,為了替母親守孝才耽擱下來。你兄長打聽過,都是老實上進的後輩,你要是有意,為父請人再來府上一趟。」

  賀蘭瓷伸指按在卷軸上,卻沒有看。

  她猶豫了一會,咬咬牙,還是道:「爹,我前兩天做了個夢。夢見你被派去任湘雲總督,之後被奪職下獄,我和兄長也被牽連。您覺得……這是有可能的嗎?」

  就差直接問他朝局如何了。

  只不過她爹素來不會和她談這個。

  果然,賀蘭謹只一頓,便道:「女兒家的成天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夢中之事豈可當真!」

  賀蘭瓷就知道,她爹這個迂腐的性子,別說壓根不會信了,就算是信了,也不會想著去改變規避,估計還會覺得被奪職下獄是他自己做錯。

  索性,賀蘭瓷也不和他兜圈子了。

  「爹,我還夢見了二皇子,夢裡女兒出逃,被他軟禁了。」賀蘭瓷沉低了聲音,盡量語氣冷肅道,「我不覺得這是胡思亂想。就算不清楚朝局,我也知道他現在在和大皇子爭儲,他不佔嫡也不佔長,您不可能支持他,而且爹你數次上書請立東宮要他就藩,早成了他的眼中釘。都察院掌監察,何其重要,他不可能讓你在這個位置上長坐下去……更何況,明年就該京察了,京察素來是把好刀。」

  京察由吏部和都察院負責,是鏟除異己和清算舊賬的絕佳時候,賀蘭瓷覺得她爹會被弄下去,和此事也不無干係。

  畢竟她爹不結黨,對天子來說是好事,在官場就未必了。

  至於在湘雲被陷害,那就更簡單了。

  賀蘭謹拍著桌子,怫然道:「放肆!這豈是你一個女子該妄議的事情!」

  賀蘭瓷仰起脖子,毫不猶豫道:「難道等抄家上門了,我才能來憂心此事?」

  姚千雪此刻要是在這,估計會被嚇得花容失色。

  賀蘭謹氣得吹鬍子瞪眼,不明白小時候明明柔柔弱弱、楚楚可憐的閨女為什麼從青州回來之後就變成這樣,想吵架,又怕像上次一樣聲音太大引來隔壁大理寺的展大人。

  賀蘭瓷緩了口氣,也意識到自己有點上火,聲音低軟下來道:「爹,您別氣了,我也是擔心。要不,您看,我們先回老家待兩年……」

  她說的這個也是大雍官場常見的做法。

  眼看風頭不對,先辭官回家做幾年逍遙鄉紳,反正資歷和官聲在,過幾年再重新起復也是輕而易舉,老實說,現在官場三品以上的高官誰還沒起起落落過幾次,都當家常便飯,包括閣老也是如此。

  昨日的鄉野糟老頭子,明日就能直入內閣官居一品。

  就是這麼刺激。

  賀蘭謹默了一瞬,道:「為父不能。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在位一日,便要為大雍為百姓,做一日的事,絕不會為了一己安危前程,一走了之。而且你爹為官,無愧於天、無愧於地、無愧於心,若真是被入獄問罪,也是我為臣之過。你若是怕被牽連,就不要做我的女兒。」

  賀蘭瓷無語之餘,居然還有那麼幾分動容。

  得虧現在的聖上順帝雖不算千古名君,但也稱得上是個賢明之主,不然她爹這麼傻的人,哪裡能做到這樣的高位。

  只是順帝在儲君之事上,著實有些昏頭。

  皇后沒有嫡子,早該冊立大皇子為太子,但他偏生硬拖到現在,明裡暗裡都想把位置留給他偏寵的二皇子。

  想到二皇子,賀蘭瓷又開始頭疼。

  算了,她還是早點嫁人吧。

  「……女兒沒什麼想說的了。爹,這兩位公子,隨您安排吧。」

  ***

  未幾日,姚千雪上門。

  「怎麼了?又和你爹吵架了?」姚千雪一屁股坐到她榻邊,欣賞著美人側顏,「舅父托我娘傳消息讓我過來的,要我勸勸你不要多想,你是不是又不想嫁人了?那就不嫁了,本來嘛,哪有配得上我們小瓷的男子。」

  賀蘭瓷笑了笑:「是別的事,不過不重要了。」

  「那就說點高興的。」姚千雪眉飛色舞道,「李廷的世子之位真的被奪了!聖旨今早下的,還熱乎著呢。」

  「啊?」

  賀蘭瓷差點都把他給忘了。

  她想了想,道:「主要還是因為成王吧。」

  也就是那個倒黴新娘雲陽郡主的爹,論輩分成王還算是位皇叔,皇家的顏面自然尊貴無比,言官們的彈劾也只能算得上是推波助瀾。

  姚千雪毫不在意地繼續八卦道:「是什麼不重要!你不知道這幾天曹國公府上有多熱鬧,曹國公夫人天天哭鬧不止,說她就這一個兒子,這旨意是要她去死。曹國公的幾個姨娘可不這麼想啊,嫡子的世子之位被奪了,底下的庶子就都有機會了,各個爭奇鬥豔地跑去吹枕邊風了,那鬥得叫一個精彩。」

  賀蘭瓷卻聽得心有餘悸。

  她自己家後宅簡單,每每聽其他府上妻妾鬥法都覺得甚是恐怖,所以對與人共事一夫和夫君納妾一事實在敬謝不敏。

  不然她甚至都考慮過從了二皇子的可能性。

  奈何二皇子不僅已經定了親,還有宮中送去的五六位等著封位的侍選,他的後院必然不可能清靜。

  姚千雪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還有別的消息呢,我上回不是跟你說康寧侯二小姐的事情了嗎?那位林公子春闈最後是二甲第五名,康寧侯甚是滿意,去稟了潯陽長公主,潯陽長公主見過後,對林公子也甚是滿意,決定就這麼定下了。」

  賀蘭瓷道:「呃……康寧侯二小姐她不執著於那位會元郎了?」

  「哪能啊!她當然還是不樂意!不過那會元郎現在該叫狀元郎了,那位狀元郎呀……」姚千雪賣著關子,拖長語調,單手指天道,「被上面那位金枝玉葉看上了。狀元遊街的時候,我也跟著看了兩眼……」她嘖了兩聲道,「可真是個禍水。」

  賀蘭瓷不由跟著點頭。

  這個詞用在他身上,格外令人愉悅。

  「所以他最後花落誰家了?」

  「小瓷,你這形容……」

  賀蘭瓷道:「……不對嗎?」

  「也不是不行……」姚千雪咳嗽了一聲道,「最後誰都沒成,這位狀元郎說他已經在老家定了親事,雖登第了,卻也不能見異思遷,聖上還好好嘉獎了他一番。」

  賀蘭瓷:「……?」

  他什麼時候定的親。

  她怎麼不知道?

  ***

  「陸賢弟,金榜奪魁,六元及第,恭喜恭喜了啊!不知陸賢弟家中尚有何人,是否娶妻?不才本官家中有一小女,年方二八,端莊嫻靜……什麼,陸賢弟已經定有親事了!這、這……本官家中還有一庶女,不介意的話……」

  「要說女兒,本官家中也有啊,小女識文擅墨,是出了名的才女,尚且待字閨中……」

  「只是在老家定親啊,那好說好說……陸賢弟要不要改日到本官府上坐坐。」

  雖然本朝已不流行榜下捉婿,但中了進士的未婚公子,不管出身,各個都是香餑餑,哪怕四十喪妻都照樣有大把想把女兒嫁過去續弦的,更別提這種年少英俊又前途無量的狀元郎了。

  簡直是夢寐以求的乘龍快婿。

  「不知狀元郎親定是老家哪的姑娘?什麼出身?哈,本官也是好奇問問嘛。」

  年輕俊逸的狀元郎唇角帶笑,語調溫文謙遜:「在下對未過門的妻子一往情深,非卿不娶,實在要辜負諸位大人的好意了。」說話間,他還顯出了幾分羞澀。

  都說到這個份上了,眾官員頓時也就明白了,再強迫就得結仇了。

  「陸賢弟還真是至情之人啊!」

  「那位姑娘得知陸賢侄六元及第,還如此情深似海,成親時一定十分感動……」

  「到時狀元郎可一定要送帖子來!」

  等人散了,林章才好奇問他:「霽安原來已定了親,我竟都不知。能叫你這般念念不忘,想來定然是位神妃仙子似的姑娘。」

  陸無憂理了一下頭頂的烏紗帽,心道,隨口編的,這誰知道呢。

  ***

  劉公子和于公子很快便被賀蘭瓷她哥尋了個藉口先後叫上門,她爹在書房考校了一番學問,賀蘭瓷則在遊廊下相看了幾眼。

  至少瞧著都是文質彬彬,舉止有禮的官宦世家公子,他哥打聽過,身畔也都算清白。

  于公子個子高些,長得清瘦,神情肅然,有些清高;劉公子則溫和愛笑,一團和氣,很會說話,瞧著十分長袖善舞。

  賀蘭瓷沒什麼特別感覺,便乾脆交由她爹來定奪。

  夢裡她是沒有嫁人的,興許真要是能成親會有轉機也說不定。

  這麼想著沒兩日,卻是到了郊祀的日子。

  大雍的郊祀一年三次,分別在正月、四月與冬至,屆時勳貴皇戚、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員及翰林、六科的給事中,和諸位命婦,都要一同隨著前往祭天台祭祀,以祈求國泰民安,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因為先代一位皇帝喜獵,四月的郊祀往往還會在京郊的長雍獵苑多盤桓幾日。

  到時也是各路武將和習武的世家子一展身手的時候,前代錦衣衛指揮使便是在獵苑狩獵之時被先帝看中,之後一步步提拔上位。

  總體來說和賀蘭瓷沒什麼關係。

  往年她只要準備好她爹的行裝便是,但這一次不知哪裡出了問題,太常寺和禮部擬定的郊祀名單裡,賀蘭瓷赫然在列。

  不得已,她只好和她爹一起擠上了馬車。

  賀蘭謹皺著眉道:「等到了郊祭壇,為父自會去問詢,定是哪裡弄錯了。」

  賀蘭瓷敷衍地「嗯」了一聲,心裡卻已經認定大概率和二皇子有關了。

  既來之則安之,她又不能抗命。

  果不其然,她爹問不出個名堂來,賀蘭瓷下了馬車,便被安排去其餘官員的女眷待在一處。

  來的女眷大都是官員夫人,年紀不小,只有零零散散些許年輕姑娘,但都瞧著十分利索幹練,有束著長髮的,還有帶著箭囊和其他兵器的,估摸應是武將之女,如賀蘭瓷這般一看就文弱纖細的文官小姐幾乎是絕無僅有。

  她知道自己名聲不大好,也沒想過合群,乾脆尋了處僻靜的地方站著。

  可沒想到的是,賀蘭瓷剛一站定,就有個別著長刀的黑衣少女大踏步朝她走來,滿面的來者不善:「你就是賀蘭瓷?」

  賀蘭瓷聞聲抬眼,確定沒見過對方,謹慎道:「……請問你是?」

  她聲音輕軟似夢。

  「我是誰不重要,就是你勾、勾……」

  黑衣少女原本氣勢洶洶,卻在見賀蘭瓷抬頭時,突然語塞。

  氣氛沉默尷尬。

  賀蘭瓷不由問道:「……你還有事麼?」

  「你長成這樣我還怎麼罵你啊!」

  「……」

  「我要是男子我也動心啊可惡!」

  說完她人就走了。

  賀蘭瓷:「……」

  這個插曲很快過去了。

  聖上祭天的過程冗長繁瑣,前前後後足有兩三個時辰,所幸已經四月了,還不算太冷,只是賀蘭瓷穿得單薄,在寒風裡凍了許久,到底是有些臉色發白。

  儀式結束便轉道去長雍獵苑,一路顛簸下來,賀蘭瓷的臉色更加難看。

  找她麻煩的黑衣少女恰好與她同車,這時倒忍不住了:「你……沒事吧?要不要去找隨行的御醫看看?話說就你這個身子,還跑來郊祀做什麼?」

  賀蘭瓷也沒想到自己會這麼難受。

  她臉色蒼白,昏昏欲吐,氣若游絲道:「……皇命難違。」

  「行了行了……車夫停停,賀蘭小姐快不行了!」

  正好車隊停下休息,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賀蘭瓷就被挪到了隨行御醫的車上。

  許是為了聖上預備的,太醫院的馬車寬敞舒適許多,前面放了一排藥櫃和藥爐,後面則擺了兩張臥榻,以布簾隔開,幾乎像是個房間。

  裡頭看診的是位上了年紀的老御醫,替她開完藥,讓旁邊的醫童替她熬藥,便沒再過多言語。

  賀蘭瓷昏昏沉沉靠著軟墊,剛喝了一口熬好的藥,就見簾子掀開,有個年輕男子被送了進來。來人亦是面色慘白,連聲咳嗽,彷彿身體極度不適,賀蘭瓷差點沒認出來是誰。

  「御醫,麻煩您看看這位翰林大人……」

  那人被攙扶著坐到賀蘭瓷旁邊,低聲婉拒道:「不必如此麻煩,在下還是……咳咳……」

  「您快別說了!快讓御醫給您看看!」

  老御醫忙過去幫他診脈,片刻後驚道:「……你這個脈象,著實虛弱的可怕!老夫這就開藥!」

  賀蘭瓷側目看去時,清楚看見那人斂著的桃花目下有光一閃,而他另一隻手正抵在診脈的那隻胳膊下面,不知做了什麼。

  趁著老御醫開藥,賀蘭瓷終於忍不住用極低的聲音道:「你在幹嘛?」

  陸無憂一眼便認出是她,斜眸看來,也壓低聲音,勾唇輕笑道:「這麼巧,你也裝病?」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4 10:01 PM

第十三章

  賀蘭瓷腦中一轉,有七八分肯定道:「……因為韶安公主?」

  陸無憂挑了挑眉,沒說話,當是默認。

  賀蘭瓷一邊小口小口慢吞吞喝她的湯藥,一邊看熱鬧似的問道:「她擠上你的馬車了?」

  韶安公主當日確實一眼相中了陸無憂,轉頭就去求聖上給她賜婚。

  小姑娘想得簡單,覺得自己貴為公主,自是金枝玉葉,想要誰做駙馬不行,沒想到頭一回就撞了牆。

  對她素來嬌寵有求必應的父皇,委婉地勸她換個人選,甚至還讓手下的秉筆太監去帶公主相看品貌出眾的良家子,奈何小公主鐵了心就想嫁這個,還跑去央求心軟的麗貴妃。

  最後從狀元郎那得知他已經定了親,還以為韶安公主會死心,沒想到她回去拜訪了一趟姑母潯陽長公主,居然開發出了一條新的思路——明的不行,可以暗著來啊。

  去長雍獵苑的路上,本來陸無憂是同三位翰林同僚待在一輛馬車裡。

  半道上,韶安公主就強行擠了上來,還帶著果盤點心,一張小臉巧笑嫣兮,坐在陸無憂身側,一副要和他促膝長談的模樣。

  另外三位翰林被擠到對面,其中兩位眼觀鼻鼻觀心,當沒看見。

  剩下那位忍了忍,忍不住道:「這一車的男子,公主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待在此處,成何體統!實在於理不合!還請公主下車!」

  然後他就被趕下去了。

  去年剛及笄的小公主纖纖玉指夾著點心,笑靨如花道:「陸哥哥,你要不要嘗一口這個梅花糖蒸新栗粉糕,是宮中御廚做的點心裡本公主最喜歡的,又香又甜,極是美味。」

  陸無憂目光疏淡,笑得客氣又禮節妥帖:「臣資歷尚淺,著實惶恐,還是先分給其他兩位大人。」

  對面兩位翰林:「……???」

  「多謝公主好意,臣已經吃飽了。」

  「臣也不餓。」

  陸無憂道:「既然兩位大人都這麼說了,臣更是……」

  然後他們倆也被趕下去了。

  馬車裡只剩下兩人。

  韶安公主略顯緊張地捋了一下鬢髮和頭上的釵環,確定自己沒有一絲不妥之後,才羞羞澀澀地在心上人面前道:「陸哥哥,我知道你的為難,也不想斷送你的仕途……所以我另想了個法子,你不娶我也沒關係,可以私底下偷偷做我的面首,這樣就不算違背祖訓了,你也可以繼續當你的官……」

  她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說的話有多離譜。

  「……不過既然這樣,你就是本公主的人了,就不能娶你那個什麼定了親……陸哥哥你怎麼了!」

  方才還端坐著青袍少年唇角弧度似嘲非嘲,神色慘然道:「公主為何要這般折辱於我。」

  韶安公主一愣:「本公、我沒有這個意思……你、你別嚇我啊!」

  下一刻,只見少年臉色慘白,唇無血色,連聲咳嗽起來。

  「臣、臣舊疾發作了……」他彷彿是被她氣的,瞬間連呼吸都困難了,卻還在艱難道,「多、多謝公主抬愛,但……咳咳……但臣……」

  韶安公主到底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一下子慌了神。

  「你先別說話了!來人,快、快把他送去御醫那!」

  ***

  此時此刻,太醫院的車裡。

  陸無憂正要再開口,車簾外突然響起了少女嬌滴滴的聲音:「陸哥哥是在這吧!」

  賀蘭瓷聽到這聲音,反應比陸無憂還快些。

  她立馬放下手裡的藥碗,扯過被縟,躺進榻裡,蓋著腦袋,悄無聲息縮進角落。

  陸無憂眼神一轉,順手扯過擺藥的炕案,手指微微用力,將案几擋在隔壁榻前,阻隔住外來視線,動作駕輕就熟,沒有發出丁點聲響。

  幾乎是同時,韶安公主已經進了車內,身後跟著的宮女僕婦也都滿臉焦灼。

  「公主、這不妥、不妥啊……」

  「公主您慢點……」

  就連老御醫都驚訝地道:「公主可是哪裡不適……」

  韶安公主看都沒看他,徑直挑開簾子,濃鬱的藥味彌漫,裡頭光線昏暗,不太分明,隨著一線光射入,方才看見靠在榻旁按著心口,微微抬起眉目的少年。

  他臉色依舊蒼白,眸色淺淡,俊逸的臉上卻再不像以往一樣掛著溫柔如水,令少女心折的笑容,反而透著一股疏離而客套的凜然正氣。

  韶安公主頓時心頭一痛,氣弱道:「……你沒事吧?」

  陸無憂又按著心口,咳了一聲:「有勞公主關心,臣已無礙……咳……」他咳得彎下腰去,瞬間又坐正起來,背脊挺得筆直,彷彿是要和她拉開距離。

  「御醫,他到底……」

  老御醫硬著頭皮道:「這位大人看脈象確實是有些虛弱,車內狹窄,公主還是請下……」

  說完,他就被從自己的馬車上趕了下去。

  一時間,馬車裡除了二人,只剩下一個瑟瑟發抖埋頭熬藥的醫童。

  以及,一個藏在被縟裡忍不住額頭冒汗的賀蘭瓷。

  她迫切希望,陸無憂能帶著他的風流債早點一起離得越遠越好,可惜事與願違,韶安公主不止不打算走,還像是要在這裡認真談感情。

  「陸哥哥,剛才是我說錯了……你別生氣……」韶安公主低聲訕訕道,「我沒有折辱你的意思,我剛才去想過了,面首可能不太好聽,要不……你、你可願做我的外室。」

  陸無憂:「……」

  賀蘭瓷:「……」這有區別嗎?

  「……我是不是又說錯了,但我的心意你明白的,我就是想、想……」

  陸無憂的聲音前所未有的清正,彷彿全天下的浩然正氣都凝聚到他身上,他邊咳邊道:「公主,此事恕臣難以從命……咳……臣素有舊疾,方士言臣壽數不久,唯有與臣命定之……咳……之人,也就是臣未過門的妻子相處日長,方能續命避禍,若要強行拆散,便會……」他連聲咳嗽,似要把肺腑都咳出來,「更何況,臣對臣未過門的妻子情可鑑天,長命無絕衰,此生絕不負她……咳……」

  言辭之間,哀意連連,桃花眸中的水色幾乎要溢出,陸無憂重重咳了一聲,只見他遮掩著唇的指縫間一抹鮮紅順著手背流溢而下,滴落在地面上。

  韶安公主驚叫了一聲:「你吐血了!」

  陸無憂這才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他的唇角亦沾著血痕,越發觸目驚心,他渾不在意地用手背抹去唇角的血,極哀極苦道:「公主,為何就不能放過臣……」

  他按向自己的胸口。

  那抹血痕從青色官服上蹭過,幽暗的光線下,他幾乎像一隻淒厲的鬼怪,語氣都變得驚悚起來:「——還是非要臣死在公主面前。」

  血腥味在藥味中蔓延。

  演出效果驚人。

  小姑娘被嚇得再度驚叫了一聲,差點要哭出來:「我不逼你了,我、我先出去了。你、你好好養病……」

  熬藥的醫童也跟著一哆嗦,把剛熬好的藥擺在陸無憂面前,說了句「藥……大人您趁熱喝」,迅速連滾帶爬從馬車上下去。

  這下真沒別人了。

  賀蘭瓷情不自禁「啪啪啪」鼓了三下手掌:「好演技。」

  這演技她不是第一次見,但還是忍不住驚嘆。

  陸無憂瞬間卸去方才一身的淒厲氣場,恢復正常地取出塊帕子,仔細擦著長指上的血跡,遊刃有餘道:「承蒙誇獎。」

  賀蘭瓷已經掀開被縟,坐起來透氣了。

  「陸公,呃,陸大人……」陸無憂狀元出身,直入翰林院任從六品的修撰,幾乎是沒有懸念的事情,「我冒昧問一句,你的舊疾和未婚妻裡有一樣是真的麼?」

  陸無憂隨口道:「假作真時真亦假,賀蘭小姐,這很重要麼?」

  也是。

  就算陸無憂翻車了,又與她何干。

  陸無憂擦完了手指,擦手背,空氣中血腥味仍未散去。

  賀蘭瓷也隨口道:「……你這血哪來的?」

  「假血罷了,混跡江……朝堂隨身帶的。」他挑眉看過來,語氣微微上挑,帶了點促狹笑意,「你要麼,我還有一包。」

  「……不用了,多謝。」

  賀蘭瓷端起自己喝了一半的藥碗,繼續咕咚咕咚喝著。

  方才鬧了這一通,藥已經有些涼了,更加苦澀難以入口,賀蘭瓷卻像是根本沒有品出來,眉都沒皺一下。

  陸無憂擦乾淨手指,轉頭看了她一會,眉心微擰,道:「你不嫌苦麼?」

  賀蘭瓷喝下去最後一口,用帕子拭了唇角,道:「還行。」

  主要是從小喝習慣了。

  喝完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居然還真舒服了一些,然後賀蘭瓷就看見一塊香酥甜軟被紙托著的點心擺在了她面前,還散發出一點淡淡的梅花清香。

  她順著點心抬頭看去。

  陸無憂微微笑著道:「梅花糖蒸新栗粉糕。」

  賀蘭瓷不由道:「哪來的?」

  「公主給的。」

  「……」

  「我嘗過一塊,味道不錯。」

  賀蘭瓷驚訝:「你還真敢吃?」

  陸無憂笑得溫柔:「她總不至於毒害我。」

  賀蘭瓷有些奇怪地望向陸無憂,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這麼好心,但由於他之前確實沒害過她,外加點心太誘人,她遲疑了一會,還是拿起了一塊。

  入口滋味確實細膩清甜,將口中苦味盡皆驅散,除了太甜,沒什麼不好。

  她仍然覺得古怪,但還是道:「……多謝。」

  話音剛落,只見一碗湯藥被推到了她面前。

  陸無憂低笑道:「那賀蘭小姐介意再喝一碗嗎?」

  賀蘭瓷:「……」

  陸無憂補充:「我聞過了,這一碗是治體虛之症的,就算沒病之人喝了也無大礙。馬車就這麼點大,若倒在地上,極易被發現。」

  他本來就長了一雙清澈的眸子,桃花眼斂著,顯得溫文無害,竟還叫人覺出幾許真誠。

  賀蘭瓷總算明白,反而安心道:「那你自己怎麼不喝?」

  陸無憂言簡意賅:「很苦。」

  ……她也嫌苦好不好!

  賀蘭瓷無語地看了他一眼,絲毫沒有吃人嘴軟的自覺,無比冷酷道:「自己喝。」

  剛說到這,馬車外突然又傳來了聲響。

  「見過二殿下!」

  「二殿下。」

  賀蘭瓷瞬間一個激靈。

  她強壓下那股沿著脊椎蔓延的戰慄感,對陸無憂道:「你趕緊……」

  話還沒說完,賀蘭瓷一轉頭,發現他人沒了。

  緊接著,車轅往下一沉,二皇子冷颼颼的聲音,拖腔拉調清晰地飄了過來:「賀蘭小姐,聽聞你身體不適,我特來探望。」

  ……怎麼剛看完陸無憂的笑話,就輪到她自己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4 10:19 PM

第十四章

  賀蘭瓷迅速將藥碗疊起來,把案几放回原處,繼續臥進榻裡,躺倒裝睡。

  只是一臥倒,就看見陸無憂正貼在車頂,和她目光對視著。

  賀蘭瓷:「……」

  他垂眼,將食指抵在唇間,不動聲色比了一個「噓」。

  二皇子蕭南洵已經掀簾子進來了,賀蘭瓷連忙閉眼,瞬間感覺到一道冰冷的視線,如透體鑽心般在四周逡巡著,像捕獵者在尋找自己的獵物。

  料到二皇子肯定會來找她麻煩,但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賀蘭瓷盡量讓呼吸保持平緩,不露出半點破綻。

  蕭南洵的腳步聲停在了案前。

  順著他的視線,能看見案上擺了隻盛滿湯藥的碗,再往前去,少女如雲的鴉髮堆在枕上,烏雲托月似的拱出半張被髮絲遮掩的臉龐,更顯得只有巴掌大小,薄唇點朱色,肌膚白皙近乎剔透,在光線晦暗的車廂內,依舊容貌精緻絕倫宛若神明造物。

  哪怕輕微染指也似褻瀆。

  她側身躺著,雙眸緊閉,呼吸輕軟,周身都裹在被縟裡,唯有一隻素手輕垂於頰邊。

  點點血跡殘留在榻前,淒然極了。

  「……病得這麼重,倒是我的過失。」

  「只是,賀蘭小姐,藥還沒喝,怎麼就睡了。」

  他聲音又冷又慢,低沉似耳語,但因為四周安靜,一字一句竟清晰無比。

  說完,蕭南洵端起藥碗,徑直朝著賀蘭瓷走了過來。

  賀蘭瓷頓時汗毛都快豎起來了,她更加謹慎地屏息凝神。

  直到垂在頰邊的那隻手被冰冷的指尖觸到,男子的氣息貼近,俯身在她耳邊喚道:「賀蘭小姐……」

  仿若鬼魅低語。

  賀蘭瓷這才表現出一副被驚醒的模樣,她倏地睜大眼睛,甩開蕭南洵的手,驀然向後退去,學著陸無憂的樣子,邊連聲咳嗽,邊語氣驚惶道:「……什、什麼人?」

  蕭南洵緩緩起身,面上看不出喜怒來,卻無端顯得陰森:「擔憂賀蘭小姐的身體,便來看看。」語氣略一停,綻開一個冰冷的笑,「怎麼不喝藥?」

  他端的哪像是湯藥,根本像一碗毒藥。

  賀蘭瓷瞬間能理解那些想攀龍附鳳的貴女為何都被嚇退了,並由衷同情與他定了親的那位小姐。

  「……咳,多謝殿下憂心,臣女馬上便喝。」

  她說著,伸手便想去接蕭南洵手裡的藥。

  誰料蕭南洵卻伸出另一隻手,拽著賀蘭瓷的腕子,將她一把拉了過來。

  距離瞬間拉近,賀蘭瓷一個趔趄,差點跌進蕭南洵懷裡,駭得她連忙抵住長榻邊緣,免得人都快貼上去了,同時竭力想要掙開他緊攥的手。

  蕭南洵又笑了一聲道:「小姐體弱病重,這藥……不如我來餵你。」

  話音一落,他便端著碗,強硬地遞到了她的唇邊。

  「殿下請自重!」

  賀蘭瓷忍氣吞聲了半天,終於也有點上火,她努力往後靠去,掩著唇,正色道:「家父蒙陛下聖恩,位列九卿,對殿下也素來敬重……只是,到底男女有別,此事於理不合,還請殿下鬆手,藥臣女自己喝便可。」

  蕭南洵的語氣突然變得陰戾起來,道:「敬重?讓我滾的越遠越好的那種敬重?」

  「……」

  他也太敏感了吧。

  賀蘭瓷連忙補救道:「殿下何出此言,家父對殿下絕無一絲不敬……」想了想,她還補充,「臣女亦是。」

  蕭南洵停了一瞬,終於鬆開了她的腕子,嗤笑一聲,身上垂墜的翡翠銀鏈也隨之輕晃,頭頂鎏金冠光華耀耀。

  「既是如此,小姐為何對我畏之如虎,還……辜負我的好意。」

  還不是因為你自己嚇人。

  賀蘭瓷在心裡大聲回應,但面上仍是柔柔弱弱地吐出四個字:「……於禮不合。」

  「是麼?」蕭南洵語帶譏誚道:「若禮重如此,便不會有我。」

  這倒是。

  聖上是先無名無分和麗貴妃珠胎暗結,才有了他,但這話他自己可以說,臣民卻萬萬不可。

  為免再踩到對方痛腳,賀蘭瓷乾脆掩著唇,繼續假裝病弱咳嗽。

  「殿下……臣女……咳咳……」

  她膚色本就極白,平日裡尚有幾分弱不禁風,更何況先前確實不舒服,臉龐越顯蒼白。刻意作病態之下,咳得肩膀直抖,纖細身子往裡縮去,睫毛輕顫,眼眸含水,薄薄一層水光綴在睫前,要落不落,烏髮絲絲縷縷流墜在雪白的衣衫上,像隻受了傷的孤鶴。

  美到賀蘭瓷這個份上,如此情態,更是十二萬分的楚楚可憐。

  這時她還有點後悔,早知道剛才問陸無憂要了那包血,往唇角身上抹一抹,效果應當會更好。

  蕭南洵果然一頓。

  外頭終於有人顫顫巍巍道:「殿下,隊伍要出發了……」

  賀蘭瓷小小鬆了口氣,但仍不敢放鬆警惕。

  蕭南洵也終於把手裡的藥碗放回案上,卻又故意道:「不看著小姐把藥喝了,我心難安。」

  賀蘭瓷無法,只好咳著顫顫抖抖摸索過去,瞧著越發可憐。

  她端起那碗陸無憂的藥,著實無語了一下——誰知道這碗藥最後還得她喝。

  也只是轉瞬,賀蘭瓷心頭一橫,把藥飲盡。

  藥汁沿著她微微揚起的細長頸子咕咚下嚥,線條優美至極,蕭南洵的視線從少女無一處不精緻的臉頰落到下頜,至頸邊,再游回嫣紅微濕的唇瓣,目光晦暗不明,放在身側的手指忍耐似的屈伸了兩下。

  在他忍不住伸出手之前,賀蘭瓷已經把碗放下,垂著頭往後退了退,聲音低軟道:「……恭送殿下。」

  蕭南洵到底沒有再動作,只是說了句「會再來看望小姐的」便走了。

  賀蘭瓷垮下肩膀,歪坐在榻上,背後又不知不覺出了一層冷汗。

  每一次應付這位,都要用上她十二分的力氣。

  沒等她緩過勁,身側已經有人輕巧落地,看著藥碗若有所思笑了一下,轉頭對她道:「賀蘭小姐,演技也不差。」

  不知為何,聽見這聲音,賀蘭瓷的精神才感覺真正放鬆下來。

  她清了清嗓子,原話奉還道:「承蒙誇獎……不過,你確定這藥我喝沒問題?」

  「寬心,在下略通醫術。」陸無憂眼尾略揚,遞給她一個安撫的眼神,「不然我方才怎麼用指力改的脈。」

  賀蘭瓷將信將疑,又聽陸無憂笑道:「這麼看,我們還真是有點同病相憐。」

  瞎說。

  韶安公主哪有二皇子可怕。

  賀蘭瓷沒忍住道:「哪裡的話。陸大人連中六元,皇恩正隆,又是朝廷命官,自不會像我這般如履薄冰。」

  陸無憂從懷裡又掏了塊點心放在桌上。

  賀蘭瓷看了他一眼,疑心他到底從韶安公主那順了多少。

  「賀蘭小姐遷怒我做什麼?方才若是二皇子真要不顧禮法,我也不會一直作壁上觀……不過他畢竟得聖上偏寵,我又完全不想攙和立儲之事,得罪他可麻煩不小。」

  他語調平和地說完,還擺開兩隻碗,找壺各倒了一點茶,慢條斯理道:「來,壓壓驚。」

  賀蘭瓷也知道,對方完全沒有為了她開罪二皇子的必要。

  她沉默地咬了一口點心,甜味在唇舌間炸開。

  「你這什麼點心,怎麼這麼甜……」

  陸無憂一頓:「……是馬蹄糕。很甜嗎?」

  賀蘭瓷點頭。

  她快被齁死了。

  「好吧,那你喝點茶。」

  賀蘭瓷沒什麼心情,只呷了幾小口,又縮回去揉著自己的手腕。

  馬車緩緩開始行進,裡頭依然藥味濃鬱,老太醫和醫童也不知道會不會再上車,兩人各坐一邊,好一會都沒有人開口。

  不知過了多久,陸無憂清潤的嗓音幽幽響起:「你這麼不喜那位二皇子?」

  賀蘭瓷本來也想保持點平和,但爭鋒相對習慣了,下意識道:「你不是也百般拒絕公主的好意?」

  這麼聊天極容易把天聊死。

  不過他倆本來也沒怎麼和平聊過天,像這麼被迫共處一室反倒有些尷尬。

  陸無憂沒有半點惱怒,頭也不轉道:「正因為她喜歡我,我才要拒絕,但我本身並不討厭她,她目前瞧著更像是個……被寵壞的小姑娘。」

  聽他正兒八經的回答,賀蘭瓷反而有點意外。

  「所以你是真有未婚妻了?」

  陸無憂轉眸看她一眼道:「誰跟你說的?」

  「這不是你自己說的……」

  「……我騙小姑娘的你也信?」

  「……」

  「哦,忘了賀蘭小姐按年紀也是個小姑娘。」

  賀蘭瓷抬眼睨回去,本能回懟:「陸大人,這話說得還以為你大我四五十,快入土了呢。」

  對話太熟悉。

  陸無憂都忍不住笑了:「還以為賀蘭小姐被嚇得茶飯不思,魂不守舍,既會回嘴,這會應是無事了罷。」他又想了想,道,「好歹相識一場,賀蘭小姐若信得過我,我這有種藥,你抹在器物尖銳處,若遇襲擊,用抹了藥的器物在對方身上一劃,用不著出血,瞬間對方便會覺得渾身無力,直至陷入沉睡,非兩個時辰不會甦醒。」

  賀蘭瓷愣了一愣,不太敢相信對方這麼好心:「……為什麼?」

  她問得沒頭沒尾,但雙方都是聰明人。

  陸無憂眉梢輕挑,桃花眸盛極,笑得有一股子妖裡妖氣:「當然是——為了看你此刻的難以置信。」

  「……」

  賀蘭瓷也不明白,為什麼別人眼中翩翩公子的陸無憂,到她面前就這樣一副欠揍模樣,多裝一裝又不會如何。

  不過想了想,自己在他面前脾氣大抵也是不好的。

  總之最後不管真假,賀蘭瓷還是收下了。

  她以前聽姚千雪說傳聞夜半五更的鬼市上會有此類藥物,雖有心想要防身,但一個官家小姐無論如何也弄不到這種東西。

  繼而又難免覺得陸無憂越發危險,還是盡量不要與此人為敵——她下次爭取對他態度好一點。

  ***

  車隊直至酉時三刻方到長雍獵苑,停駐在特地修建的長雍行宮外。

  日漸西落,放眼望去整個長雍行宮如巨獸蟄伏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中,隱約可見清泉碧湖,樹叢豐鬱,徐徐涼風送來撲面清新的草木芬芳。

  縱然賀蘭瓷是被逼無奈而來,也有一時的失神——自從回了上京,知道自己的臉容易惹事,她就絕少再出城踏青了,於是平日裡連看看青山綠水也成了奢想。

  這倒說不定還要謝謝二皇子。

  晚上住進女眷的內苑,洗漱過換了寢衣,賀蘭瓷累得幾乎倒頭就睡,但又不敢睡得太沉,畢竟周圍都是陌生人,連霜枝都不在她身邊。

  她枕頭下甚至還放了一支防身的鐵簪。

  所幸第一晚平安度過,只是賀蘭瓷醒來時不免就有些精神不濟。

  她綰好髮,睡眼惺忪出去時,聽見住隔壁的黑衣少女——她現在已經知道她是益州都指揮使的次女楚瀾——驚訝道:「你怎麼沒穿騎裝?」

  賀蘭瓷轉頭,一怔:「……嗯?」

  楚瀾看著眼前白衣少女美得不像話的臉,也跟著怔了怔,才扭頭道:「呃……你、你要是沒帶,我可以借你一身……你跟我身量相當,比我略瘦些,應當能穿得下。」

  賀蘭瓷坦然道:「多謝好意,不過我不會騎馬。」

  「那你來這……」到底是幹嘛的?

  賀蘭瓷無奈道:「都跟你說了皇命難違。」

  兩人一出門,就看見好幾個攜兵刃束長髮的武將小姐穿一身俐落騎裝,同隨行的年輕武將和世家子一道,順著行宮門口的棧道,直奔獵苑馬場。

  長雍獵苑狩獵的第一日往往會先在校場辦一些如賽馬,套馬,騎射等比試,權當是熱身,諸位命婦和女眷也會前去觀瞻,後面兩日才會入圍內狩獵。

  此刻,校場內,年輕的世家子們正在遛馬閒聊。

  「聽說了嗎?御史台那位賀蘭小姐也來了。」

  「此話當真?文官小姐不是向來不會來此……」

  有人一勒韁繩笑道:「來了又如何!你們看看那曹世子,哦不,該叫前曹世子的下場……誰還敢去招惹那位妲己。再說了,我等縱橫歡場什麼漂亮尤物沒見過,再美還能美得過天香樓的花魁?」

  「趙兄說得是,不過是因為她家門第罷了,真娶回去了還得供著,得不償失啊。」

  「也就李廷那個蠢貨,為了個女子弄得爵位都丟了,實在蠢不可及。」

  正說到這,校場女眷的入口走來了一黑一白兩位少女,黑衣少女穿著騎裝,顯得英姿颯爽,白衣少女則格格不入穿一身純白衫裙,裙擺翩躚,衣飾簡潔至極。

  前後還有其他穿金戴銀衣著華貴領著僕婦丫鬟的命婦,可任誰去看,第一眼卻都被白衣少女牢牢吸引。

  無數道視線齊齊落在那張臉上。

  立時便有人倒吸了一口氣,緊接著墜馬聲,下地聲,咳嗽聲不絕於耳,有忍不住走上前來想仔細看看的,還有連忙去呼朋喚友一併來看的,登時校場裡亂成一片。

  剛才還口若懸河的世家子們也一時都沉默了。

  「……這麼看李廷倒也沒那麼蠢。」

  「這模樣……也不是不能供著……」

  之前沒開口的公子哥已經按捺不住道:「她到底議親了沒有,我現在去跟家母說還來得及嗎……」

  「是你們剛才說不如天香樓花魁的,可與我無關!賀蘭小姐看著不像是擅騎的,我這就去問她要不要幫忙!」

  「卑鄙!無恥!明明是我先來的!」

  還沒走到近前,就聽見那黑衣少女咳嗽了一聲,聲音裡帶一絲緊張道:「你……要騎馬麼,我可以教你。」

  眾人:……可惡!怎麼還有來得更早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4 10:30 PM

第十五章

  賀蘭瓷雖然有心想學,但絕不是在這麼眾目睽睽之下,當即婉拒道:「不用了,我坐一旁看便是。」

  話音一落,她就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說是不起眼,可賀蘭瓷一坐下,那處瞬間就跟點了七八盞燈籠似的,無比醒目,比她身份更尊貴得多的命婦皇妃都大大方方露著臉,賀蘭瓷也不好遮掩,只能盡量神情坦然。

  楚瀾又道:「……你真的不去?」

  先前楚瀾對她有所誤解,這會估計是想補救。

  賀蘭瓷可以理解,她點了點頭,輕聲道:「楚小姐去就好,不用管我。」

  楚瀾支支吾吾了一會,到底還是走了。

  只是離開時臉頰微紅,還讓賀蘭瓷疑惑了好一會,總不能是被她氣的。

  趁著比試還未開始,賀蘭瓷謹慎地四處張望,終於遠遠在官員堆裡,找到了她爹。

  賀蘭謹緋袍犀帶,清臒瘦削,官服補子上繡著錦雞,出行前一晚他官服才又裂了個口子,還是霜枝給縫的,縫縫補補的舊衫在一眾重臣中,不免就顯得寒酸了些。

  不過身子倒是站得很直。

  賀蘭瓷也不覺地挺直了脊背。

  她剛準備收回視線,就聽見身旁有人道:「咳咳……不知賀蘭小姐一會可要騎馬?」

  賀蘭瓷客氣道:「不用,謝謝。」

  「那……在下見賀蘭小姐穿得單薄,這件狐裘……若不嫌棄便送給小姐了。」

  「不用,謝謝。」

  「賀蘭小姐可是第一次來長雍獵苑,我對此地很是熟悉,賀蘭小姐若有興致,我可以帶你在附近游覽一二。」

  「不用,謝謝。」

  賀蘭瓷臉上表情越發冷淡,但絲毫不影響圍過來男子們的熱情。

  這就是她不喜歡出門的緣由。

  周圍不光有圍上來獻慇勤的公子哥,還有好奇這角落裡到底發生了什麼,湊過來看的,就連騎著馬也要朝這裡瞅一眼,叫她覺得自己不像個人,倒像個被欣賞的漂亮物件,彷彿所有價值都在這張臉上。

  至於這皮囊下,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無人關心。

  好在,很快比試開始,她面前的男子願是不願,都得去執事官那登記,否則一會便無法上前比試。

  賀蘭瓷總算清靜下來,結果一抬頭,就看見高台處蕭南洵一雙冷冰冰的眸子正看過來。

  「……」

  堪稱一眼透心涼。

  賀蘭瓷頓覺周身一寒,連忙低頭佯裝咳嗽。

  所幸蕭南洵也只是隨意一瞥,並沒有一直盯著她看的意思。

  高台上坐的都是皇親國戚,蕭南洵上首的便是大皇子蕭南泊。

  與蕭南洵不同,他性子好,天生慈眉善目,肖似其父,可惜母妃不過是個被聖上意外臨幸的宮女,雖母憑子貴封了妃,但沒有半點聖寵,連帶著他也不受重視,這年紀早該封王立儲,卻硬生生被聖上拖著。

  外界都傳這位大皇子有些過於軟懦。

  賀蘭瓷趁蕭南洵轉回頭時,看了一眼大皇子,確實和聖上一般,瞧著沒有半點攻擊性,被蕭南洵襯著,越發顯得低眉順眼。

  以至於她居然還生出了一點憂慮。

  王朝儲君素來是先立嫡再立長,皇后青燈古佛已久,膝下只有一個夭折的女兒,又和聖上多年不曾親近,想來已不可能再有嫡子,立儲可能性最大的應該就是大皇子——可偏偏聖上一心向著二皇子。

  大雍成年的皇子目前就這兩位。

  蕭南洵現在多少還顧忌點身份,若皇位真落到他手裡,他想做點什麼,賀蘭瓷就算嫁了人只怕也無濟於事。

  想想就覺得前途慘淡。

  正想著,賀蘭瓷就看見一雙滿含心疼望向別處的少女懷春眼。

  而少女的視線落點正一副比她還柔弱的模樣,臉色慘白如紙,眉心似蹙非蹙,彷彿病入膏肓忍著不適仍舊頑強堅持地直身坐在席中,還時不時露出些清淺卻又溫柔的笑意。

  真真好一個病弱俏郎君。

  ***

  「霽安,你要不還是回去歇著吧,回頭我替你跟太常寺的人說一聲。」

  陸無憂緩緩搖頭:「我只是昨晚沒休息好,不礙事的。」戲要演全套,他又咳了一聲,道:「真不用管我,還是先看比試吧。」

  校場比試,科舉入仕的文官自然都得靠邊歇息。

  年輕武將和自小練騎射的世家子弟一個個英姿勃發,騎在馬背上,背著長弓和箭囊,頗有幾分不可一世,只是其中不少都頻頻朝著一處看去。

  還有的,騎著騎著就忍不住往那邊靠過去。

  就連在比試騎射的都彷彿是卯足了力氣,拉弓的動作極為浮誇炫技,比如胯下射箭,背後射箭,躍起射箭,還有三箭齊發的……恰似一群公孔雀展翅。

  「……見到本人之前,我也沒想到賀蘭小姐長得這麼……呃,出眾。」

  陸無憂身旁一位庶吉士斟酌著道。

  確實,白衣少女坐在校場一隅,清晨柔和的光亮毫無保留地傾瀉在她的衣裙鬢髮間,少女的冰肌雪膚似乎也散發著淡淡輝光,烏睫輕眨,猶如盛開至荼蘼的夏夜幽曇,又似冰山峰頂的千年雪蓮,始終有一層虛幻縹緲感籠罩——讓人疑心所見皆是幻覺。

  只怕天仙臨世不過如此。

  很難不吸引眾人視線。

  不過,白衣少女似是並未察覺,她低頭整理了一下裙裾,又柔柔弱弱地咳了一聲。

  庶吉士心尖一痛,不由道:「賀蘭小姐怎麼瞧著這般不適……」他一轉頭,看見陸無憂臉色,「呃……倒和霽安你的病症有點像。」

  陸無憂虛弱一笑,心道,她學我的,當然像了。

  ***

  一場比試郎君們爭奇鬥豔,還未比完,有人從高台上下來了。

  只見二皇子蕭南洵著一身玄色騎裝,頭頂烏紗帽以五彩玉珠做七縫,貫金簪,繫朱纓,俊美的臉上神色冷凝漠然,手持一柄烏金木彎月寶弓。

  他也不等太僕寺的官吏牽馬,隨便抓了一匹,翻身上馬,背手抽出一支箭便射。

  長箭「咻」一聲,極速飛馳。

  正中靶心。

  整套動作,流暢無比,頓時引來了滿場喝彩——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總之無人再敢上前攖其鋒芒。

  高台正中的順帝也甚是開心,當即便道:「來人,賞二皇子。」

  「謝過父皇。」

  蕭南洵笑了一下,面上不見多少喜色,他手指撫過長弓,道:「兒臣幼時的騎術還是兄長教的,今日獻醜,也想看看兄長的騎射。」

  眾人皆知,當初蕭南洵從清泉寺回來時,又瘦又弱,別說騎馬了,連靠近馬匹都不敢,還鬧了不少笑話。

  當然今時不同往日。

  大皇子蕭南泊被點到名,顯得有些神色慌張:「我騎射不如二弟,還是算了。」

  「兄長何必謙虛。」

  蕭南洵下馬,大步流星走過去,甚至將弓遞到了蕭南泊面前。

  蕭南泊還想推脫,順帝已經發話了:「讓你去便去,磨蹭什麼。」語氣中甚至有一絲不耐,與先前同蕭南洵說話時態度截然。

  賀蘭瓷以前光知道聖上偏心,沒想到他能偏心到如此地步,簡直令人驚詫。

  聖上都開了口,蕭南泊只得接過弓下場,他騎術尚可,射藝明顯只是尋常,射了兩箭,只有一箭中靶,還離靶心遠矣。

  場上自然不會有噓聲,但明顯蕭南泊被狠落了一把面子。

  順帝沒說什麼,似乎他對這個兒子從來也不抱什麼期望,只轉頭去和麗貴妃說話。

  蕭南泊神色窘然地把弓還到蕭南洵手裡,蕭南洵亦沒說什麼,只看著自己的大哥笑了笑,然後又取了一隻箭,在掌中把玩了一陣之後,他猛然拉弓,彷彿隨意地射出一箭,箭身斜射向天。

  賀蘭瓷還有一分走神,誰料那箭在天空中轉彎之後,直直朝她的方向墜了過來。

  「小心!」

  「……賀蘭小姐小心!」

  校場內此起彼伏響起驚呼,甚至還有想撲過來英雄救美的。

  就連陸無憂身側的庶吉士都忍不住站起身,然而陸無憂掃了一眼便知那箭中不了。

  果然——

  箭簇在賀蘭瓷身前一步處,就已經沒入了地面。

  賀蘭瓷驚魂未定地抬起頭,甚至還未能反應過來,蕭南洵已經先一步走到了她的面前,他彎下腰,將箭簇用力拔出,尖頭寒光凜冽一閃,他啟唇,聲線冷森:「一時失手,嚇到小姐了。」

  他毫無疑問是故意的。

  彷彿就是做給滿場人看的。

  蕭南洵低頭凝視著她,說出口的話依然很客氣,眼裡的掠奪意味卻幾乎不加掩飾:「……小姐可有哪裡傷到?要我幫你看看麼?」

  賀蘭瓷忍著狂跳的心口,退了一步道:「臣女無事,多謝殿下關心。」

  ——剛才有一瞬間她真的覺得自己可能會死。

  「殿下。」

  賀蘭謹從席上急匆匆趕了過來,一把便將賀蘭瓷護在身後:「小女既未受傷,便不勞殿下費心了。」

  蕭南洵的視線從賀蘭謹的緋紅官服身上掃過,笑了笑道:「是我的過失,那我改日再登門給賀蘭小姐賠禮。」說完,也不等賀蘭謹回答,便捏著箭簇轉身走了。

  他這一鬧,就算再想向美人獻慇勤也得掂量掂量二皇子昭然若揭的意圖。

  賀蘭謹還安慰她說無事,要她不要多想,事實上,賀蘭瓷光從賀蘭謹不自覺皺起的眉頭,就能感覺到她那兩門親事估計也玄乎了。

  此時,眾人也是議論紛紛。

  「二皇子真對賀蘭小姐有意啊?」

  「都那麼明顯了你怎麼還問這傻話!不如說,哪個男子看到賀蘭小姐無意才奇怪……」

  「可二皇子不是已經定了親……難道要賀蘭小姐去做側妃?」

  「賀蘭大人怕是不會同意。」

  「就算不嫁,二皇子有這樣的心思……誰敢娶啊……回頭可得小心頭頂……」

  ***

  在長雍獵苑的第二晚,賀蘭瓷仍舊沒睡好。

  不過今天已經是要入圍試獵,她又不下場騎馬,只需要和其他命婦一併在長雍行宮的看城上觀圍即可,甚至去得晚點也不會被發現。

  她洗漱,綰好髮出門時,忽然被人叫住。

  來人拿著她爹的笏板,遞給她看,滿臉緊張道:「賀蘭小姐,賀蘭大人、賀蘭大人他……早起時似乎身體有些不適,暈厥過去了。」

  賀蘭瓷頓時一慌,她爹多年案牘勞形,身體確實算不上好,每次想請大夫,她爹也總是搪塞過去,說沒什麼大病便用不著去浪費這個錢。

  倒是年幼時給她治病,不吝錢財,還問姑父借了一些,之後數年陸陸續續才還清。

  她有些急切地問:「我爹在哪?」

  「小姐別急,已經請了御醫去看了,這就帶您過去……」

  來人快步領著她從女眷住的內苑出去,經大廳、迴廊、幾道拱門,至官員下榻的東苑,官員大抵是一早都去了圍獵,一路過去都沒撞見幾個人。

  直至越走越偏僻,賀蘭瓷才隱約覺得有些不對。

  「到了,就在裡面。」

  可笏板又確實是她爹的,賀蘭瓷遲疑間,感覺到有人雙手攥住她的肩膀,將她用力往前搡去,她踉蹌幾步,手控制不住推開了面前的門,撲跌進去,緊接著身後的門便被人關上了。

  賀蘭瓷腦中空白了一瞬。

  她有恃無恐是因為礙於她爹的官位,二皇子暫時應該還不會太喪心病狂。

  難不成二皇子已經等不及她爹外調,就開始發瘋了,還是說……在那夢之前,二皇子就已經對她下過手?

  這麼怔愣的同時,身後一個男聲傳來。

  賀蘭瓷猛然轉頭,然後呆住了。

  「賀蘭瓷,是不是很意外……你這個賤人!」

  站在那的赫然是已經被奪了世子之位的李廷,他目色猙獰泛紅,五官都有些扭曲,上前一把抓住賀蘭瓷的胳膊,便把她往床上甩。

  「我被你害得這麼慘,你這個賤人居然還去勾引二皇子……」李廷聲音裡滿是怨毒與憤恨,「原來你翻臉不認賬就是因為攀上更高的高枝了,二皇子比我更尊貴,更能給你榮華富貴是不是?我呸!你問問二皇子會不會為了你去悔婚,他根本不可能娶你!」

  說著,他也揉身撲了上來,伸手去扯賀蘭瓷的衣帶。

  「什麼不是你的字跡,我以為我會信?你這個蛇蠍心腸的毒婦,你毀了我,我也要毀了你,看你失了名節還怎麼去……」

  他話沒說完,只見銀光一閃,賀蘭瓷持著一根鐵簪抵在他的喉頭,片刻前被他推進門內她分明是慌亂的,但這一刻她美麗的面龐上竟顯出了一分異乎尋常的冷靜。

  冷冰冰的鐵簪子緊貼著李廷頸側的皮肉,他想抓住賀蘭瓷的胳膊,卻發現手臂有些無力。

  賀蘭瓷心跳聲越發的急促。

  她在鐵簪上塗了陸無憂給的藥,用絲帕裹好,貼身放著,原本想找機會試試有沒有效果,但沒想到機會來的這麼快。

  力氣懸殊,她只能賭這藥當真有用,陸無憂沒有騙她。

  李廷的反應確實慢了下來。

  賀蘭瓷趁機用力推開他,翻身便要下床,剛要下去時,腳步一沉,她回頭,發現腳踝被李廷攥住了。

  「……你下藥了?你什麼時候對我下藥了?賤人!」

  李廷身體力量被抽離,卻憑著一股怒氣撲上前去,想用身體重量壓住賀蘭瓷,不讓她逃。

  賀蘭瓷沒有辦法,握著簪子用力往他身上紮了下去。

  血飆了出來。

  李廷悶哼一聲,卻硬是不肯放手,疼痛好似讓他的力氣還恢復了一些。

  賀蘭瓷頭皮發麻。

  意識到簪子的殺傷力實在不足,李廷扯著她的衣帶,半個身子都快壓過來了,賀蘭瓷大腦不經反應便下了命令,她一把抄起擺在床邊杌凳上的掐絲琺琅纏枝大肚花瓶,毫不猶豫地用盡全身力氣砸到了李廷的腦袋上。

  一聲脆響。

  瓶身和李廷的腦袋一併開了花。

  李廷瞬間失去意識,頭頂鮮血直流。

  鋒利的瓷片掉的遍地都是。

  賀蘭瓷瞬間也卸去了所有的氣力,她甚至沒有力氣推開身上的李廷,砸花瓶的胳膊因為用力過猛而漸漸泛上劇痛。

  整個房間裡彷彿兇案現場,她的白衣上都沾滿了斑斑點點的血跡。

  賀蘭瓷才發現自己的手在慢慢發抖。

  她扶著床沿,反胃感湧上來,又有點想吐——混雜著興奮噁心恐懼的情緒充斥著大腦。

  就在這時,門被推開了。

  賀蘭瓷的大腦已經糟糕到無法再承受更多的衝擊,她有些茫然地抬起頭。

  晨曦從門扉外射落進來,驅散了一室晦暗。

  天青官袍的少年周身盈滿了白光,面龐清逸,眉目似畫,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陸無憂看著滿地的狼藉,神色如常,好似眼前畫面十分尋常,反手關上了門,才對她解釋道:「我稱病沒去,方才聽見響動過來的,應該只有我聽見了……嗯,賀蘭小姐,還能動嗎?」

  他伸出手,嗓音溫和道:「我拉你出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4 10:41 PM

第十六章

  賀蘭瓷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把另一隻手遞過去的。

  陸無憂隔著袖子握住她的手腕,輕巧地把她從沾滿血污的床上托了下來——也不知道他如何使力的,賀蘭瓷感覺自己像一片雲朵似的就已經落到了乾淨的地上。

  在她神色空濛之際,陸無憂走過去,並兩指探了探李廷頸側的脈息。

  李廷半個腦袋耷拉在床沿邊上,血糊淋淋,看起來半死不活。

  「沒死,還有口氣呢,只是昏過去了。」

  聽見他這麼說,賀蘭瓷才覺得大腦活泛起來,她動了動唇,輕聲道:「……你不問問,發生了什麼嗎?」

  陸無憂頭也不抬道:「這我總不至於看不明白。」他的手移到李廷的手腕間,好像在探他還有幾分活氣,「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怎麼辦?」賀蘭瓷低聲重復了一遍。

  「嗯,我是說……」陸無憂語氣平淡,「你要滅口嗎?」

  「……」

  賀蘭瓷不由看向一臉若無其事說出了不得話的人。

  陸無憂眼尾微彎,揚起個笑來:「開個玩笑,鬧出人命來也不合適,他還是盡量別死的好。」說著,他手指飛快在李廷的肩頸點了幾下,取出一顆藥丸,餵到他嘴裡,最後又倒了些藥粉在李廷的傷處。

  李廷身上那些出血口很快便被止住了。

  賀蘭瓷默默看著陸無憂動作不停,方才還驚跳如雷的心跳聲慢慢平息下來,只是手還有些發抖。

  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恢復平靜:「多謝了,你……」

  是想問,不知會不會連累到他,這畢竟是件極其危險又麻煩的事情,哪怕有一絲可能東窗事發,此刻在這裡的陸無憂就會被直接當做她的姘頭處置。

  ——她都能想像出,要是李廷真死了,曹國公府上定會反咬一口,編出一個她和姘頭密謀,將李廷約到此處,然後痛下殺手的版本。

  畢竟先前傳訊的人已經知道賀蘭瓷來見李廷了,李廷出事,她必然脫不了干係。

  「不用謝我,就算不是你,換成其他人我也會如此,只是恰巧路過罷了,而且……」

  陸無憂把李廷的身體靠牆放到地上,看似低頭研究著他頭上的傷口。

  賀蘭瓷道:「而且什麼?」

  陸無憂轉眸看她,輕挑眉梢,道:「你要不找個銅鏡照照看?」

  貼著牆根的圓角櫃上還正好有一面,賀蘭瓷遲疑地攬鏡一照,鏡中映出那張她看慣了的臉,美自是美的,只是此刻面上濺射著點點血跡,髮絲凌亂,臉色蒼白如紙,瞳孔處還不停地震顫,彷彿驚魂未定,比先前她在二皇子面前裝出的模樣還要憔悴可憐。

  陸無憂幽幽道:「剛才看你一副要崩潰大哭的樣子,還以為你被活生生嚇傻了。」

  賀蘭瓷道:「……我哪有要崩潰大哭!」

  陸無憂莞爾道:「要不……你先把臉上的血擦擦。」

  他說的對。

  不然這樣光是走出去,估計都會引來侍衛。

  賀蘭瓷單手從袖底取出帕子,沾著茶水,沉默地擦淨臉上的血跡,又理了理長髮,但這血衣自然也是沒法穿了,想了想,她動手打算把外衫也脫了,可因為砸花瓶的那隻手無論如何使不上勁,她的動作顯得既費力又僵硬。

  陸無憂也看出不對,他頓了一下道:「你那隻胳膊怎麼了?」

  她稍稍用力,手臂越發生出鑽心的痛:「……太用力傷到了。」

  「還能脫得掉嗎?」

  「呃……」賀蘭瓷有些艱難道,「我試試看。」

  「算了。」陸無憂走過來,手指一旋,掌心瞬間多了把飛刀,低聲對她道:「站著別動,不會傷到你的。」

  賀蘭瓷一僵,看著鋒利無比的刀刃:「你確定?」

  陸無憂笑了笑:「大不了就是留道疤。」

  賀蘭瓷:「……?」

  「反正也不在臉上。」他舉起刀,語氣裡含著一絲戲謔,「毀不了你的絕世容顏。」

  「……」

  鋒刃已順著袖口往上,賀蘭瓷到底還是選擇信他,依言咬唇未動,陸無憂垂眸,動作輕柔,半點沒碰到她,刀刃一路割裂布帛,又在她肩頭輕巧繞了一圈,剛才脫了半天的衣袖就這麼簡單輕鬆墜地,別說肌膚了,連中衣都沒劃傷。

  賀蘭瓷扯下衣袖,迅速將外衫脫了捲起,無語道:「你就不能好好說話嗎。」

  陸無憂切完就走,也不看她,反手嫻熟地收刀道:「忍不住。」

  賀蘭瓷道:「……?你這什麼毛病?」

  「主要是……習慣。」他似乎也不打算過多解釋,話鋒一轉道,「你的胳膊是痠疼,脫位,還是折了?」

  賀蘭瓷按著胳膊感受了一下,道:「痠疼。」

  陸無憂從懷中取出一瓶藥膏,放在桌案上道:「塗一塗,不嚴重的話,小半個時辰就好了。」說話間,他用靴尖踢出一個炭盆,把床榻上沾了血的褥單扯下來,順便仔細擦了擦周圍殘留的血跡,清理掉碎瓷片,最後變戲法似的拿出一枚火摺子,對賀蘭瓷道,「外衣丟這,一起燒了。」

  他到底身上藏了多少東西?

  不……他為什麼這麼熟練。

  賀蘭瓷想著,手已經先一步把外衫扔進炭盆裡了。

  炭盆內的織物很快燃燒起來,陸無憂極其嫻熟地用火鉗翻動加速灼燒。

  火光灼灼映著他無甚表情的臉,讓她不由又想起當初在青州時,陸無憂燒人姑娘手帕時的模樣,也是這般冷酷無情。

  她抬眼望去,天青官袍的少年也恰好看過來。

  少女的瞳仁裡已不再如之前驚惶,在明明滅滅的火光裡,眸色點漆如墨幽惑人心。

  兩人相顧無言,對著炭盆消滅罪證——若不是李廷還有一口氣,可能看起來就更像毀屍滅跡了。

  場面實在有些尷尬,賀蘭瓷轉過身去,用剛才已經髒了的帕子繼續在床榻附近擦拭,檢查有沒有遺漏的血跡和瓷片,順便把那枚救了她一命的鐵簪擦乾淨回收。

  等擦乾淨她才忽然想起一件事。

  「呃……」

  哪知道陸無憂那邊同時也開口道:「嗯……」

  賀蘭瓷道:「你想說什麼?」

  陸無憂無可無不可地聳了下肩:「你先罷。」

  「待會李廷要怎麼辦……」賀蘭瓷思忖,「他要是被發現,遲早也會……」

  陸無憂彎起唇角,語氣十分輕鬆道:「那你不用擔心,我既然幫了,便會幫到底,一會你回去便是,李廷我來處理。」

  若在之前,賀蘭瓷可能還會懷疑,但看見他神色如此淡定的處理此事,經驗十分豐富的樣子,讓賀蘭瓷莫名對他多了一分道不清說不明但又很詭異的信任。

  但她並不清楚,陸無憂為何要如此周全地費心。

  這件事是真的吃力不討好,而且風險極高。

  反常必有妖,年少當家的經驗讓賀蘭瓷深信這世上沒有平白無故的好意,只是還沒等她開口,陸無憂彷彿已經知道她想問什麼般,突然道:「我有個妹妹,親生的,因為長得玉雪可愛,又沒什麼心機,小時候出門總遇見不識相的畜生想拐她,故而……你就當是我看不慣這等齷齪行為罷了。」

  陸無憂雖然心底透著黑,但用詞一貫文雅,少說這種粗鄙之詞,可見確實厭惡。

  以及……他居然還有個妹妹。

  賀蘭瓷在青州三年,都沒聽人提起過他的家人,只知道陸無憂寄住在伯祖父家念書,險些以為他是個孤兒。

  陸無憂緩慢抬睫,桃花眼揚起,波光瀲灩,恰似在調情,然而說出口的話卻截然相反,他語氣難得正經:「賀蘭小姐,先前說對你沒興趣,不是在欲擒故縱——至少目前,我對所有男女之事都沒什麼興趣。」

  賀蘭瓷本就因他的解釋而把心放下大半,又聽他這麼說,不自覺地鬆了口氣,只是鬆完,她還是覺得哪裡不對,謹慎地開口道:「呃,陸大人,那……你是有什麼隱疾嗎?」

  是有什麼特殊愛好嗎?

  陸無憂:「……」

  賀蘭瓷緊接著意識到這個問題太有問題了:「抱歉,無意冒犯,一時失言。」

  陸無憂頓時笑了一聲,似是氣笑的,一雙顏色略淡的眸子盯著賀蘭瓷,居然還叫人生出了幾分悚意:「賀蘭小姐,心境倒是恢復得真快,令陸某佩服。」

  賀蘭瓷咳嗽一聲道:「罪……不,衣服燒完了。」

  確實燒得挺乾淨,和裡頭幾塊未用完的炭一併變成黑灰。

  賀蘭瓷站直身子,要出門才意識到她現在只穿了素衣單裙,再一路走回去,多少有些尷尬。

  陸無憂把炭盆踢回去,道:「我剛才想說的,我去拿件外袍給你,很快回來。」

  他說很快,就真的是很快。

  幾乎眨眼功夫,陸無憂就取了一件白衣回來:「乾淨的,我沒穿過,你記得盡量遮著臉,東苑到內苑過拱門直走即可,衣服穿完便燒掉。」

  「那扔掉呢?」

  陸無憂挑眉:「不行。」

  賀蘭瓷只好點頭:「好吧。」

  她接過一看,愣了愣,衣衫的確乾淨無味,像是全新的,但手感細膩絲滑,緞面甚至泛著銀絲細閃,在光線下似流水一般,一看便知價值不菲,賀蘭瓷猶豫了一下道:「……衣服多少錢,我賠給你。」

  「一件衣服而已。」

  這人什麼家境啊。

  正二品朝廷命官的嫡女嘀咕了一會,到底沒再說什麼。

  陸無憂身量高賀蘭瓷許多,外衫對她而言著實太過寬大,好處是方便她手臂不便也能套上,壞處則是衣擺幾乎拖地,讓她頗像個唱戲的,但眼下也只能湊合了。

  賀蘭瓷穿著衣服,沒話找話:「陸大人,你既會武,為什麼不去參加圍獵?」

  陸無憂隨口道:「太弱了沒什麼意思……對了,我會武這件事賀蘭小姐最好還是不要隨便對人說。」

  「我會保密的。」賀蘭瓷鄭重點頭,準備往外走,「總之今日多謝了。」

  「等等。」

  陸無憂叫住她,指著桌上的藥瓶。

  賀蘭瓷才想起陸無憂留給她的藥,拿起藥瓶,她想了想,正色道:「日後你要是真有麻煩,我不介意幫你做一次擋箭牌。」

  陸無憂聞言,似想起什麼,忽地一笑:「像過去賀蘭小姐拿我當擋箭牌一般?」

  賀蘭瓷:「……」

  賀蘭瓷訕然道:「咳,都是過去的事了。」

  這就得提一提當初兩人在青州的舊怨。

  此事說來確實有點……

  怪也怪陸無憂自己不檢點,惹得她伯父家那位嬌滴滴的小堂妹哭著回來,撲在榻上抽抽噎噎說陸公子根本不喜歡她,哭得那叫一個日月無光天地慘淡,賀蘭瓷哄都哄不過來,她頭疼不已,並且認定陸無憂是個玩弄女子感情的負心漢。

  恰好,那時她也被書院裡那些狂蜂亂蝶騷擾得不勝其煩,便乾脆禍水東引,放出風聲說她心慕才學高者,彼時陸無憂在江流書院次次窗課堂課鄉場課的考核均是第一,別人來問,賀蘭瓷也沒有否認,於是書院上下都覺得她對他有意——陸無憂很快便在男子中成了眾矢之的,時不時便有來找他挑釁比試者,當然他也不落下風,如法炮製回來。

  於是,全江流書院都知道,兩人相互傾慕,卻不知道什麼緣由死活不肯牽上紅線。

  但實際卻是,兩人相看兩相厭,面沒見幾次,然而次次都爭鋒相對,說話陰陽怪氣,恨不能直接氣死對方。

  雖然後來賀蘭瓷隱約察覺了事情並不如她小堂妹說的那樣,但樑子已然結下,年少氣盛,誰也不肯服軟,直到賀蘭瓷回上京前,都沒能講和。

  ——還好這段幾年前的舊事暫時沒多少人知曉。

  「呃……不過你一人處理李廷真的沒問題嗎?」

  畢竟是在行宮內,雖然此處偏僻,但出去保不齊就會遇上巡邏的侍衛。

  陸無憂鬆了鬆肩膀,單手拎起李廷,桃花眼斜過來一抹光,道:「那你要留下跟我一起收拾殘局麼?」

  賀蘭瓷道:「……那還是不必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4 10:48 PM

第十七章

  「你聽說了嗎?圍場那邊出事了!曹世……不對,是前曹國公世子,他不知怎麼掉進捕獸的陷阱裡了……腿摔折了不說,腦袋還給嗑開了花……太醫院的院判親自去瞧,都差點沒救回來。」

  「好像腦子都摔得半傻了,曹國公夫人得知這消息差點沒暈過去。」

  「曹國公帶他來,原本是想在圍獵上顯顯身手,挽回聖心的吧,但他這也太冒失了……且那捕獸陷阱,這麼容易被誤踩嗎,下次倒是要小心了。」

  「他自己騎藝不精罷了!還真是個笑話。」

  一時間消息傳得沸沸揚揚,圍獵受傷十分尋常,但這意外踩陷阱去掉半條命可不多見,本來那位自命不凡的前曹國公世子人緣就不佳,如此一來更是看笑話的居多。

  得知這消息時,賀蘭瓷正在用屋裡的炭盆燒陸無憂的外衫。

  圍獵場和行宮相隔頗遠,沿途還有侍衛布圍巡邏,也不知道陸無憂是怎麼繞過重重禁制把人丟進陷阱裡的,她又嘀咕了一會,被嗆得咳嗽了兩下,才繼續用火鉗戳著衣裳,以使得它均勻被燒。

  對著畢畢剝剝的火灼聲,賀蘭瓷總覺得陸無憂這個作風,著實有點古怪。

  手臂用了他給的藥,此時也已不再痠疼,幾乎如常,她用另一隻手托著下頜,生平第一次有那麼點好奇陸無憂究竟是什麼出身過往,為什麼關於他的一切都這麼不尋常。

  不過轉念一想,她現在操心自己都來不及,哪有功夫去管他,遂又放下。

  賀蘭瓷早上有驚無險地回了住處,趕忙換了衣裳先去看城,見到她爹無事,才放心下來。

  她爹對自己的笏板丟失一無所知,甚至回去時還見笏板好端端放在那。

  賀蘭瓷便大概知道,約莫是李廷著人去偷,引她來又讓人放回去了,若事情捅出來,她這麼說了,反而有口說不清。不過這件事到底不光彩,李廷既然沒死,那應該也不會被捅出來,她現在姑且還算安全。

  話又說回來,也不知李廷這個摔得半傻是個什麼情況,還有可能恢復嗎?

  為防萬一,下次她可能身上也要備個匕首之類。

  賀蘭瓷正有的沒的想著,突然門外傳來了幾聲敲門聲。

  「賀蘭小姐在嗎?」

  是個陌生聲音。

  她連忙滅了火,把炭盆踢到床底下,才緩步去開門。

  門外站了個太監,後面跟著好些隨從,看見賀蘭瓷,他堆出滿臉笑,聲音尖細地笑道:「先前二殿下的箭矢誤驚了賀蘭小姐,心頭十分歉疚。又聽聞小姐身體不適,二殿下甚是擔心,特命咱家送來些東西。」

  後頭一個人捧著的托盤上,正放了一根兒臂粗滿身長鬚的山參。

  賀蘭瓷:「……」

  她從無言中回神,剛想謝恩,那太監又道:「哎,賀蘭小姐別急,還沒完呢,後頭的,東西都端上來。」

  再下一個托盤上則擺著一隻多層的紅木首飾盒,四角以金飾包邊,鑲嵌著龍紋雲飾,富貴難言,打開盒子,裡面更是流光溢彩,匣子一層推開一層,放了一整套足金鑲紅寶石的頭面,頂簪、花頭簪、挑心、花鈿、耳環……林林總總足有十幾樣,紅寶石顆顆碩大,黃金耀眼奪目,工藝亦是精巧不凡。

  賀蘭瓷怔了一怔。

  那太監見此,笑了一下道:「還有呢。」

  往後的一個宮人手裡則捧著一套絳紅金絲織錦的百褶月華裙裝,另配了雪光緞的中衣和對襟羽紗的罩衫,光看面料已是華貴至極,尋常衣裳鋪子裡見都見不著。

  賀蘭瓷有些預感不妙。

  往常也有富家公子送她金銀首飾,美衣華服,賀蘭瓷一概拒之不受,但眼下二皇子的賞賜,以她的身份而言,怕是只有謝恩,沒有婉拒。

  在賀蘭瓷踟躕之際,前面三樣賞賜已經被擺進了她的屋子裡。

  「這還有最後一樣,也是給賀蘭小姐補補身子的。」太監笑著閃身讓開道,「白天二殿下親自獵到的,模樣可能有點嚇人,不過……」

  只見後面兩個人倒提著一隻鮮血淋漓的死鹿,鹿角已經被砍斷,身上插滿箭矢,明明是仙靈美麗的生物,卻被紮得腸穿肚爛,彷彿是被一箭箭折磨至此,皮肉外翻,猙獰可怖,甚至未徹底乾透的鮮血都還在緩慢流淌。

  賀蘭瓷頓時心頭一跳,想起了被她砸得滿頭鮮血的李廷。

  但許是因為剛見過這樣的場面,她有了一些心理準備,反而沒那麼懼怕,只是瞳孔顫了顫,旋即閉眸,瞬息間復又睜開,不一會便凝神冷靜下來。

  太監的視線從她臉上移開,才指著鹿道:「也怪這鹿不聽話,本來射了一箭中了,可它偏要逃,二殿下沒辦法,只好多射幾箭,就成了這副模樣。不過賀蘭小姐放心,回頭把這鹿放鍋上燉了,會把皮肉都弄乾淨的,這也就先給您看看……對了,不知鹿血您要不要也來一杯?可很是養顏的……」

  「……」

  這根本不是送禮,而是明晃晃的恐嚇。

  賀蘭瓷送走太監一行,看著滿屋擺著的金光閃閃的物件,那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感覺又湧上來了,眼前放的也彷彿全都是要命的東西。

  沒等她緩一口氣,門外再度傳來了敲門聲。

  賀蘭瓷一瞬間甚至有點心梗。

  這次門外站了個女官,身後跟了幾個宮女,她姿態微矜,神色端雅道:「公主有請,還望賀蘭小姐隨我移步前去。」

  賀蘭瓷:「……!」

  總不能她剛說替陸無憂擋一次,韶安公主這會就找上門來了吧,陸無憂應該不至於這麼……還是說韶安公主發現了那日在太醫院馬車裡的不止有陸無憂,或者……

  但不管怎樣,她也只能滿腹狐疑地跟著出門。

  韶安公主因為身份尊貴又受寵,在行宮有單獨的寢殿。與她們不同,殿外幽泉環繞,涼亭假山間錯擺置,歇山頂的殿宇則雕樑畫棟,金碧輝煌,漢白玉為階,簷樑高懸,斗栱上雕了十八株名貴花卉並星月聯袂的祥紋。

  據說和她在公主府的寢殿相仿,足見帝王對女兒的寵愛。

  賀蘭瓷進去時,韶安公主正倚在貴妃榻上,翹著小腿晃悠,手裡捧了一本新到的話本,旁邊十四五個伺候的宮女,有的捏肩有的捶腿,還有的正用籤子往公主嘴裡塞蜜餞漬過的甜棗。

  她已經做好了被刁難找茬的準備。

  可萬萬沒想到,韶安公主一見賀蘭瓷,輕巧地就從榻上跳下來,然後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眼神熱情,笑靨如花道:「賀蘭小姐來得剛好,我正想著你呢。對了,你長我幾歲,我就叫你姐姐可好?」

  賀蘭瓷:「……???嗯?」

  韶安公主毫不尷尬地繼續道:「我對賀蘭姐姐一見如故,心中甚是喜歡,一直也沒有機會親近,今日總算得見姐姐,近看更是覺得姐姐容貌傾城,世間難尋。」

  恭維的話賀蘭瓷聽得多了,但這麼言不由衷的還是第一次見。

  她還記得韶安公主第一次見到她時,臉上惱怒的厲色,恨不得撓花她的臉。這能一見如故,那八成是十年以上的仇敵。

  但賀蘭瓷還是努力「嗯」、「嗯」配合她。

  說完了一堆廢話,韶安公主總算切入正題道:「……下個月便是我十六歲的生辰,到時會在府上設宴,不知姐姐能不能賞光前來。」不等賀蘭瓷回話,便又笑道,「賀蘭姐姐如此顏色,卻這般素淨,未免暴殄天物,姐姐可務必要盛裝而來。」

  ***

  蕭韶安一向能屈能伸,看著眼前美貌若仙的少女,她心頭一陣憐憫,因而笑得越發燦爛。

  半個時辰之前,她才從她哥那裡回來。

  他們一母同胞,和母親麗貴妃一樣都喜歡金銀玉器、珠寶翡翠之類奢靡華麗的東西,但蕭韶安知道,病得最嚴重的還是她的兄長蕭南洵。

  蕭韶安從他的寢殿回來,差點沒被刺瞎,他簡直恨不得給自己砌一座純金殿宇——也許他登基了以後真的會這麼做。

  所有精緻、漂亮、富麗堂皇的東西,都會成為他的收集物。

  因而那日她一見蕭南洵發話,就知道,他一定喜歡這個女人——因為她哥的收集物也包括活物。

  和這女人比起來,蕭南洵之前養在府上的那些殊色佳麗,被襯托得一個個都成了庸脂俗粉。

  她哥一定十分不甘心,不弄到手不肯罷休,但偏偏那女人的爹是父皇的寵臣,還管著那幫子麻煩的御史,真要直接下手,得罪了文臣,引得父皇不喜,勢必對奪嫡不利,所以她哥只能徐徐圖之,怎奈何這女人對她哥畏之如虎,半點不肯上鉤。

  蕭韶安從蕭南洵嘴裡聽出這個意思的時候,還詫異了好半天。

  雖多少理解她的避讓,但心底深處對這女人的不上道頗有些嗤之以鼻。

  畢竟她哥雖然嚇人了點,但樣貌還是極好的,身份也足夠尊貴,那女人現在嫁過來是側妃,但日後說不定就能變成她母親那樣寵冠六宮的貴妃。

  「所以我打算用這東西……」蕭南洵轉著手中的紫色玉瓶,目光微凝,「你不是也喜歡那狀元郎麼,正好一箭雙雕。」

  蕭韶安還疑惑道:「這瓶子裡是什麼?」

  「一種藥,名為相思無解。」蕭南洵語調平和,聲音卻很冰冷,沒有絲毫感情,「一個頭領死了的江湖幫派,樹倒猢猻散,下面的人為了前程便敬獻了許多藥上來,這就是其中一種。」他勾起唇角,越發讓人心中發寒,「我找人試過,服下之後,無藥可解,什麼都不做,甚至會暴斃而亡。」

  蕭韶安一顫,道:「……這藥是幹什麼的?」

  蕭南洵唇角浮出笑意:「自然是控制人向你投懷送抱的。把賀蘭瓷約到你的生辰宴上,這藥你找機會給她下了,讓你的人扶她去一處暖閣歇息,我自會去尋她。」他語氣一頓,「屆時,我也會找機會把這藥下到那狀元郎身上,引他去你的寢殿。」

  蕭韶安雖然年紀輕,但禁宮裡的齷齪事也沒少見,只一思忖瞬間便明白了,臉頓時漲得通紅:「我才沒想……而且他身子不好,還定了親。」

  「那又如何?」蕭南洵絲毫不以為意道,「你要是怕他不行,便先尋個和你體貌相仿的宮女,打扮成你的模樣,滅了燈火在寢殿裡試他一試……若你還想要他,就稟了父皇說他醉酒冒犯了你,到時別說定了親了,就是他已經娶了妻,也只能休妻再娶。」

  「他……他要是討厭我了怎麼辦!」

  蕭南洵嗤笑道:「你是公主,他還敢給你臉色看?有的是手段叫他服軟。」

  蕭韶安琢磨了一下也是,頓時覺得在她哥三言兩語之下,世界都敞亮了,於是接了藥,便來應諾。蕭南洵還指定要她跟賀蘭瓷說要求她盛裝出席,蕭韶安不明其意,也全都照辦了。

  蕭韶安回過神,但見眼前少女只頓了一頓,便低垂螓首點頭,輕聲應「嗯」。

  她對即將要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蕭韶安越發得意,雖然她之前確實是對她有些嫉妒,但這時候就只剩一點高高在上的憐意了。

  蕭南洵脾氣不大好,好聲好氣地討好她不肯應,最後落到她哥手裡,她哥估計也不會怎麼憐香惜玉。

  「那就不打擾賀蘭姐姐休息了,姐姐先回去吧。」蕭韶安似想起什麼,她指著身側的銀盤,「哦,這甜棗姐姐拿回去吃吧,到時我會給府上下帖子,可記得一定要來哦。」

  賀蘭瓷一臉復雜地端著甜棗出門了,裡頭放了許多黏糊糊的蜜餞,一看就甜得發膩。

  她再回自己住的內苑,則要經大廳內繞回去,此時天色將晚,大都已經回房休息,路上人並不多,賀蘭瓷緩步走著,迎面撞見個熟人。

  林章端著湯藥也是面色一變,露出了赧然又羞怯的表情,就要避開道去。

  賀蘭瓷聞著湯藥覺得有些熟悉,便主動問道:「林公子,你這是要去哪?」

  林章低頭,輕聲道:「霽安兄他病了,太醫院的人忙不過來,我便幫他熬了藥,正要送去。」

  賀蘭瓷想了想,把手裡的銀盤遞過去,道:「那一併送去罷。」

  林章:「……?」

  ***

  陸無憂一襲雪白中衣,虛弱地躺在榻上,繾綣的昏黃燭光勾勒著他蒼白的側顏,手中一本書冊正被他用修長的手指翻閱,見林章回來,他勉強一笑道:「多謝少彥……嗯,這是?」

  林章也很懵逼:「……路上遇到賀蘭小姐,她給的。」

  「是麼!」

  陸無憂面露震驚之色,內心十分坦然地插了一塊甜棗放進嘴裡,嗯,倒是甜得剛好。

  彼時,花好月圓,風清夜靜,誰也不知即將要發生什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4 11:22 PM

第十八章

  自郊祀回去的路上,賀蘭謹旁敲側擊問她:「你後來可還遇上什麼了嗎?」

  賀蘭瓷沉默了一會,還是道:「二皇子賞賜了些東西下來。」

  二皇子賞賜的東西太過顯眼,一回府就能看見,想瞞也瞞不下來。除去首飾華服山參,那鹿肉被切剁燉煮後,足足裝了一大壇子,就放在馬車後面的蒙布裡,另還有個小壇子則裝滿了鹿血。

  她爹問完賞賜的物件後,之後也沉默了一會,道:「下了早朝,為父會單獨面聖,將這些不義之物退回去。」

  不用等她爹下衙回來,賀蘭瓷就知道這東西肯定退不掉。

  果不其然,賀蘭謹回來之後,不再提退回去,只讓她把東西收好,切莫拿出來招搖。

  賀蘭瓷心下明白,都不用二皇子提前和聖上說,聖上也只會覺得不過是些衣服首飾哪有必要特地退回來,若她爹不是左都御史,說不定還會被言官參一本沽名賣直。

  當然去退,也算是做足了和二皇子劃清界限的姿態。

  她爹雖能上摺子請二皇子早日封王就藩,卻不能公然以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與二皇子對立,若失了聖心,只會更加後患無窮。

  在這件事裡唯一高興的大概只有她哥賀蘭簡。

  賀蘭簡探頭去聞壇子裡濃鬱的肉香:「哇,爹,你們去一趟郊祀還能帶回來年貨呢!」又轉頭去看鹿血,還沾了一點放在嘴裡嘗嘗,「真是鹿血!你都不知道在市集上能賣多少銀……」

  賀蘭謹怒道:「不許賣!」

  賀蘭簡仍然很快樂道:「不賣就不賣,我自己喝總行了吧。爹,小瓷,要不下回帶我一起去吧!」

  「給我留在家裡好好讀書!哪都不許去!」

  賀蘭簡不以為意,他天天被罵,臉皮賊厚,捧著鹿血壇子,快樂地就往自己房裡跑,賀蘭謹恨不得追在後面抽他:「誰准你就這麼抱走的!」

  賀蘭瓷在一旁面色淡定,心下卻有幾分羨慕,無知果然是最快樂的。

  只是她的親事果然又再度艱難起來。

  她爹原本幫她定的是那位致仕的禮部尚書劉大人的長孫劉公子——因為覺得他人瞧著更和氣些,郊祀之前兩家人也有商有量的。

  然而,二皇子對她有意之事不知由誰傳了出去。

  前幾日劉公子的娘親劉夫人託了她姑姑,也就是姚千雪的母親傳話過來,說劉公子不過是區區舉人,祖父劉尚書也已經致仕,著實是配不上賀蘭小姐,她每日在家光是想這事都誠惶誠恐,夜不能寐,覺得實在廟小供不起大佛,所以懇請賀蘭大人還是另覓良婿。

  她爹賀蘭謹得到消息也只能嘆息一聲。

  再看那位翰林院侍講學士于大人的次子于公子,家人已迅雷不及掩耳為他定好了另一門親事——畢竟中了進士的士子都是香餑餑,搶手得很。

  適齡待娶又有功名在身,還家風嚴正品行端方的公子哥說來簡單,但真尋覓起來卻發現不那麼容易。

  尤其是賀蘭瓷她姑姑幫忙同其他官家夫人打聽的時候,一聽說是賀蘭瓷,對方立刻連連搖頭,表示高攀不起,實不敢娶。

  倒是也有湊上來的,比如死了爹媽,自己做得了主的,或者家中管束不嚴的,但不是人品歪瓜裂棗,就是家裡鶯鶯燕燕一堆,擺明了是貪圖美色。

  這種,賀蘭瓷不用想都知道,若真遇上二皇子威逼,對方毫不猶豫就會把她獻上去。

  姚千雪還來寬慰她說不嫁也無妨。

  但賀蘭瓷心道,這麼下去,真走到夢裡那步,她不是落到二皇子手裡,就是被脅迫得嫁給其他權貴以保全自身。

  就這麼時日一天天過,不知不覺竟到了韶安公主生辰的日子。

  尋常公主都是出嫁時才建府,但因為韶安公主深得聖寵,聖上破例,去年及笄時就已經給她撥了四十萬兩修建公主府,規制是最高等的,幾與受寵皇子無異——要知道大雍去年太倉銀歲入不過兩百多萬兩——這府邸年前便已修好,在城西足佔了半坊之地。

  賀蘭瓷沒見過,但也聽說了,裡面主院落就五進,東西跨院各兩進,殿宇廂房加起來保守估計四五十間,算上迴廊假山池塘等等的園林,更是大得無法可想,隨侍的僕從估計都得有上百號人。

  然而韶安公主平時還不一定住這。

  韶安公主的十六歲生辰,也是這公主府的第一次大宴,自然辦的極為隆重,京中貴女,大小官員家眷都收到了帖子。

  賀蘭瓷以往也會收到此類邀請,但她一貫不去——反正人多她一個少她一個也沒差,可這一次是韶安公主指名道姓要她去。

  她思忖了良久,還是覺得不安。

  那天韶安公主的態度實在是太古怪了,透著不懷好意。

  公主生辰當日,賀蘭瓷眼皮直跳,最終還是打算冒險稱病不去,可沒想到,府門外直接來了公主府的人。

  「我們奉公主的命來迎賀蘭小姐……什麼,賀蘭小姐身體不適,那正好,我們這還請了一位太醫院的御醫,可以讓他給賀蘭小姐看看。」

  門口的女官長了一張國字臉,領著兩名宮女,神色倨傲,後面則跟了京衛指揮使司的官兵。

  賀蘭瓷此時非常想要擁有陸無憂的控脈之術,因為御醫把了脈,很快便拆穿她:「賀蘭小姐脈象平和,應無大礙。」

  她學著陸無憂按胳膊:「……您再看看。」

  「再看也是一樣,賀蘭小姐不要為難老夫啊。」

  賀蘭瓷無奈,只好收手認命。

  正待和她們一起出去時,不料那國字臉一臉嚴肅的女官攔住了她,上下審視一番後道:「賀蘭小姐,這番打扮未免過於樸素,不知先前二殿下給賀蘭小姐的賞賜何在?」

  壓箱底的首飾盒子和華服被翻了出來。

  國字臉女官用眼神示意,兩名宮女立刻會意上前來給賀蘭瓷換衣梳妝打扮,只是……

  「賀蘭小姐,你的胭脂水粉呢?」

  賀蘭瓷知道自己已是螳臂當車,正在認命,畢竟她總不能翻牆逃跑:「呃……我不用那個。」

  當初姚千雪倒是往她臉上試過,但賀蘭瓷本來就已經長成這副模樣了,塗脂抹粉的結果是她實在是看起來太過豔麗妖嬈,像從九天仙境之上墜入了慾念魅惑魔窟,姚千雪呆呆看著她,鼻腔一熱,差點流出血來,才連忙給她卸了妝。

  「現在立刻叫人出去買。」

  賀蘭瓷還想掙扎:「真的不用……」

  國字臉女官一字一句肅然道:「我們奉命而來,要賀蘭小姐務必盛裝出席公主宴會,還請賀蘭小姐配合。」

  ***

  公主府。

  蕭韶安正緊張忙碌地著人往她臉上貼魚鱗花鈿。

  她已經塗了最上等的珍珠粉,用螺子黛描眉,又上了紫鉚所製的胡胭脂,額角上還貼了金牡丹的花面兒,不管妝容還是打扮,都是全上京最時興的。

  至於裙子更不必說,是針工局裡十多個繡娘連天加夜縫了半個月的百蝶牡丹如意大衫,配金繡雲鳳紋霞披,擺在一旁的七翟冠綴滿珠牡丹翠葉蕊頭、金珠寶鈿,流珠滿桌,光看就覺得金光炫目,貴氣難言,更別提金玉各十件的玉革帶、大帶等等四五樣配飾。*

  今天,十六歲生辰的她必定是全上京最華麗美貌的女子!

  然後……蕭韶安想起某件事,臉上微微泛起紅暈,她還會擁有全上京最俊俏的狀元郎夫婿,光是想著,都覺得自己這個生辰實在完美無缺。

  「公主……那狀元郎已經到了!」有宮女小聲道。

  蕭韶安頓時轉身道:「哪呢?快指給我看!」

  此時已經陸陸續續來了好些夫人小姐,她們在公主府的主園內相互寒暄,滿堂的錦衣華服釵環耳墜,晃花人眼,當然也有一些公子哥和年輕官員。

  畢竟她父皇讓光祿寺給她籌備宴席的時候,就意欲讓她在當中挑選夫婿。

  但是毫無疑問新科狀元郎還是當中最出彩的,特別是她指定要陸無憂穿著那一身緋紅色的狀元吉服而來,那一襲紅衣竟將他一身的如玉翩翩公子氣,都襯得明豔妖異起來。

  蕭韶安順著宮女所指,遙遙看去,少女心肝怦怦直跳。

  緋羅袍的少年站在一眾青綠袍的官員中,長身玉立,顯得氣質卓然,似仙鶴落入雞群中,原本清逸柔和的臉龐卻又顯出幾分近乎妖惑的俊美,看得少女不住喘息。

  那雙波瀾陣陣的桃花眼,只含三分笑意便已經像在傳情,此刻他顧盼流輝間,笑意款款,溫柔繾綣,就連不經意的舉手投足,都彷彿透出勾魂攝魄的味道來。

  蕭韶安又想尖叫了!

  管他有沒有病又有沒有定親呢,她就想要他!

  藥呢!立刻給他下!馬上給他下!

  蕭韶安穿戴好,就想命人去找她哥確認細節,她畢竟是第一次做這種事,還是有點緊張的,剛走出去沒幾步,又聽見宮女對她小聲道:「賀蘭小姐到了。」

  她神色有幾分不耐:「知道了,知道了,我待會再去應付……」

  話沒說完,忽然聽見主園那邊傳來此起彼伏的倒吸一口氣聲和驚呼聲,隨之而來便是一陣腳步驟亂,杯盤叮當亂響,彷彿突然出了什麼事故。

  緊接著,撲騰一聲,有人掉進池塘子裡了,還有人被擁擠著撞得跌倒了。

  剛才還有條不紊的場面彷彿突然亂了套。

  蕭韶安氣道:「怎麼回事!」說著,她快步走了過去。

  園子入口,穿著絳紅金絲織錦百褶月華裙,外罩對襟羽紗的少女正緩步走了進來,頭上一整套金鑲紅寶石的頭面耀耀發光,至於她的容貌……

  光看四周傻掉的人就能大概明了。

  本以為賀蘭瓷平日裡已經美到極致,可誰能想,她竟還能更美,美得更妖。

  這樣的美根本不應該存在於這世上!

  簡直令人畏懼。

  蕭韶安呆滯了一會,甚至還心顫了那麼一瞬,等她清醒過來,一股怒氣猛然湧上來,她剎那間氣得連肺都在疼,恨不得立刻把她趕出去:「……她、她哪來的衣服首飾!」

  身側的宮女們連忙跪地,只有一個膽子大點的小聲道:「好像……是二殿下賞的……」

  蕭韶安暴怒著一腳踹在旁邊的欄桿上。

  難怪她哥說要賀蘭瓷盛裝而來呢!

  她哥竟暗算她!

  蕭韶安提著裙擺一轉身,卻看到了另一幕讓她更氣的畫面。

  她讓陸無憂穿了緋羅袍而來,卻沒料到她哥給賀蘭瓷也安排了一身絳紅的裙子,兩人相貌毫無疑問是在場最出挑的,雖中間隔了數人,卻能叫人一眼瞧見。

  此刻陸無憂聞聲也望向了賀蘭瓷的方向,都紅衣似火的兩人居然還透出了一股登對來。

  好像下一刻就要送入洞房。

  蕭韶安一拳捶在柱子上,氣急敗壞道:「開宴開宴!現在讓賓客立馬都給我入席!」

  ***

  賀蘭瓷這輩子都沒穿過這麼重的衣服、戴過這麼重的首飾,臉上還不知被塗抹成什麼模樣——她們妝點完她,立刻就把她送上轎子了。

  下了轎子,她仍然覺得頂的東西實在太重了,過去姚千雪想送她些貴重釵環被她婉拒也是這個緣由。

  賀蘭瓷艱難地一步步往前走著,她們還給她勒緊了腰,將她以往藏在白衣下面豐盈的起伏顯了出來,賀蘭瓷呼吸不暢,行動起來就更不便了,以至於她都無法分神去關注旁邊人的大呼小叫。

  總算進了公主府的園子裡,距離宴廳也就不遠了。

  她剛鬆了口氣,一抬頭,就看見一群呆若木雞的年輕男子,緊接著便看到了也正轉眸看過來的陸無憂,還沒等賀蘭瓷表達一下親切,就見他飛快地移開了視線。

  賀蘭瓷:「……?」

  她還以為經過郊祀一事,他們倆的關係和緩了呢,看來只是她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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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服飾參考《大明衣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5 12:02 AM

第十九章

  公主的生辰宴上,官員家眷和勳戚世家分席而坐。

  賀蘭瓷同其他正二品官員的家眷坐在一處,因她名聲太大,長得又惹眼,在這種宴席上一向少有人向她搭話,賀蘭瓷也樂得清閒,只遠遠看見姚千雪在沖她眨眼。

  她剛從青州回來時,自小一起長大的表姐姚千雪待她一如往昔,也曾試過讓她融入上京貴女圈,奈何她對胭脂首飾一無所知,也沒有婆母教導她那些女子該會的東西,擅長的全是在書院裡學來的,若她是個男子倒還好,是個女子別人只當她是在賣弄——反正她又不能科舉,最終還是只能嫁人。

  看陸無憂中狀元風光無限的時候,賀蘭瓷不是沒有羨慕過。

  在青州時,她的文章也常被夫子誇讚,可末了夫子總要嘆上一句,可惜不是男子。

  有時候賀蘭瓷也實在覺得,自己和賀蘭簡投錯了胎,若他是自己的話可能不會這麼自尋煩惱,掙扎兩下,也許就躺平收拾行李直奔二皇子去了。

  只是到底有一分不甘心。

  她正意識游離,就聽見一聲高亢響亮的「聖上、麗貴妃、二皇子到」。

  順帝自然是作為主賓來給女兒賀生辰的,他身側雍容華美的麗貴妃正將手臂搭在順帝的腕上,笑得十分豔麗動人,而神色冷淡的二皇子蕭南洵則走在了最後。

  韶安公主提著裙擺,一溜煙便跑過去,挽著麗貴妃的另一隻胳膊,聲音嬌甜地喊著「母妃」。

  四人皆是盛裝華服,除了蕭南洵略有些冷淡外,儼然是和美的一家四口。

  賀蘭瓷有些不合時宜地想起了那位頗令人唏噓的皇后娘娘。

  雍順帝雖叫順帝,但當初他登位登的並不怎麼順利,既非嫡亦非長,是在先太子一案後,幾位皇子又先後牽扯出了事,帝位空懸之時,當今太后、內閣輔臣、甚至司禮監等幾方角力下的結果,也多虧潯陽長公主的襄助,為此他甚至還求娶了嫡母許太后的侄女為后。

  據說許皇后原本已有意中人,是順帝百般慇勤討好,一意求娶,最後終於讓許太后嫁了侄女,並把寶押在了他身上。早些年帝后夫妻還算和睦,許皇后還生了位公主,可惜一歲便夭折了。

  後來順帝羽翼漸豐,帝位穩固,權柄日重,又將麗貴妃接回來後,京中就再難見到這位皇后娘娘的身影,宮中的三大宴,和先前的郊祀等事,本都該是皇后隨行,如今出現的卻都是麗貴妃。宮中對外的說法是皇后娘娘隨太后一併青燈古佛,不問世事,深居淺出,但到底如何也只有宮中人自己知道了。

  看著這位面容慈眉善目,和藹可親的老皇帝,賀蘭瓷的心情有一絲復雜。

  然而沒等她多復雜一刻,就感覺到蕭南洵那雙冷淡的黑灰眸子正瞥了過來,她立時周身一寒,蕭南洵的視線在她身上停留的瞬間,面上竟短暫顯出了一絲笑意來,彷彿很滿意她今日的打扮。

  蕭南洵看著她,像看一個裝飾精美的禮匣,亟待開拆。

  令人感覺非常不適。

  賀蘭瓷心頭再次升起強烈的危機感。

  她迅速低下頭,避免與他對視,直到那陰鬱的視線從她身上緩慢消失,才覺得終於放鬆下來。

  主賓已經入席了,之後便由順帝身邊跟著的大太監誦讀翰林院寫給韶安公主的祝詞。

  賀蘭瓷本能發作,忍不住認真去聽字句。

  能進翰林院的都是國之翹楚,除了三鼎甲,也只有少量二甲進士能入選庶吉士,文章自然錦繡華麗,短短一篇公主生辰祝詞,都能寫得文采斐然,華章瑰麗,有龐然氣魄。

  就是……文風怎麼聽怎麼有點熟悉。

  順帝龍顏大悅,問道:「這祝詞是哪位愛卿寫的?」

  身旁太監恭敬笑道:「是公主指定要新科陸狀元替她寫的。」

  順帝轉頭看向自己的小女兒,韶安公主捧著臉,作小女兒狀道:「父皇,您都說他是天上下來的文曲星了,我讓他幫我寫個祝詞怎麼了嘛。」

  果然。

  女兒如此,順帝也十分無奈,此刻他看上去只像個尋常疼愛女兒的父親:「宣陸卿家進來吧。」

  翰林院雖然清貴,但品階卻不高,更何況陸無憂剛做官還不到一個月,光祿寺給他安排的位置在殿外。

  不一會,陸無憂便進來了。

  他唇角帶笑,目光含情,身姿挺拔頎長,步履不緊不慢,姿態落落大方,居然還帶了幾分貴氣。

  不知道的還當是哪個世家貴公子。

  與高官服色相同的緋羅袍穿在他身上格外惹眼,再配上那張——縱然是賀蘭瓷也不得不承認,賣相不錯的臉,引得周圍夫人小姐都竊竊私語起來,好幾個隱約間還紅了臉。

  看得賀蘭瓷很難不想誇他一句「藍顏禍水」。

  「聽聞陸卿前些日子突發舊疾,不知病養得如何了?」

  陸無憂笑道:「多謝陛下關心,微臣已無大礙。」聲音溫和清朗,極是悅耳。

  順帝也笑得和藹,像在看自家子侄:「那就好,陸卿年紀輕輕,還是要多保重身體。這篇祝詞可是你寫的?」

  「慚愧,正是微臣的拙作。」

  韶安公主在旁邊擰得幾乎像根麻花,又嬌羞又興奮,畢竟是心上人親手給她寫的生辰祝詞,她剛拿到就著人裱起來掛在自己寢殿裡了。

  「陸卿家文采了得。朕便賜白銀三十兩,紵絲兩匹,彩緞兩匹,以賞你這篇文章。」

  韶安公主立刻跟著道:「那我也要賞!我也賞三十兩!」

  「……」

  賀蘭瓷默默無語了一會。

  要知道她爹賀蘭謹正二品的官位,每月明面上的月俸也就六十一石,算上布匹米糧,折換成銀兩不過二十多兩。

  他陸無憂一篇文章的賞賜怎麼就能抵得上她爹三個月的月俸了!

  這合理嗎!

  所謂天子近臣的翰林官賞賜一向是這麼不講道理。

  不過也能看得出順帝確實很賞識他,難怪不捨得讓他尚公主。

  陸無憂自然從善如流地領旨謝恩。

  就在這時,旁邊響起了一道慢悠悠,卻又有些陰冷的聲音。

  「久聞陸狀元風采,今日得見果然不凡,我想敬陸狀元一杯,不知可否?」

  說話間,蕭南洵正拎著酒壺,往自己面前的兩個黃釉高足杯裡倒酒,倒完,他便起身,徑直向著陸無憂走來,唇角揚起,像是笑,卻又像是沒笑。

  這會,賀蘭瓷倒有些迷惑了。

  難不成,二皇子,只是單純地,喜歡樣貌出色的人?

  她有些狐疑地去看韶安公主,卻見她兩眼直放金光,似乎極為期待著什麼……她難道不覺得自己兄長看起來很危險嗎?

  賀蘭瓷目光流轉間,蕭南洵已把酒杯遞到了陸無憂面前。

  順帝見狀,倒很是高興:「洵兒,陸卿熟讀經史,頗有才幹,日後你可與他多親近。」

  陸無憂的眸子低垂,接過了蕭南洵遞來的酒杯——皇子親手遞過來的,他不接也不行。

  他再抬眸看去時,蕭南洵剛好把自己杯中的酒液飲盡,隨後他將空杯子反扣向下,笑著緩聲道:「我也想與陸狀元多親近。」

  話音未落,陸無憂已仰頭將酒水一飲而盡,臉上亦笑得十分正直純良:「聖上與殿下實在抬舉微臣了。」

  賀蘭瓷遠遠看著,只覺得這兩個人臉上笑容都假得離譜,和紙糊的也沒什麼區別。

  喝完酒,陸無憂便又退回了殿外。

  順帝侃侃而談幾句對女兒的祝福後,又叫麗貴妃說了幾句,便宣佈正式開宴,鐘鼓司的樂舞表演開場,前面的桌案上也陸陸續續擺上了菜饌。

  賀蘭瓷雖沒吃過,但聽姚千雪說過,光祿寺的菜一貫難吃。

  如今一看,果然,周圍的官員家眷大都在閒聊或是看表演,不怎麼動筷子。

  這麼大個宴會,為保證上菜時還是熱的,菜大都不是新鮮的,還加熱過多次,賀蘭瓷動了一下筷子,發現自己被衣裳勒得難受,頭頂又重,實在沒什麼胃口,便又放下了。

  拿起杯子,她發現裡面放的是酒,也放下了。

  旁邊隨侍的宮女見狀,過來小心問道:「貴人可是對這菜餚有什麼不滿?」

  賀蘭瓷猶豫了一下,道:「能……給我倒點茶嗎?」

  茶很快便被倒來了。

  茶液澄清,茶香四溢,倒是好茶,賀蘭瓷小品了一口,沒覺出什麼問題,到現在也確實有點口渴,便沒多想,一口氣飲盡了。

  只是她沒想到,喝茶也能喝得頭暈。

  又或許是這一身衣服實在是太累贅了,賀蘭瓷想了想,趁著現在周圍人都在忙著聊天,她索性提著裙擺悄悄站起來,想出去透口氣。

  方才那宮女又跟了過來,道:「貴人是身體不適嗎?要不帶您去旁邊的暖閣歇息一會。」

  賀蘭瓷不止頭暈,身體還有些發熱,確實難受得厲害,外加她對別人的慇勤並不陌生,不覺得有什麼奇怪,便點了點頭。

  出去殿外,冷風一吹,她著實舒服了一些,但還是暈,大腦反應也變得有點遲鈍。

  那宮女便攙扶起她的胳膊,帶她往遠處走,賀蘭瓷對公主府半點不熟,任由她領著七拐八繞進了一間屋子,左拐至西邊套間的暖閣,被扶到床上,她才漸漸覺得自己身上熱得不尋常。

  「您這樣坐著不舒服,要不我幫您把鞋襪脫了,您躺一會……」

  說著,宮女就要上前來動手。

  賀蘭瓷卻一下清醒了。

  她一向危機感甚重,自從上次在覺月寺被李廷坑過更是格外敏感,平常也沒有被別人伺候穿脫衣物的習慣,當即便婉拒道:「不用,我在這坐一會就行。」

  「貴人別為難我啊。」那宮女面露難色,「您還是躺著休息吧……」

  賀蘭瓷頭暈暈地撐著床柱,卻驀然間腦海裡閃過當初夢見的場景。

  床榻上。

  威逼而來的人。

  雖然場景截然不同,可那股恐懼感硬生生湧了上來,尤其她剛見過二皇子本就不安,現在更是不敢再待,賀蘭瓷硬撐著坐起來,就打算朝外走。

  誰料,那宮女臉色微變道:「貴人你要去哪?」

  她竟是攔在賀蘭瓷面前不讓她走。

  這再感覺不到有問題就是傻了。

  賀蘭瓷咬著牙道:「讓開。」

  「你不能……」

  不等她說完,賀蘭瓷驟然抬起手臂,眨眼功夫,只見一支尖頭寒芒爍爍的簪子,正抵在宮女的喉頭上。

  宮女毫無防備,瞬間便嚇得噤了聲。

  簪頭依舊塗了陸無憂給的藥,她事先便偷偷藏在了袖管裡。

  宮女並不知情,只有些緊張地望著賀蘭瓷,目光裡似乎還透出了一絲憐憫,不過很快,那宮女便一臉茫然地軟了下來,慢慢睡著。

  這藥……還真的挺好用的。

  賀蘭瓷默默想著,立刻將人放倒,她不敢過多停留,幾乎馬上便走,與此同時,她的身上開始越來越覺得熱,像從身體裡湧出了熱流,意識也越來越渙散——到了這個份上,她不用猜都知道,八成是那茶有問題。

  若是喝了酒,還能說是醉了,可她分明一口也沒喝。

  李廷現在腦子還沒好,敢在這裡串通宮女給她下藥,恐怕極大可能會是……

  恐慌支撐著賀蘭瓷開始慌不擇路地往外跑,她死死掐著手心,以使自己盡量保持清醒,可仍舊步履蹣跚,現在不能回去,回去說不定還沒到席上就被其他的宮女抓住……

  賀蘭瓷緊咬著唇,越發往偏僻的地方跑。

  公主府那麼大,趁著現在大部分宮女應該還在宴席附近,先找個地方躲起來,忍過這陣藥性再說。

  ——雖然賀蘭瓷根本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藥,到底要忍多久。

  但無論如何不能被其他人看到。

  由於過度緊張,嘴唇甚至已經被她咬出血來。

  賀蘭瓷品嘗著唇齒間的血腥味,身體卻越發沒有力氣,像是被人抽走筋骨了一樣,她勉力支撐著悶頭往前跑去,呼吸紊亂而急促,身體搖搖晃晃不知道跑了多遠,賀蘭瓷忽然聽到了一陣有些凌亂的腳步聲。

  她頓時一驚,停下步履,想趕緊找個地方藏起來,這麼想著,賀蘭瓷一扭頭便躲進了旁邊一處偏僻殿內。

  不曾想,下一刻,那個腳步聲也跟了進來。

  賀蘭瓷扶著牆,嚇得幾乎不敢動彈,她腦袋越發昏沉,不由得更用力咬住嘴唇,強迫自己轉身看去。

  殿外已有濛濛夜色,廊下一盞盞紅燈籠若隱若現,連成一片幽邃的柔柔豔光,天際邊濃黑氤氳,捲著昏紅燭色翻滾,有幾分寂靜的曖.昧。

  夜宴正酣,四周的聲響都十分遙遠。

  緋紅衣袍的少年正站在門口,映襯著溶溶月色燈影,似月下臨妖。

  是陸無憂。

  賀蘭瓷瞬間鬆下了一點防備,緊接著卻發現另一件更糟糕的事情,陸無憂眸光含水,面色酡紅,眉心微蹙,輕喘著氣,不似尋常淡定平靜——居然看起來和她的現狀有點像。

  四目相對的瞬間,兩人雙雙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絕望。

  ***

  陸無憂低垂眸子的時候,已清楚這杯子裡估計放了些什麼東西。

  二皇子倒酒的動作雖快,但還是被他看到,在給他倒酒時,二皇子的小指輕輕按在了酒壺下側一個機括上——有這樣機關的酒壺,往往可以倒出兩種酒液來,本是匠人巧心,卻往往會被拿來下毒——當然,他覺得二皇子總不至於閒情逸致到特地用這樣的酒壺,是為了讓他嘗另一種酒。

  陸無憂掃了一眼酒液,大概可以判斷不是致死的,便仰頭喝了下去。

  就算真是致死的毒藥,只要不是瞬時毒發,他都有辦法抑制下去,再徐徐圖化解。

  更何況,他從小便試過大大小小的毒,一般的毒在他身上根本不起效用,而能在他身上瞬時毒發的毒藥,大約尚不存在。

  陸無憂出了殿外,隨手掏了一顆萬能的解毒丹藥,塞進嘴裡,便繼續坐在席上,一邊喝酒,一邊微笑著和同僚閒聊。

  光祿寺的菜還是一如既往的難吃,不過酒倒是不錯。

  陸無憂腹誹著,喝完了一壺,在喝第二壺的時候,突然感覺身體的溫度在不正常地攀升。

  他拿酒杯的手微微抖了一抖。

  毫無疑問,就這點酒,絕不可能讓他喝醉,再來十壺都不能。

  那麼就是二皇子給的那杯酒毒性發作了。

  大概算算時間,距離他喝下那杯酒,差不多過了一刻到兩刻鐘左右。

  這毒性倒是一般。

  陸無憂想著,單手撐住額頭,彎起眼眸,似閉非閉,任由臉頰泛紅,佯裝出醉意。

  主要是想知道,二皇子給他下毒究竟所為何事。

  就算他沒打算奪嫡站邊——當然他現在的官位也遠輪不到他站——弄清楚這件事也是很有必要的。

  果然,不一會,便有神色緊張的內侍過來問他是否身體不適,要不要找個地方休息,他說話時聲音都在顫,眼神也始終飄忽,不敢看他的眼睛,未免演技略差。

  陸無憂腹誹了一陣,將計就計,應聲跟去。

  熱意在身體裡來回激蕩,他用內力壓了一些下去,仍是裝作燥熱難忍的樣子,那內侍毫不懷疑,攙扶著他,就這麼進了韶安公主的寢殿。

  到了這裡,他已經完全明白了。

  和那位康寧侯二小姐的行徑,簡直不分上下。

  至於這毒究竟是什麼,也就更沒什麼疑問了。

  陸無憂眸中閃過一絲不耐。

  但戲還是要繼續演下去。

  畢竟他現在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且毫無防備的讀書人。

  那內侍把他關進殿裡,就退出去了。

  透過遮擋視線的屏風,能模糊看見床榻上坐了個女子,她呼吸聲甚至比陸無憂的還要急促,鼻息裡充滿了驚懼,甚至隱約有些抽泣聲——這會陸無憂是真的有些不耐了。

  因為他認出這個人甚至不是韶安公主。

  這是把他當什麼了。

  不管是什麼原委,陸無憂此刻都確實動怒了,因為倘若他不是會武,不是對藥性有所抵抗,那麼接下來他被算計陷害所做的事情,很有可能毀掉他的一生。

  還要搭上另外一個無辜女子的清白。

  他翻出一顆清心丸嚥下,這藥能讓人靈台清明,對大部分的情藥起效,實在不行他找個冰水池子待到藥性消下去就是了。

  想著陸無憂已經抬手推門,門還被拴上了,他內力微震,便將外面的門栓震掉。

  隨後,陸無憂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想得簡單,可沒料到這藥效竟死活消不下去,甚至越顯生猛。

  陸無憂出門找了個無人的池塘,想跳,看了一眼裡面泥沙混著水草,又有點嫌髒,他這一身狀元吉服是御賜的,回頭還不好讓人洗。

  這麼猶豫間,就聽見暗處有人叫道:「陸狀元,陸狀元是你嗎……」

  ——藥性果然麻痺了他的警惕心。

  不然不會這麼近,他才發現有人在附近。

  陸無憂聞聲立刻避走,偏偏有人在他又不好用輕功,只能盡量循著印象向公主府裡偏僻的位置去——多虧他事先看過了大致方位。

  可在移動過程中,藥性似乎越發地強烈了,不光是身體發熱,就連呼吸都帶上了灼熱的溫度,那種陌生的意欲甚至逐漸侵進他冷靜的大腦裡。

  他終於忍不住站定,屏息凝神摸了一把自己的脈息。

  片刻後,陸無憂怔住了。

  他不信邪,又摸了一次脈,陸無憂的醫術不算特別精湛,但也能大概感覺到這股已經逐漸在他身體裡徹底發作的藥性,有多猛烈磅礡。

  猛烈到好像不是那麼輕易便能解的。

  一滴汗順著他的額角落下來,身後追著的人也越發近了。

  陸無憂腳步加快,夜色濃重如霧,赤紅燈火鬼影似的飄曳,看在眼中竟有了幾分影影綽綽的慾色,他又塞了一顆清心丸咽進嘴裡,涼意順著喉管滑下去,他勉強撿回自己的神智,想著算了,先找一處偏僻殿宇,躲過目前的追兵。

  等人都走了他再用輕功出去,想辦法消掉體內的藥性。

  想到這裡,陸無憂再不猶豫,轉身便挑了一處殿宇閃身進去。

  幾乎一進去,他就意識到這裡面還有另外一個人。

  且是個女子。

  這簡直是最糟糕的狀況。

  陸無憂抬起頭,剛想壓低聲音讓她快點離開,卻愕然地看見殿內深色的昏紅光影裡,站著一個對他而言,異常眼熟的少女。

  紅衣盛裝的賀蘭瓷正無助地抵著牆面,彷彿柔若無骨一般,輕輕抖著纖細的身子,裙擺在她身下如花瓣盛開,一層層褶皺光華變換,閃耀著金線輝芒,細波粼粼,又恰好拱出了一段玲瓏曲線,自盈盈一握的腰肢至妖嬈的胸脯,著實婀娜多姿。

  她本人則眼波如醉,眼瞳中的水光搖晃,似乎下一刻就要滾落,髮梢間鑲著紅寶石的足金飾物正映著她被染上霞色,堪稱妖冶的面容,唇瓣血色點點,豔麗至極,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引誘人墮落的魔魅氣息。

  可偏偏賀蘭瓷又看起來極其脆弱嬌軟,像是伸出一隻手,就能輕易攀折,然後便可以……對她為所欲為。

  陸無憂和她目光交織。

  在剎那間,感覺到身體裡的藥性,似乎又往上猛烈地翻了一翻,洶湧澎湃地沖擊著他的四肢百骸,呼吸霎時粗重,剛才的清心丸彷彿全白吃了。

  就連他的大腦都出現了一刻的恍惚。

  卻在此時,外面響起一陣「陸狀元、陸狀元」、「陸大人你在嗎」的呼喚聲。

  陸無憂伸手按著殿門,猛然閉上了眼睛。

  ——這狀況令人幾近絕望。

  ***

  賀蘭瓷也聽見了外面的聲音,她按著牆面,盡力維持神智,壓低聲音道:「你不會也……」

  話說出口,她才發現自己的聲音綿軟得幾乎沒法聽,像浸透了某種甜膩的汁液,反應過來賀蘭瓷立刻便住了口。

  好在,說到這,陸無憂肯定也能明白。

  下一刻,他從嗓子裡擠出了一聲極輕的:「嗯。」

  算是承認了。

  兩個人陰溝裡翻船,還翻到一起去了,不免顯得荒唐又好笑。

  至於是誰給他下的藥,想也知道是那位嬌滴滴的韶安公主賊心不死,既然不是找她的,他們倆待在一起也只能徒增危險,賀蘭瓷掐緊手心,她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掐破皮,但此刻唯有疼痛才能讓她恢復一點氣力。

  賀蘭瓷將礙事的裙擺捲起,扶著牆摸到窗櫺邊,想推開窗跳窗離開。

  臨了想起陸無憂,她有些緊張道:「我先走了。」

  陸無憂站著,低垂眸子,沒有動彈,聽見她的聲音,似乎才有了一點動靜,他按著殿門,轉頭繞向另一側的窗戶,啞著聲音道:「我走那邊……」

  比他平時的聲音要低上幾個度,也沒了那股遊刃有餘的調侃意味。

  然而偏偏在此時,外面又傳來了一些其他的聲音。

  「你們有瞧見賀蘭小姐嗎?」

  「我們在找陸狀元,你們瞧見了嗎?」

  竟是兩撥人交匯到了一起。

  賀蘭瓷的臉色也變了。

  「要不在附近殿裡找找?那邊我們都找過了……」

  「好,那我們去這邊,你們去那邊。」

  正準備推窗戶的手微微一僵,賀蘭瓷撐著窗欄,下意識地望向陸無憂。

  經過之前郊祀一事,她便對他有種奇怪的、說不上來的信任——因為此刻,若不是陸無憂,換成任何一個男子,只怕她都不會如此心平氣和的與其待在一個空間。

  她和陸無憂雖然不對付,但這麼多次接觸下來,他有無數機會,卻從未佔過她分毫便宜。

  也一直很注意肢體間的距離。

  陸無憂明明桃花無數,甚至那時青樓花魁都有仰慕他,願自薦枕席的,但還真沒聽過他這方面的風流傳聞——所以她,姑且,可以覺得,他或許,嘴上不太討喜,但人,還能算得上是個君子。

  賀蘭瓷在極度的驚恐中,腦子飛速轉著。

  陸無憂也停下了動作,他似乎往嘴裡塞了一枚什麼。

  賀蘭瓷無法分辨,身子也又開始有些發抖,外面的人似乎越發近了,她咬著唇,低聲試探著,非常難以啟齒地道:「……你不是,不討厭她,覺得她只是個被寵壞的小姑娘。要不,你假裝,從一下公主?」

  以陸無憂的忽悠手段,應該不難應付那位韶安公主。

  公主看起來只要陸無憂演得足夠賣力,便會聽話,說不定直接把解藥給他也不是沒有可能。

  雖然這死道友不死貧道的建議,聽起來仍然有點缺德。

  陸無憂這時的聲音彷彿恢復了一點往日的味道,他側過身來,飛快道:「那我覺得二皇子人也不錯,賀蘭小姐為何不考慮一下,從了他之後榮華富貴,享之不盡——至少你不用再自己修屋頂了,還有……嗯,錦衣華服,珠翠滿頭。」

  賀蘭瓷:「……!」

  是她想修的嗎!還不是生活所迫!

  一瞬間,賀蘭瓷甚至忘了自己和對方現在的處境,脫口而出道:「……你再說我們就只能兩敗俱傷了!」

  然而此刻,外面的人聽聲音像是已經到了殿外。

  陸無憂微垂著眼睛,快步朝她走了過來。

  賀蘭瓷一怔,外面的聲響讓她有些慌亂地按著牆面,拚命眨動雙眸,說到底剛才都是強撐,她的大腦現在似乎已經不太能反應過來陸無憂到底要做什麼,也理不出清晰的思緒,只是覺得害怕——很怕被二皇子抓到,落入無法想像的境地。

  陸無憂壓低聲音道:「……你到底想不想被二皇子抓到?」

  賀蘭瓷下意識地用力搖頭。

  「那就……」陸無憂短促道,「得罪了。」

  說完,他的手無比迅疾地從她腰間穿過,攬過腰肢,隨後,賀蘭瓷只覺得身體驟然一輕,竟被他攬著輕輕巧巧地躍到了房樑上,陸無憂的動作極穩,極靜,沒有發出丁點聲音來。

  猛然騰空,無處著落,賀蘭瓷心頭一慌,手臂本能地環住了陸無憂的脖子。

  還沒在房樑坐定,便聽見陸無憂閉眸忍耐道:「……鬆手,掉不下去的。」

  一滴熱汗順著他的臉頰,下滑至頜,緊接著,滴入她的衣襟口,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滾燙得有些灼人。

  賀蘭瓷聞聲連忙鬆手,可臉已經熟了個徹底。

  幾乎同時,這處偏僻殿宇的門口已被人推開。

  「你們進來看看,四處搜搜,特別是床帳、床底和櫃子裡,搜仔細了,千萬別漏下哪裡,聽到沒有。」

  「知道了!」

  殿外進來三四個提著燈的人,點亮了殿中的燈盞,立刻翻箱倒櫃地找了起來。

  這過程中,每一瞬都似乎變得無比漫長。

  賀蘭瓷這輩子也沒有和一個男子貼得這麼近過,房樑與屋頂間位置有限,陸無憂伸著長腿,側坐在房樑上,而她差不多是躺靠著蜷縮在陸無憂的懷裡,能感受到背後的身軀是何等的火燙——她的腿就架在陸無憂的腿上,後腰緊貼著他的腹部,頸脖幾乎完整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陸無憂一動不動,可他灼熱的鼻息卻縈繞在賀蘭瓷的頸側,帶了一點極淺的酒氣,隨後飄過來的是一絲淡淡的甜味,像冷寂空曠的寒潭裡靜靜綻放的睡蓮香氣,明明該是清淡的氣息,可此刻可賀蘭瓷感受到的,卻分外炙熱濃烈。

  撩撥人心,讓人燻燻欲醉。

  熱意還在身體裡流竄,她的後頸被陸無憂的鼻息弄得不住顫動,連自己的呼吸也愈加急促了起來,身體裡原本還有的力氣被一分分抽走,只剩下一種陌生的慾望。

  她被燙得太難受了,身上不知覺已香汗淋漓,賀蘭瓷咬著唇壓抑住唇齒間的聲音,終於忍不住輕微地擰了一下身子。

  迅速地被陸無憂抓住了胳膊。

  「別動。」

  他聲音喑啞低沉得近乎破碎。

  賀蘭瓷已經有些失去自主意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強烈地想要觸碰對方的念頭——明明陸無憂也很熱,她靠上去只能更熱,但就是想要這麼做。

  於是,她的手輕輕貼上了陸無憂的手背。

  肌膚交觸的瞬間,一絲酥麻的電流在兩人的手指間流竄。

  陸無憂閃電般抽回了手,他似乎也意識到什麼,動手翻出了一顆淡青色的藥丸,遞了過來,示意她吞下。

  賀蘭瓷大腦知道他的意思,身體卻不受控制地低下了頭,將藥丸捲進嘴裡的同時,柔軟的唇瓣和濕潤的舌尖從陸無憂的手指上,舔舐而過。

  身後的軀體劇烈地震顫了一下。

  彷彿差點就要掉下去。

  賀蘭瓷連忙扶住他的胳膊,陸無憂一手撐著房樑,一手按著她的腰,總算穩住,但聽他的呼吸又比方才沉重許多。

  吞下藥丸,賀蘭瓷終於找回了一絲理智。

  可這理智有,反倒不如沒有,意識到自己剛才做了什麼,賀蘭瓷頓時感覺到一股難以言喻的羞恥,和微妙的抱歉,然而身體的敏感度絲毫沒有降低,就連陸無憂緊緊箍著她腰部的手,都分外分明。

  甚至她還能感覺到陸無憂腹部處……

  賀蘭瓷臉頓時燒得更加厲害了。

  唯一慶幸的是,下面的人翻箱倒櫃發出的聲響掩蓋了上面兩人的響動,他們絲毫沒有察覺,此刻他們要找的人,就在這頂上。

  下面的人找了一會,終於發現確實沒有,於是對外面回稟道:「都找過了,不在這裡面。」

  「行,出來吧,去別的地方搜搜。」

  裡面的人吹滅了燈盞,陸陸續續都往外走,不一時,這偏僻的殿宇內,便恢復了之前的黑暗寂靜。

  賀蘭瓷剛想鬆了口氣,突然感覺到身子又一輕。

  陸無憂竟抱著她整個人斜墜到下面的軟榻上了,兩個人在滿目漆黑中,無聲地跌進了一床柔軟的被縟裡,滾作一團。

  賀蘭瓷懵了一瞬。

  下一刻,就聽見陸無憂慾念深重卻又咬牙切齒的聲音響起:「……賀蘭瓷,你想弄死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5 12:10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2-1-15 10:28 AM 編輯

第二十章

  在黑暗中,這道聲音格外清晰突兀,且近在耳邊。

  賀蘭瓷的身子一半趴在被縟裡,一半趴在陸無憂身上,還沒能從空中墜落的感覺裡回神,那邊陸無憂已抽身躲開她兩尺外,倚在床柱邊緣,緊閉著眸子,彷彿她是什麼洪水猛獸一般。

  空寂的殿宇裡,霎時間只剩下彼此的喘息聲。

  凌亂,急促,且焦躁。

  誰也沒能把那股熱意消下去,且最難捱的緊張時刻過去之後,繃緊的神經一旦鬆懈下來,就只覺得身體變得更加滾燙、酥軟,且渴望著被觸碰。

  賀蘭瓷總算還有些吃藥丸後殘存的理智,她趴在榻上,試探著,輕聲開口道:「對不住,是我之前神志不清,冒犯了你……你現在還好麼?」

  陸無憂沒理她,彷彿只顧著喘氣。

  昏暗殿宇裡,一片薄薄微光自高處窗櫺射落。

  賀蘭瓷抬起頭,在朦朧光線中,只能模糊看見他起伏的胸膛,繃緊的下頜線,和不斷上下滾動的喉結,似乎還隱約可見順著鬢角滴落的汗珠,一顆顆滾到他緋紅鮮豔的狀元吉服上。

  賀蘭瓷比他好點,但也沒好多少。

  因為之前被迫緊貼的緣故,她身上也全汗濕了,裡衣黏在身上,外加這身繁復的絳紅色華裙層層疊疊地包裹著身軀,像在火焰山上穿棉襖,愈加難受,只覺得自己同樣熱汗如雨。

  賀蘭瓷輾轉著翻了個身,腦袋枕在被縟上,擦去額頭上的汗,有些受不了地扯了下衣襟口,一絲涼意灌進來,頓時讓她恨不得把全身的衣服都脫了。

  當然,這肯定不行。

  於是賀蘭瓷更輕地道:「剛才的藥……你還有嗎?」

  陸無憂合著眸,字句像是從齒縫間擠出來的:「用完了。」

  音色沙啞不堪,還帶著濃重氣喘聲,半點沒有平日裡清潤溫和。

  「那……還有別的……別的法子嗎?」

  陸無憂大抵是怨氣頗重,居然立刻又回了她:「有……我還用忍著麼?」

  出門在外,是會隨身帶藥,但問題是,應急所用,每一種都不會帶太多,四枚正常情況下絕對夠用,更何況這藥他隨時可以買到,根本沒想到會有一天遇到這種狀況。

  外面仍然能聽見宮人的聲音,他們剛搜過,這裡反而是最安全的,現在出去,很有可能和其他宮人撞個正著,那就前功盡棄了。陸無憂也暫且不想被太多人知道他武藝了得。

  深吸了一口氣,陸無憂再次嘗試用內力把藥性逼出來——

  現在壓已是完全壓不下去了。

  誰能想到,他一開始沒當一回事的藥,現在正洶湧激烈地在他血液裡流竄,就連封住穴道都沒有用,陸無憂試了幾種法子,仍是束手無策,他這輩子都沒想過自己會有這麼「血氣方剛」的時刻。

  本來或許一個人他還能想想別的法子。

  可惜,這間偏僻的寢殿裡,除了他,還有另外一個同樣鼻息急促,面色如霞,渾身似從水裡撈出來一樣的少女,正躺在,嚴格來講,距離他並不遠的位置。

  說差點被她弄死並不是誇張。

  至少剛才賀蘭瓷坐在他懷裡,一邊扭蹭到他脆弱處還一邊不怕死地舔舐他的指尖時,陸無憂是真的有一刻覺得自己快要爆炸了。

  就像書上寫的,走火入魔,經脈盡斷,爆體而亡。

  說出去會貽笑萬年那種。

  ——很好,陸無憂再次確認,內力確實逼不出來。

  賀蘭瓷不知道陸無憂在想什麼,只見他靜靜坐著,兩隻手臂似乎擺出了一個奇怪的動作,隨後又頹然放下,胸膛仍舊不停地起伏著。

  他沒有辦法,她卻不得不想法子自救。

  賀蘭瓷試圖先從榻上爬起來。

  她翻過身,雙手撐著床榻,想要坐起來,可手臂又是一軟,意識雖有幾分清醒,但失去的力量卻還沒能回來,趴倒時引起床榻震動,賀蘭瓷短促地驚叫了一聲。

  陸無憂在黑暗中倏忽睜開了眸子。

  他啞著嗓子道:「你想幹什麼……」

  賀蘭瓷覺得自己像條垂死掙扎的魚,身體綿軟,還在徒勞撲騰,好在即便丟人,臉頰也不可能更紅了:「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

  陸無憂也沉默了。

  回應著彼此的,只有一聲更重過一聲的喘息聲。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

  賀蘭瓷不得不再次開口:「我不知道自己意識還能保持多久,也許一會我就……而且我如今這樣根本不可能逃出去。」她聲音放低了一點,「要不然,我們再……一起想想辦法?」她又咬了咬唇,「公主府應該有地窖,去尋點冰塊?或者找人求救?」

  「冰塊若有用,剛才的藥丸便不會失效……」

  「……找人求救?」陸無憂又喘了幾下,聲音像破舊的風箱一樣,充滿了極度的忍耐與苦悶:「你知道這是什麼藥麼?……你要找誰來救你?」

  賀蘭瓷腦子頓時炸了一下。

  她總以為這樣的發熱症狀,只要硬撐下去,過個把時辰總會消下去。

  ……但其實,沒有想過,要怎麼解這個藥。

  也沒想過,萬一藥性,自然消不下去怎麼辦。

  賀蘭瓷雖是個閨閣小姐,但因為屢屢遇上難纏的爛桃花,對這些事總多留一份心眼,後來曾經在她哥賀蘭簡亂放的書堆裡,看到過一本描寫相當直白的豔本。

  因而並非一無所知。

  知道大概是什麼藥,也知道正常會如何解,但知道是一回事,聯想到這整個過程,腦子還是有點炸。

  她悶頭趴在榻上,那些已經淡忘的香豔字句湧入腦海,使得她大腦昏漲,頭頂彷彿都在冒氣。

  又過了好一會,直到賀蘭瓷覺得唇齒乾渴,身體熾熱,越發難捱,又忍不住想要在榻上輾轉磨蹭時,她終於再次側身,抬起腦袋,熱汗涔涔綴在她那張美得驚心動魄的臉上,一雙輕靈的瞳眸此時也染滿了濃鬱的紅塵慾色。

  「……這藥性真的是非要……不然解不了的嗎?那你……」

  沒出口的話戛然而止。

  陸無憂的選擇比她多得多,就算不從了韶安公主,只要他風流些,這件事便可迎刃而解,但她不一樣。

  說到底,她其實有點怕,陸無憂會這麼丟下她就走了,方才出手相助還能說是怕她牽連他,現在只要等周圍的人散了,陸無憂完全可以丟下她一個人離開,畢竟他現在也自身難保。

  她不像他會飛簷走壁,若她真被丟下了,只怕凶多吉少——就算萬幸藥性散了,她可以自由行動了,此處幾乎是距離公主府大門最遠的距離,她也沒有信心能完全繞開公主和二皇子尋她的人,更何況真到那時她的模樣也未必能見人。

  賀蘭瓷想著,忍不住朝他的方向挪了挪。

  陸無憂微垂的眸子神色晦暗,被汗濕的髮絲幾乎貼著他的面頰,眼睛稍稍適應黑暗後,逐漸能看得清,那張她熟悉的清逸面龐此刻正布滿了春意,透著完全不正常的紅暈,紅唇因喘息而微微翕動。

  頭頂的官帽已被他自己摘了下來,束髮凌亂散著,只有狀元吉服照舊豔紅醒目,俊美之餘,竟多了幾分凌厲的邪氣,讓他像從某種灼熱慾海中被撈出來,整個人都顯得妖惑四溢,慾意橫流。

  賀蘭瓷動了動唇,有那麼幾瞬的失語,彷彿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與呼吸聲,片刻後,她鬼使神差地緩緩伸出細白的手指,輕輕攥住他的衣角。

  「……陸無憂。」

  用自己糟糕透頂的聲音,低聲喚他。

  足以穿透理智的魅音被完整地送進了陸無憂的耳朵裡,他控制不住地轉頭看她。

  她正攥著他的衣角,仰頭迎上他的視線。

  一縷月色浮動,極清淺地籠在她的臉上,像是只披著一層紗的美人,然而唇色卻是血一般的殷紅,因為灼熱,也因為乾渴,淺紅的舌尖在唇瓣上無意識地潤澤著。

  他根本沒能聽清她在說什麼,只看見那兩片嬌豔欲滴的唇瓣,輕微地啟,然後合。

  陸無憂腦中轟然,瀕臨臨界點的理智斷線。

  賀蘭瓷怔怔地,看著陸無憂著了魔一般,一點點靠近她。

  曾經聞到過的陸無憂的氣息慢慢覆蓋過來,那雙桃花眼裡不再清澈,不再溫柔,不再繾綣,此時渾沌不堪極了,淺淡的眸色似乎也已轉深,變得像沉淪泥沼的深淵,濃黑倒映不出半分光線,裡面充斥的只有最原始的,最直白的,屬於男子的,慾求。

  他滾燙的指尖從她的頰邊流連而過,還帶著潮濕的氣息。

  呼吸聲近得彷彿就在唇齒間,甚至能感覺到陸無憂的鼻息,那點醉意迷離的酒氣,彷彿百年陳釀,燻燻然,卻又若有似無撩過她的面龐。

  空氣都似乎變得黏稠而迷亂了起來。

  賀蘭瓷本就不甚清明的意識也開始搖搖欲墜。

  被觸碰到的地方舒服地讓她幾乎想要嘆息,陸無憂的指尖一直順著臉頰向下,最終停在了下頜,在那裡輕點了一下,陸無憂的喉結微滾,指腹挑起,然後便聽見他極輕,極肆意地笑了一聲。

  他的眉眼再次變得鋒利,驕矜,又不可一世,像是陸無憂骨子裡那些桀驁不馴的反骨全被抖落了出來。

  還透出些陌生的野蠻來。

  彷彿下一刻便要把她拆吃入腹。

  將額頭抵在她的額頭上,陸無憂笑得越發痞氣,卻又同時充滿了慾意,眼角含著春色,邊細碎笑著邊在她的髮梢額角落下曖昧輕吻。

  是真的在一點點吞噬她。

  而她竟沒有半分抵抗的念頭。

  甚至有些心甘情願。

  賀蘭瓷一陣恍惚,在逐漸消散的清醒意識中,生平第一次嘗到了被陸無憂蠱的滋味。

  一滴香汗從賀蘭瓷的額頭落至挺翹的鼻尖。

  陸無憂順勢將它捲入口中,灼熱的唇瓣貼著她的鼻骨,沿著水液的痕跡一路下滑。

  賀蘭瓷像被烙印一般燙到,然而不等她有所反應,陸無憂已經一隻手攬住她的腰肢,近乎蠻橫地將她整個人拖抱進了懷裡。

  吻重重地落到了唇上。

  一發不可收拾。

  四周仍是朦朧黑暗,光亮不明的,以至於接下來冗長的親吻都像是沉在夢境裡。

  嘴唇咬破流出的血,被陸無憂反復地舔舐乾淨,絲絲縷縷的血腥味在唇舌間蔓延,然而這絲毫影響不了他肆無忌憚的親吻,反倒像是讓這件事變得越發刺激。

  賀蘭瓷只覺得自己逐漸呼吸不上來,口中的每一分空隙都會被奪走,屬於陸無憂的男子氣息充斥著她的所有感官,身體變得更加酥軟,只能依附在他身上,連跪在榻上的膝蓋都在不斷往下滑。

  可因為體內過度的灼熱,這件事依舊是舒服的。

  她太熱了。太渴了。

  賀蘭瓷甚至主動伸出手攀上了他的肩膀,想要他再給她更多。

  一時間,寂靜的殿宇裡只剩下兩人唇舌交纏的水聲,和少女因難以承受,時不時洩露出來的細碎低吟。

  沒過一會,陸無憂就覺得這樣不夠滿足,他隨手一根根拆掉賀蘭瓷的滿頭釵環,手掌穿過傾瀉而下的如瀑髮絲,托住她的後腦,乾脆將人按進了被縟裡繼續親。

  因為方才賀蘭瓷自己的拉扯,她的領口散開了些許,露出了少女脆弱的頸項,和精緻的鎖骨,那裡原本是雪一樣的白皙,現在卻緋紅一片,煙霞似的顏色,還點綴著顫顫巍巍的滾燙露珠。

  陸無憂的指尖像一簇火焰,順著她的頸側摩挲而下,又在鎖骨打圈。

  賀蘭瓷的嘴被陸無憂堵著,攀著他的手指卻不由自主地驟然收緊,兩條沒有力氣修長的腿也本能開始蜷縮,彷彿下意識地緊張起來。

  陸無憂的另一隻手甚至開始在她的腰肢間流連。

  然而一切的意亂情迷戛然而止在——

  陸無憂發現自己脫不掉賀蘭瓷這身絳紅金絲織錦百褶月華裙。

  外面的對襟羽紗倒是很好脫,但這條華美貴氣的裙子,設計得異常精巧,以至於,他,根本找不到衣帶在哪。

  他又沒有脫女子裙子的經驗。

  手卡在賀蘭瓷的腰上,不上不下,或許是這股讓他幾乎想用蠻力撕開的惱怒感,又或許是唇齒交纏後藥性稍稍得以緩解,竟使得陸無憂早已魂飛魄散的理智又重生回來一些。

  於是,他不得不,無比艱難地,停下了動作。

  身下賀蘭瓷正被他親得嘴唇紅腫,雙瞳中含滿水汽,那張無論何時都美到極致的臉,此刻妖冶得更是禍國殃民,一頭烏黑的長髮柔軟鋪陳在身下,靡靡之色浮在面上,衣襟鬆鬆垮垮,柔軟地隨呼吸起伏著……像一朵盛開到極致,並且正在被採擷的豔魅花朵。

  任何一個男人都難以抗拒。

  賀蘭瓷見他突然停下動作,還有點茫然。

  畢竟她正親得舒服。

  茫然之下,她急促地喘息著,與陸無憂又對上了視線,看著他被慾念折磨的眸子,賀蘭瓷腦子慢半拍的反應過來他們倆剛才都幹了什麼。

  頓時覺得無比,極其地尷尬。

  賀蘭瓷的大腦都空白了一陣子。

  她居然剛才和陸無憂親得纏綿不已,甚至還想要……

  可事已至此,又箭在弦上,根本已經無法轉圜,更何況他們倆身上現在藥性雖稍緩解,可仍未解除,甚至走不出這間殿內。

  為今之計恐怕只有……

  陸無憂還雙手撐在她身體兩側,臉距離她不足一指,雙方鼻息可聞,他聲音壓得很低,喉結上下滾動,語氣還有股難言的隱忍躁鬱感:「……怎麼辦?」

  賀蘭瓷有些無語,同時也很惱怒地回道:「都這樣了,你還問我怎麼辦!」

  陸無憂閉了一下眸,沉默了一會,終於絕望道:「……那就兩敗俱傷吧。」

  「……」

  這種近在咫尺面對面的沉默格外令人尷尬。

  賀蘭瓷用混沌的腦子領會完他的意思,喘著氣語速極快地問他:「你定親了嗎?以後納妾嗎?有心上人嗎?家中幾口人?你家人會同意嗎?能不能明媒正娶大大方方地娶我?」

  陸無憂心如死灰道:「沒定。不納。沒有。四口。會。能——我娶。」

  最後兩個字說得尤為悲愴。

  賀蘭瓷軟軟地拽著他那身緋紅色狀元吉服的襟口,語氣也很悲愴,迷離的雙眸透著一股視死如歸:「那你繼續吧。」

  陸無憂恨聲道:「你先把裙子脫了。」

  賀蘭瓷:「……?」

  她也沒想到陸無憂剛才在她腰上摺騰了那麼半天,是因為脫不掉她的裙子——不過這裙子也確實設計得異常繁復難以穿脫,若不是那位國字臉女官領著兩位宮女幫她穿,她一個人可能根本沒法穿上。

  聯想起先前二皇子看她的眼神,賀蘭瓷幾乎可以確定,二皇子讓她穿上這條裙子,是為了讓她中藥被捉後,親手脫下它。

  光是想想,賀蘭瓷就覺得一陣反胃。

  與二皇子比起來,眼前的選擇彷彿也變得沒那麼難以接受。

  賀蘭瓷有些急躁地背過手,去解縫在衣裙內側的一排暗扣,它們全部都合攏地嚴絲合縫,像一層窒息緊密的束縛,她燥熱難忍,注意力難以集中,半天還是不得其法。

  陸無憂等在一旁,垂著眸子忍耐,有些受不了道:「……這裙子你還穿麼?」

  賀蘭瓷頓了一下,用力搖頭。

  陸無憂乾脆地伸手過去,手指微微用力,瞬息間,這條絳紅的裙子便化為了碎布,只剩下裡面雪光緞的中衣,賀蘭瓷剛一驚,陸無憂就把她猶如剝蛋殼似的,從碎布條中剝了出來,她身上失去束縛,勒緊的胸口也得以解脫。

  但緊接著,陸無憂便覆了上來。

  「——回頭,我再賠你一條,更好看的。」

  他音色喑啞地說完,便眼眸沉沉地,彷彿快被折磨瘋了一般,忍無可忍地再度吻上了賀蘭瓷的唇。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5 10:52 AM

第二十一章

  公主府的生辰宴已經開到很遲了,賓客們陸陸續續乘著車馬轎子離席,往來的宮人也在忙著收拾杯碟。

  本應十分高興的小壽星蕭韶安卻正在寢殿裡大發雷霆:「你們怎麼回事!這麼多人,連個人都看不好!找也找不到!不是說門拴上了嗎!廢物!都是廢物!」

  她隨手就拿起一個花瓶砸了過去。

  下面跪著的太監宮女各個噤若寒蟬,連氣也不敢大聲喘。

  蕭韶安氣得又抄起一個紅木筆架,一個紫砂茶壺往下砸去,下頭劈裡啪啦連聲脆響,碎片濺到人身上也無人敢躲。

  待蕭韶安砸到一塊精雕玉琢的金鑲玉擺件時,她忽然想起這東西似乎是她哥送的,才住了手,悻悻然放回原處。

  來回踱了幾步,蕭韶安又忍不住提起裙擺,洩憤似的一腳踹在旁邊一個紅著眼眶發抖的宮女身上,把人硬生生踹得撲倒在地:「讓你去試,還老大不情願,就知道哭,什麼用都沒有,人都被你放走了!」似乎猶覺不夠,她氣道,「來人,把她送到我哥府上去。」

  那宮女嚇得瞪大眼睛,面若死灰,便想撲過去求饒。可惜不等開口,就被人摀住嘴拖走了。

  這時外面進來個太監,對她耳語道:「那邊也沒找到。」

  蕭韶安才真的覺得有點納悶了。

  她的陸哥哥跑了也就算了,他到底是個男子,就算有些體弱之症,但畢竟年輕力壯,能逃過他們的搜尋逃出公主府也不是沒有可能,至於這藥性,秦樓楚館尋個女子便也能解了——蕭韶安是不怎麼在意這點的,她父皇那麼寵幸母妃還不是會去臨幸其他妃嬪。

  可那弱質芊芊的文官小姐,照理說連偏殿的暖閣都不該能逃得出去,更何況她又長得那麼惹眼,她與她哥的人已經確信搜過了這公主府裡每一處,殿宇屋舍,亭台樓閣,連池塘裡都下去摸了一遍,怕這位美貌小姐不慎落水香消玉殞,但都一無所獲。

  她哥現在只怕比她更為不爽。

  畢竟據蕭韶安所知,她哥是打算折騰一整晚的——

  蕭南洵還為了今夜,專門打造了一整套的黃金鎖鏈墜飾,包括腳踝、手腕,頸項,甚至是胸……上頭刻了牡丹與曇花的花型,每一處都精雕細琢,花費心思,特地為與那女人相配。

  蕭韶安是不知道蕭南洵具體有多少種花樣,反正原本按照他們的計劃,這事情捅出來,也是那女人自己在暖閣裡神志不清投懷送抱,勾引二皇子,當然被怎麼擺布也都只能認命,最後還得乖乖嫁過來給她哥做側妃……哦,她哥心情不好的話,侍妾也是有可能的,畢竟她自己不檢點失了名節在先。

  可現下人竟似人間蒸發一般。

  他們早派人把守在了公主府大門外,側門和後門也都落了鎖,賓客出入自有人盯著,男子不好找,可一個如賀蘭瓷那般的女子卻很好辨認,更何況她還中了藥。

  既沒出去,那就還在府上。

  蕭韶安咬著拇指的指甲,負氣道:「再給本公主去搜!每個地方都再搜一遍!聽到沒有!快給我滾去搜!真是看到你們這群廢物就煩!」

  就算找不到陸哥哥,把那個女人抓去給她哥也算是解氣。

  ***

  與此同時,還是那處偏僻殿內。

  已近夤夜,外頭闃寂無聲,似乎連燈火都滅了。

  賀蘭瓷正有些艱難地想從榻上爬起來,藥性顯然已經解了,但她的身體仍舊酸軟無力,更甚之前,特別是腰和腿,還有些其他難以啟齒的位置。

  如雲烏髮從她一側光裸的肩頭滑下來,遮掩住身上斑駁的紅痕,也遮掩住她仍舊酥紅的臉。

  雖然此事算得上你情我願,可賀蘭瓷咬著唇,仍有幾分難言的鬱憤,主要是,第一次時,她覺得那股陌生熱意分明已經有些緩解了,可誰曾想,陸無憂居然還能梅開二度,以至於她現在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臉頰上還有沾濕的淚痕——全是被陸無憂弄哭出來的。

  賀蘭瓷看似柔柔弱弱,但從小到大哭過的次數屈指可數,被李廷嚇得要死她都沒哭,但剛才她趴在陸無憂的肩膀上嗚咽,細指攀著他的背脊,哭得渾身都在細細顫抖。

  就……非常丟臉。

  想著,賀蘭瓷又忍不住摀住了臉。

  當然,除此之外,還有幾分的迷茫與無措,她雖有些離經叛道,但到底還是個養在閨中的官家小姐,這麼一著不慎失了清白,說不心情復雜是不可能的。

  只能自我安慰地想,總比落到二皇子手裡強,至少這是她自己的選擇,而並非被強迫。

  聽見這邊的響動,在一旁正把弄得一塌糊塗的褥單和衣裙碎布燒乾淨的陸無憂動作頓了頓,他低聲道:「……還痛麼?」聲音倒是前所未有的溫柔。

  「……」

  賀蘭瓷捂著臉不知道如何回答,其實說痛,倒也不是很痛,可能最痛的時候她被藥性蠱惑,後來更多是酸脹與無所適從……還有羞恥。

  但陸無憂顯然並不怎麼有羞恥心:「你一直說受不了,我動作已經夠輕了。」

  賀蘭瓷忍不住啞著嗓子道:「……你閉嘴!」

  一向和她爭鋒相對的陸無憂這次倒是乖乖閉嘴了。

  賀蘭瓷繼續努力地想要從上面下來,奈何腿一直在抖,使不上勁。

  陸無憂有些無奈地道:「我待會抱你走,你就別折騰了,省點力氣。」

  賀蘭瓷默了默,道:「……我裡衣呢,怎麼連襪子都沒了。」

  陸無憂道:「都弄髒了,一起燒了……別這麼看著我,我怎麼記得是怎麼弄髒的,清醒過來就一塌糊塗了,不過中衣還算乾淨,放在邊上,你要是沒力氣,我幫你穿。」

  殿裡沒點燈,光線仍是昏暗,只有陸無憂的火盆散發出一點灼熱的光亮。

  一旁的杌凳上還真放著那件雪光緞的中衣。

  賀蘭瓷艱難伸手去搆,可她移動不便,指尖還差一點距離,一隻骨相清晰修長的手伸過來,拿起了那件衣裳,遞到她面前。

  「……真不要我幫你穿?」陸無憂頓了頓,道,「不會佔你便宜的。」

  ……他不是已經裡裡外外的便宜全佔完了,還提什麼佔不佔便宜。

  賀蘭瓷忍不住吐槽著,伸手去接自己的衣裳,指尖不經意蹭過陸無憂的手指,輕微的顫意從指尖綿延而來,直入心口,讓賀蘭瓷一下想起了剛才發生的事情,頓時手都抖了一下,臉頰滾燙。

  陸無憂也愣了愣神。

  腦中莫名閃過一個念頭——掌中雪光鍛的中衣質地如流水,可仍舊比不上她的肌膚細膩柔滑。

  兩人一時都無聲了。

  空氣也突然旖旎灼熱了幾分。

  似乎藥性仍未徹底消散,還能隱約聽見不久之前在殿內伴隨著榻板搖晃,發出的,極力壓抑,又似啜似喘的聲音。

  於是,兩人又回去各忙各的了。

  賀蘭瓷默默穿著衣裳,腰腿酸軟還是有些不便,低頭一看——褻褲自然也是不在的,兩條白皙纖長的腿便只能顫顫巍巍地露在外面,還有一雙腳趾玲瓏正蜷縮著的雪足,看起來不甚體面。

  雖然已成事實,可她心理上仍然覺得自己還是個姑娘。

  賀蘭瓷有些尷尬地用衣擺遮了遮。

  下一刻,那件緋紅寬大的狀元袍子便兜頭罩了過來,將她全身都籠在了裡面。

  陸無憂將灰燼清了清,嗓音也有了一分啞意:「……因為那會意識不算清醒,我也不清楚有沒有傷到你,如果還是難受的話,我這有些……治外傷的藥,你可以拿回去塗。」

  賀蘭瓷臉頰發燒,兜著袍子反倒不用面對他,悶聲含糊道:「……哦。」

  又這麼過了會,陸無憂忽然神色動了動,道:「外面有人。」

  賀蘭瓷嚇了一跳,探出腦袋道:「啊?」

  陸無憂補充道:「……不過隔得稍微有點遠,至少兩個殿外,但賀蘭小姐,我們得走了。」他快速收拾了一下其他的痕跡,將散落的釵環配飾一股腦收起來,又把被縟重新鋪好,動作和毀滅罪證時一樣利索,「你想去哪,是回賀蘭府,還是找個地方沐浴換衣後再回去?」

  他說得極其輕巧。

  賀蘭瓷連忙咬唇道:「回府。」今晚這宴會已經夠累了,她不想再去其他地方橫生枝節,但還是有點不放心,「你要怎麼回去……不會,被人發現嗎?」

  陸無憂輕笑一聲。

  「——放心,只要我不想,全上京沒有幾個人能發現我。」

  說話間,他一俯身,便隔著衣袍小心地將賀蘭瓷抄抱了起來,沒碰到她半點肌膚。

  賀蘭瓷蜷在陸無憂的懷裡,心頭一跳,有些僵硬地梗著脖子,蔥白的細指緊緊攥著裹住她的衣袍,鼻端飄過陸無憂那股帶著淡淡清甜味的氣息,讓她沒來由的緊張。

  陸無憂低頭掃了一眼她,突然壓低聲音道:「……待會你要是怕,可以抱著我的脖子。」

  賀蘭瓷:「……?」

  她還沒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就見陸無憂推開一扇側面的窗,抱著她一躍而出,隨後掌風輕拂,頭也不回地將窗戶又嚴絲合縫關起來後,一個縱身便輕盈無比地躍上了屋頂,接著片刻不停,又高速躍上了下一個屋頂,起起落落之間,足尖幾乎腳不點地,身形卻快得猶如閃電,眨眼功夫便已出了公主府。

  若不是賀蘭瓷此刻就在陸無憂的懷裡,用眼睛可能根本捕捉不到他的身影。

  身體時而高高騰空時而又低低落下,耳畔風聲呼嘯,迎面都是陌生的涼意,吹得賀蘭瓷鬢髮凌亂,眼前所見的景緻飛快後掠,跑馬燈似的頻閃。

  在黑夜裡甚至還能模糊看見遠處人家的燈火,聽見下面人說話的聲音。

  全是賀蘭瓷從未體驗過的感覺。

  異常驚險刺激。

  土生土長對「武藝」一詞認知極其有限的官家小姐嚇得立刻抱住了陸無憂的脖子,差點尖叫出聲,她抿緊紅唇,把臉埋進他肩膀裡,感受著高速移動帶來的惶然,心臟狂跳,忍不住又把他抱得更緊了。

  在獵獵風聲中,聽見陸無憂似乎是笑了一聲,然後稍稍放緩了速度。

  刺激的旅途很快便到了終點。

  陸無憂在一處屋脊停下腳步,問賀蘭瓷:「哪間是你住的?」

  賀蘭瓷從他的肩膀上探出煞白的小臉,一低頭就瞧見了自家熟悉的小宅子,總算緩下口氣,她有些慌忙地收回了抱著他的手,胸脯起伏,又喘了幾口,慢慢平靜下來,才指著西廂道:「就是……你看到我修屋頂那間。」

  陸無憂躍過去,還低頭看了一眼這仿若危房的屋頂,挑眉道:「你這屋頂是該修修了。」

  賀蘭瓷下意識道:「不勞費心。」

  陸無憂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賀蘭瓷突然反應過來什麼,語塞了一瞬,道:「……你又不會修。」

  陸無憂已抱著她在院旁的樹下落了地,足音輕悄,幾乎沒發出半點聲音來,也全仰仗賀蘭府上人丁稀少,此時夜色正濃,他們的位置又隱秘,沒有引起絲毫注意。

  「我就送你到這……還是,你不介意我進去?」

  賀蘭瓷有點擔心被霜枝瞧見,可想著自己這麼衣冠不整的進去,還全身都是痕跡,回頭還要沐浴更衣,只怕瞞是根本瞞不住的。

  反正都已經這樣了。

  她乾脆破罐子破摔道:「……送我進去吧。」

  陸無憂抱著她身形一閃,便已進了西廂的屋內。

  霜枝正在絞著帕子擦桌子,聽見聲響,趕緊迎出來道:「小、小——」她手裡的帕子猛然掉在了地上,眼睛瞪大,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家小姐正蜷縮在一個年輕男子的懷裡,身上裹著件陌生的紅袍子,露出半張泛著紅暈仍美得驚人的臉。

  「小姐、你……他……這是……」

  賀蘭瓷連忙出聲道:「小聲點!我沒事!」

  她正說著話,那個同樣衣冠不整,看身形清瘦高挑,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年輕男子便徑直將賀蘭瓷平放到了床榻上,順便取下了那件蓋著她的紅袍子,這一摘,更不得了。

  霜枝仔細一看,嚇得人都要傻了,腿一軟差點沒坐在地上。

  完蛋了!她家小姐被人輕薄了!還輕薄成這樣了!

  老爺和少爺知道估計要殺人了!

  不,她現在也很想殺人啊,小姐,她打不過怎麼辦啊——

  然而那略有一絲眼熟的俊逸年輕男子神色淡定,甚至微微勾起桃花眼轉眸看了過來道:「去給你家小姐拿身乾淨衣衫來,包括裡衣……再燒一桶熱水,給她沐浴。」

  他聲音不大,卻莫名有種鎮定又理直氣壯的力量。

  霜枝剛才還想拿刀捅他,這會不由自主地聽命一溜小跑去拿衣裳。

  賀蘭瓷也沒料到:「……?」

  你為什麼這麼聽他的話。

  陸無憂把人放下,狀元服收了,撈過一旁的被子,把賀蘭瓷仔細蓋住,才垂著眸子道:「藥待會給你放桌上,還有什麼要的麼?」

  賀蘭瓷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麼,見他似乎有意要走,下意識便伸手抓住了陸無憂的衣角。

  她低著頭,手指發白,聲音裡有連自己都沒察覺的忐忑:「……你,說的話還算數嗎?」

  這件事到底只有他們倆人……哦不現在是三個人知道,陸無憂若是翻臉不認,她也不可能到處宣揚,其實她心知,陸無憂娶她有百害而無一利。

  他是六元及第的清貴翰林,根本不需要她爹的拔擢,眼前就是一條青雲直上的坦途,可一旦娶了她,不止得罪二皇子和公主,可能還會有其他後患無窮的麻煩,反倒有礙於仕途。

  陸無憂是個聰明人,不會不知道。

  先前是權宜之計,兩個人都色令智昏,不大理智……若他後悔,也不是沒有可能……

  賀蘭瓷正想著,便聽見陸無憂語氣平靜道:「想什麼呢,我做都做了,還能不認賬嗎?——那我還是個人嗎?」他一頓,似乎這時候才開始考慮起來,「雖然確實是有那麼點……」

  賀蘭瓷緊張道:「……有那麼點什麼?」

  他總不會真的後悔了吧。

  陸無憂將手抵在唇邊作思忖狀,又幽幽嘆了口氣道:「……前途慘淡。」

  「……」

  賀蘭瓷忍住突如其來想懟他的衝動,盡量平靜道:「哦,那要我安慰你嗎?」

  陸無憂道:「那就不必了,畢竟我們現在已經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了。」

  他說的語氣淡淡,但不知道為什麼賀蘭瓷還是聽出了一股悲愴感,進而自己也生出了一股莫名的悲愴感——若不是二皇子和公主手段陰毒,他們今晚都用不著這般兩敗俱傷的。

  ……她也用不著這麼,呃,渾身痠痛。

  霜枝抱著衣服進來時,正見兩人對視著嘆氣,頓時一驚:「怎麼了小姐,這位……」

  見她進來,那年輕男子神色恢復如初,拿出一支玉瓶放在桌上,又取出了一些釵釵環環,全是她小姐出門時戴出去的東西,最後他似乎頓了頓,從懷中很鄭重地放下一枚黑沉似玄鐵的令牌,上面隱約可見一個「陸」字,將令牌放下,他才溫聲道:「你好好休息……我會,嗯,盡快再來。」

  她家小姐紅著臉呆呆地點了點頭。

  那年輕男子便起身離開,路過霜枝時,還十分客氣地道:「好好照顧你家小姐。」

  等人都走了,霜枝回過神來,連忙把衣服一放,緊張道:「小姐,那到底是誰啊?你……你還好嗎?你身上到底……他怎麼進來的,他怎麼就走了……是……」她無比忐忑地猜測著,「是……小姐你的情郎嗎?我絕對不會亂說的!」

  賀蘭瓷撐著腦袋想了想,道:「……是,沒有情的那種郎。」

  霜枝大為震撼:「……!」

  「不過不出意外,你以後,說不定會……經常見到他。」

  霜枝更加震撼,雖然那郎君確實生的不錯,但……她還是支支吾吾道:「小姐……這、這樣不好吧,萬一被老爺知道了……」

  賀蘭瓷道:「……?我爹肯定要知道啊。」

  霜枝害怕道:「可、可……老爺會氣死的!」

  賀蘭瓷疑惑道:「他上門娶我,我爹為什麼會氣死?我爹看起來還挺喜歡他的。當然,今晚的事你別跟我爹說,若有人問起,就說是你放我進來的。」不然她爹可能會想提前打死陸無憂。

  「……」

  霜枝醍醐灌頂,臉頰一紅,頓時羞慚無比地小內八跑走:「小、小姐我去給你燒水沐浴了!」

  路過的管事見直奔柴房,絕塵而去的霜枝,問道:「哎,霜枝你幹嘛去?小姐回來了?」

  霜枝謹記賀蘭瓷方才的叮囑,連忙點頭道:「小姐車駕從後門回來的,我剛放她進來,現下正準備沐浴就寢。」

  「哦,那你忙去吧。」

  小半個時辰後,賀蘭瓷跨步進溫暖的浴桶裡,周身被水流浸泡著,才算徹底地鬆懈下來。

  先前流了一身的汗,又被折騰的夠嗆,身上實在算不得乾淨,她仔仔細細舀起水清理過身上每一寸,包括……賀蘭瓷單手攀著桶壁,臉被熱氣蒸得通紅,纖細的指尖貼著桶壁緊繃著屈伸了幾下,難免又回想起不久之前發生的事情。

  她將腦袋抵在上面,渾身泛粉,那時神智昏聵,只記得自己在哭。

  現在仔細分辨起來,好像也不光是想哭的不適,似乎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尤其是將要偃旗息鼓的時候,總覺得好像也許大概……還有點微妙的歡愉。

  賀蘭瓷用力甩了甩腦袋,烏黑潤澤的長髮披散下來,她又看了一眼,放在一旁案上的「陸」字令牌,心情復雜地嘆了口氣。

  無獨有偶,陸無憂不著痕跡離開賀蘭府,御著輕功回去時,也一直在走神。

  文人墨客大都風流,雖然不感興趣,但銀詞豔曲他也不是沒見過,流觴曲水吟詠詩文時,他甚至還應付著拼湊過一兩首,贏得滿場喝彩。

  但其實,他一直都沒明白那有什麼意思,覺得不過是些附庸風雅的玩意。

  可眼下,突然間,那些詞句似乎都有了靈魂,變得活色生香起來,音畫俱全,聲色動人,近得似乎觸手可及。

  一時間,陸無憂的心情也很復雜。

  ***

  賀蘭瓷一覺睡得很沉。

  醒來時,她剛洗漱完,正要綰髮,就見霜枝一臉吃驚中夾雜著興奮,興奮中夾雜著古怪的神色道:「小姐,昨天那位、那位公子,上門了!」

  賀蘭瓷:「……?」這麼快!

  賀蘭謹也很意外,他雖當初十分欣賞這位少年的文章,可對方既已狀元及第,在翰林院前途無量,又有了座師同年,他反而有所避諱,淡了指點晚輩的心思。

  今日大清早的便見這少年衣冠楚楚而來,在門房處恭恭敬敬遞了拜帖。

  賀蘭謹叫管事領他進來。

  這位陸翰林未及弱冠,身量已高過賀蘭謹,並無半點長期伏案苦讀者的佝僂,站姿如松,行走間風姿翩然,舉止有節有度,不論衣飾髮冠都是一絲不苟一塵不染,禮節周全,氣質清雅,一看便覺得是世家教養出來的清貴君子,賀蘭謹不免又在心中讚了讚這位新晉狀元郎。

  倒是可惜了,對方已經在老家定了親事,不然賀蘭謹也不是沒動過結親心思,想到女兒的親事,賀蘭謹又忍不住低聲嘆氣。

  兩人寒暄了幾句,賀蘭謹便捋鬚問道:「不知陸修撰今日上門找老夫所為何事?」

  對面少年衣袂飄起,拱手行了大禮,一字一句決絕道:「為求娶賀蘭小姐。」

  賀蘭謹大為震撼,脫口道:「這從何說起!你不是已經定了親事嗎!」

  陸無憂頭也不抬,垂目道:「不敢瞞賀蘭大人,晚輩所言定親的對象,正是賀蘭小姐。」

  賀蘭謹豎起耳朵:「……嗯???」

  「此事個中緣由,晚輩頗難以啟齒,但今日卻也不得不說了……晚輩在青州讀書時,曾與賀蘭小姐有過數面之緣,心中甚是仰慕,奈何當時功不成名不就,自覺配不上賀蘭小姐,便只得將仰慕之情壓下,但心中早已將賀蘭小姐當成此生摯愛,非卿不娶。」最後八個字,尤其鏗鏘有力,「若娶不到賀蘭小姐,晚輩只願孤獨終老。因此進京之後,為免辜負他人好意,晚輩便矯稱自己在老家定了親事。如今晚輩已有功名,也徵得長輩首肯,因此特地前來,若得賀蘭大人成全,不日便會請長輩托媒上門提親,三書六禮迎娶賀蘭小姐。」

  他音色清潤,說話也動聽。

  賀蘭謹被這天降女婿砸得暈暈乎乎,但還是謹慎道:「你此話當真?」

  陸無憂正色道:「有青州同窗可為晚輩作證。」

  賀蘭謹多年為官,識人無數,也曾見過許多對他女兒有意的少年郎,總覺得眼前少年的反應有一絲古怪,他恭敬有禮自是無可挑剔,但就是看起來……過於平靜,沒有半點激動,興奮,忐忑不安類似的少年人情竇初開情難自持的反應。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為求娶心上人那是寤寐思服,輾轉難眠。

  「你是真心想要求娶小女的嗎?」

  陸無憂斂著桃花亂飛的眼睛,讓自己看起來盡量真誠:「真心的。」

  賀蘭謹叫他明日再來,還是決心再去問問自個閨女,畢竟她當初口口聲聲「此事絕無可能」。

  剛轉道回去,就發現賀蘭瓷正站在廊下,彷彿剛偷聽過兩人的對話,臉上表情亦是頗為古怪,似乎是聽到了什麼很難忍受的話。

  賀蘭謹對自己這個閨女也是沒有辦法,當下無奈道:「剛才你都聽到了?」

  賀蘭瓷點了點頭。

  賀蘭謹咳嗽了一聲道:「那你……」

  賀蘭瓷立刻道:「我嫁。」

  賀蘭謹:「……!」

  他還想著要怎麼說服她,完全沒想到賀蘭瓷居然答應的這麼乾脆,然而看她臉上的表情又異常平靜,沒有半點波瀾,甚至還隱隱有些無語。

  賀蘭謹不得不道:「……你可是真心想嫁給那陸狀元?」

  「真心的。」

  「為何為父瞧你的表情看著好像不是很樂意?」

  「我很樂意。」

  「你若還有什麼顧慮……」

  賀蘭瓷努力擠出笑容道:「沒有,女兒很開心,特別開心,巴不得明天便嫁。」

  就是單純的被他滿口胡言弄得一身雞皮疙瘩,「此生摯愛,非卿不娶」他自己說時不羞恥嗎……也沒必要這麼加戲。

  賀蘭謹見狀,終於放下心來,心想,好吧,興許是年輕人害羞。

  他畢竟年紀大了,可能不太懂現在的年輕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5 11:01 AM

第二十二章

  蕭南洵的心情很不好。

  任誰籌謀了半個來月,最後功虧一簣都不會心情好。

  從他奢靡寢殿裡那張沉香木六柱飛簷的大床上下來,蕭南洵有些疲憊地按了一下額頭,披上長袍,赤足踩著鋪了金磚的地面,冷聲道:「把人丟出去。」

  太監「喏」聲而進,瑟瑟發抖看著床上被折騰到半死不活的女子。

  身後兩個小太監抬手抬腳,把人弄出去,另兩個宮女則手腳麻利地給床上沾了血的被縟換上新的。

  昨夜二殿下從韶安公主宴上回來,就面色不善心情極差,這位被點中的選侍可就遭了殃,哀吟了半夜,現下已是昏死過去。

  大雍的皇子成年後便會出宮建府,待到封王後再赴封地就藩,早早就藩的往往是與皇位無緣的,二殿下得帝寵,自然不會如此——他甚至連大婚都推遲了。

  只是,宮裡出來的主子,這位著實是最難伺候的。

  陰晴不定,喜怒難測不說,伺候得不好是當真會掉腦袋的,這時難免就羨慕當初跟著大皇子出宮的宮人,大皇子宅心仁厚,最是良善,還很體恤下人。

  當然這話可萬不敢透露半點,不然被二殿下知道,只怕腦袋搬家。

  太監正瑟縮著退出去,門外有侍衛進來,俯身跪在地上道:「回稟殿下,屬下打探過了,賀蘭小姐似是已經平安回到了府上。」

  蕭南洵那雙黑灰的眸子冷冷掃了過來,片刻後竟是笑了:「她是怎麼回去的?」

  「這,屬下也……」

  「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中了藥,還能在天羅地網之下逃出生天。」蕭南洵輕叩掌心,笑容透出一股瘆人的陰冷,「她難不成會飛?」

  相思無解無色無味,入口即生效,即便吐出來也沒有用。

  蕭南洵確信,那藥已經下了下去。

  侍衛跪在地上,冷汗幾乎要流下來,他動了動唇,不知道該不該說:「……屬下還見到,那個陸狀元,今早拜訪了賀蘭府上。」

  蕭南洵又叩了兩下掌心:「他去做什麼。」

  「他和賀蘭大人單獨在書房裡談的,屬下不知,但……似乎是和賀蘭小姐有關。」

  蕭南洵幾乎瞬間便有了一個荒謬絕倫的猜測。

  但不合理,無論如何都不合理,昨夜他們都那般搜捕了,他們怎麼還可能成事?

  一個病弱文官,一個官家小姐,能有什麼用。

  難道他們還遺漏了哪裡?

  蕭南洵手指難耐地屈伸了兩下,眼前閃過少女那張言語難以描摹,精緻到無與倫比的臉,幾乎瞬間便起了慾念,他對這些美麗的東西總是無法抗拒,可惜母妃總叫他忍耐。

  忍耐,忍耐,他從小忍到大,真不知還要忍到何時。

  他按著額頭,彷彿又想起了在清泉寺,被人推搡著欺辱,叫著鄙薄稱呼時的畫面,額角的穴位突突地疼痛著,蕭南洵不得不對自己說,清泉寺早被他從上到下清洗過一遍,連寺廟都給推了乾淨,今時不同往日,他沒必要再去在意那些事情。

  蕭南洵閉了下眼睛道:「去,給我打探清楚了……順便,把太醫院的李院判叫來,叫他帶上郊祀時的記錄,我有事要問他。」

  ***

  陸無憂第二日準時來了,手裡還拎了隻大雁——納采用的。

  他和賀蘭謹相談甚歡,賀蘭瓷見他二人出來時都面帶笑容,儼然一副師生和諧……甚至有些父慈子孝的感覺,至少比她爹和賀蘭簡站在一起像多了。

  她爹目送陸無憂遠去,滿意地捋鬚道:「為父已經同霽安議過,此事宜早不宜遲,你也耽誤了這麼些時候,還是盡早成親為好。他明日便會遣媒正式上門納采,爭取下個月內換完禮書,請完婚期,不出三個月便能過門。」

  昨日還在叫「陸修撰」,今日便改口叫「霽安」,他們感情突飛猛進得倒是挺快。

  賀蘭瓷腹誹了兩句,隨後便回了屋。

  在屋外就見霜枝沖她擠眉弄眼,賀蘭瓷還愣著神:「嗯?」

  一推門,便看見剛剛走出她家門的陸無憂此刻正安然地坐在椅子上,並從袖底取了幾個卷軸出來,對她微微一笑道:「賀蘭小姐,來得正好,我們商量一下婚事。」

  賀蘭瓷:「……」

  她不由望了下門口,又望了望陸無憂,想起他那晚的飛行速度,似乎也很正常。

  但就是……道理都懂,他為什麼這麼快。

  陸無憂斂了下眸子道:「……好吧,我也覺得這很失禮,可再約你出去又不知到幾時,只能出此下策。事急從權,你稍微體諒一下。」

  賀蘭瓷也沒跟他計較,垂下眸子道:「你要商量什麼?」

  「還挺多的。」陸無憂語氣平靜地洋洋灑灑道,「我現在還住在親戚府上,之前想搬,但因為離翰林院近,便遲遲未動。既然要成親,肯定不能繼續住下去。先前託人看了幾處宅子,宅子的佈局和地點圖上都有,你挑一處喜歡的我先買著。」

  他又指了指另外幾張卷軸:「這兩張是采擇之禮和納徵的禮單,我找同僚參考了一下,既不會過於貴重也不會太失禮。當然我這裡還有另外一份禮單,是單獨給你添妝的。你看看有什麼需要更改的,采擇之禮得現在看,納徵的聘禮倒是不急,我估計過文定至少也得小半個月。」

  陸無憂說時神色非常自然。

  自然到讓人覺得新郎單獨跑來找新娘商量婚事,以及給新娘添妝是件非常正常的事情。

  賀蘭瓷也被他弄懵了一會,不自覺地拿過禮單,看了一眼,然後回神道:「……你真的是才打算成親嗎?」

  陸無憂挑了下眉道:「昨天休沐日我忙了一整天。如果不出差錯,這會采擇之禮應該已經置辦的差不多了,明日便會由媒婆送到府上。」

  如果賀蘭瓷是剛認識他可能看不出來,陸無憂現在臉上就差掛著「我無所不能」五個大字。

  讓人非常想懟他。

  她定了定神,還是奇怪道:「……為什麼都要你來辦?還有為什麼不拿給我爹看?」

  「交給我堂舅和舅母也不是不行,但依照正常三書六禮籌辦婚事的速度,你覺得我們下個月能成上親?」陸無憂十分理所當然道,「我自會拿給賀蘭大人看,不過畢竟是和你成親,先尊重一下你的意見。」

  「……下個月?」

  居然還能這麼快嗎……

  她表姐姚千雪明年初完婚,但提前一年便在籌備婚事了,如今三書六禮剛走到請期,她爹說的三個月內已算是很快的了。

  賀蘭瓷正想著,就見陸無憂的視線狀似無意地掃過了她的肚子:「……怕東窗事發。」

  她的臉「騰」一下便紅了。

  「怎麼可能!」

  陸無憂道:「萬一呢?」

  賀蘭瓷這時才想起還要和他交代自己年幼大病後的不足之症,恐怕子嗣不豐,既然都走到這一步了還是得實話實說,免得將來又起矛盾。

  她說完,糾結了半天,咬著牙道:「若,真叫你無後,那……」

  不料,陸無憂很隨意地便打斷了她,道:「我跟你說過不納妾,便不會納妾。此事隨緣,我活著又不是為了繁衍。」

  這話當真是大逆不道極了。

  賀蘭瓷都有些愕然——主要是驚訝他會這麼說。

  陸無憂笑了一下道:「你是不是在想『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趙岐的《孟子章句》也未必字字珠璣,說這話無非是為了鼓勵農耕衍育,但在孟子替匡章辯解時,提到的不孝者五裡,可沒有說不曾生育是為不孝,這句裡的『無後』也可做無後人奉養解,至於原句的後半段你該記得吧……」

  賀蘭瓷下意識道:「舜不告而娶,為無後也。」

  「對,我已經修書一封回家告知父母了,舜都沒我孝順。」

  賀蘭瓷簡直覺得他更離譜了:「……你爹娘回信了嗎?」

  「想也知道時間不夠,反正我清白都沒了,只能先斬後奏了。」陸無憂桃花眼微彎,笑得毫不在意道,「他們不會不答應的,就是到時候你的庚帖也要送回停……我老家,一來一回可能要耽誤點時間。」

  「……你爹娘真的不會氣死嗎?」

  反正她要是這麼操作,賀蘭謹一定會氣得七竅生煙。

  陸無憂想了想道:「嗯……我娘應該會很開心,畢竟……」他語調拖長道,「是個漂亮媳婦。」

  賀蘭瓷根本分不出他哪句真哪句假,也懶得害臊,乾脆低頭去看禮單,反正既然他這麼自信,那大抵應該是沒什麼大問題。

  她曾經在姚千雪那看過禮單,知道大概會有些什麼,因而再去看陸無憂這張單子,便覺得他說的沒錯,的確是不多不少剛剛好。

  既不會叫人眼熱多嘴,也不會讓人覺得失了顏面。

  就是添妝的那張著實離譜,從沒聽說哪個女孩子的嫁妝是要新郎給的,她將單子推回去道:「這個就不必了。」

  陸無憂毫不猶豫便道:「不要也無妨,讓東西直接跟在車隊後面就行。」

  賀蘭瓷古怪地看著他道:「你想給我撐面子?」

  陸無憂支著下頜,腦袋微微傾斜道:「不,是怕我丟面子。」

  「……」

  賀蘭瓷無語了一會,道:「……也行。」

  她家就算鍋碗瓢盆被縟衣衫都算上,也確實沒有多少抬嫁妝。

  賀蘭瓷看完禮單,再去看宅子,想到以後可能就要搬到這裡和陸無憂一起住了,心裡難免有幾分異樣,只是看到東太安街時還是愣了下。

  上京不比青州,宅子普遍還是要貴些,東太安街距皇城不遠,達官顯貴住的多,則要更貴些。

  那邊一套兩三進的宅子,可能都要小幾百兩,雖然他剛靠一篇文章拿到了六十兩,但這顯然不是常例。

  依照賀蘭瓷管理自家中饋的推測,陸無憂現在從六品編撰一年的官俸,算上朝廷的柴薪銀和翰林院的直堂皂吏銀兩種補貼,可能滿打滿算也就一百兩左右,維持日常交際和生活所需其實相當捉襟見肘。

  更何況他們還得成親。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道:「陸大人,我冒昧問下,你銀子夠用麼?……不一定非要這麼好的地段。」

  陸無憂驀然笑了,他笑得肩膀直抖,臉都別了過去:「原來賀蘭小姐你是擔心我銀子不夠……這樣吧……」他一邊笑彎了桃花眼,一邊從懷裡取出兩張東西,放在桌上,「你看這夠不夠。」

  是兩張五百兩的銀票。

  賀蘭瓷愣了愣:「……你哪來的?」

  所謂清貧翰林,在熬滿資歷,調任實權職位之前,確實是相當沒錢的。

  陸無憂這會倒是斂了斂笑,咳嗽了一聲道:「反正不是貪污來的民脂民膏便是了。」

  賀蘭瓷又想起他那古怪的家世,試探道:「……你,家裡給的?」

  陸無憂挑眉道:「總不能是我去銀倉裡摸的。」

  賀蘭瓷算是明白了一點,但依然沒能徹底消解掉心中的疑惑:「……所以你家裡到底是做什麼的?」

  「我還以為你不會問了呢。」陸無憂彷彿就等在這裡,「江湖幫派聽過沒有,你可以理解為,我父母算是勢力比較大的幫派首領之一,在官府管轄之外,當然通常情況下是彼此井水不犯河水。給你的那枚令牌是我祖傳的,可調令幫派上下。至於錢銀,倒是從來不缺的。」

  賀蘭瓷對此十分茫然。

  是山賊的意思嗎?

  他既然能由人保結參加科舉,現在應當是良民吧……賀蘭瓷自我安慰。

  那廂,陸無憂已伸出長指,在宅子圖上點了點,輕笑道:「所以挑好了沒有?」

  賀蘭瓷看了看圖紙,又看了看禮單,思忖了片刻,突然謹慎道:「……你為什麼突然這麼體貼了?」

  明明之前他還一臉悲愴的長嘆著「前途慘淡」。

  「這不是既做了便要做好。難不成你也希望我在婚宴上大喊『我不想娶』?」

  賀蘭瓷木然道:「那我們估計真的會魚死網破。」

  不過說完,她那雙水光清透的眸子這時才消去了些許警惕。

  陸無憂也不知道賀蘭瓷是怎麼養的,三年前他還覺得她是隻眼高於頂、目下無塵的小孔雀,現在卻變成了一隻草木皆兵的驚弓之鳥。

  賀蘭瓷又看了一會,似是想起什麼道:「得罪二皇子對陸大人你算是無妄之災,日後走一步算一步……若將來真的累及你的身家性命,不得已的時候,我們亦可和離。」

  他並不是真心想要娶她,只是被牽連,雖能解她眼下燃眉之急,可如果將來真的不幸由二皇子登位,兩人只怕都凶多吉少,能少死一個是一個。

  陸無憂拿著桌上那隻做工粗糙的小茶碗端詳了一會,道:「放心,官場沉浮,世事難料,若有朝一日我當真護不住你,賀蘭小姐亦可另攀高枝。」

  他這麼說,賀蘭瓷反倒鬆了口氣。

  最終她指了一處小宅子,把禮單都推到陸無憂面前,對他綻開一個合作愉快的笑容道:「那日後就……」

  「等等……還有件事。」

  賀蘭瓷疑惑:「嗯?」

  陸無憂慢悠悠道:「我不是還欠你樣東西麼?」

  「……什麼?」

  「一條裙子。」

  賀蘭瓷起先還沒反應過來,等想起欠裙子是怎麼一回事,那張剛消下去熱度的臉頓時又浮上紅暈,她有兩分羞恥道:「不用你賠了,本來我也不想再要。」

  「那可不行,我一向說到做到。」陸無憂放了張單子,淺笑晏晏道,「城北東風不夜樓的成衣鋪子,拿著單子去,會有人替你量體裁衣,待繡娘做好,過段時間會送到府上。」他還添油加醋道,「小姑娘年紀輕輕天天穿什麼白衣,披麻戴孝似的,不吉利。」

  賀蘭瓷不由道:「你自己還不是!」

  陸無憂道:「我那是白衣公子風度翩翩。」

  賀蘭瓷道:「我還是白衣小姐清新脫俗呢。」

  陸無憂勾起唇角笑了:「……傻不傻啊。」

  「……?」

  賀蘭瓷突然很想咬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5 11:12 AM

第二十三章

  陸無憂一進翰林院編檢廳的門口,數道灼熱視線便直勾勾地望向他,滾燙得像要把他生吞活剝了。

  他似渾然未覺,照例走回到自己的桌案上。

  叫下面的小吏幫他泡了壺茶,陸無憂便捋袖子研了研墨,準備開始幹活。

  然而他淡定,其他人卻不淡定了。

  編檢廳裡,公幹的都是正七品編修,從七品檢討等等,資歷尚淺,年紀尚輕,平日裡幹的也都是論撰文史、稽查史書之類的活,相當枯燥乏味,生活難得有點波瀾。

  因而對於剛聽聞的重磅消息,眾人都有些激動難耐,在激動中還透著幾分羨慕嫉妒。

  很快,便有人按捺不住,走到陸無憂桌案前,咳嗽了一聲,道:「霽安兄,看你今日喜氣洋洋,是不是有什麼喜事將至,不如分享一二,愚兄也想沾沾喜氣啊!」

  陸無憂捏著筆桿,抬頭無辜道:「實在慚愧,並無什麼喜事。」

  「陸六元,這你可就不夠意思了啊!」又有人湊過來道,「你提了隻大雁上賀蘭府,還讓媒婆上門送禮的事情都傳遍上京了!敢去賀蘭府上提親,真不是一般的勇士。」

  最重要的是,聽說賀蘭府不止沒把人趕出去,還真收下了那禮!

  也就意味著,這事估摸已是定下了。

  此時編檢廳裡並無上官,大夥膽子漸漸都大了起來。

  「你要娶的當真是那位賀蘭小姐?」

  「不對啊,你不是有個老家定了親的未婚妻嗎?你不管了?這萬一聖上問起來……」

  陸無憂溫文而又無奈的一笑道:「諸位這麼多問題,我要先回答哪個?」他姿態落落大方道,「對,我是上門提親了。有件事一直忘了告訴諸位,我那位在老家定了親的未婚妻,不巧,正是賀蘭小姐。」他還微微露出了驚訝表情,「賀蘭大人老家也在青州百江,難道諸位不知?」

  眾人一時面面相覷,總覺得這事太扯了。

  賀蘭小姐先前是一朵上京皆知的可望而不可求的高嶺之花,但凡見過她的年輕男子誰都不敢說自己心裡沒動過點心思,可名花多年無主也是眾所周知的事情。

  然而陸無憂就是一副自然而然,底氣十足的模樣,好像質疑他的人才有問題。

  有記性好的道:「等等,霽安兄,當初我們一道金殿傳臚的時候,在皇城門口遇上賀蘭小姐的時候,你可不是這麼說的!你說什麼來著『我同賀蘭小姐話都沒說過幾句,實在無稽之談』。」

  陸無憂微微愕然道:「我確實同賀蘭小姐話都沒說過幾句,這定親難道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說得好有道理,但是……

  「以前怎麼沒聽聞此事?」

  「有人去賀蘭府上求親,也沒說過賀蘭小姐早已定親啊。」

  「對了,咱們這不是還有個青州百江的庶吉士嗎?快叫來問問!」

  庶吉士的名額一州一個,恰巧這個也是百江來的,被叫過來的庶吉士滿頭霧水,聽聞大家問的話,這才一臉恍然道:「定親一事不太清楚,不過當年霽安在江流書院的確與化名的賀蘭小姐兩情相悅來著……後來賀蘭小姐回京,我們還頗為霽安遺憾過,此事書院上下皆知,剛得知這個消息我還很為霽安高興……沒想到,他們當年就有定親了嗎!霽安兄,你竟沒告訴我!」

  陸無憂神色略有些悵然道:「先前在青州時,我既無功名,又無家世,自是配不上賀蘭小姐,這親事當然拿不到檯面上來說,也免得有損小姐清譽。」

  說話時他眉間微擰,似乎還伴隨著幾分不為人知的痛楚與辛酸。

  科舉入仕的大都是寒門弟子,一見陸無憂這表現也不免勾起了幾分當初尚未登第,遭遇世態炎涼,心中大喊「莫欺少年窮」時的心境,突然也都有了一點唏噓。

  「霽安也是苦盡甘來嘛。」

  「如今賀蘭大人肯定是十分樂意將賀蘭小姐終身託付於你。」

  陸無憂揉著眉頭,長嘆一聲道:「在下也是惶恐至極啊,這幾日都惴惴不安,輾轉難眠……只盼著諸位同僚莫要再取笑在下了。」

  大夥也都知道,這要娶的賀蘭小姐可是個燙手山芋。

  一時間眾人紛紛拍著陸無憂的肩膀對他予以親切的同僚間的慰問,當然也不乏有人趁機道:「陸兄你幾時成親啊,改日也想到府上拜訪拜訪……」

  陸無憂神情還算自若地應付完第一波,中午去公廚吃飯,卻恰巧遇到了一個他現在最不想遇到的人。

  林章看見陸無憂也停下了腳步,望向他的眼神極是復雜。

  ***

  姚千雪得到消息也第一時間便上了賀蘭府。

  「小瓷,你真要嫁給那個禍水啊!」姚千雪滿臉地不可置信,「康寧侯二小姐還在鬧呢,公主生辰的時候你也看見了……那位郎君招蜂引蝶成那樣,你若嫁給他,將來還不知道有多少鶯鶯燕燕往府裡鑽呢。而且我爹說了,他以後官位只怕不會低,到時候想往他身邊塞人的恐怕也不會少……」

  賀蘭瓷當然也知道,所以她一開始就沒想過要嫁給他。

  但這計劃趕不上變化。

  她只好乾巴巴解釋道:「他說不會納妾。」

  「說說罷了,想求娶你的時候,肯定說得天花亂墜,怎麼好聽怎麼說。男人嘛,哪個不偷腥的,更何況他還長得那麼招人……」姚千雪說完,去看賀蘭瓷的臉色,突然語氣一變道,「咳咳,當然也不是沒有例外,你看你爹,我舅父,就很老實。總之他要是敢欺負你,我讓齊川抓他進詔獄!」

  齊川便是她的未婚夫,兵部侍郎的二公子,錦衣衛指揮僉事宋齊川。

  賀蘭瓷也不好說,就算是錦衣衛也不能隨便把翰林關詔獄裡。

  她索性岔開話題道:「不過,表姐你來得正好,我這剛有事要麻煩你。」

  姚千雪道:「什麼?」

  賀蘭瓷從櫃子裡翻出幾個荷包,十分小心道:「……這是我繡的嫁妝,表姐你幫我看看?」

  陸無憂既然都這麼效率了,賀蘭瓷自然也得為下個月成親做努力,準備準備她的嫁妝,通常官家小姐的嫁妝包含銀兩和田產地契——這她確實沒有,金銀首飾也是沒有的,家具擺設鍋碗瓢盆說不定還能湊湊,剩下的便是各式的繡活,如被面、褥單、枕套、手帕、荷包等等。

  但很不幸的是,賀蘭小姐過去不務正業的十幾年裡,壓根就沒有好好學過繡活。

  以至於……

  姚千雪一低頭,就看見那嫩綠的荷包上繡的一團黑線:「……呃,小瓷,你是在繡荷葉嗎?」

  賀蘭瓷艱難道:「……是鴛鴦戲水。」她有些猶豫,「表姐,直接在布上作畫可以嗎?」

  姚千雪見她眼神閃爍,察覺到不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只見那精緻漂亮如藝術品的纖纖十指上,浮現出了零星斑駁的血點,瞬間便把姚千雪心疼壞了,她忙道:「你急什麼呀,這不才剛求親,繡活你可以慢慢學……」

  賀蘭瓷有些頭疼道:「……他打算下個月便成親。」

  「什麼?這麼快?」姚千雪驚愕,隨後面上浮現出怒意道,「下個月怎麼可能辦得好婚事!他怎麼這麼操之過急,我看他根本不懷好意,他就是貪圖、貪圖……他先前有沒有輕薄過你?是不是舉止很輕浮?」

  姚千雪的臉上就差寫著「誰要拱我的白菜」了。

  這倒確實冤枉,畢竟他該輕薄的,早裡裡外外輕薄完了。

  賀蘭瓷無奈道:「表姐你別多想,我也想早日完婚,免得再生枝節。」

  姚千雪在她的臉上看了看,又看了看,突然長嘆一口氣道:「他確實生得極好,小瓷你也到這個年紀了……荷包、枕套和被套這些我那都有現成的,反正我成親還早,你先拿去用。還缺了什麼,盡管跟表姐說。我娘還不知道這件事,不然她一定想過來替你操辦。」

  賀蘭瓷反而笑笑道:「替我先謝過姑母了。不過我這東西簡單,很快就能弄完,不用勞煩她了。嫁衣和蓋頭也有我娘留下的,我直接穿便是。」

  姚千雪又是一陣心疼。

  這心疼反倒不好言說。賀蘭瓷小時候也是個瓷娃娃一樣的漂亮女童,可那會她總是生病,小臉慘白,呼吸時斷時續,因為娘親走得早,父親忙於公務,兄長要去念書,絕大多數時間她都無人照料,只能可憐兮兮一個人捧著藥碗,蜷在床榻角落,彷彿隨時要仙去。當時的姚千雪的爹外放,她被寄養在祖母那,也只能時常來看這個可憐表妹。

  後來賀蘭瓷自老家養病回來後好上許多,可仍然是個萬事從簡,不肯麻煩別人的性子,別人家的小姐在胭脂水粉成衣鋪子挑挑揀揀的時候,她在絞盡腦汁盤算怎麼能省下那一文兩文的錢,姚千雪想送她些衣裳首飾她也不肯要,甚至於就連成親這種大事,也捨不得為自己多花費點。

  她活得既獨立,又有些小心翼翼的。

  可一個官家小姐怎麼能穿著舊嫁衣出嫁呢?

  「要不……表姐的嫁衣先給你,我再重新置辦一件。」

  賀蘭瓷很溫和地柔聲拒絕了她:「不用了,這樣就很好。倒是表姐……」她指了指荷包,大惑不解道,「這東西,到底要怎麼繡?」

  ***

  陸無憂和林章雖是同年,又都在翰林院,但陸無憂狀元出身,即授從六品的編撰,林章是二甲進士出身,館選的庶吉士,尚無品階,要等三年考核期滿,通過後留館或是散館才能摸到七品的邊。

  故而兩人雖然私下有所來往,但平日公幹卻不在一處。

  林章站定了一會,終於走過來,聲音猶豫道:「霽安,我聽聞……」

  陸無憂輕籲了一口氣,道:「是真的。」

  林章的臉色霎時顯得五味雜陳,很是精彩,他似乎都有點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陸無憂,結結巴巴道:「怎、怎會如此……可,可你不是對賀蘭小姐無意……而且你也有了老家定親的未婚妻……」

  麻煩就麻煩在這裡。

  陸無憂之前的藉口統統都不好用了。

  他沉吟了片刻,道:「是賀蘭小姐與我商議過的結果。老家的未婚妻倒確系子虛烏有,只是這件事還望少彥幫我保密。」

  林章也一愣:「賀蘭小姐與你商議?」

  陸無憂道:「我謊稱有未婚妻,是為了婉拒公主好意,這應當不難猜。賀蘭小姐因為前曹世子的風波十分苦惱,剛好她缺一個夫婿,我缺一個娘子,她又曾在青州住過,所以便假意與我成婚,以全名聲。實則我與賀蘭小姐之間,並無私情。此事我只與少彥你說了,切莫外傳。」

  林章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原因。

  他呆了呆道:「我自不會同其他人說。可賀蘭小姐為何會找上你……」

  陸無憂嘆氣了一聲,道:「我也十分不解,興許她覺得我看起來人老實吧。」

  林章:「……」

  陸無憂編夠了,實話實說道:「總之我並非有意瞞你,之前確實和賀蘭小姐不熟,決定提親也是近日才做的決定,當中有些意外不好同少彥說,你若是心中仍放不下賀蘭小姐……」

  林章連忙搖頭,可語氣到底還是有幾分酸澀:「我與賀蘭小姐有緣無分,早不敢奢想。霽安若能和賀蘭小姐喜結連理……我也很為你們高興,只是,沒想到霽安當真對賀蘭小姐無意,我、我……」他把後半句嚥了下去,「我有些失態,我先回去了。」

  陸無憂最怕的便是遇上這種狀況。

  與之相比,其他什麼上門來找茬,將他堵在皇城根底下,或是冷嘲熱諷威逼利誘,就不值一提了,畢竟當年他在青州早就提前體驗過一回了。

  ***

  同樣的消息也傳進了公主府裡。

  蕭韶安幾乎立刻就想去翰林院裡找她的陸哥哥問個清楚。

  他不是在老家定了親嗎!怎麼又能求娶那個女人了!那個女人除了長得比她美點,到底有什麼好的!

  還沒走出門,便又聽見傳消息的人道:「聽聞陸狀元在老家定親的,正是賀蘭小姐。」

  「什麼?他們之前就認識?」

  蕭韶安愕然轉頭。

  她上次偷雞不成蝕把米,不止沒讓陸無憂娶她,反而現在陸無憂遠遠看見她便避道而走,並且眼神甚為冷淡,她去翰林院外堵了幾次都沒能堵著,這時才後知後覺意識到,在公主府的事情,他或許是猜出了幾分,所以自己目前……可能被他討厭了。

  蕭韶安本以為沒有比這更令人鬱悶的事情了。

  可沒想到,還真被她哥猜中了……

  那兩個人一定是那晚在她的府上了有了苟且!還在她面前裝作素不相識的模樣,說不定早就……

  一想到陸哥哥會對那個女人溫柔以待,百般繾綣,輕憐密愛,反而對她冷言冷語,不假辭色,連面都不肯見她,她就恨得牙齒癢癢。

  蕭韶安咬著拇指,恨不得把指甲整個咬下來,她咬牙切齒了一陣,提起裙擺,決定先去找蕭南洵。

  蕭南洵自然也得到了消息。

  他找太醫院的李院判調過郊祀的記錄,主要是想確認那狀元郎是不是真的有體虛之症,卻意外發現那兩個人曾同處在一輛馬車裡。

  可當時他踏進馬車裡的時候,分明壓根沒有見過到那狀元郎。

  這人必有蹊蹺。

  以及,那兩人恐怕確實早有一腿。

  蕭韶安還在旁邊異想天開地嚷嚷著:「……要不,我們讓太醫院的人去賀蘭府上給那個賀蘭瓷驗身,她現在肯定已經不是完璧了!這消息要是傳出去,我看她還怎麼讓陸哥哥娶她!」

  蕭南洵斜眼看著自己這個被母親寵壞的蠢貨妹妹,目光微冷。

  蕭韶安立刻閉嘴:「……那不然哥你說怎麼辦嘛?」

  蕭南洵淡淡道:「你先回去,我自有打算。」

  ***

  三天後,一件極為令人震驚的事情發生了——新科狀元郎在下衙回府的路上遇刺了,身受重傷,一度昏迷不醒。

  這件事不免又讓人把賀蘭小姐紅顏禍水的言論翻了出來。

  畢竟,名動上京連中六元的文魁陸狀元和美貌傾城的左都御史賀蘭家小姐定親的事,剛傳得沸沸揚揚,而上一個和賀蘭小姐有過傳聞的前曹世子至今還是個傻子,如今一傻一傷,很難不讓人感慨。

  賀蘭瓷得知時,正在屋內和她的荷包繼續搏鬥,她放下荷包,聽完霜枝喘著氣跑進來說的話,第一反應居然是——絕不可能。

  以陸無憂那個飛天遁地的能耐,他怎麼可能會被刺成功。

  繼而她冷靜了一會,又想,陸無憂既然那麼輕易能中藥,那被刺好像也不是什麼完全不能理解的事情……

  兩人現在既已定下親事,便少了許多避諱。

  賀蘭瓷當即道:「備馬車,我們出門。」

  陸無憂先前住在他外伯祖父的府上,她選了宅子後陸無憂似乎便買下搬了過去,那圖上的位置賀蘭瓷倒還記得,離賀蘭府不遠,馬車不一會便到了。

  不等她下馬車說明來意,門子——她還詫異了一瞬陸無憂居然有看門的——先一臉慇勤道:「是賀蘭小姐吧,大人囑咐過了,您來只管往裡進。」

  賀蘭瓷也沒心思多看,徑直進了裡屋。

  裡頭彌漫著一股熟悉的濃鬱苦澀藥味,賀蘭瓷心頭一驚,便看見陸無憂一襲中衣,正臉色慘白、氣若游絲地躺在榻上,似乎連眸子都睜不開了,腦袋上纏滿了包紮的麻布,被縟外露出的胸膛也隱約可見正在滲血的麻布,乍一看,竟還透出了幾分彌留之際的味道。

  一個侍從模樣的人正給陸無憂擦著額頭上的汗,還冒著熱氣的藥就放在旁邊矮几上,見到賀蘭瓷,他十分機靈地說了句「賀蘭小姐記得餵大人喝藥」便退了出去。

  賀蘭瓷則被他的模樣嚇了一跳:「你……怎麼變成這副模樣了,你別嚇我。」

  她忍不住靠近,低頭想去查看他身上的傷口。

  陸無憂聞聲微微睜開眸子,桃花眼懨懨的,唇瓣翕動,像是連開口的力氣都沒了,他胸膛又起伏了兩下,才有氣無力道:「賀蘭小姐,若是我真不成了……」

  「你瞎說什麼呢。」她語氣裡不自覺帶了幾分焦躁,「你別說話了。大夫呢,我去問問大夫。」

  她剛要起身,卻發現衣擺被陸無憂拽住了,拽住她的那根手指極其有力,讓她寸步難行。

  賀蘭瓷:「……」

  陸無憂依然滿臉病容,他垂下眼眸,細密長睫覆蓋,投下寥落陰影,語氣可憐兮兮道:「大夫已經走了,你……能不能陪陪我。」

  賀蘭瓷於是平靜地又坐了下來。

  陸無憂繼續拽著她的衣擺,摸到她垂在褥旁的手掌,賀蘭瓷微微一縮,又被攥得更緊了,她定了定神,緩緩放鬆下來,掌心泛起癢意,能感覺到陸無憂的指尖一筆一劃在她的手上書寫「有人監聽」。

  賀蘭瓷瞬間心下瞭然。

  她配合地嘆了口氣道:「我不走就是了。」

  隨後她輕輕反手,在陸無憂的掌心寫了一個「誰?」

  這次陸無憂的回應十分簡單,只在她的掌心輕輕劃了兩道。

  賀蘭瓷的眸子微微睜大,她沒料到二皇子居然喪心病狂到真的想殺了陸無憂,一時心頭一緊,她的手也跟著攥緊了陸無憂的指尖。

  卻見陸無憂極輕極輕地搖了搖頭,指尖在她的掌心緩緩寫下「試探」二字。

  那就是說二皇子派人刺殺,並不是真的為了殺他,只是為了試探他,所以他現在假意受傷,也是為了做戲給二皇子的人看。

  想通關節,賀蘭瓷稍稍放下心來,可掌心卻生出些異樣。

  交握的手指都有些汗涔涔的,本來賀蘭瓷就絕少與男子肢體接觸,唯一的一次還是和陸無憂,就算她再怎麼努力岔開注意,掌心仍然有種被燙到的感覺,還浮起輕微的酥麻感,讓她很想抽手。

  呼吸不自覺帶了點喘。

  陸無憂動作一頓,慢慢鬆開了她的手。

  失去了溝通方式,兩個人只能相顧無言,有那麼幾分沉默的尷尬。

  賀蘭瓷眼掃到旁邊的藥碗,忽然想起什麼,道:「你這藥怎麼還沒喝?要不,我餵你把這藥喝了。」

  陸無憂目光微暗:「……」

  「陸大人你都病重成這樣了,還不快喝藥……」賀蘭瓷端起藥碗,努力表現出緊張擔憂的情緒,「既然是大夫開的,就算你現在身體不方便,也把它喝了好不好……」

  陸無憂眼眸一閉,頭歪向一側。

  賀蘭瓷差點忍不住笑出聲,她把藥碗放下,給陸無憂掖了掖被縟,手指不留神觸到他身上染血的麻布,陸無憂擰著眉發出輕微的「嘶」聲。

  演得可真像。

  賀蘭瓷正感慨著,突然感覺到指尖觸到的血跡微微溫熱。

  她一愣。

  陸無憂那包假血的溫度她記得是溫涼的,賀蘭瓷將手指移到鼻端,輕輕嗅了嗅,頓時覺得有些不妙,她手指輕輕撥著被縟道:「陸大人,給我看看你的傷。」

  陸無憂拒不服從,只用嘴型道「沒事」。

  賀蘭瓷又不能直接上去扒他衣服,雖然睡都睡過了,但她和他依然介於微妙的熟和不熟之間,賀蘭瓷猶豫了一下,原本以為那藥只是擺設,現在看來說不準真是為他熬的,她輕聲道:「不管怎麼樣,你至少把藥喝了。」

  「……陸大人,行不行?」

  過了一會,陸無憂才睜開眼睛,有些認命地掙扎著爬起來些許。

  賀蘭瓷就手,把藥端起來遞到他唇邊。

  陸無憂看了一眼藥,又看了一眼她,眉頭幾乎皺成了川字,最終還是伸手扣住了藥碗,神情幾乎比他那夜還要忍耐,擰著眉心咕咚咕咚把藥喝了下去。

  賀蘭瓷剛想放下藥碗,就被陸無憂拽住了胳膊。

  她不明所以地轉過頭,卻發現陸無憂那張蒼白仍不掩清逸出塵的面龐突然靠了過來,他的唇就貼在賀蘭瓷的耳畔,氣息微微拂過她的臉頰,沙啞音色拖著調子,壓得極低:「……苦死了,你有糖麼?」

  賀蘭瓷瞬間便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畫面,精緻的耳尖都泛出了淡淡粉色。

  「我……」

  她側頭剛想說話,不料耳尖擦過陸無憂的唇瓣,一陣過電,兩個人俱是一震。

  一時雙雙愣住了。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

  「霽安兄,先前是我的過錯,聽聞你受傷,我實在擔心……」

  賀蘭瓷和陸無憂匆忙轉過頭,只見林章站在門口,也愣住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5 11:21 AM

第二十四章

  林章當即便倒退了兩步,滿臉羞窘地想要離開,可腦海裡全是方才所見——賀蘭小姐坐在霽安的榻前,兩人臉對臉貼得極近,若不是他出聲打攪,兩個人說不定會……

  他都顧不得想,就算兩人已有婚約,這麼做也於禮不合了,只覺得整個人都被迎面衝擊傻在當場。

  賀蘭小姐竟與霽安……那般親密……

  賀蘭瓷站起身,連忙道:「我方才只是餵他喝藥……」

  但林章顯然已經聽不得解釋,他慌忙拱手道:「是我來的不是時候,打攪了,霽安你好好養傷,我、我……改日再來拜訪。」

  說完,林章便腳步踉蹌,儀態全無地跑了。

  賀蘭瓷一時也有些說不出的尷尬,畢竟兩人曾經差點走到議親,還是當著陸無憂的面,眼下被他看到自己和陸無憂這般……不檢點——其實陸無憂只是湊到她耳邊說話而已——但就是有種莫名的心虛感。

  她不由對陸無憂道:「這……你回頭要解釋麼?」

  陸無憂倒回去,氣若游絲道:「賀蘭小姐,我正重傷呢……你既如此關心少彥,我若真命不久矣,你嫁他倒也不是不行。」

  賀蘭瓷:「……」

  這人陰陽怪氣的毛病是治不好了吧。

  賀蘭瓷當即情深義重道:「陸大人放心,你若不幸身故,我定為你守寡,嗯……至少五年。」

  陸無憂感動得似乎隨時要睡去。

  「那我先回去了。」

  賀蘭瓷見狀,也不打算多留,正起身想走,突然見陸無憂睜開眸子,迅速坐了起來,眼眸看向窗外,又倏忽轉回道:「監聽的人剛走了……雖然不知道還會不會回來。」

  見他語氣如常,賀蘭瓷也不用再裝,直接問道:「你傷真的沒事吧?二皇子怎麼突然對你下手?」

  陸無憂動作利索地下床,給自己倒了杯茶漱口,道:「傷不要緊。刺客會武,不是尋常護衛武將,我一開始還以為是尋仇的,後來想想,我也沒什麼仇……」他八九歲便出來念書,只偶爾回家,就算是爹娘門派的仇敵也找不到他身上,「而且刺客似乎也不意在取我性命,反倒像想逼我出手,所以我沒跟他動手,還稍微挨了一下,把自己搞得看起來慘烈點。」

  他漱完口,又開始翻箱倒櫃地找東西。

  「我後來派人跟蹤那個刺客,順藤摸瓜才確定是二皇子。至於他為什麼對我下手,恐怕不光是因為我橫刀奪愛……那晚我們雙雙逃脫,令他計劃落空,他可能懷疑到我頭上了,所以想摸清楚我的底細,順便說一句,我的戶籍是偽造過的,往上查是查不到我父母的……啊,找到了,幸好還有一包。」

  陸無憂翻出一包密封的飴糖來,撿了一顆丟進嘴裡,桃花眼彎下來,顯出幾分淺淺笑意。

  賀蘭瓷一驚:「偽造過?」

  陸無憂道:「也就是其他人看,我父母都是普通百姓,所以我很少跟人提他們,免得將來做官麻煩,之所以讓你幫忙瞞著我會武這件事也是因此。在翰林院做到日講官,是要和聖上朝夕相對的,我武功太高,來歷不明,聖上怎麼放心?糖要來一顆嗎?」他十分好心地把紙包遞過去。

  「不用,謝謝。」賀蘭瓷婉拒,隨後一頓道,「……那你就這麼告訴我了?」

  陸無憂奇怪道:「你不是要和我成親?我不該告訴你麼?」

  賀蘭瓷一時語塞。

  陸無憂微微勾起唇角笑道:「我這不是覺得,我們都一根藤上的螞蚱了,還是盡量坦誠點,免得以後互相猜忌。我可沒興趣和枕邊人還天天勾心鬥角。」

  說「枕邊人」三個字的時候,他可半點不臉紅。

  但賀蘭瓷卻微妙地感覺到一絲恥意。

  這讓她不由得想起剛才的事情:「……對了,你回頭要怎麼和林公子說?他剛才看起來似乎不大好的樣子。」

  陸無憂還真有些為難地按了一下額角,道:「回頭再說吧,反正他好糊……哄的很,只要我再沒良心點便是了。不過,你倒是關心他,賀蘭小姐這算是舊情難忘嗎?」

  若不是他語氣著實平淡,賀蘭瓷可能還會誤解點什麼。

  不過知根知底就這點好處。

  賀蘭瓷語氣也很平淡道:「你想多了,我與林公子雖相識已久,但並無私情。」

  陸無憂頓了下,唇畔溢出個帶了點滑稽的笑來,「我先前也是這麼和林少彥說我們的關係的。」

  賀蘭瓷一怔,想說我們確實,可……並無私情,但也實在談不上清白。

  「好了,先別提他了。」陸無憂隨口便岔開話題道:「二皇子這麼不擇手段,以後也未必不會再向你下手,除了我給你的藥和簪子,你身上還有別的防身之物嗎?」

  賀蘭瓷還真準備了。

  她小心從袖管裡取出了一柄包好的匕首,遞給陸無憂看:「……這個。」

  陸無憂接過匕首,掃了一眼,先忍不住道:「這刀鞘也太粗糙了。」隨後拔開刀鞘,動作十分熟練地用指節彈了彈刀身,又用手指輕巧地在刀刃劃了劃。

  賀蘭瓷好心提醒道:「……你小心別劃傷。」

  陸無憂轉頭看她,莞爾道:「這麼鈍的刀,讓你拿著捅我,都不一定捅得死我,還用擔心這個?」

  賀蘭瓷:「……」

  這已經是她好不容易問她哥要的了,她總不能隨身攜帶一把菜刀或是柴刀。

  她有幾分著惱道:「看完便還我。」

  陸無憂又掰了掰刀刃道:「不急,待會我給你找柄匕首,薄如蟬翼,削鐵如泥,吹毛斷髮,比這好百倍。」說話間,那刀刃突然應聲而斷,從中裂開變成兩截,他愣了一下,隨後毫無愧疚道,「不是我的問題,是這匕首真的不行……青葉。」他聲音稍大,先前給他擦汗的那個侍從一溜煙跑了進來,滿臉諂媚道:「少主,什麼事!」

  賀蘭瓷:「……?」少主是什麼稱呼?

  陸無憂道:「去庫房裡,把那柄『雪夜』拿給賀蘭小姐。」

  「好嘞!」

  賀蘭瓷忍了忍,沒忍住,反正他說的要坦誠:「……少主是怎麼回事?」

  陸無憂隨意道:「一個稱謂,不用太在意,有外人在他不這麼叫我。」

  不一時,那個名為「青葉」的侍從就捧著一柄刀鞘泛著琉璃水光的匕首進來,恭恭敬敬遞給她道:「賀蘭小姐,您請。」

  賀蘭瓷猶豫了一下接過,這匕首顯然比她那柄輕得多,刀鞘打磨得十分精細,幾乎像塊寶石,盈手而握卻又舒適且好使力,她拔開刀鞘,只見刀身漆黑烏潤,因折射光線而雪亮,翻轉間竟猶如薄薄一層鏡面,不用試就知道必然極為鋒利。

  陸無憂道:「它很適合貼身藏著,平時拿來切個菜什麼的也不錯,你唯一需要注意的是,別切到手了。」見賀蘭瓷怔愣,他又舉起斷成兩截的匕首道,「我都把你的匕首折了,你還不要?」

  賀蘭瓷只好默默收下,可又忍不住問:「這種一般都是……上貢的吧?」

  她也不是沒見過刀劍,但還是第一次見這麼精巧的。

  陸無憂平淡道:「家裡一抓一把,我妹都不愛玩了。」

  賀蘭瓷:「……」

  他到底什麼家境!

  或許是被賀蘭瓷的表情取悅到了,陸無憂笑了一下道:「忘了跟你說,我家——我爹那邊,家族世代最擅長的便是冶鑄刀劍,其他什麼十八般兵器也應有盡有。你要是有需要,隨時可以問我要。」

  賀蘭瓷:「……」

  他家是山賊吧!絕對就是山賊吧!

  賀蘭瓷突然有那麼幾分,自己其實是要被送去做壓寨夫人的錯覺。

  陸無憂支著額頭,又笑了兩聲:「放心,我真沒作姦犯科過,都在老老實實讀書,我爹娘……嗯,我娘挺和善的,以後有機會,你見到便知道了。」

  賀蘭瓷握著匕首,還是乾巴巴道:「多謝了。」

  陸無憂突然道:「賀蘭小姐,我問個問題,你這麼不喜歡被人幫忙的嗎?怎麼每次都跟欠我一臉債似的。」

  賀蘭瓷沒想到他會問這個。

  可她確實對男子的好意,下意識有所抗拒。

  年幼時,小賀蘭瓷曾經收到過一個小男孩子送的糖人,那個小男孩子見她收了糖人,便要過來摸她的手,小賀蘭瓷不肯,他就口口聲聲道你既收了我的東西,為什麼不肯給我摸,然後叫來同伴,嘲笑她管人要東西,是小狐狸精。

  小賀蘭瓷丟掉糖人,忍著眼淚,跑回家裡,她爹得知了,還把她訓了一通,說女子不該私相授受云云。

  後來事實也證明,那些男子的討好和禮物,確實大都不懷好意,有所圖謀。

  但陸無憂從她這裡其實已經沒什麼好圖的了。

  她有些尷尬道:「……那我改改。」

  陸無憂居然還點頭道:「嗯,就先從去城北那間成衣鋪子,讓我兌現承諾開始——我真沒料到你拖到現在還沒去。」

  賀蘭瓷微微動了動唇,半晌道:「好……我去。」

  陸無憂展顏一笑道:「你若想報答我,以後身上帶點糖就行,話說怎麼會有女孩子不喜歡吃甜的……」他近乎嘀咕地說了兩句,似想起什麼般道,「……你不會買糖的銀子都沒有吧?」

  賀蘭瓷臉上一紅,小聲道:「我又不喜歡吃……」

  陸無憂彷彿無意識道:「但你倒是挺甜的。」

  賀蘭瓷:「……???」

  陸無憂略扭開了一點視線,道:「我只是說我的印象。」他咳嗽了一聲道,「匕首你先拿著,下次再給你點別的。嗯,還有這瓶是上次我給你吃的那個清心丸,藥鋪通常不會擺出來賣。這藥雖然未必全都能解,但對大部分的迷藥情藥起效,總歸有備無患。」

  賀蘭瓷接過藥瓶,道:「哦。」

  陸無憂道:「好了,回去吧,記得過幾天再來看我——戲要做全套。」

  賀蘭瓷想了想道:「你喜歡什麼糖?我盡量買。」

  陸無憂很大度道:「甜的都行。」

  ***

  「那狀元郎雖躲閃得快,但不像是會武的人。」說話之人跪在地上,一身夜行衣打扮,「屬下謹遵命令,沒有取他性命。」

  江湖行走,不是人人都能進大宗派,也總有些為了權勢和利益,依附於官府或是皇權之下的。

  蕭南洵沒有說話,只是手指反復抓握著金漆木雕交椅的扶手思忖,他不能真的動手殺了那狀元郎,不然父皇一定會查到他身上。

  他父皇雖對他的一些行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也沒到可以讓他隨便暗殺朝臣的地步。

  蕭南洵現在的勢力也不可能完全繞過父皇的耳目——不如說父皇也不會允許他這麼做。

  他本以為就算抓不住那狀元郎的把柄,也能叫他知難而退,沒想到,那狀元郎還挺情深義重,都傷重得快不行了,還要照常辦婚事。

  那狀元郎怎麼不乾脆病死算了。

  快到手的東西不翼而飛了,任誰都不可能甘心。

  蕭韶安還來找他哭鬧。

  「……哥,那個想要陸哥哥性命的,不是你吧?你可答應過我,不許殺他的。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想活了!」

  簡直煩死了。

  ***

  賀蘭瓷去陸無憂說的那家成衣鋪子量完身形後,第三天才再去看他。

  去之前她爹還很擔心地囑咐她:「既然你已與他定親,交換過生辰庚帖,便算是半過門的人了,切不可因為他重傷而另起它意,寒了別人家的心。」

  ……主要可能是怕他快病死了,她會嫌棄他。

  賀蘭瓷立刻表態道:「爹,放心,就算他真死了,我也會替他守寡的。」

  賀蘭謹道:「嗯,這也……」

  賀蘭瓷繼續道:「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您看可以嗎?」

  賀蘭謹道:「啊,那倒……」

  賀蘭簡在一旁,驚嘆道:「小瓷你居然這麼喜歡他!」

  賀蘭瓷敷衍道:「他非卿不娶,我非君不嫁嘛……好了,我走了。」

  聽聞這幾天翰林院都給他特批了假,賀蘭瓷到時,卻見門口停了輛極為華麗的車轎,十二個人抬,轎子上的門簾都用金銀線繡了大團大團的牡丹,富貴繁麗。

  賀蘭瓷已覺不妙。

  還沒進大門,就聽見裡面哭天喊地的聲音。

  「陸哥哥、陸哥哥,你醒醒啊,你醒醒,你看看我啊……」

  賀蘭瓷當即就很想轉頭走人,可料想陸無憂此時在裡面應當也十分煎熬,她嘆了口氣,終於還是邁步進去。

  剛到屋外,便看見那位金枝玉葉正趴在她未來夫婿的被縟上哭喪,哭得頭頂釵環搖晃,陸無憂毫無反應地躺著,面色和她那日所見一樣慘淡灰敗,彷彿下一刻就要入土。

  領她進來的那個叫「青葉」的侍從極小聲道:「賀蘭姑娘你可總算來了,這位公主都來了第三回了。」

  賀蘭瓷也小聲道:「……還需要我嗎?」

  青葉低聲回道:「少主說了,有人陪他分擔一下也是好的。」

  好吧。

  賀蘭瓷清了清嗓子,默默走了進去,坐到陸無憂床榻的另一側,醞釀了一下感情,也開始捏著嗓子虛假乾嚎道:「霽安、霽安你醒醒……我來看你了。」

  聞聲,剛才還哭得梨花帶雨的小公主立刻抬頭怒瞪她。

  賀蘭瓷硬著頭皮繼續。

  蕭韶安怒道:「別哭了!陸哥哥還沒死呢!」

  賀蘭瓷一臉無辜道:「見過公主。只是他是我的未婚夫婿,不知公主為何在此?」

  蕭韶安真的恨不得撓花她那張美極近妖的臉,可她又忍不住軟下聲音來道:「賀蘭姐姐,他都快死了,你就不能把他讓給我嗎?」

  賀蘭瓷把剛才懟她爹的那副說辭照搬,期期艾艾道:「回稟公主,可我已經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了,就算他真死了,我也會替他守寡的。」

  雖然這時候才覺得確實有點噁心。

  賀蘭瓷一垂頭,就發現陸無憂放在被縟下面的手伸出來一點,給她比了個拇指。

  ……導致她差點笑場。

  毫無察覺的蕭韶安則瞪大雙眼,氣得不知道怎麼回嘴:「你、你……怎麼這麼不要臉啊!」

  賀蘭瓷平靜謙和道:「公主說的是,我即將嫁為人婦,臉面不要也罷。」

  蕭韶安恨恨跺了兩下腳,道:「陸哥哥才不會喜歡你這種不要臉的女人!」

  賀蘭瓷繼續平靜地,聲音不帶分毫煙火氣地道:「公主有所不知,臣女長得美,他會喜歡的。」

  要不是她哥告訴她不能直接動這個女人,蕭韶安現在立刻就想叫人把她拖出去,狠狠打一頓,或者直接丟到她哥的床上去。

  而且賀蘭瓷自始至終態度恭敬,她又不好發作。

  蕭韶安低頭看了一眼榻上,出氣多進氣少彷彿隨時要斷氣的俊俏狀元郎,又跺了跺腳,終是甩上門走了,臨出府時還在囑咐被她拖過來的御醫道:「陸哥哥要是有什麼消息,馬上傳話給我,知道嗎?」

  說完,便徹底離開了。

  賀蘭瓷也暗暗鬆下緊握的手指,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得罪公主,但對方早已視她為眼中釘了,其實沒太大差別。

  她正想著,卻發現陸無憂正睜著那雙星輝燦燦的桃花眼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賀蘭瓷才後知後覺地為她剛才說的話感覺到一絲羞恥。

  她忙道:「我剛才都是為了應付公主,隨口說的,你別當真!」

  陸無憂支撐著床榻稍稍直起身,有些玩味地笑道:「原來你也會和其他人吵架的?」

  賀蘭瓷實話實說道:「不太吵,剛才主要是為了氣走她。」

  陸無憂道:「我還以為你只跟我吵呢。」

  賀蘭瓷不由道:「……那你是不是應該先反省一下自己?」

  陸無憂道:「三天沒見了,你能溫柔點嗎?」

  「……」

  「我可是受了整整三天的苦。」

  賀蘭瓷從他的語氣裡莫名聽出了一股控訴意味,妥協地柔聲道:「好吧,我盡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5 11:36 AM

第二十五章

  賀蘭瓷很誠懇地解釋:「我也沒想到她會天天往你這跑,呃……如果知道的話,我一定多跑兩趟,不讓你一個人受苦。」

  她剛才聽那一會都覺得有點受不了。

  陸無憂這三天,實難想像。

  「算了,你有這份心就行了。」

  陸無憂似乎也沒真的要和她抱怨,只嘆了口氣,便揉著眉心道:「總之……先把成親前這段日子給應付過去,我們這親事倒確實成得有些艱難。」

  賀蘭瓷深以為然,也跟著嘆了口氣。

  如果對方不是陸無憂,換成任何一個普通官宦子弟,被這麼刺殺一次可能就要嚇破膽了。

  就算是如林章那般品行良好的君子,不會與她毀去婚約,賀蘭瓷只怕也會因連累對方而心生愧疚,互生嫌隙,眼下她雖然也有一點點的愧疚,但在互相連累的情況下,明顯心態平和許多。

  「……大概還要多少時日?」

  陸無憂道:「等庚帖送回來,算上下聘到訂婚期,至多半個月。你沒看見門外已經在掛燈籠了嗎?」

  賀蘭瓷欲言又止道:「是指那個一面紅一面白的燈籠嗎?」

  陸無憂淡定道:「對,那燈籠正過來掛是紅的,反過來掛是白的,先反著掛一陣子,營造氣氛,等快到婚期了再正過來。」

  「……」

  賀蘭瓷無語了一陣,忽然想起一件事:「對了,你門外堆的那都是什麼?」

  上次來還沒看到,這次卻見陸無憂府上的院子裡堆滿了東西,有雞、鴨、鵝,還有不知是什麼連著根的草藥,一根參天的大蔥,若干雞蛋,晾曬過的乾貨等等,甚至還看到了一隻養在缸裡的王八,活像個菜市場。

  「哦,那些……是上門送的禮。」陸無憂口氣尋常道,「先前住在我親戚府上,上門的人沒那麼多,搬過來之後,加上我遇刺重傷,尋藉口上門拜訪探病送禮的人絡繹不絕,庫房裡放不下的,就都擺那了,書房裡現在還有一堆沒來得及看的拜帖……當然貴重的我都讓青葉他們給退回去了,就留下這些。」

  賀蘭瓷微微驚訝:「這麼多?」

  因為她爹「兩袖清風」的名聲在外,會上門拜訪的人少之又少,就連她姑父都會刻意避嫌,不大上門,往來最多的大抵是她爹偶爾接濟的寒門學子,但對方一旦出仕,她爹往往也會斷了來往,所以賀蘭瓷並不清楚,正常官家府邸到底會有多繁忙。

  陸無憂理所當然道:「因為我名聲很大……你是不是挺久沒出門的了?」

  賀蘭瓷一頓。

  在經歷過曹國公世子和二皇子之後,她確實有點心有餘悸,生怕出了門再和爛桃花不期而遇,所以最近基本都不大出門,光聽姚千雪跟她說各路婚聘八卦。

  陸無憂思考了一下道:「……青葉你過來一下。」

  門外青葉立刻推門進來,清了清嗓子道:「少主,你放心,我們已經把那個御醫給勸走了,保證沒透露半點口風……什麼,問少主現在名聲有多大?賀蘭小姐我跟你說,不是我吹,就這三天,我們少主府上就收到四五十封拜帖,不光是少主的同窗、同鄉、同年、同僚……六部官員都有遞帖子想結交的,通政司的,國子監的,五城兵馬司的也有,當然品級也都不高就是了……這都不算的話,還有好些名聲大的士子,想來給少主做幕僚的,想投奔的,想拜師的,求指點的……要不是剛才公主來,這門口都得給堵上了。」

  「……求指點和拜師的是最多的,書房裡有那麼厚厚一摞投來的文章。」青葉張開雙臂比劃著,「全都是各地的學子。少主連中六元的名聲傳出去之後,據說青州那邊已經有人在給少主修文廟了。」

  陸無憂支著下頜道:「這件事我先前就想跟你說。翰林院正在著手修先帝的史,我實在沒工夫看,就等你嫁過來幫我看了。」

  賀蘭瓷訝然道:「……我還有這義務?」

  陸無憂點頭道:「你總不能回上京三年,書都不看了吧?」

  書她自然是有在看的,反正她爹一貧如洗,唯一多的就只有藏書。

  賀蘭瓷一頓:「但是……人家是來找你的,你確定我幫你看沒問題?」

  陸無憂眉梢一挑,笑道:「那又如何,你以前不是恨不得連文章都要和我比,現在沒信心了?」

  兩人在青州關係極差時,除了見面陰陽怪氣,賀蘭瓷還私底下總想和他的文章較勁,江流書院男女分班授課,每次小試文章放榜亦是區分開的。賀蘭瓷那時的文章常列女榜第一——雖然她覺得可能和大部分人家覺得女兒念書識字即可,並不需要學得多精深有關。

  她想了想道:「你不介意的話,我是沒關係。」

  兩人正說著話,門外響起一陣喧嘩。

  「聖旨到!」

  賀蘭瓷:「……!」

  陸無憂打了個哈欠,躺回去了。

  青葉迎出去,外面響起個太監的聲音道:「聖上知道陸狀元臥病不起,這旨意咱家進去宣就行了,狀元公不必出來了……」他一進來,看見賀蘭瓷,立刻又眉開眼笑道,「賀蘭小姐也在呢,那剛好,也省得咱家待會再去賀蘭府上了。」

  陸無憂繼續顫顫巍巍,一副掙扎著要起身的模樣,那太監連忙道:「狀元公你都這模樣了,就別動彈了!躺著吧,啊……」

  「聖上知道你遇刺之後,擔心得夜不能寐啊,這才命咱家給狀元公送來了這些東西,要你好好養身子。翰林院那邊也不必擔心,都和掌院打過招呼了,知道狀元公先前在忙著修史,這回頭功勞也不會落下。」

  賀蘭瓷看著送來的那根老山參想,雖然聖上和二皇子完全不像親父子,但這送的東西倒是還挺像。

  除了山參,自然還有些其他名貴藥材。

  陸無憂滿面病容,聲若蚊蠅,將一個病入膏肓的少年郎演繹得淋漓盡致,還有幾分我見猶憐。

  「……謝過聖上,和錢公公。」

  「謝謝聖上就夠了,咱家也是擔心特地來看狀元公你的,那天煞的刺客可真是該死,聖上已經著錦衣衛在查了,不日便能為你討回公道……還有呢,聖上聽聞,狀元公要迎娶賀蘭大人的千金,知道賀蘭大人清貧不易,所以特地賞賜了幾樣宮中的珠寶首飾給賀蘭小姐添妝。」

  這賀蘭瓷是真沒想到。

  她連忙也跟著謝恩。

  那位錢公公笑得跟朵花似的,別提多親切和善了:「兩位可真是一對璧人啊,光看著就叫咱家覺得賞心悅目,登對極了。得妻如此,陸大人可得盡快把身子養好,免得辜負如花美眷。」

  把人送走,室內又只剩下他們兩人。

  兩人對視了一眼,神色都有幾分微妙。

  陸無憂的視線從賀蘭瓷臉上移開,忽得一笑道:「聖上知道是二皇子找人刺殺的我,這會給兒子找補來了,興許也算給女兒的失禮賠罪。」

  賀蘭瓷思忖道:「可你原本應該不知道此事。」

  陸無憂似笑非笑道:「對,所以我現在本應該十分感恩戴德,恨不得肝腦塗地,以報聖上隆恩。我跟你說了,我在士林裡名聲很大,若二皇子因嫉恨而派人刺殺我的事情傳出去,他是真的落不著好。」

  賀蘭瓷不確定道:「……你難不成想傳出去?」

  陸無憂緩緩搖頭,雖是笑著,但眸中透出一分晦暗不明:「傳出去也扳不倒他,但這件事只要一日不說出去,聖上便會覺得虧欠我。你看,這不還順手給你補了份嫁妝。他再刺殺我幾次,說不定我能直接升去做日講官了。」

  賀蘭瓷總覺得他說話透出一股大逆不道的味道。

  想起真心在「肝腦塗地」的她爹,不免生出幾分異樣,可又隱隱覺得陸無憂說得很有道理。

  陸無憂留意到她的神色,咳嗽了一聲道:「……像賀蘭大人那樣忠君愛國也沒什麼不好,就是我們現狀比較麻煩。」

  賀蘭瓷回神道:「沒事,我覺得你……還挺有想法。」

  陸無憂轉了眸又看了看她。

  賀蘭瓷實話實說道:「我要是也有那麼忠君愛國,我現在早從了二皇子了。」

  陸無憂不由肩膀微抖,嗓音輕顫,氣息淺淺地笑道:「也是。」

  他們倆能落到現在這個局面都是不肯認命的。

  說話間,陸無憂已十分自若地從榻上爬起來,動作和剛才要入土的模樣截然不同,彷彿換了個人,他邊走邊推開門道:「剛好,我這還有件事……」

  他領著賀蘭瓷往外走,此時大門已關,忽略院內的雞鳴鵝叫,還顯出了幾分清冷氣。

  「……宅子雖然買下來了,也收拾了幾天,不過多數房間沒怎麼佈置,想問問你有什麼喜好?」

  賀蘭瓷一愣:「我還沒嫁過來呢。」

  陸無憂道:「你嫁過來再換不還要麻煩麼?而且,過幾日你也不用再來看我了。」

  賀蘭瓷疑惑:「嗯?」

  陸無憂坦然道:「我避禍去了——就說尋了個神醫去診治,暫時不在府上,公主約莫是找不到我了。」

  賀蘭瓷沒想到他還有這招。

  「你也是不容易……」

  陸無憂指著院子裡的菜市場道:「對了,這些你能拿都拿回去吧。」他甚至還介紹了兩句,「這隻甲魚據說養了百年,吃下可以延年益壽。這根大蔥,送來的人說是百年一遇的神蔥,堪比樹高,可祈福許願……還有方才聖上賜的藥材,也都一併拿走吧。」

  他看起來彷彿逃難前在清倉。

  賀蘭瓷不由道:「我哪裡裝得下……」

  陸無憂道:「我讓人用馬車給你送過去,就當我提前孝敬賀蘭大人的。」

  他說的依舊十分坦然。

  賀蘭瓷努力克服了一下想婉拒的心理,忽然想起一件事,她正要從懷裡取出特地買的粽子糖,遞給陸無憂,卻突然發現有什麼先從懷裡掉了出來。

  陸無憂比她先看見,便彎腰替她撿了起來,他還當是個帕子,正要遞還給她,結果定睛一看,愣了愣。

  「……這是什麼?」

  賀蘭瓷眼神閃了閃,道:「……一個荷包。」

  陸無憂又凝神看了一會,有些艱難道:「你繡的?」

  賀蘭瓷終於還是忍不住,伸手道:「你先還我吧。」

  「賀蘭小姐……」陸無憂的聲音聽起來格外迷惑,「我能問一句,你這繡的……到底是什麼嗎?」

  「……一團黑線而已。」

  「有什麼寓意嗎?指我們這個一團亂麻的現狀嗎?」

  賀蘭瓷乾脆順著他的滿口胡言點了點頭,道:「嗯,你說得對。」

  這次換陸無憂:「……?」

  她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我才學沒多久,還不太會,本來想按照慣例繡個荷包給你,但……你還是還給我吧。」

  陸無憂語氣一頓道:「果然是……給我的?」

  其實也不難猜出來,本來婚前新娘給新郎送荷包之類的信物便是定番,賀蘭瓷這荷包用的又是靛青的顏色,一看便是給男子,不像女兒家用的。

  賀蘭瓷糾正道:「本來是。」

  「說實話,我真沒見過這麼別致的荷包……一想到是你繡出來的,居然還……」陸無憂抖了一下肩膀,桃花眼笑彎,在賀蘭瓷的瞪視下,把後面半句嚥下,「……那我就收下了。」

  賀蘭瓷臉都有點燥了:「不想要不用勉強。」

  雖然本來就是想給他,但她一直拿不出手——盡管姚千雪努力安慰她,這至少是團比較圓的黑線。

  陸無憂已經揣懷裡,一本正經岔開話題道:「還是來說說你想要什麼佈置吧,畢竟可能我們下次見面就是在婚宴上了。」

  ***

  等賀蘭瓷回了府上才發現。

  糖……忘給他了。

  賀蘭簡抱著那根比他都高的蔥,震撼道:「還真有這麼大的蔥!妹夫這是哪弄來的?」

  賀蘭瓷道:「等等……他現在還不是。」

  賀蘭簡道:「你們感情都這麼好了,那有什麼關係!對了他身體好些了嗎?別到時候你嫁過去變沖喜了啊!叫個大公雞什麼的來拜堂!那我可得找他麻煩了!」

  陸無憂逃難去了,賀蘭瓷在家閉門不出,要說新婚的喜悅那是著實沒有。

  賀蘭瓷每天都在擔心又橫生意外,像是麗貴妃又突然召她進宮,或者二皇子直接找上門來,再或者陸無憂突然傳來個噩耗等等。

  結果什麼都沒有發生,包括陸無憂的媒婆和親戚來下聘禮,也都非常平靜。

  只有姚千雪常興致勃勃地來幫她準備嫁妝,硬是塞了床繡好的喜被和兩個枕頭以及若干大紅繡品給她。

  某一日她還神神秘秘地把賀蘭瓷拽進裡屋,聲音壓得極低,臉紅紅道:「我娘親怕你不懂,特地讓我拿這個給你,免得你將來被欺負。」

  然後掏出了兩本小冊子。

  賀蘭瓷起先還以為是類似在她哥那看到的豔本,一翻開看到眼前的圖畫,頓時便愣住了,腦袋一嗡,臉頰如燒。

  姚千雪彷彿已預料到般,依舊紅著臉道:「小瓷,你是不是也被嚇到了,就……我娘說了,也不一定會特別痛,就,你也別太怕……」她支支吾吾說了幾句,自己也說不下去了。

  賀蘭瓷此刻卻想起了一些不該想起的。

  她腦袋裡翻滾的,全是那晚在寂靜無人的殿裡,神智昏聵又支離破碎的畫面。

  確實不是特別痛……但是陸無憂抓著她的腰,在她耳邊的調笑聲,倒是一下子清晰如昨。

  他聲線拖得極長,帶著黏稠又漫不經心的調子,隨著動作,輕吻著她的耳尖一字一句吐字,全是匪夷所思、令人面紅耳赤的誇讚,還鼓勵她也說出口。

  她怎麼可能說得出口。

  啊——

  賀蘭瓷用力按了一下腦袋。

  姚千雪嚇了一跳:「怎麼了!小瓷,你要是害怕就別看了……反正……他不是還在病重嗎!說不定都不能人道呢!對,沒錯!他肯定不行——」

  賀蘭瓷:「……」

  沒有人比賀蘭瓷更清楚陸無憂到底行不行了。

  以至於她在擔憂之餘,更添了一分難以言說的羞恥緊張。

  在陸無憂著人下好聘禮的幾天後。

  有人送來了幾個大抬的箱子,賀蘭瓷起先還以為是陸無憂給她添妝的空抬,便讓霜枝著人收下去。

  沒過一會,就見霜枝滿臉驚訝地道:「小姐、小姐,你快來看啊!」

  打開的箱子裡,擺了七色的衣裙,赤橙黃綠青藍紫,一色一件,款式不同,但都簡潔大方,便於行動,面料卻都是觸手可知的上等面料,如軟煙羅、雪光鍛、織金錦等等,還能隱約可見暗紋和金銀線。

  第二抬箱子裡同樣是七條款式不一,顏色不一的裙子。

  後面兩抬箱子則是深冬襖裙,長絨披風,狐裘斗篷等等,也都做得針腳細密精緻,摸上去便十分舒適。

  待到最後一抬,只見那個比之前幾個都更碩大的箱子上,鑲了一個如意雙喜的金鎖扣。

  打開之後,頓時一陣映得人目眩神迷的金光漫射,裡面平放著一件極其華麗輝煌的大紅嫁衣,雲肩和霞披上都用金線繡滿了龍鳳吉紋,邊角處綴著一顆顆紅寶石釘珠,垂絲滿襟,裙擺曳地,拖出孔雀似的滾金邊的長尾,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美輪美奐。

  而嫁衣上,則擺著一整套打造精巧的鳳冠頭面,包括花鈿、挑心、掩鬢等等,還有一對金鳳簪,一對並蒂蓮的金釵,垂墜著長長的珠鏈——婚嫁禮服由朝廷通融,往往可以逾距,多華麗都不為過。

  賀蘭瓷呆了一下。

  一封寫見字如晤的書信,被擺在了正中間。

  她定了定神拆開。

  陸無憂的字,飄逸隨性筆鋒處暗藏鋒芒,言簡意賅地寫了一行。

  ——賠予吾妻。憂。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5 01:43 PM

第二十六章

  新科陸狀元和賀蘭小姐的婚事,剛傳出來時已引得上京城內眾人皆驚,滿城都能聽到芳心破碎的聲響。

  畢竟那狀元郎不久之前剛游過街,大街小巷瞧過他的姑娘小姐都還記憶猶新,尤其得知這位俊俏至極的年輕郎君還未曾婚配,更是引得人浮想聯翩——才子佳人的戲碼著實深入人心。

  誰還不想和才高八斗的年輕狀元郎來一場花前月下的故事呢?

  後來得知他已在老家定了親也就作罷了,還有人感慨這位狀元郎也是個至情至性之人,對未發跡時的未婚妻仍如此忠貞——然後轉眼就看他上賀蘭府提親去了。

  眾人:「……」

  「……食色性也,也不怪這狀元郎。」

  「畢竟是賀蘭小姐,發生什麼我都不會覺得奇怪。」

  「好好一個連中六元的狀元郎,沒想到也難過美人關……」

  大夥都覺得這狀元郎是貪圖賀蘭小姐的美色,畢竟貪圖賀蘭小姐美色的可太多了,不過賀蘭府會應下是眾人都沒想到的。

  一時間上京的酒樓裡,時不時便能聽見義憤填膺的男子喝著酒大放厥詞。

  「我看那陸無憂,也不過如此嘛。」

  「什麼連中六元的文曲星,也沒比我們多長一雙眼睛一張嘴啊。」

  「我娘把他誇得跟靈童轉世似的,也就長得和我差不多,沒比我俊上多少嘛,賀蘭大人怎麼就看上他了。」

  「那陸狀元還背信棄義,論品行說不定還不如我呢!」

  不料幾日後又有消息傳出來,說狀元郎定親的那個未婚妻正是賀蘭小姐本人。

  故事也已演變成了兩人私定終身,賀蘭大人看不起狀元郎出身,棒打鴛鴦,還有意攀附曹國公世子——對,誰也沒想到,曹國公世子這時還有戲份,賀蘭小姐心有所屬抵死不從,兩方鬧得不可開交,終於等到那狀元郎金榜題名後,上門提親,有情人方能終成眷屬。

  這個版本其實相當多漏洞,但偏偏是流傳最廣的,因為情節令大眾喜聞樂見,堪比時下最時興的戲本子了。

  據說還有戲班子專門依此編了幾齣戲,在台上搬演,反響相當不錯。

  總之這樁婚事還未成型,便成了上京百姓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談資,直至狀元郎遇刺受傷那日達到了頂峰——這可太戲劇性了。

  「是誰動的手」一時眾說紛紜,有說是曹國公府上懷恨在心的,有說是賀蘭小姐的仰慕者,還有說是同科的榜眼探花,甚至還有說是賀蘭大人,他表面答應內心實則還耿耿於懷嚥不下這口氣的,連帶著一群人都愛往那狀元的府上瞅瞅。

  看著那狀元郎府門外那飄著白的燈籠,眾人不禁在想,這要是狀元郎真沒撐過去,可別不是劇情得走向梁祝了。

  就在眾人看戲之時,這婚期倒是越發近了。

  ***

  禁宮中。

  順帝正拈著棋子,與自己的二兒子隔桌對弈。

  四周雖站滿了宮人,但卻又寂靜無聲,只能聽見偶爾響起的落子聲,清脆響起,掩飾住了棋盤上凶險的殺意。

  微微反光的棋盤上倒映出兩個人表情截然不同的面孔。

  順帝的臉上仍舊是和藹可親的,他甚至還端起了一旁的茶碗,輕啜了一口,而二皇子蕭南洵則輕皺著眉宇,緊盯棋盤,嘴唇也抿著,似乎精神繃得極緊。

  下棋這種事,一向是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順帝輕輕覆下最後一子,才攏著袖子,對自己最寵愛的兒子斷言道:「你從一開始,就太急了。」他手指點了幾處,「若你起先在這幾處落子,徐徐圖之,未必不能將朕這塊的棋子絞殺,可你非要兵行險著。」

  蕭南洵面上看不出什麼來,只抿著唇道:「是兒臣棋藝不精。」

  「你就是太好強了,什麼都要比,什麼都要爭。」順帝又端起了茶碗,「上位者太過蠻橫,只會讓下面的人感到不安。」他一頓道,「左右不過是個女子,也值當你如此。」

  父皇一開口,蕭南洵就知道,他是想讓他忍著。

  如今太平盛世,哪怕父皇先前也有諸多陰私,也不妨礙他現在有個好名聲——開明寬厚之君。

  「兒臣知道了。」

  順帝見他滿臉忍耐,不由笑道:「別這麼不開心,朕這也是為了你好,朕倒巴不得你兄長任意妄為,橫行霸道。你這孩子自小就鬱鬱難歡,又性子急躁,倒確實該磨磨……回頭朕讓翰林院或者詹事府安排人,再給你講講經,你也稍微耐著點性子……」他似是想起什麼,「還有韶安,上回讓她在生辰宴上挑駙馬,那麼多宗室子弟,竟一個也看不中。你做兄長的也替她看著點,她也老大不小了,成天沒個正形,往個定了親的男子府上跑,也不怕讓人看了笑話。」

  他父皇這番敲打,實則為的是自己的名聲,所以蕭南洵做事也一向留有可以撇清的姿態。

  蕭南洵出了殿門,便感覺到一陣難言的躁鬱。

  去毓德宮時,還沒進門,他就聽蕭韶安趴在麗貴妃的膝蓋上哭鬧道:「他躲著我!他躲著我!他去治病就治病,為什麼不肯見我,母妃嗚嗚嗚……」

  於是,蕭南洵覺得更躁鬱了。

  他冷颼颼的視線掃過來,蕭韶安便住了嘴。

  麗貴妃還撫著她的髮絲,嬌豔的臉上滿是無奈道:「你父皇說了,著實沒法要他娶你,咱們換個郎君不好嗎?」

  蕭韶安撅嘴道:「我就想要他。」

  她跳下去找蕭南洵,滿臉討好道:「哥,你不能再想想法子嗎?」

  蕭南洵冷冷看她,心中卻盼著她那位心上人,早點入土。

  可惜陸無憂非但沒有入土,他在京中聞名的神醫方士明神醫那住了小半個月,至婚禮前夕,病情居然還有所好轉。

  之前蕭南洵派人去監聽,只見他見天躺在床上動彈不得,一副病入膏肓隨時要撒手人寰的模樣,這會卻一下能出門走動了,簡直堪稱杏林奇跡。

  上京眾人得知紛紛感慨,真愛感動天啊。

  這都不用賀蘭小姐沖喜,他人就半好了。

  明神醫那也是病客似雲來,紛紛前來慕名求醫,順便打探打探到底那狀元郎到底是真好還是迴光返照,明神醫一捋短鬚,老神在在道:「狀元郎是天上文曲星下凡,自有天祐,此天機不可洩露也。」

  反正成親當日,陸無憂那新買的宅子門外,擠滿了前來圍觀的好事者。

  紅燈籠那是掛滿了宅子前後,院門上綴著紅綢,大紅「囍」字貼得到處都是,彷彿一夜之間,從靈堂變成了喜堂——大夥都還記得不久之前陸府門口淒風慘雨的白燈籠。

  鞭炮聲劈裡啪啦炸得巨響。

  迎親的隊列很快便敲鑼打鼓地往外走起來,領頭的人還囂張地舉著幾塊牌匾,最當先的便是「狀元及第」、「辛丑年會試會元」、「庚子年青州鄉試解元」,在這三元及第的牌匾下面,一切的科名似乎都被碾成了塵埃,只能高山仰止。

  不一時,便見身著大紅新郎吉服的狀元郎從府門內走了出來。

  他臉色猶顯些許蒼白,直著身子,走路的動作很慢,似乎有些不大穩當,叫人忍不住為他擔憂。

  「狀元郎小心!」

  「走慢點,別急啊!」

  狀元郎聞聲,揚起那雙含情的桃花目,溫和知禮的微微一笑,道:「多謝諸位。」似帶著未痊癒病容的臉龐,比之前次春風得意御街誇官時的模樣,更多了幾分叫人心尖一顫的憐意。

  他身子微微搖晃,有些艱難地上了迎親隊伍裡的高頭白馬。

  但不得不承認,狀元郎的臉仍是極好的。

  一襲更為璀璨的新郎官服飾,加之胸前繫著的大紅花和若干墜飾,配上那西子捧心似病非病的容顏,為他的俊美增添了幾分難以描摹的清豔。

  路上大姑娘小媳婦都不免看得面紅心跳。

  可想到,他很快就變做她人夫,又不免有幾分遺憾。

  再一想,那位賀蘭小姐的容貌……算了,只當什麼都沒想過。

  陸府至賀蘭府其實不遠,但為了充分達到迎親遊街的效果,規劃的路線是略繞上那麼兩圈的,於是已知的、不知的、聽聞消息的,紛紛都出來看起了熱鬧。

  「快、快來!陸狀元要迎娶賀蘭小姐了!」

  「還擺什麼攤啊!這熱鬧錯過了可以後就沒有了啊!」

  「就是!我都跟夫子告假了!看狀元郎成親,說不定我也能蹭蹭文氣呢……」

  一時間,竟熱鬧得堪比陸無憂御街誇官時。

  「賀蘭小姐什麼時候出來。」

  「快了、快了!」

  「可惜新娘子看不到臉,不然這倆人站一起多好看啊!」

  「你別說,我都不敢想,他倆要是生出孩子來,那得多……驚人啊。」

  說話間,這浩浩蕩蕩近百人的隊伍已經來到了賀蘭府的門口。

  賀蘭簡守著門口,躍躍欲試,按照慣例他得為難一下新郎,免得讓他太輕易接走新娘。昨晚他想了半晚上怎麼刁難這個妹夫,比如讓他什麼左手抱著右耳轉三個圈啦,或者在門前的火盆青蛙跳啦……

  他正想著呢,就看見他準妹夫緩緩從馬上下來。

  ——不過這傢伙倒是確實長得不錯。

  賀蘭簡正想著,就見那新郎官步履平緩地朝他走來,叫了聲「大舅子」。

  聲音還挺好聽,這傢伙一看就是那種叫小姑娘把持不住的,他要不再為難為難……賀蘭簡還沒想完,就見他的準妹夫動作極為流暢地從袖底取出了一張東西放在他手上。

  賀蘭簡低頭一看。

  一張,一百兩的銀票。

  「……」

  他的準妹夫繼續用那把清潤的嗓子道:「不夠還有。」

  賀蘭簡顫聲道:「……不、不用了。」見眼前人真的要走,他才猛然回神,一把拽住他道,「等等……」

  他的準妹夫停下腳步,目光溫和耐心地等他的下文。

  賀蘭簡很認真道:「你以後真的會對小瓷好嗎?」

  對方莞爾一笑道:「那是自然。」

  其實這種話屬實無用,沒有新郎官會說不的,但賀蘭簡就是覺得聽見他的話才能放下心來……呃,雖然他剛送了小瓷一身漂亮的新嫁衣。

  鞭炮又劈裡啪啦響起來。

  姚千雪扶著賀蘭瓷從屋內走出來,此刻她心裡居然還有點遺憾,因為剛才穿著一身錦繡嫁衣妝點過之後的賀蘭瓷實在是太太太好看了——比那日在公主府宴上還要好看。

  可惜,蓋著蓋頭,只能便宜新郎一個人了。

  快跨出門去,姚千雪又忍不住跟她咬耳朵道:「他回頭要是欺負你,小瓷你可千萬別忍著,一定要跟表姐說。」

  賀蘭瓷倒很淡定,是真的很淡定,道:「嗯。」

  反而有種塵埃落定的輕鬆感,總算不用再擔心婚禮前出意外了。

  雖然昨晚和她爹談話時,賀蘭瓷還是有小小地難過了那麼一會。

  這件嫁衣,她一開始並沒有打算穿,因為太招搖了,便藏在櫃子裡,可又實在喜歡,偷偷拿出來看的時候被她爹瞧見了。

  賀蘭謹一臉嚴肅地問她哪來的。

  她只好直說。

  賀蘭謹在她面前踱了好一陣的步,才對她說:「成親一輩子就這麼一次,想穿就穿罷。」

  賀蘭瓷知道,這對她爹來說,已是相當不易。

  昨天,賀蘭瓷把家裡中饋都託付給管事,又將要交代的交代清楚,出嫁事物都收拾妥當,一直忙到晚上,才碰見來找她的賀蘭謹。

  她爹手裡拿著個小荷包,小心翼翼地遞給她:「這是你娘過世時留下的一對金鐲,原本想留給你哥,可你哥是個不成器的,不如給了你。你和你哥不一樣,你是個聰明孩子,為父也時常遺憾為什麼你不是個兒子。投身做女兒家,為父忙於公務,實在給不了多少關照,還得勞煩你操持家裡。如今你也要出嫁了,去了夫家,脾氣別太強,可不能像和你爹一樣和夫婿吵嘴……」

  他絮絮叨叨說著,明明也沒說什麼,倒把賀蘭瓷說得眼眶紅了。

  雖然很多時候賀蘭瓷也覺得她爹過於古板、迂腐,有點不通情理的傻氣,但同時也很感謝他,教會了自己何為正直,何為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因而她也只能咬著唇,對她爹說:「以後女兒不在身邊了,你好好照顧自己,生病了就去請大夫,別老想著省那點錢銀。」

  賀蘭瓷還在想著,就發現自己正要被從姚千雪手裡,交到了另一個人的手上。

  蓋頭下伸過來的屬於男子的手掌,手指修長,白皙如玉,指節分明,正等著她把手掌交付,賀蘭瓷回過神來,便把手搭了上去。

  「賀蘭小姐,許久不見。」

  陸無憂的聲音極輕地飄了過來,透著股如釋重負,卻又帶了點笑意。

  還真如陸無憂所說,兩人一別直至婚宴。

  賀蘭瓷任由陸無憂把她的手握在掌中,垂下視線,然後——便看見陸無憂腰間掛著的那個繡活醜得離奇的荷包,遠了或許看不清楚,離近了看,分外不能直視。

  還是靛藍的,沒人管管他嗎!

  賀蘭瓷當即便低聲道:「……你把荷包拆了!」

  陸無憂扶著她上花轎,語氣十分溫柔道:「這不是賀蘭小姐你自己繡的。」

  言下之意,我都不嫌棄,你嫌棄什麼。

  旁人自是聽不見他們低聲說話的,只能看見穿著一身極致華美嫁衣,身形窈窕婀娜的新娘子正嬌羞地將手搭在新郎手上,剛才還有幾分清冷氣的狀元郎這會卻笑得似春風化暖,醉人的桃花眼波光瀲灩,笑意溫存繾綣,攜著他的新娘子上花轎,竟一時在他臉上尋不到半點病氣。

  有人立刻便想道,成親沖喜說不定還真有幾分作用。

  當然也有探著頭表示不滿的。

  「為什麼新娘子非得蓋蓋頭啊!」

  「就是……讓我看賀蘭小姐!我想看賀蘭小姐!」

  人都進轎子裡了,自然是看不到的,後頭跟上了嫁妝車隊,隊列便顯得更長了。

  明明只是狀元郎出來迎親,但因為圍觀的人實在是太多了,倒鬧得像是全城一併出來迎親,隊列一度行進的有些緩慢。

  好不容易到了張燈結彩的陸府,賀蘭瓷下轎子,聽著外面的聲音忍不住壓低聲道:「怎麼這麼多人……」

  陸無憂正把她從轎子裡再給拉出來,隨口道:「來圍觀的。」

  賀蘭瓷道:「也……太多了吧。」

  陸無憂道:「因為我們名氣大嘛。」

  喜娘離得近,聽見他們十分隨意的對話,頗有些詫異地望向兩人。

  兩人一人抓著紅綢的一頭,就這麼頂著眾人熱烈的視線,一步步緩慢邁進喜堂。

  還沒進去,賀蘭瓷極小聲道:「你爹娘來了?」

  ……山賊可以進城的嗎?

  陸無憂道:「沒有呢。」

  賀蘭瓷心道果然。

  陸無憂道:「他們跑域外遊山玩水去了,一時趕不回來。不過,我妹過幾天會送賀禮過來。上頭坐的是我堂舅、舅母,論輩分也差不多。」

  賀蘭瓷好奇道:「域外?」

  陸無憂笑了笑道:「回頭跟你說,到了……有門檻,你小心腳下。」

  裡頭自然是高朋滿座,還有陸無憂在翰林院的上官和同僚,六部一些他熟識的官員,內堂坐得幾乎都是有品級的,引讚牽著那根紅綢,正準備引他們進去。

  就在此時,門外響起一個有些慌張的聲音:「二皇子到。」

  賀蘭瓷心頭一緊。

  可又有種預料之中,並不意外的感覺,她忍不住攥緊了手裡的紅綢。

  在慌亂中隱約間聽到陸無憂的聲音道:「別慌。」

  她忽然慢慢又冷靜了下來。

  二皇子駕到,開路的儀仗自然是十分驚人,遠遠地便有官兵開道,門口圍觀的行人被迫讓出一條通路,後面車馬護衛隨從林立。

  有百姓第一次見的還以為是聖上到了,嚇得當場便腿軟。

  蕭南洵踩著轎梯下來,領口垂墜的翡翠銀鏈搖晃作響,依舊看起來金尊玉貴。

  他踏步進去,視線首先便落在新娘子那身裙擺拖曳的嫁衣上,這嫁衣似是量身定做,將她的腰身襯托得恰到好處,卻又不過分緊縛,腰臀玲瓏有致,亦能看見挺翹鼓出的酥胸,一雙素手從袖底伸出,攥著紅綢,更襯得肌膚白嫩。

  蕭南洵又忍不住屈伸手指,喉頭微微一緊。

  「不知二殿下大駕光臨,有失遠迎,萬望恕罪。」陸無憂踏出一步,恰好擋住了蕭南洵的視線,拱手行禮,姿態大方道,「敢問,二殿下是來參加微臣婚宴的嗎?」他順口便對青葉道,「給二殿下準備上座。」

  其他人這時也都如夢初醒地給蕭南洵見禮。

  主要此時大家幾乎都想起了,當初有關二皇子對賀蘭小姐有意的傳聞,頓時表情便變得非常奇怪。

  ……難不成二皇子是來搶親的?

  這應該不能夠吧。

  可眾人邊看著二皇子竟真的,徑直地,朝著新娘子走去。

  在場無人敢說話,都紛紛額頭直冒冷汗,同時用一種微妙的目光看著大病初癒,可能還沒完全痊癒的陸無憂,但見他本人倒是神色淡定,沒有半分慌亂。

  ……興許人也病傻了?

  坐在上頭的賀蘭謹也很震怒,剛要出聲,門外又響起一個聲音。

  「徐閣老到!」

  在外頭圍觀的群眾已然快嚇傻了,因為這來的新大官的鹵簿,分明是朝廷一品大員的規制,誰能想到他和二皇子倆人幾乎就是前後腳到。

  徐閣老長鬚美髯,今年五十有幾,是內閣次輔太子太傅兼建極殿大學士,明面上是當今內閣的二把手,但因為首輔周閣老剛被迫回鄉丁憂去了,實質上已暫代首輔一職。

  當然,他也是今年會試的主考官,也就是狀元郎陸無憂的座師。

  果然,見這位美髯公後腳踏步進來,蕭南洵終於停下了腳步,雖然他其實現在也沒打算做什麼。

  他可以無視他父皇的警告威懾挑釁,但面對當朝首輔,還是得掂量掂量,因為他記得當初就是內閣輔臣聯合諫臣的幾封奏疏,把他和他母妃逼得差點在清泉寺回不來。

  現在他們還躍躍欲試地想逼他早點滾去就藩。

  因而,蕭南洵一笑道:「父皇說陸狀元有大才,讓我多親近,所以我特地備了賀禮前來參加婚宴,不想嚇到諸位。」

  徐閣老也是笑道:「二殿下如此關心老夫的學生,也是有心了。」

  於是,大家都老老實實坐下來觀禮。

  賀蘭瓷在蕭南洵走過來時,就嚇得手心冒汗,看見他坐下終於稍稍放寬心。

  陸無憂在她旁邊輕聲道:「跟你說了別慌。」

  「你……」賀蘭瓷剛說完一個音,那邊回神的引讚已經高聲叫他們拜堂行禮了。

  總歸有驚無險這禮是行完了。

  在「送入洞房」的高聲唱和裡,賀蘭瓷被陸無憂拽著進了新房,待坐到新房的榻上時,她才算鬆了口氣。

  等陸無憂讓人都出去了,說要和新娘子說幾句悄悄話,她忍不住問道:「你怎麼知道徐閣老這時候來,不對……他怎麼會來得這麼巧?」

  陸無憂簡單解釋道:「因為我找人盯著二皇子的車馬,他一動我便叫人去請恩師——恩師先前答應過我。」

  賀蘭瓷還是詫異道:「徐閣老這麼喜歡你?」

  陸無憂點頭道:「差點想把女兒嫁給我那種。」

  賀蘭瓷道:「……???你沒心動?」

  畢竟徐閣老這年紀在內閣還年輕,又父母死得早——這在大雍官場後期還能算個優勢,免去丁憂的麻煩——首輔至少能做個幾年,夠陸無憂平步青雲的了。

  陸無憂挑著眉,彎眸一笑道:「我動了,你怎麼辦?」

  賀蘭瓷:「……」也是。

  這會只是傍晚,剛剛禮成,待會還有婚宴,陸府空間有限,他們宴席定在附近酒樓——主要都是陸無憂的賓客,總之他還得出門應付賓客,真正洞房得到亥時以後了。

  賀蘭瓷想了想,道:「你先去宴客吧,我坐這等你。」

  陸無憂道:「你跟我一起走。」

  賀蘭瓷不明所以:「……嗯?」

  陸無憂笑道:「你一個人留這放心?」

  賀蘭瓷猶豫了一下,道:「好……」她手按著蓋頭,「那這個……」

  陸無憂按住她的蓋頭道:「沒事,不用摘。」他慢悠悠,拖長音道,「留點儀式感。」

  很快,陸無憂便領著她從後門偷偷溜上了預先準備好的馬車。

  ***

  與此同時,二皇子的車隊裡,有兩個身形瘦小的人鬼鬼祟祟下來。

  「公主……這不好吧,我們還是快回去吧……」

  蕭韶安裹著黑袍子,怒斥道:「你怎麼這麼多話,讓你跟你就跟!」

  她就知道她哥肯定賊心不死,還不帶著她一起來!

  幸虧她聰明,威逼利誘潛進了她哥的車隊裡。

  此時天色昏暗,陸府外已是烏壓壓的人群,婚宴時候又十分繁忙,她們倆趁亂摸了進去,竟沒被人發現。

  這宅子蕭韶安之前來過,記得主屋在哪,她看著府內張燈結彩掛滿紅綢的樣子,不由心生嫉妒,憑什麼那個女人就能名正言順嫁給陸哥哥!

  她身為公主反倒沒法嫁他!

  簡直越想越氣。

  蕭韶安想也不想就摸了進去,新房裡只點了兩根紅燭,光線曖昧不清,她隱約看見坐在榻上蓋著蓋頭的新娘子,一時嫉妒心更重。

  「你,過去……」她指著不遠處的柴禾,吩咐貼身宮女,「拿那個棒子把裡面的人敲暈,然後拖去櫃子裡藏起來,快點!……啊,蓋頭留下來給我。」

  這位貼身宮女學過些武藝,又無法反抗蕭韶安,只得照做。

  好在,裡面的人似乎毫無防備就被敲暈了,她藏好人,拿著蓋頭出來,倒是意外的順利。

  蕭韶安握著蓋頭,心裡有幾分美滋滋的。

  讓貼身宮女等在外面,她自己一個人進去,坐到榻上,脫掉外面那身黑袍子,露出裡面特地換上的紅裙,同時拿著蓋頭蓋在了自己的腦袋上。

  ***

  雖不是流水宴席,但婚宴也擺了百來桌,作為岳丈,賀蘭謹都沒想到陸無憂一個青州人,在上京認識的親朋好友加起來能有這麼多。

  陸無憂身著新郎吉服穿行其中,對敬酒者來者不拒,一張溫文笑臉釘死在臉上,端得是長袖善舞,遊刃有餘。

  來都來了。

  蕭南洵和徐閣老對坐著喝了一杯,對方有公務就先走了,他差不多也清楚自己是被擺了一道,不過也無所謂……他品著杯中酒,聽侍從低聲跟他匯報。

  陸無憂方才喝了已有百杯,今晚能不能直著回去還不好說。

  他也藉口告辭。

  車隊先行,蕭南洵卻轉道去了陸府。

  此刻的陸府沒了先前成親時的熱鬧,靜悄悄的,只有門口的紅燈籠在盡職盡責的散發光芒,裡面的人似乎也歇了。

  陸無憂的府邸當下守衛異常鬆懈。

  蕭南洵的人翻牆而入,輕手輕腳給他開了後門,甚至都沒人注意到。

  他便也大踏步進去,彷彿這是他自己的宅子,心頭卻莫名浮起了一絲即將得手的興奮,新郎回來時他自然會離開——但在那之前,還來得及做很多事。

  推開新房的門,兩根紅燭昏暗,坐在榻上蓋著蓋頭的新娘子正低頭絞著手指,身形隱沒在半垂下的喜簾下,有些模糊不清,似乎更讓人心動了。

  蕭南洵輕笑了一聲,腦海中浮現出賀蘭瓷那張絕色的臉,慾念叢生。

  新娘子並著腿,緊張異常,但聽見腳步聲,她頓時直起身板,有些顫顫巍巍地叫了聲什麼。

  蕭南洵總覺得應該是夫君之類的話,他笑著拿起一旁的喜秤,輕輕挑開了蓋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5 01:54 PM

第二十七章

  喜秤還沒挑開蓋頭,便被新娘子用細指按住了。

  蕭南洵動作一停,只見那新娘子一手按著蓋頭,一手指向了不遠處桌案上放著的合巹酒,蕭南洵自然瞬間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因而掀蓋頭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他嘴角那抹冰冷的笑意越深,須臾之間,他放下了喜秤,轉頭去拿酒。

  原本蕭南洵只打算直接威逼,畢竟賀蘭瓷八成已失了貞,他都想好用什麼言語逼她就範,新婚之夜她一定不願節外生枝,只會忍氣吞聲,任他施為,日後他再以此要挾,自可徐徐圖之——再加上那狀元郎看著也不是久壽之人,他若一命嗚呼了,小寡婦還能逃得了自己的手掌心?

  但現在他忽然覺得饒有趣味起來。

  蕭南洵未曾大婚,還沒有名義上的妻子,今夜若兩人做一夜的夫妻倒也不錯,思忖間,他隨手滅了燭燈,拿起合巹酒遞給了新娘子。

  蕭韶安的心「砰砰砰」跳得極快,她原本想,就算被發現了,能和陸哥哥一起喝個合巹酒,也算是了卻遺憾,若能再聽他兩句溫言軟語,那今夜便值了,畢竟他都好久沒有好聲好氣跟她說話了。

  誰知道,他竟然還這般體貼地滅了燈!

  簡直天助我也!

  蕭韶安接過合巹酒,和對方手臂交纏,心頭滿是蜜糖似的甜意,頂著蓋頭小口小口啜飲著將酒喝完,她甚至都不覺得苦澀難喝。

  蕭南洵此刻也心情大好,主要是賀蘭瓷每次見他都戰戰兢兢,似驚弓之鳥,哪有現在的柔順乖覺。

  一時間,空氣似乎都愉悅了起來。

  喝完了合巹酒,蕭韶安清了清嗓子,想學著賀蘭瓷的聲音叫陸無憂的字。

  那女人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說話又輕又柔,就算沒捏著嗓子說話,也一股在勾引人的味道,沒等她說出個「霽」字來,對方竟連蓋頭也不掀,直接壓著她就要上榻。

  蕭韶安還驚詫了一瞬。

  隨即反應過來,一定是那晚兩人成其好事了,所以現下陸哥哥才這般無所顧忌,雖是方便了她,可她還是忍不住心中酸澀。

  這酸澀將將沒過心口,蕭韶安就感覺對方觸在自己胸上的手一停。

  蕭南洵也正覺得不對,以他先前所見,就算再怎麼縮水,這山巒也不會貧瘠至此,再仔細一看,身下女子身形也與賀蘭瓷截然不同,他剛才昏了頭,竟沒有發現。

  毫無疑問,他又被擺了一道。

  蕭南洵頓覺怒不可遏,拽著身下女子就往地上摔去,冷冷道:「賀蘭瓷人呢?」

  蕭韶安還沉浸在又酸澀又甜蜜的小女兒心境裡,忽然被人從榻上拖下,用力一摔,屁股著地,尾椎劇痛,痛得她當即慘叫一聲,就在這時,身前還乍然響起她哥的聲音。

  駭得她猛然一驚,顧不得痛了,顫抖著聲音,驚駭絕倫道:「……哥?哥?不……不可能是你吧?」

  這聲音蕭南洵聽來也和炸雷沒什麼區別,但怎麼可能,絕對不可能……他重新點燃了燭燈,彎下身,緩緩去揭那個已經半掀開的蓋頭。

  只見昏暗光線下,逐漸露出了蕭韶安那張又呆又蠢的臉。

  「啊啊啊啊啊——」

  聯想起自己剛才和蕭南洵都做了什麼,蕭韶安忍不住摀住臉,高聲慘叫了起來。

  ***

  婚宴過半,有人附耳到陸無憂耳邊說了幾句。

  他很快便露出不勝酒力的模樣,抱歉道說實在有些醉了,想回去先歇一會。

  關係近的同僚頓時露出了心照不宣的曖昧表情,紛紛調侃道:「想回去見新嬌娘了吧。」

  「能理解能理解,霽安都招呼這麼半天了,你先回去吧,免得讓賀蘭小姐等的心焦。」

  「就是,洞房花燭,可莫錯過良辰。」

  「霽安還真是大登科後小登科,本就是狀元出身了,還娶得了那麼一位夫人,實在羨煞旁人啊。」

  此刻,酒樓三樓的茶室裡。

  賀蘭瓷正摘了蓋頭透氣,茶她喝了兩口,但因為塗了口脂,怕沾到杯子上,便沒喝太多。

  許是怕她無聊,陸無憂還給她放了兩本詩集,門口站了位叫「紫竹」的黑衣侍從,陸無憂臨走前叮囑她,若還有什麼需要,可以和紫竹說。

  與諂媚機靈的青葉不同,這位紫竹侍從模樣相當冷漠無情。

  「屬下奉少莊主之名,前來保護少夫人,必定誓死完成命令。」

  賀蘭瓷險些以為陸無憂暗地裡雇傭了死士,至於那個「少莊主」,陸無憂繼續輕描淡寫道「另一個稱謂,不用在意」,總之賀蘭瓷最終決定,老老實實在房間裡待著。

  聽見外頭響起腳步聲,和紫竹的「見過少莊主」。

  賀蘭瓷連忙蓋好蓋頭,又坐回原處。

  陸無憂的腳步聲很輕快,幾乎像是飄上了三樓,在門口一停,他敲了敲門。

  賀蘭瓷有點緊張道:「進來吧。」

  腳步聲輕快,陸無憂的語氣也很輕快,透著一股微妙的愉悅,笑意在他的言辭間游蕩,像是邀請她一起做壞事一般道:「府上待會有個熱鬧,你要去看麼?」

  賀蘭瓷道:「什麼熱鬧?」

  陸無憂笑道:「你到了就知道。」

  「現在回去嗎?」

  「對,不過不坐馬車了……」陸無憂語氣一轉,笑得格外狡黠,「我帶你用輕功飛過去。」

  賀蘭瓷想起上回,臉頓時有點白,繼而又有點紅,幸虧掩在蓋頭下面看不清楚。

  見她沒有回答,陸無憂便又低聲問了一次:「……去不去?」

  賀蘭瓷猶豫了一下,很快好奇心戰勝了凌空的恐懼感,她小聲道:「那你能……飛平穩點嗎?」

  「原來你在怕這個……」

  陸無憂笑得胸膛微震,隨後他走上前去,將她攔腰抱起,道:「那賀蘭小姐,我們飛高點。」

  他說得飛高,便是由踩著屋頂跳躍,變成了踩著樹梢,確實平穩了,但透過蓋頭下面所見的畫面則更嚇人,只覺得他們所處的位置幾乎高聳入雲,耳畔還能聽見飛鳥展翅的聲音,地面遙遠得幾不可見,人影都彷彿縮成了一個小點。

  被有些寒涼的夜風吹拂著,賀蘭瓷連忙閉緊雙眼,攥住蓋頭,縮在他懷裡,不敢隨便動彈。

  身體緩緩下落。

  陸無憂腳尖一點,踩著簷角,將賀蘭瓷輕輕放在屋脊上,道:「行了,就坐這吧。」

  賀蘭瓷低頭一看,發覺此地下面幾乎正對著陸無憂的宅邸,有樹枝掩映的陰影,她看著屋簷瓦片回想方位,突然憶起陸府後面臨街處確實有一座高塔。

  倒是剛好適合俯瞰——可一般人也不可能想到會來這裡俯瞰。

  陸無憂坐在她旁邊,賀蘭瓷從蓋頭下可以看見他一條腿伸直,一條腿支起,手臂微微搭上膝蓋,新郎吉服的大紅衣擺有些隨意地散在高塔傾斜的屋頂上。

  隨後他用長指比了一個「噓」,道:「你聽。」

  賀蘭瓷隨之低頭傾聽,又等了一會,只見本應是他們新房的位置傳來了一些模糊的爭執,隨後便是一聲女子的慘叫聲,那慘叫聲越發高亢,幾乎有些崩潰。

  「……怎麼會是哥你!你怎麼會在這裡!不應該是陸哥哥嗎!天吶,我剛才都做了什……」

  那女子的聲音越發尖細,隨後似被人摀住了嘴。

  裡面說話的聲音漸小,又過了一會,似聽見一個男子怒不可遏,但極力壓抑的怒喝,這聲音賀蘭瓷遠遠聽到都覺得有些毛骨悚然。

  不一會,他們新房裡走出了一男一女兩個人,他們幾乎有些倉皇地往後門外逃走。

  陸無憂的指尖輕輕一點,指在了他們院外的一處樹杈上,給她介紹道:「那邊的黑影是,剛聽聲音過來的錦衣衛。」隨後他又指向了另一處,「那邊是東廠的番子。不知道還有沒有別家的探子,我們成親的日子可真是熱鬧。」

  賀蘭瓷從驚愕中回神,道:「……剛才是,二皇子和公主?」

  「原本只是有備無患,沒想到還真遇上……」陸無憂一手托著下頜,另一手抬起,在斜飛而來的枝頭上,輕折下一根有些礙事的樹枝,道,「我讓府裡的人都歇了,只留下一兩個人盯著,誰能想到蕭南洵會趁著我在宴上,偷溜進新房欲行不軌,當然也更料不到,蕭韶安會讓侍女把頂替你的丫鬟打暈,試圖自己裝成新娘。」他語氣誠懇道,「我聽到的時候,也很驚訝。」

  他這麼一解釋,賀蘭瓷是徹底懂了,頓時一陣後怕,她如果真的留在新房裡……

  卻聽陸無憂繼續道:「放心,要是你留在新房裡,也不會出這種事,我又不是不會派人在門口守著,只是到時候處置起來會有些棘手。現下這樣就簡單許多,只要當做,什麼都沒發生就行。」

  賀蘭瓷道:「不會牽連到我們?」

  陸無憂雙手撐著後腦往後倒去,語氣有些散漫道:「當然不會,我們人都不在府上呢,是他們自己欲行不軌還撞了個烏龍……對了。」他似乎想起什麼,又坐了起來,「我幫把你蓋頭揭了吧。」

  「你不是說要留點儀式感?」

  賀蘭瓷倒是無所謂。

  陸無憂笑道:「本來覺得成親一輩子就一次,自然禮數周全盡善盡美比較好,不留遺憾嘛。現在又覺得,清風拂面,皓月當空,似也不錯。」

  今夜是滿月,確實月色撩人,一輪銀盤當空高掛在漆黑天穹中,俯瞰著上京城裡的萬家燈火,流瀉下來的輝光也極溫柔。

  高塔之上本就是絕佳的賞月之所,心曠神怡之下撩得人微微熏然。

  話音一落,陸無憂便稍稍俯身靠近了賀蘭瓷。

  賀蘭瓷也側了點身,轉過頭。

  陸無憂的手指沿著蓋頭邊緣,輕輕往上掀動。

  頂著這蓋頭大半天沒見到人,還不覺得如何,此刻賀蘭瓷卻莫名有了幾分緊張。

  蓋頭掀起,一點點露出了賀蘭瓷的下頜,和塗了口脂越發豔麗的唇,她唇形優美,唇珠飽滿誘人,增一分則厚減一分則薄,很適合親吻。

  陸無憂動作頓了一下,最後乾脆一把將蓋頭揭開。

  賀蘭瓷猝不及防,長睫「唰」得抬起,露出下面那雙美得令萬物失色的瞳眸,姚千雪親手給她妝點的,其實脂粉沒塗多少,但她本來就十分顏色,稍稍凸顯,便更無法直視,叫人覺得,從眉梢到眼角,到鼻尖到唇瓣,這張仙顏神貌的臉,無一處不是令人痴迷的。

  只心驚這樣的美貌是容許被人看到的嗎?

  陸無憂微怔了怔。

  若只是這張臉,已是他看過多次的,可今日她還穿了那件他親手送的,極盡奢華的大紅嫁衣,將她本就盛極的容顏襯得更盛,恍惚間,竟令陸無憂彷彿回到了那夜。

  在昏紅的光影裡,少女柔若無骨,面紅如酥,眼眸含淚,無助又隱隱含著一絲渴望地看向他。

  「你怎麼了?」

  賀蘭瓷見他發呆,她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打扮,嫁衣應該沒亂,她又摸了摸腦袋上,鳳冠和金釵也沒亂,她有些疑惑地看向陸無憂。

  而那邊,陸無憂正垂著視線,鬼使神差地靠了過來。

  賀蘭瓷單手撐了一下屋脊,待發現陸無憂的視線落點在她的唇上,她慌了一瞬,道:「……你幹嘛。」

  卻沒發現自己的聲音軟軟的。

  在即將靠近的前一刻,陸無憂猛然回神,光速抽開了身,新郎吉服的衣擺也在地上滾了一圈,他用手按著額頭,意識到自己剛才昏了頭。

  那夜殘留的畫面太強,以至於他根本沒法徹底剝離開,所以剛才才被輕易地蠱惑。

  賀蘭瓷看見他微微泛紅的頰,此時才像是突然想起他身上散發的淡淡酒氣,有了幾分猜測:「你是不是喝了很多酒啊?」

  陸無憂也才想起他在婚宴上被灌的酒,道:「……也不算多,就百來杯吧。」

  賀蘭瓷:「……???這還不多?」

  陸無憂道:「我千杯不醉的。」他頓了一下,又道,「只是稍微有點上臉。」

  賀蘭瓷覺得他在吹牛:「別逞強了,我們下去,給你弄點醒酒湯吧。」有時候她哥在外頭和狐朋狗友喝多了,她也會叫人煮好送去。

  陸無憂轉眸來看她,這會瞳眸倒確實很清澈,神色也清明,不像醉酒的模樣。

  「我真的沒醉。」他隨手翻出自己偷渡上來,準備看戲時用的酒壺,和一對瓷杯,「甚至還能再跟你喝個合巹酒,也沒問題。」

  賀蘭瓷狐疑地看著他道:「那你剛才靠過來是想幹什麼?」

  「……」

  陸無憂拿著酒杯的手停住,道:「……想給你擦擦口脂。」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5 02:05 PM

第二十八章

  說完陸無憂還補了一句:「有點花了,蹭到外面了。」

  賀蘭瓷將信將疑,不過她還是忍不住抬手蹭了兩下嘴唇邊緣,掃下一抹紅痕。

  那邊陸無憂已經把酒杯擺好了,他當真拎著酒壺,正兒八經地開始倒酒,彷彿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遞了一杯給她。

  「合巹酒不應該……」賀蘭瓷回憶,「拿匏瓜對半剖開,然後用瓢喝?」

  陸無憂道:「瓜瓢太苦了。」

  賀蘭瓷無語道:「酒你倒是不覺得苦?」

  陸無憂道:「小時候當水喝,喝多了自然也就不覺得了,而且這邊酒都不烈,喝完了還會有回甘,你要不試試?」說話間,他已經低垂眼眸,把手臂遞了過來。

  賀蘭瓷配合地舉起手臂,但又有點擔心掉下去,動作不敢太大。

  兩人就這麼有些僵硬地,在高塔屋簷上,勾著手臂,低頭喝起了合巹酒。

  月色實在很好,以至於賀蘭瓷看著眼前一襲紅袍,眉目低斂著的俊俏少年,都有了幾分奇異的感覺,銀月星芒浮在他的鼻樑高處,越顯他容貌清雅難言,陸無憂其實長得很翩翩君子,偏就是那雙眼睛生得過於撩人多情,不太正經,因而他垂著眸子的時候,會很有欺騙性……

  而此時此刻,她竟然真的已經和他成了親,且是明媒正娶,昭告得人盡皆知……

  誰能想到在幾個月前,她還覺得自己嫁誰都不可能嫁給他。

  當真世事難料。

  賀蘭瓷低著頭,沒留神酒液滑入喉管,一陣辛辣刺激,她連忙放下杯子,轉過頭連聲咳嗽,嗆得眼睛都浮起了一層水色。

  「怎麼了,這才一杯,你就……」陸無憂聲音戛然,「行行行,我帶你下去……」

  片刻後,兩人便落回了府裡。

  在旁邊的廂房裡,陸無憂給賀蘭瓷倒了杯茶,她捧著茶杯喝了幾口,舌根發麻,還是忍不住吐舌頭,讓陸無憂疑心這酒真的有這麼辣嗎?

  於是他又倒了一杯,喝了兩口,只覺得喝起來相當尋常。

  「你是不是平時從來不喝酒?」

  賀蘭瓷好受了一些,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陸無憂按著額角道:「是我失策,該給你弄點甜米酒,或者桃花釀之類的。」

  賀蘭瓷還安慰他道:「沒事,反正就這一杯。」

  她咳得臉頰緋紅,眸中此時真含著水色,倒更豔麗了,陸無憂喉結滾了一下,移開視線道:「還沒吃東西吧,我叫廚房去弄。」他又想了下,從懷中取出本就是為她準備,卻忘了給她的糕點,道,「你先墊墊。」

  說完便出了屋。

  此時二皇子和韶安公主都已經離開,新房之內一片狼藉,外面也殘餘著賓客留下的髒亂,陸無憂讓青葉把人都叫出來收拾打掃,新房內的褥單被縟都換了新的——誰知道他們在裡面都做了什麼。

  先前他讓扮作賀蘭瓷的丫鬟也還昏迷著,陸無憂著人把她扶去後罩房歇息,又叫廚房準備晚膳,有條不紊地做完這一切,他才又回到酒樓把那邊的殘局也給應付了。

  回來時,晚膳也準備得差不多。

  賀蘭瓷吃完了糕點,聽著外頭忙活的動靜,總有些怪怪的,因為在家這種事向來是她在管,不過她畢竟是新嫁娘,賀蘭瓷忍了忍,從廂房的書架上,取了本書下來看了一會,直到陸無憂再次進來。

  端上來三菜一湯,一盤糖醋魚,一盤紅燒雞,一碟子清炒芥蘭,一碗濃白的魚湯,另配了兩碗新粳米。

  陸無憂風塵僕僕落了座,才想起來道:「廚子也是新聘的,不和你胃口就再換個。」

  賀蘭瓷實話實說道:「我不挑嘴。」

  府上廚子也是近年她爹陞官之後聘的,以前賀蘭府連廚子都沒有的時候,就是大鍋飯隨便應付,她爹忙起來飯都顧不上吃,她哥則在學堂裡用膳,賀蘭瓷幼時在家沒少挨餓,還是去了青州在伯父家養了些肉,回到上京之後又清減了一些。

  陸無憂夾了兩筷子雞肉,微微皺眉,又夾了塊魚肉,放下筷子道:「把廚子叫過來。」

  吃得正香的賀蘭瓷:「……?」

  不一會,一個身形微胖的中年男子便搓著手進來了:「大人,小人就是廚子,您看……」他垂著眼睛,早聽說陸大人新娶的夫人美若天仙,可不敢亂看。

  陸無憂道:「雞肉太柴了,還有魚肉……」他語氣透著淡淡的不爽,「是不是不新鮮了。」

  賀蘭瓷:「……」有嗎?

  那廚子十分緊張道:「……大人,菜,菜都是中午做的,所以這……這晚上再熱,它肯定就……就沒有剛出鍋好吃了嘛。」

  陸無憂道:「所以你就不能重新做嗎?」

  那廚子一愣,支支吾吾道:「那、那不是……怕耽誤大人您吃飯嘛。」

  陸無憂道:「……算了,你下去吧。」

  等人走了,陸無憂轉頭便對等在一旁的青葉道:「換個廚子吧,這菜我確定,剛出鍋也好吃不到哪裡去。」

  青葉毫不猶豫便道:「好勒!明天就給他換了!」

  正舉著筷子旁聽的賀蘭瓷忍不住道:「……陸大人,你是不是太挑嘴了?」

  陸無憂也轉頭看她,她顯然絲毫不覺得難吃,眨著一雙不染紅塵的雙眼,紅唇卻吃得微微泛著油亮,筷子上還夾了塊魚肉,正放到米飯堆上。

  陸無憂道:「聖人云『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賀蘭小姐,你是不是也太不挑了?」

  她分明看著像仙釀玉露養出來的。

  陸無憂伸一指按住她的筷子,氣息微嘆道:「別吃了,我們出門。」

  賀蘭瓷很震驚:「現在?」

  這都大晚上了。

  雖然大雍沒有宵禁,但一般酒樓飯館,差不多子時之前也都關門了,現在出門只怕也吃不到什麼,然而陸無憂徑直離了椅子便要走,見賀蘭瓷沒動彈,不由回頭,挑眉道:「賀蘭小姐,你是要我再抱你出門嗎?」他拖長語調道,「……倒也不是不行。」

  「不用了。」

  現在周圍還有人看著,賀蘭瓷多少還要點臉面。

  她雖吃了幾口還遠沒有吃飽,也只得無奈地站起身,跟在陸無憂身後。

  「對了。」陸無憂驀然回頭,賀蘭瓷差點撞到他身上,只見他取了塊帕子,垂下視線,飛快地在賀蘭瓷的唇上擦了擦,道,「沒事了。」

  賀蘭瓷按著自己的唇:「……?」

  總覺得陸無憂今天好像和她的嘴唇幹上了。

  兩刻鐘後,新婚之夜兩人坐著馬車,大晚上進了一間佈置的十分清幽的宅子裡,院外栽種著一叢叢青竹,當中有清泉石潭,水流潺潺,竹筒隨著水流一下一下嗑在石潭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當真雅緻無比。

  陸無憂熟門熟路地進去。

  門口小童恭恭敬敬迎他,不一會就聽裡面傳來個聲音:「還沒恭喜陸大人新婚呢,就是怎麼這時候來,冷落新娘子可不……哎呀,竟把新夫人也給帶來了,我這實在是蓬蓽生輝啊!可太榮幸了!來來來,還不快給陸大人備席,還是那常點的幾樣?有溫好的女兒紅,您要來一壺嗎?不用了?好好好……咱這還有新到的幾樣菜式,是特地從烏蒙那捕撈運來的,可是運十死九,能送到桌上的都是精細玩意,您要試試嗎?」

  賀蘭瓷在後面聽著,只覺得分外茫然。

  烏蒙她是知道的,是大雍南邊的海國,在海境和大雍多有摩擦,常常海犯,但據傳魚蝦物產豐富,距離上京可能是賀蘭瓷一生都到不了的距離,對她而言,是個只存在於紙面上的地方。

  原來……東西可以運過來的嗎?

  兩人被領著進了一個包廂,裡面自然也是佈置得滿含雅意,絲竹清幽,牆面鋪了木竹捲簾席,掛著當世名家的山水畫,燈盞也是精雕細琢,八寶格的架子做隔斷,放著類似古董的器物。

  坐下後,賀蘭瓷終於忍不住問道:「……這是哪?」

  她在上京住了這麼多年從不知道,他才來多久啊——雖然她確實也不大出門。

  陸無憂涮了涮杯子道:「一個飯館。」

  他形容的跟三文錢一碗粥的包子鋪似的。

  賀蘭瓷又道:「……你常來?」

  「恩師喜歡,來吃過幾次,菜味道還不錯,雖然份量少了點。」陸無憂見她滿臉欲言又止,不由又笑道,「放心,我對外說,家中有人經商,略有薄財。我還在翰林院修史呢,上哪貪去?」

  賀蘭瓷:「……」

  現在的山賊可真囂張啊。

  等待上菜的過程中,因為兩人對坐著,陸無憂的眼睛很難不往賀蘭瓷身上看,她還沒換下那身嫁衣,人自是美得絕豔無倫,顧盼流輝的眸子正四處打量著,瞳眸像是每轉一下,便流下一縷光,又微微含著一絲好奇,紅唇輕咬了兩下,復又鬆開,狀態非常自然放鬆,整個人透著一股不設防的味道。

  陸無憂有些艱難地把視線往下壓,落在她放在胸前交握著略顯侷促的修長玉指上,隨後便看見壓在桌沿邊,挺出來的部分,弧度誘人,很難不去聯想它的手感。

  他索性乾脆低下眸子,繼續喝茶。

  賀蘭瓷一無所知,只覺得眼前杯碟都精緻無比,不像是拿來吃喝用的,倒像是應該供在藏櫃中,她有些不適應,便不自覺緊張起來。

  見陸無憂還低頭不說話,於是更緊張。

  「你……」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在這一頓大約要多少銀子?」

  陸無憂道:「不用擔心,我請你便是……」說完他自己似乎也意識到哪裡不對,道,「不算貴,吃不窮我,你……」

  賀蘭瓷等他的下文:「……嗯?」

  陸無憂轉視線去看那八寶格架子,杯沿在唇邊輕擦,道:「你穿這件嫁衣,還挺好看的。」

  賀蘭瓷低頭一看,攥著衣袖,臉微微泛紅道:「嫁衣還未多謝你。」

  陸無憂道:「我這不是……答應好賠你的。」他一頓,嘴又有點癢,「估摸著你們府上也拿不出太好的嫁衣,婚禮上我穿著一身華服,你穿得寒寒酸酸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聘禮沒給夠,還沒成婚,便先苛待新娘子——若是嫁給別人也就罷了,既然是嫁給我,便不可能讓這種事發生。」

  賀蘭瓷默了一會,道:「……差點給你丟臉面了,還真對不住。」

  陸無憂隨口道:「不礙事,賀蘭小姐有這張臉在,那肯定還是羨慕我的居多。」

  賀蘭瓷這時候實在懶得和他拌嘴,又低頭看了一眼身上華美繁麗的嫁衣,想現在或許就是自己這輩子最好看的時候了,應該也沒有機會再這般打扮,她不由輕道:「……只穿一次,有些可惜。」

  陸無憂越是思緒緊繃,嘴巴動得越快:「不可惜,你要是喜歡,日後可以天天在家……在府上穿,反正也沒人攔你。」

  賀蘭瓷忍不住瞪他。

  能不能不要這麼煞風景。

  陸無憂略轉眼,就看見賀蘭瓷似嗔非嗔瞪過來的眸子,在這張臉上,一切的表情都有了別樣的味道,賀蘭瓷平日裡大多是神色淡淡的,或笑或蹙眉也都是十分克制矜持,不曾動怒不曾大笑,但現在眼尾微揚,瞥過來略含薄嗔的眼神,既嬌且媚,只叫人覺得風情萬種,心頭微癢。

  於是,陸無憂又低頭喝了口清熱去火的茶。

  怎麼回事,他自己也很納悶,他以前看賀蘭瓷不是這樣的。

  一定是她盛裝打扮過了,才會出現這種問題……趕緊吃完,回去沐浴換衣睡覺。

  賀蘭瓷見他又不說話了,覺得可能是因為今天太辛苦了,又因為二皇子和公主另生波折,他還得收拾殘局,末了飯還吃不好,八成是累極了,便不再打擾他,安心靜坐。

  等到幾碟精巧無比的菜饌上來,已又過了一陣子。

  精美典雅的托盤上,菜餚被處理得幾乎像是一幅幅畫作,連原材料都看不出,賀蘭瓷拿著筷子不知如何下箸,陸無憂已經毫不猶豫地夾了一塊,就著精細米飯吃了起來。

  兩人俱都十分優雅快速地進食,沒發出半點多餘的聲響,嚴格遵循「食不言」。

  ——主要還是確實餓了。

  且……賀蘭瓷從沒吃過做得這麼精緻卻又這麼好吃的菜。

  因為份量都不多,所以並不會很快就飽,菜幾乎是一道道從後廚端來,端上來沒一會,便被吃淨,又換下一道,結束時,另上了兩碗清腸潤肺的滋補湯。

  賀蘭瓷低頭喝著湯,不由升起了一股罪惡感。

  卻見又端來了兩碗小巧的桂圓蓮子粥,裡頭還放了些花生棗之類的,倒是意外的家常。

  陸無憂抬頭道:「我沒點這個。」

  那小二笑道:「是店家送給陸大人和夫人的,祝兩位團圓和美,早生貴子,這時辰可真不早了,兩位可莫誤了洞房花燭。」

  事實上兩人都快把這事忘光了。

  一時雙雙愣住,低頭喝湯。

  最後兩人回到府裡,是確確實實已經子夜,新房裡已重新收拾妥當,佈置一新,賀蘭瓷進去時,跟她陪嫁過來的霜枝正在拍打著枕頭,見她來連忙迎出去道:「小姐……啊,還有姑爺。」

  陸無憂很順手地擺擺手讓她出去,彷彿使喚自己的丫鬟一樣,霜枝一愣,就見賀蘭瓷也點了點頭。

  新宅子的佈局先前陸無憂和她商量過,新房自然是主屋,後面連著淨室,左右的兩間耳房,一間是陸無憂的書房,一間是賀蘭瓷的。

  霜枝一走,陸無憂便鬆了鬆領子,開始脫外面那件新郎吉服,賀蘭瓷則坐在妝台前,開始拔腦袋上的釵環,只是拔了幾根,忍不住去看脫衣服的陸無憂。

  主要覺得怪怪的。

  陸無憂見賀蘭瓷的目光盯著他,似乎想起了什麼,動作一停道:「……賀蘭小姐,別指望我會睡地上。」

  賀蘭瓷也一愣道:「我幹嘛要你睡地上,我們……」雖是權宜之計,但這婚倒是實打實地結了,「我們不是應該……」一起睡床上?

  但後面幾個字她也有點說不出口,腦中閃過「洞房花燭」四個字,又埋頭開始拔腦袋上的釵環。

  陸無憂把新郎服丟在外間的貴妃榻上,穿著中衣很自然而然地往裡間去,沐浴的水已是提前燒好,正等他們回來,臨進去之前,他才腳步一頓,道:「我先去沐浴了,待會好了叫你。」

  賀蘭瓷還在和髮冠搏鬥,聞聲道:「……哦。」

  不一會便傳來水聲,等她終於把髮絲散下來,又重新束好時,才聽見陸無憂帶著睏意略微有些散漫的聲音:「我洗完了。」

  腳步聲從淨室一直延續到臥房,然後消失了。

  賀蘭瓷這才開始脫衣服,又有點不好意思,便乾脆穿著嫁衣,想往淨室裡挪。

  裙擺在地上拖曳,路過臥房時,聽見陸無憂道:「……裡面全是水和霧氣,你要穿著這玩意進去?」

  賀蘭瓷提著裙擺:「呃……」

  腳步聲再次響起,陸無憂的聲音臨近:「你要是脫不掉,我幫你……」略一停頓,他似乎頗為記仇地道,「放心,這次我知道怎麼脫。」

  說話間他的手已經搭在了賀蘭瓷腰間的繫帶上。

  賀蘭瓷進退兩難,想說自己來,可腰上已然一鬆,她忍不住道:「我自己脫……」

  陸無憂已經轉過來,目不斜視地開始解她襟口上的盤扣,他垂著頭,微微濕潤的長髮散著,只穿了一件白色寢衣,隱約勾勒出他的身軀,還散發著些許潮濕的熱氣。

  盤扣被一顆顆順著衣襟處解下來,嫁衣隨之散開,賀蘭瓷莫名開始覺得臉上有些發燥,她終於還是抬手按住陸無憂的腕,聲音軟下來:「……我自己來。」帶著幾分討饒。

  陸無憂應聲而停,雖然他已經把那件嫁衣從她身上脫下來大半。

  他鬆開手,往後退了一步,喉結上下滾了滾,有幾分解氣道:「……剩下你自己脫吧。」

  說完,陸無憂便又轉回了榻上。

  賀蘭瓷心跳快了兩拍,她安撫了自己兩句,把嫁衣解在臥房內,還是穿著中衣進了淨室。

  淨室裡面熱氣蒸騰,放著兩個浴桶,一個已經用過,正冒著熱氣,另一個還蓋著蓋子,雪白的乾淨寢衣高掛在架子上,邊上還擺了些胰子、香露之類的沐浴用具。

  她盤著頭,快速洗完,換上寢衣,猶豫了一會才邁步出去。

  方才點的燈滅了大半,只剩下一盞臨近床榻的,散發著淡淡的光,陸無憂似乎也睡了,賀蘭瓷稍微安心了一點,邁著輕悄的步伐,小心靠近床榻。

  「……你睡外面還是裡面?」

  陸無憂突然開口,把她嚇了一跳。

  賀蘭瓷頓時又有些遲疑,她在府上一個人睡,自然是睡裡面,但聽說出嫁從夫,婦人都要睡在外面,猶豫間又聽陸無憂道:「你平時睡裡面還是外面?」

  賀蘭瓷下意識道:「裡面。」

  陸無憂坐起來,讓開個身,道:「進去。」

  賀蘭瓷「哦」了一聲,爬了進去,然後平躺下。

  陸無憂把被子蓋了過來,也平躺下,伸手一拂,那燈便滅了。

  四周黑暗伸手不見五指,但能感覺到身旁人身上的熱度,賀蘭瓷咬了咬唇,也不敢翻身,就這麼躺著,閉上眼睛也睡不著,主要是不習慣旁邊有個人,還是陸無憂。

  她有點想問你睡姿如何,晚上會翻身嗎,會起夜嗎,但又不好意思。

  賀蘭瓷無聲地呆呆躺了一會,感覺到身旁人突然坐了起來,撐著額頭道:「……算了,我睡地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5 03:02 PM

第二十九章

  賀蘭瓷再次被他嚇了一跳,見他坐起來,自己也跟著坐起來,疑惑道:「怎麼了?」

  陸無憂又按了兩下眉心,似乎很不舒適似的掀開被子下床,重新把燭燈燃了起來,他長髮垂下來,只留給了賀蘭瓷一個側影。

  賀蘭瓷自我反省了一下,自己剛才沒怎麼招他惹他啊。

  身上也濯洗乾淨了,也沒有胡亂動彈,甚至連丁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見陸無憂在那發呆,她不由道:「你真的要睡地上?」

  陸無憂也很掙扎。

  床上又溫又軟,地上又硬又冷,他自然是不想睡在地上的,可躺在榻上顯而易見也是睡不著的。

  怪他自己作死,沒事幹,幹嘛去脫她的嫁衣。

  他發誓,他想脫那件嫁衣時確實沒有半分的居心不良,只是單純地想幫忙,以及微妙地,想報復性瞭解當日的惱怒感——結果卻是在解到第三顆盤扣時,發現嫁衣散開,會露出裡面單薄的中衣,被包裹在衣衫下屬於女子柔軟的軀體正微微顫動,偏偏她低垂著螓首,紅唇緊抿,還真任由他往下解……

  好像他做什麼,她都全無抵抗的模樣。

  陸無憂難以控制自己的手指,靈巧且迅速地幫她繼續解扣子,雖有注意不碰到她的身軀,可呼吸卻也不自覺亂了幾分,像在拆一份期待已久的禮物。

  然後便被賀蘭瓷按住了手腕——

  她低聲,用一種,又輕又柔,幾乎令人無法忍耐,偏偏還含著一絲哀求的聲音對他說,她自己來。

  這根本是種逆向的請求。

  他當時就想撕開她的衣裳。

  陸無憂很艱難地鬆開手,退回榻上去,他甚至開始回想,以前賀蘭瓷和他說話時,是這種調子嗎?

  不,絕對不是這樣的。

  她聲音雖也很輕,但同樣也很淡,淡得不帶情緒,像只是平鋪直敘,和他互相爭鋒相對時,甚至會透出幾分冷意來。

  ——絕對不會像現在這樣黏黏糊糊的。

  賀蘭瓷去了淨室裡,那件嫁衣便被脫在了陸無憂轉眼可見的位置,衣帶散開,整條裙子萎頓在鐵梨木的玫瑰椅上,有些向下滑落,像朵盛開的巨大紅色花卉。

  陸無憂過去把它往上提了提,以防它掉下來,然而觸手溫熱,還帶著少女的體溫和一絲絲潮濕的香汗,他清晰記得賀蘭瓷穿著它時候的模樣,甚至片刻之前它還被穿在主人的身上,但現在它被脫了下來——

  像拿到燙手山芋一樣,他把嫁衣捲起一把丟到椅子上,拂滅絕大多數的燈火,回到榻上想靜心睡覺。

  可根本靜不下來。

  淨室裡,沐浴的水聲一直不斷,不停擾亂他的思緒。

  等那水聲終於停下來時,她也從裡面走了出來。

  幾乎是賀蘭瓷一靠近,陸無憂便聞到鼻端一股極淺極淡的沐浴後的清新香氣,他不太記得府裡買放在淨室裡的香露是什麼味道,卻莫名想起了那天晚上……似乎也是這樣淡淡的香氣,與那些塗了香粉薰了香衣,隔老遠便能聞見的濃烈香氣不同,這氣息淡到不靠近便聞不出。

  於是,越加心煩意亂。

  賀蘭瓷只穿了白色寢衣,一頭柔軟的烏髮被綰在身體一側,便顯得格外單薄,因為還有些濕氣,寢衣貼在身上,完美呈現出她窈窕的身段,雙腿修長,腰肢纖細,往上拱出一段挺拔的弧度。

  從陸無憂身前過時,他不得不轉開視線,可腦海裡卻自然而然地浮現出其他的畫面。

  兩人平躺著,即便只能聽見身旁人有些緊張的呼吸聲,也還是攪擾地他難以成眠,甚至有幾分頭腦昏醉——他真的不至於醉了。

  理智清醒的知道,現在若是做了什麼,一定不是醉意使然。

  陸無憂有些自嘲地想,總不能是那藥性過了這麼久,還能復發吧。

  睡在外間也不是不行,但萬一早上起來,不小心被看見了,恐怕還會被誤會什麼,解釋起來又十分麻煩。

  陸無憂站在燭燈前短暫思忖著,又聽見賀蘭瓷道:「你是不是跟人一起睡不大習慣,呃,其實我也有點……要不,我去外面睡?」

  賀蘭瓷的邏輯很簡單,這是他的宅子,他的屋子,自己一個外來客,自然不好佔著主屋床榻,讓他去睡其他地方——特別是地上。

  她正要下床,陸無憂終於轉頭過來看她,似是無奈道:「你別動了。」

  賀蘭瓷愣了一下,道:「那怎麼辦?」

  陸無憂又停了一會,忽然朝她走來,即將就寢,兩個人都衣衫輕薄,賀蘭瓷藏在袖底的手指攥了攥,既然婚都已經成了,可能會再發生什麼,她心裡多少有點數,反正也不是沒有發生過,只是覺得今晚都折騰得這麼累了,陸無憂未必有這個氣力心思。

  他停在她身前,賀蘭瓷下意識抬頭。

  一燈如豆,朦朧的光籠在少女毫無瑕疵的臉上,她容顏本就像自帶光暈,如此看去,更是美得驚人,幾乎被襯得像是畫中人,長睫撲閃著,又輕又軟,猶如蝴蝶振翅,那股脆弱美麗,似乎可隨手攀折然後為所欲為的感覺又湧了上來。

  陸無憂的視線停在她微微有些抿起的唇上,這時應當不是口脂,可竟看起來還是紅豔。

  鬼知道他這一晚上看了多少次。

  他們相識已久,他沒道理這時候為色所惑——

  還沒想完,陸無憂就已經微微俯下了身。

  賀蘭瓷有些驚訝,手指攥得更緊,但沒有動,只輕輕閉上了眼睛,身子有一絲發顫。

  陸無憂在距離她的唇,一指之處,停了下來。

  問題是他們之前真的太熟了,次次吵嘴,爭鋒相對,恨不得怎麼陰陽怪氣怎麼和對方說話,雖一直知道賀蘭瓷是美的,但也沒動過那種心思,他在江流書院看無數男子前仆後繼地獻慇勤、討好賀蘭瓷,而賀蘭瓷毫無所動時,甚至還在心裡略帶譏誚地想過,為色所惑的男子未免過於愚蠢。

  縱然再美,也不過是一雙眼睛,一隻鼻子,一張嘴。

  百年後大家都是黃土一抔,能有什麼區別呢?

  他不會是個蠢貨。

  但現在他是在幹什麼?

  上一次還能說是因為藥性緣故,他難以自持,現在沒有藥了,他理智清醒,眼前少女也並非全然地心甘情願,她只是失身於他,所以被迫嫁給他。

  在這件事情上,賀蘭瓷比他還沒有選擇餘地。

  本質來講,兩人之間並沒有足以促使這件事發生的情感。

  當陸無憂的思慮越多,就越發難以繼續動作,他終於緩緩、緩緩地又抽身離開。

  賀蘭瓷等了許久也不見動靜,她徐徐睜開雙眼,看見陸無憂抽身離開時,臉上掙扎的神色,他胸膛快速起伏,氣息很是不穩,甚至看起來有點像那晚。

  她也不知道他在掙扎什麼。

  會痛的又不是他。

  賀蘭瓷眨了兩下眼睛,終於忍不住道:「……你到底要不要親?」

  陸無憂轉眸看她,桃花眼都因為忍耐而垂下,顯出了幾分懨色,聽見賀蘭瓷熟悉的語調,他也終於忍不住道:「要不是我現在多少還算個君子,你以為你能好好坐在這裡跟我講話?」

  賀蘭瓷頓了下道:「……你不是累了嗎?」

  「我什麼時候跟你說我累了?」

  賀蘭瓷回憶了一下道:「吃飯的時候你就沒精打采的,回來話也沒說幾句,就匆匆換衣沐浴就寢……我以為你很累。」

  陸無憂覺得自己慘遭污衊。

  雖然今天確實是折騰了一天,但還遠談不上累,至少比起在老家,被他爹監督從早到晚一刻不歇地練劍,要輕鬆許多。

  因而他不由挑起眉道:「我累不累,賀蘭小姐你要……」

  「試試」兩個字被他嚥了下去,這話明顯有點不妥。

  他不累,賀蘭瓷倒是真睏了,平時這時候她已經就寢了,雖然她今天也沒做什麼,算不上疲憊,但身體到時辰犯睏也屬正常。

  剛才精神緊繃,這會吵了兩句嘴,覺得對面還是她熟悉的那個陸無憂,莫名就有點放鬆下來。

  賀蘭瓷索性坐在床沿道:「你要親就親,要睡就睡,睡不著我去外面睡,大晚上別折騰了……事先說明,我睡相還行,不會四仰八叉,不磨牙,不說夢話,但有可能會來回翻身,暫時沒有起夜的毛病,如果半夜驚醒,會盡量不發出聲音。」

  陸無憂聞聲,也道:「你放心,我睡相很好,可以一個姿勢躺一晚上,聲息都可以壓到最低,你別以為我死了就行。」然後他神色動了動,「……我真的能親?」

  賀蘭瓷覺得他真是糾結,她嫁都嫁過來了,還能攔著他不成。

  她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陸無憂神色又變了變,道:「你真的想跟我……」

  賀蘭瓷道:「那我睡覺了。」

  她作勢要倒進榻裡,下一刻,陸無憂便扣著她的下頜,如願以償地貼上了那兩片他肖想了一個晚上的唇。

  兩人第一次在意識清醒時相貼,滋味有些難言。

  賀蘭瓷還坐在床沿,感覺到陸無憂一手抬著她的下頜,另一手則扶住了她的後頸,身體前傾,一隻膝蓋搭在她大腿外側,幾乎不給她退縮的空間。

  她雙手撐著床榻,微微仰首。

  而他的唇瓣滾燙,只輾轉了一會,便伸出了舌尖。

  賀蘭瓷的腦袋炸了一下。

  陸無憂的舌尖順著她的唇瓣細細描摹,像在品嘗什麼點心,一下一下,舔得她的唇也開始微微發燙,她莫名想起先前他口口聲聲說想替她「擦口脂」,原來是這麼個擦法嗎?

  沒等她回神,陸無憂似品嘗夠了她的嘴唇,舌尖啟開唇瓣,抵著齒列,開始撬她的嘴。

  賀蘭瓷腦袋後面「突突」跳了兩下,呼吸亂了幾分,但還是順從地張開了嘴。

  舌尖在第一次觸到時,便刺激得猶如過電般。

  賀蘭瓷手指緊繃彎起,攥著褥單,腦袋有點想往後躲開,但緊接著陸無憂便追了過來,像是想要接著品嘗她其他部分,仔仔細細,每一寸都不肯放過似的,很快賀蘭瓷就呼吸急促起來,她仰著頭,舌頭想要小心躲避,可說到底就丁點大的地方,很難不再次碰到。

  而每次碰到,她都忍不住渾身一顫,頭皮都有點發麻。

  明明也不是沒親過,可上回意識不清醒,還覺得唇齒乾渴不已,只記得舒服,不記得其他,印象中根本沒有這麼刺激。

  賀蘭瓷忍不住挪著身子往後去。

  然而,她退,陸無憂就前進,還分毫不肯停地吻著她,等賀蘭瓷的後脊貼上冰冷牆面時,陸無憂已經徹底上了榻,分開雙膝跪在她面前,把她抵在牆上,勾住了她的舌頭。

  賀蘭瓷人都有點不大好了,耳畔都是清晰的水聲,和自己發出來的細碎的聲音,綿軟得不像話。

  身體酥軟,呼吸熾熱,面紅耳赤。

  賀蘭瓷覺得自己上回彷彿失憶了一樣。

  她真的不記得——

  賀蘭瓷終於受不了地伸出了軟綿綿的胳膊,按住了陸無憂的肩膀,輕輕使力,想要將越壓越近的人推開,方才鬆鬆散散的寢衣都快順著她的肩膀滑下來了。

  陸無憂感覺到正被他親得軟成一灘水的對象的抗拒,慢慢停了下來,鬆開唇,撤了點身。

  低頭一看,才察覺自己可能,親得,有點過火。

  至少,賀蘭瓷看起來,非常,不妙。

  陸無憂不敢再看她,光速從榻上爬下來,給自己倒了杯茶,因為過於緊張,差點把水都倒在了外面,他喝了一口,意識到用茶水降火,與杯水車薪無異,轉頭毫不猶豫去了淨室。

  徒留下賀蘭瓷一個人呼吸紊亂地歪倒在榻上。

  她本以為會和上次差不多,至多是事後身體有些不適,但不一樣,意識清醒的時候完全不一樣,能清晰的感受到對方是如何一點一滴吞噬。

  過於激烈的反應幾乎令賀蘭瓷有點心悸。

  如果直接成事倒也罷了,痛她不是不能忍,忍忍興許也就過去了,可偏偏陸無憂在慢條斯理地、地……賀蘭瓷腦子裡轉了半天,也只閃過一些很不莊重的詞,類似於「狎暱」、「褻玩」之類的。

  但她剛才推開陸無憂,對方就這麼徑直走了,也不知道會不會生氣。

  賀蘭瓷猶豫了一下,想下床看看,然而一落地,發現自己腿都有點軟,她隱約聽見水聲,試探著叫了一句:「……陸大人?」

  陸無憂的聲音隔了一會才穿過來,悶悶的:「……我沒事。」

  「……哦。」

  賀蘭瓷想問他不繼續嗎,又有點不太敢,只能坐在榻上盯著鞋尖發呆,方才她連後頸都快紅透了。

  又過了一會,陸無憂從淨室裡出來,轉頭又去櫃子裡拿了一床被子一張褥單過來,鋪在地上,倒頭就睡。

  賀蘭瓷懵了一下:「你怎麼真睡地上?」

  陸無憂頭也不抬道:「別說話,睡覺。」

  賀蘭瓷道:「……那要不你還是上來?」

  陸無憂的聲音很惱火道:「賀蘭小姐,你聽見外面的打更聲了嗎?已經快四更天了,你早上還想起來嗎?」

  賀蘭瓷:「……」

  她還真沒聽見。

  以及,陸無憂果然還是生氣了。

  好吧,她不該推開他,但身體反應她也控制不了,還不是他自己親得那麼、那麼……她現在嘴裡還全是他的味道。

  賀蘭瓷又在床沿坐了一會,見陸無憂真的一動不動,似已睡著,便不再勉強,抱著被子,倒頭也睡下了。

  一夜就這麼過去了。

  賀蘭瓷作息規律,雖然睡得遲,天一亮還是照常醒來,她有些睡眠不足地下了床。

  正要去洗漱,聽見陸無憂的聲音響起:「賀蘭小姐,你才睡了幾個時辰?」

  賀蘭瓷將長髮盤起,道:「陸大人你要是睏,上床再睡會吧。」

  陸無憂的聲音透出一絲古怪道:「你的意思是,新婚夜第二天,新娘子早早起了床,新郎還在床上長睡不起?」

  「呃……」

  賀蘭瓷並沒有想那麼多。

  陸無憂已經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

  外面的人聽見裡面聲響,很快便道:「大人、夫人,要進來伺候嗎?」

  陸無憂把褥單和被子一裹,丟進櫃子裡,在榻上翻了翻,找到那張白綾,用血袋意思意思擠了一點,再用被縟蓋上,才揉著眉心道:「進來吧。」

  廚子昨晚被陸無憂趕走了,賀蘭瓷還以為早上得餓肚子。

  不料坐下後,桌上已經擺了清粥小菜,糯米甜糕,甚至還有兩碗肉末雞蛋羹。

  青葉十分慇勤道:「剛出門買的,夫人要是不喜歡,明日再換點別的。」

  賀蘭瓷自然不會有什麼意見。

  兩人無聲對坐進食。

  大雍官員成親是有假期的,更別提陸無憂在翰林院的假本就沒消,所以他們今天其實非常清閒,而賀蘭瓷作為新媳婦,第二天應該給公婆敬茶,認識認識妯娌親屬,瞭解瞭解夫家的規矩等等,這些不用姚千雪告知,她都大略知道。

  但問題是,現在闔府上下,除了他倆,壓根就沒有其他陸無憂的親戚。

  賀蘭瓷四顧心茫然,吃完才試探著道:「陸大人,我們要不要去拜見一下,你的堂舅和堂舅母,還有外伯祖父?」她有很努力記住這些稱謂。

  陸無憂拭乾淨嘴道:「我也有這個打算,我們一會便去。」

  ***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與陸府平和的氣氛相反,禁宮中顯得十足冷森。

  宮人來來往往,俱都不敢低頭看,因為最受聖上寵愛的二皇子現在正跪在階下。

  誰也不知道他犯了什麼錯,只知道昨夜聖上震怒,讓他罰跪在外頭好好反省,連韶安公主也下令禁足了,不准她稍離開公主府半步。

  大清早的,麗貴妃聞訊趕來,嬌豔的面容憔悴,頗有幾分花容失色。

  「聖上……」她眼眸含淚,「這到底是怎麼了?洵兒他做錯了什麼?」

  順帝仍怒氣未消,但看見他心愛的寵妃,還是不自覺軟了一點口氣:「你不如自己去問問那個畜生,大晚上都幹了什麼?險些釀成大禍。」

  麗貴妃吸了吸鼻子,眼淚啪嗒落了下來,她連忙用手帕去擦:「都怪臣妾,是臣妾在清泉寺沒有教好他,才讓他又闖了禍……」她眼上的妝都有點花了,「聖上別氣了,您想怎麼罰都行,都是臣妾的錯。」

  順帝見她哭得傷心,到底沒法開口,說他昨晚闖進人家新房裡,想非禮新娘子,卻不小心,差點非禮了自己親妹妹。

  這事要是一旦傳出去,他顏面何存,皇家顏面何存。

  他才剛剛敲打過他,這事本來就夠荒唐的了,竟還能出這種烏龍。

  蕭南洵跪了一宿,身形搖搖欲墜,面色越發難看。

  倒是大皇子蕭南泊聞訊趕來,見狀,進殿道:「父皇,我剛才瞧見二弟的模樣實在有些不妙,若不是大錯,便先讓他起來吧。」

  順帝見了這個大兒子,神色有些淡淡:「你就別操心他了,他要是跪不住了,自有宮人扶他起來。」

  蕭南泊似乎這才鬆了口氣:「那兒臣就放心了。」

  話雖如此,過了午後,順帝還是繞出去看了一眼。

  蕭南洵口唇蒼白乾涸,面色實在難看得緊,他雖長在清泉寺,但回來之後多年養尊處優,其實並不怎麼受得了罰。

  「你可知錯了?」

  「兒臣知錯了,兒臣一時糊塗。」他說話聲淡,氣若游絲。

  「朕明明剛敲打過你。」

  蕭南洵身子搖晃,頭上的金冠都快掉下來了,順帝這才道:「朕會給那賀蘭小姐加封個從六品的誥命,當是感懷於她與陸編撰在青州的多年情誼以及賀蘭御史的辛勤為國,但你知道是什麼意思。」

  蕭南洵長揖至地。

  「行了,回去吧,別讓你母妃擔心。」

  蕭南洵稍稍起身道:「父皇不是說,要找人給兒臣講經。」

  「怎麼?你想聽了?」

  蕭南洵道:「昨夜兒臣反省了一夜,確實深為慚愧,父皇既要找人講經,不如讓那位陸狀元來替兒臣講,他連中六元,自是學富五車。兒臣今日洗心革面,也想痛改前非。」

  順帝低頭看著自己兒子臉上似乎真有幾分沉痛的表情,視線在他的面容上掃了又掃,終究道:「也行,你若真這麼想就好了。」

  ***

  吃過早膳,又休息了一會,賀蘭瓷和陸無憂兩人便坐了馬車去往周府,也就是陸無憂的外伯祖父周固文的府上,這位大人任工部郎中,官職不大不小,最出名的可能就是府上出了個陸無憂。

  賀蘭瓷很緊張,問他:「有沒有什麼要注意的……」

  陸無憂撐著腦袋道:「沒有……哦,那邊女眷可能有點多。」

  他這麼一說,賀蘭瓷更緊張了,她不太擅長應付七大姑八大姨。

  馬車停下,一進周府,賀蘭瓷就發現陸無憂給的訊息可能有誤。

  這個女眷多,似乎不是七大姑八大姨,而是——

  「陸表哥帶新媳婦回來了!」

  「什麼?陸表哥竟然真的娶妻了,我不相信!」

  「滿城都看到了,那還能有假……」

  剛邁進大門,賀蘭瓷便聽見遠處年輕小姐們的聲音,當場就有點懵,陸無憂在後面閒閒道:「沒辦法,堂舅母人好,府上來了一堆亂七八糟的表小姐,我每次回來都提心吊膽的,但現在沒事了。」

  他輕輕拍了拍賀蘭瓷的肩膀,很自信道:「我現在是有主的人了。」

  賀蘭瓷:「……?」

  她已經隱約有點後悔了。

  「我幫了你這麼多回,你總該幫我解決點麻煩了吧。」陸無憂沖她微微一笑道,「別怕,我也會幫你的,夫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5 03:21 PM

第三十章

  陸無憂的堂舅也在工部任職,但因為舉人出身,僅僅只是個下屬的副使。

  大雍官員任職,十分看科舉出身,之所以說翰林院清貴也在於此,雖然翰林院最高不過正五品,但面對非翰林的官員,三品以下幾乎不用見禮——除了是天子近臣,還因為升遷幾乎是獨一條的路徑。

  陸無憂這種狀元中的狀元自不必說。

  他領著賀蘭瓷進去,府上下人俱都畢恭畢敬,雖然每個人眼中都難掩看熱鬧的興奮神色,尤其是在看到賀蘭瓷的時候,但沒人表現出明顯的失態。

  ——周府家風不錯。

  賀蘭瓷正想著,便見到了正堂裡陸無憂的堂舅和堂舅母,來之前她有問過,陸無憂跟她說外伯祖父是自己外公的長兄,膝下一兒一女,女兒已經出嫁了,兒子便是他的堂舅,一家人都很和氣。

  現在看來確實。

  陸無憂的堂舅周衍辰長得十分俊朗書生氣,舅母余氏則樣貌溫婉,一看便是詩書禮儀人家養出來的,陸無憂在他們面前表現得異常溫文爾雅禮數周全。

  賀蘭瓷有樣學樣。

  余夫人還給她塞了一對玉鐲子做見禮,柔聲問了幾句,便忍不住笑道:「當初好些人家上門打聽霽安,他讓我一應都給拒了,做長輩的私下還擔心過他的婚事,怕他眼光太高耽擱了,沒想到心中早已有了妥貼的人選。」

  陸無憂一副請罪模樣道:「外甥心有所屬,只是先前不得應允,不便多言,僥幸得岳丈青眼,得娶愛妻,喜不自勝,便越俎代庖先行提親,又擅自操辦了婚事,還望舅母見諒。」

  賀蘭瓷雖然之前也胡言亂語過一次,但聽見陸無憂這麼一本正經地說肉麻瞎話,還是感覺到一絲微妙。

  「知道你是怕夜長夢多……」余夫人又忍不住笑了笑,「確實我之前也好奇,到底是怎樣一位姑娘,能叫你魂牽夢縈,這麼急不可待地便要娶回家。現在看了,這才明白,賀蘭小姐的確是位不可多得的美人兒。你們昨夜新婚,其實不用這麼急著過來的。」

  賀蘭瓷在下面跟著微笑,努力作出一副嬌羞狀。

  陸無憂居然臉上還很應景地浮出一抹紅暈,然後眼神異常溫柔地朝她望了過來。

  賀蘭瓷:「……」

  她低頭,迅速躲開了他的視線,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陸無憂還幫她解釋道:「她性子羞怯,不善言辭,昨夜又……還望舅舅、舅母見諒。」

  周大人和余夫人對視一眼,似是想起自己新婚當年,都露出了心照不宣且十分欣慰的笑容,又說了幾句體己話,便讓他單獨去見外伯祖父。

  賀蘭瓷被一個人留下,稍微有點尷尬。

  陸無憂興許是看出,還拍了拍她的手背,繼續用那種異常溫柔體貼的眼神和語調說:「你先在這裡等我一會,我很快便回來,嗯,別怕。」

  賀蘭瓷非常懷念那個正常的陸無憂,但還是細聲道:「……好。」

  周大人和余夫人又對視一笑。

  空氣裡充滿了快活的氛圍,彷彿是只有賀蘭瓷一個人受傷的世界。

  她是甥媳,周大人不便多留,很快便只剩下余夫人握著她的手腕,低聲道:「昨夜我們有派婆婦過去,聽說霽安半夜帶你出門用膳,他性子有些挑剔,你多擔待些。」

  賀蘭瓷點了下頭。

  這倒無所謂,她客隨主便,而且那菜確實很好吃。

  余夫人又道:「有些話原該是霽安母親對你說的,不過她現下不在,也只能由我這個做舅母的,替她跟你說說……」說完,她湊到賀蘭瓷耳邊,低聲耳語了幾句。

  賀蘭瓷臉瞬間泛紅。

  余夫人似乎還不放心,又從袖底塞了本小冊子給她,約莫是知道她生母早逝,連這種事情都細心叮囑:「……霽安年少,又是剛嘗到甜頭,不可隨便由著他的性子……還有些姿勢,容易省力,好承受些,或是易受孕的,我都在這冊子裡標上了,你回去私下看便是。」

  賀蘭瓷這會已經猜到是什麼了。

  只覺得手底下握著的冊子滾燙。

  等她再見到陸無憂時,陸無憂正十分悠閒地晃出來,看見她面色,神色微變,下意識道:「……你怎麼臉紅成這樣?」

  賀蘭瓷也不想這樣,她剛才還被他舅母善意地取笑了,一副過來人的樣子,跟她說沒什麼好害臊的。

  雖然他們昨晚,也只是親了一下……

  賀蘭瓷努力平心靜氣道:「……沒什麼。」

  陸無憂有些不自然地轉開視線道:「待會該去內院見我堂舅表弟和表妹了。」他從袖底取出兩個錦囊,遞給賀蘭瓷,「見面禮,你直接給他們便是。」

  她其實也準備了,但應該沒有陸無憂的拿得出手。

  賀蘭瓷默默收下,道:「你待會能……別這麼肉麻了嗎?」

  陸無憂毫不猶豫拒絕道:「那估摸是不行,我們不恩愛,怎麼叫人死心?你就像之前……對公主那次,實在不行,就把我當成……」他頓了下,「你應該沒有心上人吧?」

  賀蘭瓷點頭。

  陸無憂道:「那就把我當成你爹也行。」

  賀蘭瓷:「……???」

  陸無憂道:「表現的依戀、小鳥依人一點,沒我不行那種。」

  賀蘭瓷不得不糾正他:「我對我爹也沒這樣。」還經常和他頂嘴。

  陸無憂聲音放低:「或者……像你那晚拉著我的時候。」

  那晚拉著他?

  賀蘭瓷回想了一下當時的場景,臉頓時又有點不爭氣,她在心裡開始默背《道德經》,努力讓自己重新鎮靜下來:「……反正我盡量吧。」

  一進內院,先聽到了一道清脆少年音。

  「表嫂好,表嫂真漂亮!」只見一個十二三歲的俊俏小後生眉開眼笑地跑了過來,賀蘭瓷順勢把陸無憂給他的錦囊遞過去一個,「謝謝表嫂。我剛才就看到了,表嫂真的是太漂亮了,難怪表哥你迫不及待就搬出去了呢。」

  陸無憂這會語氣隨意了一些,當然眉目仍是溫和的,只低聲道:「回去念書,待會我來考你。」

  「……哦。」小少年拖長音,委屈吧啦地耷拉下腦袋,「對了,琴姐姐,玉姐姐她們聽說你今天要回來,一大早就在塗脂抹粉了,表哥你自求多福吧。」

  說完他就溜之大吉了。

  賀蘭瓷不由道:「這個倒和你像是一家人。」

  陸無憂也拖長音道:「我念書可沒他那麼糟糕,小混蛋背個千字文都得我壓著他,四書五經更別提了。就喜歡和他爺爺,也就是我外伯祖父一樣塗塗畫畫的。」

  賀蘭瓷聽說過,他伯外祖父周固文在工部的都水清吏司,極擅繪橋樑、船隻工事圖。

  「將來和他爺爺一樣去工部倒也不錯。」

  陸無憂輕笑一聲道:「連舉都考不上,他做夢去工部。」

  兩人正說著,那邊的鶯鶯燕燕也正緩緩挪了過來。

  賀蘭瓷乍一看去,竟有七八位之多,大都弱質芊芊,長得纖美動人,我見猶憐,望向陸無憂的眼神滿含淒楚,尷尬的是,其中四五位都和她穿得一個樣。

  陸無憂還在旁邊小聲說風涼話:「早讓你換件衣裳。」

  賀蘭瓷也小聲道:「我這件襟邊滾紅的……話說,你哪來那麼多表妹?」

  陸無憂解釋道:「都跟你說是舅母的親戚,指望在這邊嫁人落腳,心思沒問題,手段有點花,我頗不勝其煩。」

  賀蘭瓷道:「但你之前不也……」只是個暫住的表少爺,科舉中第之前,旁人眼裡他自己都未必能站住腳。

  陸無憂斜過那雙粼粼細光的桃花眼看她,似在用臉回答她的問題。

  賀蘭瓷默了默,道:「哪個是你親表妹?」

  陸無憂道:「最小的那個。」

  說話間,一個六七歲胖胳膊胖臉,長得珠圓玉潤的小姑娘就邁著豪邁的步子,像顆炮彈似的朝著陸無憂衝了過來,一頭紮進他懷裡。

  陸無憂這會表情倒是當真溫柔,他蹲下身,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從懷裡拿了塊糖給她。

  「最近乖不乖?」

  小姑娘笑眯眯地接過糖,塞進嘴裡,含糊道:「我超乖的。」然後轉過頭對賀蘭瓷道,「嫂子好!」

  賀蘭瓷拿出陸無憂給的錦囊,想了想,又把自己準備的一對綴著穗子的攢心梅花絡子一並遞給她——當然不是她編的,是霜枝編的。

  小姑娘當即便把絡子掛在了腰上,笑著脆生生道:「謝謝嫂子。」

  陸無憂又揉了揉她的腦袋,道:「最近哥哥欺負你沒?」

  小姑娘搖搖頭。

  陸無憂繼續溫聲道:「他要是沒好好念書,記得跟我說。」

  小姑娘立刻點頭。

  賀蘭瓷總覺得這樣的陸無憂看起來有些稀奇,畢竟她以往見他時,只見他眼高於頂不可一世,與人說話雖客氣,卻總帶著距離感,像披了一層假面,可現下的溫柔是真的,親近也是真的,連笑起來的弧度都分外柔軟,像是卸下了盔甲。

  讓她都有幾分恍惚。

  就在此時,只聽一個軟綿綿的女音道。

  「陸表哥,怎麼只惦記著雁兒妹妹,怕是把我們都給忘了。」

  陸無憂站起身,那邊另一個少女也道:「陸表哥現在高中狀元,又娶了新夫人,自不會再把我們放在眼裡了。」

  這時又有人掩袖吸鼻子道:「我還當陸表哥真的不近女色呢,原只是嫌我長得醜。」

  「當初我們、我們……」有人甚至輕輕抽泣起來。

  賀蘭瓷:「……」

  啊這……確實有點難應付。

  她心懷同情地望向陸無憂,卻見陸無憂也望向了她,那眸光叫一個溫柔含情,繾綣動人,說話也極溫柔:「我現下心中確實只有你們嫂子一人,再容不下其他人。」

  賀蘭瓷看著他遞過來的眼神,也努力嬌羞:「……嗯、嗯。」

  陸無憂又擠了下眼睛。

  賀蘭瓷努了努力,柔聲道:「夫君,我也是,我也只對你……」她上次是因為下藥的事情對公主有怨,所以怒意促使,故意氣她,但這幾個表小姐和她又無冤無仇,現在只能說是盡力。

  陸無憂大概有點不滿意她的演技,便乾脆攬過她的胳膊,往懷裡一帶。

  賀蘭瓷猝不及防撞進他懷中,一雙調笑的桃花眼含情脈脈凝視著她,攬著她胳膊的手也微微收緊,陸無憂極輕巧地在她的髮梢落下一吻。

  他吻得像是對待最珍重的寶物,和昨晚那充滿慾念的親吻截然不同。

  賀蘭瓷微微僵了一下。

  「哢嚓」一聲,一個表小姐手裡的搖扇柄被掰折了。

  另一個表小姐則瞠目結舌,大概是沒想到平日裡永遠溫和疏離,守禮不逾距半點的陸表哥在婚後會反差這麼大,好似半點廉恥也不要。

  有表小姐當即便紅了眼睛,哽咽道:「原是如此,我明白了。」

  還有人不肯死心,掏出一張紙箋來,道:「陸表哥,這是我寫的詩文,你先前答應幫我看的,現在還作數嗎?」

  陸無憂微微轉頭,道:「那得問過我夫人。」他看向賀蘭瓷,繼續含情脈脈道,「你覺得呢?」

  賀蘭瓷從他懷裡掙脫了一點點,猶豫著對那位表小姐道:「……要不我幫你看?」

  表小姐:「……?」她回過神,抬抬下巴,有幾分自傲道,「你可以嗎?」

  賀蘭瓷走到近前接過那張紙箋,低頭一看,是首閨怨的情詩,寫得哀怨婉轉,不過……

  這時她就不太客氣了:「第三句和第四句平仄稍有些問題,第五句第七句句意重復,辭藻雖繁麗,但稍顯佶屈聱牙,第八句的『傍』用『倚』似更妥。」

  那表小姐頓時臉漲得通紅,她求救似的望向陸無憂。

  陸無憂走過來,用指尖輕拂賀蘭瓷的額髮,低聲道:「……夫人當真是冰雪聰明。」

  他以前從沒誇過她這方面,在青州不對盤時,還偶爾會對著她的文章挑刺——雖然她也會雞蛋裡挑骨頭地找茬回去,在旁人看來可能是他倆以文會情,但賀蘭瓷知道那會他們只是瘋狂給對方添堵罷了。

  哪知道會有一刻,站在這裡被陸無憂用滿含欣賞的聲音誇。

  剛才那個遞詩文的表小姐從賀蘭瓷的手裡奪過自己的紙箋,頭也不回地便掩面回了屋。

  如此一來,其他人更是不敢上前。

  比臉比不過,家世出身比不過,連才學都比不過,那還能比什麼?

  最重要的是,陸無憂那情根深種、愛意綿綿的表現實在太令人無力了,誰能想到他竟還會對女子如此,他以前分明是出了名的柳下惠,軟硬不吃。

  也因此府裡表小姐都暗暗較勁,知道他現在是解元,是舉人,但日後中了進士,可就難攀了。

  送詩文的,端茶遞水的,知道他嗜甜做點心糕點送去的,後來漸漸還有故意在他面前落水的,崴腳的,丟帕子的,裝睡的,裝病的,甚至有半夜穿得輕薄去屋裡尋他的。

  奈何陸無憂八風不動,除了偶爾出門和其他學子交際,就關在屋裡一心只讀聖賢書,最多出來逗逗親表弟表妹。

  賀蘭瓷按著陸無憂的手,終於有點受不了,示意他別老那麼看著她,真的雞皮疙瘩掉一地。

  陸無憂的視線微垂,轉到她按著他的手上,略收斂了兩分,但旁人看就是他們在眉目傳情,陸無憂緩緩抬眉,點破了他最終的意圖:「為防惹得夫人不喜,懇請諸位表妹以後還是,少來尋我。」

  剩下幾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表小姐,相互看了幾眼,無奈之下「嗯」聲也都緩緩退去。

  很快便只剩下他的親表妹,小姑娘嘴裡還含著糖,看戲的大眼睛眨巴眨巴,道:「你們好恩愛哦,成了親都會這麼恩愛嗎?」

  陸無憂「嗯」了一聲,輕鬆把小姑娘抱到手臂上,道:「我屋還在麼?」

  「在的!爹娘還有讓人打掃,東西也都沒動。」

  陸無憂笑了笑,問賀蘭瓷:「要過去坐坐麼?」

  他這時總算恢復正常了。

  賀蘭瓷道:「你不介意的話。」

  陸無憂差點都笑出聲:「你都和我住一個屋了,我還介意這個?」

  賀蘭瓷:「……」

  屋內十分潔淨清爽,架子上還放了好些書,賀蘭瓷見他真不介意,隨手抽了本下來。

  陸無憂把小姑娘放下,又從櫃子裡找了幾塊密封好的糖給她,對賀蘭瓷道:「都是科舉應試用的時文點評,回頭留給寧安,哦,就是我那個表弟周寧安,我表妹叫周寧雁。嗯……」他似想起什麼,低頭對小姑娘道,「你是不是還不知道你嫂子叫什麼,她姓賀蘭,單名一個瓷。」

  小姑娘舉著糖道:「我知道,賀蘭,是復姓!」

  陸無憂笑道:「對,真聰明。」

  剛被誇冰雪聰明而有幾分受寵若驚的賀蘭瓷手一頓。

  陸無憂又道:「好了,糖吃夠了,你先回去吧。」

  小姑娘大眼睛轉了轉,道:「我還想要一個紙船!」

  陸無憂從案上尋了張紙,垂下頭,十指翻飛快速地給她折了一個紙船,然後遞給小姑娘:「行了吧。」

  小姑娘拿著紙船,眼睛又轉了轉,眼神機靈地道:「表哥,你這麼急著趕我走,是不是要和嫂子親熱呀?」

  陸無憂:「……」

  賀蘭瓷:「……」

  「我爹娘也每次都這麼攆我走。」小姑娘邁著短腿,十分無奈地往外走,還嘆著氣道,「唉,大人成親了之後都一個樣。我走啦,你們記得關門。」

  兩人目送那個圓滾滾的身影遠去,一時都有些說不出話來。

  賀蘭瓷咳嗽了一聲,斂著眸子道:「……你舅父舅母的感情挺好。」

  陸無憂喉結微滾,道:「……你緊張什麼,我又沒真想在這裡和你親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5 03:54 PM

第三十一章

  賀蘭瓷本來沒多緊張,聽完他的話,才忽然有幾分不安。

  昨晚被他親得腿軟,但在這裡,萬一被人看見……貼在胸口放的小冊子頓時也又開始發燙。

  然而,陸無憂說完,確實沒有任何動作,只徑直收拾了幾樣東西,問她:「你要在這歇一會麼?還是我們直接回去。」

  賀蘭瓷道:「……回去吧。」

  陸無憂又去查了查表弟的課業,帶著賀蘭瓷同舅父舅母道別,這才登車又回了府。

  回完,他去補了個覺。

  賀蘭瓷則開始收拾她帶過來的嫁妝,青葉著人幫她搬前搬後,順便把庫房的鑰匙一併給了她,體貼道:「少夫人看還缺了什麼,盡管吩咐,我這就叫人去買。」

  她很客氣地說不用了。

  但有些事情總歸還是要和陸無憂商量,結果他一直睡過了午飯,到申時都沒起來。

  青葉還替他解釋道:「少主有時候是這樣的,少夫人你要是急,我,呃,嗯……」

  賀蘭瓷道:「我不急,讓他睡吧。」不過她還是神色有些古怪,「……我還以為他是個,勤勉的人。」

  青葉清了清嗓子道:「少主大部分時間還是很勤勉的,尤其是讀書時,那更是廢寢忘食,不過最近左右也沒什麼事,他就……咳咳……少夫人你別誤會!」

  賀蘭瓷覺得應該是陸無憂沒有告訴他,他們只是權宜之計方才成親——畢竟在她面前維護陸無憂的形象實沒必要。

  不過想到這裡,她倒是更多了幾分耐心。

  又過了一個時辰,裡面才傳來動靜。

  賀蘭瓷叩了叩門,聽見裡面人聲音散漫的道:「進來。」

  她推門而入,就看見年輕男子正脫了一半的寢衣,側對著她,衣擺掛在手肘上,光裸的肩膀、胸膛一覽無餘,滿含力量的曲線收下去一直沒入到腰腹……

  兩人面面相覷。

  賀蘭瓷道了句「打擾了」,又把門給關上了。

  陸無憂的聲音這才清醒了幾分:「……我還以為是青葉。」

  賀蘭瓷站在門口,有幾分不自在地道:「無妨。」

  不過她調節起來一向很快。

  沒過一會,陸無憂便又道:「我換好衣服了,你有什麼事?」

  賀蘭瓷進去時,陸無憂正在繫著衣帶,長髮披散著,微有些凌亂,額頭上有一撮亂髮還在格格不入地支棱著,他半垂著眸子,整個人看起來異常的,慵懶。

  賀蘭瓷想了想,道:「需要我幫忙嗎?」

  陸無憂挑起眼睛看她:「……你會?」

  賀蘭瓷走過去,拿起一旁的月牙梳,踮起腳尖,抬手幫他理了理髮,把那撮亂毛按下去,又拿起髮冠和簪子十分利索地幫他綰好了髮。

  陸無憂的視線從賀蘭瓷淨白修長的脖子上離開,也有幾分不自在地道:「我還以為你連荷包都……」

  「在青州學的。」

  這事不好細說,賀蘭瓷學了如何綰男子髮和穿男子衣,甚至還學了男子的動作儀態,主要是未雨綢繆,日後若落難要跑路,可以女扮男裝的方便些——她確實學了些很沒用的東西。

  等從臥房裡出來,她才開始跟他商量。

  陸無憂沉默著聽她細細說完,才道:「庫房你進去看了麼?」

  賀蘭瓷搖了搖頭。

  陸無憂領著她進去,裡面林林總總堆滿了東西,金銀玉器擺件、貴重藥材、木料、包括聖上上回賞賜的錦繡布匹,還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箱子,賀蘭瓷還沒明白他的意思,就見陸無憂從下面拖出了一個大箱子,打開一看,裡面擺滿了明晃晃的銀元寶,在略顯昏暗的庫房裡依舊有晃花人眼的功效。

  ——這作風真的很像山賊!

  賀蘭瓷心驚膽戰了一會。

  陸無憂語氣平常道:「取了一點出來,有需要你隨便取用,不夠了再跟我說。」他又想了想,道,「不用事事都跟我商量,你做主就行。」

  賀蘭瓷這會是當真有點震驚。

  很想問他,你家到底是多大的山賊,我們真的安全嗎?

  日後會被抄家嗎?

  陸無憂見她神色,忍不住挑起了眉眼,笑道:「反正你我現在是一根藤上的螞蚱,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不如及時行樂……」

  賀蘭瓷壓低聲音,神色異常認真道:「……陸無憂,你跟我實話實說,你家到底是不是山賊?」

  「……?」

  陸無憂聲音微轉,盯著她看了會,似是覺得荒唐:「我不是都告訴過你了?」

  賀蘭瓷還是不能理解:「可江湖幫派哪來這麼、這麼多的……」

  陸無憂道:「江湖幫派不做生意的嗎?熙熙攘攘,往來皆是利*。賀蘭大人是個好官,但有些事他看不清,這世上君子少,而小人多,錢財是利,名聲亦是利,為己是利,為民亦是利,欲……」

  賀蘭瓷打斷他:「別扯了。」

  她又不是沒念過書。

  陸無憂剛準備滔滔不絕地忽悠,被她打斷,只好咳嗽了一聲道:「富與貴,人所欲,以其道得之,君子亦仁*……總之你別胡思亂想了。年紀不大,整天就知道瞎操心。」

  說話間他抬手,彷彿對小表妹一般,很自然地想揉一下她的腦袋。

  手伸到半道,才感覺到似乎不妥,硬生生又收了回來。

  陸無憂手抵在唇邊,又咳嗽了一聲道:「走,去吃飯吧。」

  新來的廚子顯然比起上一個,讓陸無憂滿意許多。

  賀蘭瓷嫁妝不多,一天也就收拾得差不多了,只陸無憂送來的衣服還堆在角落,陸無憂掃一眼也看到了,不由道:「賀蘭小姐,雖然我無意冒犯你的衣著習慣,但你剛成親就天天穿得披麻戴孝似的,彷彿剛喪夫,這不好吧?」

  連陸無憂這兩天都換了月白或竹青的衫子。

  賀蘭瓷實話實說道:「但我衣裳大部分是這個顏色……」

  陸無憂道:「所以我不是給你買了,為了怕你不喜歡,我還讓他們每種顏色各挑了一件,以為總有你喜歡的,再照著那個顏色買。」

  賀蘭瓷沒想到他是這個意思,愣了愣,道:「多謝好意,不過我穿習慣了。」

  陸無憂照著她的思路想了一下:「……就因為白衣便宜?」

  白布不需染色,自然較其他布匹價格更低些。

  賀蘭瓷欲言又止。

  霜枝忍不住道:「還因為小姐覺得,其他顏色的衣裙穿洗次數多了,總會掉色,變得斑駁,還不如直接買白衣來得方便。」

  陸無憂:「……」

  是他不能理解的世界。

  陸無憂坐在椅子上,支下頜,睨著那邊有三分尷尬的漂亮少女道:「我買都買了,你要不要還是試試?不然堆在那裡,等蟲蛀了,或者年久布匹發黃了,也是浪費。」

  賀蘭瓷大概明白了,陸無憂就是想看她穿別的衣裳,便也不掙扎了,把那幾個箱子打開,問他:「你想看我穿哪件?」

  陸無憂終於來了點興致,問她:「你喜歡哪件?」

  賀蘭瓷看了一眼道:「我都可以。」

  確實都還挺好看的。

  陸無憂道:「那就那件杏黃的?」

  她拿了衣裳去淨室裡換,不一會出來,這件杏黃雨花錦的裙子腰線收得略有些高,越發顯得她腿長,不盈一握的腰肢上豐盈處極動人,顏色卻將她整個人都襯得更鮮嫩了,還透出了幾分靈動氣來。

  賀蘭瓷轉了個圈給陸無憂看,問他覺得如何。

  陸無憂撐著手臂,雙手交疊抵在唇前,不知道在想什麼。

  賀蘭瓷以為他不滿意,只好又去換了件湖藍色的,這條軟煙羅的裙子異常輕軟,裙擺層疊翩躚,如同一層輕盈的紗覆蓋在腳踝,賀蘭瓷本就氣質很飄,不大能融入塵世,這麼一穿更像是馬上要飛上九天,越發透出些仙氣四溢的味道來。

  陸無憂垂著眸子,輕聲道:「嗯……」

  賀蘭瓷沒想到他還不滿意,乾脆在裙子裡找出那件正紅色的鳳尾裙,他既然上次誇了嫁衣,大抵是喜歡這個顏色,她去換完,還特地找了同色的釵子來配。

  結果陸無憂還是不置可否。

  賀蘭瓷無語道:「……你是想看我每一條都換一遍嗎?」

  陸無憂道:「……是不是有點辛苦了?」

  賀蘭瓷道:「要不陸大人你來換換?」

  她現在覺得陸無憂可能不是想看她穿其他顏色的衣衫,只是單純想折騰她……賀蘭瓷不禁開始回憶,自己又哪得罪他了,她今天明明很配合。

  陸無憂起身道:「……都挺好看的,你隨便穿吧。」

  說完,便出去了。

  賀蘭瓷一頭霧水,把裙子又都收拾回去了。

  晚上就寢,賀蘭瓷順便洗了長髮,用的時間略長,正絞著頭髮出來,看見陸無憂倚在榻上,捧了本什麼東西在看。

  起初她還沒有注意,坐在妝台前,用乾布把頭髮絞得半乾了,才有些猶豫著要不要上榻。

  轉過視線,賀蘭瓷才突然發現,陸無憂看的東西,有些眼熟。

  她連忙過去,一把奪過,然後迅速逃去了外間,彷彿落荒而逃一般,手裡那本小冊子被她丟到桌上,賀蘭瓷一瞬間臉頰都紅透了。

  ——小冊子是陸無憂舅母給她的,她後來隨手塞到枕頭底下了,卻一時忘了現在這張床不止她一個人在睡。

  陸無憂的聲音隔了一會,才飄過來道:「我不小心看到的……你不用太在意。」

  ……怎麼可能不在意?!

  賀蘭瓷又絞了絞頭髮,決定今晚乾脆睡在外面了,順便把小冊子藏到衣服箱子的最裡層。

  陸無憂似乎還試圖安慰她道:「知道我要成親,同僚也給我塞過,書架上就有……不過後來他們似乎更擔心我能不能活著到娶妻。」

  賀蘭瓷轉頭去看臥房外間擺著的小書架,她剛才還準備從上面抽一本下來睡前讀讀。

  最後她才聽見陸無憂的聲音,很輕緩道:「你不情願,沒人會強迫你……本來我們也只是權宜之計,沒說一定包含那種事情,所以……」他聲音平平,「用不著害怕。」

  賀蘭瓷動了動唇,竟一時發現自己不知道該怎麼回他。

  本來既然已經嫁給他,又不是假成親,自然默認會發生那種事情,更何況之前也已經發生過,她視之為義務,並不覺得如何,陸無憂也不需要考慮她的感受。

  可陸無憂既然這樣說了。

  「我不是怕,我……」賀蘭瓷語塞了一瞬。

  其實多少還是有點怕,不然不會新婚夜上個榻都猶猶豫豫半天,上回是中了藥,意識不清明,醒來時就已是事後,可猶記得當時身不由己的感覺。

  說到底,她和陸無憂之前彼此都看不上眼,這件事本來就透著尷尬。

  上回尷尬,不代表成了親就不尷尬。

  但她還是猶豫了一會,道:「這是不是對你不太公平?你想……」

  陸無憂打斷她,道:「……賀蘭小姐,你想不想睡覺了?」

  賀蘭瓷道:「……哦。」

  陸無憂道:「別睡外面,被人看見不好。」

  賀蘭瓷不由道:「……那陸大人,你今晚還睡地上嗎?」

  陸無憂:「……」

  不用聽回答,都能感受到陸無憂的掙扎與糾結,賀蘭瓷乾脆轉回臥房裡間,把昨天陸無憂用的被縟再抱出來,道:「要不我們一人睡一邊,這樣就礙不著了。」

  陸無憂思忖了一下,道:「……行。」

  一人一床被子裹著睡,確實閉上眼睛還能假裝是自己一個人在睡。

  賀蘭瓷昨晚本就沒睡好,今夜更是犯睏,裹緊被子合上眸很快就因為疲倦而迷迷瞪瞪。

  可陸無憂因為下午補眠,導致他現在根本半點不睏,而身旁少女正呼吸輕軟——她居然不緊張了!

  也對,看小冊子是他,又不是她,她可能壓根都沒打開過。

  陸無憂睜著眼睛躺了一會,坐起身,賀蘭瓷見狀,迷迷糊糊地轉過頭,道:「……你不會又要去下面睡吧?」她還很好心地說,「剛才褥單我就放在那邊的椅子上。」

  ……她昨天不是還難以置信地勸說他嗎,怎麼今天就一副很能接受的樣子?

  陸無憂在寂靜又漆黑的夜裡,感受到一股微妙的不爽。

  「……賀蘭小姐,你昨天說我能親你,今天還能親嗎?」

  賀蘭瓷因為睏倦其實已經不太能反應過來陸無憂在說什麼,只隱約覺得沒什麼不可以的,便點頭道:「你親快點,我要睡覺。」

  話音未落,陸無憂已經整個人覆了過來。

  最終,他成功的讓賀蘭瓷,也沒能睡好覺。

  第二天早上醒來,賀蘭瓷只記得自己被陸無憂按在榻上,親得渾身酥軟,寢衣都散開了,唇齒間全是斷斷續續又無力的嗚咽聲。

  她有些著惱地在淨室裡漱口淨牙。

  陸無憂淨牙的時間比她還長。

  賀蘭瓷不由轉頭看他,陸無憂道:「糖吃多了,多注意點。」

  賀蘭瓷:「……」行吧。

  吃過早飯,陸無憂道:「翰林院臨時來人告知,我要是身體康健了,過幾日可能就要回去了。今日無事,你要不要出門踏青?」

  賀蘭瓷一愣:「怎麼踏青?」

  她家是沒有這個規矩的。

  陸無憂道:「就到城外隨便看看風景,上次郊祀見你兩眼放光……」

  被他形容得如此離譜,賀蘭瓷連忙道:「我沒有!」

  陸無憂笑道:「不過遇上曹世子那個事,估計你也沒有心思逛。我已經叫人備了車,你要是想去,換個衣裳收拾一下,我們便出門。」

  他還特地強調換個衣裳。

  賀蘭瓷確實很想出門,她換了昨天那件湖藍的衫裙,又翻出帷帽,正要戴上,聽見陸無憂道:「你要是不想戴,就不戴了。」

  「可……」她的臉真的很容易惹事。

  陸無憂道:「你都已經嫁人了。」

  嫁人之後,不許妻子拋頭露面的更是比比皆是。

  賀蘭瓷還是緩緩放下了帷帽。

  ——如果可以她其實自己也不想戴。

  陸無憂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看著她道:「你戴著這玩意,到時候怎麼看風景?」

  這會白天,天氣已漸漸有些熱,車軲轆咯噔咯噔便出了城,賀蘭瓷小心掀著簾子看,道:「我們去哪?」

  陸無憂道:「先前從翰林院同僚那聽說的,城外有一處荷花潭,這時節正『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運氣好還能有蓮子吃。不過蓮子性寒,你別多吃。」

  馬車停下時,已經能看到高照的日頭下,遊人往來如織。

  青葉體貼地遞了把紙傘過來。

  陸無憂直接塞給了賀蘭瓷。

  她撐著傘,發覺罩不到陸無憂,於是努力舉高了手。

  陸無憂:「……?」

  賀蘭瓷道:「你別看我了,我胳膊就這麼長。」

  這次換陸無憂無語道:「你就不能只打你自己?」他補充道,「我又曬不黑。」

  賀蘭瓷道:「……其實我也曬不黑。」

  「算了。」陸無憂抓過傘,撐在兩人腦袋上,「別磨蹭了。」

  旁人聽不見他們令人無語凝噎的對話,只看見月白衫子的俊美少年郎正舉著一柄天青繪煙雨圖的紙傘,身側則走著一位穿湖藍衫裙美得令烈日暗淡的仙子般的少女。

  遠遠看去,便叫人感到賞心悅目,似乎心靈都為之滌蕩。

  只覺得這世上怎麼會有如此美妙的畫面。

  沿著一條花叢長道一路直走,便能看見兩池巨大的湖水,彷彿無窮無盡的蓮葉遮蔽著湖潭,亭亭玉立的菡萏錯落綻放,湖水間有石橋,有棧道,還有幾座小亭子。

  賀蘭瓷許久不見風景,是真的有些看呆了。

  殊不知,這一路他們看風景,別人把他們當風景看,時不時便有駐足者,就連旁邊擺攤賣畫的畫師,都忍不住提筆勾勒了幾筆。

  陸無憂撐著傘,跟她走完了長長的木棧道,有心想取笑兩句,不過想起什麼,到底沒說出口。

  湖潭的盡頭,是供遊人休憩之所,有些賣點心和豆沙湯的,還有耍把戲的,擺攤賣小東西的,類似香囊手帕等等,總之十分熱鬧。

  賀蘭瓷跟幾百年沒出過門似的,看什麼都有些新鮮。

  只是她著實生得太晃眼,走到哪個攤前,只是看看,都有人忍不住道:「小姐,你要是喜歡,我送你兩個,不要你錢。」

  陸無憂又不能真的讓她白拿,便跟在後面付賬。

  這下連攤販都眉開眼笑起來:「公子和小姐當真是一對璧人啊。」

  賀蘭瓷拿了兩樣,就有點不好意思了,說:「算了,不要了。」

  陸無憂默了默,道:「你這條裙子就七八兩了,夠把在場所有攤販都買幾遍,還綽綽有餘。」

  賀蘭瓷側頭震驚看他。

  陸無憂不得不壓低嗓子,用只有她能聽見的聲音道:「你想要就要,賀蘭小姐,我買得起,但丟不起這個人,謝謝。」

  賀蘭瓷看著那些點心道:「會浪費。」

  陸無憂道:「回去分給府裡其他人不就行了。」

  霜枝也跟在後頭道:「姑爺說得對!」

  賀蘭瓷不由轉頭看她。

  你站哪邊的?

  等賀蘭瓷終於逛累了,兩人找了一處涼亭休息,還沒等坐下,就聽見一道略有些熟悉的男聲。

  「……是在下思慮不周,技藝不精,惹得魏小姐不悅,在下在這賠禮,但、但……」

  而另一個略有些尖細的女聲則道:「讓你套個圈你都套不中,你有什麼用!氣死我了!我真不該聽爹的話跟你出來……」

  賀蘭瓷一抬頭,就看見林章那張俊秀的臉上寫滿了無奈,旁邊站了個衣著華貴的嬌俏少女。

  陸無憂也腳步一停,道:「原來是少彥和……魏二小姐。」

  那少女看見陸無憂,頓時眼前一亮。

  賀蘭瓷陡然反應過來……魏二小姐,不是那個想拿麻袋套陸無憂,結果套錯人的康寧侯二小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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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用自《史記》貨殖列傳

  *引用自《論語‧里仁篇》

  *引用自宋楊萬里《曉出淨慈寺送林子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5 04:31 PM

第三十二章

  那天林章跑出去之後,賀蘭瓷就再也沒見過他。

  於是,她下意識看向陸無憂。

  陸無憂這會臉上已經掛上了招牌式的清淺溫和笑容,甚至還猶有三分病弱,事實上他上次見到林章還是在婚宴上,因為賓客太多,他只來得及和林章寒暄了兩句,對方送上賀禮,便只坐著喝悶酒,不一會就走了——至於那次尷尬的探病事件,也沒來得及解釋。

  總之這個場面,確實不大妙。

  賀蘭瓷尷尷尬尬,陸無憂假裝不尷尬,林章則乾脆面色一變,似乎很想掉頭離開,全場唯一高興的,好像只有魏二小姐。

  她與她那位外祖母潯陽長公主長得有幾分相似,五官明麗大氣,頗具高門貴女的氣勢,只她年紀更輕些,嘴角隱約可見一顆爽朗的虎牙,平添了些許嬌俏——模樣不錯,奈何是個半夜會套人麻袋,還會當街縱馬的紈絝小姐。

  魏二小姐見到陸無憂面露喜色,當即便想上前去找他,還沒走動,便發現被林章拽住了。

  林章這會面色著實難看,他壓低聲音道:「請恕在下冒犯,可……霽安兄已經成婚了。」

  「那又如……」魏二小姐話音一止,似乎想起什麼,「你和陸公子很熟?那不如……」她笑得跟朵花似的燦爛,「我們一起把臂同遊。」

  最後四個字說得格外響亮,且令人一震。

  賀蘭瓷先前便有聽聞這位二小姐不拘小節,今日算是見到了。

  林章看起來很想把她直接拖走,但又沒法真的上手,臉上無奈堆得見者心生同情,道:「魏小姐,實在不便打攪人家……」

  魏二小姐嗤笑一聲,直白道:「你哪裡是不想打攪,我看你不是也一樣想上前?剛才人都看愣住了,還想裝作不想?」

  場面一度極其尷尬。

  賀蘭瓷和陸無憂短促對視了一眼。

  不止賀蘭瓷感覺到了無語,就連陸無憂都感覺到了一言難盡。

  和含蓄人打交道多了,遇見一個完全不顧及場面說話的人,確實相當恐怖。

  林章看起來似乎隨時要暈過去了。

  「魏小姐,你在胡說些什麼!我、我沒有……更何況賀蘭小姐她已經是霽安的夫人了!你這麼說,有損她的清譽……」

  魏二小姐冷哼一聲道:「人家正經相公都沒操心呢,要你管?」說完,便轉頭去看陸無憂,嬌俏笑道,「相逢即是有緣,這地方我也是第一次來,不如就一起轉轉?」

  林章估摸著是很難搶救了。

  陸無憂十分溫和地笑,剛要開口,被賀蘭瓷拽住了袖子。

  他會意道:「稍等,我和我夫人商量一下。」

  兩人到邊上咬著耳朵嘀咕,賀蘭瓷這會的確覺得林章有點太慘了,雖然定親不成,但對方確實是個好人沒錯,若陸無憂是她的正經夫君,她可能覺得不合適不會開這個口,但雙方知根知底,林章又多少是因為他被牽連,而她覺得陸無憂應該也能明白她的意思。

  果然,她沒說兩句,陸無憂便也壓低聲音道:「你想幫他?」

  賀蘭瓷道:「你若不想便當我沒說。」

  陸無憂挑著眉眼,壓出一聲笑來:「事先聲明,別指望我會去勾引那位二小姐……我現在可是有婦之夫。」

  賀蘭瓷欲言又止了一瞬,道:「我也沒有讓你這麼做的意思,只是她對林公子如此態度,多半還是因為對你舊情難忘……」

  陸無憂輕笑道:「見過幾面也算舊情?那你和林兄算什麼?」

  賀蘭瓷這會不想和他拌嘴,乾脆道:「是我口誤,總之多半是因為她還惦記著你,你和她不太熟悉,她大概是見色起意,哪怕你成婚了也不在意……所以,你要不稍微裝裝,讓她失望失望,覺得你也沒那麼好,興許她就想開了,瞧著林公子人也不錯,不至於這麼……」

  「你確定不是把少彥往火坑裡推?」

  「……反正他現在也不可能更慘了。」

  陸無憂最終還是低出了一口氣,道:「也不是不行,就是我是不是得自毀形象,少彥萬一誤會了怎麼辦?」

  賀蘭瓷道:「你和他都在翰林院,私下找個機會解釋一下不就行了。」

  她眼眸透亮,像把萬千星光都掬起,滿鋪在其中,無一絲雜質,陸無憂抬手幫她捋了一下從額角滑下來,遮住視線的細碎髮絲,道:「……行吧。」

  於是,便在魏二小姐的滿心歡喜、林章的不可置信中,四人竟真的開始一併游覽。

  荷花潭延伸出去,還有座更大的湖潭,水面上荷花荷葉都更少,可見不少遊人船隻往來,岸邊有租賃小船可供遊人使用,隱約還能見到不少男女在船上劃著。

  大雍其實民風相對開化,女子主動求愛並不在少數,也不拘男女婚前相處,當然像魏二小姐這種打暈了套麻袋弄上床的還是絕無僅有的,至於賀蘭瓷先前則是因為傳言太多,她不得不謹慎,外加家風較嚴,她又容易招惹是非,才導致了她連門都不太敢出。

  魏二小姐提議租船,她主動掏銀子想租搜大的,奈何船家點了點船,無奈道:「大的都租完了,只剩下那種兩個人的小的了,小姐您看……」

  陸無憂道:「那就小的吧。」

  他開口,自無人反對,魏二小姐只能含恨和林章上了另一艘船。

  船上不配船伕,男子往往為了展示力量和與心儀女子單獨相處,也不會叫小廝上船,陸無憂這會就很自然地拿起了船槳,然後被賀蘭瓷按住了。

  陸無憂:「……?」

  賀蘭瓷道:「我來。」她把手裡的傘遞給他,主動拿起了船槳。

  陸無憂看著手裡的紙傘,幾乎是從喉嚨裡擠出了幾個荒唐的字眼:「……你在開玩笑?」

  賀蘭瓷道:「我學過……你坐著就行,待會給魏二小姐展示一下。」

  她確實在青州學過,也依然是……為了落難時跑路方便,青州多湖多水,就算是女子會持槳劃船下水撈魚的都不少。

  陸無憂道:「你到底都學了些……也罷,你劃累了叫我。」

  他也覺得賀蘭瓷劃不了多久,甚至能不能劃得動都是個問題,畢竟她長成這副模樣,別說劃船了,可能平時重物都不會有人捨得讓她拿。

  於是陸無憂撐起了傘,手搭在膝蓋上,準備開始看她的表演。

  不想賀蘭瓷握著船槳,似稍微回憶了一下,下一刻,竟真的把船劃動了。

  船離岸,行駛得還相當平穩,她輕喘著氣,額頭上微微有汗。

  陸無憂有些不安地換了個姿勢,道:「你不要逞強,累了就換我……」

  賀蘭瓷胸口起伏,調整著呼吸,居然還有氣力跟他解釋道:「學的時候,船家姐姐跟我說,姿勢和技巧亦很重要,有時候不需要太多力氣……」

  確實,周圍有男子使著很大的力劃船,船卻只在岸邊轉圈,還沒有賀蘭瓷駛得平穩。

  但即便如此,這場景依然離譜極了。

  岸邊有人看到已經開始瞠目結舌了,紛紛覺得自己眼花。

  到湖上遊船的漂亮小姐不少,但還是第一次看見仙女劃船,甚至船上還有個悠閒撐傘的少年——眾人遠遠看著,大惑不解,有人心想難不成那少年竟是女扮男裝,但這個子也有點不對勁吧。

  至於另一艘船上,林章劃著船,見魏二小姐表情古怪,也不由轉頭看去,這一看驚得他手裡的槳都要掉了,脫口道:「賀蘭小姐怎麼……霽安他也不該……」

  魏二小姐這會明顯也覺得有點不太舒服,嘀咕道:「他也不去幫幫忙的嗎……」

  「……要不我幫你劃一隻?」

  陸無憂只見又一顆香汗從賀蘭瓷的額頭滾落,因為使力,她雙頰都有些泛紅,如醉如暈,紅唇微微張著,鼻尖都滾著汗珠。

  賀蘭瓷低喘著道:「不用,一人一支槳反而不好維持平衡。」

  陸無憂見她固執,也不好硬搶,反正這會面子裡子早丟完了,索性取了塊手帕,幫她擦了擦汗。

  賀蘭瓷居然還對他道了聲:「多謝。」

  這可真是十足的古怪。

  陸無憂道:「現在也夠了,你再劃一會就換我。」

  賀蘭瓷道:「……我可以劃回岸上。」

  陸無憂壓低聲音道:「……我面子不要了,但你能不能給我留點尊嚴?」

  賀蘭瓷轉頭,遠遠瞧見魏二小姐那一言難盡的表情,道:「……好吧。」

  小船過蓮葉,船槳濺起的水珠落在粉白嬌美的蓮花上,陸無憂抬頭正看見賀蘭瓷臉上也滾了汗,滑至下頜,卻似清水出芙蓉,將那張臉襯得越發嬌豔。

  他心頭一動,隨手折了一支蓮花,想別到她鬢上去。

  手還沒伸出去,聽見賀蘭瓷道:「這花倒挺襯你,別你腦袋上不錯……應該蠻能勸退那個魏二小姐的。」

  陸無憂:「……」

  賀蘭瓷是真心實意覺得襯他,陸無憂語塞了一會,還真別自己腦袋上了,然後伸手道:「行了,把槳給我吧。」

  陸無憂頂著那朵大蓮花把船劃回岸邊,已又過了一刻鐘。

  賀蘭瓷努力平緩呼吸,剛才那一會,裡衣都快濕透了,想起她上次劃船還是三四年以前,那時候比現在應該力氣更小些,都沒這麼累,還是現在太少出門了。

  下了船之後,那位魏二小姐果然沒那麼慇勤了。

  只是林章看著賀蘭瓷和陸無憂神色復雜至極,賀蘭瓷沒忍住,小聲幫他解釋了兩句道:「他大病初癒,身體不大好。」

  林章一愣,問道:「霽安,原來你……」

  陸無憂把花拔下來,道:「沒有,已經好了,就是我嫌累。」他轉眸看向賀蘭瓷,不太客氣道,「過來,幫你夫君捏捏胳膊。」

  賀蘭瓷小碎步過來,配合地垂頭幫他捏捏胳膊肩膀。

  林章:「……」

  魏二小姐:「……」

  陸無憂轉過頭,又溫和謙遜笑道:「方才坐船都累了吧,不如去吃個便飯,我做東。」

  這頓飯吃得顯然就不如劃船前氣氛融洽。

  在附近酒樓找了個包廂,陸無憂點了幾道菜,依然很客氣,很禮儀完美無缺地問林章和魏二小姐要點點什麼。

  林章知道不該,但實在沒沉住氣,道:「要不要再問問夫人想吃點什麼?」

  陸無憂道:「她不挑嘴的,點什麼吃什麼。」

  賀蘭瓷也配合地點頭,這次是真心的。

  倒是魏二小姐忍不住了,把單子推到賀蘭瓷面前道:「你想吃什麼就點!」她竟還有幾分怒其不爭道,「你長這麼漂亮,就不能硬氣點嗎?」

  賀蘭瓷解釋道:「我真的不挑嘴。」

  可沒人信。

  菜很快上來,點了七八道,當中有一道清蒸湖蝦,魏二小姐想吃,但又嫌麻煩,便嬌氣道:「你幫我剝。」

  林章無可奈何嘆氣,淨了手,便幫她剝蝦。

  賀蘭瓷見狀,福至心靈,也淨了手,開始剝蝦。

  少女素手纖纖,即便是低頭剝蝦,也動作姿態賞心悅目,陸無憂以為是她想吃,也沒在意,結果就見賀蘭瓷剝完蝦,十分討好似的把蝦放到了他的碗裡。

  陸無憂看著碗中的蝦,頓了頓,道:「……我不想吃蝦。」竟又把蝦夾回到她碗裡。

  賀蘭瓷道:「……哦。」

  林章剝蝦的手一抖,差點被蝦殼劃出條血口來,他有些難以置信地看向神色自若地夾著其他菜的陸無憂,彷彿是第一次認識他。

  「霽安,你……」

  魏二小姐一拍桌子道:「人家姑娘辛苦給你剝的,你就算不想吃,也不必這麼不領情吧!」

  陸無憂神色溫和,甚至那雙桃花眼還含了點似溫柔似繾綣的光,彷彿還是那個迷人勾魂的青州舉子,可魏二小姐這會半點不覺得心動,只聽他道:「她是我夫人,兩位是不是管得寬了點。」

  賀蘭瓷亦道:「他不想吃,是我多事,不怪他。」

  魏二小姐連飯都不想吃了。

  她自幼跟在潯陽長公主身邊,見的都是男子對她外祖母戰戰兢兢。當年她娘嫁給她爹康寧侯,也是千嬌百寵,哪裡見過尋常夫妻間女子受這等氣。

  當即魏二小姐便拂袖道:「這飯我不吃了!陸無憂,算我看走眼,你居然是這樣的男人!難怪我外祖母寧可勸韶安公主,都不想我跟你有瓜葛——說你明明在青州定了親,還到處沾花惹草,是個不修德行的。你、你還不如林章呢!」

  說完,她力道十足地一把撞開門,走了。

  林章站起身,裡外各看了一眼,最終嘆氣著追了出去。

  賀蘭瓷被撞門聲驚了一跳,她是想到會有效果,但沒想到效果會這麼好。

  當然也全賴陸無憂配合。

  「你……」她猶豫著看向陸無憂道,「要稍微解釋一下嗎?沒他們想的那麼誇張,我可以跟你一起去。」

  「難不成我們還再追出去?回頭再和少彥解釋吧,魏二小姐倒是不必。」說完,陸無憂指著蝦道,「你這蝦剝得不行,蝦線都沒剝乾淨,來,我給你剝一個。」

  他嫻熟地扯著蝦尾,一拽,便把蝦線扯了出來,手指跟脫衣裳似的,幾下剝出白嫩蝦肉,放在賀蘭瓷碗裡。

  賀蘭瓷夾起蝦肉,沾了醋,放進嘴裡:「……味道不錯。」

  陸無憂彎眸笑道:「對吧,這家店臨湖,魚蝦都做得不錯。別管他們了,我們先吃飯。聽說晚上附近還會放煙火,你要留下來看麼?」

  賀蘭瓷見他是真的不在意,才道:「……我們能留到晚上嗎?」

  陸無憂又剝了一個蝦,放進她碗裡道:「你夫君在這呢,有什麼不可以的。」他似想起什麼,忽然道,「你不會連燈會都沒去過吧?在青州時,不是有燈會嗎?」

  「去過一次……」賀蘭瓷有些難以啟齒道,「……被摸了腰。」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含糊不清的。

  這還是在她戴了帷帽的情況下。

  陸無憂剝蝦的動作一頓,道:「你沒送他去見官?」

  賀蘭瓷搖頭道:「跑得太快了,人多,天又黑,沒能抓到。」

  大概知道她在怕什麼了,陸無憂語氣沉沉道:「放心,不會讓你被碰到的。」

  ***

  吃過飯,天色很快暗下來,但遊人並沒有減少多少。

  棧道上掛起了一串串的燈籠,湖潭邊開始有人帶著猴子表演跳火圈之類的把戲,還有人搭了個簡易的戲檯子,在上面表演起了皮影戲,攤販上也開始售賣起各式各樣精巧的燈籠,至於買點心小吃的更是不缺,叫賣吆喝聲不絕於耳。

  陸無憂問她:「點心還要麼?」

  賀蘭瓷道:「……是真的吃飽了。」

  原本四個人的菜,變成他們倆吃,就算叫上霜枝和青葉,也沒全部吃完。

  陸無憂便又隨口道:「那燈籠呢?」

  賀蘭瓷遲疑了。

  陸無憂不用問,徑直道:「你想要什麼樣的?那邊還有猜字謎送燈籠的,我去給你贏一個也行。」

  不遠處還真有個攤位上圍滿了人,裡三層外三層,最高處掛著一個對聯似的長條,下面人聲激烈,彷彿猜謎大會。

  賀蘭瓷不由道:「你去是不是有點過於……」

  他堂堂一個百年難得一見,六元及第的狀元郎,去跟尋常百姓比猜字謎搶燈籠,說殺雞用牛刀都是抬舉了,講出去估計都沒人信。

  陸無憂坦然道:「反正我今天已經沒有臉面了。」他用眼神示意攤位上的燈籠道,「你想要哪個?」

  反正是他去,賀蘭瓷隨手指了上面一個金元寶造型的。

  陸無憂轉頭凝視著她。

  賀蘭瓷臉微紅,但神色也很坦然道:「寓意吉利些,我擔心你這麼花下去,家底遲早掏空。」

  陸無憂道:「那可真不會,我這不是娶了一個勤儉持家的夫人麼?」

  賀蘭瓷咳嗽了一聲,道:「再不去,被人贏走了。」

  陸無憂走後,她和霜枝青葉站在原地等待。

  賀蘭瓷是真的很久沒大晚上出門,眼見著滿天繁星映照著形形色色的遊人,當中有夫妻攜家帶口的,有一家人浩浩蕩蕩出來散心的,也有公子小姐對視一笑盡在不言中的,就連攤販的叫賣聲和偶有摩擦的吵嘴聲,都聽得賀蘭瓷格外親切。

  如果能算,上回晚上還是公主生辰宴強迫她去,只記得當時的驚懼擔憂和害怕。

  這次卻心境十分舒適平和,連夜風拂面都是暖融融的。

  就在這時,有人的聲音打破了寧靜:「小姐,怎麼大晚上的一個人站在這,不大安全,要不要在下保護保護小姐。」

  看見對面走來的華貴公子,賀蘭瓷警惕地往後退了一步。

  她本來嫁人該梳婦人髻,但一時忘了,陸無憂也道,沒必要那麼老氣,便只隨意綰了髮。

  賀蘭瓷面色微霜,道:「我已經嫁人了,夫君就在不遠處,多謝公子好意。」

  對面人見她穿得漂亮,可首飾卻簡單,料想出身門第不高,便笑道:「尊夫這不是還沒來嗎,我陪一會夫人免得夫人等得無趣。不知道夫人是哪個府上的?」

  說話間,他還往前走了一步,眼中微顯痴迷,伸手想去碰賀蘭瓷的胳膊。

  還沒等碰到,就見一道黑影掠下來,攔在中間,一掌便把他推遠,跌坐在地。

  賀蘭瓷認出是之前婚宴保護她的紫竹,有點微訝,他從哪冒出來的?

  青葉雙手抱臂,撇撇嘴道:「一直跟著呢,剛才就在樹上蹲半天了,我還以為他不下來了呢。」

  被推的公子卻是大怒:「你是什麼人!竟敢推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誰,我哥是京衛指揮使司的鎮撫!你們竟敢公然襲擊我——」

  這詞賀蘭瓷都聽得生厭了,中間可代換任意官職。

  京衛指揮使司鎮撫,從五品,惹得起。

  通常報出她爹的官職,對方就會認慫,還有胡攪蠻纏的,直接叫附近巡邏的官兵也能解決。

  她正要說,陸無憂已經提著金元寶燈籠回來了。

  看見眼前場面,陸無憂那雙桃花眸也慢慢顏色深下來,他不笑時,竟看著有幾分怵人,道:「他幹什麼了。」

  紫竹道:「他想碰夫人。」

  剛才那氣焰囂張的公子見他衣著氣勢不凡,興許是自己惹不起的,自己先氣弱了三分,道:「一場誤會、一場誤會,打攪了,我先走了哈。」

  見他真走了,青葉不由道:「大人,真讓他走?」

  陸無憂擺擺手,對紫竹低聲吩咐了兩句,等他也走了,才提著燈籠去找賀蘭瓷:「給你。」

  賀蘭瓷接過那個金元寶燈籠,用手指撥弄轉了轉道:「你回來的還挺快。」

  陸無憂彷彿又恢復了平常,道:「再不快點,你這估計來的人都能開麻將了……」他似有些納悶,「我以前怎麼不知道上京的登徒子這麼多。」

  賀蘭瓷玩得不亦樂乎,道:「等你變成小姐就知道了。」

  陸無憂低頭看了她一會,直到賀蘭瓷茫然地抬頭看他,才道:「……你可真不容易。」

  賀蘭瓷道:「早習慣了,不然你以為我什麼這麼不想出門。」她也想起一件事,「你不是有個妹妹嗎?」

  陸無憂道:「哦對,我跟你說過,不過她雖沒什麼心機,卻……武藝極好,想拐她的,往往不等我們到,就被她揍個半死。」

  賀蘭瓷一驚:「……」還有這種好事?

  「行了,煙火快開始了。我剛才順便去找了個地方,人比較少,你跟我過去吧。」

  陸無憂說得人少,那是真的少——

  他直接帶她去了對面的一座山坡上,周圍空無一人。

  賀蘭瓷跟在他後面,小心提著裙擺,生怕弄髒,頗費了一番勁才爬上去,手裡還拿著那個金元寶的燈籠,陸無憂動了動唇道:「我說了可以抱你上來。」

  賀蘭瓷婉拒道:「我難得出來走走。」

  陸無憂道:「……但你體力其實挺差的。」

  賀蘭瓷也不惱,實話實說道:「我會記得鍛煉的。」

  她剛邁到頂上沒多久,那邊煙火就燃了起來。

  只聽「咻」一聲,一簇明亮的煙火從地平面升起,直直燃向天穹,劃破長空,隨後散下璀璨的星芒,緊接著又是一束光直沖向天,五彩斑斕地映亮了漆黑的夜空,賀蘭瓷仰著頭看去,一時連裙擺都忘了提。

  陸無憂自是看過許多次,他聊勝於無地看了兩束煙火,便下意識轉頭去看賀蘭瓷。

  賀蘭瓷仍舊呆呆望著天空,彷彿從沒見過這樣的美景,繽紛的光在她美麗的面容上跳躍著,迸濺出的點點星子倒墜進她閃爍的眸子裡,輕輕顫動著,像會發光,倒似比煙火還要好看。

  ……她到底為什麼這麼容易滿足。

  賀蘭瓷一直看到最後一束煙火徹底消散,仍有幾分意猶未盡。

  看完才想起要感謝陸無憂,他站在一旁若有所思,見她看來,才很客氣地道:「……我能親你嗎?」

  賀蘭瓷道:「……???這是外面?」

  陸無憂道:「反正也沒人。」

  霜枝和青葉已經迅速背過身去,往下倒退,消失在兩人視野裡。

  賀蘭瓷「你、你」了半天,然而這會她確實心很軟,沒什麼原則,可又覺得像他們在榻上那種親法,在外面實在很危險,被人看到也很糟糕,然後就聽陸無憂又道:「親一下就行,很快的。」

  賀蘭瓷懷疑道:「……真的?」

  陸無憂「嗯」了一聲,緩緩靠過來,覆蓋住她的唇瓣,在上面很輕地啄了一下。

  未曾想,此時還有一束小小的煙火,正顫顫巍巍地沖上天空,「啪」一聲,炸開了一小片光,也映亮了陸無憂半闔著眸的側臉。

  「……好了,煙火很美,既然看完我們就回府吧。」

  「哦。」

  「還有,你剛才看起來好傻。」

  「……?」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5 04:48 PM

第三十三章

  兩人晚上回去,很快便洗漱沐浴就寢,畢竟第二天還得三朝回門,雖然賀蘭瓷疑心陸無憂可能給忘了。

  賀蘭瓷悶在被子裡,猶豫要不要提醒他,便聽見捲在另一床被子裡的陸無憂道:「快睡,明天還得早起,你總不想讓賀蘭大人看到你頂著眼底烏青,一臉萎靡的上門吧。」

  一回生二回熟,賀蘭瓷現在和他睡在一張床上已經沒那麼不適應。

  不過興許也是一人一床被的緣故。

  床榻也相當寬敞。

  她閉上眼睛總覺得少了點什麼……哦對,前兩次入睡前都在榻上被他親到手腳發軟,才昏沉睡去,但今天算起來好像也已經親過了,那便沒什麼,賀蘭瓷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慢慢熟睡。

  早上她準點醒來,陸無憂還在沉睡,賀蘭瓷輕手輕腳跨過他,想從榻上爬下來,冷不防被人攥住了腳踝,賀蘭瓷一僵。

  陸無憂的聲音帶著濃濃睏倦:「……你起這麼早,不再睡會?」

  手倒是很快便鬆開了,只剩下腳踝處一點溫暖的熱意。

  賀蘭瓷把臉頰上微微發燙的熱意壓下去,道:「一日之計在於晨……」

  陸無憂打著呵氣直起身,眸子還閉著,氣息淺淺道:「行吧……」

  下面換賀蘭瓷納悶了:「你怎麼不再睡會?」

  現在剛過卯時,確實還早。

  陸無憂按了下腦袋上那撮亂毛道:「夫人都起了,我怎麼好意思繼續睡……話說你這到底什麼毛病,非得起這麼早。」

  賀蘭瓷道:「習慣……呃,要不我再去躺會,你繼續睡。」

  陸無憂睜開睡眼惺忪的眸子,道:「不用了……你倒還挺好說話。」

  賀蘭瓷道:「我一直很好說話。」

  陸無憂隨口道:「過去和我口舌之爭的時候倒不見你這麼好說話。」

  以前聽到「口舌之爭」四個字的時候,賀蘭瓷並不會有什麼奇怪的聯想,但這會她腦中莫名閃過一些畫面,耳尖泛粉,竟沒去接他的話。

  陸無憂正奇怪她怎麼沒回嘴,下床看見賀蘭瓷頸邊生紅暈,回味了一下自己剛才說的話,頓時也有些不自在。

  臨出門前,賀蘭瓷拿著自己的白衫裙還有些猶豫,昨天那條因為浸了汗已經洗了。

  陸無憂道:「穿紅的吧,要回門了,別那麼喪氣……既是新嫁娘,便顯得開心點,免得賀蘭大人還以為我虐待你。」

  賀蘭瓷去拿那條紅裙子,但又忍不住道:「既然是好意,你就不能把話說得好聽點?」

  陸無憂勾起唇角一笑道:「你明白我的意思不就行了……哦對了,上次聖上賞賜的那根山參你好像沒拿過去?今日一併送過去給賀蘭大人吧,你爹看起來身子並不很康健。」

  這倒是實話,夏日尚可,一到冬天她爹就容易咳嗽發寒,陰雨天更是會膝蓋作痛,不得不泡在溫水裡,那還是他當初到地方巡檢的時候,遇上澇災,親下洪線在水裡泡出來的毛病。

  賀蘭瓷一直知道她爹是個好官,因為從小的時候起,就會有衣衫襤褸的百姓到她家門前滿含熱淚的道謝。

  那時候她爹還不是左都御史,然而百姓但凡有天大的冤屈,上京告御狀,往往第一個會想到她爹的門庭,那些吃力不討好的、得罪上官的案子,別人不敢接,她爹會一個個查訪,不辭辛勞地查明真相,還以清白,有時候連家都沒時間沾。

  賀蘭瓷道:「多謝了。」

  陸無憂一頓道:「你是不是跟我太客氣了點?」

  賀蘭瓷也一頓道:「你親我,都要事先問下,不也很客氣?」

  陸無憂語塞了一瞬,道:「那是一碼事麼?我那還不是……」或許意識到解釋這種事情非常蠢,陸無憂語氣一轉,微微含笑道,「……行,既然你不介意,下次我不打招呼了。」

  ***

  馬車不一會便到了賀蘭府上,府上沒有女眷,少了許多客氣寒暄。

  管事領著兩人進府,笑眯眯道:「老爺雖然嘴上不說,但一早就在等小姐回來了。」

  她爹其實也不會噓寒問暖那套,板著個臉規規矩矩問了些無關緊要的事,反倒把陸無憂單獨叫去書房裡。

  賀蘭簡出來問她:「那傢伙對你好不好啊?」

  賀蘭瓷回憶了一下過去幾天,很誠懇地點頭道:「挺好的。」

  賀蘭簡道:「你這條裙子不錯。」

  賀蘭瓷道:「他送的。」

  賀蘭簡點頭道:「那是不錯。」想著,他又撓頭道:「對了,他是不是真的很出息啊……這幾天我去國子監,他們一個二個來打聽,說想結交,比想跟你攀關係還慇勤。」

  賀蘭瓷更誠懇地點頭道:「非常出息。」

  連中六元能不出息嗎?

  賀蘭簡壓低聲音,湊過來道:「那能讓他幫我代寫文章嗎?過幾天他們又開文會,我還缺一篇。」

  「……」

  賀蘭瓷無言道:「你怎麼不讓他乾脆也替你考個進士?」

  賀蘭簡大為震撼道:「可以這樣的嗎?但我們身形差得有點遠……這恐怕不太行吧。」

  賀蘭瓷面無表情道:「什麼題目?紙筆有嗎?我現在去房裡給你寫。」

  替賀蘭簡寫文章就非常簡單了,甚至不需要她在青州那麼上心,只要隨便寫一篇和之前給賀蘭簡代筆的文章水平差不多就行,不功不過。

  ——只能說還好大雍國子監混日子的官家子弟多,不設堂考,不然一次就露餡。

  賀蘭瓷對著題目思忖了一會,在硯台邊潤了潤筆,打好腹稿,便提筆開始寫,過了許久,賀蘭瓷總算寫完,她擱下筆,揉了揉手腕,就聽見耳邊有個聲音在道:「你文章退步這麼多的嗎?」

  她猛然轉頭,陸無憂不知何時從他爹書房出來,正站在她邊上看著。

  也不知看了多久。

  賀蘭瓷這次臉紅得比任何時候都快,她迅速抄起墨跡未乾的文章,背到身後,道:「……你怎麼都不打聲招呼!」

  陸無憂悠然抬起腦袋道:「這不是太客氣了嗎?」他甚至還笑了笑道,「我都看完,你現在藏,是不是晚了點,要我把你剛才寫的文章背出來嗎?」

  想起他記憶力好到幾乎可以過目不忘,賀蘭瓷這會是真的有點羞憤:「這是……你等著!我再寫一篇!」

  陸無憂挑起眼睛,看著她笑:「以前怎麼不知道你這麼好逗。應該是替你兄長寫的吧,我剛才在門口看見他遮遮掩掩,眼神閃爍,就猜出了幾分……」

  賀蘭瓷慢慢冷靜下來,小聲解釋:「我寫的沒這麼差。」

  「我知道,隨口說的。」陸無憂拍拍她的肩膀,道,「好了,別緊張。我不是都誇過你了嗎?」

  賀蘭瓷狐疑道:「你什麼時候誇過我了?」

  陸無憂道:「冰雪聰明。」

  「……」

  想起他是在什麼情景下誇的,賀蘭瓷頗無語了一會,道:「……你還誇了你小表妹聰明。」

  陸無憂笑得十分溫柔寬容道:「你跟她一個孩子計較什麼。」

  賀蘭瓷又隱約浮起了那股牙齒癢癢,想咬他的衝動。

  恰在此時,外面傳來了聲響。

  「聖旨到!」

  一刻鐘後,賀蘭瓷看著封賞和從六品命婦的冠服,十分茫然。

  婦人的誥命一般隨夫,陸無憂是翰林院從六品的編撰,於是她便也被封了從六品安人,聖旨上寫著是感念二人在青州情誼深厚,為表彰賀蘭氏的德行操守云云,特此誥封。

  陸無憂撥拉了兩下她的衣冠,道:「你把我們新婚夜的好事給忘了?」

  賀蘭瓷自然沒忘:「……所以我們又撿便宜了?」

  陸無憂道:「什麼叫撿便宜,我們憑本事封的誥命,風險極高,成本極大,新婚夜差點都給毀了。」他又拍了拍賀蘭瓷的肩膀,「夫人,當真是未來可期……嗯,為夫日後一定加緊陞官。」

  賀蘭瓷沒理他的滿嘴胡言,在想另一件事:「那二皇子短期內應該……不會再來找我們麻煩了?」

  陸無憂道:「應該。」

  兩人正說著,不料宣旨的錢公公去而復返,他仍舊滿臉堆著笑道:「還有件好消息忘了跟狀元公說。」

  陸無憂恭敬又溫和道:「公公請講。」

  跟眨眼間變了個人似的。

  「咱家這也是剛得到的消息,聖上似是要升狀元公做詹事府的右中允,替皇子開經筵日講呢。」錢公公笑靨如花,「這可是門好差事,將來說不準咱家還要仰仗狀元公。」

  詹事府原本專為太子設,後也教導皇子,先帝在位時,太子聖眷正隆,聲勢浩大,詹事府官員相當炙手可熱,現下因未設太子,皇子開蒙讀書又基本由內閣負責,詹事府多為翰林院轉遷之用,鬼知道聖上為什麼突然要給皇子講經。

  大皇子、二皇子業已成年,三皇子今年也十六了。

  陸無憂溫聲道:「不知能否冒昧問公公,是哪位皇子?」

  錢公公笑眯眯道:「二皇子。」

  陸無憂:「……」

  賀蘭瓷:「……」

  錢公公又笑道:「狀元公這可是太激動了?日講就設在文華殿裡,屆時會有其他皇子、公主來也說不準,當然聖上還另在翰林院和詹事府擇了幾位大人一同日講。狀元公先前雖是遇刺,可這新婚後,卻是大喜啊!這升遷速度也是咱家聞所未聞,狀元公可真不愧是六元及第,簡在帝心。」

  等人走了,陸無憂道:「……我覺得蕭南洵他又想整我。」

  賀蘭瓷不由點頭道:「我也覺得……你能頂得住嗎?」

  陸無憂語氣平波無瀾道:「頂不住也得頂,誰讓我娶都娶了——我將來是要做權臣的,自不會倒在這裡。」

  賀蘭瓷第一次這麼欣賞他的自信:「那你努力哦!靠你了。」

  陸無憂:「……」

  賀蘭瓷道:「看我做什麼,你比我還冰雪聰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我是真幫不了你。相信陸大人這麼聰明,一定能解決。」

  陸無憂突然神色動了動道:「其實大皇子的人私下來找過我。」

  賀蘭瓷也一愣:「嗯?」

  陸無憂笑道:「比較有趣,是替二皇子險些大鬧我們喜堂道歉的,還給我送了些藥材補品,叫我不要同二皇子計較。他們競爭還挺激烈的。翰林院尚未被波及,我聽聞六部私底下已經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動作了,吏部猶甚,我記得你姑父是戶部姚大人吧。嗯,你爹也讓我小心點。」

  賀蘭瓷一時間又想起了夢中,兩黨勢同水火的模樣,現在顯然還沒鬧到明面上。

  賀蘭謹宣旨的時候便退出去了,這時進來,兩人立刻佯裝無事,午膳後,才登車回府。

  值得一提的是,賀蘭瓷對比過陸無憂的口味,知道自家廚子的手藝可能不一定入得了他的眼,十分擔心陸無憂吃兩口,就開始拍桌子叫廚子,或者乾脆只吃兩口其餘不動筷子。

  不料,陸無憂十分自然的夾菜吃飯,沒有半點不妥,甚至姿態優雅自然,襯托得彷彿他、賀蘭謹、賀蘭瓷才是一家,旁邊的賀蘭簡是格格不入的外來人。

  上馬車後,賀蘭瓷忍不住道:「方才,難為你了……」

  陸無憂轉頭道:「難為什麼?」

  賀蘭瓷道:「咳咳,菜……」

  陸無憂聞言一笑,道:「哦,你說這個啊,從你吃飯的口味,我就大概能猜出來了。反正只吃這一次,又不天天吃,還能毒死我嗎?」

  賀蘭瓷道:「……我還以為你比較嬌貴。」

  陸無憂道:「那沒有,你不知道我小時候吃的都是……不對,是,你不知道我娘親做的菜有多離譜,偏偏我爹在那虎視眈眈,我和我妹只能假裝吃得很香,那才是苦不堪言,後來被逼無奈我們倆甚至還得自力更生,自學廚藝。出來之後,才算是解脫,反正我又不差銀子,幹嘛不對自己好一點。」

  賀蘭瓷還是第一次聽他說小時候的事情,以為他和那些貴公子一樣,被養得身嬌體貴,四肢不勤五穀不分,現在看起來可能還是有點出入。

  果然,山賊……啊不,江湖幫派出身,還是有點不一樣的。

  回府之後,陸無憂去書房整理,賀蘭瓷去庫房整理。

  她發覺陸無憂雖然那天看著十分豪氣地帶她去看庫房,但事實上,他連個庫房目冊都沒有,更別提賬簿了,府中一應事務管理依然很混亂。

  青葉雖然實際上在做管事的活,但其實也不算十分清楚。

  賀蘭瓷便先叫人清點庫房,登記造冊,然後再開始問清府中人員,每月月錢如何,如何分配差事,以及瞭解支出,清點下來,陸無憂這個為了成親剛搭的府邸,人手竟比賀蘭府還要多上那麼一些,還不算青葉、紫竹這種貼身跟著陸無憂,不拿月錢的。

  賀蘭瓷不由問青葉:「像你們這樣的人手還有嗎?」

  青葉道:「他們停劍山莊我是不知道的,不過我們教裡至少還有十來個吧,如果臨時從別的分堂外調,應該還能調來更多。但是上京這邊太無聊了,殺個人都不方便,他們都不樂意來……」

  賀蘭瓷道:「……???嗯?」

  青葉咳嗽了一聲道:「是揍個人都不方便,街上巡邏的錦衣衛和探子太多了,我們都很奉公守法的!」

  雖然可以姑且不去計較這個,但賀蘭瓷還有別的疑問:「停劍山莊是什麼?教又是什麼?」

  青葉道:「停劍山莊是少主他爹那邊的江湖幫派,所以紫竹管他叫少莊主嘛。我們這呢,是少主他娘這邊的,外頭叫魔教,但實際上我們叫正義教,已經改邪歸正了,還有很多正正經經的生意,比如外頭那個叫羽風堂的藥鋪,上次給少夫人訂裙子的成衣鋪等等。總之……少主他想讀書做官,我們只好跟出來了。少夫人還有什麼其他想問的嗎?」

  賀蘭瓷努力理解,但仍然感到一絲迷惑。

  主要對於她而言,一切都過於陌生了。

  「……算了,我還是接著忙吧。」

  陸無憂從書房裡出來,就看見賀蘭瓷在忙前忙後,也不知道在忙什麼,好不容易坐下,就拿著一本小冊子,在取筆謄抄。

  他忍不住探過頭去看,還聽見賀蘭瓷嘴中唸唸有詞。

  「一錢……二錢……三錢……」

  感覺到有人靠近,賀蘭瓷轉過頭去,就看見陸無憂近在咫尺俊雅的側臉,她頓時心頭一跳,想往旁邊躲開,陸無憂扶了一把她的肩膀道:「……你好賢惠哦。」

  離得太近了。

  賀蘭瓷努力定了定神,道:「……都是開府正常要做的。」

  陸無憂坐到她旁邊,支著個下頜,微微歪頭看她,十分大少爺地道:「沒事,你繼續……其實之前我說娶了位勤儉持家的夫人只是開玩笑,沒想到……咳,你繼續。」

  賀蘭瓷又抄了兩行,被他盯著實在沒法繼續,便道:「……你沒有要做的事情嗎?」

  陸無憂理所當然道:「我在休沐,自然沒有。」

  賀蘭瓷站起身道:「那剛好,這邊還有不少需要登記造冊的東西,你過來幫忙清點一下。」

  「那邊不是已經有人在清點了,多一個人反倒容易出錯。」陸無憂拍了拍她鬢髮上沾上的浮灰,道,「來日方長,又不急於這一時。」

  然後繼續盯著她看,大抵是覺得這個畫面很稀奇。

  雖然他已經見過賀蘭瓷修屋頂,賀蘭瓷劃船,但看到這麼個姿態清美若仙,臉龐皎皎似明月,眉眼縹緲的年輕小姑娘束著髮,一本正經端著小冊子忙裡忙外的樣子,還是覺得非常有趣。

  即便是已經成婚,將賀蘭瓷迎娶過門,陸無憂都沒有明確的概念。

  但這一刻,他忽然有了非常切實的感覺——

  「你現在真的很像我媳婦。」

  賀蘭瓷被他盯得忍不住臉上浮出紅霞,很想讓他別看了,但又不知道怎麼阻止,只能咬著唇道:「……你在說什麼傻話,我本來就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5 05:46 PM

第三十四章

  明明是一句實話,可說完賀蘭瓷自己也有些莫名羞恥。

  大抵是陸無憂看著她的眼神太過直接且肆無忌憚。

  以往也有男子盯著她看過,但往往不會太久,更不會像陸無憂這樣好整以暇看著——偏偏他確實可以很理直氣壯地看。

  賀蘭瓷索性把他當塊木頭,繼續幹自己的事情。

  陸無憂費了這麼多心思,誠意做足地娶她過門,賀蘭瓷自然也投桃報李,盡己所能地幫他做點事,更何況這原本也是她在家做熟的。

  賀蘭瓷說完,就聽見陸無憂輕笑了一聲。

  她撥弄著帶過來的算盤,努力忽略他的騷擾。

  那邊紫竹忽然進門道:「少莊主,已教訓過那人。這些是我今早走訪整理的。」

  陸無憂這才稍微正了正色,接過去看。

  賀蘭瓷想起青葉的話,不由緊張問道:「教訓?」

  陸無憂邊看邊道:「就是昨晚想碰你那個,打了他一頓而已,放心,不嚴重……不過他兄長不過是個京衛指揮的鎮撫,便敢如此囂張,料想平日裡行事也不會謹慎到哪裡去,所以略查了查,回頭叫人多參幾本……」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賀蘭瓷,笑道,「都察院那邊,應該也不會不買賬。」

  賀蘭瓷不得不提醒他:「陸大人,你現在也不過從六品。」

  陸無憂道:「我可是翰林,而且若聖上真升我去做右中允,那便是正六品了。」

  雖然囂張……但這話倒也是。

  她爹當年都沒能進翰林院,而是直接去刑部觀政,一直視之為畢生遺憾。翰林院做到頂不過是正五品的學士,可一旦外放出去,都是正三品的侍郎起步,再往上便是登閣拜相了。

  所以翰林院的升遷也相對困難,才會用詹事府來做轉遷,增加升職空間。

  當然即便如此,陸無憂要是真能陞官成功,這速度也是夠恐怖的。

  賀蘭瓷怕他太囂張,忍不住抬抬槓:「但翰林院也有一輩子留在院裡修書的。」

  陸無憂這會心情很好,便微笑著看她道:「……你覺得我會嗎?」

  賀蘭瓷:「……」

  他真的好囂張啊。

  「那你努力陞官吧。」賀蘭瓷端起小冊子,「我再去收拾收拾東西。」

  賀蘭瓷還開了張單子,叫人去採買佈置一些倉促之下陸無憂沒能準備的,他從青葉手裡接過看了一眼,發覺那張單子甚至詳細到去哪家鋪子買,連大略的價格都寫在上面。

  陸無憂自認算是比較接地氣的了,他要做官,要寫策論,自然不能對民生一無所知,尋常吃飯路過也會打聽打聽,但也沒有詳盡到如此地步。

  「去買吧,順便上面的東西幫我多打聽幾個鋪子的價格。」

  青葉聽到陸無憂的吩咐,忙道:「好嘞!」

  東西該買的買,該放的放,先前院子裡堆得似菜市場,他走得倉促也沒有仔細打掃,成婚時燃了鞭炮,四處還有飛濺的鞭炮碎屑,這會全都被打掃一新,連窗棱都擦得乾乾淨淨。

  比較誇張的是,原先院子裡幾塊光禿禿的土地上,也被人翻開,栽進去幾顆顫巍巍的樹苗。

  陸無憂不由道:「你這種的是什麼?」

  賀蘭瓷道:「玉蘭樹。我問過你,你說隨意的。院子裡有樹,夏可遮陰,冬可避雪。」

  陸無憂看著可可憐憐的小樹苗,道:「它得什麼時候才能長大?」

  賀蘭瓷想了想,不太確定道:「……五六年吧。」

  陸無憂笑道:「那你還想得挺遠,萬一……」

  賀蘭瓷沒想到他這時候這麼沒信心了:「我們應該不會……五六年內就被迫和離吧?」

  陸無憂道:「……你想什麼呢?我是說萬一我們換個更大的宅子。」

  賀蘭瓷:「……?」

  本來是為了成親臨時弄的宅子,府裡人忙忙碌碌,這會倒越發像模像樣起來,陸無憂現在有點明白為什麼同僚當初會跟他說,成親前成親後,是截然不同的。

  其實……賀蘭瓷長成這般模樣,他也只見過她念書時的模樣,娶回來本沒指望她做什麼。

  她就算什麼都不做,這府裡也依然能運作,就是粗陋些罷了。

  陸無憂正想著,就看到傍晚的院子裡,眾人都去歇了,賀蘭瓷一個人好像在搗鼓些什麼,走近了看,發現她很似在轉圈圈,又似在跳舞。

  ……嗯?她還會跳舞?

  陸無憂虛倚著那半截小樹苗,從她背後看去,想欣賞一下美人舞姿,越看越覺得不對勁。

  這不像跳舞,倒是有點像……

  他過去,抓了把賀蘭瓷的胳膊,語氣很荒唐地道:「……你這是在,練形意拳?」

  賀蘭瓷猝不及防被他抓包,臉頰微紅,但很快強壓下去,語氣鎮定道:「……我說了會記得鍛煉的。」

  這就等於是默認了。

  陸無憂鬆開手,以手掩唇,稍稍扭開臉道:「……我真差點沒看出來。」

  在青州時,江流書院為防院內弟子身體過於孱弱,是派教習師傅教過男子一套形意拳,強身健體用的,來源據傳是前朝一位將領,書院每日晨讀前都會叫他們練一會。

  陸無憂嫌過於花架子且羞恥,每每稱病不去。他課業拔尖,夫子自不會來找他的茬。

  但他記得,這套拳,女子是不用學的。

  也隱約記得,不是這麼打的。

  他抖著肩膀,繼續道:「……是在青州偷學的?」

  賀蘭瓷這會臉是真的有點紅:「我沒有偷學,是正大光明學的……只是我站在書樓上,夫子同意了的。」

  她幼時大病,去了青州後雖有所好轉,但仍時時覺得自己體弱無力,似風一吹便倒,所以努力想讓自己變得強壯一點,至少不會跑兩步就喘。

  於是看見男子練拳,賀蘭瓷便也探了個頭想學。

  問過夫子後,對方同意她在書樓上獨自練,但因為距離太遠,看得不是很分明,賀蘭瓷只學了個大概,反倒是回了上京之後,怕她爹說她,便沒怎麼練過。

  「別跳……不是,別練那個了。」陸無憂笑著轉過頭來道,「你要是想鍛煉,我教你。」

  賀蘭瓷一愣道:「你可以教人的嗎?」

  陸無憂道:「帶個武林高手不敢說,但教你綽綽有餘……你過來一下。」

  「哦。」

  賀蘭瓷乖乖走過去,陸無憂道:「我摸摸你的身骨,覺得不舒服,隨時可以叫停。」

  她點了點頭,依言伸長了手臂站著。

  陸無憂順著她的肩膀往下按了幾下,一直捏到手骨,再順著她的脊背,一路摸到腰身,略過臀部,又摸了摸小腿。

  雖有些不自在,但因為陸無憂目光很清明,動作亦點到即止,不帶褻玩之意,賀蘭瓷反倒沒那麼介意。

  摸完了,陸無憂想了想道:「你現在身骨已經長定型了,恐怕我只能從最基礎的開始慢慢教你,還有……」他點了一下她的後腰,「你下次坐久了,注意點,起來活動一下,不然將來這裡可能會痠痛。」

  賀蘭瓷點了點頭,很勤學好問道:「……現在可以開始嗎?」

  這會她眼裡似又閃起了細碎的光。

  陸無憂開始不納悶她為什麼能學到那麼多亂七八糟的東西。

  「先活動下手腳,從紮馬步開始吧。」

  賀蘭瓷這時候格外聽話,甚至都不跟陸無憂嗆聲了。

  陸無憂雖練武多年,但也是這輩子頭一回教人,不免多帶了幾分認真,指導動作姿勢都格外細心,見她額頭冒汗竟然還生出了些許成就感。

  賀蘭瓷在學習上一向認真,更何況她也確實感覺到身體發熱,是有用的。

  等薄汗綴滿賀蘭瓷的髮間,月上梢頭,她身子酸軟,鼻息間都是熱意,陸無憂才道:「今日就到這吧,你回去身子可能會酸,第一次也屬正常。」

  賀蘭瓷點頭。

  陸無憂又道:「多練幾次就好了。」

  賀蘭瓷又點點頭,然後她想起飛簷走壁的陸無憂,忍不住心懷期待地問道:「……那練久了,會有一天,能像你一樣嗎?」

  幾乎是她剛問出聲,就看見陸無憂轉過頭去,爆笑出聲。

  賀蘭瓷:「……」

  陸無憂一邊笑一邊抖肩膀,一雙桃花眼都笑彎了,安慰她道:「嗯,說不準呢……嗯,應該會的,你要相信自己。」

  賀蘭瓷是真的很想咬他。

  但她累了。

  沐浴更衣後,賀蘭瓷躺在床上,還在想著晚間的動作,她甚至還用紙筆繪下了幾個不太熟練的,確實如陸無憂所說,肢體間浮起一股酸疼,但並不難忍。

  那邊陸無憂也從淨室出來,今天他沐浴洗了頭,出來時髮還是濕的,但沒過一會,腦袋上就冒出了一股蒸汽,緊接著,披散下來的長髮便已乾了。

  賀蘭瓷眼睜睜看著,忍不住爬起來道:「……你剛才那是?」

  陸無憂語氣尋常道:「哦……用內力弄乾的而已,等頭髮自己風乾我得睏死。」

  賀蘭瓷不由心生羨慕,她兩三天便要洗一次頭,髮雖只及腰際,但擦乾著實麻煩,因而很是心動道:「這個我能學嗎?」

  陸無憂轉頭看她,道:「……你怎麼沒學會爬,就開始想著跑了。」

  賀蘭瓷遲疑道:「……這個很難學嗎?」

  陸無憂道:「我自小練的,都學了十幾年,你覺得呢?」

  誰料賀蘭瓷突然更加心動道:「十幾年後我也不是很大,現在開始學,似乎也不是不行……」

  陸無憂盯著她那張漂亮臉蛋,一時竟說不出什麼話來。

  賀蘭瓷還在遐想著,突然感覺到一縷髮拂過她的肩窩,撩撥得微微發癢,她稍稍仰首,一根微涼的長指托住她小巧的下巴,吻便輕柔地覆蓋了下來。

  陸無憂的唇瓣輾轉,探進來,像在品嘗睡前的甜點。

  吻得並不怎麼熱烈,卻很繾綣,舌尖勾纏,在賀蘭瓷下意識想退時,陸無憂又按了一下他先前指過的後腰,把賀蘭瓷拖到近前,繼續品嘗。

  她的腰他一隻手便能環緊,連掙扎的餘地都沒有,只能任由陸無憂輕薄。

  可雖然不熱烈,但到底還是很刺激的事情。

  賀蘭瓷臉頰緋紅,手指揪住衣袖,有點想推他,但想起陸無憂上次好像還挺生氣的,便又忍了忍,陸無憂不知餮足地在她口唇間流連,呼吸也亂了幾分,就連扣著她下頜的手也無意識下滑至頸,在賀蘭瓷白皙修長的頸側摩挲著,耳邊是她用鼻腔發出來的低媚的聲音。

  陸無憂鬆開唇,平復了兩下呼吸,道:「……你怎麼不推我?」

  賀蘭瓷也很迷茫:「……我能推你嗎?」

  「你當然……」陸無憂語塞,看著眼前被他親得迷迷茫茫的少女,從床上下來,道,「你說不介意我不打招呼的,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賀蘭瓷見他又去了淨室,呆怔怔看了會鞋尖。

  陸無憂回來後,徑直滅了燈,上床睡覺,賀蘭瓷也跟著倒進被子裡,兩個人都沉默了許久,她也不知道陸無憂有沒有睡著。

  閉了一會眼睛,又睜了一會眼睛,她才小聲道:「我也不是很介意,就是,太刺激了,有點不習慣。」

  好一會沒等到回應,賀蘭瓷還以為陸無憂已經睡著了。

  就在這時,陸無憂的聲音很低地傳了過來:「……很刺激?」

  賀蘭瓷點了一下頭,轉瞬意識到他在黑暗中看不見,便又道:「嗯……」還安慰他道,「興許多親幾次就好了。」

  「……」

  這次他的聲音又隔了好一會才傳過來,頗有幾分熟悉的咬牙切齒:「……賀蘭瓷,你最好是認真的。」

  賀蘭瓷道:「我也沒怎麼騙過你啊……」

  陸無憂翻了個身,道:「睡覺。」

  賀蘭瓷道:「……哦。」

  ***

  陸無憂休沐假完,官復原職,在聖上旨意沒正式下來前,還得繼續回翰林院修他的史。

  他一回來,就受到了極其熱烈的歡迎——當然,與其說熱烈,不如說編檢廳裡所有人的眼神都充滿了羨慕與好奇。

  「霽安兄,你這休沐可休得夠長的啊……」

  「婚宴那天我還歷歷在目呢,就是可惜沒鬧洞房。」

  「陸六元,這幾天如花美眷在側,是不是有點樂不思蜀了……啊,想到賀蘭小姐竟真嫁給你了,我、我……」

  「婚宴那晚,我陪一位同鄉徹夜爛醉,他可給賀蘭小姐寫了幾十首情詩呢……霽安你別誤會!放心,賀蘭小姐一首都沒收。」

  還有些比較不要臉的,乾脆直接說些渾話。

  「陸兄,洞房花燭夜滋味如何?」

  「霽安,雖說你年紀輕輕,但也不能太空耗啊,須得節制,免得像通政司那位晁大人一樣,剛過而立就不行了。來,為兄這裡還有些藥丸,和一冊秘而不傳的養身之法,保證你金槍不倒。要價不高,只收你一兩銀子。」

  陸無憂溫和笑笑,一概看似誠懇地敷衍過去。

  就連他的上官,翰林院侍讀學士兼掌院沈大人都揶揄道:「陸編撰你要是身體還有不適,也可再多請休沐兩日,左右我們這也不算太忙。」

  翰林院因為其升遷渠道安逸穩定,且大都是自矜的讀書人,相對官場風氣不太重。

  陸無憂這邊應付完,那邊就又遇到了林章。

  還沒等林章開始眼神復雜,陸無憂先走過去,道:「那日我與賀蘭小姐不過是演戲,為讓康寧侯二小姐死心,如此看來確實效果不錯,只是望少彥莫要誤會。」

  林章吃驚道:「……?竟是如此。」

  陸無憂道:「平日裡我對賀蘭小姐恭恭敬敬,絕無半分冒犯。」

  林章頓覺慚愧,道:「原來竟是我誤會了霽安,可……賀蘭小姐怎會願意配合,她還、還……費那麼大力氣劃船。」

  陸無憂道:「她說正好想鍛煉一下。少彥兄,你對她或許有所誤解,她其實平日裡相當結實。」

  林章被陸無憂的用詞震在當場:「結、結實?」

  陸無憂想著正好也順便讓他死死心,便繼續道:「對,昨晚我還看她在練形意拳。」

  林章恍恍惚惚:「……」

  陸無憂見忽悠得差不多了,便打算走,不料,又聽見林章猶豫不決道:「……霽安,我還有個問題。」

  他駐足道:「嗯?」

  林章垂下眸子道:「我知道這話我來問甚為不妥,可……可你真的現在還是對賀蘭小姐無意嗎?」

  這話的確問得很不妥,陸無憂挑著眉,思忖怎麼回答能他死心得更快些,心念一動便道:「不,新婚夜後我改主意了,賀蘭小姐確實是絕色,我畢竟是個男子,少彥應當懂得。如今我已然真心把她當我的夫人看待。」他還好心地拍了拍林章的肩膀道,「少彥兄你也老大不小了,還是盡早成親為好。」

  林章退了兩步,臉上是真實的一言難盡。

  陸無憂這會同情心缺缺,他倆熟歸熟,先前也確實有點對不住林章,但他娶都娶了,林章再惦記著,就有點不上道了。

  林章果然也意識到了,道:「我知道了,往後我不會再提了。」

  陸無憂剛好找到機會把他很久之前想說的那句話說了出來:「大丈夫何患無妻,你也別一棵樹上吊死。」本來他還想說那位魏二小姐瞧著也還……不過覺得有點缺德,便沒有說。

  ***

  到了點,陸無憂下衙回府,剛鬆了鬆官服襟口,便見青葉迎上來,這會門口有人,他道:「大人回來了?這就叫廚房上菜。」

  陸無憂隨口道:「夫人呢?」

  青葉小聲道:「……在檢查屋頂漏不漏水。」

  陸無憂:「……?」

  他繞到屋後,就看見後面搭著梯子,賀蘭瓷這時候倒還知道換了身耐髒的黑衣,在屋頂上不知搗鼓什麼。

  陸無憂把下面的人攆走,撐著梯子往上一攀,兩腳踏空而上,便踩著屋簷,站到了賀蘭瓷旁邊。

  賀蘭瓷見他飄上來也不吃驚,滿意地打量著這個屋頂,道:「我檢查過,縫隙都填嚴實了,應該不會漏。」

  陸無憂此時表情一言難盡地類似林章,他嘆息了聲道:「叫別人上來看不就行了。」

  說著,他一把抱起賀蘭瓷,從上面飛下來。

  賀蘭瓷站穩後,解釋道:「至少讓我看看正常好屋頂是什麼樣的,方便以後……」

  陸無憂有些嫌棄地看著一身灰,白皙纖細的手指上都髒兮兮的賀蘭瓷,道:「哪天屋頂真漏了,我又不是不能修,哪裡用得著你……快去洗手換衣服,你用不用膳了?」

  「哦……」賀蘭瓷點了點頭,又有些語氣離奇道,「你應該不會修吧?」

  陸無憂隨口道:「……我就不能學?行,我趕明就去把賀蘭府的屋頂修了。」

  賀蘭瓷誠懇道:「那真是麻煩你了。」

  陸無憂轉頭看她,道:「……嗯?你不推辭一下嗎?」

  賀蘭瓷道:「咳……那也太客氣了吧。」

  陸無憂似笑非笑道:「你現在對我倒是不客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5 07:12 PM

第三十五章

  陸無憂最後真找了人去賀蘭府修屋頂,不是像他們之前隨便補個漏,而是實打實重修了。

  倒讓賀蘭瓷還有點不好意思。

  陸無憂以為她仍有不滿,道:「怎麼?你還真指望我爬到賀蘭府的屋頂上一磚一瓦給你修?術業有專攻,學在於精而不在於雜,也不必事事都會,不然泥瓦匠如何營生?」

  他振振有詞。

  賀蘭瓷又忍不住嘀咕道:「但你會的亂七八糟也不少。」

  陸無憂道:「略知一二罷了。」他莞爾道,「還是比不上賀蘭小姐,雖然我真不知你為什麼要學這麼多。」

  賀蘭瓷後來還掰著手指跟他老實交代了,雖然不會騎馬,但她學過駕馬車,在水裡的除了劃船,她還學過簡單的泅水,姿勢不太好看,勉強能浮起來,因為沒有太多機會泡在水裡,天冷的時候身子也受不了,除此外還有些零零碎碎類似的……

  陸無憂一開始還沒覺察出問題,仔細一品,發現大都是為了逃生的。

  讓陸無憂疑心她這麼多年做的彷彿不是高官嫡女,而是什麼江洋大盜。

  賀蘭瓷猶豫著道:「有備無患,你是沒有見過……」

  早些年她跟著她爹,是見過大臣抄家流放的,還算是有過往來的人家,宅中哭聲震天,男丁有被逼得一頭撞死在假山上的,女眷更是淒慘。

  像她爹這麼做官,能做到這種高位,純屬運氣不錯。

  聖上身子也不算很康健,一旦有不測風雲,或者單純只是聖上心念一動,她爹可能就要倒大黴了。不需要那夢的預兆,賀蘭瓷就知道,沒有她爹的庇佑,自己下場一定不會很好。

  陸無憂聽完,有些啼笑皆非:「可你會了,也不一定能逃得了。」

  賀蘭瓷實話實說道:「我知道,但只求心安。」

  ***

  府裡的事情忙得差不多了,賀蘭瓷才想起他先前提過,幫他看文章的事情。

  陸無憂指著書房架子上那一疊厚厚的文章道:「你要是有時間,可以來幫我看,還有些投來的文章放不下,堆到別處了。」

  賀蘭瓷沒怎麼進過他的書房,因為她爹的書房裡間也是不大讓她進的,她認為可能算作私人領域。

  但陸無憂顯然不很在意,他道:「你可以在這裡看,有什麼疑問隨時問我,也可以拿回你自己那邊的書房看,看完一起來找我。」

  當初陸無憂問她想要什麼佈局的,她小聲提過想要間書房,沒想到陸無憂十分爽快地便答應了。

  賀蘭瓷抱起一摞文章,還是想確定一下:「你真的想讓我幫你看?」

  陸無憂翻著手裡的冊子,頭也不抬道:「你不是平時挺自信的嗎?放心,這裡大部分文章,還沒有你在府上給你哥作的文章好,你只需要把覺得寫得好的文章挑出來即可。如果有閒情的話,可以拿張紙,撕成小份,然後寫上你對那篇文章的意見,附在卷上。」他微微托著下巴仰首,笑道,「我們可以提前享受內閣票擬、批紅的樂趣。」

  賀蘭瓷已經見慣了他的日常大逆不道,順便問道:「那你在做什麼?」

  「翻翻經文,查查典籍,當然最重要的是看起居注……」陸無憂又翻了一頁,道,「相當繁瑣,本來以為修前朝的史會更麻煩,因為大量史籍在戰亂中遺失,得拼湊年份和事件。現在發覺,就算修先帝實錄這種資料極盡豐富的史也不容易,文書往來各地奏章就不說了,起居注是以日計的,看起來還挺累。當然,要是去做外起居注官倒是不錯……」

  他見賀蘭瓷凝望過來,便又道:「你感興趣嗎?」

  賀蘭瓷點點頭,她確實有點,因為她爹從來不跟她說公務上的事情,只讓她安心做個大家閨秀,有時候晚上謄寫奏章,她去送些宵夜,她爹還會刻意掩住不讓她看。

  雖然知道是朝堂機密,她也能理解,但難免會好奇。

  陸無憂便笑了笑,對她招招手道:「那你文章先別看了,過來陪我看看,起居注我是帶不出來,但這邊都是尋常官員能查到的……我在看懷瑾太子的部分,還挺有意思的。」

  先帝的懷瑾太子,倒確實是個讓人唏噓的人物。

  大雍以雍為國號,年號則也統一以雍字開頭,比如現在就是雍順年,大家也習慣稱聖上為順帝,先帝年號為雍宣,故也叫宣帝,所以現在陸無憂修的便是宣帝實錄。

  宣帝在位時間頗長,有一位極為出名的太子,是元皇后嫡出的,三歲便立為太子,深得帝寵。

  內閣首輔親自給他開蒙,詹事府選的班底也各個是精挑細選、當世文傑,還特地命班師回朝的將領給他講解兵法,教導武藝,勢必要將他培養成位文韜武略驚世明君。

  當然這位懷瑾太子也不負眾望,確實成了個懷瑾握瑜又驚才絕豔的太子。

  他出口成章,才學出眾,性情溫而不懦,善而不軟,還繪得一手好山水畫,見過的人無不讚賞,並且不止文,他武亦十分出眾。

  在郊祀的長雍獵苑,懷瑾太子策馬揚鞭、三箭連射的模樣至今還是上京一個傳說,畫卷廣為流傳,據傳那會所有高門貴女都想嫁去給他做太子妃,沒人懷疑他會繼承不了大統。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宣帝在位時間太長了,懷瑾太子業已娶妻生子,宣帝還沒有半點退位的意思,雙方漸生嫌隙。

  也就在這時,出了個特別有名的案子——懷瑾太子謀逆案。

  賀蘭瓷知道得並不很清楚,只知道懷瑾太子死在這場謀逆案裡,可最後宣帝卻查出來,懷瑾太子是被人陷害的,他並沒有真的想要謀逆。

  於是,所有既得利益者——那些剩下的皇子,便都成了疑凶。

  宣帝晚年疑心病相當重,又痛失愛子,當即下令讓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徹查此事,此案牽連甚廣,光是因此落罪的官員就大幾百,算上小吏可能近千,從中央到地方,宛若清洗。

  至於皇子們更是落不著好,哪怕已經就藩的,也能被拽回來幽禁,甚至誅殺,一時朝中上下聞之色變。

  也就是在這時,娶了繼后許皇后侄女的順帝才得以脫穎而出,於風雨飄搖之際,極為艱難地登上了皇位。

  陸無憂指著手中冊子給賀蘭瓷看道:「……我覺得有意思是,都傳懷瑾太子是位多麼驚才絕豔的人物,但以史來看,他其實還挺囂張自負的。」

  賀蘭瓷居然聽到他用這四個字評價別人,不由轉頭看他道:「……跟你比呢?」

  陸無憂聞言,桃花眼當即便彎了下來,笑得妖裡妖氣的:「原來在賀蘭小姐心中,我這麼了不起?」

  賀蘭瓷道:「我只是聽你這麼評價別人……感覺很古怪。」

  陸無憂將小冊子推過來,低下頭,人也湊近了一些,指尖指著其中幾行,眼睫輕顫道:「你自己過來看不就知道了,連射三箭為了射隻雕,除了炫技沒別的解釋了,他還特地轉回頭留姿勢給宮廷畫師繪圖……我可比他低調許多,好不好?這種雕蟲小技,我十歲就不屑用了。」

  賀蘭瓷低下頭循著他的手指去看,平時沒誰閒到去讀先帝的史,大家都是越古越好。

  眼見這典籍上竟真的如他所言,賀蘭瓷不由產生了一點興趣,只是回過神來,剛想說話,一轉頭發現陸無憂的側顏近在咫尺,仿若呼吸可聞。

  他繼續顫著長睫,翻到另一頁,又指給賀蘭瓷看:「這邊也是……看得我樂不可支,嗯?」意識到賀蘭瓷沒有反應,陸無憂也轉過頭去。

  就發現賀蘭瓷正看著他一呆,有些慌忙移開視線。

  陸無憂只顧著帶她看趣事,沒留意此刻的距離確實有點過近了,那股淡淡的香氣便又飄了過來,他呼吸微滯,道:「……你用府裡的香露了嗎?」

  賀蘭瓷搖頭道:「我習慣用皂角。」

  皂角是這種味道的嗎?

  陸無憂想去嗅,但又覺得大白天的不大合適,遲疑間賀蘭瓷已經站起身,似乎又想抱起那摞文章,他下意識拽住了她的衣角。

  賀蘭瓷回頭道:「嗯?」

  「這麼急著走,不再坐會?」

  賀蘭瓷正覺得自己耽誤了他公務,聽見他的話,也一愣,這是什麼奇怪的邀請?

  她站定道:「你是要我陪你一起看嗎?」

  陸無憂道:「也不是不行,不過……」

  他略掙扎了一下,沒掙扎多久,便將小冊子放到了一旁,接著隨手把桌案上其他東西也挪到一側,道:「我能聞聞你嗎?」

  「嗯?聞什麼?」

  賀蘭瓷一愣,陸無憂已經扶住了她的腰,將她輕輕抵在了桌案邊緣。

  她雙手向後撐在了桌案上,還沒回神,便感覺到陸無憂緩緩將鼻尖湊到她頸項間,低低聞了一下,道:「我一直還挺好奇,你這到底是什麼味道。」

  賀蘭瓷下意識抓住了手邊的墨錠,有一絲緊張道:「沒什麼味道啊。」

  陸無憂的鼻息揮灑在她的頸側,鼻尖幾乎要抵到賀蘭瓷的下頜,又聞了聞道:「說不出來是什麼味道,但還挺香的,但我記得皂角好像不是……」

  他說這話,聲音更是近得就在耳畔,從她的視角看去,陸無憂垂著眸子,竟似真的在認真研究。

  可離得太近,她這會心跳速度已經有些加快。

  賀蘭瓷往後躲了躲,幾乎坐到桌案上。

  陸無憂抬起頭,看見了她的不自在,照理說他應該撤身,但這會念頭起得迅速且不講道理,且……她應該也算答應了吧。

  賀蘭瓷剛一抬頭,就震驚地被陸無憂含住了唇。

  ——雖然她是不介意他親,但是沒說大白天在書房裡啊!

  陸無憂這會徑直把她抵得坐上了桌案,身體前傾,擠進她並攏的膝蓋中間,有些輕緩地吻著她的唇,約莫是顧忌到在大白天,也沒發出很大的聲響,但賀蘭瓷只覺得異常糟糕。

  對她而言,書房是相當莊重的地方,比之大庭廣眾還要誇張。

  更何況,她還很擔心自己動作太大,會把桌案上的東西弄掉到地上。

  但陸無憂顯然絲毫不在意,他扶著她的腰,有一下沒一下的舔著她的唇,待她張口,又逗弄著舌尖嬉戲,像在玩什麼有趣的游戲。

  賀蘭瓷的呼吸都亂成了一團,撐著桌案的手臂都快立不住了。

  陸無憂在親吻地間隙,貼著她的唇,語近呢喃道:「我之前就想說了,你第一次都知道抱住我的脖子,怎麼現在反倒這麼客氣……」說話間,他隔著衣料,握住她的手腕,道,「你撐著那邊,說不定還沒有環住我的脖子穩,不信你試試……」

  他氣息微微凌亂,語氣卻很循循善誘,彷彿是每日在教導她鍛煉一樣。

  賀蘭瓷雖好學,但也沒想到會用到這種地方,脂粉色沉在眼波裡,她身不由己地抬起雙手,慢慢抱住了陸無憂的脖子。

  陸無憂低笑了一聲,越發肆意地吻著她。

  直到賀蘭瓷移動身軀時,不留神把放在一側的那摞文章碰落到地上,頓時只聽一聲沉悶的重響,緊接著紙卷飛揚,散落一地。

  賀蘭瓷這才尷尬無比地推開陸無憂,低頭去撿拾。

  她悶著腦袋,喘氣道:「……你下次還是別在書房親我了。」

  陸無憂低頭幫她一起撿,也有點喘,道:「……是不是更刺激了?」

  賀蘭瓷:「……???」

  陸無憂喉結滾了滾,緩聲道:「你不是想習慣嗎?刺激多了興許就不覺得刺激了。」他還補充道,「我剛才親得很溫柔了,我都沒有……」

  賀蘭瓷終於忍不住打斷他:「……閉嘴!」

  陸無憂默了聲,可又忍不住想笑,他笑得唇角彎彎,眼眸裡又綴起了似醉非醉的燦燦清輝,著實勾人,可惜無人欣賞。

  「……咳咳,大不了下次不在書房裡親你了。」

  賀蘭瓷把掉落的文章撿的差不多,血氣上湧的大腦才算緩下來,她還很怕有人誤闖進來,剛才抱著陸無憂,緊張得都快不會呼吸了。

  「……你都不怕的嗎?」

  陸無憂道:「怕什麼?」

  賀蘭瓷道:「萬一有人……」

  陸無憂笑道:「原來你在怕這個?我又不是感覺不到有人接近……」

  賀蘭瓷這才想起這點,稍微心安一點,咬了咬唇道:「也不是不能,就是……」她總算又抱起那摞文章,「算了,我走了。」

  說完,便快步離開了。

  陸無憂看著她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忍不住又有點想笑。

  ***

  雖然白天有些尷尬,但傍晚賀蘭瓷還是很認真地找陸無憂繼續鍛煉,增強體魄。

  陸無憂原本還以為她是一時興起,出於對外表的迷惑認知,他會下意識覺得像她這樣身嬌體弱的小姑娘,堅持不了多久,但陸無憂倒也沒因此懈怠,只在發現她一天天堅持下來後,更多了幾分認真。

  「收到我妹妹的信了,她在路上有事耽擱了,可能會晚幾天到,不過……」

  陸無憂打開了一個匣子,從裡面取出來幾樣東西,擺在桌上。

  「……有我問家裡要,寄過來的東西。已經提前到了,你看能不能用?」

  賀蘭瓷看著眼前稀奇古怪,看不出是什麼作用的物件,有些迷茫:「……這是什麼?」

  陸無憂拿起其中一個類似多層手鐲式的裝飾,道:「手伸出來。」

  賀蘭瓷依言伸出手,一層層似石似玉的手鐲套在了她白皙的腕上,倒也挺好看,雖然重量比想像中輕,但賀蘭瓷還是有些頗不適應,她輕輕搖晃手鐲,發出的聲響卻很沉悶。

  陸無憂道:「這是個可以載人飛高的機關,機括是下面那個兩顆的珠鏈,旋兩下便能飛出一根帶倒鉤的絲線,金石難斷,極為堅韌,飛出來會旋上兩圈,勾出某處後,你再旋兩下,它便會帶著你飛過去。第一次用可能不太熟練,要多用幾次。」

  賀蘭瓷驚訝道:「還有這種東西?」

  陸無憂道:「對,是我妹小時候的玩具。」

  賀蘭瓷:「……」

  陸無憂笑道:「你別小看了,這玩意勾住兩三個大人不成問題,就算落下懸崖也一樣能用。」他又解釋道,「過幾日宮中有宴,你既得誥命,只怕也得去。進宮會搜身,匕首是帶不進去的,大內多少有點高手,所以紫竹也沒法跟著你。我不一定能時刻在你身邊,你多帶點防身的,這東西尋常人看只會以為是個手鐲。」

  賀蘭瓷摸了摸腕上的東西,莫名覺得幾分安心。

  「剩下幾樣用途各異,我再跟你說說……」

  ***

  因為最近二皇子和韶安公主都很安分,他們居家生活又過得十分和緩——陸無憂早上去翰林院,傍晚到時辰再回來,監督她鍛煉,再交流交流賀蘭瓷白天看的文章,有時候還會親一親——她已經許久沒有過那樣心驚膽戰的時候。

  登車進宮的時候,賀蘭瓷還有幾分恍如隔世。

  她穿著御賜的命婦服,和穿著官服的陸無憂一道自東華門進,勳戚則是走西華門進。

  所以一路過來,賀蘭瓷就看見陸無憂走兩步便開始與人打招呼,又走兩步,繼續打招呼。

  賀蘭瓷以前沒這個體驗,她壓根不怎麼進宮,也不認識幾個官員,平日裡出門也只需要保持淡淡的表情即可,但此刻為防止在笑得春光明媚的陸無憂旁邊顯得過於高冷,她也只好開始微笑,頷首,再微笑。

  對方恭維陸無憂,也會順便恭維她。

  「陸大人,久聞尊夫人大名,今日得見,實在是三生有幸啊……這位是拙荊,等等,你捶我做什麼。」

  「陸大人,這乍一見尊夫人,只覺得天地日月為之一亮啊!」

  「陸大人,令正果真……」

  沒一會,賀蘭瓷就覺得臉笑僵了。

  待到人少了一點,她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臉,對陸無憂心生敬佩。

  陸無憂神色如常道:「其實你不笑也沒什麼,反正他們知道你比較……嗯,只可遠觀而不可肖想。」

  賀蘭瓷問道:「不是你的友人嗎?」

  她還記得婚宴上陸無憂那個聲勢浩大的宴席。

  陸無憂道:「大部分都是只知道個官位和名字罷了,我能和臉對上號還全憑我記性好,我哪那麼多時間一個個交朋友。」

  賀蘭瓷道:「……咳咳,我以為你可以。」

  陸無憂斜睨過來看她:「你以前這麼覺得倒也罷,我現在見天和誰待在一起時間最長,你不知道?」

  大抵是陸無憂看起來過於無所不能而產生的錯覺。

  「那……哪些是和你關係好的,我記記?」

  陸無憂道:「用不著。真的關係好的,你少笑一下,人家也不會介意。」

  他伸手,有點想去捏一下賀蘭瓷那張毫無防備的臉。

  陸無憂以前覺得她尖銳鋒利,就連美貌都同樣灼人,斂著笑眸光淡淡看人的時候,會有種說不出的高冷傲慢。現在才覺得自己當初是不是走眼得有點離譜,這姑娘哪裡來的高冷傲慢,頂著張美貌至此的臉,有時候竟看起來還有幾分呆。

  賀蘭瓷絲毫沒察覺陸無憂伸過來的手,待他的魔爪摸上她的頰,她才動手去推他的手:「你在幹嘛?」

  陸無憂道:「沒什麼,隨便捏捏。」

  賀蘭瓷無語道:「你自己又不是沒有臉。」

  陸無憂很自然而然道:「……這不是沒你的好看嗎?」

  賀蘭瓷一驚,道:「……嗯?你昏頭了?」

  雖然賀蘭瓷一直是知道自己好看的——她也不可能不知道,但因為對方也相貌出眾,陸無憂從在青州初見時,就沒有因為她的容貌對她高看過一眼,後來也三番兩次展現對她毫無興趣這件事,讓她一直以為,自己的容貌在陸無憂眼中是比較尋常的。

  這也很正常,也不是所有人都會對她驚為天人,表現誇張的到底是極個別,賀蘭瓷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

  轉念一想,陸無憂說不定還是在逗她。

  果然,陸無憂道:「說點實話而已。好了,命婦要往那邊去,咱們暫且得分開了,你自己小心點。」

  與公主府的生辰宴不同,宮中的宴會更正式一些。

  百官由聖上在華蓋殿宴請,命婦和家眷則由皇后在坤寧宮宴請,但因為皇后現在還在深宮裡和太后青燈古佛,所以由麗貴妃暫代其職。

  說實話,賀蘭瓷還是不太想去見麗貴妃,尤其是過去還得進內廷,現在二皇子還不知道在哪。

  她猶豫著,聽見陸無憂又道:「好了,別怕,萬一真有什麼事,我會去找你的。進內廷多少有點麻煩,但也不是完全不能進。」

  賀蘭瓷道:「……你自己也小心點,聽說,公主今天好像也會來。」

  陸無憂按了下額,道:「這感覺怎麼這麼熟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5 07:30 PM

第三十六章

  和陸無憂分開,賀蘭瓷在內侍的接引下,徑直去了內廷。

  出嫁從夫後,她的座次倒不那麼靠前,賀蘭瓷反而覺得輕鬆,只是提著裙擺尋座時,察覺到有位貴婦人正冷冷盯著她,彷彿她是什麼禍國妖孽。

  姚千雪今次沒來,賀蘭瓷旁聽了好一會,才知道對方是曹國公夫人,她恍然,隨後又有幾分一言難盡。

  此次宮中飲宴的菜饌不再由光祿寺準備,而交由內廷的尚膳監,端上來盤碟裡的菜肉眼可見的好了不少,但賀蘭瓷已經一口也不敢再吃,她出門前墊過一些,現下只敢小心翼翼端著杯子假裝喝茶水。

  麗貴妃坐在上首,旁邊依次坐了幾位生有子嗣的妃嬪,包括大皇子和三皇子的母妃在內。

  大皇子的母妃寧妃是宮女出身,三皇子的母妃敬妃是齊州按察使的女兒,其父在地方官拜正三品,也算一方大吏,但此刻俱都低眉順眼,不敢在麗貴妃面前妄出風頭。

  其實麗貴妃在發跡前,不過是京中寂寂無名一個小吏之女,其父還因為貪墨下獄,連帶著女兒也被牽連,論及出生,或許還不如大皇子的母妃。

  但一朝選在君王側,瞬間便飛上枝頭。

  約莫應該是令人覺得羨慕的,但賀蘭瓷這會看著衣著華貴的宮妃們,反倒有些全無必要的難過,她低頭不留神,差點把茶喝了進去,幸虧及時反應過來。

  麗貴妃和坐在近前的貴婦談笑風生,她隔著那麼遠都能聽見有說有笑的聲音。

  發覺麗貴妃似乎並沒有注意到她,賀蘭瓷也寬了幾分心。

  正想著,站在她前面上菜的宮女一個手滑,竟把剛端上來的羹湯打灑了,賀蘭瓷連忙閃身去躲,雖她盡力反應,但身上仍然灑到了不少。

  那宮女臉色煞白,立刻跪在地上賠不是,拿著帕子想要給賀蘭瓷身上擦乾淨。

  還好羹湯不算滾燙,可黏糊糊的稠液黏在衣裙上,賀蘭瓷一時也有點進退兩難。

  宮女跪在地上,道:「要不,貴人,我去帶您換件衣裳……這裙子,我馬上、馬上拿去洗。」

  賀蘭瓷就算鬼迷了心竅也不敢答應,她一邊自己拿了帕子拭著污跡,一邊擺擺手道:「就這樣吧。」

  「這可怎麼行……」

  那宮女跪在地上立刻「砰砰」開始磕頭,賀蘭瓷想扶都沒扶住,動靜一大,甚至引來了周圍人的注意。

  麗貴妃已然開始問「怎麼回事」,身旁內侍立刻低聲稟告,她似乎很驚訝道:「怎麼還有這麼笨手笨腳的丫頭?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帶安人去換衣?」

  這下子,瞬間來了三四個宮女,還有個小太監。

  賀蘭瓷沒法硬賴著不走,但此刻她神智清明,宮闈中不似公主府,多少還是應該有些分寸,而且她現在也嫁人了,沒那麼在乎名節,實在不行,她身上帶了簪子,也帶了陸無憂給她的東西,她還可以逃。

  略定了定神,賀蘭瓷跟在宮女們身後走出了大殿內。

  「我們特地找針工局要了一件同貴人身上那件差不多的……」

  賀蘭瓷不肯讓她們近身,自己除下弄髒的命婦袍裙,迅速換上乾淨的,將衣帶重新繫好,她這輩子穿衣服都沒這麼快過,手指都緊張得泛酸。

  待換好後,她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出去,踏出殿內才覺得鬆了口氣。

  可走出去沒多久,那口氣又提了起來。

  「賀蘭小姐。」

  這聲音低沉、陰冷,依舊似蛇般黏膩,瞬間喚起了賀蘭瓷許多毛骨悚然的記憶。

  她腳步一轉,立刻便想逃。

  對方卻已經攔住了她的去路,蕭南洵的神色不再如前幾次一般充滿了勢在必得的虎視眈眈,反倒顯出了幾分落寞。

  但賀蘭瓷絲毫不敢放鬆警惕。

  「賀蘭小姐放心,我什麼都不會對你做,真要想做什麼就不會在殿外等候——我只是好奇,想問幾句話,不會為難你。」

  賀蘭瓷終於開口道:「臣婦現在已不是賀蘭小姐。」

  蕭南洵笑了一聲,音色極冷,他道:「這件事賀蘭小姐是不是還要謝謝我?……只是我想不明白,他不過是個狀元郎,就算做到頂了也只是個臣,而現下更是不值一提。論出身、論樣貌,我都遠勝過他,為何賀蘭小姐寧可選他,也不肯選我?」

  賀蘭瓷也不知道他哪來的自信,出身就不提了,樣貌哪裡有遠勝?

  他沒照過鏡子嗎?

  反過來還差不多。

  當然這話賀蘭瓷不敢說,她客客氣氣道:「殿下身份尊貴,自有許多女子趨之若鶩,何必執著於一個已嫁之婦。」

  蕭南洵卻直接道:「你連句實話都不肯跟我說。」

  賀蘭瓷心道,她要是說實話,他只會氣得更厲害。

  「以前我想聽假話,但每個人都在提醒我,我是什麼。」蕭南洵的口吻帶上些許嘲弄,「可現在我想聽真話了,反倒沒有人願意跟我說。賀蘭小姐,我確實想不明白。會有人不喜歡金銀玉器,錦衣華服嗎?我知道賀蘭府清貧,你新嫁的這位狀元郎也未必富庶,明明有條一步登天,輕易能成為人上人的坦途在你眼前,你為何不肯嘗試一下……」

  他的話語中隱約透出一絲誘惑之意:「……你或許沒有見識過,金尊玉貴的生活是什麼樣的,你一根手指也不需動,就有人誠惶誠恐地將一切準備妥當,擺到你的面前,他們俯跪在你身前,眼裡只有服從,不管你想要什麼,都可以輕易得到,不需要付出任何的努力和辛勞。」

  賀蘭瓷都有點懵了。

  他在幹什麼?練習當說客嗎?

  以及,他居然準備了這麼長一段話。

  說話間,蕭南洵無聲往前進了一步。

  這會,賀蘭瓷倒是反應迅速,跟著退了一步。

  對方掏心掏肺說了這麼多,比起之前還顯得格外和顏悅色,她再敷衍估摸是會惹怒對方,賀蘭瓷斟酌了一會,實話實說道:「……殿下描繪的生活是很好,但那終究與臣婦無關。父親自小便對臣婦說過『能知足者,天不能貧』……殿下不過是看上了臣婦的顏色,而顏色遲早是會衰敗的,以殿下的身份身邊總會有更新鮮美貌的女子,到時臣婦又以何自處。更何況……」她咬了咬牙道,「但凡有一絲可能,臣婦都不想以色侍人,在後宅裡和其他女子爭奇鬥豔,只為了博得一絲君寵,會讓臣婦覺得自己活得像具行屍走肉。」

  蕭南洵是沒想到她會這麼說。

  他愣了愣神。

  賀蘭瓷看嚇到他,趁機準備偷偷溜走,她都已經邁出去兩步了,蕭南洵卻突然似回過神來,他逼到近前,身上的翡翠銀鏈撞出脆響。

  這段時間的鍛煉初見成效,蕭南洵的手還沒碰到她,就被賀蘭瓷靈活避了開。

  他瞬間又恢復了那副陰戾模樣,道:「行屍走肉?你倒也敢說,嫁給那個狀元郎你就不是行屍走肉了?他還不是因為強佔了你才不得不娶你,他就不是因為顏色?說得冠冕堂皇,你敢保證日後他身邊就不會有新人?」他微微冷笑,「你生就這副模樣,合該是在床上伺候人的,你到底在痴心妄想些什麼?那狀元郎不似能久壽,你遲早還是要……」

  賀蘭瓷根本沒管他在說什麼。

  她下意識便去摸袖底的手鐲,蕭南洵身份特殊,她不好主動傷他,還是得逃,他應該也不好意思叫人來抓她,逃到無人處,用這個攀上房樑或者樹梢,應該都能躲上一陣子……然後再假裝若無其事地回到宴席上。

  這麼想著,賀蘭瓷已經回憶著剛才來的路,努力規劃路徑。

  正在她轉身就想跑時,一道女聲打斷了兩人。

  「不知那邊站著的是哪位貴人,我家娘娘想請她進殿中一敘。」

  賀蘭瓷和蕭南洵兩人都是一驚。

  靠著燈籠的朦朧光影,這才看清那邊站了位宮廷女官,三十上下,模樣秀雅,神色端莊。

  蕭南洵冷嗤了一聲,便從旁邊離開了,賀蘭瓷鬆了口氣,心裡很感謝對方為自己解圍,但又不知道對方姓甚名誰,於是先自報了家門。

  對方溫和一笑道:「原來是安人,路在那邊,不妨跟我走一趟。」

  賀蘭瓷:「……?」

  真要去見人啊。

  她這一晚著實熱鬧,不知道陸無憂那邊怎麼樣了。

  ***

  陸無憂正在席上飲酒,飲宴是好事,剛才聖上還順便給他升了官。

  當庭授官極是榮耀,台下百官紛紛前來慶賀,認識的,不認識的,熟悉的,不熟悉的,都舉杯過來恭喜他升遷詹事府的右中允。

  陸無憂自不會推脫,一杯接著一杯喝。

  但事情從韶安公主出現就變得不大對勁了。

  她追著他身後跑的事情人盡皆知,此刻她約莫被敲打過,不敢直接上前,只敢坐在陸無憂對面,期期艾艾望著他,又委屈,又含淚。

  不知道的還當他們有什麼關係。

  陸無憂不勝其煩,藉口溜出去,卻總有些心神不寧。

  華蓋殿距離坤寧宮相距頗遠,但因為是麗貴妃設宴,所以應還是在毓德宮,似乎要稍微近一些,他回憶著先前看過的佈局,想著這通路要怎麼繞開侍衛最好,猝不及防聽見身後韶安公主聲音響起:「……你就對我這麼冷漠。」

  陸無憂心道,不冷漠,再等你給我下個藥?

  不過他現在已經娶親了,倒也不怕。

  只是語氣仍舊疏冷客氣:「不知公主有何事?」

  「上、上次,我被你害得好慘!禁足一直罰到現在……」韶安公主抽抽噎噎,「你們新婚燕爾,是不是很快樂?」

  陸無憂不得不點頭道:「回稟公主,確實如此。」

  韶安公主差點氣暈過去,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問,咬著唇道:「她、她到底哪裡好了!」

  陸無憂道:「回稟公主,愛妻哪裡都挺好。」

  人家稱呼妻子都用「拙荊」、「內子」、「賤內」之類的謙稱,偏偏陸無憂選了韶安公主最不愛聽的那個!明明陸哥哥之前和那個女人根本不熟!他根本只是為了負責任!而這個責任還是她親手讓他有機會負的!

  韶安公主簡直越想越氣,早知道那晚就不讓宮女去試,她親自上了!

  那還有那個女人什麼事!

  她忍不住脫口道:「她不過就是長得美了些罷了!」

  陸無憂帶了點火氣,但聲音絲毫聽不出:「公主說的是,微臣便是愛極了愛妻的姿容。」

  韶安公主有些不可置信道:「……陸哥哥你怎麼會也如……那麼膚淺,可我長得也……你明知道我對你……」她都有些口不擇言了。

  陸無憂之前覺得她蠢,所以並不太和她計較。

  但蠢,也是有底線的。

  「多謝公主青眼,但微臣確實就這麼膚淺,還有,微臣已有妻室,公主再這般稱呼微臣,似有不妥。」他恭敬行了個禮,「微臣身有不適,便先告退了。」

  韶安公主的聲音從他身後尖叫著傳來:「我哥他還沒死心!他今天也……而且你幹嘛非得執著於那個女人,她那麼不要臉面——你又不是真的喜歡她!」

  ***

  賀蘭瓷停在坤寧宮前,還有些發愣。

  「安人不必緊張,我們娘娘性情很和氣的。」

  她怎麼也沒想到,她口中的「娘娘」會是早已經深居淺出的皇后娘娘,難怪蕭南洵剛才有所忌憚,這位理論上還是他的嫡母。

  與富麗堂皇熱鬧非凡的毓德宮不同,這座本應是禁宮女主人的宮殿顯得十分寂寥。

  賀蘭瓷在門口耐心等了一會通傳,心裡也有幾分好奇,進殿後,便聞到了一股濃鬱的檀香,陳設佈置都已經有些舊,正中長案供著的佛台上,香爐裡還有未燃完的香。

  隨後她便見到了跪在佛台前的女子,她旁邊伺候的人甚至連韶安公主都遠不如。

  至於面容,便更顯憔悴,與賀蘭瓷不久之前才見到的光彩照人的麗貴妃截然不同,許皇后素著一張臉,眉梢眼角都是歲月痕跡,面上神色淡淡,只能依稀看見往日的清美。

  賀蘭瓷記得她年歲應該和麗貴妃相差無幾,當年的許太后以美貌聞名,作為她的侄女,許皇后自也不可能太醜。

  論及出生,更是尊貴難言,遠勝麗貴妃,她原本要結親的對象應該是現在的衛國公,當年的衛國公世子,兩人青梅竹馬長大,眾人都道是一樁良緣,不料順帝卻從中橫插一腳,硬生生搶了這門親事,當然這最後也成就了他的帝位。

  賀蘭瓷無從置喙。

  許皇后看了一會她,聲音緩緩道:「本宮方才聽她說了你講的話,有些肅然起敬。」

  賀蘭瓷尷尬大驚道:「……沒有此事,臣婦胡言亂語罷了!」

  她說那番話,雖然有一部分是真的,但更多還是為了應付蕭南洵。

  許皇后笑了下,只是她好像連情緒都變得很緩慢,笑也不達眼:「本宮若當年也能早這麼想就好了,榮華富貴神仙眷侶,哪有這麼美的事情。」

  賀蘭瓷不知如何接話。

  許皇后又道:「你嫁了個狀元郎,是個讀書人,他待你如何?」

  賀蘭瓷點頭道:「他待我很好。」

  許皇后道:「若有朝一日他負心薄倖了呢?」

  賀蘭瓷覺得她和陸無憂之間不存在這個問題,因為他們本來就不是因情而結親的,只是現實所迫,但賀蘭瓷想了一下,可能還是會有點難過,畢竟陸無憂現在對她真的挺好。

  她竟一時間不太能想像,陸無憂對其他女子也這麼好。

  賀蘭瓷思忖了一會,才道:「……那就跟他和離吧。」她聲音黯然下來,「如果他真的喜歡上別人,臣婦大概是……受不了的。」

  雖然承諾很好聽,但如果都能生效,也就不會有負心薄倖的故事了。

  許皇后看著她,又笑了笑,沒再說什麼,反倒叫人取出了一封信來,道:「我待會會著人送你出宮,不過,這有封信,不知道你能不能替本宮轉交。」

  賀蘭瓷拿著手中的信,「嗯」聲應下,正在發愣,忽然聽見剛才那個女官進來道:「娘娘,剛才殿外好像有個宮女被打暈了,不知……」

  她也不知是哪裡來的自信,突然道了句「臣婦失禮了,一時有些身體不適,能否先出去一下」,待許皇后應允後,快步往殿外走去。

  殿外空無一人,坤寧宮裡本來也就沒什麼人,和深苑冷宮毫無區別。

  賀蘭瓷轉到殿後的牆角,小聲喊了句「陸無憂」,就看見陸無憂官服袍角翩然地從樹上落了下來,賀蘭瓷一驚,壓低聲音道:「我只是猜測,你還真進內廷了……」

  陸無憂摸了下鼻尖道:「這不怕你又被下了藥,求助無門,只好想想辦法。」

  「你怎麼找過來的?」

  陸無憂簡單道:「在你身上下了蠱,可以追過來。」

  賀蘭瓷不由道:「這又是什麼?」

  陸無憂道:「反正你知道有這麼回事就行,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對了,你怎麼到坤寧宮來了?」

  賀蘭瓷解釋道:「皇后娘娘的女官剛給我解了圍,呃……剛才那宮女是不是你打暈的?」

  陸無憂默認了。

  賀蘭瓷些微驚訝道:「你不是號稱……你不想被發現,全上京沒幾個人能發現你的嗎?」

  陸無憂眉梢一挑,語氣頗有幾分無語道:「……賀蘭大小姐,我在找你,你以為我真能遁地啊?這好歹是禁宮內廷,得虧這人少,真被人發現,我先完蛋,你後完蛋。」

  賀蘭瓷也很緊張:「我現在沒事了,那你趕緊出去吧,皇后娘娘說,待會送我出去。」

  陸無憂又道:「你真沒事?」

  賀蘭瓷努力點頭,還轉了個圈給他看:「一點事沒有。」

  陸無憂察覺不對,目光微暗道:「你衣裙換了?」

  「這你都看得出來?」賀蘭瓷連忙言簡意賅道,「宮女把湯灑在我身上了,所以重新給我找了件命婦服,我換上之後才撞見的二皇子,我真的沒事,你快點走吧。」

  陸無這又看了她一會,才道:「……那行,我走了。」

  說完,「嗖」一聲,人又沒影了。

  賀蘭瓷既擔心又安心,感覺甚為復雜地轉回坤寧宮,對許皇后道:「……剛才那個宮女可能,是因為臣婦被牽連。是臣婦之過,還望娘娘恕罪。」

  許皇后卻似從她的神色裡瞧見了什麼端倪,只笑了笑,道:「無妨。」

  賀蘭瓷被許皇后著人送出宮時,陸無憂已經在宮門外等著了。

  他神色自若,顯然沒被人發現。

  賀蘭瓷鬆了口氣,跟他擠進馬車裡,道:「公主又找你麻煩了嗎?」

  沒想到陸無憂也在道:「二皇子又騷擾你了?」

  兩人面面相覷,相顧無言。

  最後還是陸無憂先道:「韶安公主畢竟是個女子,手段有限,她藥都給我下過了,還能有什麼法子。倒是你呢?他做什麼了……」

  賀蘭瓷也道:「沒什麼,就是,找我聊了聊。」

  陸無憂重復了一遍,語氣荒唐道:「……聊了聊?」

  賀蘭瓷回憶著剛才的話道:「……勸我從了他,就什麼榮華富貴錦衣玉食之類的,還有……他覺得你可能會早死,想等著我做小寡婦。」

  陸無憂輕笑了一聲,抖著肩膀道:「那可能等到他死,都未必能等到。」

  馬車絕塵而去,不一時便回到府裡。

  下車進府後,陸無憂摸著賀蘭瓷的腕,道:「我還擔心你會用上這個。」

  「其實差點,不過……」賀蘭瓷看看左右無人,心頭癢癢地也攥住了陸無憂的手腕,然後轉動下面的機括,瞬間銀鉤射出去,拽住屋簷,緊接著兩個人便被扯了上去,她揚起唇角道,「……這不就用上了。」

  「……」

  陸無憂似笑非笑道:「你學的倒是挺快。」

  賀蘭瓷道:「呃……不過這要怎麼下去?」

  陸無憂抱著她的腰,輕巧飄了下來,然後指了一下旁邊的簷柱道:「你一個人的話,從那爬下來就行了。」

  賀蘭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5 07:37 PM

第三十七章

  賀蘭瓷沒理會他,又摸了會手鐲,才把送信的事情告訴他。

  他倆現在確實綁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所以做什麼都還是彼此商量著為好。

  陸無憂看著那封寫著給衛國公的信道:「要拆嗎?」

  賀蘭瓷道:「不合適吧……」

  陸無憂在指間轉了轉信封,道:「說實話非親非故,貿然送信這種事,我一般是不會幹的。尤其這封還是皇后寫給衛國公的,一旦有什麼問題,往小了說可能是私通的情信——很大概率,往大了說,是造反的罪證,牽扯進去,我們倆都得完蛋。」

  賀蘭瓷被他危言聳聽到:「也不至於要造反吧……聽起來,我們怎麼天天要完蛋?」

  陸無憂轉眸看她道:「這件事不是從我們成親前就已經知道了嗎?」

  賀蘭瓷心有慼慼焉。

  陸無憂繼續開始大放厥詞:「想造反的藩王也不少,只是現在護衛一削再削不好成事罷了。衛國公祖輩連年打北狄,其實是不缺兵權的,也不缺威信,缺的是師出有名和正統的血脈,剛好皇后娘娘可以提供,衛國公又是個鰥夫,只要她稍加變通,與衛國公私通生下嫡子,反正也檢查不出血脈來……」

  賀蘭瓷越聽越驚悚:「你怎麼想到那邊去的,這也太……」

  陸無憂笑了聲,這才口氣一轉道:「當然是隨口胡說的……總之我先去打探打探,這信有年頭了,不是新寫的,皇后應該也沒催著你送,先看看情況再說……好了,你別擔心,又沒說不送,不會讓你食言的。」末了他又提了一句,「這衣裳……你真的沒事?不必非要瞞我……」

  賀蘭瓷以前也不知道陸無憂會這麼絮叨。

  沒來由想起了陸無憂那句「把我當成你爹也行」,頓覺糟糕,迅速又把它從腦海裡踢了出去。

  雖然回來得遲,賀蘭瓷還是照常去鍛煉。

  陸無憂垂著眸子指點她姿勢,告訴她如何呼吸吐納,順便監督她——其實賀蘭瓷倒不用監督,她覺得有用的時候,便會格外勤奮。

  今天確實又讓她意識到,還是身體養好比較重要。

  陸無憂托著下巴,坐在庭中的石凳上看了她一會,隨手取了根引薪用的柳條,道:「總做這些基礎的也有些無趣,要不我給你舞會劍?」

  賀蘭瓷基本是只有在偶爾馬車路過時,才見過街邊賣藝人耍大刀,她停下動作,有些迷惑:「怎麼舞?」

  陸無憂勾起唇角,笑道:「你看不就知道了。」說話間,陸無憂已經抬腕擺了一個起手式,「你想看什麼樣的?復雜點的?優美點的?……還是簡潔有效點的?」

  賀蘭瓷道:「……還有這麼多講究?」

  「那講究可多了。」陸無憂莞爾道,「我家劍法堆起來有那麼厚。」他比劃了一下,「你沒什麼要求,我就隨便舞了。」

  陸無憂大抵也是憋久,柳條下一刻便已經飛挺出去,柳尖顫顫,發出簌簌抽打空氣的破風聲,而他整個人也似一柄劍,隨著柳條揮舞而產生的道道殘影騰挪而轉,雖去勢力道千鈞,令人心驚膽戰,可姿態卻是優雅舒展的,有那麼幾分「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的意思,而且他動作極快,幾乎招式接著招式,花樣百出,俱都華麗無匹,劍意似一泓秋水,讓賀蘭瓷看得有些目不暇接。

  她在一旁怔怔看了許久,陸無憂才以一個姿態完美的收勢將劍——柳條反手收回。

  呼吸都沒有凌亂半分。

  轉回頭來,陸無憂眼尾上挑,桃花眼熠熠閃爍著對她笑道:「這個你要學嗎?」

  賀蘭瓷反倒猶豫了一會,因為它看起來太華麗了,因而感覺沒那麼有用,但陸無憂這麼興致勃勃,她也不好掃了他的興,便還是點了點頭。

  陸無憂又找了根柳條,塞進賀蘭瓷掌中,開始一招一式給她演示講解。

  賀蘭瓷記得很用心,但她力氣的確不夠大,陸無憂舞起來還是氣勢十足,劍意攝人,她看起來就真的像在輕盈跳舞,陸無憂倒也不覺得麻煩,托著她的手腕,告訴她要怎麼擺,再怎麼轉,怎麼出招。

  只是幾下之後,著實感覺有些動作不便。

  於是,陸無憂乾脆從身後虛環過賀蘭瓷的身體,手指包住她的手掌,用自己的手帶著她轉。

  賀蘭瓷的意識不由自主跑偏。

  實在是……陸無憂離得太近了點。

  「這裡你不止手腕要動,身體也要稍微跟著轉過去,力氣才能跟上……」

  他還低聲在她耳邊說著話,陸無憂平日裡聲音清潤,很有翩翩君子的風度,但這會他壓低了聲線,便顯得格外低沉溫柔近乎呢喃。

  賀蘭瓷努力把自己的意識拉回來,集中注意在手上的動作。

  卻恰好看見陸無憂包著她的那隻手,骨相清晰,指節修長,隱約可見皮膚下淡淡的青筋,和繃緊出的線條,一時連手背都有些灼燙。

  「嗯?你有在聽我說嗎?」

  陸無憂說得意猶未盡,卻發現賀蘭瓷在走神。

  再一看,她耳尖透著粉,連頸側都有霞色,螓首也在跟著輕顫,鬢角微微汗濕,陸無憂忽然就忘了剛才自己想說什麼,他鬆開賀蘭瓷的手,咳嗽了一聲道:「今天先這麼練著吧。」

  卻見她還轉過頭來看他。

  眼瞳眸光輕軟,紅唇無意識地吐著氣,少女的表情依舊不設防。

  ——我應該也不至於這麼隨時隨地吧,陸無憂心想,甚至若干月前,他還覺得自己對這些塵俗之事毫無興趣,它看起來除了耽誤時間,並沒有什麼別的意義。

  可現在似乎抵抗力和意志力都在降低。

  原本以為多親幾次可以緩解,但事實上並沒有。

  他有一丁點的懊惱。

  賀蘭瓷看見陸無憂抽身,還頗有幾分意外,因為他剛才看起來正說到興頭上,現在卻徒留下她一個人在院子裡熱汗涔涔的揮著柳條,讓她甚至還有些許迷茫。

  沐浴過之後,賀蘭瓷坐在妝台前,嘗試著練習她糟糕的繡活。

  陸無憂則拿了本書,坐在榻上隨意地翻著。

  比起鍛煉,這項技藝似乎進展緩慢,賀蘭瓷也不著急,反正來日方長,只是繡著繡著,意識放空,她有些沒來由地想起了在宮裡時,許皇后跟她說的話。

  陸無憂是對她挺好的,即便起因都不算是心甘情願,但他盡職盡責,思慮周全,裡裡外外都照顧到了,挑不出任何錯來。

  就算曾經的賀蘭瓷對他多有偏見,此刻也做不到雞蛋裡挑骨頭。

  那自己對他有這麼好嗎?

  她握著刺繡的繃子開始思索起來。

  陸無憂正在榻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書,但其實全沒看進去,只一目十行地往下掃。

  食指抵著書頁,猶豫要不要去親她。

  他最近確實是親得有點多,平均算下來,幾乎每天都有在親,有時是淺嘗輒止,有時是氣喘不已,賀蘭瓷雖然確實沒有拒絕過,但似乎也不是十分情願的。

  只是他想,所以她便順從。

  換做以前,他是很不屑為之的,別說對方不情願,就算是情願,他也未必會這麼不節制。

  的確是昏了頭。

  或許是覺得新鮮,新鮮勁過了,也許就……不至於這麼禽獸。

  陸無憂想著,那邊賀蘭瓷已經忙完她的事情,滅了燈,朝榻上走過來。

  很自然而然地,陸無憂撤開身,讓她躺進去。

  前段時間最客氣的時候,賀蘭瓷還會跟他說謝謝,好在現在已經不會。

  等她膝行著爬進去,陸無憂隨手將書冊放在床頭,正打算滅了最後的燈,卻發現賀蘭瓷沒有躺進她自己的被子裡,而是停留在原地,低著腦袋,彷彿在思忖著什麼。

  陸無憂道:「怎麼了?」

  賀蘭瓷似乎還在猶豫。

  陸無憂便也耐心地等她,以為她又要和他聊什麼府中事務,或者之前在宮中又發生了什麼她沒有告訴他的。

  等待過程中,他的視線很自然地停留在賀蘭瓷身上,隨後又很不自然地移開。

  不知道過去多久,他感覺到賀蘭瓷總算動了。

  陸無憂抬起視線,剛想聽她說,就見賀蘭瓷緩緩靠了過來,一隻素手攀上了他的肩膀。

  她膝蓋還跪在榻上,貼近的過程中,長而細密的睫羽一直不停震顫著,在下眼瞼處投落下撩撥人心的陰影,那張無論何時看都美極了的臉在視野裡漸漸放大。

  陸無憂的瞳孔顫了顫,喉結不自覺地滑動了一下,身體卻沒動。

  直到賀蘭瓷極為緩慢地把唇貼上了他的唇。

  少女的唇瓣異常柔軟,和之前他每次他親到的一樣,但似乎又有哪裡不一樣,之前親吻時,只覺得是細緩令人心悸的電流。

  但這次,陸無憂跟被雷劈到似的,定住不動。

  賀蘭瓷另一隻手也攀上了他的肩膀,因為身體前傾的動作不得不抬起後腰,馨香柔軟越貼越近,賀蘭瓷親吻的動作卻很笨拙,貼了半天也只知道在他嘴唇上蹭。

  而且很快臉便紅了,似乎還在納悶他為什麼不動。

  貼了一會,賀蘭瓷才緩緩紅著臉退回原處,已經覺得格外羞恥了,是現階段她能做到的極限了,像陸無憂那樣隨時隨地能把舌頭伸出來,也太為難她了。

  她正想著,就聽見陸無憂略顯沙啞的聲音道:「……然後呢?」

  賀蘭瓷怔了怔,道:「……什麼然後?」

  陸無憂道:「……就沒了?」

  賀蘭瓷道:「你還想要什麼?」

  陸無憂動了動唇,喉結又往下滑了滑,道:「……敷衍。」

  賀蘭瓷沒想到自己這麼努力,居然得到這種評價,頓時有一瞬的氣急,隨後壓了壓氣,轉回到裡側,拉過被縟,就躺了進去,道:「……那算了。」

  陸無憂這會彷彿才剛回神,拖著調子道:「……都主動了,你就不再努力努力了?我平時親你也不這麼親啊,你這個是真的有點敷衍,我還以為……」說話間,他還扯了扯她的被縟,將賀蘭瓷的腦袋露出來,被發絲掩映的臉龐邊,耳尖還在泛著紅,陸無憂忍不住低笑,卻是把想說的話轉了個方向,道,「……我還以為你不喜歡這種事情。」

  前半句還在調笑,後半句倒是透出幾分喟嘆似的認真。

  賀蘭瓷便又坐了起來,用手背貼了一下滾燙的臉蛋,低著含水的眸,輕聲道:「其實你不必這麼考慮我的感受,我們既然已經成親了,你自然是……」她略停了一下,道,「想做什麼都可以。」

  她聲音輕柔,像羽毛似的撩撥人心。

  陸無憂呼吸一滯。

  然而隨後,他的聲音又壓了下來,道:「對別人或許是這樣,但至少對我不是,我很不喜歡強迫別人,是指在這種事情上,如果不是兩個人都心甘情願,那就沒有意思。我又不是蕭南洵那樣的人,你既然這麼討厭他,應該不會喜歡被強迫,既然如此,用不著勉強自己。」

  賀蘭瓷慢慢抬起頭,覺得他真的想好多。

  但她又不討厭他這種莫名其妙的堅持,微妙覺得心尖柔軟,像他們成親前,陸無憂拿著禮單來找她商量時一樣,是沒有必要又讓人舒適的體貼。

  賀蘭瓷想了想,道:「……那你要怎麼親?」

  陸無憂一愣,道:「嗯?」

  賀蘭瓷道:「你剛才不是挺不滿意的,那我……努力看看吧。」

  這次換陸無憂緊張了,他將手抵著唇邊,掩飾似的咳嗽了一聲,道:「……還能選的嗎?」

  賀蘭瓷道:「我確實覺得有點羞恥,這個沒辦法,你體諒一下……」

  「哦。」陸無憂應聲,說話間他已經把賀蘭瓷拽過來,唇角彎出一抹蠱惑的笑,道,「那沒事,我覺得我學得還挺快的,可以慢慢教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5 07:50 PM

第三十八章

  天色微明後,賀蘭瓷腦子都是懵的,甚至有了那麼幾分後悔。

  她本來以為陸無憂平時親得就很放肆了,結果沒想到,他居然,還有,在,忍著。

  至少她現在醒過來,覺得嘴仍隱隱發麻。

  陸無憂自己利索地換上官服,又綰好髮,戴正他的官帽,發現賀蘭瓷還似有些發呆,不由一笑道:「我得出門了,今天可能晚點回來……」

  賀蘭瓷點頭表示知道了:「嗯。」

  陸無憂抬腿似乎要走,可彷彿又想起什麼,回轉過身,在賀蘭瓷唇上蜻蜓點水似的碰了一下,才轉頭跑路了。

  賀蘭瓷:「……」

  晚上他確實比平時遲了一點回來,賀蘭瓷也沒在意。

  她在書房裡看那些遞給陸無憂的文章,六元及第的狀元郎名聲赫赫,遞過來的文章遠比想像中更多,尤其是他認識的人也多,又一直叫人覺得溫和有禮,似不太會拒絕,於是各路官員的親朋好友都送來家中子嗣的文章,不管是舉子,還是秀才、童生,甚至有連功名都沒有的。

  賀蘭瓷先前在陸無憂面前妄自菲薄,看完一部分文章確實增長了不少自信,甚至有幾分,自己如果去科舉,說不定也能中個進士的念頭。

  夜上梢頭,賀蘭瓷又給燈加了點油,聽見外面的響動,才走出門去,看見有人抬著幾個大大小小的箱子走進來。

  她還有點愣,隨後看見陸無憂按著眉頭走進來。

  賀蘭瓷上前問道:「怎麼了?」

  陸無憂道:「……我妹來了。」

  他怎麼說得跟仇人來了似的。

  跟在大大小小的黑箱子後面的,還有個穿著黑衣的姑娘。

  她打扮得十分俐落,一頭烏黑長髮用藏藍髮帶繫好紮在腦後,看起來像個夜行俠,腦袋上也有僕僕風塵氣,然而一張美貌的小臉卻生得極為靈秀動人,彷彿全天下的靈氣都匯聚到她身上,頰邊兩個淺淺的梨渦,不笑也能顯出幾分弧度來,更何況她剛一進來便已經笑彎了眼睛,眉梢眼角都透著讓人愉快的氣息。

  這姑娘的聲音也很清脆,像出谷的黃鶯:「哪個是我的嫂子呀?」

  賀蘭瓷這才發現她和陸無憂確實長得有幾分相似——是指陸無憂看起來最純良的時候。

  她還沒有應聲,那姑娘已經徑直向她走了過來,隨後驚嘆道:「……哥,你怎麼娶到這麼漂亮的嫂子的?娘要是見到了,一定會嚇壞了。」

  賀蘭瓷有點不知道怎麼接話,她轉頭看向陸無憂。

  陸無憂推了她一把,道:「髒死了,快去換洗,別嚇到你嫂子了。」

  那姑娘的眼睛垂下來,顯出了幾分委屈:「我還不是因為在外面流浪了半個月,沿路過來都沒有機會洗換……」

  陸無憂勾唇道:「你還好意思說,不如跟你嫂子說說,你是怎麼拖到現在才過來,再過段時間,說不定你侄子侄女都要出生了。」

  賀蘭瓷:「……???」

  那姑娘斷斷續續道:「我就是……從教裡出發,爹娘雖然還沒回來,但長老讓我給你帶了很多賀禮……然後順道去了趟停劍山莊,又帶了很多賀禮……然後在來的路上,遇到沿路鬧飢荒,哥你是不知道,真的很慘,我就……花銀子買糧一路施粥,還遇上了劫匪,然後……又遇到了一波不知哪來的刺客,救了個人,最後就……拖到現在了。」她耷拉著腦袋,道,「現銀都花光了,小城裡又不收大額的銀票,我連住客棧的錢都沒了,只好……風餐露宿了。」

  賀蘭瓷第一眼見還不覺得,現在才感受到她彷彿逃難一般。

  「……還好哥你寄來了路引,不然我估計連上京城都不一定進得來。」

  賀蘭瓷嘆為觀止,對陸無憂家人的認知更加動搖了幾分——真的不是山賊嗎?

  陸無憂顯然已經聽過這番說辭了,神色平靜。

  賀蘭瓷驚詫過後,意識到另一件事:「……今年的飢荒很嚴重嗎?」

  上京自不必說,青州也是自古繁華富庶,水路阡陌縱橫,她大伯一個舉人出身,因有她爹的蔭庇,被地方官員奉為座上賓,既免徭役,又有莊子田地耕作,日子過得逍遙自在,倒比在京身居高位的她爹還要滋潤。

  故而,賀蘭瓷在青州那三年反倒是她過得最好的時候。

  那姑娘點了點頭道:「沿路都是逃荒的,我施了粥也幫不了多少忙,不過是瞧著那些老弱婦孺可憐……」她握起拳頭道,「跑來鬧事或者搶粥的青壯男子,都被我打跑了。」

  賀蘭瓷:「……」

  她看著面前纖細的少女,有點難以想像那個畫面。

  陸無憂幫她補充道:「青瀾江前段時候決堤了,許多農戶沒來得及收成,年初又有旱情,窮苦地方鬧飢荒並不奇怪,而且……」他頓了頓,道,「聽說還有疫病流肆,上京城門進出都戒嚴了,有官員回京述職,家眷染了風寒,都差點被攔在門外。」

  上京還是歌舞昇平,一例照舊,看不出外面半點風聲。

  對賀蘭瓷來說也有點驚詫,明明是太平年景,她不由道:「朝廷沒有放糧賑災嗎?」

  「賑了,但地方儲糧不夠,仍需外調,這當中牽扯甚多,一時半刻無法到位,再加上……」陸無憂語氣淡淡道,「上下官員貪墨,還有些地方官員不得上官歡心,借調糧食便十分困難……反正其中可能會有的繁難超乎想像,死的人夠多才能引起重視。而且地方官吏的無能和當地盤踞的蠹蟲可能也超乎你的想像。嗯,你爹現在可能在準備奏章……」

  那姑娘也嘆著氣道:「可真的死了很多人……而且糧都賣得好貴,小麥一石足足要二兩。」

  賀蘭瓷道:「……??這價格有點離譜了吧!」

  她在上京買糧,都不過五錢一石。

  陸無憂道:「飢荒年時,再離譜的價格都有。」

  「而且……」賀蘭瓷有些難以接受,「不是、不是聖上還要重修……前年被燒毀的崇光殿……說要給麗貴妃慶生……」這還是她從姚千雪那聽到的,因為宮中自錦衣衛那調派了人手。

  像這種重修宮殿,必定大興土木,很多時候甚至比新修王府還要貴。

  賀蘭謹並不會對她說這些,最多是有時候賀蘭瓷半夜看見她爹坐在廊下嘆氣,猜測到年景不是太好。

  陸無憂過來揉了揉她的腦袋,道:「這種事很常發生的,想改變不是一朝一夕。」

  那姑娘眼見不對,先溜道:「……我先去換洗了!嫂子你借我套衣服!」

  賀蘭瓷這才回過神,發現頭髮都被陸無憂薅亂了,她定了定神,把他的手拿下來,方道:「我去給你妹妹拿衣服。」

  陸無憂反而問道:「你不憂慮了?」

  賀蘭瓷道:「憂慮,但我憂慮好像也沒有什麼用……」她咬了咬唇道,「呃……你剛才說得好像,有辦法改變解決似的。」

  陸無憂道:「有是有,只是難度和改朝換代沒什麼區別。」

  賀蘭瓷道:「……那不是等於沒說。」

  陸無憂莞爾一笑道:「萬一我真給大雍改朝換代了呢?」

  賀蘭瓷驀然一驚:「……???」

  陸無憂又揉了揉她的腦袋,道:「當然是隨便說說。好了,拿衣服去吧,我這邊還有點麻煩事。」

  ***

  賀蘭瓷帶陸無憂妹妹洗淨換衣,糾結著去找了條陸無憂給她買的裙子——主要怕對方嫌棄她的白衣,結果那姑娘洗乾淨之後看也沒看就套到身上,端著一張梨渦淺淺的笑臉對她道:「謝謝嫂子!」

  笑得很甜,像是真的沒有心機。

  以至於賀蘭瓷都開始忍不住道:「……你一路過來,真的沒受傷吧?」

  那姑娘笑容滿面地點頭道:「嫂子不用擔心,我很厲害的。」她忍不住湊過來,滿含好奇道,「嫂子,你和我哥是怎麼在一起的啊?」

  這真不好解釋。

  賀蘭瓷含糊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吧。」

  誰料那姑娘半點不信,道:「嫂子你騙我,我哥才不可能因為這個娶妻呢,他一定是很喜歡你,才會娶你。」

  賀蘭瓷語塞了一瞬。

  那姑娘還在道:「上回我哥還在跟娘說他不想成親,覺得成親很沒意思,就是成天黏黏糊糊膩在一起,有這功夫不如多讀幾本書……」她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沒想到他這麼快就有心上人了,還這麼急著娶你,一定是特別特別喜歡,可惜我爹娘出遠門了,一年半載回不來……不過,嫂子真好看啊,難怪我哥這麼喜歡你。」

  賀蘭瓷忍不住糾正她:「……他沒有很喜歡我的臉。」

  那姑娘恍然大悟道:「對哦,我哥沒有這麼膚淺的,他一定是很喜歡你的人,才不止是喜歡你的臉。」

  賀蘭瓷對她的理解能力嘆為觀止。

  總覺得對方誤解有點多,可能會造成問題,想了想,賀蘭瓷道:「總之是發生了一些事,你哥被迫娶我的,我們……呃,就湊合一起過了。」

  那姑娘大為震撼。

  「是什麼事情啊,我哥都擺不平的嗎?」

  ……你對他倒也很有信心。

  然而是真的沒法說,賀蘭瓷只好道:「一些,確實只有他娶我才能解決的事情。」

  那姑娘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會,道:「那……嫂子你喜歡我哥嗎?」

  賀蘭瓷:「……?」

  那姑娘看著她怔愣的神情,也呆了一會,道:「……你不會不喜歡他吧?天吶,我哥也太慘了……等等,嫂子你為什麼不喜歡他啊?」她好像真的很求知似的,「我哥光風霽月,溫柔善良,正直不阿,嫂子你考慮一下嘛。」

  賀蘭瓷:「……???」

  就陸無憂剛才那個態度,你是怎麼解讀到這些詞上的?

  她忍不住道:「你是不是對你哥有點誤解,他分明是……」

  賀蘭瓷又一下梗住,把那些聽起來不像是誇人的詞嚥回去,在別人妹妹面前不大合適。

  然而那姑娘似乎已經感受到了她想說的話,不禁嘆了口氣道:「……我哥他,沒強迫你吧?要是這樣,我娘回去一定會揍他的……」

  賀蘭瓷下意識道:「陸無憂他不是那樣……」略一停頓,她才道,「你真的誤會了,你哥他也不是因為喜歡……」

  說到這,已經有人敲了敲房門。

  陸無憂的聲音在外面響起:「……來用膳了。」

  話音未落,那姑娘一骨碌迅速爬起來,賀蘭瓷還沒回神,她已經身形一閃,眨眼功夫到了門口,揉著肚子道:「哥,有什麼好吃的?」

  賀蘭瓷:「……」

  這點倒很一家人。

  飯桌上。

  賀蘭瓷看著陸無憂優雅無比的進食動作,和那姑娘截然相反的爽快動作,不由停下來多看了兩眼。

  陸無憂用公筷夾了塊肉給賀蘭瓷,道:「我念書的時候,她天南海北跟著我爹娘跑,所以會比較不拘小節。」

  這已經是第四塊了。

  賀蘭瓷看著碗裡的紅燒肉,有點一言難盡,她家先前雖窮,但也沒到吃不起肉的地步,然而陸無憂現在時不時就愛給她夾菜,彷彿她從沒吃過什麼好東西似的。

  她想了想,又拿起公筷,把肉夾給那姑娘。

  那姑娘把嘴裡的菜嚥下去,才眨著眼睛有些迷茫地嘀咕道:「謝謝嫂子,不過……嫂子你不喜歡我哥給你夾菜嗎?他在家從來不給人夾菜的,都是自己吃完就算的。」

  陸無憂道:「吃飯的時候少說話。」

  那姑娘道:「哦……」

  吃完,賀蘭瓷才想起:「還不知道陸姑娘叫什麼……」

  那姑娘歪過頭道:「啊……嫂子,我不姓陸,我姓花,叫花未靈。嫂子你叫我未靈就行了。」

  陸無憂解釋道:「她隨母姓。」

  賀蘭瓷一愣。

  陸無憂道:「你別誤會,我爹娘感情好得很,現在還天天黏糊在一起,也沒有二嫁二娶,我們是親兄妹,就是很自然而然這樣了。」

  花未靈也點頭道:「他們連吵架都不會呢。」

  陸無憂卻忍不住道:「那主要是我爹壓根就不會吵架。」他揉著眉心道,「我現在腦子裡還時不時會有我娘念叨的聲音,當時我就在想,日後絕對……」

  賀蘭瓷見他聲音戛然而止,問道:「絕對什麼?」

  陸無憂道:「……沒什麼。」他站起身道,「走,去解決你的麻煩。」

  花未靈立刻跟著站起身。

  賀蘭瓷不知道她該不該過問,陸無憂已經又對她道:「……你也一起來,不過,咳咳,待會別害怕。」

  柴房裡。

  賀蘭瓷看著眼前彷彿血肉模糊的一團人形,是真的嚇了一跳。

  陸無憂順勢扶了一把她的腰,隨後,放開手,低在她耳畔道:「是她救回來的人。我妹從小就喜歡撿些什麼受傷的鳥雀、貓狗回來,撿人也不是第一回了,不過只是在上京這邊略有些麻煩而已。畢竟,盯著我們府上的人還是有的。」

  花未靈緊張地問:「還有救嗎?我只給他稍微上藥包紮了一下……沿途也只有些赤腳大夫。」

  陸無憂道:「命還挺大,傷口結痂了,應該死不了,我剛才又用府裡的藥稍微給他處理了一點,就是看他什麼時候醒。等醒了,能走動了,給他些碎銀子,讓他盡早離開上路吧。」

  柴房裡光線不足。

  賀蘭瓷這才湊近仔細看清,地上躺的那個人雖然滿身血污,但氣息倒是還在,臉也能看得分明。

  花未靈鬆了口氣,道:「那就行,我辛苦了一路呢。」

  陸無憂道:「這人什麼來路?我裡外檢查過了,沒有能證明身份的物件,會點武功架子,但不怎麼能打。」

  花未靈道:「不知道,是路上順手撿……救的。」

  陸無憂大抵也習慣了。

  賀蘭瓷不由想起當初他處理李廷時,也是這麼平靜淡定,正想著,賀蘭瓷忽然感覺到腳腕一緊。

  「咳咳……」

  一道十分虛弱又清冷的聲音響起,只見剛才還人事不省的那坨人形,此刻正十分堅韌地扭著腦袋道,「你們……是誰?我又是誰……」他眨著眼睛,很艱難道,「我只記得……是有位仙女似的姑娘救了我。」

  「沒有這回事。」陸無憂彎下腰,一隻腳踩上他的腕,「是我救了你。」

  那坨人形「嘶」聲著,視線緩緩移向花未靈,長睫垂下,彷彿有幾分不知所措:「似乎……就是這位姑娘。」

  陸無憂溫文道:「你記錯了,還有,你握著的腳踝。」他又往下踩了一點,只聽一聲慘叫,陸無憂道,「是我夫人。」

  ***

  回去的路上,陸無憂道:「早知道就不叫你過來了。」

  賀蘭瓷卻覺得還好,對他道:「我又不是那種見了什麼都怕的,而且我連曹世子的腦袋都砸過,呃……也不是什麼都沒見過。」

  陸無憂愣了一下,道:「我還以為你很介意那件事呢,你當時看起來真的很害怕……」

  賀蘭瓷道:「當時是很怕,主要是沒緩過來,我第一次失手傷人……又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後來……」她也不知道該不該說,「見到你來了,好像就沒那麼怕了。」

  陸無憂:「……」

  賀蘭瓷見他沉默,轉頭道:「怎麼了?」

  陸無憂道:「……你故意的吧?」

  賀蘭瓷道:「你也太敏感了吧?」

  他們剛走到廊下,還沒走回屋裡,天色已深,燈光氤氳著,十分朦朦朧朧,陸無憂微微靠近賀蘭瓷,賀蘭瓷下意識便往旁邊移了寸許,肩膀抵上廊柱。

  陸無憂的桃花眼垂下來,他輕輕握住賀蘭瓷的腰,稍稍把她翻過來一些,低下頭,唇貼到賀蘭瓷的頸側,低聲道:「……你說誰敏感呢?」

  賀蘭瓷被他呼出的氣弄得脖頸一陣顫慄,不由抬起下頜。

  陸無憂貼著她白皙的頸側輕吻,另一隻手還握住了她的腕,輕輕壓到廊柱上,唇沿著頸側一路留下曖昧的水澤,衣襟略微散開,陸無憂在她近鎖骨的肩窩處,輕舔了一下。

  賀蘭瓷的呼吸,瞬間便急促了。

  她忍不住想推他,但一隻手腕被他壓著,另一隻手抬起來時,就已經有些綿軟,說出口的話也都帶著顫音:「你……你倒是打聲招呼!」

  陸無憂輕喘著道:「那哪有現在效果好……不對,我打了招呼,你還不是被我親得……這不是……」他有些胡言亂語道,「……在學習嗎?」

  衣襟一直往下散,隱約可見平日難見的光景。

  賀蘭瓷咬唇道:「你不是在學親……」

  陸無憂道:「……親哪不是親?」

  這對話掩在喘息間,幾不可聞。

  就在這時,陸無憂停了下來,他有些懊惱道:「剛有人過去。」

  賀蘭瓷還沒察覺到:「嗯……?」隨後大驚,「……嗯???」

  第二天一早,陸無憂看見花未靈眼神復雜地望向他。

  陸無憂視若無睹了幾回,最終還是道:「……你想說什麼?」

  花未靈忍不住道:「哥,你好禽獸哦。」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5 08:12 PM

第三十九章

  陸無憂坦然道:「大晚上大家都知道躲在房裡不出來,你亂跑什麼。看到就算了,還來找我胡說。」

  花未靈不由道:「可是,你確定,嫂子她、她好像……」她欲言又止,「你們不會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吧?人家不樂意,你不能硬來……」

  陸無憂覺得解釋不清,便乾脆道:「你別胡思亂想了,你嫂子前兩天還主動親了我呢。」

  花未靈大驚道:「真的假的?」

  陸無憂輕笑了一聲道:「我騙你做什麼?」出門前,他又叮囑道,「你來這沒什麼事可以讀讀書,你嫂子書讀得還不錯,可以教你。用武功最好別被太多人看到。你救下來那人我先找人看著,若有什麼異動,一定等我回來。他要是騷擾你,你用不著搭理他。」

  花未靈不是很信,於是便去問了賀蘭瓷。

  她覺得這個看起來特別高貴的嫂子不像是會主動的。

  賀蘭瓷望著她求知的眼神,心中十分希望陸無憂能夠收斂點,只好無奈道:「差不多吧……你要來看書麼?我這邊書倒是不少。」

  「不是勉強就行。」花未靈鬆了口氣,隨後眼睛亮起來,「嫂子你這裡有話本嗎?」

  賀蘭瓷道:「還……真沒有。」

  她爹的書庫裡不放這些,在青州也是在看四書五經,看史,看典籍,至多再看些詩文。

  但她猶豫道:「你要是真想看,我去叫人給你買。」

  花未靈笑得梨渦淺淺,道:「沒事,其他的我也看,我去你們書房逛逛……」

  正說著,青葉咳嗽了一聲,走過來道:「……夫人,那人又醒了。」

  昨日,那人被陸無憂踩著手腕,氣得吐血,後來又暈過去了,還是花未靈見人可憐,又照顧了一會,把人挪去了廂房。

  賀蘭瓷想了想,道:「先等他回來吧。」

  花未靈自告奮勇道:「要不我去看看?」

  賀蘭瓷看著她,莫名產生了一絲應該也沒什麼必要的憂慮。

  「……算了,我陪你一起去。」

  那人雖在廂房,但周圍仍由陸無憂的親信看守。

  他醒來後,倒沒有昨夜那麼唐突,半倚著床榻直坐起來,因為還給他換了件衣衫,看起來也不似昨夜狼狽,很客客氣氣、斯斯文文的模樣,仔細瞧著長相倒也不錯,只是身受重傷,又失血過多,不免顯得臉頰蒼白,氣色難看,唇瓣乾枯,就帶上幾分不那麼好看的憔悴。

  「之前……是在下一時情急,冒犯了府上夫人。」他似很歉疚地低著頭,聲音依舊清清冷冷,「還未感謝諸位的救命之恩。只是,我好似有些記不得過去的事情……」

  賀蘭瓷便道:「你真的什麼都記不起來了?」

  他點了點頭。

  「不過在下似乎識字,能寫能算,應可做個賬房。不知道府上能否暫且收留在下一段時日。」

  賀蘭瓷亦很客氣道:「府中不缺賬房,公子不必如此客氣,可暫且住下,等傷好了再另行打算。」

  那人又點了點頭道:「那就多謝這位夫人了,日後若在下能想起舊事,一定銜草結環以報。」說話間,他又望向了花未靈,「也多謝這位姑娘的救命之恩,不知能否問下姑娘姓甚名誰,將來在下也好……」

  花未靈道:「哦,我叫花未靈。」

  賀蘭瓷:「……?」

  你怎麼就這麼說了。

  那人頓時展顏一笑,蒼白的面色上也多了幾分顏色:「原來是花姑娘。」

  賀蘭瓷開始理解陸無憂那種憂慮了。

  出了房後,賀蘭瓷認真對花未靈道:「這位公子來路不明,先前還被人追殺,說不準是什麼身份,現在失憶也不一定是真的,最好不要透露太多,免得將來他……」

  花未靈好奇道:「將來怎麼?」

  「……恩將仇報,牽連拖累你?」

  花未靈道:「那沒事啊,反正他也打不過我。」

  賀蘭瓷繼續循循善誘道:「那如果他給你下藥、下毒,用這之類陰招……」

  花未靈又開始笑道:「嫂子你不知道!我比我哥還能抗藥呢!哎,誰讓他一早就跑出去念書了,多留在家裡幾年,說不定毒術比我還厲害。不過我哥不喜歡下毒下藥這種,覺得都是上不得檯面的手段,不如陽謀有意思……嫂子,你看我哥真的很正直,你要不要考慮一下喜歡喜歡他?」

  賀蘭瓷也是很嘆服於她這個轉話題的思路。

  ***

  陸無憂升職做了詹事府的右中允,並幾位翰林院同僚一併赴文華殿準備日講,所有人都喜氣洋洋。

  聖上早年還是很勤快地開經筵日講,經筵是文武百官都會參與,每月逢二便講,規模很大,寒暑則休,日講則隨意的多,基本只說給帝王,最勤快時幾乎每天都開,給帝王講解儒家經典——是一條迅速和聖上打好關係,並得以升職的捷徑。

  現在的內閣輔臣大多當年都給聖上做過日講官。

  但近年聖上身體不佳,便大致停了日講,只斷斷續續開了一兩個月,翰林院內早有不滿。

  如今重開,還是給皇子講經,頓時所有人都興奮了起來。

  當然,更令人喜出望外地莫過於,原本聖上只是準備給二皇子講經,但大皇子不知從哪得知,便也想要一同來聽講,他這麼一說,底下的三皇子,和幾個年紀尚幼的小皇子便都被母妃送來。

  如今文華殿裡,濟濟滿堂,坐得全是皇子,怎能令人不興奮。

  雖說日講官名頭不大——但不要臉點,將來也能說自己是個帝王師了。

  陸無憂旁邊的同僚就在緊張問他:「霽安,你看我官服穿正了嗎?領子沒歪吧,我早上起來總覺得沒穿齊整,不大安心……」

  至於其他幾個同僚則用彷彿挑白菜一樣的眼神,看著下面的皇子。

  陸無憂一眼掃過去,望見蕭南洵正陰惻惻看著他,旁邊的大皇子蕭南泊截然相反,笑得一臉和氣,還沖陸無憂點了點頭,剩下幾個小皇子都是正襟危坐,緊緊張張。

  為防止他們胡說亂講,內閣三輔呂大人一併在側,還坐了其他幾位文官。

  講章早已遞給內閣審過,陸無憂無可無不可地翻了翻,準備開始應付今天的麻煩。

  ***

  賀蘭瓷等陸無憂下衙回來,想起他今天似乎是去日講,便多問了幾句。

  陸無憂脫著官服道:「……除了一直在被蕭南洵找茬,其他都還行。」

  賀蘭瓷頓時緊張道:「你沒問題吧?」

  陸無憂平淡道:「想跟我比經史,他也太天真了。不過我總覺得大皇子想拉我入夥。」

  賀蘭瓷道:「……那你考慮一下?」

  陸無憂迅速換了鬆快的常服,道:「再說吧,牽扯進去真的很麻煩……對了,那人有異動嗎?」

  賀蘭瓷道:「沒有,一直躺在床上……很乖巧。」

  陸無憂莫名笑了一聲,聽見「乖巧」兩個字,腦中卻一下浮現出賀蘭瓷全無抵抗並且低垂著視線的模樣。

  賀蘭瓷不明所以,只覺得他好像突然笑得很有問題。

  吃過飯後,花未靈似乎才想起一件事,從懷裡找出一張皺巴巴的單子。

  「那賀禮我都沒動,你們要不要看看?我辛辛苦苦押送過來的呢,我這還有張禮單,應該沒少了什麼吧……」

  三人便去了停放箱子的庫房。

  橫七豎八幾個箱子,一半紅一半黑。

  打開來,紅箱子裡大大咧咧放著金銀玉器,珠翠首飾,還有些瓶瓶罐罐,和古怪的器具,黑箱子裡則放了幾冊書籍,一些古樸的器具,似已有年頭,還有些珍貴藥材。

  最後還有個比較小的紅箱子,打開裡面同樣放了幾冊書,和一些器具。

  賀蘭瓷一看封面便產生了一種不祥之感,再去看擺在一旁一根用玉做的長棍似的器具,她臉頰倏然一紅,其他還有些瞧著就不太正經的珠鏈、捆繩、鈴鐺。

  陸無憂神色平靜地蹲下身,拿過書冊翻了翻。

  賀蘭瓷從飛快跳動的書頁裡,隱約看見了熟悉的圖畫,忍不住倒退了一步。

  花未靈「啊」了一聲道:「……我不知道他們放的是這種東西!」

  陸無憂道:「你可以先出去了,剩下我會再核對。」

  花未靈道:「哦。」

  然後迅速溜之大吉,還把門給帶上了。

  賀蘭瓷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該溜走,她往旁邊挪了一步,就見陸無憂抬頭朝她看了過來,她立時定住,強作鎮定道:「……我先出去鍛煉了。」

  陸無憂道:「急什麼?不過來一起看看?」

  賀蘭瓷道:「……你自己看就行了!」

  陸無憂似渾然未覺她的尷尬一樣:「好歹是給我們倆的賀禮,你也清點清點,不是還要記到你的小本子上。」

  賀蘭瓷道:「讓其他人清點就可以了!」

  陸無憂又看了她一會,忍不住笑著轉過頭去,道:「你做都做過了,怎麼還這麼容易害羞。」

  賀蘭瓷頓時臉上又有點發燒:「我那不是……」她努力定了定神,可當了十多年大家閨秀的心態還是很難克服,「……不是,不太記得。」

  陸無憂又重新轉過身來,目光十分清澈地望著她:「那你,還記得到底痛不痛嗎?」

  賀蘭瓷一想到他問的到底是什麼事情,一張臉就開始不爭氣。

  偏偏陸無憂語氣平和,神色如常,好像只是在問她擦破了手指痛不痛。

  她支支吾吾了一陣道:「……我真的不記得了,都那麼久之前的事情了。」

  陸無憂站起身,賀蘭瓷控制不住攥緊指尖,他則緩緩移開視線,彷彿若無其事道:「其實我也不太記得了,只隱約記得……你當時好像還挺難受的。」他頓了頓,語氣仍舊像在和她商量一件很尋常的事情,不含任何調笑輕褻,「一直在說『疼』、『不要了』什麼的,我抓著你腰的時候,你還往後躲,被我拖回來繼續,還一直在哭,我半邊肩膀都是你的眼淚,弄得我還挺不好意思的。」

  賀蘭瓷越聽他說臉越紅,忍不住道:「你這也叫不太記得!?」

  陸無憂道:「確實是……記得不太清楚。我跟你說過我記性很好,不止看過的書,發生過的事情,往往也能連細節都清晰記得,所以那晚……」

  賀蘭瓷覺得他們這個對話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她迅速拉開庫房的門,道了句「我還有事」,逃也似的溜了。

  徒留下陸無憂站在原地,手裡還拿著剛才的小冊子,悶笑了一聲。

  ***

  花未靈救回來的那人倒是身體好得很快,之前興許是在路上顛簸,傷口一直崩裂,又得不到好的照顧,才遲遲未好,到這養了幾天便能下床,只是約莫看見門外的守衛,便也一直沒出門。

  賀蘭瓷見他識字,挑了幾本淺顯點的典籍,叫人給他送過去,倒也相安無事。

  只是花未靈在府裡悶了幾天,就躍躍欲試想要拖著賀蘭瓷出門。

  「我還沒怎麼來過上京呢,嫂子你帶我出門逛逛好不好?」

  賀蘭瓷想跟她說,就算自己嫁了人,陸府門外也依然有不少盯梢的,出去說不定又會被跟,又會被盯,十分不便,但拗不過花未靈想去,最終還是收拾了跟她出門。

  只是,她在門口戴帷帽時,又被花未靈問了:「嫂子你為什麼要戴這個啊?」

  賀蘭瓷道:「……因為被人看到臉,會惹很多麻煩。」

  花未靈繼續問:「什麼麻煩?」

  賀蘭瓷道:「比如被人調戲,被人找茬,被人故意接近,總之有人會意圖不軌……」

  花未靈道:「哦……放心!嫂子,有我呢!誰敢找你麻煩。」她握起拳頭道,「我揍他。」

  賀蘭瓷:「……」

  倒也是很簡單粗暴,她猶豫了一下又道:「你武藝真的很厲害嗎?和你哥比呢?」

  花未靈摸了下鼻尖,笑道:「我哥要是一直在習武,一定比我厲害很多啦,不過他現在也很厲害,你看他還有時間讀那麼多的書呢,我哥說嫂子你也喜歡讀書,你真的不考慮一下……」

  賀蘭瓷覺得可能從陸無憂嘴裡聽不到幾句實話,很小心地問道:「……那練成你們這樣,需要多久啊?我有可能嗎?」

  花未靈愣了一下,才道:「呃……不太清楚,不過嫂子你想學,我可以教你啊!」

  ***

  陸無憂晚上吃過飯,正待去今日劍法指導,就發現有人已經搶了他的活。

  花未靈嘰嘰喳喳地蹦跶著,還把自己的佩劍拿出來給賀蘭瓷用,手腳並用地演示給她看,被藏藍髮帶紮在腦後的長髮隨動作輕甩著,兩隻靈動的瞳眸也一閃一閃。

  陸無憂:「……」

  倒是賀蘭瓷看見他道:「陸……你來了。」

  陸無憂走近兩人,慢慢笑起來道:「看起來,我倒是很多餘。」

  花未靈還在抬著賀蘭瓷的胳膊,聽見他說話的語氣,想也沒想便道:「哥,你也太容易吃醋了吧!爹都沒你這麼計較。」

  陸無憂:「……?」

  賀蘭瓷:「……?」

  花未靈見他倆都愣住了,也愣住了:「怎麼了?」

  陸無憂面色古怪道:「你再胡說,我就找人把你送回家了。」

  花未靈無語道:「……那我去看新買的話本了,你們繼續。」

  賀蘭瓷斟酌道:「你對她態度好像不是很好。」

  陸無憂道:「已經很好了,比你對你兄長說不準還好點。」

  賀蘭瓷反省了一下,好像還真是,其實她哥對她還是挺好的,小時候有好吃好玩的都會想著她,賀蘭瓷思忖著要不要回頭對她哥好一點。

  陸無憂已經靠過來,接著花未靈的動作扶住她的胳膊,低聲道:「……你們練到哪了?」

  晚上賀蘭瓷大汗淋漓地去沐浴,陸無憂才在她的妝台前發現了許多零零碎碎的小東西,和一個大盒子。

  賀蘭瓷絞著長髮道:「是未靈白天帶我去買的。」

  她先前光看花未靈逃難似的來,沒想到她不愧是陸無憂的親妹妹,拽著賀蘭瓷胭脂首飾成衣鋪子一路逛過來,青葉和霜枝兩手都抱滿了,她還意猶未盡地要去逛書鋪。

  而且她不止給自己買,還要給賀蘭瓷買,看見什麼漂亮首飾,都要往賀蘭瓷腦袋上試一下,然後感慨「啊,真好看」,遂付錢。

  去成衣鋪子也要拽著賀蘭瓷試,一連試了三件,還兩眼發光想要她繼續。

  賀蘭瓷沒試過這麼高強度的逛街,體力著實跟不上,最後還是花未靈抵著她的肩膀,輸過來一段不知道是什麼的熱氣,讓她莫名又有了力氣。

  陸無憂用手指碰了碰製作精巧的妝奩盒子,忽然似想起什麼道:「……你已經叫她未靈了?」

  賀蘭瓷道:「不然我叫她什麼?」

  陸無憂道:「那你叫我什麼?」

  賀蘭瓷下意識道:「陸……」隨後噤聲,「……那你想我叫你什麼?」

  陸無憂挑起眉梢道:「你就不能有點自己的想法?」

  賀蘭瓷道:「那我確實叫陸大人最順口。」

  畢竟都叫了這麼久了。

  陸無憂也沒有著惱的意思,用手又撥了撥放口脂的盒子,指腹一抬打開,指尖點在胭脂色上,輕輕按了按,隨後便抬手抹上賀蘭瓷的唇。

  她的唇不點就是淺紅的,塗上口脂越發豔麗。

  賀蘭瓷停下絞頭髮的動作,意有所覺地抬起華光蘊藉的眸子,口脂上亦有淡淡花香,陸無憂俯下身,另一手托著她的頸子,長指捋著濕潤的長髮,生出些熱力,絲絲縷縷蒸乾濕氣,與此同時,低頭印上她的唇,將已經有些塗到外面的口脂一點點吻淨,再啟開她的唇。

  賀蘭瓷本就少用脂粉,還是第一次這麼仔細嘗到口脂的味道,卻是有些微甜微澀。

  陸無憂親著親著,便把她按倒在妝台前,待到兩人都氣喘籲籲,才鬆開,附在她耳邊道:「……賀蘭小姐,我看你不妨,再多叫我兩句陸大人。」

  賀蘭瓷頸項、頰邊都染著薄紅,唇無聲翕動,手指還拽著陸無憂的領口道:「……你也不怕這口脂有毒。」

  鳳仙花汁就是有毒的。

  陸無憂低笑一聲道:「這不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麼?」

  賀蘭瓷不由覺得他似乎和最初那個陸無憂發生了微妙的偏差,她微微側了頭,有些迷惑道:「陸無憂,你以前好像不是這樣的。」

  陸無憂似也回神,低頭思忖道:「我也覺得我以前好像不這樣,但是……」

  賀蘭瓷道:「……所以你要稍微糾正一下自己的言行嗎?」

  陸無憂若有所思道:「但是……好像還挺快樂的。」

  「……」

  賀蘭瓷道:「……從我身上下去吧,腿都要給你壓麻了。」

  不過,沒幾日後,陸無憂就沒這個閒情了。

  他以往大晚上非常清閒,不是看看書,就是翻翻史,至多和同僚出去應酬回來的遲些,還有空給賀蘭瓷帶些點心之類的。

  但最近幾日,賀蘭瓷全看他在書房裡奮筆疾書,不知在寫些什麼。

  以至於平常不大去他書房的賀蘭瓷,都忍不住過去問道:「你在寫什麼?」

  陸無憂繼續筆走龍蛇,頭也不抬道:「罵人。」隨後他指著桌上一疊奏章又道,「這是罵我的,找通政司的同僚謄抄的摹本。你感興趣可以看看,罵得相當沒水平。」

  賀蘭瓷一下反應過來:「是彈劾的奏章?」

  陸無憂點頭「嗯」了一聲,漫聲道:「先前我在修史,沒什麼茬好找,來日講就不一樣了,逐字逐句都能被人挑刺找麻煩,更何況蕭南洵還在故意刁難我,斷章取義的找茬。」

  賀蘭瓷不由擔心:「你……沒問題吧?」

  陸無憂活動了一下拿筆的手腕,道:「小事情,我最會罵人了。」他又指了另一摞奏章道,「你要看看我怎麼罵的嗎?保證一句粗鄙之語都沒有,罵得他想回家找娘哭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5 08:40 PM

第四十章

  賀蘭瓷以前就覺得陸無憂文風過於尖銳犀利,雖然亦是文采斐然,但可能會因為過於鋒芒畢露,為上不喜——當然後來拿到陸無憂會試中第的文章才知道,這傢伙應試時換了種比較溫良方正的文字,和他平日裡的外表一樣具有欺騙性。

  但手上這封奏章,顯然完全沒有壓著,罵得可謂酣暢淋漓。

  賀蘭瓷又去翻了彈劾陸無憂的奏章,才發覺對方確實沒事找事,陸無憂日講裡只是發散兩句,都能被算作是「不尊孔孟,狂妄自大」,幸虧他們沒聽到陸無憂平日裡的「豪言壯語」。

  然而陸無憂就簡單直白許多,別人說他一句,他說對方十幾句,引經據典,言辭犀利無比,辯駁得體無完膚,通篇讀完說得好似對方上至對不起天地聖人,下到辜負父母養育之恩,最後還要連人家家裡幾個小妾幾個外室都要點出來罵罵。

  ——畢竟在這點上陸無憂還真沒什麼能夠指摘的。

  大雍理論上支持士大夫一夫一妻,所謂修身齊家,只是對納妾一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且,陸無憂不止罵,他還寫得非常陰陽怪氣,很多句是明褒暗貶,第一眼看去可能都看不出他在罵人,彷彿是誇,仔細一品,通篇全是內涵,兼之他才華橫溢,讀來妙趣橫生,甚是有趣,叫人讚不絕口。

  除了被罵的人,可能其他人讀來,都不由想笑。

  至少賀蘭瓷現在就已經在笑了。

  陸無憂在奮筆疾書罵人的間隙抬起頭來看她,賀蘭瓷正托著腮,抿唇輕笑,眼尾隱約有流光,溢彩紛呈,他忙裡偷閒,唇角也揚起道:「……我是不是還挺厲害的?」

  賀蘭瓷坦然道:「我以前就覺得你文章不錯。」

  陸無憂脫口道:「那你在青州幹嘛那麼針對我?」

  賀蘭瓷差點忘了這件事,沉吟了一會,乾脆把始末講出來了,末了道:「你怎知是針對,萬一我……」

  「別人心慕我,看我是什麼樣,和你看我是什麼樣,我還不至於分不清楚。」陸無憂索性把筆放下,道,「所以從頭到尾根本是個誤會?我壓根不記得你堂妹什麼模樣,更別提同她有什麼瓜葛,她找你來哭訴這事不能怪到我頭上。」

  賀蘭瓷道:「但你……沒什麼,這件事算我不對,我給你賠罪。」

  陸無憂反倒停頓了片刻,才緩緩輕抬睫羽,低著嗓子,拖長音道:「……怎麼賠罪?」

  賀蘭瓷這段時間已經很熟他的反應了,糾結著矜持了一會,也沒糾結太久,稍稍站直身,雙手撐著桌案,飛快地靠過去,在陸無憂的唇上,即沾即走地碰了一下,道:「……這樣嗎?」

  陸無憂唇角抿了一下,隨後笑道:「我還什麼都沒說呢。」

  賀蘭瓷微覺羞恥:「……那你說。」

  陸無憂唇角越發上揚道:「反正每天都親,這算什麼賠罪。你要是真想,取隻筆過來,幫我一起罵。」

  賀蘭瓷:「……?」

  陸無憂道:「幹嘛這麼看著我,其他同僚的奏章也不全都是自己寫的,多得是幕僚代筆,只是我還沒來得及請,賀蘭小姐你既然讀了這麼多年的書,便也不要浪費。」他似想起什麼,「還是賀蘭大人在都察院,你不太好意思?」

  罵陸無憂的奏章大多出自都察院御史之手,也就是賀蘭謹的下屬。

  不過,雖說都是她爹的下屬,但都察院裡的御史實際也都是各自為主,平日裡照樣會內鬥,上回那麼團結一心罵曹國公世子,也是因為曹國公府這代雖富庶,卻沒什麼權柄在,真犯了事也只能任人揉搓——也因此曹國公夫人才會想和成王的嫡女雲陽郡主結姻親,不料偷雞不成蝕把米。

  賀蘭瓷搖了搖頭,道:「那倒不是,只是我沒怎麼罵過人。」

  陸無憂翻出幾封空白奏章遞給賀蘭瓷,又重新拿起他的筆,道:「就你先前在青州怎麼對我的,照著來就行,多罵罵就熟了。書讀得那麼多,不能付諸於筆桿子上,也是浪費。」

  賀蘭瓷覺得他歪理真的很多:「……讀書總不能是為了罵人。」

  陸無憂道:「不罵不能使世人警醒,自是要振聾發聵才好——你爹在都察院,你沒見過那邊御史的奏章嗎?說言官氣焰囂張可不是空談,我這還算好的,其他彈劾的奏章基本都是照著要滿門抄斬的罪狀去的,怎麼聳人聽聞怎麼來,光看奏章大家都要砍頭,不然幹嘛那邊一彈劾,我們這就得上書給聖上請求致仕。當然,辭官是不可能辭官的……」他一邊說,一邊低頭又開始寫起來,「你也不用太緊張,隨便意思意思幫我寫兩份就行了。」

  賀蘭瓷只好也取了一隻筆。

  她雖寫過不少文章,但從沒寫過奏章,格式大略是知道的,低頭有些忐忑地寫了一會,還聽見陸無憂含著笑意的聲音道:「沒事,寫廢了我這空白奏章多得是,可以再換一本寫到你滿意為止。」

  ***

  通政司,也是俗稱銀台的大門口,近日可是非常熱鬧,不乏前來圍觀的好事者。

  這地方是往來呈遞奏章的,通常一位大臣早上帶個一兩封來就差不多了,但近期每天都能看見那位鼎鼎大名的陸六元抱著一疊小奏章,步伐矯健地走來。

  ——當然,大夥也都知道,他最近彈劾纏身,確實麻煩比較多。

  給他寫彈劾奏本的,甚至還有他認得的,對方拍著陸無憂的肩膀,無奈道:「我這也是沒辦法,陸六元你多擔待……」

  誰都知道,想搞他的不是別人,正是那位對東宮虎視眈眈的二殿下。

  當然陸無憂的反應也很親切,他道:「我回復的奏章,你也多擔待。」

  緊接著,眾人就看見陸無憂戰鬥力十足的筆戰群儒,能今天罵完的,絕對不拖到明天,而且他還不止回罵一封,有時候甚至會回罵三四封,戰鬥力之強,使人嘆為觀止。

  雖然呈報上去的奏章只會精簡成一封,但因為走通政司的奏章一向公開公正,還會在公廳謄抄副本以備份,基本走這一過,大夥都知道了。

  陸六元名聲在外,縱使是奏章也會有不少人慕名想要拜讀。

  這一拜讀不得了,他罵人罵得實在精彩,令人拍案叫絕,有的通政司官員看完忍不住在公廳裡爆笑出聲,又吸引來更多的官員一起圍觀,可以說是封封精彩,本本有趣,有人當即便又抄了一份,偷傳出去。

  於是,沒過多久,滿朝上下都知道,陸六元不止科舉文章寫得好,罵人也別有一番異趣。

  光看他走來,就已有人忍不住在笑了。

  當然,被罵的人可能不這麼想,先前還拍著他肩膀的那位仁兄,最近幾天遠遠看見陸無憂就忍不住避道躲開,也怪陸無憂缺德,連人家最近上火得了內痔坐立難安,都要在奏章裡暗示一下是近日不夠積德行善,妄動肝火,以致五內不調,可以說缺德到家了。

  據傳,就連民間也有不少人開始收集陸無憂的奏章,想刊印匯編成一本陸霽安奏駁大全,放在書鋪裡售賣。

  陸無憂今日格外神清氣爽,排著隊把奏章往上一遞,便拱手笑著離開。

  他一走,大夥立刻拆封拜讀,連聲嘆「妙啊」。

  「不過,今日這另外幾封似是言辭含蓄了許多,還頗有些清高之意,但文采倒是一如既往。」

  「婉轉間,似乎也有幾分可以令人細品的……」缺德。

  「我怎麼感覺含蓄了,反倒更……」缺德了。

  ***

  賀蘭瓷一無所知,她昨夜寫得伏案睡著,最後還是被陸無憂抱回房裡的。

  今晚見陸無憂活動著手腕,準備繼續大幹一場,賀蘭瓷順便也把她整理過的文章放到陸無憂面前:「我幫你篩過一遍了,這十來個是我覺得文采和內容都還不錯的,不是空泛而談,確實言之有物,家世也都適合。你要是想聘幕僚,可以從中考慮。」

  文章一般都會附上拜帖,寫清楚家世、科名,甚至願做幕僚的也會寫明來意。

  陸無憂有些奇怪地抬頭看她道:「你不想幫我寫了?那也無妨,我一個人寫得完。」

  賀蘭瓷也表情有些古怪道:「你真打算讓我幫你寫?」

  陸無憂拍了拍旁邊的椅子道:「你也挺會寫的,不如一起來罵。」

  ……這到底是什麼破邀請。

  賀蘭瓷腹誹著,坐到了陸無憂旁邊,捲著袖子提起筆時,恰看見他認真的側臉——真看不出是在罵人——可神色確實是極認真的。

  因為在青州時,男女分班授課,賀蘭瓷並無緣見到對方念書習字時的模樣。

  只一次,她散班路過迴廊時,看見陸無憂還坐在班堂裡,手扶著筆,低頭撰寫,臨窗好幾個小姑娘偷望,嘰嘰喳喳,似鳥雀鳴啼,而他渾然未覺,仍舊寫著,仿若世間沒什麼能打擾他。

  但那時,她對陸無憂偏見甚重,只覺得他在裝模作樣,故意吸引女子的注意,就如同他勾得她小堂妹神魂顛倒一樣。

  至少,她現在已經不這麼想了。

  陸無憂最專注時,甚至連她路過都沒有發現,還是賀蘭瓷咳嗽或是出聲提醒,他才會發覺,陸無憂還振振有詞道:「在自家府裡,我沒必要那麼全神戒備吧。」

  他現在這份認真專注應當也不是假的。

  陸無憂寫完手裡那面,正待潤潤筆,一轉頭便撞見賀蘭瓷的眸子,他不由勾唇道:「賀蘭小姐,就算我不指望你紅袖添香,也沒必要這麼打擾我吧。」

  賀蘭瓷轉回頭去,也翻著彈劾陸無憂的奏章,提筆開始寫:「我沒有想打擾你。」

  陸無憂語氣尋常道:「一直盯著我看,很容易讓我想親你。」

  賀蘭瓷語氣也很尋常道:「哦,那我不看了,你先忍一會。」

  陸無憂端起在一旁的茶杯,輕抿了一口,道:「你是不是語氣太平淡了一點。」

  賀蘭瓷低頭道:「你都親了那麼多回,還能指望我有什麼特別的反應。」

  陸無憂總覺得自己在被挑釁。

  他幾乎想再站起來按著賀蘭瓷做些什麼,但低頭一看寫到一半的奏章——算了,先寫完再說,罵人要緊。

  ***

  針對陸無憂的彈劾大計,非但沒有奏效,反而讓他名聲越發大了。

  他甚至還能照常去給二皇子日講,面帶微笑,語氣溫文和煦,不帶半分火氣,在二皇子再次出聲刁難時,還能極為耐心的給他逐字逐句講解,簡直彷彿一個沒有脾氣泥塑的人。

  看得陸無憂幾位同僚都不禁生出了些許佩服。

  「不過,霽安你到底哪得罪二殿下了,要不去賠個禮看能不能解決?」

  「總不能還惦記著,你都成親這麼會了……」

  「你這日後怕是會有些難辦。」

  與之相反,其他幾位皇子倒是對陸無憂的態度都不錯,尤其是下面幾位小皇子——原因倒也很簡單,陸無憂長得好,且聲音好聽,說話又風趣幽默,講讀經史時往往不是照本宣科,而是將之描述成一個個帶著懸念的小故事,一面啟發一面引經據典地侃侃而談。

  在翰林院能做到日講官的自都是學富五車,但書讀得多,很多時候未必能講得清楚。

  更何況一些小地方來的翰林,說話還有很嚴重的口音,吐字不清含含糊糊,最誇張的是有的旁邊還得配個官吏在側翻譯,不然根本聽不懂,至於怯場、結巴之類都只能算得上小毛病。

  陸無憂全無這些問題,他一口官話說得極好,口條清晰流暢,姿態落落大方,明明年紀也大不了多少,但一派為人師表的作風。

  ——當然比起旁邊幾位同僚,長得好可能也是個很重要的原因。

  他年紀又是翰林院裡最輕的,往那一站,只像個溫柔耐心的清雅小哥哥,旁邊伺候皇子的宮女都有不少紅了臉,不敢去看他。

  有人說男子進官場,臉生得不重要,那肯定是渾話,自古以來長得好就很佔便宜,探花郎這種慣例自不必說,聖上在挑選親信近臣時,長得過於貌醜的可能直接就被換掉了,誰也不想眼皮子底下被辣眼睛。

  陸無憂日講不過半個月,就有小皇子拉著他的袖子,道:「陸講官,待會去廊下用膳,能再給我講講嗎?」

  而用膳時,他那邊上的菜,也總比別人多那麼幾樣,說是陸講官年紀還輕,又體弱,不妨多吃點補補身子——眾人看著陸無憂那挺拔無比的個頭,都頗無語。

  當然,陸無憂也會客氣地再分給同僚,表示他確實吃不下那麼多,大家還是一團和氣。

  對此,賀蘭瓷的認知是,他隔三差五就能拿回來一些莫名其妙的賞賜。

  比如,一個純銀質的九連環鎖。

  陸無憂道:「忘了是四還是五皇子的賞賜,我覺得他可能是玩膩了隨手拿來送人。沒事,你不感興趣,我待會去拿給未靈。」

  ……花未靈果然很喜歡。

  只是賀蘭瓷在看她玩了一會,就試圖用蠻力掰開,還真的掰開了之後,產生了些許的震撼。

  花未靈日子過得十分清閒,上京絕不缺玩樂的地方,她又是陸無憂的妹妹,有的是人願意陪她,只是玩樂了一陣子後,賀蘭瓷發現她時常往那間廂房裡跑。

  賀蘭瓷不由又開始擔心。

  花未靈道:「哦,因為前些日子我給他看了我的話本,他說救命之恩無以為報,決定寫點話本給我看。」

  賀蘭瓷:「……!他會寫?」

  花未靈從房裡取出兩本小冊子道:「還挺有意思的,叫《神魔奇俠錄》,嫂子你要看嗎?」

  是賀蘭瓷的知識儲備之外。

  她打開第一頁,便看見什麼「神魔交戰三百年,打得天地變色,日月無光」、「一束光降,混沌中走來一名神貌不凡的紫衣男子」之類的,賀蘭瓷欲言又止了一會,道:「你、你喜歡就好。」

  花未靈捧著塊糕點,邊吃邊道:「他每天寫一節,速度還挺快的,和我哥晚上奮筆疾書的架勢都差不多了。」說著,還遞過去一塊糕點給賀蘭瓷,眨著眼睛道,「嫂子你要吃嗎?」

  賀蘭瓷婉言謝絕了。

  該說不愧是兄妹,兩人的口味都差不多,甜得發膩。

  ***

  休沐日,陸無憂根本沒休息,大清早就又把賀蘭瓷拽上了馬車。

  賀蘭瓷掀著簾子,看著馬車漸漸行駛向城門外,有些意外道:「又出門踏青嗎?」

  陸無憂道:「表面是這樣,但其實是打算去……找個死。」

  賀蘭瓷道:「……嗯???」

  陸無憂道:「之前我妹來的時候,不是說沿路鬧飢荒嗎?」

  賀蘭瓷點頭道:「……難道現在還在鬧?」

  陸無憂道:「對,好像還越發嚴重了,上京城外面都有不少,待會出城你別被嚇到了,不過我們不是去賑災的——也沒那麼多糧,我和同僚打算上道摺子請求清丈上京一部分勳戚吞沒的田地,讓他們稍微吐出來一些,用以應應急,所以今日打算假借出門踏青為名,先去探探。」

  聽起來是好事,但想也知道會有多得罪人。

  看見賀蘭瓷面色微變,陸無憂笑了聲道:「我們和勳戚本來就不是一夥的,得罪也就得罪了。放心,這也就是一般找死罷了,我最近日講講得不錯,聖上都誇了,還算有些聖眷,因而就算摺子被駁下來,問題也不大,至多是罰俸和停職。」

  他說得輕描淡寫,賀蘭瓷心頭倒是一緊,隨後她緩緩鬆手道:「你要去怎麼探?」

  馬車出了城,已不再是賀蘭瓷上次所見的悠閒景象。

  大道上馬車往來絕塵,然而沿路都能看見一些衣衫襤褸狀似乞兒的百姓,蓬頭垢面哀聲請求,臉上兩頰似乎都有些凹陷,眼神也逐漸黯淡無光。

  賀蘭瓷只看了沒一會,便感覺到身旁有隻手摀住了她的眼睛。

  「別看了。」陸無憂輕聲道,「人太多了,像我妹那樣沿路施粥也救不了多少,只有朝廷開倉賑糧才有用。上京要緊著京中貴人,不可能開放太多,地方州府很多也是捉襟見肘,讓勳戚吐糧,也只是沒辦法中的辦法。不過他們確實吞沒了許多,有多誇張呢……」陸無憂聲線微寒,「八畝地可能只上報一畝那種。」

  賀蘭瓷把陸無憂的手拿下來道:「……但我想看。」

  陸無憂微微意外地側頭看她。

  賀蘭瓷道:「我沒怎麼見過,所以想多看看,萬一有朝一日……」

  陸無憂又想去揉她的腦袋了:「只會平添難過罷了,而且你危機感太重了吧,我又不可能讓你餓死的。」

  賀蘭瓷認真道:「萬一你出了什麼意外呢。」

  陸無憂微微無奈道:「你能不能盼我點好……就算沒有我,那不還……」他聲音一頓道,「我不可能出意外的,禍害活千年聽過沒有,我還沒有權傾天下呢。」

  賀蘭瓷戳破他:「你這次說得很沒有底氣。」

  陸無憂緩緩靠近她,低聲道:「……我覺得可能是你的問題。」

  賀蘭瓷道:「……嗯?」

  陸無憂在呼吸可聞的位置停下,語氣異常柔和道:「賀蘭小姐,你應該對我更有信心一點,別老想著我們什麼時候散夥。」

  賀蘭瓷被他湊近的距離弄得呼吸微微凌亂,略往後避了避:「……那陸大人你努力哦。」

  馬車顛簸了一下,兩個人差點撞上,遂又分開。

  過了一會,前頭的車夫小聲道:「大人,到了。」

  陸無憂扶著賀蘭瓷下馬車,眼前不遠處是個田壟,此地倒看不出飢荒的痕跡,小麥都長得很好,一望無際,迎風搖擺,不久後應該就能收成了。

  賀蘭瓷道:「……這是?」

  陸無憂道:「曹國公名下的莊子,其他勳戚的莊子我打算測十報五,這樣大家面子上也不會太難看,不過曹國公的莊子,我會叫人清丈的分毫不差的。」

  賀蘭瓷扭頭看他,不太確定:「因為曹國公世子?他不是已經……」被她頭都打傻了。

  陸無憂也扭頭道:「子不教父之過,有什麼問題嗎?」

  賀蘭瓷默默道:「沒什麼,挺好的。」

  陸無憂用手指測算了一下,道:「我們先在奏章裡,上報個大概,還有侵佔百姓田地,並著人毆打苦主的事情,先前也派人去查了,應該有個眉目,反正罪證肯定是越多越好……」他正說著,突然聽見響動,陸無憂眉峰一動,單手抓住賀蘭瓷的手臂,不由分說道,「你先上馬車。」

  賀蘭瓷還沒回過神,便被陸無憂又塞了回去。

  外面不一時便有了其他人的聲響。

  「你們是什麼人!打哪來的!快把銀兩和財物都留下來!」說話之人高亢著嗓音,音色裡卻有些撕破似的沙啞,「這位公子,我們不傷人性命,你讓搜搜馬車,把值錢的都留下來就行了!」

  賀蘭瓷頓時瞭然,是遇到花未靈之前說過的劫匪了。

  不過,這才出城沒多遠啊,就算他們出城沒帶太多人,這……也太過猖獗了吧。

  她稍微掀開一點簾子,就看見陸無憂神色淡淡站在那裡,道:「你們劫錯人了。」說話間,十多個青衣的身影飛掠過來,手裡拿著各式兵器。

  賀蘭瓷再望過去,只見那群說是劫匪的人,實則也都穿得破破爛爛,手裡拿著的也都是鋤頭鐮刀,臉上滿是塵灰,看見陸無憂身側的人來勢洶洶,似不尋常,這群人已有了退意。

  陸無憂又道:「我身上帶的碎銀子可以給你們,不過馬車就……」

  他還未說完,就看見賀蘭瓷從馬車上下來了。

  陸無憂下意識道:「你……」

  可還未說完,突然聽見另一道響亮的聲音道:「仙女!是仙女!俺見過!」

  「你說的仙女不會是……」

  「對,就是賀蘭大人的小姐!賀蘭大人可是個清官啊!當年俺跟著舅舅上京伸冤,頭都磕破了也沒人肯理俺們,就是賀蘭青天大老爺幫俺們主持的公道,俺見過他家的小姐,就是這個樣子……俺一輩子都忘不了!你們看她穿得那麼樸素,肯定就是了!」

  剩下幾個人面面相覷。

  「你可真是賀蘭青天大老爺的小姐?」

  「……是我們有眼不識泰山!小姐,你可千萬別跟我們計較!」

  「我們這就走,馬上就走!對了,西邊還有群響馬,也是劫道的,小姐您別往那走了,他們可上的是真傢伙。」

  賀蘭瓷輕聲道:「謝謝告知。你們都是逃荒過來的嗎?」

  「是啊賀蘭小姐,俺們田都被淹了,城裡也發不出糧,要不是餓得難受,誰來這劫道啊。」

  「我老婆剛生孩子,還在家裡等著呢……奶都下不下來,孩子餓得嗷嗷哭。」

  陸無憂見她的模樣就明白了,很快把身上碎銀子全取了出來,又問身邊其他人要過,都遞了過去,才道:「……再等一陣子吧,會放糧的。」

  「這我們……」

  那群劫匪互相看看,都不好意思收。

  陸無憂笑道:「賀蘭小姐給你們的,放心收吧,她沒生氣,只是有點害羞。我們在上京餓不死的。」

  那群劫匪這才小心翼翼收下銀子。

  「謝謝賀蘭小姐,謝謝這位公子!」

  「叫什麼公子呢!這肯定是人家相公啊!兩位長得可真好看,祝兩位百年好合,早生貴子,長命百歲!」

  「賀蘭小姐,也替俺向賀蘭大人問好!」

  等重新上了馬車,陸無憂取出塊帕子遞過去,聲音很溫柔地道:「你怎麼眼睛都紅了。」

  賀蘭瓷道:「風沙大而已。」

  陸無憂忍不住笑道:「你這破藉口,我妹五歲就不用了。感動就直說嘛,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官做得好是會有人記得的。」

  賀蘭瓷用力揉了一下眼睛:「我爹知道應該會挺高興的。」

  陸無憂道:「他肯定知道,他不就是為了這個才努力的。忘記我有沒有跟你說過的,我做官不光想要做權臣,想要權傾天下,還想要被人叫一聲陸青天。」

  賀蘭瓷轉頭看了他一會,似乎是第一次認識陸無憂似的,不過很快,她又笑道:「你在翰林院,又不掌刑名,應該挺困難的。」

  陸無憂也笑道:「事在人為,我就是什麼都想要。」

  「這時候你倒是很有自信了。」

  「我一直很有自信,剛才還不是因為你……算了……」他跟車夫道,「我們往西去。」

  賀蘭瓷忍不住道:「不是剛說那邊有響馬嗎?」

  「對啊,為民除害去,我們當官的理論上不支持劫道,而且……」陸無憂活動了幾下手腕,道,「好久沒動手了,手癢。」

  「……你後半句才是實話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5 09:03 PM

第四十一章

  賀蘭瓷覺得陸無憂是在炫耀武藝,他可能真的在上京城裡憋壞了。

  遠遠看見那伙響馬潛伏在官道外沿,陸無憂便叫人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地埋伏在後面,響馬們還在優哉游哉,圍著爐子不知道燒些什麼,陸無憂已經翻身下了馬車,動作極為利索地把手裡拿著響箭放哨的給放倒了。

  之後他也不叫人一擁而上,只單槍匹馬地摸了過去。

  賀蘭瓷坐在馬車裡等他,大概是方才有些口渴,陸無憂下馬車前,在車裡煮了一壺茶,小火爐還在咕嘟咕嘟燒著,剛剛開沸沒多久,陸無憂便又回到了馬車裡,眉梢眼角都是鬆快的愉悅,彷彿剛做了什麼極快樂的事情,他抬手倒了一杯茶,挑著眉眼,桃花眼瀲灩含光地望向賀蘭瓷:「你方才看見了嗎?」

  賀蘭瓷道:「……呃,在等茶水燒開。」

  「……」

  陸無憂沉默片刻,又倒了杯茶,笑道:「也罷,已經通知了京衛營,有災世道就不太平,說到底苦的是尋常百姓。」

  賀蘭瓷抿了抿茶,才重新掀開簾子。

  人自是都被陸無憂放倒了,剛才還其樂融融的場景,只剩下旁邊幾匹馬還渾然未覺地吃著草。

  陸無憂還想再說點什麼,就見賀蘭瓷望著馬匹眼眸微微發亮,在郊祀時,也見她眼睛這麼亮過,不過很快便又暗了下來。

  「……你想學?」

  賀蘭瓷點了點頭道:「想,不過如果耽誤你公務就算了。」

  陸無憂隨口便道:「那有什麼可耽誤的,時辰還早,我們掌燈時分才回去,你有的是時候,不過待會學不會別哭就是了。」

  賀蘭瓷無語道:「……我才不會哭。」

  陸無憂掀起眼簾道:「剛才誰在馬車裡哭得眼睛都紅了。」

  賀蘭瓷懶得理他,已經提著裙角,邁步下了馬車。

  ……說不過就跑,跟誰學的。

  反正馬放那暫且也沒人管,就借來一用。

  陸無憂挑了匹溫順點的,指給賀蘭瓷,同時一手扯韁繩,踩著馬鐙,做示範似的動作很緩慢地上了馬,然後轉頭問她:「你是要自己學,還是……跟我上一匹,我手把手教你?」

  說話間,他還真把手遞了過去。

  但賀蘭瓷幾乎沒有猶豫,便邁步向了另一匹,彷彿怕他的手尷尬,她還多補了一句道:「跟你騎一匹,我可能學不會。」

  陸無憂摸著鼻尖道:「你不試試怎麼知道?我還沒跟人共騎過,是特別待遇,你考慮一下。」

  然而賀蘭瓷絲毫不為所動。

  她有些艱難地夠韁繩,裙角礙事不太好踩馬鐙,便將裙角折上來一些,動作看起來很岌岌可危,陸無憂翻身下去幫她牽住韁繩道:「你動作慢點,免得待會摔下來。」

  賀蘭瓷猶豫道:「……真的會摔下來嗎?」

  陸無憂又忍不住笑道:「有我在,那肯定是不能。」

  她模樣實在看起來不像是能騎馬的,大概比較像騰雲駕霧的,但現在不管臉上的表情還是手上的動作,都很認真,又隱約透著一點視死如歸。

  賀蘭瓷總算小心翼翼地上了馬,但仍舊不敢跑動,陸無憂牽著韁繩,很緩慢地帶她走了一圈,才聽見賀蘭瓷小聲問他:「策馬奔騰是什麼感覺?」

  陸無憂道:「很快樂。」

  賀蘭瓷又忍不住問道:「有多快樂?」

  陸無憂道:「比親你說不準還快樂一點。」

  賀蘭瓷默了默,道:「……你能用個我能聽懂的比喻嗎?」

  陸無憂道:「難道親我你不快樂?」

  賀蘭瓷又默了默,開始想念有話直說的花未靈,都是一母同胞,為什麼陸無憂長成這個模樣了,他就不能、就不能……

  陸無憂還在繼續剛才那個話題:「親都親了那麼多回,明明見你也挺沉迷的,賀蘭小姐怎麼還翻臉不認的。」

  賀蘭瓷這會腦內不由翻滾起了陸無憂花樣百出的親吻姿勢,她趕緊搖了搖腦袋,把它晃出去,道:「陸大人,你的羞恥心呢?」

  陸無憂一頓道:「……原來在你眼裡我還有那玩意?」

  這會他已經又帶著賀蘭瓷悠閒地繞了一圈。

  賀蘭瓷扯緊韁繩道:「……能讓我好好騎會嗎?」

  陸無憂終於還是一笑道:「怕你太緊張了嘛,所以緩解一下。策馬奔騰自然快樂,我不是抱著你用輕功飛過,你可以想像那時的感覺,但你身體是可以控制的,讓它向左向右,且停且行,都隨你的念,放開馬蹄跑的時候,真的會有仿若能一日千里的錯覺。」

  賀蘭瓷想像著,不由有些神往。

  陸無憂又道:「其實不難,無論何時握緊韁繩,夾緊馬腹,它若是驚動,撩蹄子,你就把身子俯低,最好貼在馬背上……總體來說需要力量,但你這些日子應該鍛煉的還不錯,不用太害怕。好了……」他輕聲道,「我要放開韁繩了,你自己跑一會吧。」

  「嗯。」

  賀蘭瓷認真點著頭,陸無憂又笑了笑,這才信手放開韁繩,任她去跑。

  一開始賀蘭瓷還不敢跑太快,維持著方才散步的速度,但忍不住稍稍夾緊馬腹,速度便明顯的上升了,與此同時顛簸感也更明顯,手裡的韁繩需要很費力才能控得穩。

  青葉在旁邊小聲道:「少主不怕少夫人摔下來啊?」

  陸無憂一臉「我神功蓋世」的表情道:「我又不是來不及救。」

  她倒是當真學得很快,馬不一會便能輕快地跑起來了。

  陸無憂就在原地站著,看賀蘭瓷像第一次出門遠足似的,臉上已不自覺地掛上了笑容,不似以往淺淡,是真的在笑,那雙總是淡且帶著一絲防備的眸子現下彎成了一輪星月,連嘴角都在翹著上揚。

  明明只是勒著韁繩在繞圈跑。

  又過了一會,許是跑過癮了,賀蘭瓷勒緊韁繩,調轉馬頭,朝著他們的方向跑來。

  剛才還折上去的裙角這會正飄散下來,身姿纖細的少女騎在馬背上,衣袂裙擺翩躚飛揚,眼眸在發光,美貌無倫的臉龐漾滿清澈笑意,滿目耀眼灼亮的日光投落,映襯得她似整個人都在發著亮,從朦朧而至灼眼,帶著一往無前的氣勢,馬蹄聲滾滾而來。

  陸無憂站在原地等她,唇角徐徐上揚。

  他發覺,那是很難形容的一刻。

  就好像周圍一切,都變得不再重要了,四周寂靜,只有朝他奔騰而來的那個人,像利箭破空,像陽光照透陰雲,像晨曦撕裂破曉。

  像賀蘭瓷不顧一切地朝他跑來。

  ——當然,這只是個錯覺。

  賀蘭瓷騎馬到近前,就開始小心翼翼地勒緊韁繩,想要停下了。

  陸無憂回神,身形一閃便過去幫她停下疾馳的馬,賀蘭瓷順勢扶著馬身下馬,額頭和臉上都有薄汗,頰邊是活動後的淺粉,笑意尚未曾褪去,一雙明眸善睞,亮得異常,平素低柔的音色也變得輕快,她興致勃勃道:「陸無憂,你說得對。」

  「……都說了,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賀蘭瓷剛才是真的很過癮,她從來沒試過這樣的感覺,就好像……再快一點,她就可以飛起來。

  陸無憂的手指順著韁繩流連過,忍了忍,沒忍住,順勢過去,握住了她的腕,賀蘭瓷還未回神,帶著笑意望過來,便被陸無憂拖進了懷裡。

  青葉立刻示意旁邊的人趕緊背過身去。

  吻更灼熱急切了幾分,少了已經親吻習慣的遊刃有餘,而多了點想要吞吃入腹的侵略性,陸無憂扣著賀蘭瓷的腰身,幾乎瞬間便開始在她唇齒間肆虐、索取。

  像是不給,他就要直接搶。

  賀蘭瓷平日可能很懵然,但這會她心跳還在加快,剛才的興奮未曾平復,竟一時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甚至因為過度的興奮感而也有點上頭,兩條玉臂主動環上了陸無憂的頸脖。

  彷彿是得到了鼓勵,陸無憂更加肆無忌憚,抵著賀蘭瓷,把人壓到樹上接著親,動作堪稱意亂情迷,卻又嫻熟至極。

  勾纏著,賀蘭瓷的舌根都開始有些發麻。

  背後的樹幹略有些粗糙,而身前人正在掠奪壓榨她的每一分呼吸,身體發軟,有些下滑,又被陸無憂托著腰重新拽起來,只能依靠著兩條軟軟的手臂搭在陸無憂肩上,而他正側著頭,繼續無情壓榨,賀蘭瓷胸口劇烈起伏,耳畔細膩的纏綿聲清晰可聞,心跳聲震天,連嗚咽聲都發不出來。

  陸無憂卻還在更貼近地壓過來,好似想要密不可分。

  賀蘭瓷大腦都逐漸一片空白,任由陸無憂對她為所欲為。

  他的手甚至按著她的腰,迫她挺起胸口,然後順著腰肢,往上攀,在脊背處摩挲,細微的顫慄不受控制地蔓延向全身,如果是在榻上,賀蘭瓷可能已經因為抵受不住,開始蜷縮身體了。

  但此時無處可逃,他從左邊的腰際,滑到右邊的腰際,指尖抵著她後脊的椎骨,一寸寸往下撫摸。

  像是在撥弄琴弦。

  賀蘭瓷手指繃緊,想要躲開,但往前躲,只能使自己和那個熾熱的身體貼得更緊。

  一聲輕笑被陸無憂從肺腑裡擠了出來。

  他繼續堵著賀蘭瓷的唇,手指輕觸到她的衣帶,活結,輕抽兩下繫帶,便能解開。

  於是他抽了。

  第一下。第二下。

  中衣更是鬆散,手指沿著垂落下來的繫帶滑進去,即將觸碰到肌膚……

  陸無憂突然回過神來。

  賀蘭瓷也在他驟然停下的動作裡,找回了一絲理智,然後睜開眼睛,看著眼前天光大亮,也懵住了。

  陸無憂艱難地抽開身,因為過於激烈的親吻,兩人唇齒間,甚至還牽扯起了一根銀絲,隨著陸無憂轉頭的動作方斷,他還隨手給賀蘭瓷的衣衫合攏了。

  賀蘭瓷離開了支撐,沿著樹幹緩緩下滑,低著頭滿臉紅燙的去繫自己的衣帶。

  手指發抖,最簡單的衣帶都有些繫不上。

  腦子還懵懵地回不過神。

  陸無憂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壓得很低,很悶,還帶著一分久違的惱火:「……剛才昏頭了,下次不會了。」

  賀蘭瓷也不知道說什麼,她都快忘了剛才騎馬的快樂了。

  陸無憂見她能重新站起來,才轉身道:「你先上馬車,我再去那邊看看。」

  ***

  後來他們又沿著壟道,大約查看了幾家權貴人家的莊子,從這裡是看不出半點飢荒,而且佃農和官兵都能隱約瞧見,還路過問了幾家農戶情況如何。

  直到暮色初現,兩人才駕著馬車返回上京。

  許是因為先前的尷尬一幕,兩人都沒再怎麼說話。

  ——陸無憂覺得自己再怎麼禽獸,也不能在外面大庭廣眾解人家姑娘的衣帶。

  ——賀蘭瓷覺得自己再怎麼嫁了人,也不能在外面大庭廣眾就和人抱在一起親到差點出事,太羞恥了,是真的昏了頭。

  出來的匆忙,馬車裡只有自備的小火爐和茶壺茶杯。

  為了緩解尷尬,只能一杯接著一杯喝茶,然後沉默。

  沉默到晚上鍛煉時,花未靈都發覺了不對,她緊張問道:「嫂子,你和我哥吵架了?」

  賀蘭瓷一邊活動著肩膀一邊搖搖頭。

  花未靈還想幫陸無憂挽救一下,小聲道:「我哥就是……跟自家人嘴上比較隨意,但他其實人很溫柔的,說什麼,你都別往心裡去。」

  賀蘭瓷只好露出笑容道:「沒吵架,什麼事都沒有,你別擔心了。我和你哥……嗯,好得很。」

  花未靈一路小跑去拿了些話本過來道:「嫂子你要不要看看?很有趣的!看完保證你沒有煩惱了。」

  賀蘭瓷繼續婉言謝絕,只是突然想起另一件事:「……那個人還在給你寫話本嗎?」

  花未靈點頭道:「是啊,總感覺那故事好長,他一時半刻也寫不完,雖然現在的部分還挺精彩的……而且他好偷懶啊!他給話本裡那個女俠起名字,就直接用我的名字,每次看我都覺得怪怪的……」

  賀蘭瓷:「……」

  這你還沒覺出有問題來?

  賀蘭瓷斟酌道:「你一定要看那個故事嗎?」

  花未靈道:「反正最近也沒什麼事,就隨便看看……怎麼,嫂子,你感興趣了嗎?」

  賀蘭瓷道:「沒有,你……還是小心著點。」

  花未靈笑道:「放心啦,我哥跟我交代過了,他要是有什麼異動,我立刻就揍他,反正他現在傷好了大半,應該還挺耐揍的。」

  賀蘭瓷:「……也行吧。」

  她本來還想去找陸無憂商量一下,可又覺得還有些尷尬,恰好到了晚間,陸無憂仍舊在書房裡奮筆疾書地寫奏章,約莫是匯總白天所見,賀蘭瓷便沒有去打擾他,一個人先睡了。

  ***

  「殿下,這實在……是下官無能。」

  確實挺無能的。

  蕭南洵看著呈上來的奏章,目光冷而淡,語氣森森冷冷:「你們這麼多人,沒有一個寫得過他?」

  下頭的御史們也是冷汗直流,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說什麼好。

  雖然知道這位二皇子可怕,但畢竟聖眷在身。

  既為其主,自然要忠君之事,但微臣實在做不到啊,誰能想到那位平日裡看起來和和氣氣,甚至還有幾分病弱的陸狀元,幹起筆仗來戰鬥力十足。

  罵人不帶髒字,但偏又像指著你祖墳在罵。

  蕭南洵這才想起他父皇對他說過,說這是個可用之才,讓他以後別老去找人家麻煩,江山社稷需要能吏,日後說不定還要同朝為君臣,免得麻煩。

  他自然也想輕輕放下,一笑泯恩仇。

  但蕭南洵卻總沒來由想起那晚,那個賀蘭瓷說的話,他之前把她當個可以賞玩的美貌收藏看,覺得輕易便可到手,沒有費過多少心思,到手了之後便能成為他無數個收藏品中之一,也用不著惦記,興許也要不了多久便會膩味,但屢屢失手之下,蕭南洵不得不多花了幾分心思。

  那晚他說的話,對他來說,相當推心置腹。

  他覺得沒有女人會不動心。

  當年他母妃不也是這樣一步步走到寵冠六宮、尊貴無比的位置,只等皇后哪日死了,他母妃便能被父皇扶上位,從此母儀天下,屆時他是嫡子,所有的一切繁難都會迎刃而解。

  可他不明白她說的話。

  以色侍人、爭奇鬥豔怎麼了,女子不都這樣,他會很寵愛她,給她一切想要的,金銀財富權位榮耀,日後她再為他生兒育女,她會成為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之一。

  ——這難道不是所有女人都夢寐以求的。

  她還想要什麼?

  如果先前只是想要到手,現在卻更多了幾分偏執,他想要證明那個女人最終會屈服,她是錯的,她和其他女人沒什麼區別。

  他轉頭對旁邊的內侍道:「上次益州布政使著人送來的那兩個瘦馬呢?」

  「回稟殿下,還養在外苑的書畫堂裡。」

  ***

  第二日早上,賀蘭瓷醒來卻發覺陸無憂好似根本沒有回來睡過。

  他那邊的被縟還整整齊齊疊著。

  她洗漱過後,不由躡手躡腳地去了陸無憂的書房。

  書房內十分靜謐,陸無憂和衣躺在一旁的軟塌上,睫羽覆蓋下的眼底有淡淡烏青,桌上他剛寫完的那封奏章還放在桌上等晾乾字跡。

  如果是她爹的書房,賀蘭瓷或許不會看。

  但因為是陸無憂,總覺得他不會介意,好奇心促使,她聲音極輕地拿起了陸無憂放在桌上的奏章,細細讀過來。

  這封奏章洋洋灑灑足足有約莫三四千字。

  和陸無憂平日裡罵人的奏章不一樣,寫得很沉,很認真,文辭不再華麗,也不再炫技似的引經據典,而是帶著一絲沉痛般娓娓道來。

  奏章前半段是說民生多艱,路有餓殍,盜匪猖獗,後半段則是說權貴私蓄良田,侵佔民地,且大都瞞下不報,無異於國之蠹蟲,下面詳細寫了約莫有多少畝上報多少,又指名道姓的寫了有多少無辜平民田地被侵佔,被欺壓,樁樁件件可查。

  正是平實的文字,才格外能打動人,通篇看完叫人先生怒意,後覺悲慼,不由想要潸然淚下。

  賀蘭瓷讀完,沉默了良久,又輕而鄭重地放下。

  深吸了一口氣,她去隔壁抱了張毯子過來,非常小心地一點點給陸無憂蓋上。

  他大概是真的睏了,這會還睡得很沉,竟沒被賀蘭瓷驚動。

  賀蘭瓷想了想,低頭,唇在陸無憂的額髮上碰了碰,輕聲道:「辛苦了。」

  說完,她又悄無聲息退了出去。

  ***

  傍晚時分,陸無憂下衙回來吃飯,一切照舊。

  桌上三個人照常吃飯,因為陸無憂和賀蘭瓷都不太在吃飯時說話,花未靈便負責活躍氣氛,吃兩口便開始說自己白日所見,又看了什麼話本云云。

  吃飯的間隙,賀蘭瓷偷望了陸無憂一眼。

  陸無憂見她看來,似想調笑兩句,但嘴都半張了,又默默移開了視線。

  賀蘭瓷:「……?」

  飯罷,鍛煉後,賀蘭瓷沐浴過,穿著寢衣拿了本書坐在玫瑰椅上讀,等到油燈都快燃盡了,才見陸無憂進來。

  陸無憂進來也不去淨室,而是徑直抱起了被子。

  賀蘭瓷道:「……你這是?」

  陸無憂表情有些古怪道:「最近有些忙,我先在書房裡睡一陣,反正都過去這麼久了……下人也不會生疑。」

  賀蘭瓷下意識便道:「你還在寫奏章?那……要我幫忙嗎?」

  陸無憂咳嗽了一聲道:「最近奏章少了一些,我一個人應付的來,你先睡吧。」

  賀蘭瓷道:「要不我去幫你紅袖添香?」

  陸無憂聽到這個詞差點笑出聲,他肩膀抖一下道:「不用了。」

  說罷,他正待走,就聽賀蘭瓷在他身後猶豫著道:「……你今天不親了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5 09:15 PM

第四十二章

  陸無憂先前還有功夫在心裡調笑,這會差點一個踉蹌——當然也只是差點。

  他眸中一暗,驀然回頭,發現賀蘭瓷問得很是真誠,眼中征詢之色分明,好像只是在問他「今晚不用膳了嗎」,若不是陸無憂這些日子大致對她瞭解一二,可能會覺得她現在是在報復。

  ——報復他那些雖然一本正經,但仍然聽起來像調戲的話。

  至少陸無憂現在就感受到了一絲,以往沒有感受到的窘迫狀況,他很想把抱著的被子直接扔到邊上去,然後直接就……先前光是躺在一張床上就很煎熬了,但從那日白天的反應來看,他現在毫無疑問抵抗力又在下降,繼續留著親下去,能幹出什麼禽獸事來還真不好說,霸王硬上弓都不是沒有可能。

  ……話說她怎麼這麼心大。

  陸無憂嘀咕了一陣子,眸色又由深轉淡,視線也不再停留在賀蘭瓷的身上,反而若無其事抖了下肩膀道:「今晚不親了,可能最近都……」他找了個最扯淡的藉口,「最近公務比較忙……」

  誰料賀蘭瓷想了一下,居然表示理解地點了頭道:「那你好好忙,我不打擾你了,不過……」

  陸無憂忍不住又把腦袋轉回來。

  看見賀蘭瓷跑去櫃子那邊,拿了寢衣、褥單,又去床上抱了軟枕,然後一併拿過來,雙手舉到陸無憂面前,十分誠懇道:「都拿過去吧,這樣睡會舒服些。」

  陸無憂低頭看著她明澈的眸子,一言難盡道:「……你倒是,很體貼。」

  賀蘭瓷彷彿還怕他誤會自己想多,又道:「我爹以前公務忙也會這樣,你放心,我能理解。」

  陸無憂又看了看她。

  賀蘭瓷道:「……還有什麼事嗎?」

  陸無憂靜默了片刻,心知她這樣其實挺好的,但又總覺得她一點別的反應也沒有是不是不太對,在這樣微妙的心態下,他終是道:「沒事,你好好休息。」

  說完,陸無憂便抱起了那一大堆東西,踏步轉回了他的書房。

  是相安無事平靜的一晚。

  ——大人和夫人分床睡了!

  這樣神秘的八卦不消一日,便傳得府內皆知,雖然因為兩位都不喜歡被人伺候穿衣洗漱,平日裡也不喜歡讓人隨便靠近臥房,導致聽牆根的概率大大降低。

  但先前大人每日宿在夫人房內,且經常不分場合地點親得面紅耳赤,逼得大夥都不得不掌握了優秀的逃竄躲避技能,也是有目共睹的。

  如今這才新婚多久呢,又是那麼樣一位夫人,就分床睡了,不得不讓人感慨——

  他們府上大人的意志力實在非同小可!

  難怪是能連中六元的男人!

  ***

  奏章雖已寫好,但還要等權貴侵佔田地的罪證收集完,一併整理好,待到早朝時,由戶部給事中呈交聖上,方顯震撼——日講的翰林官還是不適合直接上諫的。

  不過,下面卻都附了名字,一共二十一位大小官吏,來自各部,以年輕人居多。

  陸無憂的名字寫在最前面。

  至於他本人還是照常去文華殿日講。

  大皇子蕭南泊惇厚,二皇子蕭南洵乖戾,三皇子蕭南清則性子沉靜,方才年滿十四,還遠不到出宮立府的時候,不過文章做得倒很不錯,比起他的兩位兄長,才華要更多一些。

  翰林院裡雖然表面不說,但不免就有了那麼幾分比較之意。

  日講後,蕭南清拿著典籍跑來找陸無憂請教問題,陸無憂還未開口,便看見蕭南洵緊盯著他,好似他多說一句,就要參他一本「私交皇子,圖謀不軌」。

  這罪當然是無稽之談,但還是令人火大。

  然而最有毛病的莫過於——

  蕭南洵似笑非笑看著他道:「聽聞陸狀元新立府邸,不知府中可有足夠人手?我對此甚是憂心,陸狀元這般國之棟樑,又如此病弱,怎能一應事務得不到悉心照料?故而,我這有兩位美婢,極擅服侍人,今日便叫人送到陸狀元府上,也當是感念陸狀元連日不辭辛勞的日講。」

  ——他自己倒是渾不在意什麼「私交皇子」了。

  ***

  晚間,陸府裡。

  賀蘭瓷還在院中叫人給稍稍茁壯了一點的小樹苗鬆鬆土,就瞧見陸無憂揉著眉心邁步進來,剛想打聲招呼,已看見後面跟著的兩位千嬌百媚的姑娘。

  是真的千嬌百媚,雖肯定姿容不及賀蘭瓷,但身段風情亦是賀蘭瓷前所未見。

  兩位姑娘行走間,腰肢款擺,恰似弱柳扶風,肩腰俱瘦,盈盈可憐。

  一個眉心似蹙非蹙,略帶一段輕愁,剪水雙瞳中卻含著脈脈情語;另一個則笑靨如花,明媚婀娜,未語人先笑,眉眼彎彎,自有嬌憨動人情態,一雙眼睛生得仿若會勾人一般。

  賀蘭瓷看呆了一會。

  主要是真沒見過。

  陸無憂看見賀蘭瓷,調轉路線走過來,見她一呆,反倒眉眼舒展,壓低聲小聲道:「蕭南洵硬塞給我的,他可能真的有點什麼毛病——」

  賀蘭瓷還未開口,那倆姑娘已經也看到她,沖著她又是盈盈一拜,看得人不由生憐。

  「玉蓮見過夫人。」這是那個含著哀怨的。

  「若顏見過夫人。」這是那個愛笑的。

  賀蘭瓷這才回過神,點了點頭,然後把陸無憂又拽過來一點,小聲道:「……那她們怎麼辦?」

  陸無憂繼續壓低聲音道:「……我怎麼知道,你是當家主母。」

  賀蘭瓷:「……?」

  陸無憂又道:「你決定就行,我回書房了。」

  誰料,他還沒走,衣袖又被賀蘭瓷拽住了,她把他又扯遠了一點,輕聲道:「我不會應付這個,你不是很擅長嗎,還是你來吧。」

  陸無憂道:「……?誰跟你說我擅長的?」

  賀蘭瓷道:「呃,我親眼所見。」

  她又不是沒見過他在那些姑娘小姐間長袖善舞,堪稱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陸無憂不得不再湊近一點道:「那可不是一樣的狀況,這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而且我沒告訴過你嗎,我其實挺不喜歡敷衍這種事情的……都是迫不得已。」

  他以為賀蘭瓷總該放過她。

  沒想到,她繼續不依不饒道:「……那你再迫不得已一下。」

  陸無憂回看賀蘭瓷。

  賀蘭瓷也定定望著他。

  兩人對視著,成婚後難得有一回,分毫不想相讓。

  陸無憂試探著道:「要不我讓我妹去解決?」

  賀蘭瓷驚嘆道:「……你這都什麼餿主意?總不能讓未靈去揍……」

  陸無憂道:「你想多了,未靈不會隨便動手,除非對方意圖不軌,在這點上她直覺還是挺準的,其他最多是拉著她們一起看話本。」

  賀蘭瓷思忖了一下道:「還是不行,萬一把未靈帶歪了怎麼辦?」

  她這個小姑子著實天真爛漫,看起來很容易被帶歪的樣子。

  「你這也是瞎操……算了……」他微妙嘆氣道,「不過你讓我解決,你也不擔心……」

  賀蘭瓷一愣道:「擔心什麼?」

  陸無憂也一愣,唇瓣動了動,似想開口,但又不知道怎麼開口,須臾後道:「你……真的一點都不擔心?」

  賀蘭瓷起初還沒反應過來他指的是什麼,這會總算明悟。

  她有些猶疑道:「你該不會想……」

  賀蘭瓷又轉過頭去看那倆姑娘,她們站在遠處,確實都能算得上是人間絕色,衣著打扮像大家小姐,但又比大家小姐多了幾分讓人心癢的風流韻致和楚楚可憐,縱使是女子去看,也忍不住心生憐愛。

  陸無憂道:「我什麼也沒想。」

  此刻賀蘭瓷聽來,就有點欲蓋彌彰的意味了,她的聲音裡終於浮現出一些匪夷所思來:「陸大人,成親前你言之鑿鑿怎麼說得來著?你還記得嗎?你總不會……」

  這才過去多久啊?

  他總不能現在就開始心思活絡了吧。

  陸無憂聲音微帶惱火道:「我都說了我沒有,一分一毫都沒有。」

  意識到現在的態度可能更容易被誤會成揭穿後的惱羞成怒,陸無憂平緩了一下呼吸,調整情緒,努力恢復正常,然後徐徐微笑道:「賀蘭小姐,我都娶了你了,這種事情……不該是你力所能及地幫我解決一下煩惱。」

  賀蘭瓷顯然還有所懷疑,尤其是他剛才的羞惱和先前的試探。

  都和以往的陸無憂看起來不大一樣,很難不讓人覺得他有點問題。

  她斟酌道:「其他事務還好說,我真的不太會應付這個,而且我是不會幫你納……」賀蘭瓷微微語塞。

  陸無憂頗有幾分無語,他發現自己平日裡對她胡言亂語太多,導致現在有點搬石頭砸腳,他定了定神道:「我是不是隨便的人你還不清楚?」

  賀蘭瓷又斟酌了一下道:「但……她們看起來還挺樂意的。」

  確實,不談仕途,就陸無憂這般年輕相貌,都足夠讓大部分女子心生意動了,至少,現在賀蘭瓷就有看見那倆姑娘正偷覷著陸無憂,臉頰泛暈,含情的眸子一眨一眨,些微有些期待似的。

  雖然她自己也不是完全不樂意。

  陸無憂微微挑眉道:「樂意的多了去了,但與我何干,我又不是……」他語氣有些危險地附在她耳邊,慢條斯理道,「你再誤會我,我晚上就回房,像在外面那次那樣親你。」

  賀蘭瓷稍稍一滯,腦海中閃過被陸無憂在荒郊野外親到腿軟,貼著樹幹下滑的畫面,一時失語。

  隨後又很懵。

  ……這也算威脅嗎?

  陸無憂似乎很滿意她懵住的神情,想了想,又道:「算了,你要實在不想處理,就交給青葉吧,總能找到事情讓她們幹。」

  ***

  晚上,陸無憂照常在書房裡準備日講的講章,近日來彈劾他的奏章倒是日漸稀少——讓他越來越沒發揮空間,很有幾分拔劍四顧心茫然的感覺。

  大抵是他爹手持重劍時,發覺天下無敵的寂寞。

  講章還沒準備到一半,感覺到有人推門進來。

  陸無憂頭也沒抬,這個點會不推門就進來的,大抵只有賀蘭瓷——她以前也敲門,後來陸無憂讓她晚上別敲了,反而擾亂他的思緒。

  他一邊翻著典籍,一邊手下不停地往下撰寫,就看見一碗銀耳紅棗甜羹擺在了他的案前,陸無憂順勢抬頭——賀蘭瓷還從沒給他端過宵夜——緊接著便看到,那個應該是叫若顏的姑娘正手中端了個托盤,盤裡除了方才的甜羹,還有一隻小巧精緻的香爐,和一盒鏤空的香盒。

  她巧笑著道:「大人夤夜勞務,著實辛苦了,所以奴家特備了些夜宵給大人,還有這香,有提神醒腦的作用,是奴家最喜歡的香味,大人不妨試試……」

  賀蘭瓷還在自己這邊的書房收拾整理著看完的文章。

  陸無憂讓她把挑出來文章優秀的給他,然後再遞還名帖,這樣彼此之間也就勉強能算半個約定門生,反正陸無憂現在不掌科考,也不怕彈劾舞弊。

  雖然這些士子大部分年紀比陸無憂還大——不過官場素來不看這個,年紀輕輕身居高位的也不是沒有過。

  起先陸無憂還會看兩眼,後來便乾脆放手讓她看。

  賀蘭瓷還在整理,突然見陸無憂快步走了過來,她一愣,道:「怎麼回事?」

  陸無憂把準備到一半的文稿和攤開的典籍放到賀蘭瓷桌案上,道:「想把青葉打一頓。」

  賀蘭瓷:「……?」

  陸無憂道:「聞到我身上味了沒有?」

  賀蘭瓷只好依言過去嗅了嗅,陸無憂身上確實有股別樣婉轉的香氣,縈回之間暗香盈盈,賀蘭瓷領會了一下,道:「不會是……」

  陸無憂頷首道:「差不多是你想的那樣,我又不是真的要紅袖添香……有人大半夜進我書房居然沒去阻攔,我看他是有點欠揍了。」他一頓,四周看看道,「還有多餘的椅子嗎?」

  賀蘭瓷道:「……你要在這?」

  陸無憂道:「我書房現在一股熏人的香氣,你先讓我擠擠,不然你過去也行。」

  賀蘭瓷不由道:「那姑娘呢?」

  「還能怎麼辦,讓她回房禁足了。」陸無憂已經自動自發找了張椅子,拖過來坐下,「我有個過世的長輩,以前為了想抱孫子孫女,幹過半夜往人房裡塞姑娘的事情,著實恐怖。希望蕭南洵沒往這方面打主意,我明天找機會叫人盤問一下。」

  賀蘭瓷卻一下想起了那次宮宴時,和二皇子的談話。

  ——說得冠冕堂皇,你敢保證日後他身邊就不會有新人?

  頓時明白了二皇子此番作為,究竟為何。

  往陸無憂身邊塞人,是為了證明天下男子都一樣,不過是貪慕顏色,喜新厭舊,且不管成與不成,都能給她添堵。

  雖然現階段她願意相信陸無憂不是那樣的人,但日後的事,誰也說不準。

  賀蘭瓷便也坐下來,轉頭有些微妙地看向陸無憂。

  陸無憂停了筆道:「你看我做什麼?」

  賀蘭瓷思忖著不知如何開口,糾結著道:「……你先前對我說過,對男女之事都沒什麼興趣。」

  陸無憂拿筆的手微微一僵。

  為了防止他忘了,賀蘭瓷還提醒他道:「是在郊祀,我剛砸了李廷的腦袋,你說完會處置李廷的時候說的。」

  陸無憂差點連筆都拿不穩了,他掩飾似的將筆放下,把典籍拿到面前,長指輕翻著頁,一派輕描淡寫般的姿態道:「嗯,怎麼了?」

  賀蘭瓷絲毫沒察覺他的狀態,有些挺不好意思地糾結於自己的小心思道:「……你現在還這麼想嗎?」

  陸無憂:「……」

  賀蘭瓷見他沉默,不免又有幾分忐忑。

  她理解的男女之事,應當還是男歡女愛之類的,她和陸無憂雖然有一點點歡,但還遠談不上愛,且,她好像也沒讓他歡到位,再且,陸無憂的興致也是一陣一陣的,著實難以捉摸。

  若他起了心思,日後還想到別地尋歡,最好還是,先商量清楚比較好。

  陸無憂低頭,拿起賀蘭瓷的茶盞,喝了一口,徐徐道:「……問我這個做什麼?」

  賀蘭瓷實話實說道:「想……商量商量。」

  陸無憂也開始斟酌起來,他發覺確實還是寫奏章罵人快樂,幾乎不用思索,下筆便如有神,酣暢淋漓,痛快無比,但現在好像提筆寫一個字都挺困難的。

  彷彿是從未遭遇的文思堵塞。

  陸無憂含糊道:「……那不就,順其自然嘛。你還能讓我有什麼意見?」

  賀蘭瓷聽著他的話,頓覺不妙,道:「……你是改主意了?」

  陸無憂岔開話題道:「你是不打算讓我繼續幹活了?」

  賀蘭瓷又一時遲疑,陸無憂確實正寫到一半,大晚上自己拿這種風花雪月的事來攪擾他,也確實是不太合適,便改口道:「那你先寫。」

  陸無憂抬手繼續喝她的茶,低頭一看剛才準備地正起勁的講章,文思全斷,根本不記得自己剛才要寫什麼。

  所幸這不是明日要用的。

  賀蘭瓷坐回去繼續整理她的文章,好半天見陸無憂隻字未寫,只是拚命喝茶。

  她很關切道:「你口渴嗎?」

  陸無憂道:「你茶不錯。」

  賀蘭瓷微微迷惑:「府裡用的都是一樣的茶葉。」

  陸無憂隨口胡說道:「第一道茶、第二道茶,用的什麼水,煮的時間長短,醒茶與否都有差別……」

  賀蘭瓷見他越說越離奇,不由道:「我就隨便抓了把茶葉,放壺裡面泡而已……你臉怎麼有點紅?」

  陸無憂本來沒覺得口渴,被她一說,才發現確實口唇乾渴,不太尋常,便壓著自己的脈內視了一下,感覺到血脈裡正含著一絲不同尋常的熱切翻湧。

  ——霎時間便明白了,先前蕭南洵送來的那個女子點的香爐裡,只怕有點問題。

  因為程度太輕,陸無憂沒發現問題,他抗毒,但毒和藥是兩碼事,而且確實很輕,輕到他用內力應該能輕易壓下去,根本不用在意,可……

  陸無憂喉頭微動。

  賀蘭瓷正把沁涼的手背貼到他的額頭上,嘀咕道:「有點發熱,你該不會是這幾日睡在書房裡,染上風寒了吧?」

  她記得她那次去看他,他的確是和衣而臥,連被子都忘了蓋,加之他前些日子為了寫奏章經常熬到深夜,雖說陸無憂身強力壯,但聽說越是這種人,一旦病起來越是病來如山倒。

  想著她又去摸了摸他的頰。

  陸無憂任由她的指尖在自己臉上貼著,感覺到體內那一股熱意,像一簇小小火苗,灼灼燃燒。

  賀蘭瓷道:「你別不是真……」

  陸無憂抬手覆上賀蘭瓷的素手,動了動唇,鬼使神差道:「我要是風寒了,你會照顧我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5 09:31 PM

第四十三章

  賀蘭瓷覺得他這問的是什麼傻話呢,不由更疑心陸無憂是不是真的病了,尤其他連手頭文章都寫得斷斷續續,更是不正常。

  當即,賀蘭瓷便起身道:「我去給你叫大夫。」

  陸無憂咳嗽了一聲,拽住賀蘭瓷的衣袖道:「……不用了,這大晚上的,我又沒什麼大毛病。」

  賀蘭瓷被他扯住,見他紅著臉咳嗽,定住神道:「我記得你自己會點醫術?」

  陸無憂道:「對,所以不嚴重,你坐下,我……」他沉吟著,移開視線道,「我只是有點不舒服。」

  賀蘭瓷想起府裡還有挺多藥材,不由道:「那我去……叫人給你熬個藥?治風寒的藥材府裡應該還是有的。」

  陸無憂懨懨道:「……我不想喝藥。」

  ……他病情加重得倒是挺快,怎麼眨眼功夫看起來更病怏怏了。

  賀蘭瓷只好道:「那你要不要躺在榻上休息一會?」

  陸無憂有氣無力地點了頭,臉上浮起的潮紅愈重。

  賀蘭瓷又摸了一把他的額頭,確實比先前更燙了,便扶著他躺到榻上。

  陸無憂薄喘著,鬆了鬆衣襟,正想解開,就見賀蘭瓷把放在一旁的被子抱過來,結結實實按在了他的身上,邊角都掖仔細了。

  一瞬間,陸無憂感覺到了窒息。

  賀蘭瓷還很貼心道:「我小時候風寒,家裡人就說身上捂出汗之後,熱很快便能退了。」許是見他難受,她語氣越發輕柔,「你忍一忍。」

  陸無憂確實很忍耐,額頭上汗都冒了出來,呼吸一聲促過一聲,他垂著眸別過臉去,但很快又別了回來。

  賀蘭瓷叫人端了盆冷水過來,絞了濕帕子,敷在陸無憂額頭上,又另取了布巾幫他擦了擦汗,雖然陸無憂看起來還是越來越熱,汗也越來越多,額髮都漸漸帶上了濕氣。

  她不由越發憂愁起來。

  陸無憂從低垂的視野裡,能看見少女專注、認真,還有些微擔憂的模樣,在那張臉上格外生動,似乎連細節都被放大了,而她所有的反應都為他所牽動。

  賀蘭瓷又給變得濕熱的帕子換了次水,聽見陸無憂道:「……我餓了。」

  「……現在?」

  賀蘭瓷有點迷茫,她病得時候胃口全無,什麼都吃不下。

  陸無憂點了點頭。

  但興許人和人不一樣,賀蘭瓷暗自想著,只好問:「你想吃什麼?」

  陸無憂喉結滾了一下,胸膛微微起伏,聲音清淺,氣若游絲道:「夜宵……想喝甜粥。」

  賀蘭瓷點頭表示知道了,起身道:「我去叫人給你煮。」

  陸無憂輕扯著她的衣擺,微微歪頭,似乎很疑惑道:「你不會煮麼?」

  他要求還挺多。

  賀蘭瓷一滯,猶豫著道:「其實我沒怎麼下過廚……」

  小時候都在生病,去了青州也用不著她動手。

  陸無憂再一次對她長歪的技能點表示驚嘆,氣息微嘆道:「……煮粥很簡單的,你可以問問別人,不會很麻煩。」說話間,他似乎想要坐起來,「不然我……」

  又被賀蘭瓷一把按住。

  病人最大。

  「你別動……」賀蘭瓷也輕嘆了一聲道,「我去給你煮,你躺這別動。」

  幾乎是賀蘭瓷一離開書房,陸無憂迅速便將蓋得嚴嚴實實的被子猛然掀開,並且立刻推遠,直身而坐,粗喘著氣,抬手抹了一把汗,周身都濕黏黏的,很不舒服,可又分明覺得自己是開心的。

  這感覺真是古怪極了。

  所有一切的情緒都變得十分陌生,倒真有幾分昏頭漲腦。

  不一時,賀蘭瓷便又端著托盤回來了。

  聽見腳步聲陸無憂已經重新倒回榻上,無比不情願地把被子又拉了回來,賀蘭瓷端起粥碗,忐忑且誠實道:「我第一次煮粥,味道估計一般,如果你覺得難以下嚥也……」

  陸無憂已經自動自發坐了起來:「……無妨。」

  賀蘭瓷見他仍然有氣無力的樣子,端著碗猶豫道:「要不我餵你?」

  陸無憂:「……」

  他掙扎了,他居然真的掙扎了。

  殘存了一點點羞恥心,讓他最終抬起手道:「……算了,我自己來吧。」

  然而賀蘭瓷舉起碗道:「別逞強了,躺著吧,我餵你。」

  陸無憂眼見勺子都遞到了嘴邊,羞恥心搖搖欲墜,就在這時,突然鼻端聞到了一股淡淡苦味,他一僵道:「你熬了藥?」

  賀蘭瓷舉著勺子道:「對,喝完粥你就喝藥,別掙扎了陸大人,生病是要喝藥的。」

  陸無憂瞬間清醒過來。

  此刻,他突然決定做個人。

  「其實我沒病,方才只是……」

  然而賀蘭瓷似已看透他,道:「既然病了,就老實點。」

  粥被餵進了嘴裡,她嘴上不客氣,但動作卻很溫柔,軟糯和甜味一並在唇舌間擴散開,陸無憂一時竟忘了原本的掙扎。

  賀蘭瓷仍舊道:「要是覺得難喝就跟我說。」

  陸無憂這時垂著眸子,一句話也沒說,汗從額角滾滾而下。

  粥喝完了就輪到藥了,賀蘭瓷端起碗時,手裡還有另一個小紙包,放著幾枚飴糖,她正想著怎麼勸陸無憂把藥也給喝了,就見陸無憂眸光閃了閃,忽然接過她手裡的藥碗一飲而盡。

  嗯?

  賀蘭瓷還在怔愣,陸無憂突然傾身過來,她甚至能清晰看見他清逸面龐上滿布的濕汗,和眼眶中隱約透出的一抹紅,下一刻,苦澀的味道便從她唇間渡了過來。

  陸無憂托著她的頜,像是想把「同甘共苦」這個詞貫徹到底。

  只是病中的陸無憂雖然呼吸灼熱非常,但力氣卻沒少了半分,異常蠻橫地在她口唇中,彷彿汲取著什麼似的,舌尖亦是滾燙,遊刃有餘地來回逡巡。

  賀蘭瓷呼吸也漸漸急促。

  雖然她已經認命,陸無憂要是把風寒傳給她也沒辦法,兩人朝夕相處本來也無法避免,但這也……

  他是個病人啊!

  這不太合適吧!

  她身體力行按著陸無憂的肩膀,想讓他冷靜一點,然而陸無憂似乎比之前任何一次親吻都還要更不冷靜,他深吻著賀蘭瓷的同時,甚至手臂一用力,將她整個人拖抱了過來。

  賀蘭瓷還未回過神,已經被他按在了榻上。

  陸無憂手撐在她身體一側,深深淺淺地吻她,纏綿而又忍耐的勾纏,星眸如醉,有些痛苦地半闔著,滾燙的熱汗從他的鬢角砸落下來,燙得賀蘭瓷身子也一縮。

  可根本沒有縮的餘地。

  只能被陸無憂越發深的按著親。

  過了一會,似已吻夠,陸無憂的唇移開,緩緩下移貼上賀蘭瓷小巧的下巴,在那裡輕吻了一下,胸腔裡震出一聲又輕又緩的低笑來,道:「……甜的。」

  賀蘭瓷開始懷疑他腦子也燒得不清醒了。

  她抬手去摸陸無憂的額頭,那裡真的熱得離譜,她貼上去的指尖都有輕微被燙到的感覺,然而陸無憂的唇還在下移,頸側、鎖骨……順著不知何時散開的衣襟,一路向下。

  被觸碰到的每一處,都在灼灼燃燒著。

  賀蘭瓷的羞恥心後知後覺來臨,她在陸無憂已經逐漸親到不太合適的位置時,過於強烈的刺激感促使她忍不住攥住了他的胳膊,音色發軟發顫道:「……你還在生病。」

  陸無憂也彷彿拉回了一點神智。

  理智與慾求拉扯,在搖搖欲墜的臨界點,似乎就要分崩離析,但似乎也不應該是這樣的。

  他又不是真的想強迫她。

  陸無憂撐著身子坐起來,按住自己的脈息,用內力將那股陌生又熟悉的熱意,慢慢壓下去,隨之而來是頭腦也漸漸冷靜下來。

  他閉了下眸子。

  這模樣看起來實在過於痛苦,像是強行終止。

  他聲音發澀:「我是不是又冒犯到你了,我只是……想親一下,我沒打算……」陸無憂咳嗽了一聲,又道,「我也沒風寒,不會傳染給你,我就是……想喝粥。」

  賀蘭瓷總歸回過神來,平日裡春風得意跟孔雀擺尾似的人,現在正彷彿霜打的茄子。

  她遲疑著道:「……那你剛才,為什麼那麼熱?是你用武藝裝出來的嗎?你真的沒生病?」

  陸無憂道:「不完全是,燃香裡大概有點催情作用。」

  賀蘭瓷懂了。

  陸無憂這會意興闌珊,說話聲比剛才還要懨懨。

  見他正打算下去,賀蘭瓷實在有點……

  她猶豫著問出了一直以來,想問,但又不好意思問的問題:「……你,每次親完我是不是,忍得還挺辛苦的?」

  陸無憂動作一頓,道:「之前還行,最近有點……」

  賀蘭瓷道:「男子都會這樣嗎?」

  陸無憂語氣平淡道:「你要在這種地方好學嗎?也不是不行……其他人我不太清楚,但我以前不這樣,可能,畢竟,我們……」他緩緩道,「……有過夫妻之實。」

  賀蘭瓷此時也有點恥。

  她沉默著做了一會心理建設,道:「……要不,我幫幫你?」

  他剛才看起來真的有點過於慘了。

  陸無憂都快下去的腳步一頓,很快又繼續道:「你又不情願。」

  賀蘭瓷臉頰微紅,有點艱難道:「……也不是完全都。」

  陸無憂幾乎就要心動了,然而他回想她過去那些反應,又覺得很顯然她只是出於義務,在他看來,義務和你情我願是兩碼事,本質還是附帶的枷鎖,但……又實在很誘人。

  他掙扎著未動。

  賀蘭瓷也未動。

  僵持了片刻,頗有種敵不動我不動的感覺。

  陸無憂在本能意志的蠱惑下,摸了下鼻尖,低聲開口道:「……也不是沒有別的法子幫我。」

  賀蘭瓷當即便問道:「什麼法子?」

  陸無憂便轉回身,輕聲在她耳畔言語了幾句。

  他說得簡單,賀蘭瓷驀然燒紅了臉,隨後仍有些困惑:「……真的,可以?」

  陸無憂也有幾分不大自在:「……你真想幫我,試試不就知道了。」

  賀蘭瓷跪在榻上,很認真地問道:「具體怎麼做?」

  陸無憂也重又回到榻上,聲音透著由漫不經心掩飾的緊張:「還能怎麼……你們不是見過,要打聲招呼麼?」

  賀蘭瓷道:「……還真不記得了。」

  「那現在可以重新認識一下。」陸無憂難以控制自己的嘴道,「我重要的部分。」

  賀蘭瓷明明也很緊張,但聽到他的話,還是忍不住道:「能好好說話嗎?」

  陸無憂繼續胡言亂語道:「我長著一張嘴,就是要說話的,你不樂意聽,可以把它堵起來——我也不是很介意。」

  賀蘭瓷低著頭,已經紅到耳尖了。

  她又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異議:「你跟其他人說話的時候,明明不是這樣的,你就不能一視同仁,也用那種語氣態度對我嗎?」

  陸無憂悶哼一聲,輕喘著氣道:「……那我得失去多少快樂。」

  賀蘭瓷心驚肉跳地連忙閉上眼睛,抖著聲音道:「你這到底有什麼好快樂的!」

  陸無憂控制不住按住她的腰,額頭抵上她的肩膀,喘息聲更重道:「想說什麼說什麼還不快樂?」

  伴隨著他倆毫無營養的對話,還有些格外糟糕的聲音。

  賀蘭瓷只覺得整條手臂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

  理智清醒的極度羞恥。

  耳畔全是陸無憂低沉喑啞的喘息聲,就連自己也不自覺地呼吸聲重了幾分,整個人都發著燙。

  陸無憂趴在她肩膀上還不老實,貼在她耳垂邊若有似無地親著。

  賀蘭瓷咬著唇道:「我當初要是沒得罪你呢?」

  陸無憂在她肩窩輕嗅了兩下,又悶哼一聲,呼吸時輕時重道:「……你現在說得太晚了,但我就算陰陽怪氣,那會也沒把你怎麼樣……嘶,賀蘭瓷,你手輕點。」

  賀蘭瓷有點崩潰地擠出隻字片語:「太……了……不住。」

  陸無憂啞聲很不要臉地提醒道:「兩隻手不就行了,你學習一下。」

  賀蘭瓷不由薄怒道:「你剛才不是還很緊張嗎?」

  陸無憂又在她肩窩親了一口道:「我現在也很緊張,你一個不小心,我可能就完蛋了。」

  賀蘭瓷深吸一口氣道:「……然後你完蛋,我完蛋是嗎?」

  陸無憂挑著桃花眼,面頰上仍泛紅,這時眸光裡的陣陣波瀾著實勾魂攝魄:「對,你怎麼這麼聰明,那我肯定得跟你……同歸於盡。」

  不知過去多久,賀蘭瓷是真的手臂麻了。

  陸無憂才鬆快而餮足地長嘆了一口氣,只是依舊趴在她肩膀上,神色有些慵懶。

  賀蘭瓷隱約覺得自己肩膀也麻了,羞恥得幾乎連腦袋都抬不起來,整個人都快燒熟了。

  空氣裡還有未散去的氣味。

  「……你起來,我去淨室。」

  陸無憂說話語氣也隨意了起來:「賀蘭小姐,你好無情,讓我再趴一會。」

  賀蘭瓷總覺得這個陸無憂又變得不太一樣了。

  他還貼著她的耳畔,又拖長音調補充了一句:「……明明剛玩弄過我。」

  「……」

  賀蘭瓷用肩膀把他抵開,不想跟他繼續這種對話,只是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低著聲音道:「那那晚……你用這個法子也可以解決嗎?」

  「我想過,但你在,我也沒法嘗試,而且……」陸無憂頓了下道,「你怎麼辦?我又不能真把你丟那,總不能讓我也幫你……」

  賀蘭瓷頓時心頭一跳。

  那確實發不發生,都沒什麼區別。

  「說起來……」陸無憂又道,「所以是只有我有這種煩惱嗎?女子是沒有的嗎?」

  賀蘭瓷愣了愣,不知道該怎麼說。

  「總是時不時理智全無,太麻煩了,但又……嗯……」他忽然話鋒一轉道,「我親你的時候,你有覺得舒服嗎,有……」

  賀蘭瓷支支吾吾了一會,但陸無憂都這麼誠實了,她最終還是實話實說道:「……有覺得舒服,也……有時候會失去意識。」

  陸無憂放鬆下來,還安撫她道:「是很正常的。你看冊子上不都畫了,大千世界人人都在做,只是都躲在屋裡,你看不到罷了。」

  賀蘭瓷覺得他這個安慰人的話也很古怪。

  她被奇怪地安撫了,慢慢努力平靜下來道:「……你現在可以從我的肩膀上下來了嗎?」

  找帕子擦了擦,賀蘭瓷準備回臥房,看著自己書房榻上的狼藉,還在猶豫要不要叫他一起去淨室。

  陸無憂也已略微收拾了一下自己,比她還快地朝著臥房走。

  兩人先後叫水,洗了個澡。

  好在晚間柴房裡一直備著熱水,沐浴完,陸無憂又回了她書房,似乎繼續打算完成剛才沒寫完的講章,賀蘭瓷知道他公務沒弄完,也沒在意,估計他今晚也就睡在那邊。

  她捧了本書,坐在榻上,看了沒一會,腦海裡就又驀然浮現出陸無憂趴在她肩膀喘氣的畫面,和肉眼所見,手指所感。

  平心靜氣是沒法平心靜氣了。

  賀蘭瓷甚至開始有些恍惚回想,當初是真的發生了嗎,她真的……不太可能吧……

  從衣服箱子最底層翻出了先前陸無憂舅母和姚千雪給她的小冊子,只翻開看了幾眼,賀蘭瓷就覺得沒可能,一定沒可能。

  重新回到榻上,滅了燈,賀蘭瓷裹著被子輾轉了一會。

  沒等她輾轉出個結果,外面傳來了腳步聲,賀蘭瓷一僵,昏暗臥房內,陸無憂的身影再次出現,賀蘭瓷不由多了幾分久違的緊張。

  她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陸無憂見燈關了,便徑直上了榻,也蓋著被子直身躺下了。

  賀蘭瓷轉身都有點不好意思,還是陸無憂先側過身去,她才跟著側過身去,攥緊被子,閉上眼睛在心裡默背《千字文》,背到「信使可覆,器欲難量」時,隱約聽見陸無憂嗓音模糊地在說話。

  「……如果還有更舒服的,你要試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5 09:39 PM

第四十四章

  說完這句,他也沒有下文。

  且聲音過於低弱,不仔細聽,幾乎像是錯覺。

  賀蘭瓷臉頰紅透悶著腦袋,不知道該不該搭腔,在糾結與睏倦中不知不覺竟就這麼睡了過去。

  第二天醒來,她才發現還有別的事情等著她去料理。

  青葉十分羞慚道:「昨晚和幾個教……叫來的朋友喝多了,沒太注意……不過人我們都審問過了,放心,沒動粗,就是翻了翻她們帶來的東西,並且嚇唬嚇唬讓她們都老實交代了。」

  兩位姑娘昨天還花枝招展,今天看著就已經乖如鵪鶉,頭都不敢抬。

  賀蘭瓷看了一眼她們帶來的東西,琳瑯滿目——除了衣服首飾,像是昨晚的香盒香丸,還有些瓶瓶罐罐。

  「成分查過了,除了女子用的脂粉,裡頭可能還有些低劣的助興藥。」

  青葉說一句,那倆姑娘抖一下,一時間竟都看著差不多,讓賀蘭瓷忘了哪個是哪位。

  「夫人您看怎麼處置?」

  她確實挺頭疼的,這倆姑娘看著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比她看著還柔弱——賀蘭瓷還比劃了一下,反正她腰肯定是扭不成那樣的。

  賀蘭瓷在沉吟,那倆姑娘先動了。

  一個兩個抽抽噎噎起來,其中一個先哭道:「昨晚是我膽大包天,但是二殿下說,只要能成功誘使大人,便助我們脫奴籍,我也不想的,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另一個則哭得梨花帶雨:「夫人,我對大人半點非分之想都沒有,求您別送我們回二殿下那裡。」說話間,她又抖了一下,似乎很是畏懼。

  賀蘭瓷從小就怕聽女孩子哭,一下彷彿又想起當初在青州的小堂妹,光哭不止,還要人好聲好氣地哄才肯罷休,她沒法子只好頭疼著去哄。

  好在,現下應該用不著。

  她又略沉吟了一會,道:「你們會些什麼?」

  那倆姑娘面面相覷,支支吾吾道:「琴棋書畫……」

  賀蘭瓷瞬間眉目舒展,道:「會寫會畫就行,認識多少字?」

  那倆姑娘更加迷茫,但還是老實回答道:「讀過《幼學瓊林》、《千字文》,四書五經只粗讀了幾本,還有些詩文之類的。」

  賀蘭瓷的表情更加舒展道:「那就行,府中不養閒人,也找不到合適你們的活計,但你們可以抄書換錢以自立。」

  這還是賀蘭瓷以前幹過的,讀書識字的人到底不是大多數,文人又多自矜,這種枯燥的活幹的人便少了,但書鋪裡總是要找人抄抄孤本之類。

  她還遺憾過自己不是男子,不然可以支個攤子在外面賣賣字,替人寫寫信。

  那倆姑娘呆若木雞地「啊」了一聲。

  賀蘭瓷又道:「你們要是覺得自己的畫可以換錢,也可以來找我。府中書目有造冊,待會給你們一份,想要看什麼書可以借。不過筆墨紙硯不會白給你們,價錢會從中折算。」她似想起什麼,又補了一句,「你們會寫話本的話也可以……」

  那倆姑娘可能真沒見過這個場面。

  大凡家中主母,估摸都容不下她們,但留在這裡,怎麼也比留在二皇子府裡強,夜半看見被拖下去的下人,都讓人心驚肉跳,擔心什麼時候惹惱了二皇子。

  更何況二皇子只看臉,府裡又不缺美人,至於飛上枝頭更是痴心妄想。

  眼下兩人都做好了被刁難責罰的準備,沒想到等待著她們的是這麼——清奇的處置,難道說長得美行事也會非同凡響一點嗎?

  賀蘭瓷道:「還有什麼意見嗎?」

  「沒、沒有……」

  她想了想,還異想天開道:「你們若是寫了什麼詩文,也可以叫人拿來給我看。不過若再夜半擅闖,就只能送你們走了。」

  「好、好的……」

  兩人被安排在了離主屋最遠的倒座房,一般是供西席、僕役,或是上門不大熟的親戚外人所住,再叫人好好看守,應該一時半刻不用擔心了。

  賀蘭瓷處理完,一身輕鬆地回去。

  等到陸無憂回來時,她還多少糾結了一會,不太能面對,陸無憂似乎也有點,但得知了新鮮消息急於分享的心情沖破了尷尬。

  陸無憂坐下,垂眸道:「我先前著人打聽許皇后和衛國公,有了點眉目,因為是從他們府上舊人那裡探聽的,多費了點功夫。」

  賀蘭瓷一下想起這事,不由也正襟危坐道:「然後呢?」

  陸無憂道:「他倆成婚後應該沒什麼往來。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是不假,感情應也算不錯,不過許皇后那會心高氣傲,覺得當時的衛國公沒出息,只知道鬥雞走狗,和狐朋狗友鬼混,還為此吵過幾架。恰逢聖上慇勤示好,便打算——一開始可能是這樣——用聖上刺激一下對方,結果衛國公一氣之下去戍邊打北狄了,許皇后也就這麼負氣嫁給了聖上。」

  賀蘭瓷彷彿在聽姚千雪說八卦,不由湊近了一些道:「繼續說。」

  陸無憂微微抬眸看了她一眼,又垂著眼道:「許皇后那邊的事情應該都知道了,衛國公好歹出身武將世家,打北狄時還是頗為英勇,等立了戰功回來,發現佳人已嫁,迫於無奈也娶了位夫人,就是已經早亡的衛國公夫人,據傳……嗯,她長得和許皇后有幾分相似。再續前緣是夠嗆,但估計這信是想彌補遺憾。送是能送,我準備找藉口親自去一趟,順便……」

  說話間,陸無憂在低下來的視線裡,看見了她搭在桌上的一截玉臂,和細白修長的手指。

  ……算了他還是看臉吧。

  然而待陸無憂抬起頭時,發現看臉也沒好到哪裡去。

  也不知道昨晚他最後說的話,賀蘭瓷到底聽見了沒有,微妙地希望她沒聽見,又希望她聽見了。

  賀蘭瓷自是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只是若有所思地唏噓了一會。

  她沉吟的時間過長,陸無憂忍不住又開始胡言亂語起來:「在想什麼?你又不是負氣嫁給我的……」出於一種本能的領地意識,他道,「……你應該不至於還在惦記著林章吧?你對他倒一直都挺好。」

  賀蘭瓷回神,覺得他甚是離譜:「我和林公子清不清白,你不清楚?」

  陸無憂開始翻舊賬,微微挑眉道:「不說我還差點忘了,賀蘭小姐是不是還為了他,跟我發過火來著。還為了讓他日子好過點,親自費心費力劃船。」

  賀蘭瓷不知道他怎麼突然又開始陰陽怪氣了。

  「因為他是個好人,還……很倒黴。」

  陸無憂一頓,道:「……我不好嗎?」

  賀蘭瓷默默道:「那要不你先從好好說話開始?」

  陸無憂確實也覺得自己這段話來得毫無必要,賀蘭瓷要是對林章動過心,見到他和康寧侯二小姐應該不會是上次那種反應,但面對賀蘭瓷他確實一直以來都……想什麼說什麼,雙方什麼陰陽怪氣的話沒說過,根本不用在意形象問題。

  他定了定神,隨即莞爾道:「不過我剛聽到消息,林章和康寧侯二小姐的婚期也定了,那位魏二小姐好像確實對我死心了。」

  賀蘭瓷既鬆了口氣,又覺得林章還是慘。

  「說完他了,接下來到我們了……」陸無憂似隨口道,「你要是沒什麼事,我們待會出門吃個飯。」

  賀蘭瓷疑惑:「嗯?怎麼突然?」

  陸無憂道:「這不感覺你又有陣子沒出門了。」

  ……他們去城外也沒過去幾天啊。

  但賀蘭瓷還是點頭道:「我去叫未靈。」

  陸無憂道:「她天天出門,叫她幹嘛。我馬車都備好了,你快點。」

  不是上次新婚夜那家門口有清泉石潭、竹筒擊石的清幽飯館,陸無憂帶著她又換了一家同樣看起來十分精緻的館子。

  菜饌自然也一樣美味。

  賀蘭瓷吃著吃著,發現陸無憂很快吃完,便端起酒杯邊飲邊看她。

  她也迅速吃完,才拭淨唇,道:「你看我幹什麼?」

  陸無憂放下酒杯,唇畔還沾著微醺的濕意,道:「在想,我是不是應該對你好點?」

  賀蘭瓷很誠懇道:「已經挺好了。」

  陸無憂道:「先前只是出於盡責罷了。」

  賀蘭瓷思忖道:「那現在有區別嗎?」

  陸無憂頓了一頓,道:「這不想著我們現在都這麼親密了,自然要有點不同……你還有沒有什麼想要的,想做的?能做到的我盡量滿足。」

  「你是哪個寺廟的菩薩嗎?」賀蘭瓷一時竟然有些啼笑皆非,「別說了,覺月寺我都不敢去上香了,生怕再從供桌下面鑽出來個人……哦對,就是你到上京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陸無憂咳嗽了一聲道:「我當時只聽見隻言片語,有所誤解,口氣不太好。」

  賀蘭瓷微覺驚奇:「我口氣也不好,而且當時你不是還幫了我……陸大人,你今天怎麼回事?」

  陸無憂唇瓣動了半天,最終幽幽吐出一句話來:「……這不是被你玩弄過了嗎?」

  賀蘭瓷:「……」

  陸無憂又道:「……還玩嗎?」

  賀蘭瓷頓時覺得手腕發酸,臉頰也有點著色,她緩緩吐了口氣,含糊道:「陸大人,你這麼……求不滿嗎?」

  陸無憂在這方面倒並不很羞恥:「我畢竟是個沒有隱疾的男人。」

  「……」

  賀蘭瓷突然覺得這人記性太好,也不一定是什麼好事,他怎麼說過做過每一句都記得這麼清楚,不止記得,還要拿出來提。

  她糾結了一下,道:「回去晚上再說吧……話說你,就不能快點嗎?」

  手臂真的很酸。

  陸無憂微覺有被冒犯到,但他依然道:「那可能是賀蘭小姐技藝不夠精湛,你不是很勤學好問的嗎?」

  賀蘭瓷也微覺被冒犯到:「我又沒打算在這種地方也……算了,這也能學的嗎?」

  陸無憂道:「大抵是沒有夫子教的,估計得自學成才,但只要勤學苦練,我相信以賀蘭小姐的聰明才智,應該……不成問題。」

  這對話乍一聽看不出什麼,仔細一想全是問題。

  賀蘭瓷連看一旁的筷簽筒都覺得有些微妙,垂著頭,手指也有些不自在。

  不尷不尬的氣氛持續到出了門,陸無憂似乎還打算去帶她逛街買點東西,被賀蘭瓷趕緊拉住,她衣服首飾被兄妹倆添完,到現在都還有很多沒來得及用上。

  賀蘭瓷這才想起問:「你之前寫得那份……請求清丈勳戚田地的奏章呢。」

  陸無憂也回神道:「準備得差不多,應該這兩天同僚就遞上去了。」

  確實如陸無憂所言,那奏章兩天後,便由戶部給事中遞到了聖上的桌前,裡頭更增添了許多詳實的罪證,樁樁件件時間地點人物都寫得清清楚楚。

  不僅如此,這篇被稱為「侵田論」的文章,也一時間傳遍了士林,甚至大街小巷。

  因為先前這位陸六元罵人罵得太過出名——那本《陸霽安奏駁大全》是真的出了,言辭犀利詼諧,罵人字字精準,成了大家茶餘飯後消遣娛樂的讀物。

  聽說是陸六元所作,這次亦有許多人前來拜讀,而且因為文字平實樸素,只要稍稍識字便可讀懂,很多人第一時間看完,都忍不住暗自垂淚,隨後生出憤慨,一時眾人都群情激奮。

  聖上得知亦是勃然大怒。

  他就算知道權貴侵佔良田,且瞞下不報,也不會知道具體的數字能有這麼離譜。

  不過與此同時的是,所有聯名上奏章的人,也被一併捉拿調查了。

  陸無憂還在書房,賀蘭瓷就見官兵進來,客客氣氣道:「還請陸大人配合。」

  他神色還很淡定,甚至拍了拍賀蘭瓷的肩膀,從她身旁擦過,道:「沒什麼事,你在府裡等我,我去去就回。」

  賀蘭瓷忍不住問了句:「請問你們是哪的?」

  那官兵有些羞赧道:「都察院的。」

  賀蘭瓷:「……」

  這還挺巧。

  陸無憂這一走就是兩天,她和陸無憂對某些事還沒研究出個所以然來,人就被捉走了。

  不過她爹當年也時常如此,賀蘭瓷還算淡定。

  倒是花未靈不由擔憂道:「我哥不會被捉走,冤枉,下獄,打板子,用刑,然後屈打成招,下死牢,最後我們得去劫獄什麼的吧。」

  賀蘭瓷安撫她道:「都察院裡沒這套流程,你說得那估計是詔獄……你最近在看什麼話本?」

  花未靈道:「哦,叫《洗冤記》,特別精彩。」

  賀蘭瓷學著陸無憂一樣,揉了下她的腦袋,道:「別擔心,應該沒什麼事,你繼續看話本吧。」

  但是陸無憂不在,賀蘭瓷自己多少也有些擔心,去找她爹也是不可能的,她爹是出了名的絕不徇情。

  賀蘭瓷收拾了下東西,踏上馬車,徑直去了都察院大門口。

  都察院官衙在皇城外面,守衛不算森嚴。天牢尚且允許探監,更何況這些官員只是被叫來調查,故而門口已經停了不少官員家眷的車轎。

  賀蘭瓷沒用帷帽,幾乎一露臉,守門的便已認出,呆怔怔地放她進去。

  當然,賀蘭瓷死活也沒想到,陸無憂正被幾個人圍著看手相。

  「來,霽安兄,反正閒來無事,不如也幫我看看。」

  「我這只也看看……」

  賀蘭瓷走過去時,倒是周圍一下噤了聲,這幫被看押的官員大都年輕,這會還有人不由自主紅了臉。

  陸無憂緩緩朝她望來,眼神中卻頗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哀怨。

  賀蘭瓷把手裡準備的換洗衣物和特地帶的食盒一股腦塞到陸無憂手裡,道:「……你沒事吧?」

  陸無憂接過,放到一旁,道:「有事。」

  賀蘭瓷緊張道:「……用刑了???」

  「那倒沒有,好吃好喝照看著,就是……」陸無憂語氣淡淡道,「你怎麼才來?」

  賀蘭瓷這才發現,周圍其他官員身旁早已有了家眷送的東西。

  她開始隱約有些猜測,不由道:「……是我來晚了?」

  陸無憂微微靠近她,道:「夫人,這樣顯得你很不關心我,我們情比金堅的傳言,便很容易被戳穿。」

  「呃……我是對你比較有信心。」賀蘭瓷岔開話題道,「你還會看手相?」

  陸無憂靠得更近,聲音壓得更低:「不會,隨口編的,他們都信了。畢竟我們在這也沒什麼事,除了前半日有審問,後面都在這裡,大概是為了平息權貴的怒火,還不知要待到什麼時候。」他頓了頓,道,「沒人找你麻煩吧。」

  賀蘭瓷道:「這才幾天,我還不至於這麼扛不住。」

  雖然確實,最近幾日在府門外探頭探腦的人變多了,要是真的權衡利弊,將這幫官員也同時落罪,那他們的處境確實會被動一些。

  陸無憂道:「……你會怪我嗎?」

  賀蘭瓷一愣道:「我怪你什麼?」

  陸無憂語氣輕緩道:「本來不去管這事,我還可以安安穩穩當我的日講官,現在卻不好說了。」

  賀蘭瓷卻忽然一笑道:「你覺得我是個什麼樣的人?會因為這種事情怪你沒有明哲保身?至少這件事,我覺得你沒有半點過錯,如果真要責罰下來……」

  他們倆本已靠得很近,賀蘭瓷再拉近距離,唇瓣幾乎貼上陸無憂的耳朵:「……是聖人不明。」

  她音色本就輕軟,這一句更像是飄進了陸無憂耳朵裡。

  像種奇怪的蠱惑。

  陸無憂瞬間手掌便握住了賀蘭瓷的肩頭,然後在四周灼灼視線下,想起了,這是在眾目睽睽下,才把這個念頭壓下去,只是微微側過頭,任由唇在她耳邊廝磨,道:「……你好像被我帶壞了。」

  賀蘭瓷道:「我……也一直不很規矩。」

  陸無憂低笑出聲:「本來也不是沒有在擔心,我要真出事了,你是不是轉頭就後悔了,這會沒來,是不是在琢磨另攀高枝了。」

  賀蘭瓷知道他又在胡言亂語,當即語氣不善道:「少亂胡說,我勸你最好對我的人品也稍微有點信心,而且……」她後半句軟下來,「我知道在大雍當官沉沉浮浮都屬正常,早有心理準備,你安心在這待著吧,還有什麼想要的跟我說,我再送來……就算你真落罪了,我也不會如此作想。」

  斟酌著,賀蘭瓷抬起眼眸,拉開一點距離,看他道:「你那份奏章我看了,我……若是你,也一定會把它遞上去,我覺得你……」她有些不自在道,「你挺好的。」

  賀蘭瓷很真情實感地想安撫一下陸無憂,卻不料他在聽完她的話後,突兀道:「……怎麼辦,我突然想親你了。」

  「……?」

  賀蘭瓷怔了怔,也看見周圍好事者的熱烈眼神,勸他:「你冷靜點。」

  陸無憂嘆了口氣,語氣似比初見時還要哀怨一點:「要不讓他們都退避三舍一下,我三天沒親你了呢。」

  賀蘭瓷紅著耳尖道:「先欠著吧,回去再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5 09:51 PM

第四十五章

  兩人正說著,就見旁邊一位年輕夫人快步走進來,上前一把抱住自家夫君,嚎哭道:「相公,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出去啊!你可不能真出事啊!我們家就靠你這頂樑柱了啊——」

  那位年輕官員抱著自家夫人,一邊給媳婦擦著眼淚,一邊無奈道:「沒事的、沒事的,哎呦,夫人您別哭了。」

  他夫人還在他身上使勁拱著,眼淚全蹭他官服上了。

  場面一時非常熱烈滑稽。

  陸無憂:「……」

  賀蘭瓷:「……」

  周圍其他同僚們倒是都看得興致勃勃,彷彿這是他們枯燥無味生活裡唯一的調劑品。

  陸無憂躍躍欲試地輕聲道:「要不我們也……」

  賀蘭瓷也輕聲道:「……我哭不成那樣。」

  陸無憂莞爾道:「抱一下而……」說著,他自己似乎想起什麼,「算了……我兩天沒沐浴了,那我給你看個手相好了。」

  賀蘭瓷道:「你不是剛說不會?」

  陸無憂笑道:「其實還是會的,會一點點。」

  賀蘭瓷任由陸無憂將她的掌心攤開。

  額髮從陸無憂的鬢邊掃下來,他低垂頭看了一會道:「你手相還挺坎坷的,不過……」他的指尖在她掌心輕微一拂,道,「從這裡多了一條線,之後的命相倒是平順多了,這裡到這裡……幾乎糾纏到了一起,我怎麼覺得有點像我。」

  ……他果然根本在胡扯吧。

  賀蘭瓷手心微癢,忍不住蜷了蜷指尖道:「你還有什麼別的想說的麼?」

  陸無憂這才抬起頭來,看著眼前羞意若隱若現的美貌少女,那雙顏色略淺卻又明燦的桃花眸,漸漸彎出好看的弧度,道:「要再來看我,哦,幫我帶壺酒來。」

  幾乎是賀蘭瓷一走,幾個同僚便圍了上來。

  「說實話,我還是第一次這麼近的看那位。」

  「雖然一直知道霽安你娶了她,但當真見到還是……」

  「……好羨慕啊。」

  「她居然真的會來探你,我還以為她那般的女子應該是不沾俗事,被高高供起來,平日裡就是吟風弄月,飲晨露食花瓣那種……」

  陸無憂手指間仍殘留著賀蘭瓷未散去的餘溫。

  他溫文一笑道:「諸位多慮了,我夫人只是有些害羞,她平日裡在府上,可活潑了——啊,當然你們可能見不到。」

  ***

  賀蘭瓷回去後,又陸陸續續來了幾次。

  陸無憂一直在都察院衙門裡待了差不多十來日,也沒怎麼審訊,真如他所言,像只是為了平息權貴的怒火,因為那道摺子上去之後,聖上便開始下令盤查京中權貴的田地。

  這一查,鬧得雞飛狗跳,所有牽連到的勳戚都開始動用起了人脈。

  一時間來找聖上哭訴的公侯卿爵,幾乎得排著隊來面聖,更別提後宮中那些有家人牽連到的宮妃,能吹枕邊風的都開始大吹起枕邊風,就連司禮監的幾位首領太監,也或多或少把話引向了權利傾扎,和派系鬥爭,話裡話外都是那幾個年輕官員不懂事,被人利用了,事情哪有這麼嚴重,都是危言聳聽。

  翻舊賬彈劾上書官員的奏章也似雪片而來。

  但聖上彷彿鐵了心。

  就在這時,衛國公主動上書,說自己在京郊的幾處莊子,因下頭人管理不善,妄自侵吞了一些百姓的良田,如今已嚴懲下人,並將未曾繳納的糧食一併補上,特此上書告罪。

  京中權貴一貫聞風而動,見之,有些人已有些動搖——畢竟那奏章上寫的良田畝數,也並非全部。

  膽小的,乾脆學著衛國公上書,一併繳了部分糧。

  其餘大都還在觀望。

  不料,聖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又處置了兩個不止侵吞良田瞞下不報,還私下縱容僕役打死人且沒什麼根基的勳戚,是真真讓錦衣衛抄家上門,勳戚本人和家眷關去宗人府,府上僕役下人一併抓去詔獄審問,那哭哭啼啼的慘烈陣仗,讓前去圍觀的都心驚肉跳。

  殺雞儆猴之後,京中權貴基本陸陸續續都把糧給補了個大概,存糧不夠的就折成現銀補上。

  戶部立刻著人清點,就手把糧送去賑災。

  眼見大勢已去,關押在都察院的上書年輕官員也陸陸續續都被放了出來。

  陸無憂回來時,還頗有些遺憾道:「衛國公這人情也還得太快了。」

  衛國公府上田莊,其實主要不在京郊,所以補起來也相當乾脆。

  賀蘭瓷道:「皇后那封信作用那麼大?」

  陸無憂道:「我後來才反應過來,她應該挺喜歡你的,所以給你那封信,是想順水推舟送你個人情。」

  賀蘭瓷回過味來:「她還替我解了蕭南洵的圍。」

  陸無憂笑道:「賀蘭小姐,可見長得漂亮也不全是壞處。」

  「呃……」

  賀蘭瓷覺得他可能有所誤解,但也不想把當日羞恥的對話復述給陸無憂,只是這麼一想,又不免想起了當時許皇后問過她的話。

  他們許久之前的談話,似乎也沒探討出個結果來——陸無憂到底有沒有心思活絡。

  那邊陸無憂已經徑直去淨室沐浴換衣。

  他洗了許久,賀蘭瓷懷疑他可能洗褪了一層皮,還沒來得及多想,陸無憂如釋重負從淨室裡出來,身上猶帶著熱氣蒸騰濕淋淋的水汽,便上來握她的腕。

  賀蘭瓷尚有幾分懵,唇已經被陸無憂急切地堵住了,是個冗長到近乎窒息的吻。

  而且親著親著,就手將她腕,壓到了榻上。

  賀蘭瓷幾乎瞬間,便有些意識空白,潮濕的水汽在髮梢間氤氳,呼吸卻灼熱而凌亂,陸無憂變換著姿勢,唇卻始終緊密貼著,像是真的來討債的。

  因為一段時間沒親了,再觸碰時,似乎又燃起了點陌生的刺激感。

  至少賀蘭瓷現在就已經有些想躲了,隨著舌尖接觸,大腦頻繁地產生激烈的刺激感,她抑制不住地發出令人面紅.耳赤的聲音,手指按著陸無憂的肩膀,指尖繃緊,身體發顫,連眼尾都染上濕紅。

  但這種糟糕的聲音顯然,只能,更加鼓勵到陸無憂。

  他扣住賀蘭瓷的後腦,還未乾透的髮滑下來在她耳畔拂動,還有幾縷則落到了她的肩窩,隨著他親吻的動作,一下一下輕搔過賀蘭瓷的鎖骨。

  她完全軟下來了,鼻腔裡發出的聲音都變得似泣非泣。

  賀蘭瓷也不知道陸無憂究竟親了多久,只覺得口唇全麻了,他還攬著她的腰,不太願意放過。

  最後陸無憂總算略微鬆開些許,在她唇瓣上廝磨時,才聽見他的聲音道:「……你叫得也太軟了。」

  賀蘭瓷喘著氣道:「……我沒叫!」

  陸無憂低笑了一聲道:「那剛才是什麼聲音?」

  賀蘭瓷稍微側過些臉道:「……是你親得太狠了。」

  陸無憂在她頰邊親了親道:「拜託,這可是十多天……你不想麼?」最後一句,壓在嗓子裡,近乎呢喃耳語。

  賀蘭瓷挺直了脖子,眼眸中隱約有水光瀲灩,總覺得不知怎麼開這個口,但陸無憂好像也不是很在意,他順著她的脖子又往下親。

  那些地方同樣像被灼到了一樣。

  賀蘭瓷咬著唇,呼吸聲紊亂,抑制不住胸口的起伏。

  陸無憂一直下滑到某處,才略停下,問道:「賀蘭小姐,我能親到哪?」

  「……」

  賀蘭瓷是真的空白了一瞬,脫口道:「……你問我?」

  陸無憂低垂眸,長睫輕眨,看著眼前美景,喉結不自覺上下滾動道:「……這不畢竟是你的身子。」

  都這樣了……

  賀蘭瓷覺得這簡直離譜:「那你別親了。」

  陸無憂倏忽抬眸看她:「……?你好小氣。」

  賀蘭瓷:「……」

  陸無憂幽幽道:「都那麼多天了,而且你……」他唇瓣輕抿道,「對我看也看了,摸也摸了,什麼都做了,居然不願意禮尚往來。」

  禮尚往來這個詞是這麼用的嗎?

  賀蘭瓷胸口仍起伏著,她閉上眼睛,正要開口。

  陸無憂撐起手臂,在她臉上又親了親,突然輕輕笑了一聲:「想一天親回本反正也不可能,來日方長……在那邊待了十幾天,可真是無聊死我了。」

  賀蘭瓷睜開眼睛道:「後來也沒事做麼?」

  陸無憂點頭道:「對啊,幾位關在一起的同僚的掌紋我都快能背下來了。紙筆也沒有,我們甚至在那裡開始連詩,連了首幾百句的,辭藻倒是華麗,就是記不得最開始這詩到底是寫什麼的了。」

  賀蘭瓷心懷同情道:「總算是出來了。」

  陸無憂道:「嗯……不過我暫時不用去日講了。」他撤身到一邊,「聖上沒有處罰,但讓我和戶部幾位官員一起去清丈田地,從京郊附近可能一直要到齊州邊界,短則半個月,長則一兩個月。」

  賀蘭瓷也坐起來道:「什麼時候出發?」

  陸無憂托腮道:「大概就明後天。」

  賀蘭瓷想了想,道:「我幫你準備行李?不過我爹以前出門帶的比較少,你可能……要講究一點,我盡量準備吧……」

  她還在說著,聽見陸無憂的聲音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賀蘭瓷一愣:「……嗯?」

  陸無憂轉眸看她:「可能一路會比較辛苦,也可能會有危險……」

  賀蘭瓷也抬起眼睛看他,剛開口時還有幾分猶豫,說到最後語氣卻堅定了起來:「……我想去!」

  陸無憂看著她,嘟囔了一句:「你是真不喜歡在府上待著啊……」

  既然準備要出遠門,賀蘭瓷立刻便雷厲風行地收拾起來。

  院子裡的小樹苗肉眼可見地長高了一截,陸無憂試了試樹幹的結實程度,看見賀蘭瓷步伐輕快地跑來跑去,活像花未靈第一次和爹娘出遠門遊玩時的模樣,熱情洋溢又愉快,不自覺也勾起唇角笑了笑。

  花未靈捧著新買的話本,道:「你們要出去玩?帶我嗎?」

  陸無憂道:「你不是還要看那個每日新寫的話本嗎?」

  花未靈舉手道:「可以把他也帶上嘛!」

  陸無憂道:「那人名字都還不知道呢,帶他出去我是不放心,你就留在府裡好好看家,順便監視一下他和府裡那倆送來的人有什麼異動。」

  花未靈耷拉下腦袋道:「……好吧。」

  臨出門前,賀蘭瓷才想起要問陸無憂:「我能穿男裝嗎?」

  雖然是問他,但總覺得他一定會答應。

  果然,陸無憂點了點頭道:「你想穿就穿,在外面男裝也方便些,咳,你要是沒有,我可以……」

  賀蘭瓷已經一溜煙跑去翻出壓在衣服箱子底下的一套短打男裝,腦袋上還配了個方巾——是在青州學怎麼穿男裝時,一併準備的,教她的那位婆婆在江流書院打雜,身量頗高,早年為了生存逃難時曾經裝過男子,幾乎以假亂真,很有心得。

  她迅速換好,綰完男子髮,又將一頭烏黑長髮塞進方巾裡,才出來見陸無憂。

  賀蘭瓷甚至連走路的步幅都明顯變大了,還走過來主動轉了個身給他看。

  陸無憂表情一言難盡了一會。

  說實在的,還是俊俏的,畢竟賀蘭瓷那張臉擺在那裡,她個頭在女子當中也算是高挑的,只是肩膀、腰肢和胸口沒做掩飾,一看便知是女子,藏在一身粗褐短衣下面,總有幾分暴殄天物的感覺。

  可她看起來又確實很高興。

  那也沒辦法了。

  陸無憂只好笑了笑,道:「走吧。」

  ***

  馬車是尋常制式的,和其他幾位戶部官員相同,隨行有官兵,但人數也並不多,一行人就這麼出了京。

  因為已經撥了糧,行路兩旁可以看見大雍官府的粥棚,前頭行人排成列,碗裡端著的粥雖稀,但至少上京城郊的路邊沒有再看見奄奄一息趴在地上滿臉絕望的災民。

  仿若這個國家逐漸恢復了秩序。

  賀蘭瓷打扮成這樣,自然也沒打算再戴帷帽。

  陸無憂用濕布淨手,慢條斯理地在馬車裡煮著茶,他大少爺做派真的十分講究,賀蘭瓷通常只是把茶葉放進去泡便是,陸無憂能在這個工序上來回折騰個三四遍,還振振有詞道:「反正閒著沒事。」

  在官道上走,馬車行駛得十分平穩。

  賀蘭瓷從隨身包袱裡,取了本空白冊子,準備記錄所見所聞,陸無憂已經把煮好的茶擺在她面前,道:「嘗嘗看。」

  她只好端起,品了一口,然後猶豫著道:「……挺好喝的。」

  陸無憂道:「有嘗出區別來麼?」

  賀蘭瓷遲疑了片刻道:「……什麼區別?」

  陸無憂按了一下額頭道:「這是恩師送我的湘州君山銀針,是貢茶,茶湯底色金黃,葉如羽立,恰似銀針,故而得名。」他微微前傾道,「你靠過來一點。」

  賀蘭瓷依言往前。

  陸無憂托著她的下頜,只淺淺的品嘗了一會,便道:「滋味甘醇清爽,明明是不一樣的。」

  賀蘭瓷臉頰微紅地縮回來道:「你真的不是隨口胡說?」

  陸無憂沉吟道:「你舌頭應該沒什麼毛病吧?嘗起來是沒有……」

  賀蘭瓷無語道:「我可能在這方面沒有天賦,你還是自己嘗吧。」

  說完,她便又掀開簾子,睜大眼睛看向窗外。

  去清丈勳貴的田地其實是個苦差事,因為不止得罪人,還很大概率有可能被莊子上的佃戶或者家僕給打出來,所以他們一致決定先從態度比較好的開始量起。

  戶部有專門的官吏帶著工具,如繩尺與步車等,負責清丈,他們則主要負責交涉。

  賀蘭瓷跟在陸無憂身後,探頭探腦,態度好的自然都知道這來的都是京官,是大人,不敢造次,也不敢抬頭隨便看,還備了茶水和點心。

  其他幾位官員看見賀蘭瓷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陸無憂笑得溫和道:「在下新婚燕爾,夫人黏得緊了些,還望多見諒。」

  那幾位官員一副過來人的模樣,有的官員在外會趁機偷歡,有的覺得帶女子多有不便,如此帶夫人一併上路的實在少數,但想來這位也確實太漂亮了些,又剛成婚沒多久,可以理解,可以體諒,甚至還有位和他熟悉點的戶部官員拍著他的肩膀道:「霽安啊,你還年輕,多保重身體。」

  他們在屋裡賞茗閒聊,陸無憂見賀蘭瓷好奇,便乾脆帶著她出來。

  田壟一望無際,空氣亦是格外清新,賀蘭瓷看了一會,道:「我可以去問問嗎?」

  陸無憂轉頭道:「你想問什麼?」

  賀蘭瓷實話實說道:「想問問他們這錢糧價格,佃租多少,旱季收成如何,澇時收成如何云云……多問問,採買時不會吃虧。」

  陸無憂也被她這個精打細算的精神驚住了。

  「你以前都這樣?」

  他想起那會賀蘭瓷提供採買單子的時,他讓青葉去多問了幾家店鋪,得出的結果是,賀蘭瓷挑的果真是最便宜最劃算的一家。

  賀蘭瓷搖頭道:「之前打聽挺不方便的其實,現在……」

  她終於意識到嫁了人的好處真的很多,她可以拋頭露面不用在意別人的非議,也可以隨便出門,隨便穿男裝,不用太過擔心他人的覬覦——只要她的夫婿不介意,但陸無憂看起來好像什麼都不介意的樣子。

  陸無憂道:「行吧,我陪你一起去。」

  他是沒想到賀蘭瓷會這麼精力無限,好像這些時日鍛煉出來的體魄都是為了此事。

  賀蘭瓷拉著佃戶去問,邊聽邊記,表情專注認真,因為她實在長得過於出眾,像神仙下凡,旁邊還站了個穿著官服同樣神仙下凡的,那些佃戶一個個都結巴著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問啥答啥,恨不得把祖宗八代都交代清楚。

  陸無憂跟著賀蘭瓷一邊走一邊問,連附近有什麼八卦消息都打探清楚了。

  什麼村裡那寡婦可能和打鐵匠有一腿,什麼張家的幼子可能不是親生的,什麼李家大姑娘喜歡劉家少爺,可劉家少爺喜歡村口的王二花……

  聽得賀蘭瓷忍俊不禁,連眉宇間那股總淡淡縈繞的輕愁也彷彿消散了。

  這對賀蘭瓷來說確實很新鮮。

  她連從上京到青州,都是跟著伯父的車馬,沿著官道一路馬車、客棧兩點一線,還都戴著厚厚的帷帽,生怕被人看去容貌,跑來生事。

  不過,賀蘭瓷略有點擔心陸無憂陪她走的無聊。

  陸無憂聳了下肩膀,道:「我也在聽,當官不瞭解民生,如何理政出策。你就繼續問吧,我又不會累。倒是你要是累了,就直說。」

  最後幾乎要到日落西山時,賀蘭瓷才意猶未盡地道:「我們回去吧。」

  陸無憂道:「腿酸不酸?」

  賀蘭瓷愣了愣,捏了一下自己的小腿肚子,實話實說道:「……有點麻了。」

  陸無憂挑起眉眼道:「要我抱嗎?」

  賀蘭瓷又感覺了一下,道:「但還能走……」

  陸無憂道:「那你明天還想走嗎?」

  賀蘭瓷頓住。

  陸無憂繼續道:「養精蓄銳,方能持久,上來吧。」

  他停下腳步,去抱賀蘭瓷的腰。

  賀蘭瓷猶豫了一瞬,還是被他抱了起來。

  陸無憂抱她跟沒有重量似的,走起路來速度驟然加快,不到一時,便在日落前回到了原地。

  幾位官員也已陸陸續續出來,畢竟天黑了這就沒法量了。

  只是眾人一看到那邊身著青袍官服的清雅少年郎,抱著懷裡那位身嬌體弱的大美人快步走來時,都不由心中一個「咯噔」。

  ——年輕人精力這麼好的嗎?

  ——年輕人這麼不怕羞的嗎?

  眾人紛紛咳嗽當做沒有看見。

  賀蘭瓷從陸無憂懷裡下來,因為被抱久了,腿腳還有點發麻,一個踉蹌,差點沒站穩,幸虧被陸無憂扶住了腰,她稍微有點不好意思,便先上了馬車。

  旁邊那位先前和陸無憂說「保重身體」的官員,現下忍不住過來,捋鬚道:「唉,年輕真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5 10:02 PM

第四十六章

  晚上他們就宿在當地的客棧,賀蘭瓷確實覺得腿腳酸軟,她幾乎沒有走過那麼多的路,田間小道又崎嶇坎坷,霜枝幫她清理鞋襪上的泥沙,不免有些心疼。

  「要不明天咱們還是在屋裡等著吧?」

  賀蘭瓷搖了搖頭,神情很放鬆,在外沐浴不便,她簡單擦洗過,揉了揉小腿肚子和膝蓋,道:「我還……挺開心的。」

  總覺得和她以前乏味的生活不太一樣。

  陸無憂應酬回來,身上帶了三分酒氣,人倒還很清明,桃花眼星眸熠亮,神色裡有些許懶散,他隨手便鬆了衣襟口,去換常服。

  換完似想起什麼,陸無憂從懷裡取出瓶藥膏,放在桌上道:「要是還酸,你就弄點到手上,貼著揉一揉。」說完,又一頓道,「我幫你揉也行。」

  「哦。」賀蘭瓷應聲,她猶豫了一下,道,「那……你幫我揉?」

  陸無憂驀然轉頭:「……?」

  他只是隨口胡說了一句而已。

  賀蘭瓷似反應過來:「你今天也辛苦了,還是算了,我自己來吧。」

  還沒來得及起身,先被陸無憂按住了,他神色微動道:「真要我來?」

  賀蘭瓷輕輕點了下頭,雖然好像沒有必要,但還是又補了一句:「你要是有需要,我也可以幫你揉……」

  陸無憂已經拿過藥瓶,坐了過來。

  賀蘭瓷低垂著螓首,捲起褲腿,膝頭圓潤,微微泛紅,其下兩條筆直的腿自是白皙修長,纖穠合度,向下收至纖細的腳踝,她仍然有些不好意思,雪白小巧的腳趾都微微蜷著。

  陸無憂沾了一點藥膏,問她哪酸。

  賀蘭瓷指了指小腿肚子。

  陸無憂微帶溫熱的手指便貼了上去,賀蘭瓷本來趴在膝上,現在不由自主地往後靠了靠,眼眸仍然低垂著,陸無憂沾了藥膏的指腹便沿著她的小腿來回按揉。

  他的眸亦垂著,動作輕柔,近乎於撫摸,賀蘭瓷眼眸輕緩地眨,呼吸卻有幾分燙。

  曲起的腿也隨著他的動作被慢慢放平。

  賀蘭瓷沒開口,陸無憂竟也沒開口,只是他輕撫過的地方,浮起一層淺淺的顫慄,這些地方本就與身子無異,別說給他人觸碰,平日裡即便露也沒露出來過——她又不會下河捉魚。

  但這樣的親暱,似乎逐漸變得自然而然。

  腳背繃直,她抑制住想要收腿的慾望,動了動唇,道:「你……」

  陸無憂也似回神,驀然抬起頭道:「你腿不錯。」

  賀蘭瓷不尷不尬道:「……謝謝。」

  ……這到底是什麼古怪的誇獎。

  「不過還是太軟了點……」陸無憂找回了他的聲音,「氣力不足,你回頭還是多鍛煉吧,別走兩步就開始喘。」

  賀蘭瓷不得不辯駁一下道:「我走了很久。」

  陸無憂輕笑道:「那算什麼久,你回頭趕個三天三夜的路就知道了。」

  賀蘭瓷不由問道:「……你趕過?」

  「那倒沒有。」他毫不臉紅道,「我有輕功,為什麼要用腿趕路。」

  賀蘭瓷:「……」

  不過面對他嘴上沒個把門的態度,她反而鬆快自然許多,忽略微妙的不適,小腿肚子的痠疼確實緩解了不少,她略微鬆懈,另一條腿也緩緩滑下來,陸無憂不自覺抬頭又看了她一眼,似有幾分欲言又止。

  賀蘭瓷道:「怎麼了?」

  陸無憂又低下視線道:「你倒是真的對我……毫無防備。」

  賀蘭瓷愣了愣神,又把那條腿曲了起來。

  陸無憂在她膝蓋上輕輕拍了一下道:「要放平就放平,別老動來動去的,晃眼。」

  「……哦。」

  揉了約莫有一刻鐘,陸無憂換另一條小腿,又揉了一會,隨口道:「大腿要揉嗎?」

  賀蘭瓷微妙的紅了下臉,大腿其實也有些酸,但程度比小腿輕上許多,她本來沒打算管它,遲疑間,她鬼使神差道:「你……看吧。」

  陸無憂動作一頓,總覺得這姑娘對他好像日漸隨意起來。

  是……因為他太能忍了嗎?

  他指尖只順著褲管,在她大腿上一碰,賀蘭瓷就先顫了起來,身子緊繃,還逞強咬住了下唇——這是找什麼事啊,陸無憂又把手收了回來。

  兩條被他揉了半天的小腿仍平靜地擺在眼前,白晃晃地很是惹眼。

  賀蘭瓷身上倒和她的臉一樣。

  陸無憂凝了回神,努力用純然醫者的心態來看眼前人,免得顯得他像隨時隨地圖謀不軌,想著,他抬起賀蘭瓷的一隻腳腕,又看了一眼腳踝處,沒發現什麼紅腫,遂起身收拾藥瓶,順便淨手。

  賀蘭瓷在榻上平復了一會,才放下褲腿下了床。

  她把白天問到的,見到的,都記在了那本空白的小本子上,但因為問得人家太多,還有些不太確定,知道陸無憂記性好,便來確認下。

  果然,陸無憂看了幾眼,就把白日那佃戶的話,幾乎一字不漏地復述出來。

  賀蘭瓷查缺補漏,這時候又覺得他記性好,還是挺好用的。

  ***

  之後的幾天裡,賀蘭瓷照樣走走問問,寫寫記記,陸無憂總覺得她興致好像比去城郊的荷花潭還要高些,只是他們倆每每一早出去,快天黑才回來,另外幾位官員看著他的眼神都格外微妙,震撼中夾雜些許羨慕。

  陸無憂有心解釋,道:「我去陪夫人逛逛而已。」

  另幾位官員卻都根本不信——這鄉野小村,帶個漂亮夫人有什麼可逛的。

  更何況那漂亮夫人每次還都逛到疲憊不堪才回來。

  年輕人可真是精力無限。

  不知不覺,他們清丈已持續了一段時日。

  態度良好的都走得差不多了,下面的逐漸開始有管事推諉,不肯配合,或者開始故意找茬找事,不讓他們去量,硬生生拖耗著。

  還有個管事哭喪著道:「我們莊子前些日子走了水,良田都被燒了啊!各家佃戶呈報的賬簿也燒沒了!幾位大人來查,我們這是真的啥也沒有了啊……」

  雙方還在互相扯皮,賀蘭瓷微微張嘴,似想說什麼,陸無憂拍了拍她的肩膀,讓她想說就說。

  賀蘭瓷便大著膽子道:「走水的地方我看過了,田地加起來也不過幾畝。佃戶我也都問過了,若……有需要,可以幫忙重填賬簿。」

  戶部官吏忙著清丈,是沒這個工夫。

  待看完賀蘭瓷挨家挨戶的詳實記錄,他們不由微驚,看向陸無憂,都以為是他弄出來的,不料陸無憂微微一笑道:「這是我夫人的愛好,各位不必意外。若能幫上大家的忙,自是最好。」

  眾人這才想起,這位美貌絕世的夫人還是那位出了名,搜檢不要命的左都御史賀蘭大人的女兒。

  只是長得太美了,下意識會讓人忽略她其他的地方。

  車行車走,很快便到了最繁難的幾位權貴的田地。

  莊子上的管事強硬、冷酷、不近人情,以往大抵就在本地作威作福,連本地官吏的賬都不買,雖然見是京官,態度沒那麼惡劣,但還是叫人吃了閉門羹。

  他們帶的官兵人手不夠,從本地借調,本地縣令也很是無奈道:「那可是世代公侯啊!又和聖上關係親睦,下官也很為難啊,真要得罪狠了,人馬上就能把我的烏紗帽給摘了……」

  但清丈又不能不繼續,兩方人起了衝突,竟是大打出手,硬是把官兵死死攔在外面。

  氣得其中一位戶部官員忍不住大罵道:「他們是想造反嗎!等我回京了一定要參他一本!」

  賀蘭瓷也很心有餘悸,兩伙人打架的時候,她就坐在馬車上偷窺,看兩方人抄起傢伙,互相狂毆,不是扭打就是慘叫,還時不時伴隨著有人頭破血流,流著血倒地不支。

  陸無憂也有些無奈道:「你怎麼什麼都要看。」

  賀蘭瓷老實道:「……長見識。」又很緊張道,「他們沒事吧?」

  陸無憂道:「大家有分寸,都是皮肉傷,至多傷筋動骨,不會弄出人命來,不然都很難交代。」

  賀蘭瓷道:「那你們清丈怎麼辦?」

  陸無憂也掀開簾子看了看,語氣很隨意道:「為了節省時間,來陰的好了。」

  賀蘭瓷:「嗯?」

  當晚,就有一夥不知名的流寇深夜潛進莊子裡,把白日裡還氣焰囂張的莊子管事等人揍了一頓,結結實實按在地上打懵了,還是毫無還手之力那種,並且他們又把倉庫裡的金銀全拿出來,灑在田地裡。

  白日一看,金光爍爍,霎時惹眼,還都無人撿拾——全被打懵了。

  於是,在無法抵抗的情況下,清丈就這麼繼續下去了。

  雖然傻子都知道那晚上到底是誰幹的,但是那夥人實在來去如風,又抓不到證據。

  那幾個京裡來的官員也都大為吃驚道:「竟有此事!本地盜匪竟猖獗至此!本官一定會稟告聖上,擇日便來捉那些流寇。」

  「我們帶來的官兵也還在床上躺著呢,實在沒想到會發生此等惡情……」

  「對,早知道我們就過幾天再來了。」

  那個鼎鼎大名的狀元郎表情尤其無辜道:「昨夜我和夫人睡得很好,是真的一無所知。」

  賀蘭瓷在旁邊,努力配合,點了點頭。

  因為長得好,似乎說出的話,也格外有說服力。

  總之,這悶虧他們也只能暗自吃下。

  馬車再往前行了一段,這次的管事態度極為良好,和本地縣官一併早早等到道路兩邊,設宴接風,因為此地肉眼可見比之前富庶不少,宴也設在酒樓裡。

  賀蘭瓷換了身衣服,和陸無憂一併赴宴。

  前幾日大家看慣了她穿著粗褐短衣,這會她換回了平日裡常穿的白衣白裙,登時那股前些日子淡去了幾分的仙氣又重新回到她身上。

  當真是皎皎若明月當空,高不可攀,一路引來行人側目無數。

  陸無憂道:「你還是這麼穿著我習慣點。」

  賀蘭瓷道:「……但之前那麼穿比較方便。」

  陸無憂轉頭欣賞了她一會,道:「那你現在怎麼換過來了?」

  賀蘭瓷道:「呃,既去赴宴,怕……給你丟人。」

  「……」

  陸無憂沉默了一瞬,隨後忍不住笑出聲來,心頭癢癢想去親她,但大庭廣眾又不合適,便只附在她耳邊道:「放心,我覺得你什麼時候都丟不了我的人。」

  酒菜上桌,大家酒宴正酣,因為包廂頗大,邊上還有絲竹表演,兩個蒙著面紗的琴女素手撥彈,咿咿呀呀淺唱低吟。

  賀蘭瓷則悶頭吃菜,朝她而來的一應敬酒的全被陸無憂擋了。

  他在應酬方面似乎有著得天獨厚的天賦,什麼樣的來話,都能體面又讓人舒適地回應過去,端起酒杯又喝得比誰都痛快。

  賀蘭瓷也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陸無憂的酒量,他來者不拒,還幫她擋酒,推杯換盞間,近百杯下了肚,陸無憂神色絲毫未變。

  她欣賞了一會陸無憂的表演,湊近壓低聲音道:「你這麼喝真的沒問題?」

  陸無憂低聲回她:「你關心的有點早,我這才剛喝了幾杯,連開場都算不上。」

  賀蘭瓷給他鼓勁:「那你努力。」

  陸無憂舉著酒杯道:「……你就不多關心兩句了?」

  賀蘭瓷斟酌道:「回去給你熬醒酒湯。」

  陸無憂忍不住一笑。

  就在這時,只見那管事拍了拍手,又從後面上來了幾個女子,姿容貌美,衣著清涼,手裡各自捧著一壺金樽玉液,面帶微笑地前來勸酒。

  只是勸到陸無憂這裡,那女子眼前一亮,還沒來得及媚笑,就看見旁邊坐著的賀蘭瓷,頓時臉色變了變,只能滿含不甘心地去找下一位。

  陸無憂一邊品酒,一邊神色不易察覺地淡下來。

  周圍人都喝得酒醉燻燻,有佳人在側勸酒,更是興致上頭,甚至有位女子徑直坐到了其中一位官員的懷裡,用嘴對著餵酒,看得賀蘭瓷目瞪口呆。

  那位管事沒喝多少,正笑容滿面地道:「諸位大人來者是客,這一路也多有辛苦,宴席喝得不滿意,小人這還有點薄禮相贈。」

  又有人端上來幾個不起眼的小木箱子,然而一打開,只見裡面各擺著幾錠黃橙橙的金子。

  著實耀眼,也足夠使人清醒。

  管事道:「諸位大人放心,這金子重鑄過,決計查不到來源,一點小小心意,不成敬意,只希望……」他取出了一個簿子,「希望諸位大人清丈的數量,能參考一下小人的建議。」

  賀蘭瓷呼吸微滯。

  剛才還滿場和諧的飲酒聲,也一時寂靜下來。

  「這恐怕不太合適吧……」

  「有什麼不合適的,諸位大人酒也喝了,菜也吃了,美人也賞了。」管事笑道,「大雍官員不准狎妓,可這幾位姑娘都是花樓裡鼎鼎有名的,小人也頗費了一番工夫,才把她們都請來。」他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道,「聽說小人臨近的莊子遇了流寇,小人心中也甚是擔心,不知咱們這會不會也夜半遇上流寇,那可如何是好呢?」

  此刻,門外已能隱約聽見密集的腳步聲,彷彿整個酒樓都已經被包圍了。

  管事又道:「還聽聞,有一路去清丈的官員,趕路途中遇到石流,躲閃不及,一車隊的人全葬在泥裡了,咱們這素來多災多難,石流吧,近郊也是有的……」

  這消息眾人都聽到過,只當是意外,誰能想,還有可能不是意外,一時臉色又有些變了。

  只有陸無憂還算神色平靜。

  他突然開口道:「本官想問下,你們這先前那位於縣令是怎麼死的?來之前我查過卷宗,說賑災時,于縣令死於意外,隨後一筆錢糧不翼而飛,便說是他貪墨然後畏罪自盡了,是這樣嗎?」

  管事的臉色也變了變,隨後笑道:「狀元郎知道的太多可不好,你最好是別多管閒事了,看看你身側的嬌妻,剛娶進門,這般美貌的妻子,你捨得讓她和你一道共赴黃泉?」

  賀蘭瓷見陸無憂平靜,也知道他的底氣,隨口便道:「那我是沒什麼關係的。」

  還在威脅的管事:「……?」

  陸無憂也道:「夫人都這麼說了,本官還有什麼可怕的。」他放下酒杯,微笑道,「要不動點真格的?」

  旁邊其他的官員幾乎都嚇呆了。

  這什麼初生牛犢不怕虎啊!

  也太虎了吧!

  你剛才不是挺能應酬的嗎,現在多虛與委蛇兩句啊!大家一起想想辦法啊!不用硬頂著刺激對方啊!

  那管事面色幾變,終於意識到這人沒法講和了,當即也撕破臉面道:「你非要魚死網破我也沒有辦法,都進來吧!」

  說話間,包廂裡幾扇門扉打開。

  前前後後都圍滿了拿著兵刃的民兵,滿臉匪氣,似乎也是不要命了一般。

  管事雙眼裡終於含上戾氣道:「敬酒不吃吃罰酒,狀元郎,放心,你夫人這般貌美,我怎麼捨得讓她死,等你身死之後,我肯定是要對她……」

  他話音未落,一隻酒杯徑直飛了過來,直直撞上他的面門,瞬間酒杯碎裂,他的嘴上亦被撞得唇齒流血。

  陸無憂淡淡道:「嘴巴放乾淨點。」

  管事大怒道:「來人,先把他給抓了!」

  誰料陸無憂竟閒庭信步走到管事面前,一把攥住了他的喉頭,管事甚至都沒能反應過來,其他官員也很震驚,年輕人都身手這麼快的嗎!

  尤其陸無憂確實看起來動作平平,甚至速度都沒有多快,但不知為何對方就是沒能躲開——可能年紀大了缺乏鍛煉。

  「雖然你誇我夫人美是沒什麼問題,但起了歹念就不對了。」

  陸無憂按著喉骨道:「快道個歉。」

  只有管事本人才知道,鉗在他喉嚨上的手指有多恐怖,簡直比鐵鉗還要硬……明明說好這幾位官員都不大會武,甚至這位狀元郎還有些病弱來著……

  這能叫病弱!?

  他掙扎著道:「是上頭的命令,就算你殺了我,也不可能逃出去……」

  彷彿為了證明他的話,周圍民兵已經不顧他的死活,乾脆去抓其他人,尤其是賀蘭瓷,幾乎在看見她的同時,那幫滿臉匪氣的傢伙眼中便浮現出貪婪之色。

  這樣夢裡都不曾有的美人兒,多看一眼都覺得是自己賺了。

  陸無憂這邊隨手丟開了管事,拉起賀蘭瓷的手腕,就衝破人群開始往外跑,賀蘭瓷被他拽得踉蹌,但反應倒很快,立刻提起裙擺,快步跟著他跑。

  說是團團包圍,其實也沒那麼多人,陸無憂跟無堅不摧似的,接連撞開了幾人,硬擠出一條通路來,帶著賀蘭瓷一路居然真衝出了酒樓。

  她跑得心臟狂跳。

  「你……」

  賀蘭瓷本來想說他不是武功高強的嗎,但轉念一想,畢竟雙拳難敵四手,這麼多人他可能也打不過,頓時瞭然,更覺剛才驚險無比,她反握住陸無憂的手,喘著氣道:「你沒事……」話音還未落,就看見他手臂上有道血口,應該是剛才撞開人時,被兵刃誤傷的。

  「等等……」

  賀蘭瓷看著他的傷口,心驚肉跳。

  陸無憂以為她在擔心其他官員,便語速極快道:「我一個人得罪的,跑出來了,他們應該會先追我,不會這麼快為難其他幾位大人,他們還能再商量會……先前賑災糧的事,聖上已覺蹊蹺,所以讓我順便來查,我昨晚已經送信給巡按御史,讓他叫人派兵來,但可能還沒到……方才人太多,我不便用武藝,現下要先引開這些兵……」

  他話還沒說完,追兵已然趕來。

  陸無憂又道:「上來,我抱你。」

  賀蘭瓷想起他手臂上的傷,立刻便道:「不用,我跑得動,你快跑,別廢話了!」

  她喘息不止,語氣卻很倔強。

  陸無憂便不再言語,拉著她的手,故意放慢速度,引著那些兵來追,每次都是彷彿馬上要被捉住,又立刻躲避開。

  賀蘭瓷跟在他身旁,且停且跑,肺腑如灼,腿腳發軟,但又覺得自己還能撐一會。

  不知過了多久,隱約聽見有一波官兵開到的聲音,遠遠有人高聲道:「巡按御史大人到了,快都讓開!」

  追著他們的追兵也一下停下了腳步,一時進退兩難。

  等追兵漸漸聲息消止時,賀蘭瓷正在一個暗巷裡,貼著陸無憂的胸膛,呼吸聲凌亂不堪,額頭上全是汗,反觀陸無憂,除了身上帶的那點彩,其餘倒還都無恙。

  巷口窄小,兩人貼得很近。

  陸無憂抬手拂開她額頭潮濕的髮,忽然笑了笑道:「剛才是不是有點緊張?」

  賀蘭瓷愣了愣神,然後點點頭。

  陸無憂用自己的額貼上她的額,道:「你進步還挺快的,說不定十幾年後,真的能學會武藝,變成個高手。」

  賀蘭瓷其實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鬆懈下來只想滑坐在地,全靠握著陸無憂的那隻手支撐,聽見他遊刃有餘的聲音,才斷斷續續道:「你剛才不怕嗎……你身上的傷……」

  「我身上有傷?哦,這點啊,不用在意,至於怕……」陸無憂滑到她耳畔道,「其實剛才不挑釁,拖時間也可以,但就是覺得……想來點刺激的,你覺得刺激嗎?」

  賀蘭瓷呆了一會,萬萬沒想到是這種原因。

  陸無憂也薄喘著,心跳聲較往常更快,他忍不住在她耳廓外沿舔了一下。

  賀蘭瓷頓時一顫。

  陸無憂見她沒反應,便又舔了一下,似在品嘗花瓣。

  一股說不上是怒意還是別的什麼衝動,賀蘭瓷看著陸無憂近在咫尺的頸側,也忍不住張開嘴,稍稍偏頭,一口咬了下去。

  陸無憂微微驚訝地轉頭,都顧不上去舔她的耳朵了。

  賀蘭瓷軟軟咬著他脖子的那塊位置,隨著他轉過來的動作,徑直轉到了他的喉結處。

  他說話,吞嚥,甚至呼吸都會微妙帶動這裡,咽喉處也素來是習武之人最為薄弱的地方之一,陸無憂的喉結艱難地滑動著,能感覺到她的牙輕微嗑在他突出的喉骨上。

  「……賀蘭小姐,你想幹嘛?」

  賀蘭瓷含糊道:「有點生氣,想咬你。」

  陸無憂默了一會,任她咬著,道:「你知不知道,這樣不像咬,像在調情。」

  賀蘭瓷一怔,緩緩鬆開了唇。

  陸無憂仰著脖頸,音色低啞道:「鬆什麼,不再咬會了?或者……你想咬別的地方也可以,我這個人很好講話的,你要是真生氣,全身上下沒哪你不能咬的。」

  賀蘭瓷總覺得他這個話有哪裡不太對,但她不是很能聽得出來。

  她呼吸也慢慢緩下來,除了肺腑還有點灼燒似的感覺,並沒有太多其他不適,賀蘭瓷定了定神道:「我也不是真的想弄傷你,我就是……有點上頭。」

  「沒事,我也經常上頭。」陸無憂毫不過腦地安慰道,「你真不咬了?我估計你想弄傷我還得費點勁,平時說話牙尖嘴利,這時候嘴巴就只剩軟了……不過,真要弄傷也無所謂……」

  賀蘭瓷從和他緊貼的姿勢上下來,無語了一會,道:「除了手臂,還有哪裡受傷了沒有?」

  陸無憂挑起那雙醉意瀾瀾的桃花眼看她,明明剛才喝了那麼多酒,都不見他眼裡有這麼多水色,現在卻像又補了千百杯似的,他道:「我也不知道,那點傷不痛不癢的……你想知道,可以回去自己看。」

  賀蘭瓷猶豫了一下道:「……那也行。」

  陸無憂:「……?」居然行?

  賀蘭瓷些微心疼道:「還有你這官服好像也……破破爛爛的。」

  官服若是穿壞了,朝廷也不會補你一件,還得自己花錢重做,一般價格不菲。

  陸無憂下意識道:「那你回去幫我補。」

  賀蘭瓷:「……?」你居然覺得我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5 10:13 PM

第四十七章

  兩人在暗巷裡狼狽不堪,回去時倒是風風光光。

  巡按御史帶了人馬,把之前那位管事和助紂為虐的縣令一併抓了個正著,幾位戶部官員雖然擔驚受怕了好一會,但其他地方卻是沒受什麼傷。

  反而是英勇無畏拉著夫人衝出陣外,寧死不屈的陸無憂成了唯一掛彩的。

  ——那身上是著實狼狽,官服上一道道割裂,還衣衫不整,隱約可見血跡斑斑,垂下的髮絲散亂,就連和他一起出逃的夫人都衣裙凌亂,沾了塵埃。

  實在讓人不得不欽佩!

  「霽安,方才確實是嚇到老夫了,你也當真是敢於直言,回去老夫定要……」

  「想不到陸大人年紀輕輕卻有如此膽魄……」

  「回頭本官一定上書向聖上力陳此事!」

  賀蘭瓷則理著裙角,有些微尷尬,英勇無畏的陸大人方才還是沒忍住,按著她在暗巷裡又激烈地親了好一會,親到彼此都感覺不太妙,才把兩人都搞得如此狼狽。

  她下意識攀著陸無憂的手臂,還不小心觸碰到傷口,溢出血來。

  手指縫間滑膩,血腥味絲絲縷縷,而暗巷裡也未必就足夠隱秘,還伴隨著淡淡陳腐的潮濕氣息,可似隱約可聞的腳步聲。

  場面一時非常難以形容。

  但現在他十分坦蕩地與眾人寒暄,恍若什麼也未曾發生。

  倒是那位巡按御史大人見了賀蘭瓷,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她才想起對方還是她爹的下屬,接下來審問查案的環節便不歸屬陸無憂了,兩人總算能回去休息。

  在陸無憂把那件傷痕纍纍的官袍脫下來時,賀蘭瓷趁機從包袱裡翻出隨身帶的藥瓶走過去,就見他微微愣了愣,道:「你還真打算幫我上藥啊?不用了……這會血都止住了。」

  她仍然有些不放心:「你再讓我看看。」

  陸無憂眉梢輕提,笑道:「你該看的不都早看過了?」

  賀蘭瓷根本已經不管他在說什麼了,抬手去解他的衣裳。

  陸無憂原本約莫是想掙扎,但掙扎了一下就放棄了,任由賀蘭瓷剝開他的衣衫,只低道了一句:「你好主動,可惜不是為了……」

  賀蘭瓷看著他手臂上那道看起來有幾分駭人的傷口,心顫了一下,道:「陸大人,你要是少說兩句,會討人喜歡許多。」

  陸無憂微妙地噤聲。

  賀蘭瓷指尖沾了藥膏,低頭幫他仔仔細細塗上了,神情專注認真。

  陸無憂反倒有幾分不自在,他忍了一會道:「但不開口我會憋得很難受,能有個想說什麼說什麼的對象,不容易。」

  賀蘭瓷想起他上次的話:「……就這麼快樂?」

  陸無憂笑道:「真的很快樂,人活著不快樂還有什麼意思。」

  雪白的裡衣很好辨認傷處,賀蘭瓷又檢查了一下,發覺真正傷到陸無憂的地方不多,才放下心來,隨口道:「怎樣才算快樂?」

  「於我,隨心所欲地做想做的事情,就是快樂。」他語氣帶一絲勸哄般道,「跟我一道出來的這趟,你不覺得快樂嗎?」

  不用一直悶在府裡,不用出入都戴帷帽,想走就走,想看就看,想問就問,確實是之前不曾有過的體驗,甚至被陸無憂拽著跑的那一刻,縱使緊張擔憂,但恐懼感也與當初她一個人時的驚慌無助,截然不同。

  賀蘭瓷怔了怔,彷彿也感受到了幾分他說的快樂。

  她剛想點頭,隨後又想起什麼,有些古怪地覷了一眼陸無憂。

  陸無憂在她古怪的眼神裡品出了什麼,些微靠近,道:「又不是我想忍,但我多少還算個有節行操守的人,人生在世,有可為有不可為,我要是真無法無天、任意妄為,你看到的可能就不是我了……或許是個被朝廷通緝的大魔頭,所以你最好還是慶幸遇到現在這個我。」

  賀蘭瓷忍不住壞心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挺好的,那你保持。」

  陸無憂:「……」

  他的官服賀蘭瓷本來想交給霜枝來縫,但最後想著既然陸無憂這麼信任她,不如就嘗試一下挑戰自己,便帶著自己覺得略有進步的女紅,親自上手了。

  結果慘不忍睹,只能說勉強給窟窿填上了,縫線彎彎曲曲,扭得像蚯蚓,她自己都有些不忍心看。

  陸無憂拎著那件袍子,看了好一會,樂不可支道:「賀蘭小姐的手藝當真了得。」

  賀蘭瓷屈服道:「你找人重新做一件吧。」

  「不用。」陸無憂道,「我決定就穿它了,顯得樸素,這穿出去絕對無人質疑我的清廉。」說話間,便往自己身上套。

  賀蘭瓷:「……」內心很想羞恥掩面。

  她……下次肯定會進步的!

  ***

  轟轟烈烈清丈了一個來月,總算幹得差不多。

  準備打道回府時,因為陸無憂名聲在外,當地一個書院的夫子曾與他同窗,便竭力邀請他前去指點學生,品評文章。

  反正也沒什麼事了,陸無憂便無可無不可地應下。

  賀蘭瓷沒想到陸無憂這也叫她一同前去。

  不過她很快便明了了。

  在陸無憂面前等待看文章的弟子大排長龍,一眼望去竟看不到邊,他坐在書院預備好的桌案上,拍了拍隔壁位置道:「這位是我夫人,文章亦很不錯,你們若是來不及讓我看,也可以找她。」

  賀蘭瓷:「……?」

  她本以為她只是過來做個擺設的。

  「真的能問嗎?」

  「夫人長成這樣,不用遮個面嗎?這是……我直接能看的嗎?」

  「我不敢上前……我怕我話都說不出來!」

  「我也是……」

  「你們怎麼膽子都這麼小!你們不去我去了!」

  賀蘭瓷忐忑地等了好一會,才見一個比她小不了多少的書院弟子紅著臉雙手高舉文章遞給她。

  接過文章的同時,她慢慢冷靜下來,她之前已經看了那麼多文章了,不可能在這種地方露怯,想著,賀蘭瓷凝神去看,很快便找到了問題,緩聲開口。

  她音色輕柔,娓娓道來,不疾不徐間給人一種莫名信服感。

  「你真的去問了?怎麼樣怎麼樣!離得近看什麼感覺!」

  那弟子撓撓頭道:「光顧著聽夫人說話了,沒太注意,但……我居然覺得她指出的問題挺有道理的,我原本還以為她只是長得……」

  「陸大人的夫人當真能指點文章?」

  「真的假的?我也要去問!」

  「等等,我先來的!」

  不一時,賀蘭瓷面前也排起了一條隊。

  她喝著手邊的茶,一邊看文章一邊說,她速度慢些,也比陸無憂更為耐心。

  旁邊陸無憂一目十行看完就開始嘴上不停,說完立刻換下一個。

  賀蘭瓷因為覺得反正來找她的人少,便不是很急,還能有商有量地多回答兩句,然而很快賀蘭瓷就發現,排在她面前的隊漸漸比陸無憂面前的還要長——很多人那邊講完,立刻過來排這邊的。

  她微微有點茫然,拽了拽陸無憂的袖子,道:「我是不是還是遮個面比較好?」

  陸無憂停下一目十行的動作,安撫道:「放心,那麼多,不可能都是沖著你臉來的。」

  賀蘭瓷聲音壓得極低道:「……因為我的才華?」

  陸無憂迅速道:「對,沒錯。抓緊點,不然我們天黑根本弄不完。」

  賀蘭瓷莫名被激勵了。

  她眼中漸漸燃起一抹光,就連背脊都挺得比方才還要更直,看文章的速度也開始逐漸加快,語速亦是。

  他倆飛速看著,旁邊的人更是議論紛紛。

  「陸大人與夫人都好年輕,又都長成那般模樣,這就是琴瑟和鳴,神仙眷侶嗎?」

  「好羨慕啊,日後我要是中狀元,也能娶到這麼厲害的夫人嗎?」

  「……你怎麼不去想以後是進內閣好呢,還是去吏部當天官好呢?」

  「說實話我以前從沒覺得女子會讀書居然也這麼威風,回頭家裡私塾,跟爹說讓我幾個妹妹也去聽聽好了。」

  「你沒聽剛才賀蘭夫人說的,有條有理,頭頭是道,我覺得要不是女子不能應試,她說不定也能去中個舉,進士也說不定。」

  「普天之下,怎麼會有這麼般配的夫妻啊!」

  天色將晚,陸無憂這邊總算看得差不多,他活動了一下坐了一天的身子,一看隔壁的少女還在低聲說著,語速也不再是她平日裡同人說話那種又輕又緩的調子,而像是和他嗆聲時,那種幾無思索的直白語氣。

  日暮輝色無聲落在她的頰邊,浮起淺光。

  排著隊的人也都顯得神色恭敬,不含輕慢,當然旁邊也有些不屑一顧的,或是瞧不起女子不願前來的,甚至有輕聲嗤笑的,但都不得不承認,她這一刻看起來彷彿在發著光。

  一個人優秀與否,從來無關性別。

  賀蘭瓷講得唇焦口燥,順手去拿茶杯,卻發現剛好喝完,正想去叫人添茶,就見陸無憂優哉游哉過來,端起茶壺,捋著袖子,姿態優雅地幫她倒茶。

  她一愣:「你看完了?」

  當著眾人的面,陸無憂笑得溫和體貼道:「對,所以來幫夫人藍袖添茶。」像個翩翩君子。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詞。

  賀蘭瓷腹誹了幾句,又忍不住抬眼看他,他裝模作樣的樣子真是令人懷念,現在要麼是很散漫,要麼是很慾,彷彿下一刻就要把她按倒了親。

  她喝了口茶,繼續開始看,沒一會便感受到了陸無憂灼灼的視線。

  「我也快了。」

  賀蘭瓷說完,努力忽略身邊的陸無憂,迅速把剩下不多的文章看完,正要揉揉肩膀,聽見最後那名弟子忍不住道:「陸大人和賀蘭夫人感情真好。」

  「……?」

  他們倆今天話都沒說幾句,他們怎麼看出來的。

  她轉頭去看陸無憂,陸無憂依舊笑得溫柔體貼無比,笑意繾綣,和他以前勾的小姑娘五迷三道時別無區別,賀蘭瓷道:「我們可以回去了,你能表情正常點嗎?」

  陸無憂奇怪道:「我怎麼不正常了?我不是一直這樣。」

  賀蘭瓷也說不上來是哪裡不對,最終把那個很早就想說的評語按在他腦袋上:「不檢點。」

  陸無憂也呆了一瞬道:「這有什麼不檢點的,我就是表示親切笑了笑而已。」

  賀蘭瓷道:「小姑娘會誤會的。」比如她的小堂妹。

  陸無憂道:「那不可能,我跟每個人都這麼笑,總不能每個人都誤會吧。」

  賀蘭瓷忍不住道:「……你自己也知道啊!」

  陸無憂又回味了一下她剛才的話,挑眉過來,唇角含著笑,語氣慢條斯理道:「小姑娘會誤會,那你誤會了嗎?」

  這會天色已暗,方才來請教的弟子也都散了。

  他貼近,飛快在她頰邊輕吻了一下,大庭廣眾,近乎於肆無忌憚。

  賀蘭瓷短促震驚了一會,按著他的肩膀道:「回去親。」

  「哦。」陸無憂這才慢悠悠應聲,「感覺如何,現在你總相信你文章確實不差了吧,我又不會看走眼。」

  賀蘭瓷再度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然後抬眼,眸光熠熠地看他道:「我早知道了。」

  陸無憂:「……?」

  ***

  這次再回到上京城郊,不止災民,連粥棚都不太能看得到,幾位戶部官員這一趟回來也是累得夠嗆,在城外驛站附近的茶寮裡歇息都不住抱怨。

  「年底還得清賬,咱們戶部又要大忙了,還是你們翰林院清閒啊。」

  「去年的虧空就沒能填平,今年又是洪災又是飢荒,兵部打北狄要錢,工部重修宮殿要錢,河道那裡修堤也要錢,吏部還想提提月俸。二殿下是沒動靜,他要是就藩,只怕移平太倉都不夠他用的。」

  「哎,慎言慎言!」

  「聽聞北狄小王子近日就要前來,說是打算和公主聯姻。要是真聯姻,能消停兩年,省掉些軍費下來,也行啊。免得回頭賬算不好,惹惱了上面……明年還要京察,要不本官還是趁早致仕吧。」

  「翰林院真好啊。」

  陸無憂應付著,畢竟這種話他聽多了,賀蘭瓷倒是津津有味聽著。

  大道上不時便有馬車,或是有人駕馬絕塵而過,賀蘭瓷又轉頭去看,心生了一點點羨慕,陸無憂見狀,隨口道:「邊上驛館有馬,現在騎一會還來得及。」

  賀蘭瓷從躍躍欲試到站起身,只花了很短的時間,便道:「那我去了。」

  其他幾位還在閒聊的官員不由一愣:「霽安,你夫人這是去……」

  「總不能是去……」

  他們還愣神時,就看見白衣美貌的少女和馬廄裡的人交涉過,牽了匹馬出來,隨後踩著馬鐙,姿勢不太熟練,但依然很乾脆地上了馬背。

  眾人:「……」

  陸無憂姿態自然地溫聲道:「這也是我夫人的愛好,諸位不必太在意。」

  賀蘭瓷握緊韁繩,慢慢讓它跑了幾步適應,找到當時的感覺,就忍不住夾緊馬腹,讓它奔騰起來。

  驛館旁有個密林,馬匹衝進去,馬蹄飛馳的同時踩起無數落葉,眼前樹蔭下光影變換,風聲在耳畔呼嘯,她忍不住揚起唇角,覺得身心都很鬆弛。

  然而便在此時,她突然聽見一個很清爽的聲音道:「敢問姑娘叫什麼?」

  賀蘭瓷趕緊勒住韁繩。

  與此同時,一直跟著她的紫竹也從樹上落下,攔在了賀蘭瓷身前。

  樹林陰翳下,傳來一陣馬蹄聲,有人騎著高頭大馬,拂開密林樹葉,看了一眼紫竹,笑道:「這應當是你的侍衛吧,姑娘是上京人?」

  他穿得服飾與大雍迥異,形似鎧甲,綴著銀鏈與形態各異的玉石,膚色是健康的小麥色,五官極為立體,英俊得有些鋒利,像刀刃一般,髮色濃黑,耳垂上掛了一隻獸牙似的耳墜,腰間別著銀鞘彎刀,睫羽和髮絲一樣濃密纖長,帶著一股野性,但笑起來卻顯出了幾分稚氣——他年紀不大,可能也就十六七歲的模樣。

  ***

  蕭韶安正趴在麗貴妃懷裡哭訴:「我不要嫁!我不要!」

  她這些日子簡直苦不堪言,先前被禁足不說,陸哥哥給皇子講經,父皇為了怕她繼續丟人,也不許她去——導致她根本沒有機會去見陸哥哥,甚至開始羨慕起了兄長蕭南洵。

  後來陸哥哥上書得罪人,她想去都察院看他,又被攔在了門外。

  再後來,他乾脆直接跑出城外了,還帶著那個女人!

  蕭韶安在百無聊賴的心酸等待中,得到了一個驚天噩耗。

  北狄的小王子要過來聯姻,而且目標似乎還是她,說法是聽聞大雍的韶安公主美貌無比,性情灑脫爛漫,小王子甚是仰慕,所以決定過來娶她。

  連年征戰,打得兩邊都很焦灼,今年又是災年,大雍也不想接著打,對於聯姻自然也很樂意。

  但蕭韶安就不樂意了!

  她甚至開始後悔,為什麼要叫人到處散佈自己美貌的傳言在外。

  北狄那是什麼地方?

  苦寒!邊境!沒有錦衣華服……哦說不定有,但沒有吃喝玩樂,也無法維持她奢靡享受的生活!

  她死都不要嫁過去!

  麗貴妃安撫地摸著她的腦袋,柔聲道:「也不一定就是你,咱們宗室那麼多公主郡主,聯姻挑哪個不行。」

  蕭韶安眼前一亮,然而隨後她又耷拉下腦袋道:「可她們都沒我好看啊!」

  比她好看的也不是沒有,可那……

  蕭韶安頓時又起了些心思,聽聞北狄民風彪悍,對婚嫁一事相當自由,即便成了婚,只要雙方感情不睦,也可以奪人所愛。

  她立刻回府,叫來了貼身太監,道:「幫我打探打探陸哥哥他們什麼時候回來,再跟禮部說讓北狄那個王子也差不多那時候過來……」

  太監很懵道:「公主你打算……可這時間也不一定能合得上啊……」

  蕭韶安怒道:「蠢貨!那邊合不上你就讓人去拖延拖延,這點小事都辦不好嗎?你不是和司禮監都很熟嗎?他們回城肯定都要從驛館過,你到時候再讓人跟在接待北狄王子那邊,引他到陸哥哥那邊去……」

  太監還是不明所以:「公主您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蕭韶安忍不住在他腦袋上砸一下:「當然是讓他和那個賀蘭瓷見上一面!要是見不到……」她咬著手指道,「回頭進上京了,我再想想辦法。」

  太監懵道:「可那……她都已經嫁人了。」

  蕭韶安面色不善道:「真要是被北狄小王子看上了,他跟前曹世子似的發癲,為了兩國和睦,說不準也得有人犧牲犧牲……」

  蕭韶安沒好意思說,她哥也挺魔怔的。

  太監對於他們公主的腦回路難以理解:「萬一那北狄小王子沒看上呢?」

  蕭韶安下意識道:「你這說的什麼廢話呢,我都差點……滾滾滾,那女人不就靠著一張臉,快點去安排!」

  ***

  賀蘭瓷此刻下意識警惕,調轉馬腹便想走。

  那個少年人卻從馬上跳下來,又對她笑道:「你這匹馬已經很累了,跑起來也不盡興,要不要試試我的馬?」

  他身側那匹高頭駿馬,頭頸細高,四肢修長,身姿矯健,毛色是種絲絨般閃著緞光的淺白,行動間卻又十分輕盈,一看便知卓爾不凡。

  賀蘭瓷望著那馬,是真的動心了一瞬間,隨後便冷淡聲道:「不必了。」

  「可我剛才看你好像很喜歡騎馬的樣子,真的不試試?」他拍了拍自己那匹馬道,「我好久沒看人騎馬都這麼開心了,你們上京講究男女授受不親,我又不跟你騎一匹馬,應該沒什麼問題吧!」

  賀蘭瓷很客氣道:「多謝好意,我先告辭了。」

  「哎,你真走了,你走也告訴我你叫什麼呀!」少年人又翻身上了馬,不近不遠地追在賀蘭瓷身後道,「問個名字總不至於不行吧。我有好大一個馬場呢,什麼樣的名馬都有。」

  陸無憂聽到消息趕來時,便看見一個北狄少年正追在賀蘭瓷身後喋喋不休,勁頭熱情無比。

  這畫面,他其實,很不陌生。

  但不知為何,這次,格外不爽。

  賀蘭瓷看見陸無憂,立刻朝他騎馬奔來,滿臉求救,陸無憂唇角剛揚起來,就聽見那邊的北狄少年在道:「兄弟,你哪來的啊?先來後到懂不懂?」

  聞聲,賀蘭瓷也覺得格外荒唐,忙道:「他……」

  誰料,陸無憂眉梢一挑道:「你再早十年也不會比我更早。」

  賀蘭瓷:「……?」也沒那麼多年吧。

  那少年聞言一愣道:「你們青梅竹馬啊,哦,那沒關係啊,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嘛,我看今日我來的就挺巧,說不準是上天注定……」

  賀蘭瓷終於聽不下去了,道:「他是我夫君,我嫁人了。」

  那少年又愣了愣,道:「我不介意。」

  賀蘭瓷:「……???我介意。」

  「北狄人還真是一如既往的沒有道德。」

  陸無憂閒庭信步走過去,在那少年愣神之際,抬腿一腳踢在馬腹上,順便撤身,馬兒受驚,揚蹄狂奔起來,少年只來得及拉緊韁繩,便被拖走了。

  後面還嘩啦啦跟了好幾個護衛,一併策馬狂奔。

  等人都走了,他才翻身上了賀蘭瓷的馬,從她身後貼過去攬著韁繩,正要開口,卻見賀蘭瓷呆怔著望向他們遠去的方向,眸中亮著燦光。

  她都沒這麼看過他。

  有那麼一瞬間,陸無憂心口突兀產生了一種很微妙的情緒,緊揪著。

  他忽然低聲叫她:「……賀蘭瓷。」

  賀蘭瓷這才回神,轉頭看著陸無憂面色淡淡的表情,忍不住道:「那馬跑得好快啊!」

  陸無憂:「……」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5 11:13 PM

第四十八章

  陸無憂默了片刻,道:「郊祀的時候你又不是沒見過好馬。」

  賀蘭瓷實話實說道:「但那會我又不會騎,不會這麼眼……」眼饞。

  她甚至異想天開地想,對方要是個姑娘就好了,她說不定就好意思上去借人家的馬騎……

  陸無憂側眸看著賀蘭瓷想入非非的側臉,又默了默,不知是對她還是對自己剛才產生的情緒無語,最終道:「想要就買,那樣的好馬雖然稀有,但也不是完全買不到,在邊境的市集上,若認識馬商,許以重金,等上一段時日,便也能到手。」

  賀蘭瓷搖頭道:「又沒地方騎,而且……」她更猶豫道,「很貴吧。如非必要,買這麼好的馬也是浪費。」

  陸無憂抬了抬下巴,隨口道:「那人像是北狄來的使臣,不是他們小王子,身份也差得八九不離十,應該還會返回驛館,你要真這麼想騎,我幫你去問他借。」

  「……?」

  賀蘭瓷轉過頭看他。

  她怎麼沒想到還可以這樣?

  陸無憂也順勢回望,見他賀蘭瓷的表情,陸無憂又有點微妙的不爽。

  雖然對方窮追猛打,但賀蘭瓷看起來既不氣惱也不畏懼,像絲毫不覺得對方冒犯,他壓低聲音道:「你就這麼喜歡那馬?」

  賀蘭瓷咳嗽一聲道:「也沒有那麼喜歡,就是……覺得還不錯。」

  陸無憂沒忍住嘴:「你是只心動馬,還是……」

  賀蘭瓷反應過來,以為陸無憂懷疑她,不由怒道:「我已經嫁人了!」

  陸無憂並不覺得安慰,對她這話完全免疫道:「你要是沒嫁人呢?」

  賀蘭瓷補充道:「他還是個北狄人。」

  「你包袱倒還真多。」陸無憂輕籲了一口氣道,「要他是大雍人呢?」

  賀蘭瓷道:「那應該也……不太可能,你怎麼有這麼多假設?」她只是覺得剛才那個少年煩是煩了點,但言談態度不帶威逼和輕褻,雖然不喜,但也很難真切的產生厭惡感。

  陸無憂聽到這個回答也不知道是滿意不滿意,總之他策著馬,聳肩回道:「閒來無事,隨便問兩句。」

  進了城之後,大家就各自分開。

  賀蘭瓷再回到府裡,居然還有幾分懷念,不過她剛坐下沒歇一會,被臨時抓來的管事就急急忙忙帶著賬簿過來了。

  「夫人,你可算回來了!」

  陸無憂還在換衣服,賀蘭瓷連口水都沒喝,就被叫去忙活了。

  ……怎麼看起來感覺這個府裡她比他還重要。

  天氣轉冷,採買冬衣起了爭執,有人起了小心思想要貪墨,旁人送的節禮不知如何回應……林林總總,全是些瑣碎小事,賀蘭瓷略挽了髮,便來處理。

  晚膳後,花未靈倒是很興高采烈道:「有禮物嗎!」

  陸無憂道:「有。」

  賀蘭瓷轉頭微驚,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買的。

  那邊陸無憂已經讓人抬了兩個箱子上來,打開裡面放的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玩物,和胭脂水粉團扇衣裳之類。

  陸無憂補充道:「一箱是我的,一箱是你嫂子的。」

  花未靈笑得春光明媚,就去翻箱子:「謝謝哥,謝謝嫂子!」

  她翻箱子的時候,旁邊還走過來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子,賀蘭瓷嚇了一跳,陸無憂在她耳邊小聲道:「寫話本那個。」

  ……這人怎麼從房間裡出來了!

  和賀蘭瓷最初見到的躺在地上身上慘不忍睹的人已大相徑庭,個把月後他倒是養得很好,一頭烏髮蜿蜒至一側肩頭垂下,只鬆鬆束了,樣貌俊秀斯文的近乎文弱,很是溫潤——和陸無憂裝出來的模樣倒有幾分相似。

  他笑得亦很好脾氣似的:「見過兩位恩公。因為實在悶得厲害,我便先出來了,若覺得冒犯,我還可以再回屋裡。」

  賀蘭瓷也在陸無憂耳邊咬耳朵道:「……你放心?」

  陸無憂跟她繼續嘀咕:「我後來找認識的神醫朋友看了,他腦子是真的撞壞了。」

  賀蘭瓷還在擔心:「那未靈不會被他騙了吧……」

  陸無憂斜眼看了她一眼,道:「放心,我妹可能心比你還大。」

  賀蘭瓷:「……」

  她總覺得陸無憂好像不是在誇她。

  忙到第二日陸無憂回去述職,到恩師府上拜訪,賀蘭瓷才想起府裡還有兩個女子,便問了一嘴,暫代的管事道:「她們倆啊,這段日子還挺安分的。」

  賀蘭瓷想了想,決定親自去看看。

  她自是不知道,玉蓮與若顏兩位姑娘自打他們走了,成日活在惶惶不可終日裡。

  她們倆長在益州,從小被教導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如何討好男子,連走路的動作,說話的語氣都被嚴格規範過,尚是完璧卻連房中術都略知一二,只等有人重金買下她倆去伺候權貴……但做不了主母,又這般品貌,只能得一時歡寵,運氣好的生下兒女,運氣不好的被找機會折磨弄死都是有的,聽多了這樣的下場,難免心懷恐懼。

  即便陸大人對她們毫無興趣,也不妨礙她倆成為別人眼中釘。

  那位賀蘭夫人雖然長得似仙女,說話也好聽,但長得寬厚仁恕實則心狠手辣的主母大有人在,像這種府裡大人不在,趁機找個由頭把人弄死或者賣去下九流的妓館也不是沒有的。

  結果她們等了一日、兩日……

  這都一個多月過去了,還是好吃好喝的養著,除了讓她們抄抄書啥也沒幹,衣食雖然簡樸但也沒短了她們,還有個打扮俐落的漂亮姑娘問她們:「看話本嗎?」

  總算等到他們一行回來,賀蘭夫人過來,也只略問了兩句,便道:「你們寫文章了嗎?」

  玉蓮、若顏:「……?」就很迷茫。

  陸無憂不在,投遞文章的便少了許多,賀蘭瓷在書院裡給人看文章看得意猶未盡,這會難免有些心癢,見她們一愣,又問道:「你們沒寫嗎?」

  兩位姑娘對視了一眼,格外老實地從抽屜裡取了閒極無聊寫的詩文,然後便看見賀蘭瓷坐下,一本正經地開始品評。

  玉蓮、若顏:「……?」就更迷茫了。

  賀蘭瓷看得認真,平心而論,這倆姑娘還是有些才華的,哪怕閨怨詩都寫得比先前陸無憂的表妹更有幾分風流文采,她看完又問:「你們書看得如何?」

  ……這為何聽起來這麼像夫子在詢問課業。

  兩人也都認真答了。

  賀蘭瓷點了點頭,反正一時半刻人也送不走,她道:「書上有不懂的可以來問我,你們若是覺得無趣,我可以每旬給你們出道題目,來寫篇文章——寫文章比寫詩有意思,你們可以試試,書房裡時文集也有許多。」

  ……這真的是夫子吧!

  而且兩人都覺得,這一趟回來之後,這位賀蘭夫人的性子似乎更隨意了,不是寬容大度,就是單純的不在意,好似這些後宅小事她根本不放在心上,倒比先前美得更光芒肆意了。

  若顏大著膽子道:「夫人,你真的不介意我們嗎?」

  賀蘭瓷道:「介意什麼……啊……」她這才猛然想起好久之前自己的擔憂,雖然對話後來沒能繼續下去,陸無憂看起來也絕不清心寡慾,但……奇怪在於,她好像是沒那麼擔心了。

  出於一種連她自己都不太明白的信賴。

  賀蘭瓷又思忖了一下,道:「這從來與我介不介意沒關係,只看……呃,陸大人的心思。」

  雖然他的心思還蠻難猜的。

  陸大人晚上回來,就看見自家夫人又在和她的繡活搏鬥,本來他也沒在意,結果一轉頭瞧見賀蘭瓷手裡那根針,「噗」一下紮進去,蔥白的指尖滾出血珠來。

  算不得什麼大事,但陸無憂剛才那一瞬,也跟被針紮了一樣。

  「學不會就算了。」他走過去,把她手裡的繃子拿開,語氣隨意道,「可以買現成的。」

  賀蘭瓷不這麼覺得:「我才發現繡活也很重要。」她一本正經道,「萬一以後流落了,衣衫襤褸了,不能都縫成那樣,也太難看了。」

  陸無憂抓著賀蘭瓷的手指,含進嘴裡,含糊道:「下回我自己縫行了吧。」

  賀蘭瓷不太確定道:「……你會繡活?」

  陸無憂道:「不會,但我會縫合傷口。」

  賀蘭瓷:「……」

  陸無憂微微一笑道:「我在老家學過一段時間醫術,連腸穿肚爛都能縫起來,繡活想來應該也不是很難。」

  賀蘭瓷不由道:「……這不能一起類比吧!」

  「怎麼不行?」陸無憂舔完她指尖那一丁點的血跡,順著手指一路親到手背,在腕側輕吻著,不自覺帶了點熱度,便又開始胡言亂語,「你就不能對我夫人好點。」

  「我對自己很好啊。」賀蘭瓷迷茫,「你在說什麼胡話?」

  陸無憂貼過來,在她耳側道:「是比起你,我覺得它更像是我夫人。」

  賀蘭瓷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隨後明白他在指什麼,臉上頓時以極快的速度染滿雲霞。

  那次之後,賀蘭瓷又給他做過幾回手藝活,雖然距離自學成才似還有很遙遠的距離,但也不是完全沒有進步——至少賀蘭瓷覺得自己還是有進步的。

  只是每回,都還是紅了臉,覺得難以直視。

  陸無憂倒是被她玩弄得越發自在,甚至還會在她耳邊提出自己的訴求,和覺得她可能的進步空間,指指點點間還要控訴她不夠溫柔。

  賀蘭瓷覺得自己已經很溫柔了!

  那種時候,緊張佔過大多數情緒,怎麼可能完全平心靜氣!

  陸無憂通常還會對她親親抱抱蹭蹭,最終兩個人都衣冠不整,陸無憂還一副十分饜足的模樣。

  賀蘭瓷從他手裡抽出自己的腕,又抄起繃子,紅著臉道:「別管我了,這又不難,我肯定是能學會的,不會……」她努力平靜道,「不會為難你夫人的。」

  陸無憂見她執意,便道:「好吧,那你動作慢點,別這麼急。一時半刻學不會也無所謂,反正人也不可能學什麼都快。」他想起什麼,「對了,少彥的婚期就在幾日後,他給我也發了帖子,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熱……咳,喜事。」

  賀蘭瓷恍然憶起出門前陸無憂說林章和魏二小姐的婚期定了。

  她已經條件反射到,聽見林章這個名字,就覺得他倒黴了。

  明明拋去婚姻之事,林章也算出身名門,家世優渥,年紀輕輕又中了第,堪稱年少有為,前途無量,奈何怎麼就這麼倒黴……

  「……他婚宴上,應該不會再出什麼事吧?那魏二小姐真的願意嗎?」

  畢竟當初曹國公世子大鬧婚宴的事情,所有人都還歷歷在目,雲陽郡主至今都不願再嫁,可能已經對婚宴產生了一定的恐懼。

  陸無憂莞爾道:「這去了不就知道了。」

  幾日後。

  賀蘭瓷和陸無憂一併登車,還帶了賀禮。

  照理說若是已經定過親的男女,悔婚後再去對方婚宴是不合適,但她和林章的事情,可能只有他爹和陸無憂知道,外人不知,自是無事。

  賀蘭瓷自己還有點糾結,反倒陸無憂安慰她道:「婚宴上忙得要命,我上回就是,連他來我都沒說上兩句話,他估計也根本注意不到你,用不著擔心。」

  婚宴辦在康寧侯府,整條長街掛滿了紅綢,迎親隊伍後面是真真正正的十里紅妝。

  潯陽長公主特去求聖上給她這個唯一寵愛的外孫女加封了縣主,又親自給她添妝,潯陽長公主的封地是眾人皆知富得流油,她又只有這一個嫡親的外孫女,自然恨不得把什麼好的都給她,尋常公主還真難以媲美。

  賀蘭瓷遠遠就看見聲勢浩大的婚儀現場。

  她隔了一會才反應過來:「怎麼不是在林府。」

  陸無憂道:「那不是少彥嫁給魏二小姐嗎?」

  賀蘭瓷震驚道:「嗯?林公子入贅?」

  陸無憂不自覺笑了一聲道:「是潯陽長公主嫌林府太小了,挪過來而已,她勢大,自然她說了算。」

  那邊敲鑼打鼓迎親,這邊賀蘭瓷和陸無憂下馬車。

  結果剛一下來,她就看見了一頂頗有幾分熟悉十二人抬華麗車轎,大團大團金銀線牡丹甚是扎眼,公主的儀仗在前面開道,蕭韶安扶著內侍的手下轎,一看見陸無憂大眼睛裡頓時迸發出無限的光芒和一絲絲委屈。

  賀蘭瓷不由小聲道:「公主居然還沒死心。」

  陸無憂也道:「我覺得蕭南洵也沒死心呢。」

  兩人避道,決定不觸這個黴頭。

  蕭韶安又不能留下來和他們一起走,只好跺了跺腳轉進去了,她一進去,後面還跟了別人,那個小麥色肌膚的英俊北狄少年就騎馬跟在不遠處,耳畔獸牙耳墜輕晃,他看見賀蘭瓷眼前也一亮,當即便策馬過來,笑道:「姑娘,我們又見面了。」

  陸無憂顯然已經知道他是誰了。

  他語氣疏離客氣道:「見過駱辰王子,不過不知你們北狄有叫已嫁女子姑娘的習慣麼?」

  那個叫駱辰的小王子毫不在意道:「可我覺得她還年輕呀,和我也就一般大,叫姑娘應該沒啥吧?叫夫人也太老氣了!」

  陸無憂道:「我聽聞北狄王重金聘請了許多文士去北狄教授詩書禮儀,還以為北狄王一心仰慕大雍天.朝禮儀之邦,是真心的。」

  駱辰振振有詞道:「學的是禮儀,又不是繁文縟節。」

  陸無憂似笑非笑道:「殿下這般毫不避諱地來找已出嫁的女子攀談親近,也是禮儀?」

  駱辰奇道:「難不成你們大雍女子出嫁後,就不能和其他男子說話了?我們又沒幹什麼出格的事,你也要管這麼寬?」

  賀蘭瓷覺得他們在門口爭論這個實在太丟人了

  她和陸無憂本來就很顯眼,再加上一個北狄王子,簡直是吸引好事者來圍觀。

  賀蘭瓷清了清嗓子,語氣同樣冷淡客套道:「……殿下,能不能讓我們先進去?」

  駱辰頓時換上一副稚氣笑臉,語氣爽朗道:「好呀,我這就讓開!」

  路過時,陸無憂斜睨了一眼駱辰,道:「她比你大些。」

  這位北駱辰小王子今年才剛滿十七。

  他恍然大悟了一下,才對著賀蘭瓷的背影道:「原來是姐姐,姐姐等我一起!」

  陸無憂:「……」

  賀蘭瓷:「……」

  這兩人一貫說話打交道的都是講理含蓄文質彬彬的,很少遇到這種大大咧咧直截了當,且不怎麼在意臉面的,一時還有些棘手。

  好在那邊儀式也已經開始了,迎親隊伍敲鑼打鼓,流程倒是沒什麼不同。

  魏二小姐被喜婆攙扶著從轎子上下來,林章在一旁接過紅花綢子,面上也看不出喜怒,知道底細的此時都忍不住心懷同情。

  至少陸無憂此刻就在閒閒道:「心疼了嗎?」

  賀蘭瓷同情了沒一會,注意力轉到其他地方:「……少胡言亂語了,你那件嫁衣到底花了多少銀子?」

  居然華麗程度和魏二小姐這件不相上下,當然其他人不注意可能看不出,畢竟幾乎所有女子的嫁衣都是華麗的,只是她對面料價錢格外在意,才會糾結這個。

  陸無憂沒想到她會問這個,道:「幾百兩吧,怎麼了?」

  賀蘭瓷震驚轉頭:「你瘋了?」

  陸無憂理所當然道:「我一輩子一次的大事,鄭重點怎麼了?」他壓低聲音,決定再刺激她一下,「本來是這個價錢,但因為婚期緊,你又拖了好久才去量身形,所以為了趕工,價錢給了雙倍。」

  賀蘭瓷竟無語凝噎:「……你在抄家前,就會把銀子全花光吧。」

  她回去就把那件嫁衣供起來。

  陸無憂莞爾道:「所以得靠你勤儉持家了。」

  當然外人聽不見他們說什麼,只能看見陸無憂神色悠然,而賀蘭瓷則一臉憤憤,彷彿被氣得不輕,又只能隱忍著咬唇低下頭。

  剛才還挪到邊上的駱辰小王子又挪了回來,道:「姐姐,你們在說什麼?」

  賀蘭瓷沒打算搭理他。

  誰料這位小王子又在道:「他欺負你了嗎?」

  陸無憂道:「殿下,你是真的管得太寬了吧。」

  駱辰道:「我這是見義勇為,姐姐,他要是欺負你,你只管直說!我絕不會袖手旁觀的!」

  賀蘭瓷也很無奈,他們有這麼熟嗎?

  才見過一面而已,話都沒說兩句。

  她只好繼續尷尬道:「殿下,多謝你的好意,他沒有欺負我。您要不還是去陪……呃,公主?」

  駱辰大大咧咧道:「不用了。我不喜歡她,她也不喜歡我,不過她人倒是不錯,還鼓勵我追求自己喜歡的,跟我說完全不用在意世俗觀念。」

  陸無憂道:「她沒告訴你我們夫妻感情好得很嗎?」

  「哦,她說你們沒有感情的。」駱辰笑得格外爽朗,「不過,放心,我決定來眼見為實。」

  那邊婚宴儀式也走完了,該送入洞房了,就在這時,那位魏二小姐突然道:「就在這掀蓋頭吧,要我在洞房裡等個把時辰,實在沒那個耐心。」

  眾人皆驚。

  唯獨坐在上首的潯陽長公主,語氣頗和善道:「那就依縣主所言。」

  親爹康寧侯也自然不會駁了女兒的意。

  林章表情格外僵硬,他爹林大人是太常寺的,掌祭祀,從小到大最講究禮儀,林章也向來一絲不苟。他看向自己的父親,林大人亦是滿臉的痛苦,閉著眼睛沖他擺擺手,叫他依言行事。

  旁邊人已把喜秤遞過來了。

  場面當真尷尬又好笑。

  他不得已,舉起喜秤,挑開蓋頭,伴隨著一聲「禮成」,魏二小姐已經掀蓋而起,四處張望起來,同時隨手從旁邊拿起一隻酒壺,揚唇露出兩顆虎牙道:「宴席在哪呢?走走走,喝酒去。」

  林章按住額頭。

  魏二小姐道:「你要是不想去,你回洞房等我也行。」

  不止林章的表情一言難盡,在場賓客的表情也很難以形容。

  賀蘭瓷揪著陸無憂的衣袖,還沒說話,旁邊駱辰已經開口道:「你們這個婚禮倒是挺有意思的,難怪公主讓我過來看。」

  這實在已經有點煩了。

  陸無憂閒閒接口道:「正常不這樣。殿下,我們先去宴上了。」

  說完,牽著賀蘭瓷的手便走。

  她被他牽走,總覺得陸無憂顯得格外不爽,便安撫道:「呃,你是不是有點不開心,放心,我不會不顧及你的顏面的。」賀蘭瓷保證道,「我不理他了。」

  陸無憂定了定神,也覺得自己有點不對勁,緩緩鬆開賀蘭瓷的手,轉頭輕聲道:「我這不是,在幫你擋爛桃花嗎?」

  賀蘭瓷點頭道:「我知道。」說話間,她還拍了拍他的肩膀,盡全力照顧他的情緒。

  不,你不知道。

  這樣莫名的念頭一閃而過,確實有些怪異,陸無憂重新調整了一下自己奇怪的情緒,語氣尋常地微微笑道:「走,我們去宴席吧。」

  賀蘭瓷見他恢復正常,鬆了口氣,但也很能理解,公主要是這麼湊到他們邊上不停找茬,她也會很不爽的。

  在宴席上,尷尬依舊。

  這個環節,通常是新郎單人舉杯敬酒,新娘子在洞房裡等著,但此刻偏偏是一身華麗嫁衣的魏二小姐舉杯和她那些貴女小姐妹寒暄著。

  林章酒量一般,被同僚灌了幾十杯,已經面色酡紅有些燻燻然。

  魏二小姐寒暄完一圈,過來看他,道:「酒量不行就別喝了,還是你……」她望向不遠處和自己夫君坐著的美貌少女,「舊情難忘?」

  她對陸無憂死心之後,了無生趣,覺得皮囊再好的男人也不過如此,林章至少看起來老實,她外祖母又三翻四次勸她,說覺得林章是個不錯的對象,就乾脆這麼湊合著結了——也免得拖到最後被送去和親,她雖不是皇室女,但身份亦不遠。

  當然,魏蘊是不在意林章原先心有所屬,反正她也不喜歡他。

  林章本來就半醉,被她這一說,更是羞臊難言。

  「我沒有!」

  魏蘊道:「來來來,去喝杯告別酒,我都忘了陸無憂了,你怎麼還忘不了呢。」說完,便拖著他的胳膊朝那邊走去。

  賀蘭瓷剛坐下吃了一會菜,陸無憂也剛喝完一壺酒,抬頭就見新婚夫妻正朝著他倆走來。

  魏蘊本來是扯著林章過來敬酒的,可一看見賀蘭瓷呆怔,旁邊陸無憂不甚在意的模樣,又有點莫名火大,道:「你們不會還是之前那樣吧!」

  賀蘭瓷回憶起他們上次在蓮花潭不歡而散的場面。

  她有心想解釋:「上次是有所誤會,不是你所看到的那樣……」又不能說上次是在演戲,便道,「他私底下對我很好,很尊重。」

  魏蘊不信,嗤笑道:「你還給他說話!」

  陸無憂也沒理她,他確實不喜歡這位魏二小姐,當即只舉杯跟林章道:「恭喜。」

  林章舉杯剛想碰,魏蘊道:「你還跟他碰杯,你是不是傻,我讓你過來給賀蘭小姐敬酒的!你理他做什麼!」

  都知道魏二小姐是出了名的不給面子,且脾氣大得要命。

  好事者已經默默開始圍觀起來。

  林章得過陸無憂的解釋,知道是誤會,但眼下誰都不好當面拆穿,不然他們兩人演戲的事情暴露了,把她當猴耍,只怕魏蘊更要發作,尷尬之下,他拉著魏蘊的嫁衣衣袖,低聲道:「我們走吧。」

  「走什麼!你坦蕩一點!林少彥,你要是個男人,就跟陸無憂這種根本不知疼惜妻子的人一刀兩斷!」

  魏蘊聲音嬌俏,但語氣郎朗,格外擲地有聲。

  林章當場就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陸無憂其實不很在意,因為魏二小姐風評不佳,這種紈絝小姐的話根本沒幾個人會信。

  賀蘭瓷扶著額,她站起身,再次解釋道:「魏小姐,你誤會了,你上次看到的只是我們鬧著玩,我們私底下關係並不差,更何況……」她語氣漸漸冷下來道,「這是我們夫妻的事情。」

  就在這時,一道清爽的少年音響起,剛才看了好一會熱鬧的駱辰道:「啊,他果然欺負你!我剛才問,你還不肯承認。」

  ……怎麼還有來添亂的!

  他模樣打扮也很惹眼,有所耳聞的當即便道:「那好像是北狄的小王子。」

  「他在跟誰說話?」

  「賀蘭小姐吧。」說話之人不由感慨,「真不愧是賀蘭小姐啊!即便已經成婚了,裙下之臣依然不減其數,北狄小王子這才來了多久啊,就……」

  魏蘊冷哼一聲道:「他何止是欺負!我覺得他根本把他妻子當僕役,明明是這麼漂亮的女子。」

  賀蘭瓷也忍不住抬高聲音道:「不是這樣的!」這些人怎麼不聽人說話啊!

  但局面已然失控。

  陸無憂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冷靜。

  似乎這片混亂中,只有他這個當事人還很平靜,感覺仍然像在看戲。

  他拽著她坐下來,又把茶杯遞過去讓她喝茶,甚至還順手給自己倒了杯酒,用很低的聲音對賀蘭瓷道:「別動氣,用不著。」

  賀蘭瓷莫名也冷靜了下來。

  少年人血氣方剛,駱辰一時頭腦發熱,也沒顧忌這是在什麼地方,瞬間拔下腰間銀鞘彎刀,用刀鞘尖端指著剛在將酒杯遞到唇邊的陸無憂:「來決鬥吧!我們北狄的規矩,只要贏了決鬥就要答應對方一件事!比試內容只要是動手的,你隨便挑!」

  答應什麼事?八成是想讓倆人和離。

  眾人又是一陣議論紛紛。

  林章感覺自己隨時要昏過去,他艱難地解釋道:「霽安他就算最初對……但現在應該也不一樣了,他一個文弱翰林,如何能同王子殿下你比試。」

  駱辰道:「我剛才還看見姐姐被他氣得不輕,親眼所見,還能有假!我都說了我可以讓他。」

  賀蘭瓷立刻反駁道:「我沒有被他氣得不輕。」

  陸無憂卻很平靜道:「你真想跟我比試?」

  駱辰道:「這還能有假!」

  「你想讓我答應什麼事?」

  「我還沒想好,等到時候再說吧!」

  這邊鬧得陣仗太大,連潯陽長公主都吸引過來了,她聽完耳畔內侍的言語,迤迤然領著一眾隨從來,道:「駱辰王子,你怎麼突然為了個女子要和人比試。」

  駱辰當即道:「……是他待她不好,我看不過眼,想和他比比。」

  ——可這又關你什麼事呢?

  誰料潯陽長公主聞言,當即拍手,一副看熱鬧的樣子道:「原來如此,那你們比吧。」

  眾人:「……?」

  她從一開始就不喜歡這位瘋狂招桃花的狀元郎,聽完魏蘊上回的抱怨,更是沒有好感。

  陸無憂等所有聲音都靜默下來,才把杯中酒一飲而盡,語氣淡淡道:「比試可以。」

  誰料,緊接著響起了賀蘭瓷清澈的聲音:「我不同意!」

  風險太大了。

  賀蘭瓷是不擔心他比試,但萬一陸無憂暴露了功夫,給他帶來風險怎麼辦?

  眾人又是一驚,沒想到陸無憂都同意了,居然是賀蘭瓷開口反對。

  不料這場鬧劇還沒完,又是一道尖利女聲驀然響起:「駱辰王子,你別信他的,他們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沒感情成親的!他根本就不喜歡她,你只管比試……」

  是韶安公主。

  陸無憂倒真是笑了,視線在賀蘭瓷身上掃過,手中的白瓷杯輕旋。

  他低聲,音色清潤婉轉:「——誰說我不喜歡的。」

  一時間眾人都不知道這個後續會如何展開。

  「我自己娶的夫人,怎麼會不喜歡。」陸無憂終於站起身來,語氣平波無瀾,「懇請公主莫要再胡言亂語。王子殿下想要怎麼比試?」

  在一旁沉默了一會的賀蘭瓷,突然開口道:「如果殿下非要比試,那麼要不我來。」

  眾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5 11:22 PM

第四十九章

  她這話說得在場所有人都傻了。

  看著駱辰舉起銀鞘彎刀,大家都知道,他八成是想比試武藝騎射之類的——雖然拿這和陸無憂這種文弱文官比也很過分,但賀蘭瓷一個嬌軟柔弱的女子要如何去比。

  果然,就連剛才一時上頭的駱辰都愣住道:「姐姐你……」

  賀蘭瓷沒想到只是來看場婚宴,居然能鬧到如此地步,此時情緒也好不到哪裡去,語氣便越發冷淡了:「殿下抬舉了,臣婦如何敢被殿下稱為姐姐。」她輕籲了口氣道,「只是,剛才好像都沒人在意我說了什麼。」

  駱辰這時也才回過神來,他撓了撓腦袋,聲音低下來道:「對不起,我是不是太魯莽了。」

  方才那場鬧劇,有人一時衝動,有人拱火,有好事者的圍觀。

  在一場婚宴上,宛若餘興表演似的,大家都看得很興致勃勃,之後的十來日裡估計都不缺談資了——果然婚宴是個看熱鬧的好地方。

  聽完賀蘭瓷的話,魏蘊不由輕嗤了一聲,她端著酒杯喝了一口,醉醺醺道:「你倒真是愛慘了陸無憂,這時候還要竭力護著他。」說完她便去尋人道,「酒呢?拿壺酒來給我。」

  作為這場婚宴的主角,她都不在意這場鬧劇,更是沒人敢說什麼。

  陸無憂反倒轉頭看了她一眼,表情很古怪。

  唯獨蕭韶安還在高聲道:「怎麼不比試了!既然姑母都願意做見證,不如趁著大喜的日子,也來熱鬧熱鬧!」她笑靨如花看向賀蘭瓷道,「你要是想親自比試也挺好啊,是比騎還是比射?」

  她記得賀蘭瓷連馬都不會騎。

  而且她本來也不捨得讓陸無憂和駱辰比,能有機會讓賀蘭瓷親自丟人那是最好。

  駱辰開口道:「算了,我……」

  就聽見賀蘭瓷道:「你想比什麼都可以,但你得給我一段時日,我可以學。」

  她這話說得周圍人都感覺到了迷惑——這是來得及現在學的嗎?

  唯獨陸無憂聞言,笑了一聲,好像不意外她會這麼說。

  駱辰張了張嘴,因為韶安公主來之前跟他說了,他們實際並無感情,只是出於一些意外才成親,而且她成婚前就過得不好,成婚後依然,這點看衣著打扮就知道了。

  此外,顯然,她在他身邊,連話都不敢跟他說,一定是被壓迫得很厲害。

  這些堆積起來,他才會一聽見那位縣主新娘子說的話,就頭腦發熱,並且拔出銀鞘彎刀時,還覺得自己是拯救美人的英雄,是勇士。

  但現在真當賀蘭瓷和他對話時,他才發現,可能不是這樣。

  「是我一時衝動,姐……」少年把這個稱呼嚥了下去,低下了頭顱,「你不要在意。」

  陸無憂語氣很輕鬆道:「殿下,你想比就比,只是我夫人確實需要一些時間,她才剛學過騎馬,箭更是從來沒摸過。你要想現在和她騎射,的確不太公平。」

  他開口的時候,眾人還以為他會順桿子而下,大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沒想到他居然也在拱火,還拱的是自己夫人的火。

  一直在旁看戲的潯陽長公主,這時才又出聲道:「現在大晚上的比騎射也不方便,估計你們只能比比投壺之類的,若真想比,半個多月後,聖上設宴請北狄使臣,到時再比也不遲。今晚先繼續婚宴吧。」

  潯陽長公主愛憎分明,對女子一向比對男子寬容。

  光聽語氣就知道她顯然不太喜歡那位狀元郎,才會等女方出面時才遞梯子。

  蕭韶安還想說點什麼,潯陽長公主已經有些意興闌珊地走了,蕭韶安看了一眼顯然已經不會再開口的駱辰,追出去,拖著長音撒嬌道:「姑母。」

  潯陽長公主比聖上都還要年長不少,待韶安公主也素來親厚,聽見她撒嬌就知道她什麼意思,只是眸光轉過來,卻有些淡:「那個狀元郎到底有什麼好的?」

  蕭韶安一頓,道:「我就是喜歡嘛。」

  潯陽長公主道:「蘊兒都死心了,你這丫頭就不能也別惦記了。本宮已經後悔先前勸你了,他分明是個沒有心肝的,那賀蘭氏也是個蠢的。天下好男兒這麼多,你就不能另選一個。」

  蕭韶安想分辨兩句,卻見潯陽長公主已經開始用那種孺子不可教也的眼神看她。

  她吶吶,知道姑母也不會再幫她了。

  賀蘭瓷從婚宴上出來時,格外疲憊,她坐上車,才想起跟陸無憂道:「對不起,我食言了,先前說不再理他的。要不……下次這種婚宴我還是不來了。」

  陸無憂沒想到她一上來就說這個,剛才還稍起的情緒又有些變淡:「這個用不著道歉,就算你嫁給我了,想和誰說話也是你的自由……我幫你擋著,是因為覺得你可能不想理他。」他聳肩道,「這是你的自由。婚宴是我帶你來的,你不用自責。」

  但說這話的時候,陸無憂的語氣並不像平時那麼輕鬆。

  賀蘭瓷猶豫道:「你不是不開心嗎?」

  陸無憂斂了幾分笑意,道:「對,我不開心,但這與你無關。我在和自己生氣,我今晚有點不太對勁。」他努力想找回他們平時的相處模式,故而重新調笑道,「我故意給你拱火,你不生氣嗎?」

  賀蘭瓷搖頭道:「我真的有打算……學一學射箭,這個難不難?」

  「不難。」陸無憂隨口道,「你想學就不難。」

  然後就沒有下文了。

  按照以往,陸無憂應該會洋洋灑灑跟她說怎麼學射箭,到底哪裡難哪裡不難,他在這種時候總是炫技似的話很多,不會這麼言簡意賅。

  賀蘭瓷沉默了一會,又問道:「你為什麼生自己的氣?」

  陸無憂頓了頓道:「我可以不說麼?我自己也沒完全弄明白。」

  馬車裡又陷入令人難熬的沉默。

  賀蘭瓷越發後悔出這趟門,明明出門前他們還好好的。

  她和陸無憂清丈那次在外待久了,有些忘乎所以,逐漸忘記了她在上京的防備和警惕,現在她已嫁為人婦,陸無憂幫她許多,她也應該好好清理自己的爛桃花了。

  她甚至很能理解陸無憂此刻的氣憤。

  在這時,馬車突然停下了。

  車夫道:「……前面有人攔道。」

  隨後傳來的是北狄小王子駱辰的聲音:「對不起,我還有些話想說。」

  賀蘭瓷現在聽見他的聲音和驚弓之鳥似的。

  陸無憂卻在沉默了一會道:「我知道你現在肯定說你不想下去,但……事情總得解決不是,逃避也不是辦法。」

  賀蘭瓷也沉默了一會,明白了陸無憂的意思。

  她自己的爛桃花,還得她自己去解決,總不能都讓陸無憂來。

  賀蘭瓷深吸了一口氣,道:「那你等我一會。」

  她出了馬車,看見駱辰正騎著馬,遙遙看著她。

  他手裡還提著一盞風燈,搖曳的光照著他微微泛紅的眼眶,十七歲的少年耷拉著腦袋,縱使氣,賀蘭瓷也覺得很造孽。

  她踏著車轅下來,道:「你想說什麼便說吧,說完就不要再來找我了……你真的給我惹了很大的麻煩。」

  「我見到你的時候,你像被放出籠子的鳥,忍不住讓人想看你還能再飛多高多遠……我以為他是困住你的籠子。」駱辰聲音沙啞道:「我還被人誤導了,以為你們感情不好,他……待你不好,你連衣飾都……」

  賀蘭瓷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

  「這與他無關,我自己想這麼穿的。」能平心靜氣講道理的對話,她也能整理好她的思緒,「殿下,我過得很好,不需要你的拯救。就算我真的需要,也希望你能先問過我,而不是……完全無視我的意見,只聽別人說的。」

  駱辰羞得滿臉通紅。

  「對不起,我可以跟你道歉,跟他道歉也可以。」

  「這就不用了。」賀蘭瓷語氣淡淡道,「殿下,你說完了嗎?」

  駱辰啞口無言了一會。

  賀蘭瓷轉過身,正要進馬車裡,聽見他大聲道:「我對你一見鐘情,我喜歡你,想把天上的星星都摘給你……我當真不是故意讓你為難的……很對不起。」

  這種話她以前也聽過許多。

  並沒有多少觸動,反而只擔心陸無憂會多想。

  賀蘭瓷有些手忙腳亂地上了馬車,掀開簾子,看見陸無憂又在泡茶,他垂著眸子,手指捏著茶針撥弄葉片,見她來,才道:「解決了?」

  賀蘭瓷道:「嗯。」

  馬車繼續行駛,陸無憂笑了一下道:「小王子表白得還挺真切的,你不感動一下?」

  賀蘭瓷長舒一口氣道:「能別胡思亂想嗎?我只覺得逃過一劫。」

  陸無憂又撥弄了兩下,道:「有個問題想問你。」

  賀蘭瓷道:「你問。」

  陸無憂道:「如果那晚救你的是其他人,你和他成親的話,也會像我們這麼過麼?」

  賀蘭瓷覺得他這是什麼古怪問題:「可就是你啊,不是別人。」

  陸無憂把茶針放到一邊,換了茶夾,繼續戳弄。

  「我庸人自擾,在想一些毫無意義的問題……你別管我了。」陸無憂頓了頓,語氣散漫道,「不太重要,也許明天早上我就想通了。」

  賀蘭瓷正襟危坐,很認真地問:「不能跟我說說麼?」

  ……她怎麼這種時候都還是這麼勤學好問。

  陸無憂腹誹了一句,丟開茶夾,抬起頭,語氣略帶了一分正經道:「你覺得我今晚在氣什麼?」

  賀蘭瓷也正經道:「因為我沒處理好爛桃花,給你惹麻煩了,還讓你丟面子了。」

  陸無憂聽完她的回答,靜默了一會才開口。

  「不,因為你是個笨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5 11:26 PM

第五十章

  賀蘭瓷道:「……?你怎麼突然罵人。」

  陸無憂解釋道:「這不算罵人,只是種抱怨……」

  ……她聽到這個詞最多是用來形容她哥的時候,雖然她哥也不大在意。

  賀蘭瓷表情有些微妙道:「你對我今天哪裡有意見和不滿,我們一口氣說清楚,不要藏著掖著……免得日後再生嫌隙。」她略停頓了一下,道,「如果不是我說的原因,你到底為什麼生氣?」

  陸無憂索性把整個小茶爐推開,往後靠去道:「……都跟你說了是庸人自擾。」

  賀蘭瓷平日裡也不是刨根問底的性子,只是覺得今晚的陸無憂格外不對勁。

  像是有一些想抓的東西,卻又怎麼都抓不到。

  賀蘭瓷道:「那你再說說,能幫你分擔一二也行。」

  她望過來的眼眸清澈,純粹不含雜質。

  若是平時,陸無憂大概會想摸摸她的腦袋,順勢大抵還會……

  他定了定神,依舊不知道從何說起,只能道:「賀蘭瓷,你覺得……現在是你想要過的日子麼?」

  賀蘭瓷懵了懵,道:「當然,難道你對現在有什麼不滿意?」

  除去一開始的波折,陸無憂和這樁婚事都沒有任何令她不滿的地方——甚至很多時候,遠遠超出期待,原本嫁給陸無憂,她已經做好了兩個人互相看不順眼磕磕絆絆整天吵架湊合過的準備,但實際相處起來,遠比想像中和諧的多。

  當然,過程中,她也意識到自己先前對陸無憂有頗多誤解,除去在她面前時偶爾的胡言亂語,陸無憂這個人其實很不錯。

  對方那些不用言說的體貼和關照她也能感受到。

  現狀除了要應付爛桃花帶來的種種突發狀況,她甚至覺得這輩子都沒有過得這麼順心過。

  陸無憂道:「我是說更自由一點,不用困在這裡,不用說句話想騎個馬都要提心吊膽……我沒有想要約束你的意思,就算你想和那個小王子說話也是你的自由……」

  賀蘭瓷不由出聲道:「我沒想和他說話!」

  「我知道你對他沒有興趣,我只是舉個例子……」陸無憂又有些自言自語似的道,「我以前怎麼沒有意識到上京這麼不適合女子……你好像也沒有見過更自由的生活。」

  賀蘭瓷道:「可我……覺得我現在已經很自由了。」

  她甚至還可以騎馬!

  陸無憂搖頭道:「那是你沒見過,我老家那裡,女子習武非常普遍且正常,可以提著劍孤身一人行走江湖,也可以策馬揚鞭仗劍天涯,想去哪去哪,想說什麼說什麼,想和誰在一起和誰在一起,用不著在意他人看法……路見不平可以拔劍,一言不合可以開打,就算是女子,也敢與男子爭高下。」

  賀蘭瓷怔了怔,道:「不會被官府抓嗎?那女子的名聲呢……」

  「跟你說了在官府管轄之外,名聲……」陸無憂笑了笑,「都是打出來的名聲,就算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也不會有人說閒話。」

  賀蘭瓷呆呆道:「不會有這樣的地方吧……」

  「有的。」陸無憂確定道,「所以你真的想待在這裡嗎?那個小王子有點倒是沒說錯……你騎馬時,是真的像被放出籠子的鳥,只是你的世界只有這麼大,不知道外面天高海闊。我跟你說過我父母去了域外,那是比大雍,比北狄更遠的地方……有許多前人未曾領略的風物,也許尋常人窮極一生都難以見到。」

  賀蘭瓷遲疑道:「既然這麼好,那你幹嘛還來……」

  陸無憂平靜道:「因為我有想做的事,所以願意畫地為牢,就算被教條禮節束縛,也並無怨言……那麼你呢?你真的願意待在這裡嗎?還是因為別無選擇。」

  賀蘭瓷腦子有些混亂道:「你現在一時間問我,我也……」

  陸無憂語氣越發平靜道:「不急,你可以慢慢思考,想出結果再告訴我也不遲……雖然我現在沒辦法解決你的困境,但送你脫身離開上京是可以的,屆時你可以有一個新身份,當然這張臉是要易容改妝一下,這也並不難,我會找人接應你,然後你可以習武,可以學騎射……隨便想學什麼,想做什麼,都是你的自由,也不用擔心這些權貴的時時威逼。」

  他說得平靜,話卻和晴天霹靂沒什麼區別。

  賀蘭瓷艱難消化著陸無憂說的話,道:「這不合適……」

  陸無憂像是早已經想好似的,不假思索道:「沒什麼不合適的,你若是真選擇走了,賀蘭大人那邊我自會告知他你染了重疾,我送你去別處尋醫養病……你要是想他了,將來還可以再回來看他。」

  「你為什麼突然跟我說這個……」賀蘭瓷艱難思考著,又想起了一件事:「……那你今晚到底為什麼生氣?」

  陸無憂一怔。

  好一會,他才笑出聲來,帶了三分的似嘲非嘲道:「對自己不受控的部分惱火罷了,像個……」他輕聲道,「傻子。」

  賀蘭瓷不由道:「……?」

  他怎麼自己都罵。

  恍惚間,賀蘭瓷回過味來:「你讓我走了,那你……」

  陸無憂道:「我官身在此,自然走不了。」

  賀蘭瓷大腦簡直混亂至極,陸無憂給了她一個以前從未設想過,但卻聽起來極其誘人的選擇——然後又告訴她,這條路是她一個人走。

  事實上,在她嫁給陸無憂之後,幾乎沒想過他們會因為外力以外的因素分開。

  於是,她又重復了一遍剛才的問題:「你到底……為什麼突然跟我說這些。」

  陸無憂默了默,輕聲道:「只是今晚之後,突然覺得挺無趣的,好似只要你留在上京,就永遠有無窮無盡的麻煩,你還要覺得是自己的過錯——至少成親以後,我從來沒這麼想過。也不想讓你一直待在後宅裡,連個宴席都不敢去。」

  好一會,賀蘭瓷也輕聲道:「所以是你想讓我離開。」

  聲音極輕極緩。

  誰料,下一刻陸無憂便道:「我不想。」

  賀蘭瓷:「……?」

  陸無憂道:「但你也沒有非要留下的理由,上京的名利富貴對你大抵都不重要,你在青州似乎都比待在這裡快樂。」

  「怎麼會沒有,我……」賀蘭瓷下意識地吐字,「我不想離開。」

  陸無憂很溫和道:「沒事,你慢慢考慮。」

  他把小茶爐又拖了回來,這會茶已經煮好,陸無憂慢吞吞倒了兩杯,然後低頭品茗,也不知在想什麼。

  馬車很快回了府裡。

  陸無憂還有清丈的一些文書沒弄完,遂去了書房,很遲也沒回來。

  賀蘭瓷躺在榻上,閉著眼睛,把今天發生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放在腦海裡過了一遍,又翻來覆去地想陸無憂的話,幾乎一夜無眠。

  第二天陸無憂下衙回來,他又順手買了兩盒點心,一盒送去給花未靈,一盒……他徑直放去了賀蘭瓷的書房。

  結果還未走出去,被正主撞了個正著。

  賀蘭瓷轉頭一看,便瞧見了寶芳齋的點心匣子,做得精巧無比,像個首飾盒,放在桌案上,十分顯眼。

  陸無憂不尷不尬道:「順手帶的。」

  賀蘭瓷道:「你昨晚又睡書房了?」

  陸無憂「嗯」了一聲,想走,被賀蘭瓷拽住了衣袖,道:「之前以為你是在忙公務,現在看起來……你是不是還在不高興?」

  陸無憂笑了笑,道:「沒有的事,真的就是有點忙。」

  賀蘭瓷大概對這個人已經有些微瞭解了。

  她扯著他的衣袖,思忖道:「你是不是覺得是為了我好,覺得我在上京活得很辛苦,才想送我離開……但你既然不想,為什麼還要提這種建議……我留下來,多少還能幫幫你,呃,處理府中事務。」

  又是完全沒有必要的體貼。

  她努力想弄懂陸無憂的腦回路。

  陸無憂頓了頓,實話實說道:「想讓你過得開心點,所以多給你一個選擇。」

  賀蘭瓷道:「我昨晚思考過了,那樣的生活雖然聽起來很誘人,但也充滿未知,我未必真的會適應,也未必真的會喜歡,我已經這麼過了十多年了。騎馬是很開心,但不代表我會想要一直騎馬,想要在馬背上生活,我只是覺得它很新鮮,很有趣,僅此而已。說實話,最近這段時日,算得上是我這輩子……過得最開心的時候。」她定定看向陸無憂道,「我覺得待在你身邊,或許會更開心。」

  ……這可真是要命了。

  陸無憂的手指蠢蠢欲動,但又將它按了下去,他努力語氣輕緩道:「可還有個問題。」

  賀蘭瓷道:「什麼?」

  陸無憂深吸一口氣道:「我會想管你,好吧……我昨天在假裝大度,雖然我理智上知道,你想和誰說話是你的自由,我不應該管,也不需要管,但依然很不爽,看那個北狄小王子也很不順眼,所以我很惱火,不太喜歡自己這種狀態。不是在對你生氣。」

  賀蘭瓷想了想道:「你可以生氣,這確實不太合適。」

  雖然她知道陸無憂思想很山賊化,但她還是覺得出嫁後,和其他外男保持一定距離,不讓人誤解,是理所應當的——況且她對那個駱辰也沒什麼好感。

  陸無憂按著額頭道:「你沒問題,是我的問題。」

  賀蘭瓷很誠懇道:「我覺得還是我的問題。」

  陸無憂忍不住道:「我們可以停止這種幼稚的對話嗎?我還有另外一個問題。」

  賀蘭瓷露出一副願聞其詳的表情。

  陸無憂動了動唇,好一會兒,才像是不在意地問道:「你呢?你就不想管管我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5 11:36 PM

第五十一章

  賀蘭瓷一愣,剛想開口,就見陸無憂又道:「算了,你當我什麼都沒問。」

  說完,轉頭就要離開。

  不知為何,賀蘭瓷總覺得陸無憂現在看起來像是,許久之前喝了苦藥,抱怨著問她有沒有帶糖似的。

  幸虧他袖子距離她不遠,賀蘭瓷一把又給扯住了,道:「不要又話說到一半就走了,你要我管你,我……我努力看看。」她遲疑,「只是一般人,都不喜歡被管吧,你真的確定要?」

  賀蘭瓷以己度人,覺得哪有人喜歡被管手管腳的。

  尤其陸無憂又看起來格外的……無法無天。

  陸無憂則忍不住心道,這是努不努力的問題嗎?

  他差點被她氣笑,轉過頭來,少女還是睜著那雙輕靈通透的眸子望著他,格外認真,格外誠懇,讓他剎那間有點啞口無言。

  於是,陸無憂又心平氣和道:「確定,你可以什麼都管管,就像……」他試圖舉例,「說我不檢點那次那樣。」

  賀蘭瓷頓時有幾分羞赧。

  那是她在陪他出去清丈,最放鬆時說出來的話,倒也不是真的在怪罪,就是……他明明可以笑得很客氣疏離,很有距離感,卻偏要那麼笑,笑得好像對誰都含情脈脈似的,讓賀蘭瓷覺得很……

  她自己也形容不上來。

  事後反省,賀蘭瓷也覺得自己當時是不是有點多嘴了。

  陸無憂自然有權利決定怎麼笑,就算是招惹來的小姑娘,他大部分也都能擺平,女子不比男子,做不出來太多出格的事情——頂天也就是韶安公主和魏二小姐這樣——雙方的境遇也迥異。

  「……我那麼管,你真的不會生氣?」

  陸無憂頷首道:「當然不會……我,還挺高興的。」

  賀蘭瓷拽著他的袖子琢磨了一會。

  陸無憂也不急,就這麼耐心等著她。

  一會後,她突然抬頭看他,指了指邊上桌案上的點心匣子,道:「下次回來帶點心的時候,能不能就帶那種用油紙包的,這個匣子很華而不實,而且價錢也很貴。」

  「……」

  陸無憂轉頭有些荒唐地看向那精緻玲瓏的點心匣子,半晌道:「原來你不喜歡,行,我下次不帶這種匣子了。」

  「還有……」賀蘭瓷想了想道,「穿舊的衣裳也不用直接丟了,能用到布的地方很多。你想吃什麼不想吃,可以提前和廚子說,不要都做了,才突發奇想帶我出門吃,很浪費。」

  陸無憂道:「……所以你不覺得驚喜?」

  賀蘭瓷誠懇地思忖道:「還是有一點的,但也很心疼菜。」

  因為花的都是陸無憂的銀子,她還不好意思說。

  陸無憂表情很佛地看著她,道:「還有什麼,一並說了吧。」

  賀蘭瓷見他面色不虞,道:「你要是不高興,就算了……」

  「我沒有不高興。」陸無憂平靜道,「只是有點無語,你怎麼早不跟我說。」

  賀蘭瓷猶豫。

  她爹雖然沒教她過夫妻如何相處,但教過她為人之道,平和中正,謙遜寬容,與人為善,雖然她也沒完全照做,但在陸無憂這裡,她盡量不想讓對方不高興,說多了總覺得遲早要吵架——正兒八經吵架那種。

  陸無憂則已經從她的神情裡,大概弄明白了:「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你得跟我說清楚,我不是每次都能明白你的意思,用不著太在意我高不高興……你到底為什麼這麼多顧慮和包袱。」他頓了頓,道,「你就,想說什麼說什麼,想做什麼做什麼,順帶……管管我。」後面三個字說得很輕。

  賀蘭瓷又琢磨了一會:「……總之我嘗試看看。」

  ***

  表姐姚千雪聽聞在林章和魏二小姐婚宴上發生的事情,沒兩日就又上門。

  新婚的時候她不好意思過來,怕給賀蘭瓷添麻煩,後來得了消息,知道她過得還不錯,才偶爾在陸無憂不在時上門,這次風風火火趕來,當即便問道:「你夫君跟你發火了沒?」

  賀蘭瓷愣道:「發什麼火?」

  姚千雪微訝道:「不是北狄那個小王子在魏二小姐婚宴上當眾,為了你要跟你夫君比試嗎……難道消息有誤,不能吧。」

  她和魏二小姐關係不算親近,所以那晚並沒去。

  賀蘭瓷道:「事情是這樣,但他沒發火……表姐,你為什麼覺得他會發火?」

  至多是有點生氣,還是生自己的悶氣。

  姚千雪理所當然道:「正常男子都會不開心吧,尤其他還對你挺上心的,這種事那就更不能忍了。」她又揉了一下眼前少女的腦袋道,「不過也是,我們小瓷這麼好看,誰捨得跟你發火。」

  「……會到發火的地步嗎?」

  「怎麼不會!」姚千雪語氣微提道,「我上回去我表姐那裡,就是已經出嫁的那個二表姐,不過是出門打扮得花枝招展了一點,路上遇見個俊俏小後生問路,多聊了兩句,被表姐夫看見誤會了,表姐夫大發雷霆,說她紅杏出牆,二表姐回罵他胡亂冤枉人,兩個人好吵了一通呢,還是我姑母親自上門去勸的姑爺,回頭還安慰我二表姐,表姐夫他也是太在意她才會如此。小瓷,你……和這個北狄小王子應該沒什麼吧?」

  賀蘭瓷搖了搖頭:「當然沒什麼。」

  這個八卦和賀蘭瓷以往聽到的沒有太大區別。

  她以前聽到只會心有餘悸,覺得夫妻之間難以相處,還是再努力忍讓一些為好,現在她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會,又道:「……什麼叫太在意她才會如此?」

  姚千雪張口便道:「當然是因為心悅之啦,表姐夫求娶二表姐也是費了一番功夫的,就你知道,我那個二表姐也很招蜂引蝶的,她自己又不喜歡在家悶著,表姐夫在外見著,對她一見鐘情,便失魂落魄一門心思地上門求娶,娶回來自然是疼得如珠如寶,只是醋勁也大……當然,我是不太喜歡這個表姐夫的。」

  賀蘭瓷又若有所思了一會。

  姚千雪見狀,便拿起她繡了大半,正待收尾的繃子道:「你的繡活進展如何,上次我教你的……誒,你這株玉蘭繡得還不錯嘛。」

  比賀蘭瓷剛繡那會的黑團團進步太大了。

  「表姐,你再幫我看看還有什麼問題。」

  賀蘭瓷仍有些不好意思。

  這是她繡得最認真,也是最好的一個,雖然也很簡單,用白和淺灰的絲線,照著描好的圖樣,每一針都下得很認真很仔細,若是沒有繡好,便拆了部分重來,斷斷續續才繡成這樣。

  不得不承認,她確實在這方面很沒有天賦。

  姚千雪卻似想起什麼,突然沉聲道:「你是不是又紮了滿手?」她有些心疼道,「都跟你說了沒必要這麼努力,你之前那個荷包他不是也照樣戴著。實在不行,你把圖樣給我,我幫你繡,繡好了就說是你繡的,我會繡得簡單點,反正應該也看不出來。」

  賀蘭瓷搖頭道:「表姐,這不合適,我不想糊弄他。」

  她總覺得自己還是不太能領會陸無憂的意思,只能在別的地方也多努努力。

  ***

  陸無憂則覺得賀蘭瓷努力的方向有點歪。

  比如現在,他下衙回來剛摘了官帽,賀蘭瓷先端詳了他一會,然後道:「你髮髻有點歪,我幫你重新弄下。」然後踮起腳尖,開始擺弄。

  然後等他進裡間換常服,賀蘭瓷道:「穿那件白的吧,我幫你拿好了,就放在凳上。」

  陸無憂看見那件樸素的白衣,愣了愣,沒說什麼,徑直換上了。

  吃飯的時候,花未靈又在興致勃勃地說她的見聞,陸無憂偶爾插上一兩句,賀蘭瓷便認真道:「食不語,吃飯的時候最好還是不要說話。」然後望向陸無憂。

  看得花未靈不由小聲對陸無憂道:「……哥,你和嫂子吵架了?」

  陸無憂覺得古怪想笑,心知怎麼回事,但又不好解釋,便道:「你也食不語,快吃飯。」

  花未靈:「……」

  吃完飯鍛煉,她又盯著陸無憂琢磨,像想在他這個大活人身上,看出朵花來。

  陸無憂正拿了塊夾蜜棗的方糕,做餐後點心,一手拿一手托,吃得斯文優雅,但又十分愜意放鬆,咬到黏稠甜膩的蜜棗,他甚至還伸出舌尖,在沾了糖漬的唇上走了一圈。

  賀蘭瓷盯了一會,道:「你這樣吃,會掉渣。」

  陸無憂把蜜棗嚥下去,道:「對,所以我不是托著呢,不會弄到地上。」

  賀蘭瓷道:「你就不能在桌上吃。」

  陸無憂笑道:「沒有在院子裡聽風賞月愜意,還能欣賞賀蘭小姐鍛煉體魄,對了,這樹到底什麼時候能長大?」他又指了指那幾株正在努力蓬勃生長的小樹苗。

  說實話,現在她聽到這個稱呼也覺得有點別別扭扭的。

  賀蘭瓷道:「你不是問過了,大概五六年……也許三五年?」

  陸無憂道:「它也長得太慢了吧。」他指著旁邊新栽種的菊花苗道,「這都快開了。」

  賀蘭瓷有些奇怪道:「樹都是這樣的。」

  陸無憂妥協道:「好吧。」

  他吃完點心,又叫了壺茶,自斟自飲起來。

  賀蘭瓷道:「少喝點茶,不然晚上容易睡不著。」

  陸無憂漫聲應道:「行,我知道了,你還有什麼想管的沒有?」

  賀蘭瓷道:「我再想想……對了,一會沐浴後換的衣裳,包括寢衣和褻褲我都幫你準備好了。」

  陸無憂一頓。

  「——倒也不必這麼細致。」他不由又道,「你這麼著,累不累?」

  賀蘭瓷遲疑道:「還好……你覺得不需要這麼細致嗎?」

  陸無憂挑起桃花眼看她,那雙眸子總讓人有被深深凝視的錯覺,偏不笑仍含笑意,就更有了幾分含情脈脈,他凝望著她,片刻後道:「……你真是我見過最笨的姑娘。」

  賀蘭瓷:「……?」

  說得好好的,怎麼突然又開始攻擊她。

  「算了,之前的話你就當我沒說過吧。」陸無憂又倒了一杯茶,語氣溫文,「看你累,我也累。你是當真不想走就行,我半分也不希望你是被迫著留下的。」他垂眸,似在看著杯中茶液道,「我又不是,離了你就過不了。」

  他說得語氣隨意,卻又仍帶著一絲一縷解不開的結。

  那種抓不住的感覺又浮現了出來。

  賀蘭瓷總覺得陸無憂面前似有一道困境,他走不出去,她走不進來。

  於是,她停下了動作,坐到了陸無憂對面,院中涼風習習,確實很愜意,她剛才滿身的汗,被吹得乾涼,這會頭腦也分外清涼。

  「要不……我們再談談。」

  陸無憂微微抬眸看她。

  「你想談什麼?」

  賀蘭瓷一向覺得沒有談話解決不了的問題,他們又都不是沉默寡言的人,她短暫思忖便道:「是不是我管得不太對,要不,你具體跟我說說。」

  陸無憂聞言輕聲笑了,道:「這事沒法說,得你自己感覺,不過真的不用急,我……也沒有很急。」

  他不急,但賀蘭瓷卻莫名有種焦躁感。

  她站起身,走到陸無憂面前。

  陸無憂還在擺弄他那堆茶不茶的,賀蘭瓷發現,他但凡情緒不太對的時候,手上都會做些什麼來掩飾,不喜歡把太直接的情緒暴露出來。

  這點上,很多時候賀蘭瓷也是這樣。

  不光是她爹的教導,也因為把直接情緒暴露,會讓自己變得很被動,很難堪,很失了讀書人的顏面,所以她寧可永遠平靜,也不會大吵大鬧。

  可眼下這樣反而成了困局。

  她低聲道:「陸無憂。」

  陸無憂手上的動作一停,剛轉身抬起頭,就被賀蘭瓷軟軟拽住了衣襟口,他順勢看她,漂亮至極的少女面上透著一分連自己可能也不明白的惶惶之色,垂頭用力地吻上了他的唇。

  像帶著某種笨拙的孤注一擲。

  一瞬間,陸無憂竟有種極其罕見的手足無措。

  他甚至忘記接下來該要怎麼做,只能任由那個笨姑娘用更笨拙的方式試圖啟開他的唇,像去撬開他的心扉,弄明白他到底在想什麼。

  舌尖帶著一絲膽怯,一絲試探,明明是在做這麼大膽的事情,卻依然讓人心生憐惜。

  陸無憂深吸了一口氣。

  ——要命。

  下一刻,他已經難以自持地將她一把撈了過來,賀蘭瓷猝不及防被他拖拽,猛然坐到他的腿上,人也幾乎貼了過去,陸無憂順勢一手扣住她的頸脖,一手按住她的腰,電光石火間,已毫不猶豫地伸出舌和她撞在一起。

  這幾天,他已經有在刻意沒去親近她了。

  如果她真的選擇要離開,去嘗試全新的生活,那有沒有他其實是無所謂的,他們還沒有親近多久,不過是短短數月而已,對上京的女子而言貞操重要,但也不是所有地方都那麼重要,就他所知,不在乎的大有人在——那麼只需要,他把賀蘭瓷從他的生活中剝離即可。

  之前沒有賀蘭瓷,十多年他都這麼過下來,也沒覺得自己缺了什麼差了什麼,甚至陸無憂一度覺得娶不娶妻都無太所謂,反正他也沒有興趣。

  不過是回到以前的生活,這應該不會很難。

  他能夠做得到。

  可真當舌尖交纏上的那一刻,那種致使人成癮大腦炸裂的感覺,瞬間流遍四肢百骸——算了,去他的做得到!

  陸無憂急切地吻著她,按著她腰的手越發用力。

  賀蘭瓷也有點懵,她還以為陸無憂最近比較清心寡慾,誰知他親得她瞬間丟盔卸甲、七葷八素,長指還在她的後頸和腰上不斷摩挲,按著她,反復侵入……

  她甚至沒有注意到這還是在院子裡,頭頂靜謐的月光仍舊溫柔飄灑,她就被陸無憂親到近乎窒息。

  鼻腔裡全是陸無憂那股極淡的清甜,唇齒間有他剛吃過的蜜棗點心的甜味,還有淡淡的茶水澀味。

  賀蘭瓷身體酥軟無力地坐在他腿上,一雙清澈瞳眸染滿迷離的霞色,水汽蒸騰,臉頰泛紅,呼吸紊亂,只能任由他折騰——都快忘了最開始明明是她先親他的。

  好一會,賀蘭瓷才想起她親他的重點。

  她有些艱難地往後仰著腦袋,結果誰想陸無憂又追過來,她不得不軟手軟腳地急停了一把,然後喘著氣道:「……別親了,能不能先說清楚?」

  陸無憂也艱難地抽回自己的神智。

  他快要忘光剛才在交流什麼,大腦在愉悅中被抽成真空,理智像握不住的浮冰——這感覺糟糕透頂,又令人沉迷。

  陸無憂按了一下額,終於給出了一個他根本不想說的答案:「是我沒耐心,想你更在意一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5 11:55 PM

第五十二章

  陸無憂雖然沒太明說「在意」什麼,但顯然是指在意他。

  賀蘭瓷之後的幾天都在琢磨這個事。

  事實上,她覺得自己已經非常在意陸無憂了——幾乎不能更在意了,一整天都在想著他的事情。

  想著他們為什麼突然變得怪怪的關係,和同樣變得怪怪的陸無憂。

  她覺得他們之前那樣相處就很好,那已經是賀蘭瓷所能構想的,最完美的夫妻關係。

  沒什麼隱瞞,也沒什麼矛盾,絕大多數的事情都可以商量,很多時候他們都還挺默契,不需要說太多就能明白對方的意思,雖然陸無憂冷不丁就會開始胡言亂語,但賀蘭瓷也已經逐漸接受了他跳躍的步調,感覺他說什麼她都不會太驚奇。

  他們似乎可以一直這樣下去。

  但陸無憂好像仍然有很大的不滿。

  清丈的事宜已矣,又有些權貴依此被迫補了糧,聖上似乎龍心大悅,非但沒有再顧慮權貴,反而著實賞賜了一番有功之人。

  戶部的幾位官員都替陸無憂呈報了功勞——畢竟他甚至還為此受了傷。

  因為陸無憂的升遷速度已經相當快了,聖上沒再給他陞官,反倒是賞賜了一件麒麟服,聖上賜服並不在文武百官的品級內,最高級的是蟒服,其次飛魚服,再次鬥牛服,最後才是麒麟服……但即便如此,麒麟服在服色上的品級依舊是三四品的*。

  不過翰林官作為天子近臣到底不同,本來就比外官清貴,其他部曹官員五品以下不能得賜,翰林官則完全沒有這個限制,先前給聖上日講的時候,還有講官得賜鬥牛服的——聖上心情好了,連身邊伺候得力的太監都會賜。

  雖然賀蘭瓷隱約覺得,也可能是陸無憂面聖時,穿的她親手補的官服讓聖上實在看不過眼……

  麒麟服和其他三四品官的服色一樣,是大紅的,補子上繡滿了麒麟圖樣,後襟不斷,兩傍有擺,前襟兩截,下有馬面褶*,不用換上都知道陸無憂穿一定不輸給那件狀元吉服。

  但他看起來似乎並不高興。

  賀蘭瓷情不自禁道:「怎麼了?」

  這次陸無憂倒是沒有瞞的意思,道:「聖上把我的摺子壓了下來。賑災糧被貪墨的事情我往上查了,那位管事和當地知縣,在我們離開後不久,都畏罪自盡死在了獄中。」

  賀蘭瓷不由一愣道:「……滅口?」

  陸無憂道:「八九不離十,我留了人在那查探,來報說就連他們的家中都遭了劫匪,被洗劫一空,什麼也沒能留下,但因為我留了個心眼,提前叫人去獄中,騙那個管事,他家裡人全被滅口了,還給他看了染了血的他妻兒的衣物——當然是偷來偽造的——又用了些別的法子,他被我一陣哄騙下來,交代了大半,留了一張帶著血手印的口供,所以這件事我到底還是追查了下去,一路查到了益州布政使身上。」

  布政使是從二品,在一州裡主管財政,地方上品級只輸總督,但總督通常兼管不止一州,實際管轄者還是布政使按察使之流,在地方堪稱封疆大吏。

  陸無憂勾了勾唇角道:「這位布政使也很有意思,他和麗貴妃是同鄉,和麗貴妃那位兄長平江伯也很熟,甚至他還把自己的小女兒嫁給了平江伯做繼室,兩人年紀差了足有二十歲。我如實回稟,聖上雖然獎賞了我,但是摺子卻給按下了,告訴我不用再查,剩下的會交給三司的人,但我找同僚打探過了,三司那邊並無人受理此案。」

  賀蘭瓷低頭思忖,她總覺得這件事讓她想起了點什麼。

  她垂著頭,陸無憂反倒問:「你怎麼了?」

  賀蘭瓷按著腦袋道:「我好像遺漏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你等等我……」

  陸無憂輕籲了一口氣,在書房一側坐下,低聲道:「你慢慢想,反正我對你……特別有耐心。」

  賀蘭瓷覺得陸無憂的話也是顛三倒四,之前才說他是沒有耐心,現在又說他很有耐心,有時候,他這顆七巧玲瓏心真的很像海底針。

  她也不能回回靠親去追問。

  正糾結著,驀然間,賀蘭瓷腦中靈光一閃,想了起來。

  可要說出口,她又有一分猶豫,因為當初她和她爹說的時候,她爹全不在意,還對她說夢中之事豈可當真。

  不過陸無憂到底不同。

  賀蘭瓷也只猶豫了一瞬,便道:「在第一次見二皇子之前,我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裡夢見我爹去益州任總督,被誣陷奪職下獄,我和兄長也被牽連,境遇慘淡,我連夜出逃……卻被二皇子捉住,囚禁起來,然後我的夢便醒了,但夢中發生的事情俱都十分詳盡,樁樁件件歷歷在目,我當時嚇得冷汗直流。之後沒多久,便遇到了二皇子本人,在夢裡我沒見到他本人,但聽見了他的聲音……他和我夢裡幾乎一模一樣。」

  她一邊回憶一邊說,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我清楚記得,父親便是去益州赴任,見過二皇子後我一直懷疑,我爹會落罪這件事與他脫不了干係,現在想來應該……」

  這事換個人聽,都只會覺得是無稽之談,哪有人能夢見未來的事情。

  但陸無憂很認真地聽她說完,才道:「如你所言,不是沒有這種可能,蕭南洵送來的那兩個女子,我讓人監聽過了,亦是從益州送來的。我就說區區一個管事就敢要挾誅殺朝廷官員,原來是背後有恃無恐。」

  賀蘭瓷鬆了口氣,道:「你肯相信這件事?」

  陸無憂揚眉笑道:「為什麼不信,你說得很合情合理……再說什麼古怪的事情我沒聽過,我老家那還有個陰邪傳言,說將屍身保存完好封在石像中,放入某個陣法的陣心裡,引天地靈氣,以百人之命為祭,蘊養了十年,就能復活人的——這都有人信,並且去做過,當然成沒成功就不知道了。」

  賀蘭瓷聽得一驚,隨後想起她還有記錄夢中的細節,想著立刻便去書房翻找,取來給陸無憂。

  陸無憂接過,仔細看了,賀蘭瓷倉促之下的筆跡慌亂,甚至帶了些顫抖,依稀可見當日的驚懼,他猶豫了一下道:「你當時很害怕?」

  賀蘭瓷一怔,半晌才點了點頭。

  陸無憂看著看著,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他藏在馬車頂上親眼目睹的那一幕。

  明明怕得要命,她卻還強自鎮定,強打起所有的精力和警惕去應對蕭南洵,但仍然差點被他輕薄,他並沒有這樣的境遇,縱然是韶安公主死纏爛打,他也很自信於自己能夠輕而易舉的應對。

  甚至更久之前,他們初次重逢的時候。

  那時他還對賀蘭瓷存有一定的偏見,前曹國公世子李廷對她步步緊逼,雖然他出於道義幫了賀蘭瓷,但也沒有設身處地去想,那時的賀蘭瓷會是什麼樣的心境。

  此外,還有那次在郊祀,失手傷人時賀蘭瓷蒼白而驚惶,彷彿下一刻就要崩潰大哭的神情,他還清晰記得。

  她到底是在什麼樣的環境下長大的?

  陸無憂動了動唇,道:「你還遇到過類似的這種事嗎?」

  賀蘭瓷思忖道:「……夢應該是第一次做。」

  「我不是問這個。」陸無憂抿唇道,「你還遇到過……類似蕭南洵和李廷這樣的事情嗎?」

  賀蘭瓷又思索了一會,道:「在上京應該沒有類似的了,我爹畢竟是左都御史,官位不低,在青州的時候遇到過一回,他想,呃……」賀蘭瓷不知道怎麼說,但當時她差點被人壓在床上,也好幾個晚上沒能睡好,一段時間都會做噩夢,「但最後被我用簪子嚇退了,起初他父母還想用權勢威逼,知道我爹身份的知府親自派人抓他,將他下了獄,他父母也受牽連,當然這件事你可能不知道,為了我的清譽沒有流傳出去。不過我爹得知後,便讓我又回了上京。」

  陸無憂只知道她突然離開,卻不知是這樣的緣故。

  他突然覺得自己還挺殘忍的——她對男歡女愛沒有心理陰影已經算非常不容易了。

  「我能抱抱你嗎?」

  「嗯?」賀蘭瓷一愣,「怎麼突然。」

  陸無憂摸了下鼻尖道:「介意就不抱了。」

  ……他明明已經想親就親了,怎麼還在這種小事上問她?

  賀蘭瓷嘀咕了一句,便抬起手臂,道:「你想抱就……」

  話音未落,下一刻她便落進了一個溫熱的懷抱裡。

  陸無憂輕輕擁著她,手臂從她背後環過,一隻手按在她的胳膊上,另一手則撫在她的髮絲上,很安撫似的抱著她,因為他高她足有一個頭,賀蘭瓷此刻便像是整個陷進了他的身體裡。

  她有一瞬間的茫然,像心空了一下,變得一片空白。

  好一會,賀蘭瓷才開口道:「……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已經沒有在怕了。」

  陸無憂的聲音低沉,帶點悶道:「我知道。我爹娘的江湖幫派在各地都有人手,這件事我會繼續查下去,爭取在你爹調過去之前,把益州那邊的事情弄明白。若真如你夢裡見到的那樣,估計你爹的調職到赴任,那邊都已經設好了局,只等請君入甕……就算萬一來不及,我也會幫你想辦法的。」

  賀蘭瓷下意識在他懷裡點頭,能聽見陸無憂一下一下的心跳聲,像擂鼓。

  她稍稍抬起頭,能順著他的下頜線,看見陸無憂微垂下的眸子,和微微抿起的唇,她心念動了動,想著這時候是不是應該要去親一下。

  卻被陸無憂按住了肩膀。

  陸無憂輕聲道:「用不著為了這種事情感謝我,我本來就要查,也是只順手。」他微微側過頭,「我之前跟你說的,你用不著為此煩惱,本來也就隨便說說。你做什麼……自由隨心一點就行。」

  今天依然是很難懂的陸無憂。

  ***

  姚千雪上回見了賀蘭瓷,覺得她似乎不開心,便邀請她出門進香,還很體貼道:「不去覺月寺了!我們去法緣寺!那裡求姻緣求子都很準的——去的幾乎都是女子,要麼便是定過親或者已經成婚了的。」

  以往賀蘭瓷一般一兩個月會去一次,也當放鬆。

  自從出過李廷那個事她已經許久沒出門進香了,想了想,還是應下。

  陸無憂得知,頓了頓道:「所以你覺得你連上個香,都要特地告知我。」

  賀蘭瓷道:「你回來之後發現我不在了怎麼辦!」

  陸無憂道:「……我可以問別人。」

  賀蘭瓷默了默,覺得陸無憂也很誤入歧途:「我跟你說也是尊重你,不代表我不自由!」

  陸無憂也沉默了一會,道:「你可以再肆無忌憚一點。」

  「上房揭瓦嗎?那我已經做過了。陸……」她還是不知道怎麼稱呼他好,「你這是在揠苗助長,雖然你說想讓我更自由,但我也不可能突然變成……未靈那樣。」

  花未靈是真的自由散漫。

  她不止想出門就出門,想回來就回來,最近甚至開始把那個撿回來的人也一併帶出門了,撿回來的那位公子似乎也覺得自己沒有名字很麻煩,便給自己起了個名字叫「慕凌」——意圖昭然若揭極了。

  這位慕公子成天像個小尾巴似的跟著花未靈,她逛街,他就抱東西,她去茶樓,他去作陪,她去聽戲,他也作陪,就連她去脂粉衣裳鋪子,他都能笑眯眯地跟著去挑東西。

  賀蘭瓷很擔憂,陸無憂還是那句話:「她心比你大。」

  此刻陸無憂聽完她的話,倒有點不自在,他道:「知道了,反正若是早點下衙,我就去接你。」

  法緣寺的香火也很鼎盛,不過往來的女子明顯多了許多。

  進門的木欄上,便掛滿了求緣的紙箋,沒有署名,也看不出是誰,進到裡頭,有一顆參天的紅花樹,此刻樹上綴著層層疊疊輕盈的紅綢布條,迎風招展,煞是好看,這棵樹的別名便叫——月老樹。

  姚千雪喜歡來,但賀蘭瓷對姻緣之事別無所求,所以從未來過。

  同姚千雪進了寺廟中,賀蘭瓷迎面看見對面走來一個年輕男子,他穿著常服,長得十分俊朗,滿面肅然,周身帶著一股淡淡的殺伐氣,賀蘭瓷當即便想避開,姚千雪一把拽住她道:「你都成親了,怕什麼!齊川你又不是沒見過。」

  來人正是姚千雪的未婚夫婿,錦衣衛指揮僉事宋齊川,兩人明年初便要完婚。

  賀蘭瓷還是覺得有點尷尬:「要不還是……」

  姚千雪知道她在憂心什麼,當即笑著道:「小瓷,你放心,他見過你的,對你沒什麼意思。」她湊近道,「他要是對你能起了心思,我才不會嫁給他呢!」

  賀蘭瓷只好留下當個多餘的人。

  宋齊川是兵部侍郎宋大人的二公子,早年還去沙場歷練過,從武舉入仕,和她表姐姚千雪是正兒八經的門當戶對,賀蘭瓷聽姚千雪說過許多,人卻只照面見過兩次,但總覺得他和那個會給姚千雪探聽日常八卦的人對不上號。

  他看起來異常不苟言笑。

  但姚千雪卻似渾然未覺,她上前一把便挽住了宋齊川的胳膊,滿臉輕鬆愉快的笑意,說話聲音也突然變了:「川川,你來啦!」

  有種說不出的嬌嗲。

  賀蘭瓷略微有些詫異地看向自家表姐。

  宋齊川淡淡開口道:「嗯。」

  姚千雪挽緊了他的胳膊,仍舊笑道:「最近公務累不累呀?」

  宋齊川道:「還好。」

  姚千雪似完全不覺得他冷淡,腦袋在他胳膊上蹭了一下,道:「總覺得你好像瘦了,下回我再給你燉湯送去。對了,最近有沒有什麼有趣的事情?」

  宋齊川剛才還緊抿著的唇在姚千雪蹭過來時,微微上揚了些許,然後從懷中取出一份文書。

  「川川最好了!」

  姚千雪歡呼了一聲接過,立刻鬆開他的胳膊津津有味看了起來,還湊過頭來要分享給賀蘭瓷。

  賀蘭瓷低頭看去,但仍對二人相處模式微微有一絲震撼。

  不過入目第一行便看見——安定伯逼婚,二皇子堅拒。

  賀蘭瓷立刻凝神,內容倒是很簡單,二皇子訂婚的那位小姐正是安定伯的嫡女,親事定得很早,這位小姐聽聞性子很軟,出身不高不低——主要是定的出身超過了大皇子妃,朝臣又會開始瘋狂上奏章提意見。

  現下,當然也沒好到哪裡去,二皇子親事一拖再拖,人姑娘都快二十了,還沒完婚,父親自然有意見,朝臣也不同意,於是正在上書要求二皇子盡早完婚。

  但誰都知道,完婚的下一步,就是得去就藩。

  大皇子是順位儲君,自然不用離開,二皇子和他既非一母同胞,又有競爭關係,為了早立國本,一定會讓他趁早滾蛋。

  二皇子的態度倒是很堅決,說父皇春秋鼎盛——這是屁話——兒臣婚事不急於一時,堅決不肯就範。

  下面幾條則是各家婚配八卦,婆媳妻妾爭鬥也有不少。

  宋齊川顯然也是精挑細選過,既能滿足女孩子的八卦心態,又不涉及機密,是尋常可知的事情。

  姚千雪看得滿足,忍不住又望向宋齊川,道:「川川,你真是太好了,我真想明天就嫁給你!」

  宋齊川平直的嘴角又開始上揚,道:「很快。」

  「你就是全天下最厲害的錦衣衛,不對,是最厲害的武將!」姚千雪眉眼都是笑意,「能嫁給你,我真是太幸福了!」

  賀蘭瓷跟在旁邊忍不住頻頻側目。

  她沒見過兩人相處,第一次知道表姐在她未婚夫面前是這樣,不止語氣變得嬌嗲,就連整個人都洋溢著一股說不出的情緒。

  怪怪的。

  宋齊川去幫她們買緣箋,賀蘭瓷忍不住道:「你們平時都是這樣嗎?」

  姚千雪道:「對呀,你們私下不是這樣的嗎?啊,我不是說要讓你也像我這樣……」她回憶著當初所見陸無憂的模樣,思忖道,「你那位夫君瞧著應該是個……挺會甜言蜜語的人吧,小瓷你這樣,他沒道理不對你……」

  賀蘭瓷覺得這真很難形容。

  她和陸無憂一向有事說事,言談間很多時候還要打打機鋒。

  比起甜言蜜語,他好像更喜歡在她面前胡言亂語。

  「總之也不一定都是我們這樣,你不要多想!只是齊川他比較木訥,我才覺得我應該多說點,順便再哄哄他,他很好哄的。」姚千雪忍不住笑道,「我一誇他,他就恨不得什麼都替我做了,當然,他人也很好的。」

  賀蘭瓷又若有所思了一會。

  法緣寺售賣緣箋的地方,一直大排長龍,宋齊川也是排了一會,才買到了兩隻。

  開過光的緣箋還附贈一個小錦囊,可以帶回去隨身掛,也可以就掛在法緣寺的祈緣架上。

  在專門寫箋的地方猶豫了一會,賀蘭瓷握著筆想了半天,鄭重寫下了四個字:願君無憂。

  寫完箋,姚千雪又道:「法緣寺的籤也很準,你要不要去求一支。」

  賀蘭瓷想想,點了點頭。

  兩人去往求籤處時,道路兩旁栽種了一些小的月老樹,也都掛滿紅綢,她第一次來,忍不住四處看看,卻突然眼尾瞥見一個男子的身影進了一間偏僻廂房。

  畫面一閃而過,賀蘭瓷總覺得有些眼熟。

  兩人求過籤,賀蘭瓷手裡拿著上籤,姚千雪卻抽到了一張下下籤,她哭喪著臉,宋齊川不苟言笑的臉瞬間浮現出緊張之色,手足無措不知道怎麼安慰她,看樣子幾乎想把那個籤筒給劈了。

  賀蘭瓷總覺得自己在這裡有點礙事,便想著單獨去解籤。

  她帶著霜枝,又從那條道往外走。

  路過那些小月老樹時,賀蘭瓷無意間看見一個女子手裡握著錦囊,滿臉忐忑地朝著方才那個偏僻廂房走去,她衣著富貴,身邊卻連一個丫頭都沒帶。

  賀蘭瓷微微有些奇怪,但想著可能是人家的私事,便又往前走了。

  然而幾步走過去,她突然意識到哪裡不對。

  那個男子他見過!

  是在蕭南洵身邊見過!

  而且那一閃而過的畫面裡,她總覺得對方來者不善,但也可能是她的錯覺。

  賀蘭瓷突然停下腳步。

  霜枝還奇怪道:「小姐,怎麼了?」

  賀蘭瓷覺得自己可能是在多管閒事,她自身難保,用不著管那麼多,但……她猶豫了一下,快步朝著那位小姐走過去,攔在了她面前。

  那位小姐一看見她的臉,便一愣,露出了幾分怯弱的神情。

  賀蘭瓷也不多言,從袖管裡掏出了一直隨身帶著的鐵簪子,低聲對她說了幾句,便把簪子遞給了她——她身上還帶著陸無憂給她的其他東西,少這一件也無所謂。

  那小姐愣愣接過。

  賀蘭瓷道:「如果小姐覺得不需要,也可以扔掉。」

  這樣的鐵簪子她有一把,因為是從青州帶回來的,也很難查出來源。

  遞完,她便帶著霜枝,繼續往前走去解籤。

  等賀蘭瓷解完籤,便等在外頭,那邊宋齊川總算安撫好姚千雪的心緒,她抹著眼淚出來,宋齊川在邊上笨拙地低聲哄勸,姚千雪破涕為笑了一會,不料,不知宋齊川說了什麼,她馬上又開始抽抽噎噎,宋齊川剛鬆了口氣,只好接著哄。

  賀蘭瓷站在門口看著他們倆,總覺得那是種很奇妙的狀態。

  姚千雪在她面前素來是姐姐般體貼的,溫柔耐心又關懷,但在宋齊川面前,她顯然是不一樣的。

  她正想著,突然聽見青葉的聲音道:「夫人!」

  賀蘭瓷聞聲轉頭。

  一輛馬車緩緩駛過來,簾子掀開,穿著麒麟服清雅挺拔的少年從車轅上步伐沉穩地下來,然後緩緩抬起那雙極好看的桃花眼,望向她。

  ——那件麒麟服確實很適合他。

  將他的容色更襯出了幾分。

  此時天色剛晚,暮色也才將將染上些許。

  周圍人來往匆匆,或用驚豔的眼神看向賀蘭瓷,或四處張望,也有不少姑娘偷偷覷著陸無憂,唯獨他目不斜視,十分閒適地朝她走來,彷彿把周圍一切都變成了背景,他安然信步,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如畫的眉目逐漸清晰。

  身後微紅的晚霞成了盛大的幕簾。

  陸無憂眼眸波光瀾瀾,語氣卻很溫和道:「發什麼呆呢,接你回府了……沒發生什麼吧?」

  賀蘭瓷點頭,輕聲道:「沒什麼。」

  她跟姚千雪打了聲招呼,便輕快地走到陸無憂身邊,斟酌猶豫著。

  陸無憂察覺到她神色有異,道:「真沒發生什麼?」

  賀蘭瓷抬起頭看他,努力克服羞恥感,有些艱難道:「霽安,你今天看起來……」她臉頰也有點發燙,「很俊俏。」

  陸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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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賜服和麒麟服介紹分別來源於《明史‧輿服志》、《酌中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6 12:09 AM

第五十三章

  她說完,可他看起來並沒有如預料中開心。

  陸無憂那張很是俊俏的臉上表情異常古怪:「你……」他頓了頓,按照常理思忖,「是出門一趟跟你表姐學的?還是她教你的?抑或是你看到別家夫人這麼說了?」

  賀蘭瓷忍不住道:「我就不能說嗎?」

  就算是和陸無憂最不對付的時候,也不得不承認他有一副好樣貌。

  爭鋒相對時不願意恭維對方的模樣,現在沒這個顧慮,只是仍有點恥意。

  陸無憂又凝視了她一會,道:「……你要不把手伸出來。」

  賀蘭瓷不明所以,依言伸手。

  陸無憂按著她的脈息,語氣平平道:「剛才差點以為你殼子裡面換人了。」

  賀蘭瓷:「……?有那麼誇張嗎?」

  不過診脈還能看出這個?

  她將信將疑地望向他,卻見陸無憂鬆開手,微微側頭,肩膀抖了一下,復又轉回來道:「不過你這話說的當真敷衍……你是第一天發現我長得俊俏?你之前難道沒發覺?」

  賀蘭瓷覺得他也太難哄了。

  她硬著頭皮,想把剛才的話接下去:「你一直都……」

  「算了。」她沒說完,反倒被陸無憂打斷了,他以手掩唇道,「這不適合你,你還是正常點吧。」他似反應過來什麼,一頓道,「你還……叫了我的字。」

  賀蘭瓷猶豫道:「……你不喜歡?」

  陸無憂不置可否道:「但你不是說還是叫陸大人最順口。」

  賀蘭瓷學著陸無憂的語氣道:「這不是……想顯得,親密點。」

  ……讓她真學著姚千雪叫宋齊川的稱呼,叫陸無憂「憂憂」之類的,她可能還有點困難。

  陸無憂一低頭,只見少女細密長睫緊張地顫著,紅唇微抿。

  他剛才下馬車,第一眼就看見了她。

  晚霞迎面灑滿了她的周身,那些絢爛又深沉的霞光成了比最上等的胭脂水粉還要明麗的點綴,為少女的容顏鍍上了一層美輪美奐又不真實的仙氣,令人難以凝望,好像多看兩眼便會被攝住,可又忍不住去看。

  然而此刻,那張精緻出塵的臉蛋上有一絲明顯,但又被竭力克制的羞窘,像是被供在神龕上不懂七情六慾的九天仙子,忽然間有了紅塵世俗的煩惱。

  就有那麼幾分觸手可及。

  陸無憂難以抑制地抬起手,沒等觸碰到,又緩緩放下,他咳嗽了一聲,輕著聲音道:「你要不還是繼續叫我陸大人吧,不用這麼……刻意。」

  賀蘭瓷還想爭辯了一下,她覺得她說得也沒有那麼刻意,但——反正來日方長,慢慢改吧。

  上了馬車,賀蘭瓷想了下,還是把去求籤時遇上的事情和陸無憂說了。

  此刻,她沒有聽到法緣寺裡有什麼動靜,便料想可能沒什麼事,陸無憂反倒沉默了一下,道:「你在馬車裡等我一會,我去去便來。」

  賀蘭瓷道:「那你小心。」

  陸無憂「嗯」了聲便走了。

  說是去去便來,但陸無憂走了許久,馬車停在法緣寺外的陰翳處,足到日落西山,周圍的車馬都掌了燈,陸無憂才面色微霜地回來。

  「沒出事,不過也……」他攤開手掌,掌心放了一枚鐵簪子。

  正是賀蘭瓷之前遞給那位小姐的,簪子尖頭浸透了血,已經有些微凝,是暗紅色,就連簪身上,都染了些許血跡。

  陸無憂沉著聲音道:「蕭南洵,還真是個實打實的畜生。」

  賀蘭瓷很快便知道發生了什麼,安定伯的嫡女這段時日常去法緣寺進香,許是為了祈求姻緣平順——畢竟她遲遲未能嫁人。

  結果不幸,在寺裡遇上賊人,差點失了清白。

  如今安定伯小姐嚇得驚魂未定,似乎連神智都不太清醒,她本來性子就怯生生的,是個說話聲音都不敢太大的姑娘,如此一來更是躲在屋子裡不肯出門見人。

  種種惡意猜測謠言層出不窮。

  如此之下,她和二皇子那門親事,似乎也只能無限擱置。

  而二皇子本人甚至還上門給他的未婚妻送去了好些貴重禮物,說他對婚事並不著急,叫安定伯也不用擔憂,一副頗有情義的模樣。

  賀蘭瓷問陸無憂,陸無憂安撫她道:「不用擔心,真沒事,只是受了驚嚇,不過她應該也沒膽子說出實情——究竟是誰約見她在法緣寺。」

  賀蘭瓷覺得極其不舒服:「……沒有證據?」

  「對,就算安定伯小姐說了,安定伯願意魚死網破,他也完全可以不認賬。蕭南洵本人那時在宮裡,甚至……」陸無憂勾起唇角,語帶嘲諷道,「不久之前他還在日講找我的茬,離開文華殿的時候據說他去找聖上對弈了。不過這筆賬先記著吧,總歸要還的……」陸無憂又安慰道,「不用嫁給蕭南洵,也是件好事。」

  只是陸無憂沒對賀蘭瓷說,他還在地上看見一個染了血被踩得一塌糊塗的錦囊。

  裡面寫著對新婚的期許,以及希望殿下能多笑笑。

  她大抵只見過他幾面,知道他過往在清泉寺時的悲慘境遇,約莫還懷有一絲想要安撫對方的憐惜,但並不知道蕭南洵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畜生。

  賀蘭瓷沉默了一會。

  陸無憂道:「不過也幸虧,蕭南洵覺得她一個姑娘家翻不出太大風浪,沒派太多人手去——當然,你也不用擔心,你送簪子這件事應該沒被他的人看到。」

  賀蘭瓷搖頭道:「反正我們都被他當成眼中釘,也沒什麼區別。」

  陸無憂見她興致實在低落,便岔開話題道:「對了,你之前不是說想學射箭,現在還想嗎?」他隨口道,「我叫人買了弓箭和靶子,你感興趣我就叫人擺到院子裡去。」

  賀蘭瓷道:「……你還真會騎射?」

  陸無憂笑了笑道:「之前那個北狄小王子說要跟我比試,我還真的有點怕。」

  賀蘭瓷吃驚道:「所以你不會嗎?」

  她不由後怕。

  「倒不是不會……」陸無憂往外走道,「你出來就知道了。」

  等靶子擺好,邊上的桌台擺了長弓和箭矢,陸無憂手指撥弄了兩下,隨手拿起了其中一根箭矢,賀蘭瓷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他隨手一甩。

  箭矢破風而出,以極快的速度疾射了出去。

  ——「咻」。

  只是眨眼功夫,賀蘭瓷便看見,箭簇,穩穩地,紮在了靶心正中。

  賀蘭瓷:「……」

  她在陸無憂身上看了看,又在靶心上看了看,呆了呆,半晌才道:「……怎麼做到的?」

  「我練過飛刀,很實用的,之前在覺月寺,就是這麼攔了一把……」

  陸無憂抬手又熟練地拿起弓,彷彿十八般兵器他都很熟,接著他一口氣拿起了三根長箭,一併架在了弓上,箭尾抵著弓弦,信手扣住,挺拔的身形不動,微微張開手臂,下頜微抬,勾弦的手指拉至頸側,眼眸微垂,身體舒展,動作非常隨意地射了出去。

  三隻長箭卻宛若並蒂蓮花,在「噗」、「噗」、「噗」接連不斷的三聲後,全部正中靶心。

  「要讓我裝射不中還挺痛苦的。」

  陸無憂又抽了一支,搭箭扣弦,動作利索地再次射出,箭矢依舊風馳電掣,速度驚人,但這一次,它徑直破開了先前的一支箭,將之一剖兩半,從中間命中靶心,射完他才道:「但我一個文官,射箭這麼準,很古怪的,所以我才說怕。」

  他說話時,尾音微微揚起。

  賀蘭瓷沒留意到,只想起許久之前,在郊祀上蕭南洵表演了一把騎射,贏得滿場喝彩。

  她不由道:「……騎在馬上也行?」

  陸無憂眉梢一挑道:「要不我下回休沐帶你出城,找個驛館借馬試試?」

  賀蘭瓷道:「那倒也不用!」她暫時不想再去驛館騎馬了。

  陸無憂再度連射兩箭,賀蘭瓷只凝神看著,心道難怪他當時會說太弱了沒意思,不肯出這個風頭,還在想著,就見陸無憂轉眸朝她看來。

  賀蘭瓷:「……?」她回神,「是要我也試試的意思嗎?」

  陸無憂又有些古怪地看了她一眼道:「也罷,你想試就試,記得戴指套,免得傷手。」

  但賀蘭瓷這會確實很關注他,又驀然想起表姐姚千雪和準姐夫宋齊川的相處模式,隱約之間,好像領悟了那麼一點點,有些不太確定地誇道:「……你剛才好像,很厲害的樣子。」

  陸無憂走過去,把靶心上的箭矢拔了出來。

  「沒誠意就別誇了。」

  「我很誠心,只是……不好意思開口。」說話間,她情不自禁道,「想讓我誇你,你直說不行嗎?」

  陸無憂動作一頓,道:「賀蘭小姐,都讓你自然一點了,你每次都這麼刻意,這總不能怪我。之前就覺得你演技差了點,略顯僵硬,不大能令人信服,你要不要改善一下?」

  賀蘭瓷反省……

  她好像確實沒有姚千雪那麼自然而然,姚千雪誇起宋齊川來,語氣神態都極其自然,發自肺腑的讓人感覺到舒心。

  但,她忍不住抱怨道:「陸大人,你要求好多哦。」

  賀蘭瓷平時說話的語調素來平淡,只語氣輕軟,但這時她抱怨的語氣略帶一絲微嗔,就顯出了些許微妙的親暱。

  陸無憂神思一晃。

  賀蘭瓷也覺得自己的口吻好像有點問題。

  她低頭拿起另一把略小的弓,試著拉弦——沒法拉到位。

  陸無憂輕笑一聲,才神色有些愉快道:「來,我教你。」

  ***

  拉了幾天的弓,賀蘭瓷肩膀都酸麻酸麻的。

  她本來以為自己身體已經鍛煉的不錯,看來還是仍有很長的進步空間,準備休息的時候,路過那位慕凌公子的房間,就聽見他和花未靈在說話。

  門敞著,聲音也很清晰。

  「……我總覺得,我失憶前,應該是個俠客。」慕凌公子的聲音帶點清冷,和他垂著髮俊秀溫潤的模樣倒很相稱,「所以給你寫話本子的時候,才會下意識寫這類的江湖傳奇故事。」

  花未靈則很殘忍地戳破他:「但你武功很尋常。」

  慕凌絲毫不以為意,微微笑道:「我不是被人重傷了,興許是被人廢過武功。」

  花未靈道:「哦,我哥給你檢查過了,沒有這回事的。」

  慕凌便又低聲妥協道:「好吧,那興許我只是個武功低微的俠客,而你是個俠女,又在萬千人恰好救了我,也許這也算是冥冥之中的一段緣分……除了寫話本,你還有沒有其他想讓我回報你的?」

  花未靈想了想,道:「我哥出力比較多其實,你身上的傷藥,吃住都是用他的呢,你要是再想回報,要不去回報他?」

  那位慕公子似乎被噎了一下,但他絲毫不氣餒,又道:「你看我寫的本子裡,那個叫花未靈的女俠和叫慕凌的俠客的故事,有沒有覺得哪裡不好?」

  花未靈認真道:「故事還不錯,但你起名真的太偷懶了,下次別這樣了。」

  慕凌:「……」

  賀蘭瓷大概明白了陸無憂一直跟她強調的「她心比你還大」是什麼意思了,她雖然不懂男女之事,但對別人的意圖不軌倒反應很敏銳。

  不過花未靈都說他武功尋常了……應該也不會吃虧吧。

  她想著,又往前走了一截,不知不覺走到了倒座房邊,那倆姑娘正在安分守己地抄抄寫寫,看賀蘭瓷過來,兩人瞬間站起來,跟學生見到夫子似的,急急忙忙把最近寫的文章掏出來給她。

  賀蘭瓷便安心看了一會,指點過,剛想走。

  聽見那個一直不怎麼開口的玉蓮低著聲音道:「夫人,二殿下送我們過來,確實是為了給夫人添麻煩,但我其實是不願意的。我原本也是個書香人家的姑娘,後來家道中落,因著家貧才把我賣了,我也想反抗過,但被打得厲害,實在怕疼,只好從了……本來以為只能以色侍人,沒想到會遇到夫人,這些日子多謝夫人了。」

  賀蘭瓷信了,但也沒全信,畢竟是二皇子送來的人。

  不過之前送夜宵的,出頭的都是那個叫若顏的姑娘,這位玉蓮姑娘確實安分得多。

  「但我也知道,就算陸大人看不上我們的姿色,只要待在這裡,就是礙了夫人的眼,不知夫人有沒有什麼田地莊子,我願意自請過去。」

  旁邊那位若顏姑娘倒沒說話,只是轉過臉去,輕嗤了一聲,可能是覺得她清高。

  賀蘭瓷沉吟了一會。

  先前若顏問她介不介意,她當時覺得沒那麼介意,可現在玉蓮幾乎一口篤定她會覺得礙眼,其實有人看著,這些時日以來,陸無憂壓根沒再見過她們。

  他也絲毫沒有要納妾的意思。

  顯得賀蘭瓷之前的擔憂十分杞人憂天。

  她應該對陸無憂很放心——也確實應該放心,陸無憂自從那日覺得她應該更自由之後,就沒再怎麼跟她親近過,她先前還以為陸無憂沉迷此事,不大清心寡慾,現在想來可能也是個錯覺,他意志力驚人,也很少毀諾,既然答應不納妾那應該也不會。

  那還有什麼可介意的呢?

  賀蘭瓷這麼想著,總覺得又哪裡不太對,一時還想起了姚千雪上次登門跟她說的她二表姐的事情,就像一縷極難捕捉的絲線。

  她思忖的時間過長,玉蓮有些緊張道:「夫人可是還有什麼煩難?」

  賀蘭瓷道:「你為什麼一口篤定我會覺得你礙眼?」

  她這話說得,玉蓮也呆了。

  玉蓮愣愣道:「因為……」她覺得這幾乎是理所應當的事情,「沒有哪位夫人願意把我們這樣的女子,留在自己夫婿身邊吧。」

  賀蘭瓷道:「可你們……壓根見不到他啊。」

  玉蓮指著心口道:「這應該就像梗刺,梗在心上吧,夫人在意陸大人,自然會如此,不過……」她又想了想,找到了原因,「興許是陸大人對您過於愛重,心無旁人,才讓您覺得不介意。」

  像心頭一根弦被撥弄,賀蘭瓷忽然在想,就算明知陸無憂不會納妾,但把兩個如花似玉,且對他有意的女子放在他身邊,她應該……

  也不是完全不介意的。

  只是陸無憂壓根也沒讓這件事有發生的機會。

  ***

  這幾日,賀蘭瓷回去歇息,陸無憂又去了書房。

  她琢磨了一下,決定去給他煮個甜粥。

  上回臨時臨急跟廚子學的,其實煮得很一般,她還回去又研究了一下。

  陸無憂口味很挑,讓廚子煮個甜粥都能桂圓紅棗等等加料要求半天,稀稠軟爛入味和細膩程度也會挑剔,他上次應該是病了——要麼中了藥,才沒空糾結口味問題。

  賀蘭瓷深以為然,找廚子記了半天筆記,才捲起袖子,又圍上襜衣,伸出纖纖玉指忙活起來。

  看得霜枝汗顏不已。

  「要不還是我來吧……」她有些無語地看著賀蘭瓷在那裡用桿秤一點一點測量分量,彷彿是在煮藥。

  賀蘭瓷道:「煮粥簡單,先學習一下。」

  等她忙活完,已不知又過去多久,她有點擔心陸無憂先睡了,又仔細嘗了嘗粥,覺得味道還行——

  可她的舌頭又沒陸無憂那麼挑。

  賀蘭瓷最終還是略帶點緊張的,端著粥去了陸無憂書房。

  書房裡點著燈,他還沒睡,又在低頭翻文書。

  賀蘭瓷輕手輕腳把粥放在案上,陸無憂抬起頭,看著粥,眼中閃過一絲驚詫:「給我的?」

  「……這裡還有別人嗎?」

  陸無憂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問題很蠢,視線從粥上滑到賀蘭瓷身上,又從賀蘭瓷身上滑到粥上,才很不適應道:「又是你表姐教你的?」

  賀蘭瓷奇道:「送個宵夜而已,有這麼離譜嗎?」

  陸無憂道:「但你之前……」他噤聲,摸了下後頸道,「算了,當我沒說。」

  賀蘭瓷提醒道:「我沒什麼經驗,煮得味道比不上廚子,你要是喝不習慣,也可以直說,不用給我留面子。」

  陸無憂不由道:「我在你眼裡這麼挑剔?」

  賀蘭瓷沒好意思直說,咳嗽了一聲,道:「你先喝吧。」

  陸無憂用勺子攪了攪碗裡的甜粥,道:「……賀蘭小姐,你是不是有什麼事要跟我說?有事說事,用不著這麼委婉。」

  賀蘭瓷是真的覺得他很奇怪。

  「你是比干轉世嗎?」心有七竅玲瓏,才想這麼多。

  陸無憂喝了一口,嚥下去才道:「幹什麼,想借我一片心肝食之嗎,妲己?治不了百病的,只能要我的命。」

  賀蘭瓷心道這人又開始日常胡言亂語了,便不搭腔等他喝粥,想待會把空碗端出去。

  誰知道陸無憂平時吃飯速度快得很,這會卻慢得離譜。

  她也不好催他,就只能托腮倚在桌案邊,等他,看他一口一口斯斯文文喝著粥,彷彿這粥是瓊漿玉液做的,還得品味一下。

  陸無憂喝完最後一口,擦乾淨唇,才道:「火候還是差了點,粥沒煮透,味道也沒浸進去,你攪了嗎?」

  賀蘭瓷道:「……你這都喝得出來?那你剛才不早說!」

  「是你太不挑了。」陸無憂莞爾道,「下回再努力吧。」

  賀蘭瓷看著碗底空空的模樣,頗覺無語道:「……那我再琢磨琢磨。」

  她端起送夜宵的盤子便想走,不料被陸無憂拽住了衣袖。

  「怎麼了?」

  陸無憂道:「你在廚房裡待了多久啊,怎麼臉上都沾了灰。」

  賀蘭瓷遲疑,幾乎伸手想去摸自己的臉,但又不方便,只能轉頭道:「哪裡?」

  「你湊過來一點。」

  她依言。

  陸無憂的臉近在咫尺,呼吸可聞,彷彿下一刻便要親上去,他喉結似乎動了,又似乎沒動,伸出長指在她的鼻尖上刮了一下,還真蹭下一抹灰來。

  興許是方才第一回煮糊的時候沾上的。

  賀蘭瓷顫著眼睫,剛有些不好意思地想開口。

  就聽見陸無憂忍耐似的啞聲道:「賀蘭小姐,你在撩我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6 12:34 AM

第五十四章

  「……?」

  他真的很敏感。

  賀蘭瓷還在踟躇的時候,陸無憂已經撤開了身,用帕子擦乾淨指上黑灰,他垂著眸子,仿若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什麼話也沒有說過。

  坐下來和對方認真談談好像也已經行不通了。

  賀蘭瓷原本就不太擅長與人交際,熟識的也大都是表姐姚千雪、青州的小堂妹這般的親屬,當然這多少和她的外貌也不無干係。

  以往,她也很少與人深交,彼此不瞭解倒佔絕大多數。

  和陸無憂是第一次,這麼深入地瞭解過對方,這些時日,她本來覺得自己有點瞭解他了,但現在他好像又突然變得有點難解。

  她端著盤子,低頭靜靜看了他一會。

  誇他也好,半夜替他煮粥也好,並不完全是為了盡義務——事實上,她也沒有這些義務。

  可能更多的還是希望陸無憂能開心點。

  但好像自從那天對她說過希望給她另一個選擇之後,陸無憂就情緒總是有些怪怪的,表面上看起來似乎還是一樣,他們依然照常相處,依然能拌嘴。

  陸無憂也依然會指點她鍛煉,還會教她射箭。

  但好像就是哪裡很微妙。

  賀蘭瓷覺得他彷彿一直興致不是很高,調笑時也情緒淡淡的。

  她盯了好一陣,才發現陸無憂面前的文書仔細看去,幾乎都是過往邸報上益州相關的事務,和一些益州呈報,他嘴上不說,但做得倒是很多。

  賀蘭瓷心頭一暖。

  她便又低頭琢磨了一會,道:「真不要我給你紅袖添香?雖然香不太懂……但研墨我還是會的。」

  陸無憂顏色略淡的瞳仁有些懨懨似的抬起,在她的臉上略一掃,隨後移開,語氣仍帶了分啞意:「不用了。我再看一會就回去了,反正也不打算寫什麼……你先回去休息吧。」

  雖然很溫和,但依舊是逐客令。

  可他剛才看起來,明明很想親的樣子。

  賀蘭瓷也不知道陸無憂在忍什麼,他也不像是失去興趣了,更像是在磨煉自己的意志。

  還是問題出在自己身上?

  賀蘭瓷回想道:「……難道你今天也覺得我不自然?」

  就算誇陸無憂誇得僵硬了一點,因為她過去確實也很少誇人,但至少現在這些她覺得她做得很自然,陸無憂之前不也一直照單全收嗎?

  上回他還是自己要求她煮粥的!

  這次分明是她主動的!

  陸無憂沉吟片刻,又低頭道:「非要實話實說,是有一點點。」

  賀蘭瓷乾脆坐到他對面道:「陸大人,我覺得你對我有偏見。」

  陸無憂翻了一頁文書,隨口道:「沒有這回事,我在等樹長高,揠苗助長確實不行……」彷彿怕賀蘭瓷想多,他還笑了笑道,「賀蘭小姐,你給我煮粥,我挺高興的,真的,都有點受寵若驚了。不過都這麼晚了,早點回去睡吧。別想太多了。」

  ……嗯,他怎麼還能倒打一耙。

  賀蘭瓷道:「我是真心想給你煮粥的。」

  陸無憂又笑笑道:「我知道,下回記得煮好點。」

  油鹽不進,刀槍不入。

  賀蘭瓷久違地想開口重新懟他。

  ***

  一直天氣晴好的上京城突然下起了雨。

  起初只是午後飄著細雨,過了酉時雨聲漸大,開始連綿不絕起來,天空中也布滿了濃霧陰霾,大朵大朵陰雲覆蓋,及至晚間已經伴隨著一道道電閃雷鳴,變成了狂風驟雨。

  傾天雨幕倒墜,接連不斷劈啪作響的雨聲逐漸籠罩了整個上京城。

  「今年雨也太大了吧!」

  「還不知道要下到什麼時候,明天能停嗎?」

  街頭巷陌到處是躲雨的行人。

  以往這是賀蘭瓷最擔憂的時候,因為他們府上的屋頂著實不頂用,這種程度的大雨,不止她的西廂房,其他幾間房也都會開始滲雨,最慘的大抵是書房。

  她還記得有一年,自己半夜驚醒,只披了兩件衫子,便帶著油布去和她爹一起搶救書房裡的書,最後還差點染了風寒。

  陸府的屋頂倒是當真結實,即便雨這麼大,一絲也沒有漏下來。

  她來上京之後,少有機會這麼閒適地坐在廊下賞雨,看水滴砸在地面上濺出水花,看小樹苗和新開的花莖在雨水裡飄搖,看屋簷邊一串串墜下來如簾的雨幕。

  混雜著潮濕氣息微涼的風拂面,卻別有一股清爽。

  賀蘭瓷裹緊了大衫,抬頭仰望天穹。

  她皺著眉頭擔憂地煩惱了一會,隨後看著電閃雷鳴又漸漸舒展。

  一道道閃著光的雷芒在天際邊像一條條撕開畫布的裂紋,一閃即逝,有著張牙舞爪的形狀,她抬頭研究著閃紋,想著要不要回去也畫畫看,就聽見耳邊一道清潤悅耳的聲音:「坐這不嫌冷?」

  賀蘭瓷側頭看見陸無憂,感覺了下道:「還不算很冷。」

  話音未落,她感覺自己肩膀被陸無憂按了一下,一股熱氣抵著肩膀被輸送過來,瞬間她周身都一暖,像泡在沐浴的水盆裡。

  陸無憂一撩衣袍下擺,也坐下來道:「看什麼呢?」

  賀蘭瓷實話實說道:「看雨。」

  陸無憂也仰頭看了一會道:「你放心,賀蘭府上的屋頂我是真找人仔細修過了,雖然這雨很大,但應該也不至於漏了。」

  賀蘭瓷轉頭看他,斟酌著怎麼開口才能讓他覺得自己很自然地在表達感謝。

  誰料陸無憂,微微側了頭,按著地面似乎要起身。

  賀蘭瓷拽了他一把,道:「其實我還在想,我們清丈的時候不是問過遠一些的百姓,他們好像還挺怕梅雨的……我們都這麼大的雨,如果多持續些時日,他們那會淹了良田嗎?還有……你不是說青瀾江才決過堤。」

  陸無憂沉吟道:「得看這雨連綿有多遠了,但也說不準。不過戶部應該也會有所準備。」他也微微皺了眉道,「我會託人留意的。」

  這也有點強人所難,畢竟陸無憂目前官位如此,再多也是鞭長莫及。

  至多只能上書勸諫,卻不能真的治理。

  見陸無憂還打算走,賀蘭瓷又拽了他一把,道:「你要是不忙,我們再聊聊。」

  陸無憂聽她這麼說,忍不住挑了眉道:「今天打算聊什麼?」

  賀蘭瓷道:「不聊你不想聊的了,聊點別的,比如……你之前說過是因為有想做的事,才願意畫地為牢,困在上京,所以是什麼?你到底為什麼才想做官?」

  陸無憂只好被她拽著又坐下,語氣很隨意道:「還能是什麼,當然是想大權在握了。」

  賀蘭瓷:「……」

  看見賀蘭瓷一言難盡的表情,陸無憂驀然又笑了,他這幅樣貌,不論何時笑起來,都風流蘊藉,自有一副調情似的勾人情態,更何況他還眉目舒展,很放鬆的模樣。

  「小時候是這麼想的,書看多了,覺得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很有意思。」

  賀蘭瓷忍不住道:「……哪裡有意思了!」

  陸無憂道:「與人鬥其樂無窮啊,不然按部就班,父母做什麼我做什麼,多無趣,所以我才跑去青州讀書了。」

  賀蘭瓷一瞬間還有些羨慕,他這種想做什麼就能去做什麼的狀態。

  「然後,後來在青州念書時,業師送了我四個字『和光同塵』。」陸無憂聳著肩笑道,「我還納悶了好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青州的樣子,這四個字我哪裡需要學。」

  ……他真的好猖狂。

  不過他在青州與現在也並無太大差別,都是一派風度翩翩溫文公子的模樣,極為和氣,友人眾多,人人交口稱讚,那會他還有個奇酸無比的稱號叫「無憂公子」,確實不需要研究怎麼合群。

  「後來呢?」

  陸無憂道:「後來才漸漸品出來,業師說得這個『和光同塵』和普遍的注譯不一樣,他看我文章覺得我太眼高於頂,過於孤傲了,就算才學再出眾也不宜為官,又對我說我四書五經都滾瓜爛熟,不用再念了,讓我去他熟識的師爺手底下當雜吏。」

  賀蘭瓷微驚:「你去了?」

  「去了,是青州下面的小縣,權當游學。」陸無憂眼尾微揚地看過來,「哦,那時候你已經回上京了,我去待了快半年吧,生出了許多新的念頭,也大概明白業師的意思。為官不知民生疾苦,權位再高,也不過是玩弄權術,在上面的一個兩個,十個,都沒什麼區別,百姓不會在意,於國於社稷也無益。」

  賀蘭瓷有些怔怔地望著他:「然後呢?」

  陸無憂禁不住道:「你怎麼只會說三個字了?平時你不是……」

  賀蘭瓷也無語道:「我又不是有什麼毛病,非要和你對著說話,繼續繼續……」

  陸無憂聳肩道:「就沒什麼了,君子讀書是要知行,明智,為官不是目的,是手段。所以我還挺佩服賀蘭大人的,雖然也有人覺得他愚昧,不知為己身謀利,至少他很清楚自己是在為什麼做官,且一直在踐行。不像有的官吏,渾渾噩噩幾十年下來,也只為了多貪墨些銀錢,自己都不知為何而活。」

  賀蘭瓷沉默了一會。

  陸無憂又撐著地面道:「好了,我走了,賀蘭小姐你……」

  他話音未落,突然感覺頰邊一抹柔軟飄過,他一轉頭,就看見賀蘭瓷撤離開的臉,他怔了怔,意識到賀蘭瓷剛才是在偷親他。

  賀蘭瓷臉也有點紅,沒留神就親過去了,只是覺得剛才那一刻的陸無憂好像格外好看。

  陸無憂動了動唇,竟一時間也忘了要說什麼。

  反倒賀蘭瓷提著裙擺,想先站起來。

  院子裡的雨逐漸小了些,電閃雷鳴的光似乎也漸漸消失,細雨綿綿而落,聲息溫柔似低語,竟還顯出幾分纏綿之意。

  就在這時,突然一道聲音響起。

  「大人!那位……呃,慕公子又受傷了!」

  兩人同時一愣。

  原來下午花未靈和他出去賞雨,沒料到夜晚暴雨,回來時,雷電交加之際,道路旁一家酒樓的招牌被狂風捲集朝著花未靈砸落下來,然後這位慕公子便挺身而出,擋在了前面!

  於是他就……又受傷了。

  聽見這個消息,兩人神情都很微妙,陸無憂尤其微妙。

  果然,他們過去時,就聽見花未靈在道:「你不用幫我擋,它也砸不到我頭上的!我一掌就,算了……疼不疼啊?」她聲音輕下來。

  慕凌腦袋上又纏了兩圈布,額頭上隱約可見滲血,肩背似也有傷,但他清冷的聲音不疾不徐道:「我知道,但反應過來之時,身體已經擋過去了……有一點點疼。」

  花未靈幫他小心把額頭上的傷包好,靈動的眸子沉靜下來,寫滿了認真。

  「你轉過去,把衣服脫了,我給你背上的傷上藥。」

  陸無憂咳嗽了一聲。

  花未靈抬頭道:「哥,什麼事?」

  那位慕公子也客氣笑笑:「見過陸大人和夫人。」

  陸無憂和他對望了一眼,

  賀蘭瓷總覺得陸無憂神情不是很友善,但怎麼說人家也救了花未靈,她當即輕聲道:「多謝慕公子救下未靈……」又客套感謝兩句。

  陸無憂這才也跟著感謝了兩句。

  花未靈的毛病就是看見人受傷就心軟,尤其是對方還是為了救她,平時大大咧咧,這會心軟得跟什麼一樣,讓她不管是不可能的。

  陸無憂凝望著那位看起來人畜無害還在淡淡笑著的慕公子。

  他被花未靈上藥的時候,時不時輕嘶出聲,作出一副很痛的樣子,花未靈則動作越發輕柔,還在細聲問他要不要再輕點。

  陸無憂忽然想起他清丈受傷,賀蘭瓷給他上藥時,自己在幹嘛。

  ——哦,她讓他少說兩句,會討人喜歡許多。

  回去時,賀蘭瓷發現陸無憂一直在沉默。

  她不由擔心道:「那位慕公子不會真的不懷好意吧?要不我回頭再找機會提醒一下未靈。」

  陸無憂點點頭,沒說話。

  賀蘭瓷更擔心了:「你怎麼了,嗓子不舒服?我……給你煮冰糖雪梨?」

  「不用了。」陸無憂突然道,「我話真的很多嗎?」

  賀蘭瓷遲疑道:「這你應該早知道了吧,怎麼突然現在又來感慨。」

  「……」

  好一會,陸無憂才又道:「沒什麼。」

  ***

  晚上雨水稍稍歇止,不料第二天又下起了暴雨,似比昨日還要大。

  賀蘭瓷不由有點擔心她爹的腿,她爹在洪線裡泡出來的腿腳毛病,在陰雨天總是格外嚴重。

  跟陸無憂打了聲招呼,她便驅車回了趟賀蘭府。

  管事見到她,連忙驚喜道:「小姐!是小姐回來了!快去跟老爺說。」

  撐著傘下去時,賀蘭瓷還四周觀察了一下,這座漏雨多時的宅子,這次好像真的不怎麼漏了,特別是她原先住的西廂房,被填補得密不透風。

  她快步朝裡走,還未進書房,先聽到了一連串的咳嗽聲。

  賀蘭瓷瞬間心揪緊了。

  「爹……」

  賀蘭謹見她來,瞬間背過身去,掩著唇,把咳嗽聲嚥下去,才轉身道:「沒什麼事,老毛病了。怎麼突然回來?」

  她爹的年歲其實不算大,但現在看去,背脊已經有些佝僂,和挺拔的陸無憂看起來截然相反。

  熟悉的桌案上,也依然堆滿了文書。

  賀蘭瓷不去看那些文書,只輕聲道:「回來看看。腿還疼嗎?咳嗽叫大夫了沒?」

  賀蘭謹道:「都說了不礙事,叫什麼大夫。出嫁的姑娘還是少回家為好,免得夫婿不高興。雖然霽安脾氣好,但你也不能太過肆意,免得將來夫妻間生了嫌隙。」

  賀蘭瓷心道,他還生怕她不自由呢。

  但她還是點頭道:「知道了。哥呢?」

  賀蘭謹嘆氣一聲道:「說雨下得大,出門和人賞雨去了。他要是有霽安一半的爭氣,老夫,唉……都怪為父當初忙於公務,沒好好管教他。」

  不愧是她哥。

  兩人又不鹹不淡地寒暄了兩句,賀蘭謹突然問道:「你們沒吵嘴吧?」

  賀蘭瓷不知道這點別扭算不算,但還是道:「沒有,我們挺好的。」

  賀蘭謹沒說什麼,又道:「聘禮為父還給你留著,都放在你屋裡,缺了就叫人回來拿。讓霽安別一直送藥材過來了,他在翰林院俸祿也不高,還是省著點用。上回清丈的事,他做得不錯,他受的傷養好了嗎?」

  賀蘭瓷道:「應該……養好了。」

  陸無憂最近都沒讓她近身,但看他行動如常,應該是無礙。

  「年輕人也要多注意,不要太魯莽,能迂迴,便徐徐圖之。」賀蘭謹又叮囑了幾句道,「還有上次婚宴上那個事,你都出嫁了,爹也不想老管你,管你也不怎麼聽,但你自己還是注意注意,免得夫妻失和……過幾日聖上宴請北狄使臣,他還得去,多少會有點疙瘩,你別脾氣強跟他吵了……爹也是過來人,知道娶個媳婦日防夜防不好受……」

  賀蘭瓷點頭後,又情不自禁道:「爹,其實我是你兒媳婦吧。」

  賀蘭謹吹鬍子瞪眼道:「你瞎說什麼呢!爹還不是為了你!」

  賀蘭瓷道:「你關心了我一句,問了他十句。」

  賀蘭謹道:「他要不是娶了你,為父哪裡會關心他!」

  賀蘭瓷並不是很信。

  轉頭又一想,奇怪……她爹都「霽安、霽安」叫得這麼順口,她到底有什麼可糾結的。

  賀蘭瓷琢磨著又回了陸府裡。

  那隻給姚千雪看過的玉蘭荷包總算繡得差不多了,她又費了好一會功夫,在下面仔細編墜上絡子,細細展平,拎起來放在掌中欣賞了片刻,才有點緊張地問霜枝道:「這次應該……還挺像樣的吧?」

  霜枝拚命點頭道:「嗯!特別像樣。」

  看著她家小姐慢吞吞一針一線繡到現在,她不累,霜枝光看都覺得心累了,恨不得一把奪過替她繡好,但現在見她完工後,舒展眉眼微笑起來的樣子,又覺得心頭一悸。

  繡嫁妝的時候,都沒見她家小姐這麼努力過。

  賀蘭瓷鬆了口氣,才把上次從法緣寺求來的緣箋錦囊一併塞進了荷包裡。

  她真的已經很用心,很在意了。

  希望陸無憂能稍微感受到一點,別再那麼不高興了。

  她還是覺得那樣自信又無法無天的樣子更適合他。

  於是,晚間,她又輕手輕腳地從去送荷包。

  陸無憂照例,略帶一絲驚詫地看她——的那個荷包,道:「你繡的?」

  賀蘭瓷點頭道:「如假包換。」

  自信完,又有點忐忑,因為陸無憂盯著看了一會,沒怎麼說話,半晌才道:「繡了多久?」

  賀蘭瓷想了想道:「還挺久的。」

  陸無憂道:「雖然……」他長篇大論似剛開了口頭,意識到什麼,又噤了聲,道:「多謝了。」然後就手把荷包別到了腰上。

  嗯?

  就沒有了嗎?

  賀蘭瓷微微迷茫,他沒有感受到她的用心嗎?

  她不得不出聲強調一下:「這真的是我一針一線繡的,沒有假手他人。」

  陸無憂頓了頓,道:「我知道,會天天戴的。」

  這怎麼還適得其反,他客氣得有點過分了吧!

  賀蘭瓷忍不住道:「陸大人,你是不是殼子下面也換了個人,我覺得你好像不太對勁。」

  陸無憂挑起眼睛看她,瞬間倏忽回轉,隨口胡謅道:「對,沒錯,我們倆都換……」他又一頓,道,「你想太多了。」

  這樣下去不行。

  賀蘭瓷終於稍稍抬起聲音道:「陸無憂,我不是已經跟你很清楚很明白地說了我想要留下來嗎?我是很認真想過的決定,不是一時衝動,也不是出於義務。」

  事實上這裡她也有不解。

  陸無憂費心周全地娶她回來,連她的父親都能惦記到——她才從賀蘭府管事那知道陸無憂還會時不時送東西過去,但他從來沒跟她說過——最後的目的卻是把她自由地送走。

  怎麼都覺得不合理。

  賀蘭瓷已經習慣了那些男子接近她的不懷好意,也明白他們貪圖顏色,想從她這裡獲取什麼,但陸無憂不一樣,他分明已經什麼都能有了。

  「我知道。」陸無憂說完這三個字,似也思索了一會,道,「我也沒懷疑過這點。」

  賀蘭瓷道:「但你變了。」

  「……」

  陸無憂抬眼看來。

  賀蘭瓷深沉道:「你以前對我沒這麼多彎彎繞,都是有什麼說什麼。」

  「我以前對你還……」陸無憂語塞了一瞬,道,「就不能給我留點小秘密嗎?」他說這話時,聲音低下來,竟然顯得有一分,極其罕見,賀蘭瓷從沒想過的,弱勢。

  她幾乎要以為是錯覺。

  賀蘭瓷又把先前種種,包括陸無憂的話,姚千雪的話,她爹的話,那兩個姑娘的話等等……放在一起,思忖著,突然間得出了一個非常匪夷所思的結論。

  她有點不可置信。

  賀蘭瓷一直知道自己是個很沒有安全感的人,也一直覺得陸無憂和她截然相反。

  他自信,且有足夠的能力無所畏懼,無所不能。

  怎麼可能,又怎麼會不安……

  該覺得不安是應該是她吧。

  但陸無憂好像不大相信,她現在是真的心甘情願留在他身邊,即便沒有那次公主府宴席的意外,讓現在的賀蘭瓷嫁給陸無憂,她也是願意的。

  所以問題是她沒給他足夠的安全感嗎?

  晚上,窗外的雨聲依舊淅淅瀝瀝,不曾停歇,像無法剪斷的思緒,伴隨著隱約的雷鳴。

  空氣中似乎也彌漫著潮濕的水汽。

  賀蘭瓷沒有心情去欣賞那氤氳在耳邊柔軟的雨聲,一直在榻上思考著陸無憂的事情。

  幾乎在她要睡過去時,才感覺到一個黑影從外面回來,她瞬間又清醒過來,看見陸無憂的身影消失在淨室,不一會聽見他沐浴洗漱的聲音。

  和雨聲交匯。

  她莫名有幾分緊張。

  過了不知多久,他從淨室出來,臥房裡沒有燃燈,他幾乎沒有發出腳步聲,動作極輕地徑直走向臥榻。

  賀蘭瓷突然開口道:「我知道你在煩惱什麼。」

  輕柔的聲音在黑暗中分外清晰。

  陸無憂正要上榻的腳步一頓,半晌,他才聲音微滯道:「你怎麼還沒睡?」

  一直照顧他陰晴不定的大少爺脾氣,賀蘭瓷也不是沒有半點火氣。

  她從榻上直起身,鼓足了氣性,膝蓋往前,有些挑釁似的一把拽住了陸無憂寢衣的襟口,用她不染凡塵的眸子望向他,把那個她一直想說,但又沒好意思說出口的話,清晰緩慢地吐了出來。

  「——陸無憂,我們圓房吧。」

  陸無憂幾乎整個僵住。

  時間也好似停滯在了這裡。

  只有雨聲依舊。

  過了不知一瞬,還是許久,他聲音極度忍耐地嘆息著,用一隻掌心微濕的手遮住她的雙眸,清潤的音色沙啞得不成樣子:「賀蘭瓷,你要搞清楚……我不是個聖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6 12:43 AM

第五十五章

  賀蘭瓷的臉上並沒有什麼視死如歸的表情,反倒顯得很坦然,或者說有些釋然。

  只是被那雙清光灼灼的眼瞳這樣看著,任何人都無法平靜。

  賀蘭瓷察覺到陸無憂聲音低啞,抬起手慢慢覆蓋上陸無憂的手背,因為緊張,她的手心也有一點微濕,在雨水密匝降臨的潮濕夜晚,似有些許化不開的黏稠。

  她的語調好像也黏糊了起來:「……沒人讓你當聖人。」

  又很輕,像夢裡的聲音。

  陸無憂感受到她手掌柔軟的緊貼,長睫在掌心覆蓋下眨動,撩撥而過,過往沁涼寒玉似的指掌也帶了點撩人的熱度。

  賀蘭瓷的模樣雖然緊張,卻沒有顫抖,也不顯得畏懼。

  「我想當不行麼?」他聲音仍舊沙啞,克制著開口,「但是……我真的不是什麼時候都能停下來。」

  這是種沒法與之交流的煩惱。

  陸無憂自然想和她親近。

  倘若他們還是成婚前的關係反倒好辦,賀蘭瓷對他不會有什麼顧及,態度也很自然,所有的反應都是最真實的,他大可以去改善——有的是迂迴的辦法。

  可現在不一樣,他們桎梏在這被迫締結的關係中,對於賀蘭瓷這樣的人,由於他們的關系,以及他盡職盡責的行為,直接結果是導致他所說的話,所提的要求,其實不自覺地都會帶上威逼和脅迫,一種挾恩圖報式的——這是他之前也沒料想到的。

  縱使她能接受他的離經叛道,現階段還是觀念傳統。

  賀蘭瓷按著他的手掌,感覺到陸無憂的動搖,在生出火氣之餘,莫名還有幾分說不出的心疼。

  這可真是見鬼了。

  她覺得或許還是挑釁比較好用。

  「陸大人,當初怎麼都不見你這麼多顧慮,你真這樣下去……」賀蘭瓷拖著聲音道,「我恐怕真要懷疑你是不是有什麼隱疾了。」

  陸無憂:「……?」

  他移開了手掌,和賀蘭瓷的視線對上。

  陸無憂緩緩吐字道:「你哪學的激將法?」

  賀蘭瓷道:「有用就行,所以到底有……」

  陸無憂的唇已經無法抑制地堵上了她的嘴。

  只是親吻依舊含著絲絲縷縷的隱忍克制,是種很纏綿的親法,不大激烈,卻透出幾分珍重來,賀蘭瓷直著身子,曲著雙膝,任由他慢吞吞地親了一會。

  不知多久,陸無憂鬆開唇,按住她的肩膀,微微側開臉,聲音越發沙啞道:「那你可以重新認識我一下,我就是顧慮比較多。」

  賀蘭瓷被他親得臉頰微紅,略垂了眸子道:「那你還口口聲聲說想讓我自由,明明你自己都不自由。」

  陸無憂轉回點頭,語氣古怪道:「這和自由有什麼關系,我的自由又不建立在你的……」他語焉一頓,「你覺得我在煩惱什麼?」

  賀蘭瓷也不打算再和他好好講道理了,一字一句道:「你‧想‧太‧多‧了。」

  陸無憂定定看她。

  賀蘭瓷這時也抬起眼睛來,和他對視著,分毫不讓。

  窗外伶仃的月光灑在她皎潔美麗的面龐上。

  這當真是個漂亮至極的姑娘,她的美在不同環境下都各有風姿,但此刻看去,因為熠亮而堅韌明澈的眸光,竟有了幾分驚心動魄,像畫卷上的美人被點睛之後,生出精魄,活了過來。

  陸無憂和她就這麼靜靜對峙了好一會。

  莫名想起在青州時,他倆也常在無人察覺的時候,這麼挑釁地看著對方。

  但那時候他心無旁騖,不像現在這樣,心猿意馬到無以復加。

  如同窗外劈啪作響的雨滴,不斷在窗沿,地面,屋頂上跳躍著砸落,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彷彿合成了一道驚響。

  那些自尋煩惱的堅持變得搖搖欲墜起來。

  甚至有一刻,陸無憂也在想,到底什麼才算是尊重她的意志,他們生來不同,境遇不同,他盡己所能想要給予的最好的——自由與選擇——可能於她而言,也是種煩惱。

  賀蘭瓷的努力和困惑他也看在眼裡,並不是感受不到……之前覺得她刻意,但可能刻意的不是賀蘭瓷,是他自己的心。

  他認為適合的,也不一定是正確的,在這方面他確實沒什麼經驗,也許順其自然反倒是最好的。

  陸無憂輕籲了一口氣,按著她的肩膀漸漸使了些力。

  他也已經忍耐地近乎於有些痛苦。

  可最後,陸無憂還是又問了她一次:「你不跟我履行這些,我也不會生氣,不會有怨言,不會對你有什麼意見,沒必要把它當成義務,你確定……」

  賀蘭瓷指尖攥緊袖口,紅著臉在他問出口之前道:「……你先前問過我還記得痛不痛。」

  陸無憂默了默。

  他也記得。

  賀蘭瓷努力用平和的語氣克服羞恥心,學著陸無憂的語調鎮靜道:「也……沒有那麼,你、你輕一點就行。」

  ——這話卻令人不能鎮靜。

  陸無憂不自覺喉結滾動了一下。

  「賀蘭小姐。」他喚她,幾乎是情不自禁道,「我覺得你以後還是別這麼說了。」他按著她的肩膀往下壓,「別說做聖人了……」長長的嘆息聲從陸無憂的肺腑間被壓了出來,「我連人都不想做了。」

  「——你說得對,腦子什麼的,暫時不要了。」

  話音未落,賀蘭瓷在下一個瞬間,便被他親到手足無措,睜大了眼睛。

  她剛才還以為自己已經有點親習慣了,但事實上並沒有。

  方才陸無憂只是單純在逗弄罷了,現在卻是在掠取,呼吸在很短的時間內便急促起來,豔紅染霧的水氣蔓延上眼瞳,她唇齒間只能發出些細碎又令人臉紅的聲音。

  輾轉間,寢衣也鬆鬆垮垮地散開了些許。

  陸無憂持續不斷親著,直到她身體發熱,才似又想起了另一件事般,道:「你說我話少會更討人喜歡,是認真的嗎?」

  賀蘭瓷懵懵地看他,口唇間還殘留著他的氣息,死活也沒想到話題能突然岔開到這裡。

  「我隨口說的。」

  陸無憂神色鬆快地又親了她兩下,道:「所以你不覺得我話多?」

  賀蘭瓷喘著氣道:「也不是不覺得,就是……話少了就不像你……」她還未說完,突然驚叫了一聲,陸無憂此刻感覺起來微涼的長指從寢衣下擺,摸到了她腰腹的肌膚。

  陸無憂親著她的唇角,啞聲緩慢道:「你摸起來很滑,我能……」

  賀蘭瓷的臉「騰」一下燒起來。

  這些日子他的忍耐和克制,讓她一下子忘了陸無憂這張口無遮攔的嘴,完全不分場合也不分時間地點,尤其和她親近的時候,經常會問出一些讓人羞恥無比的問題。

  賀蘭瓷當即口氣不善道:「你最好識相一點,不要再問我那些奇奇怪怪的問題和同不同意了。」

  不然她很可能會和她的羞恥心一起陣亡。

  再拖著陸無憂一起同歸於盡。

  陸無憂輕笑了一聲,挑起眉梢道:「不需要允許,是不是意味著……我什麼都可以做?」

  賀蘭瓷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好在陸無憂似乎也已經得到了答案,緊接著她又驚叫了一聲,連忙抬手抵住了唇,用手背堵住了唇齒間的嗚咽聲。

  更多的水汽在一瞬間湧上了賀蘭瓷的眼眸,她忍不住曲起一條修長的腿。

  卻被陸無憂另一隻手握住了膝頭。

  陸無憂的聲音便又顯得喑啞克制了起來,他低聲道:「你不讓我問,但如果不舒服……還是要直說。」

  賀蘭瓷想說現在就……但她只咬了咬自己素白緊繃的手背。

  陸無憂見狀,道:「你怎麼這時候就開始咬自己了,我還什麼都沒……」

  賀蘭瓷忍不住道:「你這不能叫什麼都沒吧!」

  空氣裡有微妙的水聲,被遮掩在雨水聲中,不大分明。

  夜似乎已經更深了,只有綿綿不斷的雨滴還在不分晝夜地發出聲響,擾人清夢,拂來清爽的涼意,但屋內倒很溫暖滾燙,甚至有些氣息黏稠。

  陸無憂垂著眸子,又親了親她微轉過去的側臉,道:「我這不是……禮尚往來,你也不是沒對我做過。」

  賀蘭瓷只好鬆開手背,轉而緊咬住嘴唇,道:「這怎麼一樣……」

  不知不覺間,她已經面紅耳赤,羞赧不已。

  陸無憂卻又靠在她耳邊音色魅惑的低語了兩句。

  賀蘭瓷捂著眼睛道:「你別說了!」

  她不由顫身,只覺得腿顫得格外厲害,滿腦子都是那低不可聞的奇怪水聲,偏偏陸無憂還很慢條斯理,好像這時候他突然就不急了。

  「你也太緊張了……」陸無憂又低聲道,「不然待會我怎麼……」

  賀蘭瓷本來還沒想太多,他這一說,她腦海裡一瞬間想起了當初在冊子上所見,又想起了她給他幫忙時所見所感。

  突然有一絲的,不太確定。

  「你確定是這樣……?」

  陸無憂氣息不穩道:「不然呢?」

  賀蘭瓷咬著唇道:「不太可行吧我覺得……」

  陸無憂安撫似的親了親她的肩窩,道:「不是都已經發生過了。」

  賀蘭瓷道:「但那時我不記得了!」

  陸無憂頓了頓,道:「我也記不清了,但應該沒問題的……賀蘭小姐,你要相信自己。」

  賀蘭瓷絲毫沒被他鼓勵到,只想說:「我覺得這是我努力也沒用……」

  又是一陣悉索聲。

  陸無憂再度附在她耳邊說了一句。

  賀蘭瓷耳垂滾燙。

  略微感受到什麼,賀蘭瓷被刺激得頭皮發麻,她軟軟按住他的肩膀,整個人像被燒紅了。

  面前的陸無憂桃花眸半垂著,長睫覆蓋眼瞼,遮掩住轉深的眸色,清逸似泉濯的清俊面龐浮現出了妖異的紅,連眼尾都染了抹胭脂色,眉心微擰,因忍耐而整個人繃得很緊,彷彿箭在弦上。

  「你還蠻主動的……」

  賀蘭瓷:「……?」

  不等她回神,立刻又驚叫了一聲,這次驚叫格外綿長,她終於又忍不住去咬自己的手背,但下一刻便被陸無憂拉住了,他道:「你咬點別的,咬我也行……」

  好像很慷慨大方似的。

  明明……賀蘭瓷覺得,現在更慷慨的是自己。

  她覺得自己簡直不能更大方了,陸無憂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是真的不打招呼!

  也不跟她商量。

  賀蘭瓷很快就,有點受不了,陸無憂還在她耳邊,故伎重演似的,誇她,順便跟她提一些匪夷所思,根本做不到的要求。

  比如,能不能再多給點……

  這是能討價還價的事情嗎?

  賀蘭瓷努力適應著,魂都快要沒了。

  上次,她是真的已經記得不那麼清晰了,本來就是神智昏聵的情形下,只殘餘著一星半點的片段,但現在不一樣,每一時每一刻都格外清晰。

  她開始逐漸想起自己當時為什麼會哭。

  是等到了一定的承受臨界點,眼瞳便會不自覺地分泌出淚液來減緩體感。

  賀蘭瓷忍不住抓住陸無憂的胳膊,眸中都有些模糊了,沒想到會這麼折磨人,只能磕磕絆絆開口,想讓他收斂點。

  但開了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真的糟糕透頂。

  她平時聲音輕柔也就罷了,自己也沒覺得如何,但沒想到,在某些特殊情景下,她被逼出來的聲音,居然這麼得令人無法直視。

  果然,根本,沒有起到,一點效果。

  可能……還起到了反效果。

  賀蘭瓷眼瞼下熱意滾滾,似斷了線的玉珠。

  陸無憂把她拽起來,臉龐靠近過來,居然還有功夫幫她吻淨眼淚,只是動作絲毫未停,賀蘭瓷有點崩潰,胳膊無力地抵著他,想問他是不會累嗎?

  然後想起,他確實,體力非常驚人。

  但她明明,也有好好鍛煉。

  在賀蘭瓷神思亂飛之際,屋外的雨倒是更大了,遮天蔽日,激烈無比地砸在屋頂上,似乎一刻不肯停歇,翻來覆去地濺出大朵大朵的水花。

  就連屋頂的磚瓦,都彷彿承受不了一般,輕顫著發出瀝瀝簌簌可憐巴巴的聲響。

  岌岌可危似的。

  最慘的約莫是院中剛長高沒多少的小樹苗和新開的小黃花,小樹苗顫顫巍巍搖搖晃晃,被狂風捲急著左搖右擺,枝丫亂顫,樹木軀幹都有點不穩。

  而院子裡新種沒多久的花,這時剛開了些許,尚未連成片,有些還含苞待放,有些花蕊半闔,此刻全都被雨露摧殘得蔫蔫巴巴。

  霜枝也被暴雨驚醒,她對這種程度的雨和賀蘭瓷一樣心懷陰影,透過窗棱看著院中的樹和花,還糾結了一會要不要去遮擋搶救一下,最終在溫暖且不漏雨的屋內選擇放棄,還是接著睡吧。

  只是躺下去之前嘀咕了一句,希望這花別被雨打壞了才是。

  ***

  賀蘭瓷人都不好了。

  陸無憂用手指輕輕拂開她額頭汗濕的髮,溫柔著聲音,然而尾音卻蠱惑地上挑,帶著些許薄喘聲道:「我保證,最後一次。」

  賀蘭瓷很無力地艱難地抬起手指,按住他的指,低著眸,聲音無比沙啞道:「你……能不能讓我歇會。」

  她突然想通,這本來該是她已經熟睡的時間!

  不是她鍛煉的問題!

  陸無憂見狀,雖然仍未饜足,也不勉強,只緩了緩呼吸,稍稍撤開身,然後執起她那隻無力而柔軟的素手,在微微泛粉,略窄的指尖輕吻了一下,才道:「好吧,那你歇會,但你稍微體諒一下……」他頓了頓,解釋,「我真的沒有隱疾。」

  賀蘭瓷已經充分瞭解了。

  簡直不能更充分了。

  她撈過薄衾給自己蓋上,又用另一隻手按著自己的眼睛,仍然有幾分……不是,許多的羞恥,身體都開始往裡蜷,血色蔓延過耳尖,全身上下都跟散了架似的,提不起半點勁。

  幾回啊到底……

  賀蘭瓷忍不住抄起旁邊的軟枕,把臉悶進去。

  但下一刻,又想起,這東西,好像還曾經墊在她的腰下面過,頓時又有些無法直視,剛才也分不清耳畔到底是雨聲更多,還是陸無憂喘著氣的聲音更多。

  這種時候,他聲音遠不像平時清潤乾淨,風度翩翩。

  透著和那雙桃花眼匹配的蠱惑意味,似乎還帶著些細碎的笑意,那些笑意低沉,喑啞,捉摸不定,像從肺腑間湧出來,伴隨著淺淺的氣息,勾人魂魄。

  而且他真的說不出什麼好話來,有誰會想在這種時候被誇身體——

  賀蘭瓷把腦袋悶得更進去了。

  還沒悶一會,就見兩根長指伸過來,扯著她的軟枕道:「別悶壞了……我剛才不太理智,我道歉,我現在冷靜了一下,你……痛不痛,要不讓我看一下。」

  賀蘭瓷看見他的手指,也無法直視。

  只悶聲道:「……沒事,不痛。」

  陸無憂的聲音又傳過來道:「你剛才都快哭崩潰了,我有點擔心。」

  賀蘭瓷忍不住道:「那你怎麼沒停下!」

  陸無憂咳嗽了一聲,道:「跟你說了,我不是什麼時候都能停下,賀蘭小姐……我是個人,不是個物件,這種事沒法控制的。」

  話音未落,賀蘭瓷只感覺一盞燈被點了起來。

  天色尚且微熹。

  剛才在黑暗中還好,被燈光照耀下,滿床狼藉無所遁形,陸無憂甚至在拉她的薄被,賀蘭瓷死死拽住道:「不用了!你把燈滅了!」

  陸無憂隨口道:「反正一會天就亮了。」

  賀蘭瓷道:「我知道,你不用看了!」

  明明嗓音嘶啞,卻聽起來像是每一句都在驚叫,陸無憂忍不住笑,道:「但你自己又看不到,萬一傷了,你……」

  賀蘭瓷道:「萬一……我自己會上藥!」她壓低了聲,「你上次給的藥還留著。」

  陸無憂道:「明明一開始不是挺大膽的,怎麼這會倒害羞起來了。」

  賀蘭瓷悶聲道:「我還想問你呢,你不是想做聖人麼?你的隱忍克制和顧慮呢……把燈滅了!」

  怕把她惹急,陸無憂隨手真把燈給滅了。

  四周沉於黑暗。

  響了一晚上的暴雨,終於在這時候漸漸平緩下來,變成了涓涓細流,屋外潮濕黏稠的氣息逐漸減淡了些許,但屋內卻反而顯得更為黏稠了。

  還透出一股說不出的味道。

  覺不出好聞不好聞,但很引人衝動。

  陸無憂看著窗外,長睫輕眨,徐徐緩緩地開口道:「聖人什麼的,不做也罷,我人慾這麼重,怎麼可能做得了聖人。只要你不後悔就……」

  賀蘭瓷本來背著身,聽見他聲音,轉過頭來。

  陸無憂的側顏被熹微的光勾勒,沿著高挺鼻尖起伏出好看的弧度,然而眸光卻有幾分淡淡的……

  賀蘭瓷打斷他:「我才沒有後悔,就是……」她默默道,「太累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6 11:48 AM

第五十六章

  說完這話,她也不知道陸無憂是什麼反應。

  只見他飛快地轉過眸來,又飛快地移走視線,平直的唇角牽扯出一點弧度來,突然又俯身過來。

  嚇得賀蘭瓷連忙道:「我真的很累!」

  陸無憂淺笑了一聲,在她額角輕飄飄地親了一下,道:「要不我叫水,抱你去沐浴一下,剛才全都汗濕了吧,身上還黏糊糊的。」

  賀蘭瓷實在提不起精神,身子無力根本不想動,眼皮都在打架,她實話實說道:「我想睡覺。」

  陸無憂一頓,道:「那你睡吧。」

  賀蘭瓷眼眸倦倦地望向他:「我真……」

  話還沒說完,就被陸無憂蓋住了眼睛,此刻他看起來格外好說話,好像賀蘭瓷說什麼他都會答應,語調也溫柔極了:「睡吧。」

  ***

  頭一回,賀蘭瓷沒能準時甦醒,身體實在太過疲憊,以至於醒來時,是被眼皮前的光灼醒的,天光明亮,雨聲歇止大半,只有一點纏綿的聲響。

  她輕微「嘶」聲,想要爬起來,就感覺到身側有人輕聲道:「醒了?」

  賀蘭瓷微微一驚:「你怎麼沒去翰林院?」

  今天不是陸無憂的休沐日,雖然日講除去最開始的時日,後漸漸轉為兩人一班的輪換,不用每天都去文華殿,但陸無憂其他時日還是要照常去翰林院日值的。

  陸無憂臉也不紅地道:「身體不適,告了假,我總不能這時候留下你一個人走。」然後他放下手裡打發時間的書,「好了,現在可以去沐浴了嗎?」

  賀蘭瓷倒是臉又驀然一紅。

  想起昨晚在激烈高亢的雨聲中發生的一切,頓時哪哪都覺得不自在起來,尤其身體上殘留的感覺格外鮮明,腰臀酸軟,身子仍然感覺像被人拆過一樣。

  她支支吾吾道:「不用了,我自己去……」

  陸無憂挑眉道:「我都等你大半天了,你就不能讓我把這事做完?」

  賀蘭瓷嘗試著爬起來,結果和之前那次沒太大區別——而且因為某些更加不節制的行徑,某處好似還更脹痛了,她掙扎了一下,沒掙扎動,最後還是被陸無憂抱過去了。

  身上也確實黏黏糊糊的不太舒服。

  陸無憂把她抱進浴桶裡,隨即便把自己的寢衣也掛在了架子上,賀蘭瓷大驚道:「你幹嘛!」

  「還能幹什麼,不是要沐浴?」陸無憂語氣尋常道,「怕你暈在裡面了。畢竟是我弄的,我不得負起點責任來。賀蘭小姐,放心,我不做別的。」

  本來只覺得有一點點別扭,現在聽見這個稱呼當真格外別扭。

  陸無憂平日裡穿著衣衫,衣冠楚楚模樣,因為年少還顯得有幾分瘦削,寬衣解帶後倒是展現出了習武之人的身形優越,他肌理分明,手臂線條如刻,腰腹亦是一看便知滿含力量,絕不單薄。

  賀蘭瓷有一丁點的羨慕。

  然而沒等她想太多,陸無憂已經真的掬起水來,開始洗她。

  賀蘭瓷一開始還比較平靜地接受陸無憂的服務,不過很快她便開始在水裡喘氣,臉紅如血滴,羞恥心被反復折磨後終於陣亡,忍不住道:「還是我自己來吧!」

  陸無憂道:「可是裡面還沒洗乾淨……」

  賀蘭瓷道:「我自己洗!」

  像是又開始驚叫。

  陸無憂便又笑了起來:「好吧。」

  可能確實還是有點腫,賀蘭瓷紅著臉低首,畢竟她本來以為壓根不能成事的,也沒想到真如陸無憂所言的能做到,雖然他做了不少準備,但多少還是有些勉強……

  她有的沒的想著。

  冷不丁聽見陸無憂慢悠悠道:「……那你有覺得舒服麼?」

  賀蘭瓷一凜,身上汗毛都快豎起來了,下意識道:「你怎麼還在這!」

  陸無憂顯然已經沐浴過了,只把身上弄乾,重新穿上寢衣道:「不在這我能去哪,都等你一早上了。沒事,我就在這站著,不影響你洗。」

  ……很影響啊!

  賀蘭瓷嘀咕著,又往水裡縮了點。

  陸無憂的聲音還在繼續:「我是很舒服,但怕你不舒服。有什麼問題,及時溝通,下回我可以改正……」他還很體貼地說了句,「用不著害羞。」

  賀蘭瓷人都快埋水裡了。

  「不用一本正經跟我聊這個吧!」

  陸無憂反倒有些奇怪道:「我們之前不也是這麼聊的。」

  那不過是親吻,怎麼能一樣。

  陸無憂過去克制,手都不會在她身上亂摸,至多不過是隔著衣衫輕撫,可昨晚不同,他的手指幾乎逡巡過她肌膚的每一寸,裡裡外外,反反復復。

  見她不答,陸無憂又沉吟著追問道:「所以是不夠舒服的嗎?若是只有我一個人覺得快樂,那便沒什麼意思。」說這話的時候,他口吻仍舊像在問她昨夜的菜好不好吃,只有他覺得合胃口便不行。

  賀蘭瓷猶豫了下道:「……你覺得舒服就行。」

  陸無憂的聲音淡下來些許:「那當然不行。魚水之樂,自然要賓主盡歡。」他頓了頓道,「沒必要讓我的快樂建立在你的忍耐上,如果你完全沒覺得舒服的話,或者……不夠舒服,那或許是你真的不喜歡。」

  賀蘭瓷臉又快燒起來了。

  陸無憂真的總在奇奇怪怪的地方較真。

  她又支吾了一會,才撥弄著浴桶裡的水,小聲道:「……是有舒服的。」

  不然她也不會哭成那樣,身體顫慄不說,腿都有點抽抽的,而且全都是她沒有料想到的感覺,是身不由己、難以抵抗的強烈與刺激。

  只是多少還是有點不適。

  興許也可以慢慢適應。

  陸無憂的聲音這才又重新平和回來。

  「那就行。沒什麼可羞恥的,沒有陰陽相合,大道交融,哪有子嗣衍育,你我父母不都是因為行過此事,才有的我們。」他又開始口無遮攔的安慰,「能坦率交流,是種美德。」

  賀蘭瓷忍不住道:「但你之前也不怎麼坦率啊!」

  陸無憂這時倒是沉默了一會。

  片刻後,他笑道:「我現在想通了,順其自然就好,做聰明人也挺累的。賀蘭小姐雖然遲鈍了些,但足夠努力也足夠有勇氣,令在下佩服。」

  賀蘭瓷盯著他看。

  陸無憂臉上是一片很清淺的笑意,透著釋然與認命,像是同自己和解了一般。

  賀蘭瓷是不知道在他想什麼,但總覺得他大概不會跟她再保持那種微妙而客套的關係,也莫名鬆了口氣,立時又想起了什麼:「那個荷包真的是我自己繡的!」

  陸無憂頓時抖著肩膀笑道:「看起來你還挺得意的。」

  賀蘭瓷清了清嗓子。

  陸無憂道:「其實之前那個荷包也不錯。我戴出去,同僚都會問我哪來這麼別致的荷包,並且露出驚詫的神色,當我說出是夫人繡的時,他們又會仔細品評一番,感慨賀蘭小姐蕙質蘭心,這麼繡一定是別有洞天,是他們難以領會的高深意蘊。」

  賀蘭瓷:「……」

  還可以這樣。

  陸無憂又道:「但新繡的這個確實進步很大,我都差點沒認出來是你繡的,還當是哪裡買來的現成的,賀蘭小姐果然學什麼都很快。」

  賀蘭瓷舒坦了。

  陸無憂咳嗽了一聲,不著痕跡地轉開臉道:「希望別的你也可以學快點。」

  賀蘭瓷:「……?」

  ***

  雨雖然變小了,但還沒有徹底停下,像給整個上京城披了一層柔軟雨幕。

  陸無憂佩了新的荷包,照常去翰林院,因為掛得很顯眼,不一會便有人留意到:「霽安,你今天怎麼換荷包了?終於不佩你夫人那隻了?」

  他莞爾道:「不,這也是我夫人繡的。」

  眾人不由嘖嘖感慨,只覺得眼前人尾巴都快翹到天上去了。

  上回在康寧侯二小姐和林少彥婚宴上,大夥都看到了,那位大名鼎鼎的賀蘭小姐為了維護夫君的臉面,居然連替他比試這種話都說得出口,瞅著可真是愛慘了。

  也無怪於他這麼得意。

  午膳時,走著走著又撞見了林章,旁邊同僚感慨對陸無憂道:「少彥可真是有點慘,據說他們新婚後,兩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日子簡直沒法過……對了,晚上約酒,霽安你去不去?」

  正常交際,陸無憂自然不會婉拒。

  林章私底下為上次魏蘊的事情跟陸無憂道歉過,陸無憂也知這事怪不得他,兩人見面倒並不算太尷尬,只是看見他在喝悶酒,還是過去拍了拍肩。

  「少喝點,一醉也解不了千愁。」

  林章抬起頭看他,臉龐微紅,也有幾分醉意,半晌道:「我可能和她八字不合吧。」

  陸無憂道:「你們三書六禮沒納吉麼?」

  林章苦笑道:「是吉,我也沒有辦法。」他又悶頭喝了一口,「我以前並不知新婚原來這麼繁難。」

  想著對方也是不情不願才嫁給他,新婚夜又喝得爛醉如泥,他拖都差點拖不動她,也不敢冒犯對方,只能睡去外間,至今也未能圓房。

  魏蘊來林府後,似覺得住得不滿意,開始到處張羅佈置,對他從頭挑剔到尾,林章好脾氣不跟她計較,她反而變本加厲三番兩次針對他,比如他去書房,她要去拿著他的文書問他幹這個都有什麼用;比如晚間他睡得好好的,她要出來跟他說覺得床榻太硬——這他半夜能有什麼辦法;再比如嫌棄他衣服素、嫌棄他話不夠多、嫌棄他應付她太敷衍等等等等。

  陸無憂便也端杯至唇,輕笑道:「還行吧,慢慢適應了就好。」

  「我覺得我可能沒法適應。」

  林章也不好說出口,對方甚至還給他下了催情的香,林章猜測大抵是想讓他污了她身邊的陪嫁丫鬟吧,這樣就省得去冒犯她,但他們林府一向家風甚正,他又以君子自持,沒能就範,還努力跟魏蘊解釋清楚,沒想到又被她好一番陰陽怪氣,之後的日子她大小姐脾氣更重。

  陸無憂開始毫不負責地道:「尊夫人再怎麼說也是個女子,反正事已至此,少彥你要不要試試哄哄。她既然以前喜歡……你可以不那麼木訥,溫言軟語地哄一哄,說些好聽的話,興許她能脾氣好些,你的日子也會好過一點。」

  林章愣了愣:「但我不會……」

  「你可以學一學。夫妻相處,大抵也都是在摸索中,對了……」陸無憂放下酒杯,輕笑道,「我荷包好看嗎?」

  ***

  賀蘭瓷等休息夠,叫人撐著傘,在府裡搶救被一夜摧殘後的樹和花。

  樹還能勉強支起,只樹葉枝丫折斷了些許,花可就慘了,本來就是剛栽下去不到兩月,新開的秋菊還未怎麼經歷風雨,就被打得全都奄奄一息了,賀蘭瓷只好用折斷的樹杈給它撐撐,希望它能勉強頂住。

  ——唉,她原本還準備研究著日後拿它來泡點清熱去火的花茶。

  正想著,收到了送來的拜帖。

  門子道:「好像是給夫人你的。」

  送上門給陸無憂的拜帖多如過江之鯽,不止各路官員,更多是還是士子,畢竟他還真讓幾個窮困潦倒又頗有才學的士子擠在倒座房裡住,收作學生,偶爾會指點文字。

  但給賀蘭瓷的就很少了。

  她微微一驚,接過一看,只見上面寫著「安定伯府拜上」。

  賀蘭瓷與安定伯府上是真的從無來往,唯一一點可能性大概就是,上回在法緣寺裡陰差陽錯幫過一次她家小姐。

  打開拜帖一看,果然,是希望她能到府上與她家小姐一敘。

  她眼前浮現出那日,那個怯弱少女的面龐,又想起了陸無憂所言,這位小姐似乎仍未走出當日陰影,一時間她竟還有幾分難以決斷,但片刻後,賀蘭瓷終究嘆氣著道:「備車,我們去安定伯府。」

  安定伯夫人親自出來迎她,這位貴婦人雖然悉心妝點得體,但仍然看起來有一絲掩飾不住的憔悴。

  「勞煩賀蘭夫人跑這一趟了,櫻兒她之前說要謝謝你……」她哽咽了一下道,「她也不怎麼肯見人,話也不怎麼肯說,我才……」

  賀蘭瓷見到,才知她所言非虛。

  陰沉沉的房間裡,那個女子就縮在角落裡,抱著一隻軟枕,一動不動。

  賀蘭瓷挑開門簾進去,對方抬頭看向她,瞧見她的臉,眼珠子轉了轉,才像是有了幾分活氣,賀蘭瓷便緩步走了進去道:「杜小姐,你還記得我嗎?我們有過一面之緣。」

  安定伯小姐輕輕點頭,聲音也是怯弱無比的:「記得。」她頓了頓,聲音有些飄,「謝謝你,但簪子我……」她抱著腦袋,彷彿要哭了一般,「……弄丟了。」

  賀蘭瓷慢慢走過去,在她身側坐下,聲音很溫柔道:「無妨,丟了就丟了。」

  過了好一會,等她情緒緩下來,賀蘭瓷才又道:「你碰到的事情我也遇到過。」

  安定伯小姐有些迷惘地看向她。

  賀蘭瓷笑得很溫和也很無奈,聲音卻似泉流:「當時我幾經掙扎,還是差點被人壓在榻上,裙擺都被扯下大半,幾乎要絕望,幸虧袖子裡藏著那根簪子——就和我給你的一樣,最終還是把人嚇退了。事後我連著做了好幾夜的噩夢,心想我為什麼要遇到這樣的事情,還很怕被人知道,覺得我失了清白或者什麼,覺得是不是我哪裡做得不對,哪裡做得不好,為什麼會讓人想對我這樣……但後來漸漸我才想通了,我沒有任何過錯,這不能怪我,他想對我行惡,為什麼最後痛苦的還要是我,不應如此,而對方在知道我爹的身份前,還很得意洋洋,絲毫不覺得自己有錯,這實在很不合情理。」

  她說得很舒緩,也沒指望一定有用,只是一點物傷其類的憐惜。

  安定伯小姐本來還在呆呆聽著,卻漸漸眼眶紅了,淚珠順著眼角滾落,低著聲音道:「可……可我是真心想嫁給他的呀,他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似乎意識到自己失言,她連忙摀住嘴。

  賀蘭瓷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道:「因為他不值得你嫁……只是你怎麼會想要嫁給他?」

  安定伯小姐緩緩鬆開了自己的手,流著眼淚道:「我在清泉寺見過他,我真的見過他,他被人欺負,看起來好可憐,我跟他說可以讓我爹和住持商量收留他,沒想到被他拒絕了,我就只好多去清泉寺看他……後來我才知道他是皇子,他看起來不一樣了,也不認識我了,但我還是覺得他看起來好可憐,似乎一天也沒有開心過,我想讓他開心……」

  賀蘭瓷略微感到震驚。

  還能有見到現在這個蕭南洵的人,對他產生這種感想嗎?

  安定伯小姐用手摀住臉,眼淚從指縫間不住流淌:「他為什麼要這麼對我、為什麼這麼對我……我、我喜歡他呀。」

  賀蘭瓷感到更巨大的震驚。

  她只好又撫了撫她的腦袋,重重嘆氣,等她哭夠了,賀蘭瓷才低聲問道:「你喜歡他什麼?」

  安定伯小姐迷茫地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很想見他,很想讓他高興,很想……」她又掩面哭了起來。

  賀蘭瓷拿出當年哄小堂妹的耐心,又哄了好一會,才等到她發洩徹底。

  許久之後,她才道:「你和他並無深交,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自然會如此失望,杜小姐,既然他也不想娶你,那你仍有機會,再遇到更合適的人選。這一切,歸根究底,都不是你的錯。」

  走出安定伯府,賀蘭瓷仍有一絲鬱鬱。

  主要還是覺得安定伯小姐為了蕭南洵如此,不值得。

  回來時,等了一會不見陸無憂,便知八成是他在與同僚宴飲,平時不急,但這會突然很想和他說會話,賀蘭瓷在書房裡轉了一會,又去了陸無憂的書房。

  最後轉回到臥房,想起兩人圓房的事情,賀蘭瓷又紅了臉,腿根隱約還有些酸疼。

  她趴在妝台上,算著時辰,只覺得時間好像變得格外漫長了,隨手拿起了旁邊的繃子,又暫時不想去繡它,就這麼有些迷糊地在妝台上睡去。

  清醒時,耳邊已響起陸無憂的聲音:「怎麼在這睡了?」

  他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賀蘭瓷才直起身轉過臉,有些迷茫地道:「……什麼時辰了?」

  陸無憂還是那副模樣,穿著麒麟服,氣質清雅溫潤風度翩翩,一雙桃花眼自帶三分多情,俊俏得似剛從御街誇官回來。

  賀蘭瓷看見他,莫名心安了一瞬。

  大致估計時辰,陸無憂道:「亥時剛過吧,怎麼了?」

  「有點遲。」賀蘭瓷實話實說道,「想跟你說件事,但你一直沒回來,等了你半天了。」

  陸無憂愣了愣道:「什麼事,這麼重要?」

  「也不是很重要,就是……」

  聽賀蘭瓷說完,陸無憂還以為她格外重視這件事,沉吟了一會道:「你要是真心疼那位安定伯小姐,我倒有個法子能讓她早日解脫,順便給蕭南洵添點麻煩。」

  賀蘭瓷驚道:「什麼法子?」

  陸無憂道:「你只說你想不想吧。」

  賀蘭瓷回過神:「你能給蕭南洵添麻煩怎麼不早添!」

  陸無憂理所當然道:「韜光養晦,他最近還算安分,沒事招惹他幹嘛。當如果你想,也不是不行。」

  賀蘭瓷又很緊張:「不會給你帶來危險吧……那還是算了!」

  「沒事。」陸無憂隨口道,覺得她緊張的表情格外可愛,低頭就很想親她,轉瞬又想起什麼,輕聲道,「你還痛嗎?還難受嗎?」

  賀蘭瓷「嗯?」了一聲,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陸無憂便咬著她的耳朵般,音色低低,帶氣音淺淺的笑道:「我總覺得,你是不是還欠我一次?歇夠了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6 12:02 PM

第五十六章

  賀蘭瓷些微有一點震驚。

  這是可以這麼頻繁做的事情嗎?

  她的心情大抵寫在臉上,陸無憂僵了一下,便又語氣輕飄地離開她道:「還疼的話就算了。」

  賀蘭瓷欲言又止,不光是她吃不吃得消的問題,這樣一折騰一晚上,他還要不要去翰林院和日講了,也不能總告假,但是只一次的話,好像也……

  她還在想著,陸無憂用長指撥弄她鬢邊的碎髮,突然道:「你鍛煉得如何了?」

  賀蘭瓷一愣,道:「還行吧。」

  基礎的姿勢和呼吸吐納,陸無憂早都教過了,也教了兩套簡單的劍法,賀蘭瓷記下來之後便自己在院中琢磨著練,兄妹兩人碰到就過來指點她一下,但更多時候還是她自己堅持。

  她覺得一段時間下來,確實耳聰目明,身體也輕盈了不少,不再稍微走走便覺得累,力氣也比先前提高了不少。

  ……雖然結果還是被陸無憂折騰得夠嗆。

  陸無憂道:「那我再教你點別的好了,劍法雖好,但不大實用,畢竟你也不能隨身佩劍出門。」

  賀蘭瓷忍不住道:「你也知道啊!」

  陸無憂莞爾一笑道:「但是好看。」

  「……」

  有那麼一瞬間,賀蘭瓷覺得他看起來可真像隻孔雀。

  「拳法你現在估計也夠嗆,學些簡單的防身招式倒是不錯。」陸無憂說話間,招呼人在地上鋪了兩床褥子,他還用手試了試,確保柔軟後,才抬頭叫來青葉道,「你過來下。」

  青葉隱約猜到了自己的下場,但不敢拒絕。

  陸無憂毫不猶豫拽著他的手臂和肘腕,肩膀微微使力,輕而易舉便將青葉背朝地摔在了褥子上,隨後陸無憂繼續拉起他的胳膊,推肘壓腕,擰身將他的手臂折起按在褥子上,從頭到尾動作都十分利索。

  青葉慘叫道:「痛痛痛,少主你輕點!」

  陸無憂轉眸看向眼睛一眨不眨的賀蘭瓷道:「看明白了嗎,沒看清楚我再來一次。」

  青葉臉色微變,聲音顫道:「少主,這就不用了……」

  陸無憂橫了他一眼,青葉立刻閉嘴。

  賀蘭瓷有點不好意思:「要不你動作輕點、慢點?」

  「行吧。」

  於是,青葉被來來回回摔了三四回。

  他忍不住道:「少主,這事你應該叫紫竹來!他保證一句怨言都沒有!」

  陸無憂理所當然道:「因為你身子會下意識反抗,不太想被我摔,更適合拿來演示,摔他和摔塊木頭有什麼區別。」

  賀蘭瓷大致看明白動作了,猶豫地看向青葉,也很不好意思:「我也找他練嗎……」

  剛才陸無憂的動作其實肢體接觸並不太多,而且都只有一瞬,特別是推肘壓腕之類的動作都還隔著衣衫,她要是找霜枝之類的女子練,應該也起不到效果。

  陸無憂語調微揚道:「你找他幹什麼,找我。」

  賀蘭瓷道:「嗯?」

  陸無憂擺擺手,青葉揉著胳膊連滾帶爬地跑了,陸無憂指了指自己道:「你當然是跟我練了,你隨便動手,我不會反抗。」

  賀蘭瓷略帶一分緊張道:「真的?」

  陸無憂挑起眉眼,笑得有幾分勾人道:「反正我們不是哪哪都親密接觸過了,你對我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賀蘭瓷羞恥著面無表情道:「那我動手了!」

  她嘗試著模仿剛才陸無憂的動作,他還真分毫不動,任由她折騰來擺弄去,把人壓下去是不難,但在她試圖用肩膀使力,把對方摔過去時,卻卡住了。

  平時看陸無憂飛簷走壁的時候,身體輕盈得似沒有重量,現在才感覺到陸無憂高她這麼多,個頭也不是白長的,壓在她肩膀上沉甸甸的,她竟然拉扯不動,使力了半天,才勉強把陸無憂摔過去。

  摔完,賀蘭瓷自己也脫力了,一個沒站穩,朝著陸無憂身上倒去。

  陸無憂閒適地躺在褥子上,完全沒有被摔的自覺,見她倒下來還主動伸出了手。

  賀蘭瓷本來想撐著兩側直起身的,沒想到陸無憂突然伸手攬她的腰,她一時卸力,整個人趴在陸無憂身上,柔軟地壓了下去,幾乎緊貼。

  陸無憂呼吸微微凌亂,按著她的腰,語調卻拖長道:「賀蘭小姐,怎麼還……投懷送抱的。」

  賀蘭瓷些微惱怒道:「我沒站穩而已。」

  陸無憂在她肩窩散下的柔順髮絲間,輕嗅了一下她身上特有的香氣,聲音有些曖昧道:「賀蘭小姐,你倒真的是很軟。」

  賀蘭瓷面色微微發燥道:「人的身子不都是軟的麼?難道你就很……」

  「硬」字被卡在嗓子眼裡,她總覺得好像不太對。

  她手臂下撐,掙扎著想要爬起來,卻被陸無憂又按了一下腰肢,似是按到腰眼,又酸又麻,頓時無力,她這裡本來就還有些許不適沒有恢復,更加沒有氣力。

  陸無憂道:「躺一會唄……你腰是不是也不太舒服,我幫你按按。」

  賀蘭瓷趴在他身上,進退兩難,腦袋別過去一點,下頜抵著陸無憂的肩膀,咬了咬下唇,還真感覺到陸無憂的指腹在她腰上輕微按著。

  「……按腰也沒必要這個姿勢吧。」

  陸無憂卻答非所問道:「你也太輕了,明明個頭也不矮,難不成我不在的時候,你飯都不吃了麼?」

  賀蘭瓷道:「我沒有!我有好好吃飯。」

  開始鍛煉後,食量還增加了,她又不忌口,但確實好像沒胖多少。

  陸無憂在她的腰上按了一會舒緩她此處的緊繃和不適,低下頭去,正看見她眼睫輕顫,芙蓉面暈紅生輝,端的是豔麗無雙,沒忍住在她的額頭輕吻,懷中溫香軟玉,那股淡淡香氣盈滿鼻端,暴雨的夜裡,這股香氣似乎曾被催發的格外濃鬱。

  他低喃著吐字:「要不是親眼看見你用膳,還以為你食雨露花瓣,說起來,那晚賀蘭小姐還真是……」陸無憂控制不了自己的嘴,抑或是,他也不怎麼想控制,「……活色生香。」

  賀蘭瓷臉又霎時有點燒。

  這人現在到底在幹嘛!

  她忍不住道:「我要起來了,你想躺就一個人躺一會吧!」

  也很不成體統。

  萬一有人進來——雖然大概率是沒有——被看到他們倆疊在地上的樣子,真的很莫名其妙,而且近天來濕氣重,地上說不定還會有什麼爬蟲之類的。

  陸無憂定定看了她一會道:「明明主動投懷送抱,賀蘭小姐還真是無情,我都……」

  賀蘭瓷已經撐著身子爬起來了。

  陸無憂也坐起身,手臂搭在曲起的膝蓋上,桃花眼微垂,感嘆道:「不解風情。」

  ***

  從淨室裡出來,賀蘭瓷擦著頭髮,就見陸無憂突然拿了份文書遞過來。

  她疑惑道:「這是……」

  陸無憂道:「看看不就知道了。」

  文書上記錄的似乎是段在酒樓裡的對話,大意是其中一人道看著李廷現在變成個傻子真是痛快,誰讓他之前眼高於頂還自命不凡的,活該丟了世子之位,又變成個廢物,另一人則道也不枉費我當初讓侍女代筆偽造的書信,他還真以為那位上京絕色能看上他,看見他還自作多情自取其辱,可真是好笑,其他人也都紛紛附和。

  賀蘭瓷反應過來,去想這件事,總覺得已是宛如隔世的事情了。

  她還記得自己被那位前曹國公世子步步緊逼了好幾回,如今看到卻已不再那麼憤怒恐懼不平,大抵因為她現在過得很好。

  「想知道是誰偽造了你給李廷的書信,所以去查了查,本來時間過去太久也不好查,沒想到恰好在酒館裡碰上了,都是些靠祖蔭的上京紈絝,不怎麼成器。」陸無憂語氣尋常道,「找人打了他們悶棍,他們應該打死也想不到是誰打的。名單都附在後面了,你要是覺得不解氣,我再想想法子。」

  賀蘭瓷看著那個連人臉都對不上的陌生名單,道:「謝謝,不過你怎麼突然……」

  陸無憂道:「以前沒覺得這麼不爽過。教你防身的招式也是以防萬一,畢竟我又不能把你鎖在身邊,我還是希望你能想去哪去哪,不用出個門都提心吊膽。」他想了想,又道,「我還是想辦法抓緊陞官吧。」

  賀蘭瓷:「……?」

  他怎麼突然轉到那邊去了。

  「對了……」她忽然想起來,「你還沒說你要給蕭南洵添麻煩,是怎麼添,又怎麼幫安定伯小姐?」

  陸無憂指節在桌面輕敲道:「這就要怪他自己多行不義必自斃了。」

  ***

  上京最近的茶樓戲班裡,開始流行了一齣新戲《拆姻緣》。

  說得是個大官家的少爺拆散人家有情人,強納了一房美妾,最後還把人給折磨死了,對外謊稱是病死,這位淒慘的姑娘靈魂飄忽出去,和自己舊日的情郎重逢,其中一齣「魂念」橋段,唱詞哀怨曲折,唱段婉轉如泣如訴,使人潸然淚下。

  情郎得知此事勢要替自己心上人報仇,但求官無門,最終告御狀還被打得遍體鱗傷,那淒慘姑娘的魂靈也是一路相陪,生死與共,又經歷一番磨難後,結局當然是皇天昭昭,聖上明鑑,為有情人主持公道,還懲處了不公的官員,最驚絕的還是結尾——就在那大官少爺連夜準備跑路時,天降一道神雷,將他從馬上給劈死了。

  因為其曲折反轉又感人至深的情節,一時深受上京百姓歡迎。

  本來這也沒什麼,但問題是不知是誰流傳出了一個消息,說這齣戲並非空穴來風,那位謊稱被病死但其實是被折磨死的姑娘正是上京朝天府知事朝廷正八品官員的女兒。

  她前兩年被選為選侍,又跟著去了二皇子府,本是有可能一招飛上枝頭的榮耀,奈何月餘前被一口薄棺抬了出來,匆匆掩埋,說是急病病死,但她家人和親屬皆不肯信,其父連夜帶人偷偷掘棺,想替女兒驗屍,不料二皇子得知後,她爹連官位都給丟了。

  這件事本是瞞得密不透風,但不知是打哪流傳出來,說得繪聲繪色,連那位姑娘屍身上凌虐的痕跡都彷彿親眼所見,加之也開始流傳她原本有個情投意合的情郎,奈何被二皇子拆散,與《拆姻緣》的情節不謀而合,一時間滿上京都是這樣的謠言。

  戲班子自是不敢再演,連忙紛紛下了這齣戲,彷彿更映襯了事情的真相。

  又有消息傳來,說那姑娘他爹受強權逼迫,無奈之下上吊自盡了,更是鬧得滿城風言風語。

  謠言已傳至此,開始有言官上書,要求嚴查此事,以正視聽,陸陸續續又有其他的言官上書彈劾二皇子品行不端云云,還有人趁機再次提出讓二皇子早日大婚就藩,遠離上京,一時議聲沸沸。

  二皇子府裡氣氛也是同樣油煎火燎。

  蕭南洵目光陰冷,似正月的凜冽寒風,拖著黏稠的調子:「為什麼這麼簡單的事情,都能捅出這麼大的簍子來?」

  侍衛與太監在地上跪成一排,都戰戰兢兢不敢說話。

  蕭南洵便又問:「屍首是誰處理的?」

  這時眾人倒是能推出個冤大頭來了。

  那位太監當即撲倒在地,大哭道:「奴才真的已經處理妥當了啊,人都埋進去了,哪知道他們還能掘屍,這、這……這一定是大殿下那邊的人!肯定是他們日夜派人盯著咱們府上!奴才才、才一時不慎著了他們的道。二殿下,奴才知錯了!奴才知錯了!」

  蕭南洵早知道他那位看起來溫溫懦懦的大哥並不是什麼善茬,他倒是最像他父皇的,不止長得像,性子也像——但大抵因為如此,他父皇才格外不喜歡他大哥。

  只是誰也沒想到他狐狸尾巴會露出來得這麼快。

  一個女人而已。

  他又不是沒給她請大夫,她身子骨弱,落了胎自己撐不住,怪不得他——而且本就是她自己痴心妄想,偷偷倒了避子湯,他是不打算像他父皇一樣,先弄出個卑賤的庶長子來給自己添堵。

  但無論如何都算是皇嗣,真相反倒不好言說。

  蕭南洵又隨手翻開彈劾他的奏章,那些敢上書彈劾他的官員,後面盤根錯節大部分是他大哥的人,少部分提前站隊的,還有些渾水摸魚的。

  他感到一絲躁鬱,金尊玉貴戴著玉扳指的手指指著還跪在地上求饒的太監道:「把他拖下去,兩百板子,著實打,撐不下去就拿蓆子捲下去。」

  「是!」

  周圍安靜,只剩下被拖下去太監的連聲求饒慘叫。

  在慘叫聲中,蕭南洵微微得到了一點平靜,開始和屬下幕僚商量怎麼應對。

  結束時他有些疲憊地靠坐在長椅上,繼而他又開始想起了自己得不到的,那個極其漂亮的少女。

  送去狀元郎府上的兩個瘦馬毫無動靜,像是死了一樣,要不再送點人過去,或者……明明都有女人巴不得給他生孩子,為什麼她卻不肯。

  ***

  賀蘭瓷是真的很擔心陸無憂:「這謠言不會真是你放出去的吧?查到你身上怎麼辦?」

  陸無憂安撫地拍著她的肩膀道:「查不到的,戲這就下了都沒機會讓你看倒是有點遺憾,寫唱詞那位水平是真的不錯。當然上書彈劾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人心向背,蕭南洵本來就不得人心,更何況這件事也並非空穴來風。」怕賀蘭瓷擔心,他還多解釋了幾句,「你知道東風不夜樓嗎?」

  賀蘭瓷點點頭:「那個商鋪?」

  「對,生意做得很大的那個,你的嫁衣便是在他們的成衣鋪子定的,當然不止成衣鋪子,客棧酒樓戲院等等都有涉獵,他們還有一門不為人知的生意,便是買賣和傳遞消息,有時候甚至不遜於錦衣衛。」陸無憂拿了塊糕點送進唇裡,「跟你說我家是江湖幫派,但和東風不夜樓有很大的生意往來,樓主和我伯父是舊識,相當給面子,從那邊支取錢銀,尋求幫忙也很方便……你還記得成婚前我給過你一塊玄鐵令牌嗎?」

  賀蘭瓷繼續點頭:「我放在衣服箱子裡了,你要我去給你拿。」

  「不用了,只是想跟你說,那塊牌子見牌如見我,你要是什麼時候需要,可以拿牌子去東風不夜樓任何的店鋪,都可以尋求到幫忙。」

  賀蘭瓷總覺得陸無憂快把家底都交代乾淨了。

  想著,陸無憂對她道「張嘴」,賀蘭瓷一愣神,就見一塊糕點被遞到了自己唇邊,她呆了呆,覺得這麼被人餵還有點羞恥,剛想動手接過,陸無憂又重復了一遍:「張嘴。」

  賀蘭瓷只好張嘴。

  陸無憂心滿意足把糕點餵進她嘴裡,道:「味道如何?」

  賀蘭瓷咬了幾口,用手指推著嚥下道:「還不錯。」

  陸無憂道:「只是不錯?」

  誠然,這已經是陸無憂喜歡的糕點裡,比較不甜的那種了,但對賀蘭瓷來說,還是很甜,當然,好吃也是好吃的,就是略有點膩。

  陸無憂思忖道:「是不是你自己太甜了,所以感覺不到甜。」

  賀蘭瓷驚道:「……?你這是什麼胡話。」

  陸無憂道:「沒辦法,你自己又嘗不到你自己的味道,裡裡外外都很甜,像溢著甜汁,一擠便都滿溢……」

  賀蘭瓷連忙打斷他:「你不會形容可以不用形容!」

  陸無憂輕笑了一聲,把剛擦過賀蘭瓷唇瓣的手指抵在唇邊,勾著桃花眼看她,語氣很理所當然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嗜甜,所以哪裡都很想嘗……」

  賀蘭瓷決定溜了。

  路過還看見那位慕凌公子又病歪歪地躺著,大夫說他只是輕傷,但不知道為什麼能躺這麼久,她記得陸無憂跟她說過,這個人生命力很強,傷口癒合也很快。

  但此刻這位烏潤長髮垂在身體一側的文弱公子彷彿弱不禁風,時不時還要咳嗽兩聲。

  花未靈最近也不大出門了,都留在府裡照顧他。

  「你這病什麼時候好啊?」

  慕凌又咳嗽了一聲,聲音細弱道:「我也不知,可能是引發了舊疾……」

  花未靈聲音也很迷茫:「為什麼被招牌砸到能引發舊疾?」

  慕凌清淺病弱地笑道:「興許我以前也被招牌砸到過。」

  花未靈道:「……那你是不是也太倒黴了?」

  慕凌道:「不礙事,能遇到花姑娘便是在下三生有幸了。」

  花未靈托腮沉思道:「不,我覺得你好像,可能是從遇到我開始倒黴的,要不咱倆還是離遠點吧。」

  慕凌立刻開始大聲咳嗽起來,彷彿要把肺腑都咳出來一般,驚天動地,要是有血包,讓賀蘭瓷懷疑他可能當場就要表演一個對花吐血。

  花未靈只好又扶著他,輕拍脊背道:「好好好,我不走了我不走了……」她嘀咕,「你這到底什麼毛病啊……」

  賀蘭瓷莫名想起了很久之前某人的精彩演出。

  陸無憂也看見了,表情頗有幾分一言難盡,走過去對花未靈道:「你別管他,他一會就好了。」

  慕凌臉都咳紅了。

  花未靈繼續拍著他的後背,回道:「哥,你也太沒同情心了吧。」

  陸無憂微捲袖子道:「那你讓開,我來給他拍背,保證人到病除。況且我學過醫,你不是只學過毒嗎?」

  花未靈道:「……但你上次差點給他拍吐血了。」

  陸無憂隨口道:「淤血吐出來才好。」

  花未靈還在遲疑,那位慕凌公子倒是先咳嗽著掩唇客氣道:「不、不用勞煩陸大人了,我、我沒事了……」

  賀蘭瓷也不知是該先擔心誰才好。

  回了房,陸無憂又道:「接待北狄使臣的宴席快到了,這次你還去嗎?」

  賀蘭瓷心有餘悸,道:「那你能不去嗎?」

  「翰林院和禮部一併負責接待,想不去是挺難的。」陸無憂轉眸道,「難不成你還想單獨去見那位北狄小王子?哦,人家是對你挺情深義重的。」他模仿著駱辰的口吻,抑揚頓挫道,「我對你一見鐘情,我喜歡你,想把天上的星星都摘給你……」

  賀蘭瓷羞恥極了,忍不住打斷他:「我沒打算去!你能不能少陰陽怪氣兩句!」

  陸無憂繼續慢悠悠道:「怎麼他說就可以,我說就不行?」

  他現在是沒有距離感了,也沒有那種拒人千里之外的油鹽不進、刀槍不入,但好像人一旦釋放出來就回不去了。

  賀蘭瓷下意識反駁道:「人家又不是為了戲弄我!」

  「我也不是在戲弄你啊。」陸無憂手掌貼上她的腰,好像對那裡愛不釋手一般,「毫無疑問,是在調情,賀蘭小姐當初還會咬我的喉嚨,把我咬得心猿意馬,怎麼現在反倒木訥了。」他側過脖子,露出一側修長如玉線條俐落的頸脖給她道,「你要不再咬一口,當時太混亂了,我還沒來得及好好回味。」

  賀蘭瓷看著眼前遞過來的脖子,和陸無憂微微滑動的喉結,目瞪口呆。

  「我當時是生氣,覺得你沒必要冒那種風險!」

  那是清丈時,兩人逃命時發生的。

  陸無憂歪頭道:「你現在不氣了嗎?哦,原來賀蘭小姐是生氣了才會獸性大發的類型,那我也不是不能想想辦法。說說看,你現在最氣的是什麼?」

  賀蘭瓷推著他的脖子,道:「已經在氣了。」

  「怎麼不咬我?」陸無憂微笑道,「不是跟你說我這個人很好說話的麼,你想咬哪裡都行……」他似忽然想起什麼,道,「你那天是不是還差點想咬我的肩膀來著,嘴都張了,怎麼沒咬下去?」

  賀蘭瓷驀然想起那是在什麼情形下。

  耳畔彷彿又響起了暴雨聲。

  她總算羞恥地推開他道:「正常沒有誰喜歡咬人的好嗎!」

  陸無憂被推開了,甚至還在笑道:「我又不介意,你再伶牙俐齒一點也可以,我比較喜歡你這樣,自然……好吧,先前我也憋得挺難受的,那果然不適合我。可我腦子在轉,就一定會胡思亂想,我自己也不喜歡,但無法控制,你總得給我一點時間讓我覺得我沒有在自欺欺人。」

  賀蘭瓷對他後半段的話依然一知半解。

  但冥冥中她也覺得,他們還是自然相處最舒服,雖然陸無憂要是能少說兩句胡言亂語就最好了。

  她還想著,陸無憂那邊又給自己倒了杯茶。

  他低頭品了一口涼茶,道:「我能再說點很誠實的話嗎?」

  賀蘭瓷道:「你說。」

  陸無憂道:「你先前問過我,我不好意思承認。郊祀的時候,我跟你說我對男女之事沒什麼興趣,不是謊言,當時我確實是這麼想的,但現在……」

  賀蘭瓷側耳傾聽:「嗯?」

  陸無憂繼續道:「……我覺得我可能稍微有點狂妄了,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沒體會過來說這話,確實很不妥當,我糾正一下。」他頓了頓,那不太牢靠的喉結又開始滑了起來,「我不是真的沒興趣,至少對於和你做這些事的話,我還是挺有興趣的。」

  「……」

  他怎麼還在一本正經的聊這種話題。

  賀蘭瓷感覺到頰邊發燙,她無語凝噎了一會道:「我應該為此感到榮幸嗎?」

  「應該是我感到榮幸才是,能見到賀蘭小姐不同尋常的一面。」陸無憂低著聲音道,「甚至有些慶幸,幸虧是我,不然……」他微微語塞,轉口道,「上次記憶不清是真的有點遺憾,不然我不至於連這麼快樂的事情都不記得,話說,為什麼會這麼快樂?」他好像真的在思考,「我一度在想,這世上居然有這麼快樂的事情,不親歷過便難以盡述,難怪有人沉迷於此……」

  然而賀蘭瓷卻沉默了一會。

  她心口有一絲很微妙的不悅。

  換作以往,她可能不會在意,畢竟陸無憂胡言亂語的時候,她大部分時間都很想咬他,不悅感並不明顯,但現在那絲不悅被捕捉到,甚至蓋過了她極度的羞恥心。

  賀蘭瓷忍不住在他侃侃而談之際,出聲打斷道:「那和其他人,你也會很快樂嗎?畢竟……你也沒試過。」

  陸無憂轉頭看她。

  賀蘭瓷稍抬聲音道:「是你自己說的!」

  陸無憂靠近她。

  賀蘭瓷垂著眼眸的模樣竟還顯出了幾分緊張,好像覺得自己不太應該說這話,燈光籠在她毫無瑕疵的容顏上,美得不可方物,輕咬著的下唇豔紅如沁血,妖冶明麗,令人欲念叢生。

  「好吧,可能是我表述不夠完整,對別人我不會這樣。」

  陸無憂難以抑制地貼近她,唇若有似無地印在賀蘭瓷的頰邊,嗓音也帶了些許喑啞和惑人,像話本裡誘人墮落的精怪:「賀蘭小姐,我只對你……才會有這樣的念頭。」

  賀蘭瓷下意識緊張:「你想幹嘛。」

  陸無憂道:「……想就寢了。」說完,他一頓,不太確定道,「話說你是吃醋了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6 06:52 PM

第五十八章

  賀蘭瓷對他的言辭跳脫,雖已見怪不怪,但還是稍有不適:「這算吃醋麼……」她突然意識到自己被岔開話題了,又轉回去道,「你……確定你對其他人沒有這種念頭?」

  陸無憂此刻有些啼笑皆非。

  「雖然你會這麼擔憂我很高興,不過……」陸無憂挑眉道,「我難道看起來真像是這般沒有節操的人?」

  賀蘭瓷並不能肯定:「你看起來真的很快樂,而且……」她補充,「格外口無遮攔。」

  「那是因為……」

  陸無憂撤開身,終於正了正神色,勉強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正經人:「任誰憋了好一段時日,都會想釋放一下,我以為是人之常情。」

  這人釋放的方式就是加倍胡言亂語嗎?

  賀蘭瓷不由道:「但你也不用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讓人不是很適應。」

  陸無憂大抵也意識到自己剛才那樣行狀過於浪蕩,他斂了斂眸道:「好吧,我克制一下,但你至少要相信,我確實沒想過要找別人,想的都是你,你要是不信,可以來試試。」說著說著,他尾音又拖了起來。

  賀蘭瓷道:「你這也算克制……」

  陸無憂也很無奈道:「你不能話都不讓我說,不然你把我的嘴堵上算了——你要肯親自堵最好。」

  ……這人大概暫時是沒救了。

  宴請北狄使臣那日,賀蘭瓷是打定主意不再去了,但仍有幾分擔心。

  陸無憂道:「你若不放心,多親我兩口便是。」

  賀蘭瓷:「……???」

  陸無憂理著麒麟服衣襟道:「說實話,我又不是很怵那個北狄小王子,那日說到底是因為你而並非他,你多親兩口,我心定了,自然無所畏懼。」

  他怎麼說得這麼堂而皇之。

  賀蘭瓷默了默道:「你要親幾口?」

  「兩口吧,要不三口……」陸無憂捧起她的頰,臨了又改了主意,「算了還是一口吧,免得我忍不住,誤了時辰。」

  賀蘭瓷看著天色,提醒他:「你最好快點……」

  還未說完,陸無憂已經氣息冗長地親了過來——差點親得耽誤了時辰。

  北狄使臣此次前來,說是圖謀和親,亦像是帶點挑釁。

  大雍雖國力尚算昌盛,但其實與北狄交接的一帶,並不算怎麼能打,更多還是苦苦支撐,故而他們帶了三十個力士和十來個號稱飽讀詩書,要與大雍談經論道的文人。

  當然,北狄的談經論道,和強詞奪理、詭辯之術並沒有太大區別。

  這部分翰林院負責應對,陸無憂品了口茶,清了清嗓子,自請第一個上前,便開始了他舌戰群儒的表演——這其實相當輕鬆,甚至因為憋得有點厲害,以至於陸無憂過於言辭犀利且滔滔不絕,讓在一旁掌院沈大人都不住咳嗽了幾聲,這才略略收了聲,拱著雙手,禮儀周全道:「言談間若有不足,還請多指正。」

  周圍人都不約而同心想,放屁,你都說成那樣了,還指望人家給你指正什麼!

  對面那個北狄文人喘著氣,撐著桌案,難以反駁也被氣得夠嗆。

  陸無憂在不帶一個髒字罵人方面似也有得天獨厚的天賦,與人辯論時也頗有他提筆拿奏章罵人時的風采,看得聖上龍顏大悅,又賞賜了些東西下來。

  眾人也是連聲道賀。

  「霽安,你也太能說了……」

  「話說你剛才是不是一口氣沒停頓說了約莫……七百個字?還是一千?」

  唯獨對面的北狄小王子駱辰還在用奇奇怪怪的眼神看他。

  陸無憂沒管他。

  安靜等著其他幾位同僚的表演。

  至於力士部分,就由兵部或者五軍都督府、北鎮撫司操心了,陸無憂正要退下,忽然看見對面走來了一行道人,打扮得仙風道骨,道袍也俱都十分華貴,旁邊司禮監的彭公公正陪著笑引人進去。

  彭公公是聖上近身伺候的內侍,平日裡尋常三品大員都未必能見到他的笑臉。

  同僚見狀,語氣頗有幾分羨慕道:「聽聞是龍虎山的道長,說是有登仙之術,很受聖上器重,聖上好像打算在京中給他們修一座大的道觀。」

  「不止呢,重修被燒毀的崇光殿,聖上似還想邊上建一座直入雲霄的升仙樓。」

  「聖上也是想要能福壽綿延嘛……」

  看順帝的氣色也確實不大好,大抵人到了這個時候都會開始畏懼死亡,並想方設法拖延之。

  陸無憂沒說什麼。

  他們回翰林院歇了一會,就見有人急急忙忙道:「霽安,大事不好了!」

  陸無憂還很平靜地沏茶:「別急,有事你慢慢說。」

  那人站住,喘了口氣道:「聖上好像打算招你夫人進宮。」

  陸無憂頓時將茶壺一放:「怎麼回事?」

  大雍在文鬥上不輸,武鬥上明顯就不如北狄。

  兵部和五軍都督府商量著擬了個名單,都是京中將領或者往年武舉的佼佼者,但這些人領兵作戰還行,一對一單論武藝好幾個明顯不是北狄人的對手。

  就連騎射也是輸得慘了。

  幾場比試下來,聖上的臉色倒是越來越難看了。

  甚至於最後,北狄乾脆派了個女子來,那女子手持一柄長弓,穿著北狄服飾,纖腰長腿,銀鏈泠泠,美得很肆意,笑意盈盈道:「你們大雍的人實在不行,不若來跟我比比箭。」

  這無異於羞辱了。

  總不能真的讓大雍男子去和北狄女子比試。

  然後不知哪個太監異想天開提議道:「京中應該還有些武將之女,聽說也有擅騎射者,要不也叫來比試一二,反正死馬當活馬醫吧。」

  今日的臉也是丟夠了。

  「像益州指揮使楚大人家的二小姐,或者……」

  眾人七嘴八舌提名,又有個太監道:「聽聞當初在溫陽縣主的婚宴上,那北狄小王子還曾說過要和陸中允的夫人比試……」

  ——溫陽縣主就是魏二小姐。

  另一個太監一腳踹過去道:「在聖上面前胡說什麼呢!陸中允的夫人那是為了自己夫婿的顏面才說要代夫比試,她一個文官小姐如何能真的比武。」

  「但這不是只比比射箭嘛。不妨先去問問陸中允,他夫人到底只是隨口胡言,還是確有幾分能耐,她要是真學過,但凡能把那箭射中在靶子上,就不顯得丟人,更何況……」

  更何況宮裡宮外皆知那位賀蘭夫人美得傾國傾城,很增顏面,能壓壓對面那女子的氣勢。

  這話說得也是比較無恥。

  聖上大約也在氣頭上,沒有一口氣駁掉,反而道:「來人,先都叫人去問問。」

  ***

  賀蘭瓷還在府上對著她的新繡活努力,便收到了召她進宮的傳旨——因而格外懵逼,傳旨的那位公公還要求她攜著趁手的弓箭。

  她隱約浮起了一些不太好的猜測,但還是攜著最近練時常用的那把,疑惑地登上了轎子。

  等進了宮,見到陸無憂時,才見他湊過來低聲道:「你箭練得應該還行?」

  賀蘭瓷也低聲道:「不會真讓我上去比試吧……」

  陸無憂道:「這也說不準,不過估摸主要是讓你站在一旁露個臉。你要是實在不想去,我幫你跟聖上請辭,真要比試,應該最多只要求你把箭射到靶子上就行,不會一定要命中靶心。」

  賀蘭瓷些微不悅道:「那豈不是一定會輸?」

  陸無憂語氣很閒適道:「無妨,實在不行我還有個餿主意。」

  賀蘭瓷進到大殿裡,便看見在郊祀時見過的那位楚瀾小姐,她依舊一身黑衣騎裝,手持長弓,面色微凝,旁邊還站了些同樣瞧著十分英氣的姑娘,有的她在郊祀上見過,有的則沒有。

  楚瀾像是根本沒看到賀蘭瓷,全神貫注在射箭上。

  而她身側則有個極其明麗如璀璨豔陽的女子,也拿著一柄長弓。

  她眼窩深邃,鼻樑高挺,一看便知是北狄人,女子的膚色介於北狄男子和大雍女子之間,是微微的蜜色,瞧著也不過二十,卻有種極為成熟的豔麗,很吸引人目光,又因為她那一身很顯身材的北狄服飾,和滿臉自信奪目的笑容,叫人不由自主去看,看著看著又下意識想要吞嚥口水。

  與賀蘭瓷是截然不同的類型。

  賀蘭瓷頓時就明白叫她來幹什麼了,確實如陸無憂所言,露個臉就行。

  她進去,大殿上彷彿也開始爭奇鬥豔起來。

  賀蘭瓷有些忍不住去看陸無憂,他奉命帶她過來,自然此刻也看到了那個女子,不過她轉過眼,就發現和陸無憂視線對上了,陸無憂輕聲安撫道:「沒事,就當看戲。」

  賀蘭瓷於是便也就看起戲來。

  楚瀾的射藝賀蘭瓷記得相當不錯,郊祀上兩人分開之後,她好像就去找男子比騎射了,很有些巾幗不讓鬚眉的意思。

  但現在,兩人在射藝上比試得異常焦灼。

  一輪比試一共十支箭,兩人的靶心上現在都有七支,有些不分伯仲,但下一支箭,那北狄女子正中靶心,楚瀾卻因為緊張而有些偏了,落在外圈上。

  在場的大雍人不分男女都忍不住揪心起來。

  就連賀蘭瓷也忍不住攥住了旁邊陸無憂的衣擺,陸無憂本來在認真看,見狀回神,一低頭,便攥住了賀蘭瓷緊繃的細長手指,極輕聲道:「攥袖子幹什麼,攥我。」

  賀蘭瓷一驚。

  好在此刻眾人都在關注比試,沒人在意,兩人交握的手又被掩在他麒麟服的長袖下面,他甚至還伸出了一點指尖,在賀蘭瓷的掌心輕輕撓了撓。

  賀蘭瓷抽了抽,總算把自己的手指抽出來,就聽見耳畔陸無憂輕笑一聲。

  「不鬧你了。」

  賀蘭瓷總算得以凝神看比試。

  後面兩箭楚瀾雖然發揮正常,但沒能追回失誤,那北狄女子撫著用銀環和銀鏈墜飾的長髮,笑道:「你挺不錯的,可惜我更強一點。」

  楚瀾咬著牙,臉上滿是倔強不甘道:「再來一輪。」

  「那麼多人呢,待會再說吧。」

  她視線從那些武將之女的身上掃過,落到了賀蘭瓷身上,饒有趣味地看了一陣之後,才道:「你也會射箭?」這位擺明了大雍拿來添色的。

  賀蘭瓷倒還很平靜,道:「會一點。」

  那北狄女子嫵媚一笑道:「我想和她比試一下,不知你們大雍國的皇帝陛下可否答應?」

  賀蘭瓷不得不道:「但臣婦確實只會一點。」

  那北狄女子道:「沒事,我可以讓你,十箭裡,你只要一箭比我準,就算你勝。」

  她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實在很難婉拒。

  聖上身邊的太監還來安慰賀蘭瓷道:「安人不必緊張,聖上說了,安人盡管去比試,哪怕輸了也會有獎賞。」

  賀蘭瓷握著弓,有那麼些許後悔,早知今日,她就不練繡活也不練陸無憂教的近身招式了,先把射箭給拚命練好了——主要誰能想到還真有用武之地。

  可見未雨綢繆何時都不嫌早。

  陸無憂倒不緊張,只低聲道:「你先射兩箭。」

  賀蘭瓷的弓是陸無憂特地訂製的,輕盈且相對易拉開,但射出去的力道不減,那靶子也沒有放得那麼遠,賀蘭瓷定了定神,開始放平心態拉弓,就像平日在府裡一樣。

  見她有模有樣的拉弓,雖然明知她可能確實會,但還是讓人覺得異常驚詫,總覺得賀蘭瓷是只會琴棋書畫的仙人模樣,射箭這種事,實在不搭邊。

  「賀蘭夫人真的能拉開弓……」

  「她不會被弓傷到吧。」

  「不過陸中允瞧著好像很淡定。」

  然而隨著弓拉開,賀蘭瓷更神智清明了幾分,陸無憂說她天賦不錯,練了這些時日,十箭裡有六七箭能在靶上——而且她也確實覺得挺有意思的,賀蘭瓷屏息凝神,就像練字時一樣,忘記所有事情,忽略所有嘈雜聲音,動作利索地射出一箭。

  「咻——」

  箭穩穩紮在了靶子上,雖然有些偏,但已經有人忍不住鼓起掌來。

  待那個北狄女子射過,賀蘭瓷又抽出了第二支箭,搭箭扣弦,微微垂眸,緊盯著靶心,調整了一下角度,她甚至沒去關心她射得如何,只像她做一切事情那樣,無比認真無比專注地捏緊箭尾,拉長,然後鬆手。

  箭身飛馳——

  竟比剛才射得離靶心更近了一點。

  賀蘭瓷長出一口氣,有點上頭,熱血往大腦湧去。

  陸無憂朝她走了過來,賀蘭瓷正想開口,就見他微微一笑,道「射得不錯」,然後拍了拍她的肩膀,一股充裕的熱流湧進了賀蘭瓷的身體裡。

  在一瞬間她突然覺得自己盈滿了力量,身姿也輕盈了不少,剛才還有些費力的弓,似乎頓時沒了重量。

  陸無憂又道:「搭弦。」

  他聲音很輕。

  賀蘭瓷毫不猶豫地搭弦,她現在腦子裡格外亢奮,覺得自己狀態奇好,彷彿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像早已練過千萬次那樣——事實上她也確實練了很多次——此時看去那靶子竟有種近在咫尺的錯覺,雙瞳視線交匯,她做得到,賀蘭瓷深吸一口氣,將弓拉至極限,保持著一瞬間奇特舒適的狀態,驟然鬆開手指。

  長箭離弦,猶如一道閃電直直射向前方。

  伴隨著清晰的破風聲,賀蘭瓷耳畔的髮絲都被牽扯的氣流吹起來。

  眾人一時間也都愣住了。

  箭矢帶著不可一世和一往無前——猛然深深紮進了靶心裡。

  賀蘭瓷的手指痠疼,可她甚至沒能感覺到。

  只覺得,真的好痛快啊!

  緊接著便聽見周圍掌聲如雷動,賀蘭瓷這才緩緩回神,發覺陸無憂已經退了回去,正站在人堆裡輕笑著鼓掌,就連那北狄女子也用驚訝的眼神看著她。

  「……我剛才是眼花了吧。」

  「那個真的是賀蘭夫人?」

  「當真正中靶心了?」

  「……真的!真的!而且剛才那北狄人射偏了一點!」

  ***

  坐在回府的馬車上,賀蘭瓷身體裡那股亢奮感仍未消退,她忍不住跟陸無憂道:「我剛才真的射中靶心了?是不是你給我輸的那股熱氣有什麼蹊蹺。」

  陸無憂把她手指拽出來,仔細檢查過後道:「畢竟氣力有差,本來也不公平,那只是給你增加點力量,幫助你更輕鬆地射而已,箭是你自己射的,雖然我本來有個餿主意。」

  賀蘭瓷道:「什麼餿主意?」

  陸無憂笑了笑道:「幫你校準箭,定住你的一隻手的穴位,你只需要鬆手就能中靶——但我看你好像射得挺開心的。」

  賀蘭瓷點頭道:「是很開心。」

  雖然她過去練的這些時日,也不是沒有射中過靶心,但幾率極低,百箭裡可能只中一次,畢竟對她來說射箭和拉弓都還有些吃力,沒想到真的有機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射中。

  陸無憂又抓著她的手捏了捏,賀蘭瓷像是根本沒反應過來,任由他揉捏自己的手掌。

  她此刻看起來異常活躍。

  賀蘭瓷道:「不過那個北狄女子真的很厲害。」

  她射藝幾乎完全不輸尋常男子,而且落落大方,她起初看到還覺得很驚詫,開始有一點感受到陸無憂所形容的那個不合常理的世界。

  陸無憂隨口道:「是挺厲害的,不過……」他頓了頓道,「後來光顧著看我們賀蘭小姐的精彩技藝去了。」

  賀蘭瓷道:「陸大人!你可以好好說話!」

  陸無憂卻眸光一轉道:「不過你提她做什麼,你不會擔心我對她有什麼想法吧?」

  賀蘭瓷也轉頭道:「你有什麼想法麼?」

  「沒覺得我有就行。」陸無憂沉思道,「我是不是在你眼裡形象全毀了。」

  賀蘭瓷不由道:「……你本來以為自己是什麼形象?」

  陸無憂道:「不如你來說說,我相信賀蘭小姐認識我這麼久,對我一定有深入瞭解。」

  平時賀蘭瓷不會和他打這個嘴仗,會盡力配合著敷衍兩句,但今天賀蘭瓷稍有些興奮,說話便不太經深思熟慮,直接便道:「很大少爺。」

  這個陸無憂應下:「還有呢?」

  「不太勤儉。」

  陸無憂道:「這不一回事嗎?」

  賀蘭瓷又道:「總喜歡問我一些很羞恥的問題,還要問我答不答應,我覺得你是不是故意的?」

  陸無憂笑了一下道:「這怎麼算,我很誠心地和你商量,你不答應,我又不能硬來。」

  賀蘭瓷臉頰微紅道:「但我覺得應該不會這麼事事都要問吧,還要問是什麼感覺,你真的不是在戲弄我?我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陸無憂道:「那不然呢,你覺得不舒服我還要硬來嗎?」

  賀蘭瓷一時又有點啞口。

  陸無憂道:「我還把同僚送我的畫冊都看了一遍,才知道花樣還有這麼多,果然學海無邊,人不能太過自滿,讀書千卷,仍需謙虛謀求進步。」

  「……」

  夠了吧這個人。

  賀蘭瓷岔開話題道:「說起來,這箭射得我手臂都有點發酸,下回我還是好好增加氣力吧,你有沒有什麼增加氣力的辦法?」

  陸無憂挑起眼尾看她:「鍛煉……自然有的是辦法,你氣力確實不行,這都休息多久了。」

  賀蘭瓷道:「你正經點!」

  陸無憂語帶一絲輕微責難道:「誰讓你不肯繼續玩弄我。」

  ……是沒法繼續玩弄,賀蘭瓷來月事了。

  她月信相當不準,唯一慶幸的是,從青州調養回來之後,沒有特別疼,往常也不會跟陸無憂說這件事,都是自己弄弄乾淨,陸無憂也不會主動詢問。

  沒想到他這會問東問西起來,居然還一副很認真研究的樣子。

  賀蘭瓷羞恥得無以言喻:「閉嘴吧,求求你了陸大人。」

  陸無憂道:「我這不替你分憂解難嗎?我沒這個煩惱,看你有,還挺心疼的,要我給你寫個滋補方子抓抓藥嗎?話說這個時日能縮短嗎,你真會不適這麼久?」

  賀蘭瓷捂著肚子道:「你當不知道不行嗎?」

  「怎麼還不讓人關心的,不然我再給你輸點內力?你以前……」陸無憂頓了頓,「都是躲著我的麼?」

  賀蘭瓷也有些日子會不在房裡睡,陸無憂當每個人都有想獨處的時候,也沒太在意。

  她搖搖頭,不太想理他。

  陸無憂便又輕聲問道:「很疼嗎?」

  賀蘭瓷搖了搖頭道:「還行。」

  「有緩解辦法嗎?」

  「忍一會就行。」

  「要不我抱著你,會好點嗎?」陸無憂很慷慨大方地,張開手臂道,「我不介意你坐到我懷裡,我可以幫你揉揉……你是腹部還是臍上痛,我也沒看過這方面的醫書,回頭讀讀。」

  賀蘭瓷道:「……別出餿主意了陸大人!」

  陸無憂有些無奈地嘆氣:「好吧。」

  他圍著她看了好一會,像在她身邊來回打轉似的,賀蘭瓷被他轉得有點暈,反而像沒那麼疼了。

  「那來跟你聊點別的吧,你說不定會感興趣,分散些注意。」陸無憂翻出些文書來找他,「益州的事情我調查了一些,包括往年命案之類,老實說從明面上很難查到,我能接觸到的文書也不算太多,但我覺得有樁案子有點問題,益州道監察御史不久之前去益州巡檢,結果遭遇流寇和劫匪,死在任上了,結案的相當草率。」

  賀蘭瓷也捕捉到了重點:「流寇劫匪,上次那個管事……」

  陸無憂道:「對,誰讓流寇劫匪查無對證呢。我問過刑部的朋友,案宗不算絕密,但資料太少也沒法推敲,倒是聽說那位監察御史曾經來報到都察院裡,但我無從得知。打探些消息是不難,但真想查出什麼罪證來,恐怕只能我親自去一趟益州。剛好翰林院裡有個機會,要去益州宣旨,這是份苦差事,沒人願意去,我在想……」

  翰林院雖然升滿之前幾乎不外調,但外出公幹是有的,最搶手的就是去當鄉試考官,著實肥差,還能培養人脈,最沒人想去的就是給藩王之類的宣旨,又苦又累還沒多少功績。

  賀蘭瓷反應過來道:「你打算去?」

  陸無憂道:「說實話,不是很想去。」

  賀蘭瓷也能理解。

  「主要益州水深,我去這一趟,有些風險,不方便帶你,但是……」他支著下頜道,「都查了這麼久了,又有點不甘心,外加如你夢裡所想,聽到風聲,賀蘭大人似乎是有點調動的動向。」

  「但是我走了,你怎麼辦?」

  賀蘭瓷認真聽完,捂緊肚子道:「放心,你去吧,我能頂住。」

  陸無憂幽幽道:「賀蘭小姐,我要走也還有一陣子呢,有點什麼別的鼓勵麼?」

  賀蘭瓷默了會,道:「……你、你先等我月事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6 07:14 PM

第五十九章

  她也沒想到自己月事第二日了,還有些痛。

  賀蘭瓷面朝著臥榻裡側,蜷縮身體咬唇忍了一會,幾乎沒發出什麼聲音,額頭冒出薄汗,她想著熬過去,等睏意上來睡過去就好,由於童年病痛緣故,她一向很能忍耐。

  只是這次不巧被陸無憂發現。

  他本來似乎只是想看她睡沒睡,卻發現賀蘭瓷額頭的汗,還以為她做了噩夢,再一看賀蘭瓷咬著的唇,陸無憂神色微微變了變道:「你不會還在痛吧?」

  賀蘭瓷小聲道:「一點點,不算特別痛。」

  陸無憂點了燈,替她擦了把汗,發現賀蘭瓷唇都有些咬破皮。

  滔滔不絕的陸無憂沉默了好一會,道:「我還以為你白天痛過就算了,還在痛怎麼不跟我說。」

  賀蘭瓷道:「真的不是很痛。」

  陸無憂的手掌輕微抵上她的後腰,一股熱流湧過來,頓時溫暖了整個腰腹,他音色如嘆道:「雖然自立是好事,但你也稍微依賴我一點,不然我這個夫君總覺得白做了。」

  賀蘭瓷輕聲道:「我已經……很依賴你了。」

  陸無憂見她勉強,道:「算了,你別說話了,我也不說了。」

  他的手還抵在她的後腰上,像推血化瘀似的,賀蘭瓷保持著這個姿勢,過了一陣子,才漸漸感覺痛意消退,緊繃的身子舒緩下來,睏意慢慢湧上,身後傳來陸無憂模糊的聲音。

  「你到底是怎麼養成這樣的……」

  翌日,陸無憂叫大夫上門給她看診,賀蘭瓷已經可以活蹦亂跳,覺得他小題大做,大夫也說夫人身體並無大礙。

  陸無憂道:「那為什麼還會痛?」

  老大夫咳嗽了一聲,捋鬚道:「這個……多多少少都是會有些痛的,夫人注意別受涼了就是。」

  賀蘭瓷扯著他的衣袖,略帶一分恥意的希望他別就這個問題繼續聊下去了。

  陸無憂這才作罷,只是仍舊看著她道:「做女子,還真是超乎想像的辛苦。」

  賀蘭瓷揉著自己的肚子:「生來如此,既來之則安之吧。」

  陸無憂似想起什麼,道:「那……日後生產,是不是會更痛?」

  賀蘭瓷:「……!」

  你也想得太遠了吧……

  陸無憂卻道:「如果太辛苦就算了,你這個身子骨感覺折騰一把就散了。」

  賀蘭瓷覺得他也杞人憂天得太早,她能不能懷上都不好說,隨口道:「日後再說吧。」

  身子稍微爽利了,賀蘭瓷便又跑去練箭,十分興致勃勃,陸無憂看了都忍不住道:「你悠著點。」

  賀蘭瓷舉著弓瞄準道:「一樣樣慢慢來吧,反正我也不急。」

  她有些懷念在宮裡長箭射出時的感覺,因為過度緊繃的精神,和一點點勝負欲,導致她當時格外興奮,自己在府裡練似乎難以達到這種狀態。

  賀蘭瓷又想了想道:「……要不你跟我比吧。」

  陸無憂差點沒笑出聲來,他肩膀微抖道:「賀蘭小姐,你還清醒嗎?」

  賀蘭瓷並不怎麼尷尬道:「你不是讓我多依賴你嗎?而且你看起來也挺……」

  閒的。

  自從陸無憂決定接下去益州宣旨的任務,這幾日反而閒下來,等著給他派發路引和旨意,翰林院也不用去了,只等收拾行李上路。

  不過沒想到陸無憂還沒走,花未靈先提出告辭。

  「我也待得夠久啦,上京都玩得差不多了。」她又穿回了自己來時的那身黑衣,紮著俐落的長髮,頰邊顯出梨渦,看起來靈動又清爽,「也打攪哥哥和嫂子夠久了,剛好長老那邊寫信催了,我就先回去一趟,下次再來。」

  都這麼說了,自然也不好再挽留。

  賀蘭瓷還是挺喜歡她這個小姑子的,雖然就是……很容易讓人擔心她。

  她剛想再叮囑兩句,就見花未靈把她拖到邊上道:「嫂子,剛來的時候,你好像還不是很喜歡我哥,現在呢?有更喜歡他一點嗎?我哥人真的不錯,而且你們都這樣那樣……」

  賀蘭瓷臉頰微紅。

  沒辦法,陸無憂之前確實很隨時隨地,不知道被花未靈撞見過多少次。

  「我……」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說,轉眸看見陸無憂長身玉立站在不遠處,正低聲和青葉說著什麼,彎著眼眸,唇畔帶笑,氣度翩然,面清如水,不染塵埃。

  花未靈見狀,嫣然一笑道:「好啦,我明白了!」

  賀蘭瓷驀得想起一件事:「你走了,那位慕公子怎麼辦?」

  花未靈道:「哦,他無處可去,好像打算和我一起走。」

  賀蘭瓷:「……?」

  你也太放心了!

  那位慕凌慕公子就差把「圖謀不軌」四個字寫在臉上了。

  見她們說得差不多,陸無憂也恰巧走過來,道:「未靈你要走,帶著個人不方便,我幫慕公子安排了個去處。他不是想做俠客麼,便乾脆送他去停劍山莊,每日寅時起,戌時睡,一天練六七個時辰的劍,保證他很快就能……」陸無憂微笑道,「達成心願。」

  賀蘭瓷頓時知道他為什麼剛才和青葉商量時,笑成那樣了。

  花未靈還思忖了一下,道:「這會不會太辛苦啊……」

  陸無憂道:「達成心願都是辛苦的,我讀書那會也很辛苦,已經叫人去跟他說了……」

  話音未落,就見那位慕公子步履蹣跚,按著心口從屋內走出來,他髮絲略顯凌亂,眼眸略顯哀痛,緊咬下唇,似乎極為受傷道:「花姑娘若是覺得在下礙眼,在下自己走便是,不用勞煩姑娘了。只是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此生也不知何時才能有機會再報……」

  花未靈撓著腦袋道:「我也沒有覺得你礙眼,就是……」

  慕凌淒然一笑道:「就是話本寫完了,在下便沒用了嗎?」

  賀蘭瓷上回見這麼淒然的男子,還是馬車裡給韶安公主表演吐血的陸無憂。

  陸無憂本人果然抗性十足,道:「慕公子哪裡的話,舍妹行走江湖,帶著你怕是不安全,我們也是為了你考慮。」

  慕凌溫潤的面頰上浮出苦笑道:「也罷,多謝陸大人好意。不過我還是找個地方,了此殘生吧。」

  他剛轉身想走,花未靈的腳步也剛邁了一步,就聽見陸無憂又道:「你但凡說一句真心話,我都未必會這麼想把你從我妹身邊攆走。」

  慕凌腳步一頓。

  須臾,他轉頭笑道:「我心昭昭,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唯靈不知,至少此意,並不曾作偽。陸大人不是也為情所苦過一段時日麼,當知我心。」

  陸無憂音色微冷地笑道:「至少我沒你那麼愛裝。」

  慕凌道:「其實有件事我也挺想說的。」他從袖中取出一張紙箋,遞給陸無憂道,「陸大人,不妨看看。」

  一會後。

  賀蘭瓷好奇道:「他寫了什麼?」

  陸無憂語氣淡淡道:「沒用的餿主意。」

  送走花未靈,陸無憂出發的日子也更近了。

  於是他抓緊時間又指點了一下賀蘭瓷的鍛煉,包括那些近身招式。

  賀蘭瓷練完也是一身熱汗,被陸無憂拉住手腕一扯,又倒在了他身上。

  柔軟抵在陸無憂胸膛前,賀蘭瓷剛想撐著手臂起身,就被陸無憂一個翻身壓住,他手指輕柔在她身上按壓,像是確定她的鍛煉效果。

  「筋骨似乎也比之前軟了一點……」

  賀蘭瓷被他摸得有些發癢,擰身想躲。

  陸無憂突然悶哼一聲道:「你腿剛才是不是撞錯地方了。」

  賀蘭瓷也一僵。

  陸無憂嘆息著,唇在她唇瓣間廝磨,聲音也像是自胸腔縈回而出:「你結束沒,我都要出門了,你的鼓勵呢?」

  賀蘭瓷一下子也有些緊張起來,特別是兩人現在還貼得很近,她自然也能感覺到陸無憂身體微妙的變化,兩人唇瓣還在若有似無地接觸著。

  像一點一點酥麻的觸雷。

  賀蘭瓷長睫微眨,低下聲音說了句什麼,下一刻便被陸無憂抄抱了起來——誰知道他怎麼動作這麼快。

  她下意識環住陸無憂的脖子,就發現陸無憂隨手幫她把繡鞋給脫了,賀蘭瓷還一愣,聽見陸無憂低笑著道:「剛好,還有些新學的,想實踐一下。」

  「……你都學了什麼?」

  「一會你不就知道了。」

  賀蘭瓷還以為他會直接上榻,結果是先去了淨室。

  ——行吧,這個人確實喜潔。

  只是……

  賀蘭瓷羞惱道:「我又不是沒力氣,不用你幫我洗了!」

  陸無憂道:「想瞭解一下。」

  賀蘭瓷道:「你怎麼不讓我也瞭解一下!」

  陸無憂開始慢條斯理脫起了自己的衣衫,勾著桃花眼看她,笑道:「那你不是——隨便瞭解。」

  賀蘭瓷沒想到,他脫衣裳,都能脫出勾引人的效果,實在嘆為觀止,陸無憂還隨手把藏在官帽下的髮給散了,長髮披散,少了幾分被官服鎮出來的正氣,多了幾分遮掩不住的妖裡妖氣。

  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極度不檢點的味道。

  然後又跑來跟她互相瞭解。

  浴桶真的不夠大,也不夠陸無憂發揮。

  賀蘭瓷靠在某人身上直喘氣,白皙細長的手指扣住浴桶邊緣,身子發軟。

  陸無憂略帶薄喘道:「給你搓個背而已,不用這麼緊張。」

  她人如名,肌膚瓷白,像上過一層最精細的薄釉,從肩胛一直連到蝴蝶骨的線條都極其動人,彷彿後面真的能撐出一片蝶翼來,有種令人不敢觸碰但又很想觸碰的脆弱之美。

  陸無憂俯過去,在她肩頭輕吻了一下。

  賀蘭瓷一顫。

  「你還是再多吃點吧。」

  賀蘭瓷忍不住顫聲道:「你往哪搓……」

  陸無憂聲音輕而曖昧道:「往我喜歡的地方搓,你待會……也可以給我搓搓。」

  賀蘭瓷咬著唇,羞恥感一格格攀升。

  不一時便看見陸無憂抬起的手指間,牽連著一縷縷銀絲,他輕笑了一聲,似乎還想嘗嘗,賀蘭瓷腦中轟然,瞬間把他的手指按下去道:「你夠了吧!」

  「想知道甜不甜。」

  「……不可能甜的!」

  陸無憂道:「那也未必。」又靠過來,柔軟地親了她一會。

  賀蘭瓷仰著脖子承受親吻,身體浸在水下不太分明,但依稀還是能感覺到有手在輕觸著她的肌膚,胸腹也沒能逃過。

  好一會,陸無憂才緩緩鬆口道:「我怎麼覺得……你身子好像比臉還美些。」

  賀蘭瓷簡直覺得他又來了:「……你就不能少誇我兩句!」

  「怎麼誇你還不樂意了。」陸無憂聲音輕軟道,「我只是想直白表達我的讚美,畢竟人間勝景,一人獨享。」

  賀蘭瓷終於忍不住,抬起頭把他的嘴堵上了。

  陸無憂總算安靜了一會。

  然而賀蘭瓷所要經歷的,其實才剛剛開始。

  陸無憂用乾布給她擦乾淨,又把她抱上了榻,賀蘭瓷甚至還沒來得及穿什麼,就被揉進了被縟裡。

  「我研究過了,是可以不用太疼的,只要前面的時間足夠長……」

  陸無憂壓著她深深淺淺地親:「所以你可以先快樂一下。」

  賀蘭瓷完全不知道陸無憂研究了什麼。

  事實上,她並沒有怎麼看,在一瞬間居然還有點後悔,她是不是也應該有所瞭解……

  緊接著,賀蘭瓷便驚叫出聲了。

  陸無憂按著她的膝蓋,微微低下了頭。

  賀蘭瓷反應異常激烈,她一下就縮著身子躲開了,語氣驚惶道:「我警告你,別再往下親了!」

  陸無憂反而好整以暇地看著她,拇指指腹輕擦過唇瓣,眉梢眼角都流露著不同尋常的味道,唇角似乎還有些微的水漬,他不緊不慢道:「你慌什麼。」

  賀蘭瓷的視線不由自主滑過他微濕的唇瓣,羞恥心瞬間爆炸。

  「我們就不能正常點,簡單點……」

  「這有什麼不正常的?」陸無憂甚至還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唇角,桃花眸眼尾泛著紅,微微上揚,隨著他的笑意勾魂攝魄,「是甜的。」

  「……!」

  賀蘭瓷忍不住摀住腦袋道:「你閉嘴!」

  「好好好,不逗你了,慢慢來吧……」陸無憂也忍不住笑道,「反正現在還不到亥時,今晚還長著呢。」

  屋外近日連綿不斷的雨又開始下了,最近天氣似乎總是不好。

  賀蘭瓷好不容易搶救回來的秋菊,剛舒展花枝恢復了沒過幾日,就又被雨水淋濕,不過這次的雨總算沒有上次的狂風驟雨那麼可怕,也沒把那些含苞待放的小花摧殘得太過淒慘。

  只是雨連綿不絕下了一整夜。

  似乎就不打算停下來了。

  最終那幾朵秋菊還是蔫巴巴地垂在那裡。

  賀蘭瓷聽著雨聲,覺得陸無憂也許根本不會累。

  她很想問他是怎麼鍛煉成這樣的,十幾年後自己真的有希望嗎?

  一開始被陸無憂抬起膝時,她還有想數幾次——畢竟上次就沒數清楚——結果事實是,很快賀蘭瓷便沒有那個餘力了。

  陸無憂好像真的很想讓她快樂。

  但……賀蘭瓷也不知道那到底能不能算得上快樂,畢竟她又哭得滿臉淚痕,身不由己,陸無憂在某些時候就不太顧慮她的感受,賀蘭瓷明明覺得自己快要不行了,陸無憂卻還很沒有良心地要她堅持一會。

  最後弄得一片狼藉。

  她身子向後時,還差點撞到床柱上,後來陸無憂索性就乾脆把她抱起來。

  賀蘭瓷忍不住,真一口咬住了他的肩膀。

  陸無憂還在笑,格外愉悅道:「再咬重一點,我也重一點。」

  在她近乎崩潰的嗚咽聲裡,陸無憂確實言出必踐,絕不食言。

  很快兩個剛沐浴過的人,又都汗涔涔的,賀蘭瓷腰都快直不起來,陸無憂還在她耳邊,喘著氣道:「你要不要再叫兩句『陸大人』……賀蘭小姐,我突然覺得這個稱呼還不錯。」

  賀蘭瓷並不覺得。

  她顛簸著,幾乎生出了想要撓他的衝動,她從齒縫間艱難地洩出聲音,道:「陸霽安你差不多可以了!」

  陸無憂便又笑出了聲來,伴隨著周圍不堪入耳的聲響,越顯出了幾分難言的快活。

  「……好吧,我盡快。」

  最後兩人的髮絲在榻上安靜交纏下來時,賀蘭瓷連話都不太想說了,只顧著喘,輕柔的音色又再一次帶上了幾分沙啞。

  陸無憂倒似還想再溫存一下。

  賀蘭瓷這會有點心有餘悸,啞著嗓子,些許討饒道:「我真的不行了。」

  陸無憂抓起她一縷髮絲,繞在指間道:「我知道,你躺著吧,不動你了……畢竟我人都要走了,你稍微擔待點,以後不至於這麼……不節制。」

  賀蘭瓷也不記得外面是幾更天,只記得打更聲似乎過去了好幾趟。

  她有些疲憊地合著眼,任由陸無憂在她的面頰和不著寸縷的肩窩、頸側輕柔地親了一會,稍稍恢復了些氣力,又感覺到羞恥,才動手去推推他的腦袋,臉轉進枕頭裡,聲音帶著濃濃睏倦道:「……睡吧。」

  陸無憂道:「你睡吧,我還不睏。」

  賀蘭瓷艱難動唇道:「你最遲辰時就要出門,我還要送你,睡吧。」

  陸無憂道:「我路上睡。」

  賀蘭瓷也實在沒精力管他,閉著眸子很快便睡去,但因為心裡有事,睡了沒多久便又甦醒,發覺陸無憂還在低垂眸子繞著她的髮把玩。

  看天色都快亮了,賀蘭瓷連忙低聲道:「趕緊收拾換衣服,準備出門了!」

  陸無憂抬眼看她,聲音微嘆道:「都不是很想去了。」

  賀蘭瓷道:「陸大人,這是公務,你不是還想做權臣嗎?總不能現在就開始倦怠了。」

  陸無憂又看了她一眼。

  「你昨晚話都沒現在多呢。」

  當然,他也只是隨口一說,有些戀戀不捨地放開賀蘭瓷的髮,陸無憂又道:「行,我走了,你繼續睡吧。」

  賀蘭瓷也摸索著想要穿衣下床:「我去送你。」

  陸無憂利索地換衣服,半點看不出他一夜沒睡。

  「不用了,不都早準備妥當了,你現在還下得去床嗎?」

  賀蘭瓷試著把腿挪到床下,剛沾上一點,就覺得腿腳發顫,不太穩當,聯想昨晚陸無憂是怎麼橫衝直撞的,她頓時一陣不自在,努了努力,把另一條腿也挪下來,陸無憂已經穿好常服,一抱就又把她給抱回去了。

  「……」

  賀蘭瓷瞪視著他。

  「送不送都是虛的,你已經鼓勵過我了……」陸無憂說話又帶點笑意,「陸大人備受鼓舞。」

  把髮綰好,陸無憂才又去看賀蘭瓷。

  她好堅持。

  賀蘭瓷扶著床柱下來,手指微抖給自己穿衣衫,見他看來,道:「你說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的!」她不想被人當成懶鬼。

  陸無憂也沒辦法,乾脆走過去,幫她穿衣裙:「胳膊抬起來。」

  賀蘭瓷有些尷尬地被他侍候,正糾結著腿腳氣力問題,就聽見頭頂陸無憂的聲音淡淡傳來,道:「總覺得我走了,你好像也不怎麼會想我。畢竟你一個人就能過得挺好。」

  「你怎麼會這麼想?」賀蘭瓷微微驚詫,「我當然……」

  「被關進都察院時,你看起來就不是很想我。」

  這都多久前的事情了。

  賀蘭瓷道:「我覺得你可能對我還是有所誤解。」

  「無妨,我不介意。」陸無憂幫她繫好衣帶,退開身去,眉目間很清朗,並沒有什麼憤懣和怪罪,有點像是那日彷彿與自己和解似的表情,「以後你總會想我的。」

  ***

  陸無憂走得很輕便,只在出門前跟她交代了一堆事情,便踏上馬車,在細雨綿綿裡,絕塵而去。

  賀蘭瓷腦海裡還迴蕩著陸無憂說的話。

  「我這一去不知多久,短則一兩個月,長則數月,因為會有風險,便不一定給你寄信。你若有消息想送,可以用令牌去東風不夜樓託人給我送。」

  「府裡有條密道,你來之前就修好了,直通城內安全之所,還備了足夠的糧與水,天災人禍都無妨。」

  「護衛也給你留足了,不用太怕。銀兩若是不夠也可以去東風不夜樓支取,都會記在我的賬上。」

  林林總總,差不多把能交代的都交代了。

  因為都是陸無憂在講,賀蘭瓷只來得及回了他一句:「一路平安。你盡管放手去查案,不用太擔心我。」

  她以前也常送她爹出門。

  分別的時刻總是很尋常,後知後覺才意識到不同。

  陸無憂和花未靈先後都走了,府裡空下來,身邊也沒有聒噪的下人,便格外安靜,賀蘭瓷鍛煉、學箭、看書,寫字、練繡活……

  和往常沒什麼區別。

  但沒有人會在此時,閒適地端著點心晃過來道:「賀蘭小姐,你剛才那個動作還有點不對,胳膊再抬一點。」

  抑或是「你要是早點認識我,我說不定還能教……哦,我們確實認識挺早的。」

  也沒有人會嘴上不停地逗弄她,撩著她的髮,摸著她的頰,在不合時宜的地方邊親她邊在她耳邊說一些胡言亂語。

  吃飯的時候,沒有人會給她夾著菜說「今天這道做得不錯,你多嘗嘗。」

  耳邊似乎突然清靜下來。

  但又因為極度的清靜,而令人不適。

  賀蘭瓷半夜驚醒時,也不會在身側看見一個呼吸平緩但睡得筆直的黑影。

  之前朝夕相處,每天都能見到,不知不覺間陸無憂以一種不可忽略的方式佔據了她日常生活的每一寸,過去哪怕是分開一天兩天都不覺得,現在久了才逐漸察覺。

  她好像已經習慣了有陸無憂的日子。

  四周甚至寂靜得有點可怕。

  霜枝似也察覺到賀蘭瓷最近這些日子有些意興闌珊,便提議道:「要不去找姚家小姐一起進香?」

  賀蘭瓷道:「算了。」

  她也不是特別想去,而且上回她去,還是陸無憂接她回來。

  賀蘭瓷靜下心低頭練著字,好一會才發現自己沒照著字帖寫,筆下不由自主寫出了「無憂」兩個字,她略停了停筆,把那張紙摘了下來。

  看了一會,她突然在想,他到底走了多久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6 07:25 PM

第六十章

  賀蘭瓷也有些記不清,時間好像無形之中變長了。

  其實現在的日子與她和陸無憂成婚前,並無太大區別,甚至因為不用擔心府內入不敷出,也不用擔心自己的婚嫁名聲,而更為輕鬆,她也可以更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只是,到了下衙的時候,總忍不住朝著門口望一眼。

  好像陸無憂隨時還會從那裡走進來。

  他一貫腳步輕快,下了衙,會鬆了衣襟直奔臥房換常服,碰見賀蘭瓷,便挑著眉眼笑,沖她打招呼,然後詢問廚子今晚做什麼,有時心情好了,就乾脆繞過來,不分場合地親她一會。

  賀蘭瓷若是在幹正事,有時候還會有點煩惱。

  現在煩惱沒了,竟還有幾分空落落的。

  陸無憂走了,上門拜訪的人便少了許多,賀蘭瓷把之前看完的文章一併放到了陸無憂的書房裡,只是再有疑問,也無人可問了。

  她在陸無憂的書房裡呆坐了一會。

  意識到自己好像有點浪費時日,且並無意義,她明明還有那麼多事情可以做。

  霜枝又提議道:「要不我們去踏青?」

  賀蘭瓷道:「不必了,現在出門也容易徒增麻煩。」

  陸無憂一走,府門口探頭張望的人又多了,不光是不懷好意的,也有看熱鬧的,都知道賀蘭瓷豔冠上京,如今夫婿一走數月,難免讓人生出些八卦說閒話的心思來。

  霜枝耷拉著腦袋道:「那你別不開心嘛。」

  賀蘭瓷奇道:「我哪裡有不開心?」她頓了頓,道,「最多是有些覺得太清靜了。」

  霜枝道:「可……可你也好久沒笑了。」

  賀蘭瓷才有幾分恍然。

  不光是清靜,某個人走後,好像連日子都沉悶了下來。

  姚千雪知道她一個人,還專程來探望她,撫著她的長髮安慰道:「做官的,出門在外很正常。」

  賀蘭瓷反倒笑笑道:「我知道。」

  她很清楚她爹過去怎麼東奔西跑不沾家的。

  姚千雪又道:「你要是覺得無趣,我帶你去赴宴如何?雖然最近雨是下得多了些,但在亭子裡賞花看雨也別有一番趣味。她們還有辦一些詩會啊、琴會啊之類的,你若感興趣我幫你去要帖子。」

  賀蘭瓷想了想,也一概婉拒了,她不是真的想要熱鬧。

  姚千雪也很無奈,只好又繼續跟她說了些八卦消息,說到魏二小姐和林章的時候,她眉飛色舞道:「真真給我笑死了。雖說康寧侯二小姐一貫口無遮攔,但你知道嗎,她居然在和閨蜜抱怨,說覺得林公子可能不太行,不巧被林公子聽到了,林公子好像十分難以置信,也口不擇言說他們倆根本就沒有圓房,康寧侯二小姐振振有詞說這不就是你不行嗎,兩人又大吵了一架……雖說是下人傳出來的可能有點謬誤,但真的太好笑了。不過成親這麼久都沒圓房,說不定林公子真有什麼毛病。」

  賀蘭瓷卻莫名頰邊一紅。

  幸好她和陸無憂還是圓房了的,但……賀蘭瓷回過神來想,她怎麼什麼都能想到陸無憂身上去。

  只是,她還是忍不住問了句:「成了親,都會很快圓房嗎?」

  還未成親的姚千雪一副過來人口氣道:「那當然了,不都是當晚就圓房的嗎?你是不知道,上回有個詩書禮儀家的小姐,興許是沒人教,覺得那事太羞人成了親死活不肯圓房,拖了一兩個月,最後鬧到差點要休妻呢。」

  賀蘭瓷:「……」

  姚千雪還繼續舉例道:「你家那位應當也是吧,他婚前那麼迫不及待要娶你過門,我就覺得他肯定……咳咳咳,不過看在他對你不錯的份上,我就不計較了。」

  賀蘭瓷這會還有一點點不好意思。

  從……他的表現來看,她可能真的讓他忍了蠻久。

  「不過他這一趟出門這麼久,你可得小心著點,多寫寫家書送點東西,千萬別讓他忘乎所以,覺得在外面有機會……」姚千雪諄諄叮囑道。

  賀蘭瓷點著頭琢磨了一會。

  陸無憂是讓她有信可以托東風不夜樓送,但她身邊並沒有什麼有趣的事情,寫也寫不出什麼,總不能把姚千雪跟她說的傳言往上寫。

  一時間甚至不知如何,又或者該不該下筆。

  最後,姚千雪同她說了些別的趣聞,才抱了抱她道:「小瓷,那我下回再來看你。」

  只是賀蘭瓷怎麼也沒想到,下回不是姚千雪來看她,是她急匆匆跑去找姚千雪。

  得到消息時,賀蘭瓷慌亂了一瞬,立刻便叫人備馬車去了姚府上。

  ——她的姑父,時任戶部侍郎的姚大人,日前被免職發配了,似是戶部賬上的事情。

  賀蘭瓷之前聽同去清丈的戶部官員說過幾句,猜測可能是因為聖上要用銀子,而戶部賬目上又出了問題,所以得有人背責。

  至於為什麼要用銀子,賀蘭瓷一下想起陸無憂跟她說過,聖上似乎最近打算修一座不遜於三大殿的升仙樓,耗資頗巨,戶部只怕囊中羞澀。

  就算加上上次清丈京中權貴補的那點稅銀,也不過是杯水車薪。

  她到時,姚府下人已經在忙裡忙外的搬東西。

  聖上要你滾,那肯定是耽擱不得。

  不過氣氛並沒有賀蘭瓷想得那麼淒風慘雨,還瞧著很井然有序。

  賀蘭瓷總算鬆了口氣,她幼時見過抄家才是人間慘案,能硬鬧出人命來。

  也大抵是大雍官員早已習慣這種上上下下,與落罪不同,免職發配就當告假休息兩年,只要朝中有人,日後再上摺子引薦,重新起復也不是那麼難的事情。

  當然也高興不起來。

  至少姚千雪就在抽抽噎噎,賀蘭瓷趕忙過去低聲安慰,姚千雪吸了吸鼻子道:「我年後還要出嫁呢,肯定得被人看笑話了。」

  沒等賀蘭瓷安慰兩句,宋齊川就帶人來了。

  也不顧是在屋外,姚千雪一下就撲到了宋齊川懷裡,眼淚都直往他身上蹭:「川川,怎麼辦呀?我爹娘馬上都要走了,我就只剩下你了……」

  宋齊川一個面容冷肅的武將再度顯得手足無措,只輕輕攬著懷中少女道:「不怕,有我。」

  隨後又道:「打點妥當了,定讓姚大人路上平安。」

  這大概是賀蘭瓷聽到他說的最長的一句話了。

  姚千雪卻像沒被安慰一樣,低泣著揪緊他的衣袖,使勁把自己往他懷裡塞:「我爹被貶官了,你會不會嫌棄我?不想娶我了?」

  宋齊川身體僵硬,更環緊她,連忙搖頭道:「不會……我想娶你的。」

  「他們笑話我怎麼辦?」

  宋齊川聲音微冷道:「誰敢笑話你。」

  姚千雪搖搖頭,眼淚依舊簌簌而落:「可我還是害怕……嗚嗚嗚,我好想現在就嫁給你,我好怕節外生枝,萬一你爹娘突然讓你娶別的女子怎麼辦?萬一我們沒法如期成親怎麼辦?川川,我不想跟你分開。」

  宋齊川倒比她還緊張,用衣袖給她小心擦著眼淚,像擦什麼珍貴寶物似的,低聲哄她,就差詛咒發誓了。

  賀蘭瓷忽然想起陸無憂那句「你也稍微依賴我一點」,有點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習慣了如此,像她表姐這樣把一切心跡都剖白,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她還隱約擔心會打擾到他,讓他覺得她麻煩。

  是下意識的顧慮和拘束。

  可……這一瞬間,她看著在未婚夫懷中肆意表達自己不安情緒的表姐,突然有那麼一絲羨慕。

  賀蘭瓷算著日子想了一會,才覺得他真的走了好久。

  久到……她都有點想他了。

  如陸無憂所言,可能他在益州被人監視,又或是存在風險,一走兩個月,沒送回來隻字片語,音訊全無,不知歸期。

  連日的陰雨,似乎讓青瀾江又決了堤。

  上京的天色也總是霧濛濛的。

  賀蘭瓷提著筆,想給陸無憂寫封家信,斟酌了半天寫下寥寥幾行,又刪刪改改,想讓他放心,又想知道他的近況,還想多少說點自己的心緒,表達起來竟如此困難。

  就這麼斷斷續續寫了幾日,賀蘭瓷另取了一張紙,打算重新寫。

  她還沒寫好抬頭的啟辭,就見霜枝突然滿臉驚慌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不、不好了……我剛才聽到……」

  賀蘭瓷從未見她如此慌張過。

  「什麼事,你慢慢說。」

  可霜枝一下語塞了:「聽到姑爺……」

  賀蘭瓷霍然抬頭道:「他怎麼了?」

  霜枝似乎難以啟齒,囁嚅了好半天才道:「都是外面傳的,我覺得也不一定是真的……他們、他們說姑爺在益州,身故了。」

  這當然不可能是真的。

  陸無憂敢一個人深入險境,是因為他藝高人膽大,胸有成竹,絕不可能這麼輕易就在益州亡故。

  可賀蘭瓷還是剎那間,有一瞬覺得手腳冰涼,心臟停跳了一拍。

  手裡拿著的筆也被她攥得幾乎折斷,在紙面上狠狠地劃了一道,變成一抹極為顯眼刺目的墨痕,暈開浸透了整張紙。

  她動了動唇,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有些恍惚著道:「……究竟怎麼回事?」

  「聽、聽聞是意外,好像是在益州一個木料庫裡,燃了一場大火,姑爺他、他似乎沒能逃出來……」霜枝斷斷續續說著,不敢打量賀蘭瓷的神色,「然後就只剩下些焦黑的……屍首了。不過我覺得姑爺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不會有事的,都是以訛傳訛……」

  賀蘭瓷努力想要定下神來,道:「你再去打探打探。」

  「好的,我這就去,也別太擔心!姑爺他一定不會有事的!」

  賀蘭瓷慢慢在椅子上坐下,用手撐著額頭,緩緩深呼吸,想要平靜下來,這種死不見屍的狀況,她很確定陸無憂肯定沒事,八成是故意詐死,但相隔著遙遠的距離,這份擔憂和不安,到底是無法排解。

  ……就算沒死,陸無憂日子恐怕也不會太好過。

  他在那邊犯險,她卻只能待在這裡等著。

  這種感覺,糟糕透了。

  賀蘭瓷的猜測並沒有錯,不到傍晚,就有個行路人藉口要水,討要到他們門前,在門子遞給他水時,他從下面遞了張紙箋過來。

  紙箋到了賀蘭瓷手裡,展開便看見陸無憂熟悉的飄逸又暗藏鋒芒的筆跡,似乎比之前更隨意了。

  ——無事,勿憂。不便細說。汝夫,憂。

  只草草兩行。

  賀蘭瓷心稍定,可接下來意識到他仍未寫歸期,應當是還留在益州查案,說不準真的要數月才歸。

  等待便變得更加艱難了。

  霜枝打探完,哭喪著臉回來,賀蘭瓷反倒安慰她道:「無妨,會有轉機的。」

  她說得冷靜,可晚上幾乎一夜難眠,輾轉間入夢。

  夢裡陸無憂穿著出門時的那身常服,背後是一片火海,他望向她,那雙平素只含著狡黠笑意的桃花眸此刻安靜地垂著,甚至略帶一絲哀傷。

  賀蘭瓷連忙道:「怎麼了?這是哪?你什麼時候回來?」

  陸無憂卻只一步步向後退,目光越發哀傷,語氣也有些飄忽道:「賀蘭小姐,我可能回不來了。」

  賀蘭瓷忙追向前:「為什麼?你不是說你無事?怎麼就回不來了!你說清楚!」

  濃煙自陸無憂身後滾滾湧出,煙霧繚繞,他背後那片滔天火海亦是越發可怕,火光沖天,天際似乎都燃燒了起來,將陸無憂的臉色襯托得益發慘白。

  陸無憂又退了一步,幾乎踏進火海裡:「我騙你的,只是不想讓你擔心。」

  賀蘭瓷心臟揪緊,高聲道:「陸無憂你給我站住!不許再往後面走了!」

  卻見,陸無憂沖著她笑了笑,桃花眸波瀾陣陣,竟還笑得有幾分勾魂,是真的像暗夜裡的鬼怪了,他沖她伸出手,指尖彷彿在虛虛勾勒著賀蘭瓷的輪廓。

  帶著一絲難言的深情。

  清潤悅耳的音色縹緲得彷彿一吹就散。

  「……可我已經死了啊,怎麼回得來呢?」

  ——火舌剎時將他整個人吞沒。

  賀蘭瓷驚醒過來,寢衣的前後襟全部濕透,額上也都是冷汗。

  她攥著褥子的手指繃緊,指節發白,有那麼一刻覺得自己簡直要呼吸不上來。

  四周仍舊闃然無聲。

  連燈也全滅了,只有飄忽不定冰涼的夜風,真像是有鬼怪來給她托夢。

  本來就是深秋,風吹汗涼。

  賀蘭瓷打了個哆嗦。

  她不斷告訴自己,陸無憂沒事,這只是個夢,理智很清醒的知道陸無憂不會這麼託大,字是他的字,口吻也是他的口吻,他毫無疑問還是活著的,但心理上,卻似乎就是有些過不去。

  得知陸無憂的消息,姚千雪立刻前來看她。

  就連她沒心沒肺的兄長賀蘭簡都帶了他爹的信上門。

  「小瓷,你還好嗎?」賀蘭簡把信遞給她,有點憂愁地看著她道,「我幫你問了,其實也不一定,益州那麼遠,說不準他就沒死呢,而且……要不,實在不行,咱們再找個更好的!他不就是長得好了點,會寫點文章嘛,你哥我國子監認識那麼多人呢!」

  賀蘭瓷把信拆開,她爹也只是寬慰了她幾句。

  但笨拙的口吻,倒像是她寫家信時的畏首畏尾。

  賀蘭簡還在滔滔不絕:「小瓷,你不會真的想給他守寡吧,這可不行,你得過得開心點啊……」

  「我沒事,哥你先回去吧。」

  賀蘭瓷本還想再說兩句,聽見那句「開心點」,又有點揪心。

  她以前真的沒有覺得,一個人待在府上,會是件這麼折磨人的事情,像被捆縛著,對一切都束手無策。

  漸漸地,一個近乎有些瘋狂的念頭呼之欲出。

  賀蘭瓷握著弓,一箭一箭往靶子上射,箭她倒是練得越來越好了,雖中靶心還是很難,但已能幾乎不掉到靶外。

  十根長箭,「咻」、「咻」連聲,貫在靶上。

  一支比一支更用力。

  些微的痛快感消除了一丁點連日來的煩躁。

  可很快又升起更多。

  耳畔響起陸無憂的聲音:「你可以更自由一點,不用困在這裡……」

  「想做什麼就去做什麼……」

  竟比夢裡他的聲音還要真實,且蠱惑。

  府門外又傳來了門子攔截的聲音。

  「夫人不見客,還請閣下見諒。」

  上京流言也是沸沸揚揚,誰也沒料到,那位大名鼎鼎頗受聖上器重,又剛娶了人人稱羨的賀蘭小姐,看起來前途無量的陸六元居然去一趟益州傳旨,能把命給傳沒了。

  在不由讓人感慨天妒英才的時候,也有人心思活絡了。

  陸六元人沒了,那賀蘭小姐可就是寡婦了呀!

  如今賀蘭小姐還不到雙十年華,仍舊年輕貌美。

  上京也不禁止寡婦再嫁,說不定比之之前還更有希望,這不得趕緊上門噓寒問暖。

  因而,陸府門外近日突然也熱鬧了起來。

  「我是陸大人的好友啊,實在憂心陸大人後事,不知弟妹可還好?」

  「我與陸大人也是熟識啊,他如今不在,不知府上可否需要幫忙……」

  「巧了,我也是啊!」

  陸府大門緊閉,全給攔了回去。

  畢竟賀蘭大人還身在其位,加之陸無憂屍首暫時還沒運回來,也未發喪,理論上還活著,這幫人也不敢太過造次,便又灰溜溜走了。

  賀蘭瓷心裡那個瘋狂的念頭倒是越演越烈。

  陸無憂把青葉帶走了,留在府裡的其他人她也不算太熟,便只能把紫竹叫出來道:「如果我想離開上京,你覺得可能嗎?」

  紫竹也是一愣,隨後他語氣平板道:「屬下只負責保護少夫人的安危,其餘少夫人自己決定便是。」

  「——那麼如果我去益州,也不是不可能?」

  紫竹又愣了一愣道:「這屬下不知。」

  賀蘭瓷沉吟了一會,很平靜地道:「我想去益州。」

  就像她明知陸無憂無事,但還是會忍不住擔心一樣。

  明知留在府裡或許是最安全的,可想去益州的念頭瘋狂到幾乎無法阻攔。

  賀蘭瓷生平第一次這麼想離經叛道。

  而且……

  賀蘭瓷又登門去了一趟賀蘭府。

  她爹倒不意外,只看著她嘆氣道:「你若是想回府上住,最好還是再等等,免得……」

  賀蘭瓷道:「爹,我不是想說這個。有件別的事想問您,前益州道監察御史沈一光的案子您還有印象嗎?」

  賀蘭謹頓時神色一變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賀蘭瓷也不廢話,徑直道:「爹,陸無憂去益州不光是為了宣旨,是去查案的,查的便是這樁案子。我聽聞,他身故前,曾有摺子上報到都察院裡,不知道是否與案情有關,能不能……」

  賀蘭謹的語氣卻一下子嚴厲起來:「這不是你該過問的事情,你回家待著便是。」

  完全嚇不到賀蘭瓷。

  她也稍稍抬高音調道:「爹,這案子有蹊蹺,連他都能看出來,我不覺得您會不知。只是沒追查下去,一定有您的苦衷,但陸無憂已經為了查案,在益州生死不知了。我沒法視若無睹,我已經打算近日啟程去益州了,您理不理睬我都無關緊要,我也只是來問問。」

  賀蘭謹語氣突然緊張道:「你想去益州?」

  賀蘭瓷道:「對。」

  賀蘭謹氣道:「不許去!」

  賀蘭瓷很平靜道:「我已經出嫁了,爹,不光是您女兒了。出嫁從夫,他去益州,我去益州,很正常,您攔不住的。」

  賀蘭謹看著自己那個過去雖有些叛逆,但大體上還算規矩的女兒,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

  他以為她嫁做人婦,會恪盡職守的相夫教子,但沒想到這一趟回來,竟顯得比之前還要叛逆。

  也不知是哪來的底氣。

  賀蘭謹又定定看了她一會。

  賀蘭瓷眸光堅定,柔弱清透的水眸裡澄澈一片,不帶半分猶疑動搖,像是明知前路坎坷,仍願一往無前。

  讓賀蘭謹竟一時想起了自己剛入官場時的模樣。

  這案子他不是不想查,而是分身乏術,位置越高越知如履薄冰,他總想為天下百姓多做些事,但一個人的能力始終是有窮盡的。

  他不想她知道得太多,也是為了保護她。

  可他的女兒到底是他的女兒。

  這般固執。

  半晌,賀蘭謹闔了眸子,有些疲憊道:「為父知道了。」

  賀蘭瓷也沒想到自己瘋狂的念頭居然漸漸成了現實。

  以往家眷去投奔當官的夫婿也屬正常,但她這一趟卻是在陸無憂生死不知的情況下,且陸無憂也不是外任,但做完這個決定之後,她渾身都輕鬆了下來。

  甚至突然間覺得很自在。

  倒是她在看文章時,二皇子送來的兩個姑娘之一玉蓮道:「聽聞夫人要去益州?」

  賀蘭瓷點頭,才恍然想起這倆姑娘也是益州來的。

  玉蓮猶豫了片刻道:「夫人有所不知,家姐還在益州,給……」她似乎覺得有些難以啟齒,「給知府大人做妾,我這有封書信,夫人……」

  賀蘭瓷實話實說道:「我未必能幫你送。」

  玉蓮道:「無妨,我只是想著,不知能不能幫到夫人,夫人不放心可以把信拆開來看,只是封尋常家書。」

  賀蘭瓷略一驚訝,她沒想到對方竟是好意。

  雖然因為對方是二皇子送來的,她總存有一絲防備,但這一刻竟真有幾分久違的快慰。

  「謝謝。」不論如何,她還是輕聲道。

  都準備妥當了,一共也沒花費幾日。

  賀蘭瓷衣裝行囊比陸無憂更為輕便,她甚至規劃好了,如果去益州撲了空,就改道去青州,到時再給陸無憂送信,讓他到青州和她匯合,青州和益州離得更近,也比待在上京安心。

  臨出門前,霜枝還很擔憂:「真的要去益州嗎?他們都說……」

  她像去奔喪的,更何況她本來就天天一身白衣。

  賀蘭瓷語氣很輕鬆道:「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不管怎樣我不想待在上京了。」

  什麼也做不了的等待太過折磨。

  連日陰沉的天,久違放晴了一日,賀蘭瓷最後看了一眼陸府大門,便頭也不回地踏上了馬車。

  車輪滾滾駛出城外。

  賀蘭瓷名聲在外,出城異常順利,幾乎沒有遭到什麼阻攔。

  只是在她絕塵而去的同時,路邊有人望著馬車竊竊私語起來。

  「……沒想到賀蘭夫人還是個至情至性之人,真去益州了!」

  「我還當她空有美貌,竟然……」

  「她對陸六元倒真是情深義重。」

  「雖說……但我竟還有幾分羨慕那個陸狀元,怎麼回事……」

  在城內沒有遭到阻攔,但城外確實就不好說了,她們為了趕路,是大清早出的門,車行了一個多時辰,就有人攔道。

  外面的聲音微有一絲熟悉。

  「……就是這輛馬車!我絕對不會認錯!」

  「賀蘭夫人,且慢!」

  馬車被攔截下來。

  賀蘭瓷挑開簾子看,突然間認出,眼前這些來追著她的追兵,竟和她遙遠夢裡的畫面不謀而合,是東廠的番子,為首是個太監,聲音很尖細。

  她本來也想過半夜偷偷摸摸地走,事實上夢裡她就是這麼做的,並沒有任何區別,東廠番子和錦衣衛一樣消息靈敏——且她若是真能完全繞過朝廷耳目,也會讓人生疑。

  反倒不如光明正大,更何況她爹還在位,意圖不軌者也會有所忌憚。

  不過夢裡她慌張極了,只顧奔逃,還很害怕,現在卻意外的平靜。

  賀蘭瓷甚至還做了個提前約定好的手勢,讓紫竹等人稍安勿躁,不要動手,因為她很清楚眼前人是誰派來的。

  之前不曾細想,說起來蕭南洵居然能驅使東廠做事,她也挺意外的。

  那太監走上前來,態度還很和善道:「賀蘭夫人,貴人想請你去一敘,不知夫人能否賞光。」

  他看起來手無縛雞,大約也覺得她手無縛雞——撐死是能射個箭。

  賀蘭瓷決定試一試自己這麼久以來的鍛煉效果,便溫聲對他道:「那能不能勞煩公公走近些告訴我,是什麼貴人?」

  那太監見她聲音平和,甚至有些和顏悅色,頓時也放下心來,覺得這位賀蘭夫人說不定其實挺識相的,畢竟她夫君都死了,他們那位又是……

  他當即便走過去,諂媚笑道:「夫人放心……」

  若這位真得了寵,以後指不定還要仰仗一二。

  誰料,太監剛走到賀蘭瓷近前,還沒反應過來,就發現自己被人一拽,脖子被勒住了,一柄寒芒爍爍的匕首抵在他的咽喉處。

  賀蘭瓷死死扼著他的脖子,道:「公公,不知能否暫且放我離開。」

  那太監神色一驚,死活也沒料到會是這樣的場面。

  他些微驚惶道:「夫人莫開玩笑了,還是快放開咱家……」

  不想壓在他咽喉的匕首還更往下壓了幾分。

  賀蘭瓷異常平靜,同他商量道:「公公給我條生路,我也給您一條生路,這樣不好嗎?」

  眼看匕首便要嵌入皮肉,那太監終於慌了,連聲道:「夫人,咱家也是奉命行事啊,您小心、小心,別為難……」

  賀蘭瓷剛要開口。

  突然聽見一道聲音,語調陰冷黏膩似毒蛇吐信。

  「——賀蘭瓷,殺了他你也逃不了。」

  賀蘭瓷聞聲而望,只見不遠處,她真的許久未見的二皇子蕭南洵一襲騎裝,遊刃有餘地翻身下馬,唯獨目光始終緊盯著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6 08:58 PM

第六十一章

  賀蘭瓷料想到可能會有遇到阻攔,但沒想到蕭南洵居然親自來了。

  夢裡他至少還是等她爹落罪,她連夜出逃時才對她下手,且如今蕭南洵還多少受困於先前的流言,賀蘭瓷本以為他不一定會輕舉妄動……

  對於流言,她亦有所耳聞,朝廷後來專門派了經驗豐富的仵作給那位死去的選侍驗屍,說是死於體弱,什麼殘暴不仁虐殺成性都是謠言,還抓了好些傳謠的人。雖是堵住了部分百姓和言官的口,但仍有不少人對二皇子頗有微詞,若他真是儲君也無可奈何,但他既不是,上面還有位出了名性情溫和的大皇子,又長幼有序,在明面上很難不令人傾斜。

  大皇子與大皇子妃感情甚篤,連側妃都沒有。

  與此同時,安定伯家小姐似乎染了急病,病得甚重,太醫院專門派人去看了,亦束手無策,說是小姐似有煩難鬱結於心,才致使她整日又哭又笑,精神恍惚,便有人提議重新物色二皇子妃的人選,也讓二皇子早日完婚。

  賀蘭瓷本以為蕭南洵沒有精力來管她,沒想到他也比夢中那個更為瘋狂。

  然而時至今日,她再看見蕭南洵,第一反應不是害怕畏懼,竟是好笑。

  她也不知道他究竟為何執著至此。

  蕭南洵黑灰眼眸投射而來的幽冷目光依舊令人十分不適,他下了馬,身上翡翠銀鏈撞擊著搖晃,發出泠泠脆響,朝她走來。

  賀蘭瓷尚且鎮靜,那個太監倒是渾身發抖。

  她緊緊扼著太監脖子的手鬆了幾分,能看得出蕭南洵是真的不在乎他的命,威脅失去了效用,再一思忖,賀蘭瓷乾脆將人放開了。

  太監捂著脖子連奔帶逃地跑了,賀蘭瓷反手收起匕首。

  她輕柔的音色朗朗:「殿下為何在此?臣婦外出探夫,殿下又為何言逃?」

  賀蘭瓷還側坐在馬車的車轅上,纖長的腿在衣裙下並得筆直,純白裙衫潔淨無塵,少女本人也似纖塵不染,高坐於九天之上,在天色明亮的道路上明晃晃地映著光亮,柔順細密的烏髮泛著淡光,沿著兩側肩膀垂下,是極致的黑白分明,偏唇色是一抹極惹眼的水紅,嫣紅妖冶,讓她整個人都鮮亮起來,又透出些塵世間的欲色。

  蕭南洵在她身前幾步處停下。

  許久未見,這一回她仿若吹彈可破的臉龐上並沒有太多的畏懼和擔憂,像真的是出門探親。

  他極緩慢開口:「你夫君都死了,你還要去探誰?」

  賀蘭瓷的馬車裡就放了弓箭,若是可以不顧忌,她真的很想一箭射過去,但至少現在不行。

  她鎮定道:「殿下慎言,尚未確定我夫君的死訊。」

  蕭南洵笑了,似乎她說了什麼很可笑的話:「賀蘭瓷,自欺欺人有意義麼?」他又走近了兩步,示意周圍人稍退,聲音壓低道,「你們不過是一夜過後,不得以成親,在我面前裝什麼情深義重?現在就算逃出去了又能如何,沒有我,難道就沒有別人?你還能一輩子替他守身如玉不成?」

  他雖離得近,但明顯始終有所防備。

  賀蘭瓷不敢像抓那個太監似的貿然動手,她腦子飛快轉著,卻忽然意識到一件事:「殿下為何如此確定我夫君已死?」

  蕭南洵冰冷的笑意更深了幾分:「他自己找死,自然會死。」

  一瞬間,賀蘭瓷想起了陸無憂提到過益州布政使和麗貴妃的關係,那麼陸無憂在益州遇到性命之憂,可能不光是查案,也有眼前人的授意。

  她頓了頓道:「殿下在益州有人?」

  難怪這樁案子這麼難查。

  賀蘭瓷略帶恍惚的表情落進他人眼裡,便顯得格外脆弱惹人憐惜。

  在極短的時間內,賀蘭瓷也在拚命思索,怎麼能在不惹怒對方的情況下逃出去,順便多少探聽一些關於益州和陸無憂的事情。

  因為知道有陸無憂的人在,她無論如何都能逃出去,不會落到蕭南洵手裡,便少了幾分畏懼心慌,更多了幾分理智清醒。

  蕭南洵笑而不答,只又走近了一步,正要去抓她的手腕,卻見賀蘭瓷突然一抬頭,清透的眸子裡隱約可見水光。

  「殿下,他是真的死了嗎?」

  她的輕音也微微發顫,下唇緊咬,似乎下一刻,那雙眼眸裡便要淒然落下淚來。

  蕭南洵一頓。

  賀蘭瓷在衣袖遮掩下,拚命掐著自己的大腿,她實在做不到要哭便哭,但還是慕凌給了她靈感,眼淚不夠,淒然來湊。

  隨後便聽見蕭南洵道:「他死了,我竟不知你還會這麼傷心。」

  賀蘭瓷用手背擦去並不存在的眼淚,依舊輕顫著聲音道:「殿下可聽過,何為兔死狐悲?他、他是個好人……只是他死了,我該怎麼辦……」

  說話間,她用手掩著面,兩邊纖瘦的肩膀也跟著顫抖。

  蕭南洵的一隻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賀蘭瓷忍著不適,越發瑟縮起來,嗚咽假哭了一會。

  只聽蕭南洵輕笑了一聲,似乎帶上了幾分愉悅道:「他護不住你,沒人護得住你——除了我,賀蘭瓷我以為你早該清楚這件事。」

  賀蘭瓷放下一隻手,又努力掐了一會大腿,直到眼中再次閃出淚光,才輕抬螓首道:「我……我能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嗎?真的是燒死的嗎?」

  蕭南洵卻岔開話題道:「你還是少擔心他,多擔心擔心自己罷。」

  賀蘭瓷努了努力,話到嘴邊,有點噁心,說不太出口。

  最後又假哭了一陣,給自己打打氣,想著陸無憂什麼胡言亂語都說得出口,自己忽略些臉皮也不是不可以,才輕聲很茫然似的道:「……我、我……殿下真的能護住我麼?」

  ……說完還是覺得一陣噁心。

  蕭南洵卻是真的笑了。

  「你爹也未必能在那個位置上一直坐下去,屆時你又當如何,你這般樣貌做得了貞潔寡婦麼?且再嫁之人,只怕你也嫁不到什麼好人家。」蕭南洵輕輕抬起賀蘭瓷的下頜,道,「你如果腦子還清楚,就該知道,沒有比我更好的選擇,雖然我現在娶不了你,但日後……」他言辭隱帶幾分誘惑之意,「自然也少不了榮華富貴,且說不定還能護住你那無用的父兄。」

  他似想起什麼,嗤笑道:「以色侍人?賀蘭瓷,你應相信,你色未衰,愛自不當弛。」

  賀蘭瓷害怕似的躲開了,低著聲音道:「殿下,您讓我再想想。」

  蕭南洵倒是很有耐心,緩著聲道:「無妨,去益州路遠,我有一處宅子在附近,你可以過去歇息一時,然後慢慢想。」

  幾乎重新回到馬車裡,賀蘭瓷臉上的表情瞬間淡下來。

  霜枝有些害怕地問道:「我們真的要去?」

  賀蘭瓷平靜道:「走一步是一步,我先應付著,晚上再想辦法逃,現在盡量不直接正面動手。」她想了想,又道,「你去跟紫竹他們說一下……」隨後便輕聲吩咐了幾句。

  馬車行過一片桃林,緩緩停在一座宅子前。

  賀蘭瓷抬頭看向眼前掛著「藏苑」牌匾的宅子,是真和夢中一模一樣。

  此刻心境卻截然不同。

  這宅子外間看去很尋常,但一進去,瞬間便感覺到金光耀耀襲面而來,夢裡是夜晚,可能看不分明,但誰能想到會有人連院中的水池壁都是金砌的,裡面還游著幾尾錦鯉,柱子上也都塗滿了金漆,窗棱是用玉雕的,回廊曲折間,有琉璃窗熠熠生輝,映滿日霞,還有看似隨意擺放的各類珠玉金器。

  賀蘭瓷根本吃不消這個風格,就像當初看見韶安公主那處殿宇時一樣,只心裡盤算,這到底要花多少銀子,折算成麥子又能買多少石。

  青瀾江決堤也不知情形如何。

  陸無憂雖然生活講究,但並不奢靡,被她提過之後,還真的收斂了不少,本來他有時候穿髒的衣衫便乾脆丟了,後來都有好好收拾起來叫人洗乾淨,也不太怎麼挑嘴了,出門在外,估計也沒什麼機會給他挑嘴……

  賀蘭瓷正神游著,聽見耳邊蕭南洵陰森森的聲音道:「潑天富貴是不是很惹眼?」

  就差問她有沒有動心。

  賀蘭瓷愣了愣,勉強道:「很……厲害。」

  進到內苑,賀蘭瓷才發現了更可怕的東西。

  坐落在內院正中,有一個足有三人高的金鳥籠——之所以說是鳥籠,不僅形制像,就連其下,也模仿鳥巢似的鋪滿了看著便細膩華貴的雪白錦緞和一團團蓬鬆柔軟的潔白鳥羽。

  鳥籠內側有森森鐐銬,外側則有荊棘般的長刺,崎嶇嶙峋立著,也全是黃燦燦的。

  是座前所未見的囚籠。

  蕭南洵見她望著,便道:「給你準備的,喜歡麼?」

  賀蘭瓷悚然。

  蕭南洵以為她是驚喜,笑意浮在冰冷的面上,道:「足足做了三個月,中間不滿意我又叫人融了重鑄。」他似乎很得意於自己的傑作,「下雨時,水會沿著頂部流到那些長刺的孔隙處,慢慢湧出去,美極了。」

  賀蘭瓷只想快跑。

  蕭南洵大概覺得她已成甕中鱉,便也不急,甚至還讓人給她備了午膳。

  賀蘭瓷看著從長桌一頭擺到那頭的珍饈,自是不敢下筷子。

  蕭南洵用金鑲玉的筷子夾了一口,道:「怎麼不吃,是擔心我……」

  賀蘭瓷搖了搖頭道:「沒胃口。」

  說著,她又吸吸鼻子,換了條大腿開始掐,好半天才擠出一點眼淚來。

  蕭南洵卻不信,他舉起筷子遞到賀蘭瓷唇邊:「是想讓我餵你?」

  賀蘭瓷看著剛沾過他口水的筷子,當真又有點噁心。

  電光石火間,她想起陸無憂平日裡說的話,定了定神,淒然搖頭道:「我不吃這些。」

  蕭南洵一頓道:「你吃什麼?」

  賀蘭瓷道:「……花瓣,露水。」

  蕭南洵轉眸看她,隨後便笑道:「也好,待會讓人給你準備。」

  賀蘭瓷又定了定神,繼續淒然道:「而且殿下,我……月信來了,腹痛,也沒胃口,想一個人休息一會。」

  這蕭南洵倒是愣了愣,好一會,才又冷冷笑起來道:「好,你休息。」

  賀蘭瓷一進屋,就看見臥榻上,擺著七八件風格迥異的寢衣,有長有短,有裙有衫,全部和蕭南洵郊祀上賞給她的那條裙子一樣,有繁復華貴的繫帶墜飾,但又極為緊束。

  陸無憂當初買給她的裙子,現在還有不少條壓在箱子裡。

  她還是習慣穿她穿慣的白裙,只偶爾有特殊時候,才會穿得鮮亮一些。

  他其實不怎麼管她穿什麼,連她穿粗褐短衣他都沒有嫌棄。

  賀蘭瓷想著,隨手便把這些寢衣掃到了一邊。

  到了傍晚天色快黑的時候,蕭南洵才又來看她。

  賀蘭瓷用茶水點在眼瞼下裝作淚痕,又作出一副剛睡醒的樣子,回憶著那日夢見陸無憂自己的反應,她努力表現出驚恐:「殿下,我夢見……夢見他的鬼魂來找我了!他身上都是火,說他死的好慘,要來尋仇。還說若是我……我跟了殿下,便要來找您。」

  蕭南洵神色微微變了變,但很快他便嗤笑道:「鬼怪之言,無稽之談。」

  賀蘭瓷又瑟縮了一下道:「我八字輕,一向能看見一些常人看不見的古怪東西,比如……」她欲言又止地看向蕭南洵身側。

  蕭南洵側眸,隨後又輕「嘖」了一聲,道:「就算來,也是來找我,你怕什麼。」

  聞言,賀蘭瓷彷彿平靜了一點,可隨後,她又按著自己的雙眸,聲音顫抖道:「若是不怕,我又為何要離開上京……」

  說話間,蕭南洵忽然看見一抹白影,從她身後的窗棱外飄過,空氣中隱隱有些焦糊味,周圍溫度彷彿也上升了。

  蕭南洵僵了僵,沒說話。

  賀蘭瓷還在低聲道:「殿下說的是,我在自欺欺人,我離開之前就分明已經在夢中見過他的魂靈了,我還不願意承認……」

  「他在火裡的樣子,真的好慘……」

  焦糊味似乎越發明顯了。

  像是燒焦的肉塊。

  蕭南洵突然皺著眉道:「來人!」

  可門外寂靜無聲。

  蕭南洵猛然回頭,只見一個長髮掩面,瘦削高挑的白衣男子正出現在他身後,他眨了眨眼睛,下一刻那個身影便又消失不見了。

  像是幻覺。

  蕭南洵扶著桌面,有些站不穩。

  賀蘭瓷還在捂著眼眸道:「他還問我是誰害死的他,可我連他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賀蘭瓷。」

  蕭南洵突然抬高音調。

  賀蘭瓷茫然抬起頭道:「殿下,怎麼了?」

  蕭南洵聲音冷硬道:「你剛才看見什麼了麼?」

  「什麼看見什麼?」

  「一個白衣男子。」

  賀蘭瓷道:「是說我夫君嗎?」她遲疑著道,「我一直都能看到他啊。」

  蕭南洵:「……」

  下一刻,那個白影竟出現在了他的身邊。

  蕭南洵倒退一步,差點跌倒。

  賀蘭瓷幽幽道:「……我以為只是殿下看不見呢。」

  四周空蕩蕩的,唯有坐在榻上那個聲音輕軟的白衣少女。

  她平時聲音輕,只讓人覺得心癢,但現在卻有些心驚。

  那張臉,不止像仙,還能像妖。

  他緊緊盯著賀蘭瓷,強自鎮定道:「要殺你也不是我殺的,陸無憂你要找該去益州,是你自己找死非要去查,不止查賬,還想查堤,你區區六品翰林,按察使正三品,布政使從二品,河道總督正二品,你查得過來嗎?就算真有五十萬兩入到我手裡又如何。你自己以卵擊石,自尋死路,便不要來怪我。就算直接動手的也與我毫無干係,你該去找那些石料商。至於賀蘭瓷,沒有我你娶得了賀蘭瓷嗎?我替你照顧她,你還得感謝我——我天潢貴胄,你安敢如此!」

  賀蘭瓷默默聽完,倒很平靜。

  她又動了動手指,那邊紫竹穿著白衣再次飄了過來,空氣裡烤糊肉的味道更濃鬱,似乎還有些煙熏火燎的氣息。

  蕭南洵見那白衣飄過來,終於待不住了,疑心自己或許是在做夢,他下意識想離開這個房間,但又看了一眼坐在榻上,突然面色平靜下來的賀蘭瓷,一股隱約的不祥之感湧起。

  總覺得她會消失,又或者……

  瞬息之間,他猛然伸手,拽扯向賀蘭瓷。

  賀蘭瓷正思忖著,只見蕭南洵面容猙獰,竟似朝著她撲了過來。

  本能令她湧起恐慌。

  一瞬間心跳加快,賀蘭瓷的身體反應先過大腦。

  她想也不想站起身,拉起蕭南洵的胳膊,推肘壓腕,用肩膀使力,就著蕭南洵衝過來的勢,用盡全身的力氣,把他摔了下去。

  「砰」一聲。

  蕭南洵未曾防備,也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或者反應過來也覺得不可能——身體驀然騰空,眼前天旋地轉。

  後腦一痛。

  下一刻,他便昏了過去。

  賀蘭瓷輕喘著氣,看著後腦撞在床板上的蕭南洵,手臂微微發抖,但因為在陸無憂身上練過許多次,再加上鍛煉,並沒有用力過猛而導致的疼痛。

  回過神來,後知後覺地還生出了些許痛快。

  天知道她有多想打蕭南洵一頓。

  紫竹飄過來,他有些不適地撇開長髮,道:「外面都處理好了,不會有人發現的,少夫人走吧。」

  眼前這一幕居然還有幾分眼熟。

  賀蘭瓷搖搖頭道:「先處理一下,把他弄床上去,腦袋後面看有沒有傷,若是有的話,血跡弄乾淨了,裝作是……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最好讓他以為自己只是睡糊塗了,做了個夢。」

  紫竹有點詫異,想說那是他們魔教的作風,他們停劍山莊從來不幹這種麻煩事,但……

  他最終還是道:「好。」

  賀蘭瓷看紫竹不太熟練地處理著蕭南洵,一時間又想起了某個人。

  他處理起來好熟練。

  好像也挺久沒看他對著小炭盆燒東西了。

  居然……還有一絲懷念。

  賀蘭瓷猶豫著道:「你要是實在不想弄的話,我來試試吧。」

  紫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6 09:23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2-1-16 09:24 PM 編輯

第六十二章

  最後紫竹約莫是覺得被羞辱了,堅決沒讓她插手。

  賀蘭瓷還有些遺憾,一回生二回熟,她竟也已不是很怕,甚至賀蘭瓷原本都做好了許多和蕭南洵周旋的準備,只要不會真的被他囚困起來她便不怕,當然最後幾乎都沒用上。

  也是蕭南洵對她缺少防備,覺得她一個弱女子能有多少能耐。

  這處宅子明顯是他金屋藏嬌用的,並沒帶多少人過來,周圍的佈防看守也很鬆懈。

  ——其實蕭南洵原本所料未錯,正常而言她確實帶不了多少人手,賀蘭瓷依稀記得夢裡被抓時,自己只拚命駕著馬車往深林裡鑽,顛簸得五臟六腑都彷彿移位,還在懊惱自己不會騎馬,不然能逃得更快些。

  但陸無憂給他留了足夠的人手。

  甚至,比他帶去益州的還多,陸無憂還叫她不用擔心,因為……

  他微笑著道:「他們都還沒我能打,帶多帶少沒什麼區別。留給你的人手除非遇到禁軍圍剿,絕多大數情況下應該都能保你平安,我還留了兩個會使毒的弟子,雖是下策,但特殊時候很好用。」

  比如方才,他們就在房間裡薰了一種名為「驚夢」的藥。

  據說是他們教裡拿來御下用的,在香爐裡燃一點香,就可以在不知不覺間使人心生畏懼,閉上眼睛可以一定程度減緩效果。

  所以剛才一開始賀蘭瓷捂了好一會的眼睛。

  再比如,他們用迷香迷暈了守在外面的護衛。

  雖然時間緊迫,但臨走前,賀蘭瓷還是想起舉著燈,到蕭南洵的書房搜了一圈,想看看有沒有什麼有價值的書信之類,只是還未搜到書信,先看到了幾幅畫像。

  她的。

  沒穿衣服的。

  驚得賀蘭瓷差點手一抖,給燒了。

  看起來還是蕭南洵親手所畫,筆觸極為細膩,只是總覺得身子畫得好像是別人的,但依舊看得她一陣惡寒。

  賀蘭瓷忍著噁心又翻了翻,還找到些畫著奇怪造型的圖紙,像是玉環玉珠金鎖鏈,只是造型古怪,怎麼看怎麼令人不適。

  ——很快,她還搜到了這些東西實際的模樣,被放在寶盒裡,以豔紅的錦緞為襯,看起來格外淫靡。

  就像提前知曉了若真被蕭南洵抓住,會有什麼樣的下場。

  賀蘭瓷莫名還生出了點慶幸來。

  只是最後確實搜到了幾封書信,像棄物一樣被扔在了角落裡。

  遺憾的是,並非什麼官場往來,而是安定伯小姐杜櫻寄給他的,她似乎一月會寄一封,這裡只有兩三封,全是細膩的叮囑和瑣事分享,文字間帶著少女特有的矜持認真和一絲絲羞澀——可惜蕭南洵甚至沒有拆封。

  賀蘭瓷默默又給放了回去。

  ***

  他們趁夜重新上路,就算蕭南洵醒來反應過來,應該也追擊不及。

  賀蘭瓷上了馬車,睏意瞬間襲來,她下午一直防備著蕭南洵,其實根本沒睡。

  以往坐在馬車裡出遠門,也總是會擔心遇到麻煩,但或許是陸無憂——他人雖然不在——帶來的奇妙安心感,她倒在馬車裡沒一會,便睡著了。

  聽見外面的聲音道:「夫人,到驛館了,要不要下去吃點什麼?」

  賀蘭瓷這才悠悠轉醒。

  出門在外,她一應文書俱全,又有陸無憂和她爹的帖子,既然打定主意光明正大,就準備一路沿著官道驛館走,也更安全。

  昨天也只吃了些身上帶的乾糧,賀蘭瓷下了馬車,便在驛館旁的酒肆裡點了幾樣菜填肚子。

  她不無遺憾地想,自己要是真能飲露水食花瓣就飽,那能省下多大一筆銀子。

  正想著,忽然聽見一道響亮,嗓音卻又透著勾人的女聲。

  「……你再這麼追著我們跑,我還當你要和我們小王子和親。」

  另一人則道:「我勸你最好少胡說!我只是回益州順路,想再跟你比試一次!」

  「還有什麼可比的,都比了這麼多回了。」

  賀蘭瓷循聲而望,第一眼便瞧見了先前在殿上比試射箭時見到過的那個北狄女子。

  她騎著高頭大馬,更顯腰細腿長,張揚肆意地露著美豔面龐,似乎完全不在意別人去看她,後面跟著北狄的使臣車隊,浩浩蕩蕩,大部分是聖上的賞賜,還有些大抵是北狄的采買。

  另一個,是她見過的那位楚瀾姑娘,身後也跟著數列武將護衛。

  再旁邊,她甚至看見了北狄小王子駱辰。

  他滿臉苦笑道:「好了,桑卓你別拿我取笑了。」

  那個叫桑卓的北狄女子挽了挽自己被風吹得凌亂的長髮,嫣然一笑道:「說不定這位楚姑娘還真對你有意呢,殿下現在折回去要那位大雍國皇帝陛下賜婚,也不是不行。」

  楚瀾道:「別胡說了!」

  駱辰也道:「別開玩笑了!」

  桑卓絲毫不以為忤,反而繼續笑道:「誰讓我們小王子單相思,還思錯了對象,那麼多上京姑娘他一個也沒看上,回去還不知道怎麼跟王交代——啊,這是不是你們大雍所謂的『說誰誰到』。」她騎著馬便靠近了賀蘭瓷道:「這位漂亮的大雍夫人,你怎麼一個人在此處?」

  顯然她對賀蘭瓷的近況一無所知。

  楚瀾也看見了賀蘭瓷,微訝後,立刻道:「她是有事才要走……」隨後她聲音輕下來道,「賀蘭夫人,你要是去益州,可以跟我一路順道。」

  賀蘭瓷的牛肉上來,她正準備動筷子。

  聞聲,賀蘭瓷抬起頭,然後看了一眼楚瀾後面的護衛,便悍然點頭道:「那就麻煩楚小姐了。」

  駱辰看見她還很不自在,退到車隊後面去了。

  桑卓道:「哎,你跑什麼呀,怎麼膽子這麼小。」

  楚瀾反而瞪她道:「是你太沒眼力了,來……」她反手取下弓,「再跟我比過!」

  「不比了。」桑卓露出個慵懶嫵媚的笑道,「馬上我們向北,你們往南,還是將來有機會戰場上見吧——不過你們大雍女子是不是沒機會上戰場?」

  楚瀾道:「誰說我沒機會的!你等著!」

  等桑卓走遠,賀蘭瓷才有些好奇地問道:「……你真的有機會嗎?」

  她對大雍邊關知之甚少,也從未聽說過女子上戰場,當然北狄是有的,還出過一位很有名的女將——對大雍來說倒不算什麼好事。

  楚瀾臉頰微紅道:「我幼時女扮男裝跟爹去過軍營,但只要能上陣殺敵,應該也……不分男女。」

  賀蘭瓷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楚瀾又道:「你……你沒事吧?」

  賀蘭瓷回過神,語氣盡量輕鬆道:「我去益州尋夫罷了。」

  楚瀾嚷嚷著要比試還氣焰囂張,現在卻有點支支吾吾:「我爹是益州都指揮使,你可以先去我們府上,要是你夫君……真有什麼不測,也……也不要太傷心。」

  賀蘭瓷有些意外,但還是很認真地笑了笑道:「謝謝。」

  有楚瀾一行護衛,同走官道,賀蘭瓷一路上沒遇到什麼危險,但是越往益州去,越能看到流民。

  天上又淅淅瀝瀝飄下雨來。

  在上京只是覺得這些雨略擾人,但坐在酒肆裡,聽著往來行人敘述著決堤時的慘狀,則不由心頭下沉,載滿泥沙的黃水沖潰堤壩,將良田和村莊一併吞沒,沒逃掉的一夜之間就丟了性命,逃掉的望著收成慘景和家徒四壁,還有未納的賦稅,可能想著還不如死了算了。

  一次決堤,死者就不計其數。

  她又想起了蕭南洵的話,第一次生出了幾分憤怒的荒唐感,這樣的人怎麼能做皇帝呢?

  這天下怎麼也算得上是蕭家的天下,他既得聖上寵愛,每年的錢銀絕不會少,可即便如此,還是連地方上修堤的錢都不肯放過。

  這不是天家的天下,不是皇帝的子民嗎?

  尋常百姓一戶人家一年的開支都不過幾十兩,五十萬兩,幾乎是個龐大到難以想像的數字。

  可這些原本是拿來修堤的。

  但凡堤牢固一點,說不定都能少死許多人。

  賀蘭瓷胸口發悶,又想起了陸無憂,難怪他耽擱了這麼久也沒回來,算著日子,大抵也是他到益州之後沒多久便決了堤。

  益州境內水路貫通,堤壩著實不少。

  在擔憂之餘,她居然還有些古怪的欣慰——好像陸無憂就該是這樣的人。

  如果他真的完全不管不問,說不定她還會有一點點的失望。

  在種種復雜心緒之下,馬車終於到了益州境內,緩緩駛進了首府江安城裡。

  之前把益州當成龍潭虎穴,實際上並不會真有半路截殺這種事,畢竟她也只是個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來尋夫的女子。

  楚瀾十分開心地領著她進了楚府。

  賀蘭瓷的身份雖然在上京這種遍地權貴的地方算不上什麼,但到了地方上就不一樣了。

  她爹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掌監察,一定程度上還能決定地方官員的生殺大權。

  楚大人當即親自迎了出來。

  這是位五大三粗的漢子,身體健碩,滿臉絡腮鬍,待楚瀾介紹過之後,他當即便大拍胸膛表示:「賀蘭夫人盡管住下,若有什麼要求,跟瀾兒說便是。」

  賀蘭瓷道:「多謝楚大人,不過……我想知道,我夫君他……」

  然而一提到這件事,對方卻彷彿一無所知的樣子道:「賀蘭夫人,此事我確實毫不知情,你不如去問問江安知府,此案是由他負責。」

  賀蘭瓷對鏡整理了一下衣冠,她穿白衣,本就孝素,倒是省了事。

  只是出門時,沒戴帷帽也沒坐轎子,楚府距離知府衙門離得並不遠,她堂而皇之帶著霜枝和紫竹等人走了過去。

  一時差點造成了街巷擁堵。

  飛快地,那位傾國傾城的賀蘭小姐親自來益州尋夫的消息便傳遍了大街小巷。

  擺攤的,吃飯的,閒逛的,統統都跑來圍觀。

  賀蘭瓷實際上比她想像得還要有名一些,全仰仗於曹國公世子李廷和陸無憂的名聲。

  不管是和世子爺,還是和連中六元的狀元郎,都是極有趣的茶餘飯後談資,隨著出行人以訛傳訛之下,間或還能混進去一點更稀奇古怪的傳言,比如歪打正著的大雍皇子和北狄王子,還有……

  總而言之越發將她妖魔化了。

  並且人人堅信,果然還是「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你看最後抱得美人歸的,還不是文曲星下凡的狀元郎,所以還不快給我滾去好好讀書!

  不讀書上哪娶老婆去!

  但對於這位活在傳言裡的賀蘭小姐,更多人的印象還是一個單薄的美人形象,畢竟上京離得遠著呢,很多人可能一輩子都去不了。

  誰能想,她竟然真的來了!

  是活生生的!

  不久之前眾人見到那位清雅非凡,一笑起來俊俏得令大姑娘小媳婦都不由捂心口,且言辭溫潤有禮,風度翩然的狀元郎時,還曾猜想過,到底是什麼樣的美人兒才能配得上他。

  如今一見,瞬間明白了。

  這兩人估摸只是站在一起,就登對奪目到舉世無雙了。

  唉,只可惜那狀元郎……

  天妒英才啊。

  賀蘭瓷在流言聲裡相當平靜地踏進了衙門,畢竟她對這些已經幾乎可以視而不見。

  知府衙門裡顯然也沒料到她剛進城沒多久,就來登門,一時顯得有些慌亂。

  賀蘭瓷想過先打探打探消息再徐徐圖之,但說實話過去這麼久了,真要有什麼紕漏早也被掩蓋了,不如出其不意——而且她也不想再等了。

  一個看起來十分清瘦留著長鬚的師爺快步走來道:「見過賀蘭夫人。鄙人姓劉,腆為府上師爺。唉,還請夫人節哀順變,夫人想知道什麼盡管問,不過……」他似很是遺憾地嘆氣道,「當日燒焦的屍首一共十五具男屍,也不知身份,故而仍未發喪,但……」他用袖子抹了抹眼角,「沒想到陸兄他這麼年紀輕輕就……」

  賀蘭瓷輕聲道:「卷宗可以給我看一下嗎?」

  劉師爺道:「呃,這我得去請示一下府台老爺,他現在正忙著搶修河堤的事情,估計一時顧不上……我們益州這會也是慘啊,暴雨起洪澇,青瀾江決堤大半都在境內……」

  賀蘭瓷聽他訴了會苦,繼續很平靜道:「那我能去看看那些屍首嗎?」

  劉師爺一愣:「這屍首早都腐敗了,怕是會嚇到夫人,而且……」他還很貼心地描述了一下那些屍首的可怖。

  賀蘭瓷攥了攥手指,道:「無妨。」

  劉師爺眼中微微閃過一絲驚詫道:「既然夫人堅持的話……」

  他也沒料到這位看起來美貌至極的纖弱少女居然這麼鎮定。

  怕當然還是怕的,但這時候露怯只怕就被隨便糊弄過去了,賀蘭瓷定了定神,跟他去了停屍的義莊,遠遠便嗅到了一股難聞的氣味,薰著艾草也掩蓋不掉。

  劉師爺道:「我們現在實在是人手不足啊,所以這屍首就暫且放在這了……」

  義莊裡密密麻麻擺著棺材。

  劉師爺指著其中一列道:「夫人真要看?」

  霜枝扯了扯她的袖子。

  賀蘭瓷點頭,示意她往後面躲些。

  劉師爺捋了鬚道:「來人,幫夫人啟開。」

  即便有心理準備,但還是一瞬間讓賀蘭瓷瞳孔震顫,她閉了會眼睛,告訴自己人死了都一個樣,她也不是沒見過路邊餓得快死的行人,繼而又想起了當初蕭南洵給她看的死鹿。

  沒過多久,賀蘭瓷睜開眼睛。

  她開始慢慢回憶著陸無憂的身量和手足長度等等,開始一個個比對,朝夕相處這麼久,對他的體貌也很瞭解,賀蘭瓷仔細看過,確定每一個都沒法完全對上,才徹底放下心來。

  那到底只是個夢。

  陸無憂一定沒事。

  但這一幕落在別人眼裡,委實有些嚇人。

  甚至開始讓人懷疑這真是賀蘭御史家的小姐?不是冒牌貨?但看臉應該不太可能冒充……

  霜枝都也快嚇呆了,她從進義莊就有點惴惴不安。

  賀蘭瓷道:「多謝劉師爺,不知這些屍首還有名單嗎?那起火的木料庫又在什麼地方?還有……」她想了想道,「不知我夫君在江安城時,都喜歡去什麼地方,認識了些什麼人?」

  輕音泠泠,平靜至極。

  劉師爺面露難色道:「這……陸兄他交遊廣泛,上至達官顯貴,下至販夫走卒他都有交談過,這在下也不知啊……在下也只是與尊夫吃過兩頓飯,要不,夫人還是去濟王府上問問?陸兄去濟王府上傳旨,濟王還盛情邀請讓他多住些日子,說想讓小郡王和府上幕僚多跟他學學。」

  遂,賀蘭瓷轉道去了濟王府。

  濟王妃也盛情接待了她,這位雍容華貴的王妃抹著眼淚道:「當真是可惜了,小陸大人這般的人才品貌,若不是他已經成親,我都想招他為婿了……」

  賀蘭瓷:「……」

  這話是不是說得有點問題。

  濟王妃似乎也意識到問題,忙道:「啊,小夫人你可別誤會,這只是我一廂情願罷了。不過我也很能理解你,我夫君要是這般出眾,又走得這麼……你要是願意,可以在我們王府上住一陣子,原本給小陸大人準備的房間還留著呢。」

  賀蘭瓷不尷不尬道:「多謝王妃好意,還是罷了。」

  她走完這一圈天都快黑了。

  賀蘭瓷心道,她已經這麼努力地招搖過市了,陸無憂只要還在江安城裡,就算是傻的也應該知道她來了吧!

  只是她還未見到陸無憂,先有人送了封密信來。

  霜枝愣愣道:「有人撞了我,然後丟到我腳下的,丟完他就走了。」

  賀蘭瓷接過,仔細查看後,拆開了信。

  信上道:尊夫之死另有隱情,若想知曉,便子時以後到城東一間名為「芍藥香」的胭脂鋪子一敘。

  若是只有她一個人,她肯定不敢去。

  但只猶豫片刻,賀蘭瓷便決定去犯這個險,在上京她可能還會投鼠忌器怕得罪人,怕暴露了陸無憂護衛的身手引起懷疑,鬧出事端來,到了益州她膽子明顯大了許多。

  事先讓紫竹摸清楚位置,子時剛過,賀蘭瓷便從楚府後門溜了出去,手裡還意思意思拿了一疊黃紙。

  楚府守門的一看便知她要去做什麼,當即還壓低聲音道:「夫人節哀。」

  賀蘭瓷抿唇,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悲傷一點。

  出了門,她戴上帷帽,不一時便到了城東那間胭脂鋪。

  鋪子掩著半扇門,只有一點燭燈光亮。

  她一共帶了十個護衛出來,六個藏在附近,四個跟在她後面,賀蘭瓷一隻袖子底下藏著匕首和鐵簪,另一隻則帶著逃生用的多層手鐲和一支短弩,身上還藏了些陸無憂給她的藥。

  進到鋪子裡,只見櫃台後面站了個面龐白淨的掌櫃,晚上看去還有些白得嚇人,他撥著算珠道:「夫人是來買胭脂的?剛巧咱們這有新到的胭脂,您要不要進到裡面看看……只是裡面小,可能容不下這麼多人,夫人至多只能帶一個護衛進去,不知可不可以?」

  賀蘭瓷想了想,把紫竹帶了進去。

  毫無疑問,他武藝最好。

  通過櫃台後面的長道,進到裡面,霍然寬敞起來,似是個廂房。

  對面站著一個十分陌生的年輕男子,看衣著打扮家財頗豐,他瞧見賀蘭瓷頓時眼前一亮,露出賀蘭瓷極其熟悉的表情,隨後便道:「賀蘭夫人,可當真是……」

  賀蘭瓷語氣平淡道:「不知閣下知曉什麼隱情。」

  對方道:「哎,夫人你先別急,先坐下喝一杯,我們慢慢來……」

  賀蘭瓷自然沒有慢慢閒聊的意思:「你若不知,我便走了。」

  對方見她似真的要走,連忙又道:「怎麼脾氣這麼急,哪有平白告知的消息,夫人若想知道,那自然得付出些好處來。」

  賀蘭瓷無語了一會,道:「那便罷了。」

  「你不是很在意你夫君嗎,第一天來就……哎,快!快攔住她!別讓她走了!人都……」

  他話音未落,就見自己召喚來的護衛,被她身後那個面無表情的黑衣護衛一個個乾脆俐落地擊倒在地,霎時間全暈在了地上。

  對方終於也慌了:「你們怎麼這麼廢物的!我白花錢養你們了!這麼多打不過他一個!」

  他且說且退,似乎想逃走,誰料對面那個黑衣護衛已飄過來,拽著他的衣襟慣到地上,他後背一痛,慘叫一聲,又被人踩住了胸口,差點吐血。

  勉強抬起頭來,只看見一雙雪白的繡鞋停在他面前。

  少女的裙擺拂過鞋面,娉娉婷婷站在那裡,就已經美得令人心驚。

  她輕聲道:「所以你到底知不知道?」

  「你們知道我是誰嗎你們就……」

  賀蘭瓷剛想再開口,突然感覺到一隻手從她的腰上拂過,她悚然一驚,立刻便反手掏出匕首,指向對方,下一刻卻聽見一聲極其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溫柔地,帶點笑意,壓得很低,卻又很清潤。

  「……賀蘭小姐。」他微笑著開口,隨後便攬住了她的腰,「我快三個月沒見你了,還拿刀指著我,這合適麼?」

  賀蘭瓷一震,耳垂開始發燙,又把匕首收了回去。

  「我怎麼知道是……」

  還沒塞進袖子裡,對方已經攬著她的腰,把她往桌上壓,同時另一隻手順著她的袖管摸過來,輕輕環住她的手掌,撥開她掌心搖搖欲墜的匕首,按住她的腕。

  賀蘭瓷還沒坐穩,熱烈滾燙的親吻便落到了她的唇上。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激烈。

  賀蘭瓷另一隻手撐著桌面,後腰些微往下滑,又被對方摟住提抱了起來,是真的快三個月沒有互相觸碰了,對方把舌頭伸進來的那一刻,她就覺得自己有點不太好。

  激烈的刺激感湧上大腦。

  賀蘭瓷難以自持地發出綿長的低吟,身體發熱,被他觸碰到的腰也軟下來。

  桌面上本來還有些意思意思擺著的胭脂盒,「叮噹」幾下,全被掃了下去,他的腿支進她膝蓋間,身體橫亙,又按著她的後腰把她壓向自己。

  賀蘭瓷舌根被他糾纏住,吮吸得有些發麻。

  她頭皮都炸開了。

  恍惚間染了水色的眸子低垂,賀蘭瓷剛想抬手攀住陸無憂的脖子——猛然發現對面正有人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倆。

  她驟然回神,頓覺羞恥至極,忍不住想提醒他。

  誰知道陸無憂根本不知節制,還在按著她親,她嗚咽了半天,最後只能抬起膝蓋在他腰上頂了一下,才讓他鬆口。

  「……你清醒一下!有人看著!」

  陸無憂示意不懂事的紫竹趕緊把人帶走,然後一把握住了她作怪的膝彎,略往自己腰上別了一下。

  賀蘭瓷瞪著他。

  陸無憂胸膛起伏了一陣,鬆了手,好一會,賀蘭瓷才又聽見他的聲音,膩在她耳邊,低啞著,宛若一場冗長的嘆息:

  「你怎麼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6 09:54 PM

第六十三章

  賀蘭瓷心口微顫了一下。

  陸無憂的口吻透著一股難辨喜怒的味道,不像是純粹的高興,但也不像是純粹的慨嘆,糅雜了許多復雜情緒,以至於聽起來還有幾分沉甸甸的。

  她膝蓋慢慢垂下來,感覺自己被他抱住了。

  陸無憂埋首在她的頸項間,呼吸聲悠長又曖昧,拂過耳際,仍帶了幾分灼熱的溫度,彷彿在汲取她身上的氣息,但卻沒有接下來的動作,只是手臂在她的腰間收緊。

  「……你其實沒必要來的。」

  賀蘭瓷動了動唇。

  有點不知道該如何去表達,千里迢迢過來,最初也只是想確認他是否平安。

  在看見陸無憂之後,那股支撐著她的氣力,好像也卸下來些許。

  總歸他沒事便好。

  她抬起一隻手臂,推了推他的肩膀,輕聲道:「反正來都來了。跟我說說,這三個月都發生了什麼,你還好嗎?剛才為什麼突然出現在這裡,嚇了我一跳……」

  陸無憂支起腦袋來看她,道:「賀蘭小姐,果然是本人……你還真是一如既往地煞風景。」

  賀蘭瓷怔了一下,開始回想自己剛才的話有什麼問題。

  「……我哪煞風景了?」

  陸無憂挑起桃花眼的眼尾道:「三個月未見,我們不是應該先從互訴衷腸說起?」

  賀蘭瓷奇道:「我剛才不是在關心你嗎?」

  「都專程跑到益州來了……」陸無憂語氣若有似無地上揚道,「你應該多少……有點想我吧?那不是應該先說兩句好聽的。當然,想我哪裡都行。」

  他忍不住又歪著頭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謝天謝地,人剛才已經被紫竹都給清出去了。

  賀蘭瓷縮了縮,身子還是發燙發軟,畢竟是真的好久沒和他親到一起,她都快忘了是什麼感覺,身體倒還記得很清楚,很快便給出了甚至更多的反應。

  「是有……」她有點不好意思道,「擔心你。」

  陸無憂輕笑了一聲,側頭又想來親她。

  賀蘭瓷連忙給他按住了,雖說人已經清出去了,但他們真要在這種不安全的地方做些什麼,也太離譜了,更何況她剛才才詢問到一半,還在擔心對方的身份。

  也不清楚陸無憂的近況,又擔心他萬一暴露了。

  總之,不能這麼不清不楚就開始幹些什麼……

  陸無憂被她按著肩膀,總算語氣又正經了幾分道:「不過我確實沒料到你會來,得到消息的時候還以為是假的,你在上京……有遇到什麼麻煩麼?我今日不在江安城裡,趕過來費了些時間,才拖到現在……」

  賀蘭瓷道:「在上京沒什麼。」只是覺得不安,「不過,路上遇到蕭南洵了。」

  「我聽說了。」陸無憂抬手,給她撣了撣髮梢間微不可察的僕僕風塵之氣,「你現在還怕他嗎?」

  她今日才入了江安城,幾乎片刻未歇就在到處奔波。

  雖仍是白衣白裙飄渺如仙的模樣,但離近了仔細看,卻能察覺到她眉宇間一些細微的疲憊與倦意,陸無憂的心便更軟了幾分。

  是真的沒料到她會來。

  陸無憂自然知道她是個活得如何謹慎的人,甚至連他給她自由的提議,她都不願多過問,便拒絕了——如果她真的有仔細考慮過,至少應該多向他問問具體情形,如何安排,而不是翌日便乾脆婉拒。

  如此奔赴益州,對賀蘭瓷而已,應當是個困難不小的決定。

  可她還是來了。

  賀蘭瓷搖了搖頭道:「不那麼怕了……」

  一直以來,她怕的也並非是蕭南洵這個人,而是怕自己在他的權勢面前,自己面前無力抵抗,只能任人魚肉。

  若只是覬覦她容貌者,她早已經習慣了。

  她想起來,又把蕭南洵口不擇言說得那段話復述給了陸無憂。

  陸無憂沉吟了一會道:「這我也差不多猜到了。」他眉宇間浮出一抹輕嘲,「決堤之時我去看了,沖潰的堤壩下面甚至還有些稻草之類的填充濫竽充數,不止是天災,也是人禍。於是我找戶部的朋友問了,去年朝廷撥給益州修堤的錢銀一共是兩百萬兩,去掉戶部、河道衙門、州府等層層盤剝,能落到縣衙的可能也就一百萬兩左右,而依照往年來看,若是堤沒決,說不準上報時還要說虧空了一兩百萬兩。」

  賀蘭瓷頓了頓道:「……所以你查到了什麼?」

  陸無憂道:「河工需要大量的木料和石料等,至少益州這邊的採辦幾乎都有些沾親帶故,以次充好,故意高價買入,總之手腳都不乾淨……查起來倒不難,只是我得到消息時他們剛要毀屍滅跡,時間緊迫,我徑直便去搜了,他們為防止事情敗露,乾脆放了一把火。」

  賀蘭瓷一驚:「所以你還真的被燒了?」

  「當時火是當真有點大,不誇張地說他們也算盡力了,要不是我會點武藝,說不準真死在那裡了……」

  陸無憂看見賀蘭瓷略微緊張的表情,便又笑道:「不過河工採買的賬冊我拿到了,州裡的貪墨倒很清楚,足夠他們掉烏紗帽了,但是……」

  賀蘭瓷道:「你就不能一口氣講完!」

  此時,兩人還幾乎緊貼著。

  陸無憂又垂了點頭,在她肩窩輕嗅著,道:「就是還覺得不夠,這數額的銀兩肯定不止在他們手裡,但流到後面的證據就難查許多了,那位益州道監察御史大抵也是死在此處。益州官場對他諱莫如深,提到也只是言辭間覺得他不自量力,興許他真的查到了什麼也不一定。」

  賀蘭瓷被他弄得有些發癢。

  抬手又想推他的腦袋,被陸無憂一把抓住了腕,他語氣毫不知羞道:「給我聞聞怎麼了。」

  賀蘭瓷老實道:「有點癢……然後呢?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繼續留在益州嗎?但是你現在明面上……」還是個死人。

  陸無憂扣著賀蘭瓷的腕,開始細細摩挲她腕上細嫩的肌膚:「我死了他們才會稍微放鬆警惕,命案我還會繼續查,只是不太方便出面,我已經叫了位知根知底的同僚過來再周旋……益州這邊雖然水深,但也有個問題。」

  雖然陸無憂之前也喜歡和她親熱,但還沒到這種恨不得時刻和她緊貼的地步。

  賀蘭瓷反握住陸無憂作亂的手,道:「你說。」

  陸無憂和她對視了一會,終於妥協似的鬆開了手,撿起地上掉落的胭脂盒,開始給她比劃。

  「他們彼此之間也有矛盾,並不是鐵板一塊,雖然遇到共同麻煩的時候會團結一心,比如我,或者那位監察御史,但一旦危機過去,又會互相猜忌。」

  胭脂盒被陸無憂修長的手指在桌面上推來推去。

  他抬頭問她:「大雍地方官場你大概瞭解嗎?」

  賀蘭瓷點頭道:「知道一些。」

  陸無憂莞爾道:「賀蘭小姐還真是好學。總之本朝為防止地方上官吏做大,權柄過重,不止時時派監察御史、巡按御史來,還在官職管轄上多有重疊,尤其在首府這塊,很容易就某件事務的管轄歸屬扯皮,長此以往很難不滋生矛盾,也算相互牽制。上下級陽奉陰違也是有的,畢竟都怕對方暗算。朝廷也有個不成文的規定,為防止勾結,直接的上下級是不會見面的,如按察使與知府,知府與各縣縣令,通常是通過公文或佐貳官傳達政令。還有分守道和分巡道、兵備道的道台也與之各有矛盾。細說起來可能一時半刻都講不完。」

  胭脂盒被分成幾塊,陸無憂又道:「益州呢,江安知府封天年和按察使李泊安是同年,布政使藍道業與巡撫季霆曾在同衙門任職,河道總督居鏡全與提學曲思正和江安知府封天年曾有鄉試的師生之宜,都指揮使楚莊倒是個局外人,畢竟他算在五軍都督府下面,總體來說都是有派系的,背後的人也不同,若在京中無人,地方上也很難升遷,所以為什麼說翰林清貴呢,因為大抵不用看人臉色……」

  賀蘭瓷努力記憶著,忍不住道:「你怎麼說著說著還自誇起來了。」

  陸無憂笑了笑道:「怕說得太嚴肅,你聽著枯燥。」

  賀蘭瓷搖頭道:「不會,挺有意思的。」

  就是人名有點難記。

  陸無憂道:「下面說得可能有趣一點。江安知府貪色,府中姬妾數量眾多,最受寵的可能是個叫玉嬌夫人的妾室。河道總督貪財,他做到這個位置是給聖上身邊的紅人彭公公送了數量頗巨的錢銀,具體我猜測應不少於十萬兩。按察使好名,他到任之前據說自己花錢做了把萬民傘,還給自己立了碑。至於布政使就不用說了,極善鑽營,是個牆頭草。」

  賀蘭瓷想了想道:「你要那位同僚周旋是?」

  陸無憂道:「我會對外放出消息說,我人雖死了,但查到了點東西,已在燒死前託人給了我那位同僚,益州上下必定悚之,到時讓我那位同僚裝作一無所知,到處結交引他們猜忌,再故意透出些口風來,總有人耐不住……」

  賀蘭瓷道:「……這不就是挑撥離間?」

  陸無憂笑道:「這麼說多不好聽,一點小策略罷了。可惜我來時對此地尚不熟悉,不然我自己上應當效果會更好。」

  賀蘭瓷又琢磨琢磨道:「但是聽你說的,我好像也能做。」

  陸無憂:「……?」

  賀蘭瓷道:「我是你的遺孀,不是更名正言順?而且我爹是左都御史,他們多少應該還是會有所忌憚,賣我點面子。」

  陸無憂不推胭脂盒了,道:「你太正直了。」

  賀蘭瓷想據理力爭一下:「誰說的!我騙蕭南洵的時候,我覺得我演得挺像的,之前只是有些害怕罷了……」她當即雙目一垂,便露出了個神色淒然的表情,甚至還配合著咬了咬唇,是真的顯出了幾分悲傷之色。

  陸無憂頓了頓,微微移開視線道:「別勾引我了。」

  賀蘭瓷:「……?」

  陸無憂又道:「而且多少會有風險。」

  「你同僚不是也會有風險?」她很認真道,「沿路我看到決堤後流離失所的災民了,也不想只是坐等著,既然來了,若是能幫你做點什麼,也算不虛此行。而且你又不是沒見過我在青州的模樣,現下只是跟你熟悉了而已,不太熟自也看不出我所思所想……」賀蘭瓷試圖說服他,「要是能多少吐出些銀子賑災的話……我姑父都被革職了,戶部也變天了,應該也拿不出多少……」

  陸無憂靜靜看了她一會,突然伸手撩著她的髮,笑起來道:「總覺得,你這三個月好像變了一些。」

  賀蘭瓷道:「因為一個人沒事情做吧,就只能胡思亂想,其實……我還有點擔心你覺得我不該來。」

  「我確實擔心,但不會阻止你來,只要你想,就什麼時候都能來。」

  他唇瓣翕動片刻,道:「所以除了擔心我,這三個月,你多少有一點想我麼?」

  賀蘭瓷面頰微燥,說實話,她爹外出公幹半年回來,兩人見面也不會說什麼想不想,總覺得過於親暱的情感表達有些羞恥。

  比如像她表姐姚千雪和未婚夫宋齊川那樣。

  靜下心來,才有機會仔細打量陸無憂的模樣,和分別前大抵沒什麼區別,還是氣質清雅無雙,面龐清俊,一雙桃花眼隨時隨地撩撥心緒,凝望時含情脈脈。

  只是輪廓似乎略深了些許,似乎人還瘦了點——益州的伙食看來真的一般。

  她認真看了他一會,點了點頭,然後有些不太熟練道:「你是不是……瘦了?」

  話音未落,陸無憂已經再次按住她的肩膀吻了下來,眉目間俱是笑意。

  賀蘭瓷沒有預料,眼瞳睜大了一瞬。

  接著便聽見陸無憂低著聲音,在她唇齒間呢喃道:「確實是瘦了……估計是餓的。」

  這次不光是親,陸無憂的手指也按著她的腰身輕微撫弄起來,賀蘭瓷軟了腰,不由後撤,抵上桌面,但陸無憂的力氣太大,以至於賀蘭瓷還沒注意,只聽「哐當」一聲。

  剛才還好好的桌台已經傾倒向一側,胭脂盒嘩啦啦又掉了一地。

  賀蘭瓷驚呼了一聲,又被陸無憂拖過來接著親,很快她便忘記了那張桌子。

  這廂房裡外兩間,隔著屏風,陸無憂摟著她一邊親一邊往裡移動。

  不一會,不知是誰的腳絆到了,「轟隆」一聲過後,那漆紅木繪著美人圖的四折屏風便也倒在了地上,賀蘭瓷下意識想扶,但陸無憂的手追得更快,按著她的腕,抵到一側矮櫃上接著親。

  唇舌糾纏出的水聲清晰分明。

  賀蘭瓷腰抵著櫃沿,後脊貼上牆,面頰上全是要醉不醉的酡色,唇間幾乎能牽連下銀絲,胸脯起伏,被陸無憂緊壓著,要呼吸不上來,不知不覺間衣帶也散了。

  抓著陸無憂的衣襟,賀蘭瓷隨手把他的外衫也扯散開。

  陸無憂便也更加不客氣了。

  賀蘭瓷嗚咽著擠出聲音:「你手……好涼。」

  陸無憂輾轉在她唇齒間,喘著氣道:「那我熱一下。」

  貼在她腰腹,甚至往上逡巡的手掌逐漸變得溫暖,甚至有些燙人。

  兩人也從矮櫃旁再度移動過去,直到陸無憂和她一直親著,跌跌撞撞地倒在了裡間的榻上,腳步踉蹌間又不知帶倒了什麼。

  賀蘭瓷本想在意一下,但陸無憂實在太不給她餘地,連裡衣都散了。

  他鬆開她的唇,埋首而下。

  賀蘭瓷不由揪緊了身下的褥單,鼻音若泣。

  「咚、咚……」

  有人敲響了此間的門。

  紫竹平板的聲音響起道:「那人正在原地打滾,屬下不知如何是好。」

  陸無憂:「……」

  賀蘭瓷:「……」

  她倏然清醒過來,想起這是在哪裡,連忙把衣襟重新合上。

  陸無憂還想繼續,但見賀蘭瓷震驚著神情,手腳麻利迅速繫好衣帶,甚至下床去把倒下的屏風扶起來,他只好神色忍耐地按了下額頭,片刻後道:「我一會出去。」

  紫竹應聲又退走了。

  陸無憂道:「想讓他去掃茅廁了。」

  賀蘭瓷低首道:「那個……他一路幫了我不少呢。」

  陸無憂原本在屈膝整著自己的衣衫,不由抬頭似笑非笑道:「你這麼說,我更想讓他去掃茅廁了。」

  賀蘭瓷道:「你正常點!」

  陸無憂輕籲了一口氣,下床道:「果然不是真想我。」

  賀蘭瓷語氣不善道:「我可是辛辛苦苦跑到益州來的!」

  陸無憂道:「都不想玩弄我。」

  賀蘭瓷:「……」

  這話題沒法繼續下去了。

  賀蘭瓷敷衍著道:「回頭再說吧,這裡……不太適合。」

  陸無憂也點頭道:「算了,我要一次肯定不夠,回頭你回楚府,叫人看出端倪了也不好。」他頓了頓道,「反正這麼久也忍下來了。」

  賀蘭瓷:「……」

  她終於沒管陸無憂說什麼,扶起桌子擺好胭脂盒等等,又撿起匕首,才拉開門準備走出去,臨出門前想起:「那個,約我來此的人你知道是誰嗎?被他看到你……沒關係嗎?」

  陸無憂跟在她後面,渾不在意道:「濟王妃不成器的侄兒罷了,因為爹死得早,濟王妃把他當乾兒子養,一貫欺男霸女,沒想到主意敢打到你身上來,不過沒關係,我去嚇唬他一下。」

  很快賀蘭瓷就知道陸無憂是怎麼嚇唬的了。

  這位一貫風度翩翩的溫潤公子臉上帶著極為溫柔卻又漫不經心的笑容,手裡拿了柄飛刀在指間轉著道:「怎麼辦好呢,被你發現了……」

  對方還嚷嚷著道:「陸無憂,你快把我放了!要是我姑母知道了,一定饒不了……」

  陸無憂越發笑得溫柔了:「對的,所以可不能讓她知道。」

  他略微彎腰,冷冰冰的刀身在對方臉頰上輕拍著,隨後劃下一道血痕:「那把你殺了,不就行了。」

  對方捂著臉頰,瑟縮道:「你敢!這、這是殺人,你就不怕……」

  鋪天蓋地的壓迫感湧來。

  緊接著是一層更加森冷無形的殺意,和他臉上面具似的笑容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令人下意識生出恐懼,好像接下來他真的會做出什麼很恐怖的事情來!

  然而陸無憂語氣更加溫文道:「我可是個死人,就算懷疑,也懷疑不到我身上……」

  「那、那還有其他人知道我今夜……」

  陸無憂看著他,彷彿已經在看著一個死人,甚至透出幾分居高臨下來。

  「那就全部殺完,不就沒有人知道了。」

  他說「殺」時,口氣輕鬆的像是吃飯喝水。

  陡然間,戾氣叢生!

  陸無憂的飛刀調轉刀口,瞬間而下,紮在了對方大腿上。

  血飛濺而出。

  劇痛驟然襲來。

  可陸無憂臉上依舊維持著彷彿什麼都沒發生的笑容。

  對方慘叫一聲,痛得眼淚鼻涕直流,大聲嚎哭道:「救命!救命!別殺我,別殺我,求求你,求求你我絕對不會把今晚發生的事情說出去,求求你……饒命啊!」

  賀蘭瓷躲在外面看,嘆為觀止,感覺果然學無止境,她還可以再進步。

  陸無憂已經出來,有些嫌棄地用帕子擦著沾了血的手指,道:「我還對他用了些別的手段,總之他心甘情願,便無法反抗我,不然大抵是自尋死路。當然留著他或許有用。」

  賀蘭瓷好奇道:「什麼手段?」

  陸無憂抬眼看她道:「是比較上不得檯面的手段,我也很少用,我平時……」他反應過來,「你都不怕了嗎?」

  他本來都不想讓她看,誰料賀蘭瓷自己想看。

  賀蘭瓷道:「我也紮過李廷,而且……我屍體都見過許多了,沒什麼可怕的。」

  陸無憂動唇道:「你什麼時候見的屍體?」

  賀蘭瓷跟他都說了。

  陸無憂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一陣,才用拭淨的手指捏了一把她的臉蛋道:「總覺得你這種接受能力也挺可怕的。」

  賀蘭瓷扯著他的手:「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6 10:12 PM

第六十四章

  一番折騰下來,已將近快過子時。

  賀蘭瓷也得準備回去了,只是她看著帶出門的那疊黃紙,猶豫了一下,畢竟是花錢買的,直接扔了好像有些可惜。

  陸無憂見到,眸光閃了閃道:「給我準備的?」

  賀蘭瓷略微有點尷尬:「不然不好找藉口出來。」似乎是不太吉利。

  誰料,陸無憂毫不在意道:「那就現在燒給我好了,當是提前預存在閻王那的,將來遲早用得著。」

  賀蘭瓷微驚道:「……?你還挺想得開。」

  陸無憂隨意道:「生死有命,又不是我嚷嚷著『不想死』,就能長生不老的,沒那麼多避諱。」

  因為本就是拿來燒的,黃紙被火摺子點燃,燒得飛快,陸無憂不知哪弄來個小炭盆,賀蘭瓷便一刀一刀拆開往裡丟。

  火光灼灼燃在地上,也映著兩人的面孔。

  大晚上的,其實挺嚇人的。

  然而賀蘭瓷卻一下想起當初在郊祀時兩人消滅罪證的場景,好像也是這樣,隔著炭盆,靜謐地對望,與眼前畫面如出一轍,只是當時他們還談不上多熟悉,氣氛也有些尷尬。

  現在想來,已經彷彿上輩子的事情。

  賀蘭瓷想著,不由彎起唇角,流露出些笑意。

  陸無憂拿火鉗戳著黃紙,抬眼看她道:「給我燒紙,這麼快樂麼?」

  賀蘭瓷收斂了一點,遲疑道:「要不……也給我燒點。」

  陸無憂道:「那倒是不必,給誰不一樣,我總不能到下面了,還能苛待你。」

  ……能說點陽間話嗎?

  陸無憂又想起什麼:「你母親是已經過世了嗎?要不順便……」

  賀蘭瓷點頭,又搖頭道:「我爹每年清明都會去祭拜她,這些應該也都不缺。」

  這是她爹公務再忙時也一定記得的事情。

  只是她娘走得匆忙,最終連畫像都沒留下一副。

  又過了一會,賀蘭瓷忽然緩聲道,「都說她也生得很美,只可惜我無緣見到。」

  陸無憂鬆了下拿火鉗的手道:「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沒說清楚,但賀蘭瓷知道他在問什麼。

  「大概從我有記憶開始,她就不在了。」賀蘭瓷聲音很輕,「小時候不懂事,還會問我爹,為什麼別人有娘親,我沒有。後來就不問了,只是仍有些羨慕。」她又停頓了一會,「你娘親是個什麼樣的人?」

  陸無憂接口道:「是個很快樂的人,大概也沒什麼煩惱,未靈小時候還挺安靜,都是和她待久了才變成這樣,連愛好都如出一轍。我爹不太喜歡說話,她一個人也能喋喋不休說很久,所以家裡總是很熱鬧——甚至有點過分熱鬧了,還會對我管手管腳的,出來後才自由了許多。」

  賀蘭瓷不由道:「……能比你話還多嗎?」

  陸無憂斜睨她:「這不是就對你?在別人面前我又不能這麼胡言亂語說。」

  賀蘭瓷默了默,想說他以前話就挺多的。

  不過她又笑了笑,總覺得現在的狀態很放鬆。

  「還是有點羨慕你……」

  陸無憂抖了下肩道:「別羨慕了,以後盡量補給你就是了。」

  賀蘭瓷疑惑:「嗯?」

  「家中話多的熱鬧。」陸無憂笑了聲道,「別的不說,這個肯定能滿足你。」

  賀蘭瓷:「……」

  也不能說完全不感動吧……

  恍然回神時,她才發現自己在和陸無憂聊一些以前幾乎不會提到的事情。

  子夜裡安靜極了,燃燒聲都清晰分明。

  黃紙也燒了大半。

  在這樣的深夜裡,似乎多說些真心話也是可以被允許的。

  「其實……」賀蘭瓷更輕聲地開口道,「能見到你,我真的很開心。」

  陸無憂眼眸飛快地掃過她,又垂下道:「你怎麼又在勾引我。」

  「……」

  賀蘭瓷無語道:「你也太容易被勾引了吧。」

  陸無憂道:「你對自己的長相沒點了解麼?」

  賀蘭瓷猶豫道:「但你以前也沒有,我以為你對我的臉……」

  「我又不是瞎,只是以前不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罷了。」

  賀蘭瓷有一分好奇道:「那你現在覺得我是什麼樣?」

  有許多的形容湧上心頭,滾在唇邊,一時卻又無法說出口。

  她還在睜著清透的眼瞳望著他。

  以往陸無憂出門在外,大都無牽無掛——知道父母和妹妹一定能照顧好自己,他自小離家,也不是那麼黏糊的性子,但這一趟出門時,才意識到他不是什麼時候都無牽無掛。

  在臨城得知消息,然後馬不停蹄地趕回來,生怕遲了一步就見不到她似的,這模樣換做以前,大概是陸無憂自己會在心裡腹誹的。

  可好像從得知她可能會動身來益州時,那股期待和興奮便按捺不下。

  大腦不夠清明,也不夠理智。

  像是眼睜睜看著自己一點點栽進去,卻又束手無策。

  她應該再冷淡一點才好,不然自己也不會時時刻刻想要親近她。

  半晌,陸無憂笑了笑道:「傻姑娘。」

  賀蘭瓷瞪大了一點眸子道:「你好好說話,不要隨便攻擊人。」

  陸無憂道:「你自己什麼樣,還要問我,還不傻?」

  賀蘭瓷靜默了會,嘀咕著道:「你也挺煞風景的。」

  「不煞風景怎麼辦?我光看又不能吃。」陸無憂語帶一分責難道,「不要覺得我不方便動你,就隨便勾引我。」

  賀蘭瓷道:「……你真的忍了這麼久?」

  陸無憂些微逼近她:「你在懷疑什麼?」

  賀蘭瓷咳嗽一聲,道:「只是你剛才……」

  陸無憂還是忍不住在她臉頰上親了一口:「別說風涼話了,要不是忍這麼久,我也不至於……果然還是不該動你,不然總惦記著。」

  賀蘭瓷感受著頰邊柔軟溫熱的觸感,把最後那幾刀黃紙一並丟進去,臉龐微紅道:「我們還是換件事聊吧。我剛才想起,你說的那位河道總督居鏡全似乎和我爹是同年進士,我應該還能叫他一聲『世伯』,若我以世侄女的身份去拜訪,應當不會很奇怪,我也可以假稱你給我留了東西,懷疑你在益州被人謀害,然後藉口說希望他能庇護我,並且幫我查明真相……」

  陸無憂道:「可以是可以,但你爹與他關係並不很好。」

  賀蘭謹以廉潔著稱,這位河台大人卻是貪婪成性,關係能好才怪。

  賀蘭瓷道:「無妨,外人看我和我爹關係也不好。我只要暗示我想過富貴生活,與我爹並不和睦便是,反正他也沒見過我,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他只會覺得我一個弱女子喪了夫,慌亂之下想尋求幫助。而我有這張臉在,應當還是有利用價值的——就算是他惦記著將來把我獻給蕭南洵。」

  賀蘭瓷說得很理智。

  陸無憂倒沉默了一會,道:「會有風險。」

  賀蘭瓷道:「已經風險很小了,我不會讓人佔到便宜的。」

  陸無憂又道:「多少會影響點你的形象。」

  賀蘭瓷隨口道:「我還能有什麼形象,紅顏禍水麼?其他人看我,應當就是個漂亮的軀殼吧,反正我人都嫁過了,也不用那麼在意名聲。」

  這次陸無憂沉默了更久。

  賀蘭瓷才驚覺,自己一不小心又把真心話說出來了。

  「我還會去找各府女眷走動一二。」她連忙又道,「說起來蕭南洵送來的那兩個女子,其中一個給了我這封家信,說她姐姐在給知府做妾,如果名字不是重名的話,說不準就是那位玉嬌夫人,但我不敢貿然信她。」

  說著,賀蘭瓷從懷裡翻出信,遞給他。

  「能拆麼?」

  「沒封口的。」

  陸無憂一邊抽出信箋,一邊道:「說不準是蕭南洵的陷阱。」

  賀蘭瓷道:「所以我先來問問你。」

  外頭又響起了打更聲。

  陸無憂展信的手一停,道:「四更天了,你先回去吧,我會再傳信給你。」

  賀蘭瓷也確實很睏了:「好,那你小心。」

  ***

  江安城內。

  近日那位賀蘭夫人越發名聲大噪。

  大雍女子出嫁後,不強行要求冠夫姓,尤其出身門第高的女子,往往還會沿用本姓,如賀蘭瓷這般其父官拜正二品的高官嫡女,自然也是如此。

  自打進了江安城之後,她似乎一直在奔波。

  當天便從楚府去了知府衙門,和濟王府,之後又把益州三司的衙門跑了個遍——應是為了她那位短命夫君的事。

  眾人紛紛感慨她也太情深義重了。

  但很快這位賀蘭夫人又跟著楚家小姐,赴了幾場宴,把益州權貴結識了個大概,似乎從九天之上高不可攀的仙女,變成了一朵人間富貴花,雖仍是矜貴,但不再那麼縹緲。

  出門一趟,到處圍觀者眾。

  但稍微離得近的人就覺得……

  楚瀾道:「你真的還打算去?」

  身側美貌少女垂著眸,多少顯得有些疲憊,但聞聲,她又抬起頭來道:「嗯,這些日子真的多謝楚小姐了。」

  賀蘭瓷是真的體會到陸無憂臉都笑僵的感覺。

  她不擅長與人交際,但好在,身份與臉擺在這裡,不需要她太努力與人攀談,便能搭上話。

  賀蘭瓷第一次覺得自己這張臉還是挺有用的,而且已嫁且即將變寡婦的身份也比出閣前方便了不少,至少那些女眷看向她時,不少都心懷些同情。

  陸無憂的傳言已經放出去了。

  她也積極配合,說想弄清楚自己夫婿之死有沒有蹊蹺,但私底下卻對那些官員女眷放出別的風聲,如她已經拿到了陸無憂給她留下的東西,但惴惴不安之下,想尋人投靠,又或者她已經找到了投靠的對象,但仍有些不安……

  反正種種說辭皆不相同,且都各留一線。

  是後來她和陸無憂在胭脂鋪裡商量過的——那處倒是被兩人徵用了,濟王妃的侄兒則成了個很好用的幌子,每每顫顫巍巍替他們在外面守門。

  得知陸無憂身死的消息,在上京就有大把來獻慇勤的,益州雖然不自量力的人少了點,但也不是沒有。

  好在賀蘭瓷應付起來也已經得心應手。

  「你見到居鏡全了?」

  賀蘭瓷點點頭道:「不知道他信沒信,但他看到你給我的那本賬冊,已經答應會護著我,幫我查清真相,我假裝抽噎了一會,然後跟他說我懷疑是布政使藍道業所為,因為你還留有了別的證據……」

  陸無憂點頭,兩人又聊了一會,就見他從下面取出了一塊與膚同色柔軟的東西。

  賀蘭瓷還在納悶,陸無憂已經把這玩意戴到腦袋上了。

  他稍微拽扯了一會,臉上便成了濟王妃侄兒的模樣。

  賀蘭瓷驚道:「這是什麼!?」

  陸無憂道:「易容面具而已,怕直接頂著這個嚇到你,就先跟你打個招呼。」

  這面具極為細膩逼真,連眼睛輪廓都能改變,瞳色有細微差別,但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出來。

  陸無憂沖著她擠了下眼睛。

  賀蘭瓷道:「……你還是別擠眼睛了,看著太別扭了!」

  陸無憂聳肩道:「我盡量。」

  「還有你……」賀蘭瓷未雨綢繆道,「不許頂著這張臉親我。」

  陸無憂倒真愣了一下,隨後道:「你閉上眼睛不都……」

  賀蘭瓷默默道:「我喜歡你原本那張。」

  陸無憂摸了把自己的臉,又笑道:「好吧,現在是醜了點。不過身份方便許多,被撞見只當我是你死纏爛打的追求者。」說話間,他甚至還改變了一下說話的聲音,和濟王妃侄兒有七八分相似,「待會我還會改變下身形。」

  賀蘭瓷一開始還沒覺得他這個想法有什麼。

  直到宴席上,看見他大大方方披著濟王妃侄兒的皮出現,神情惟妙惟肖與人交談,若不是他沖她擠眼睛,賀蘭瓷差點都沒認出來。

  ……膽子也太大了吧!

  正想著,布政使夫人的丫鬟來請她。

  賀蘭瓷略一打點起精神,便過去,不一會她便開始神色黯然道:「實在多謝夫人憐我……」

  有臉加成,三分的神傷也能顯出十分來。

  那位夫人也很心疼般道:「小夫人你與我女兒一般大小,我拿你當女兒看,你如今也還年輕,切莫過分傷懷,你上次托我去問,我問過了,那火災實在只是意外……」

  賀蘭瓷卻可憐兮兮地搖頭道:「不是意外,我夫君給我留了東西,是有人想害他,但我一個人弱女子實在無人可求。我衙門都跑遍了他們也只是互相推諉,河台大人倒是家父舊識,他跟我說應來找藩台大人,還說藩台大人一定知道……我與夫人一見如故,甚是投緣,才敢來叨擾……我願意把我夫君留下的東西給藩台大人,不知能不能請藩台大人幫幫我……日後無論有什麼用得上的地方,我定銜草結環以報。」

  對方願不願意幫忙,她都有另外一套說辭準備著,再一步步誘導。

  又演完一場,賀蘭瓷更疲憊了,她坐在廊下歇了會,感覺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一轉頭就看見濟王妃侄子那張臉。

  著實很是驚悚。

  然而聲音卻是陸無憂的,他道:「辛苦了,實在不成,還是等……」

  賀蘭瓷道:「我還可以,就是有點怕事敗……」

  「那也無妨,畢竟盡力了。」

  陸無憂在她旁邊立著,此處足夠偏僻,身影又遮掩在柱子後,從外面看幾乎看不分明:「我還在查沈一光——就是那位監察御史的案子。他還真是個慘人,家貧,幼年喪父,被母親一手養大,快三十歲才中了進士,準備娶妻時母親亡故,又回去守了三年重孝,好不容易回來升了監察御史,第一次巡檢,就在益州丟了性命。無妻無子,友人都沒有多少,被流寇劫匪這麼弄死,連屍首都尋不到。在益州結識的朋友也就那麼兩三個,只知道他死前對益州官場頗為不滿,準備再寫一封奏疏彈劾,但那封奏疏我在他益州住處挖地三尺都沒找到……對了,聽說他還有個紅顏知己,是煙雨樓的清倌,叫葉娘,沈一光似乎攢錢想替她贖身,可惜應是不能。我還讓青葉去探了,對方一提到沈一光便敷衍了事,說客人太多,根本不記得了。」

  賀蘭瓷沉吟道:「那你還打算怎麼查?」

  陸無憂隨口道:「用濟王妃侄子的身份再探探,對草包紈絝應該沒那麼多戒心,我還打算去煙雨樓……」

  賀蘭瓷道:「煙雨樓是什麼地方?」

  陸無憂咳嗽了一聲道:「我很潔身自好的,不怎麼去……」

  賀蘭瓷瞬間便懂了。

  說實話,她雖然相信陸無憂,但還是有那麼一分的別扭。

  卻聽陸無憂道:「你要是不放心,那就跟我一起去。」

  賀蘭瓷遲疑道:「……我怎麼去?」

  陸無憂道:「你也喬裝一下就是了,我面具不止一個,反正你不是也挺喜歡穿男裝的。」

  賀蘭瓷剛想點頭,但又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胸前。

  陸無憂也怔了下。

  她這個身形真要扮成男子也有點難度。

  「要不,你扮成我新歡算了。反正曹顯安這畜生常幹這種帶新納的美人招搖過市的事情。」陸無憂又補充道,「你女子的身份也更方便試探。」

  曹顯安就是濟王妃侄子的真名。

  賀蘭瓷勤學好問道:「我沒試過,這要怎麼扮?」

  陸無憂在她身上打量了一下,移開視線,手抵著唇,思忖道:「你就……嬌俏一點,黏人一點,再撒撒嬌什麼的,最好能掛在我身上。」

  賀蘭瓷愣了愣道:「……怎麼掛?」

  陸無憂拽起她一隻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同時一手攬住賀蘭瓷的腰。

  賀蘭瓷被他突然拽過來,站不太穩當,踉蹌著往他身上倒,直撞進胸膛裡,幾乎只能攀著他才穩得住身形。

  「差不多就是這樣。」

  賀蘭瓷怕被人看見,手忙腳亂推開他道:「這路都走不了了!」

  抬頭就對上那雙笑意盈盈的眸子,臉孔是陌生的,但透著狡黠妖裡妖氣的眸光則格外熟悉:「走什麼,我抱你,你負責柔若無骨就行了。」

  賀蘭瓷僅有的印象還是那次去清丈時,那個意圖不軌的管事安排的。

  好像,當時,是差不多……

  至於撒嬌和黏人,大概就是像她表姐姚千雪那樣吧。

  她琢磨著道:「……那我試試。」

  既然是演的,應該也不難。

  賀蘭瓷很快就發現自己錯了。

  曹顯安本人目光哀哀怨怨地目送他們乘著他奢華的馬車離開,陸無憂幾乎一上車就開始入戲,擺出一副紈絝子弟的懶散模樣,要易了容的賀蘭瓷先演練一下——她也沒想到這世上還真有法子可以改換容貌。

  賀蘭瓷努力小鳥依人。

  陸無憂點評道:「僵硬,不夠嬌軟。」

  賀蘭瓷只好實話實說:「我也沒想到對著你這張臉我……」倍感尷尬。

  陸無憂想了想道:「那這樣吧。」他乾脆一把揭開面具,然後把賀蘭瓷按向馬車車壁,唇印上去。

  在馬車快到之前,陸無憂才鬆開她。

  賀蘭瓷已經呼吸急促,身子發軟,易容過的面容依然透出嬌豔的緋紅,她雙手撐著,差點倒在車座上。

  陸無憂這才把面具又重新戴回去,低聲道:「這樣可能差不多。」

  賀蘭瓷不由抬眼瞪他,水光瀲灩的眸子裡全是潮濕的豔色。

  陸無憂把帷帽扣在她腦袋上,提醒道:「時間不夠再親一回了。」

  賀蘭瓷無語道:「我知道,沒讓你再親!」

  陸無憂道:「那就少瞪我。」

  馬車在煙雨樓前停穩。

  明明已過了戌時三刻,外面仍舊人聲鼎沸,似乎極是熱鬧,但又有所不同,不止絲竹琴樂,還能聽見許多女子的嬌笑聲。

  不等賀蘭瓷去看,陸無憂已經毫不猶豫地抱著她從馬車上踏下來,賀蘭瓷又迅速把腦袋埋進他肩膀裡。

  陸無憂笑了聲,道:「你行不行?不行就在馬車裡等我。」

  賀蘭瓷悶聲道:「我可以的,你等我適應一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6 10:28 PM

第六十五章

  「哎呦,曹公子您來了啊!奴家可想死您了!快請進……」

  李媽媽上前便去迎那位浪蕩的貴客,眉眼都帶著討好的笑,看他懷中抱著嬌滴滴的小美人兒,微妙覺得被搶了生意,面上分毫不顯。

  「還是您的老位置,給您留著呢,上回未喝完的酒要我給您端上來嗎……」

  說著,她還拋了風情萬種的媚眼。

  異常誇張。

  賀蘭瓷用眼角餘光覷見,頓時一凜,又攥緊了陸無憂的衣襟。

  陸無憂安撫似的輕拍了她的胳膊。

  他倒是一副慣常風月的模樣,用濟王妃侄兒的聲線油滑應對——她也沒想到他能換個聲音像換個人似的,腔調,語態都截然不同,要不是身上氣息還有那麼一分熟悉,她都要以為是其他人抱著她了。

  「都端上來,有什麼新鮮玩意也盡管上。」

  他隨手便擲下了一錠銀子。

  見了銀子,李媽媽立刻笑靨如花,忙收進袖子裡,彷彿就在等他這句:「好嘞,保管叫您滿意。」

  被陸無憂抱著,跟在小廝後面一路向裡,四周鶯鶯燕燕聲不絕,脂粉氣息濃鬱。

  都是推杯換盞、尋歡作樂的人。

  曹顯安的老位置在二樓臨著欄桿,向下可以望見一個檯子,有三四個衣著清涼的舞姬在跳著異域舞蹈,旁邊更有琵琶女、琴女等奏樂以合。

  陸無憂把賀蘭瓷輕放在身側,隨手給她摘了帷帽。

  雖然明知自己易了容,但賀蘭瓷還有點緊張,下意識低垂著頭。

  那邊陸無憂已經靠過來咬耳朵道:「那個彈琵琶的,就是葉娘。」

  賀蘭瓷這才抬頭去看,此地位置好,距離不算太遠,能看見撫琵琶的是個容貌清麗的女子,約莫雙十年華,蹙著眉峰,是很溫婉嫻靜的長相,著實不像個青樓女子,倒像個大家閨秀。

  也難怪那位恪守成規的監察御史會慕戀上她。

  沒等賀蘭瓷開口,酒已端上桌,更有兩個美貌少女巧笑著過來奉酒。

  「曹公子……」

  「見過曹公子……」

  聲音柔媚得直發顫。

  賀蘭瓷又一凜,突然感覺到自己放在桌下的手被人握住了,下意識轉頭,就見披著曹顯安皮的陸無憂神色悠然地把兩腿往桌上一翹,身體舒展,懶若無骨地斜靠在椅背上,同時示意那倆美貌少女道:「來,給爺按按腿。」

  賀蘭瓷:「……?」

  你適應得也太快了吧!

  那倆美貌少女絲毫沒覺得哪裡不對,立刻一左一右過來給他按腿。

  陸無憂順勢把賀蘭瓷又給攬過來,繼續咬耳朵道:「待會我把葉娘叫過來彈曲,順便欺負欺負你,你裝柔弱可憐,博取同情,離席後看能不能同她攀談上,略微試探下她是不是真的毫不知情。」

  賀蘭瓷半撐著他胸膛,也極小聲道:「我盡量試試。」

  陸無憂按著她的肩膀道:「你怎麼還這麼僵硬……嘗試想像一下,你是個禍國妖姬,而我是個暴君。」

  賀蘭瓷情不自禁道:「要亡國了嗎?」

  陸無憂道:「差不多吧,今朝有酒今朝醉。」

  賀蘭瓷思忖道:「……那我不是要想著逃了?」

  陸無憂對她這種時刻不安的危機感表示無語,靜默了一會道:「不,應該想著抵死纏綿,縱情歡愉直至亡國前最後一刻。」

  賀蘭瓷不太能理解:「……?都要亡國了!」

  不應該先想想辦法!

  雞同鴨講的教導沒能起到什麼效果,唯一的功效大概是賀蘭瓷對著那張臉也沒那麼緊張了。

  陸無憂順便招呼老鴇,叫下面彈琵琶那個上來彈曲。

  沒等葉娘過來,只聽一道聲音道:「這不是曹兄嘛,我過來敬您一杯啊……這是新到手的小美人嗎?怎麼瞧著有點眼熟……」

  對面來了個同樣一看便知是紈絝的男子。

  賀蘭瓷頓時又開始緊張,雖然陸無憂給她折騰了半天,五官都做了變動,平庸了不少,對鏡一看臉確實不像自己的,但萬一、萬一被人認出……

  陸無憂挑眉,口氣浪蕩道:「別逮誰都覺得眼熟,我還新鮮著呢,你少肖想。」

  「哎,那我怎麼敢吶,我想起來了!這身形是有幾分像那位賀蘭夫人……就是模樣差得……不過也不錯啦,像賀蘭夫人那種出身模樣可遠觀不可褻玩的,怕是曹兄你也……」

  陸無憂抽出一條腿,踹了他一腳道:「淨知道瞎說,馬上我這位小美人聽了要傷心了,還當自己是替身呢。」

  賀蘭瓷:「……」

  你真的好入戲。

  然而下一刻陸無憂就一個眼神飄過來,賀蘭瓷會意,抽抽噎噎開始假哭,一副傷心模樣。

  對面那紈絝意識到惹人不快,忙道:「好好好,算我的過錯,來,小美人我來給你陪杯酒……」

  說著遞了個杯子過來。

  陸無憂順手接過,一飲而盡道:「滾吧。」

  「曹兄你這就不對了,我敬美人的,你喝什麼?來,小美人,別不給我這個面子啊……」

  又遞過來一杯。

  陸無憂眉峰微不可察地一挑,剛想開口,那邊賀蘭瓷已經接過酒杯,也仰頭喝盡了。

  「哈哈哈,還是美人豪氣!曹兄你也太憐香惜玉了,這可不像你啊……哈哈哈。」

  等人一走,賀蘭瓷才吐著舌頭,咳了兩聲。

  礙於有別人在,陸無憂只拍了下她的背道:「怎麼酒都不會喝的?」

  辛辣的感覺過去,倒也沒那麼難受,賀蘭瓷順了順氣道:「呃,奴家……」她剽竊了周圍其他女子的自稱,「不是正在學。」

  大抵曹顯安真是個十足出名的紈絝。

  他們在這坐了沒一會,就來了好幾波人,一邊寒暄一邊敬酒,觥籌交錯間,大部分都下了陸無憂的肚子,賀蘭瓷也多少喝了幾杯。

  葉娘姍姍來遲之際,陸無憂看她已面色酡紅,當即推著她的肩膀,輕聲道:「不行今晚就算了。」

  賀蘭瓷搖了搖頭,表示沒什麼大問題。

  最多只是有些暈眩。

  葉娘撫著琵琶坐在對面撥彈時,恰又來了一撥人,調笑道:「顯安兄,你這小美人怎麼光知道趴著,酒都不知道餵給你的。」

  剛好。

  陸無憂與賀蘭瓷迅速交換了個眼神,便捏著她精巧的下巴,輕佻道:「是有些不太聽話,我有時候也甚是不滿,明明是我花大價錢買的。」

  賀蘭瓷對著他那張臉扭開頭去,不太需要演,就一副十分嫌棄的模樣。

  眾人微驚。

  「顯安兄,雖說美人越烈越有味道,但完全不聽話可不行啊……」

  「就算是新歡……你也不能太縱著呀?」

  陸無憂道:「說得也是。」

  說著,他掐住她的下頜復又擰回來,喝了一口酒,然後便傾身,壓了下去。

  賀蘭瓷瞪大了眼睛,看著那張放大的臉,無聲動唇。

  ——說好的不用這張臉親我呢!

  些微的抗拒讓她就勢伸手退拒陸無憂的肩膀,掙扎著彷彿非常不願。

  陸無憂在觸到她唇之前,就把酒嚥了下去,只是裝模作樣地壓了一會,同時單手扣住她兩隻手腕,另一手還在挑著她的下頜。

  但在旁人眼裡,那便是曹公子不顧美人意願硬要渡酒,美人難以置信,眼中都泛起淚光了,被壓得嗚咽掙扎,甚至還要捶打他,最後硬是被強行輕薄了。

  最後曹公子鬆開唇時,美人悲憤交加,似乎十分痛苦不堪,身子也委頓在一側,雲鬢烏髮沿著光潔的面龐垂下來,遮掩住側臉,眼淚彷彿都要落下來。

  「不就親你一口,這麼心不甘情不願的。」

  「……」

  你戲還挺多。

  賀蘭瓷垂著腦袋,餘光掃了一眼還在撥弄琵琶的葉娘,對方顯然也是見多了,並不以為意。

  大約這樣的場面也遠談不上慘。

  陸無憂應也看到了,湊到她耳邊道:「要不來點狠的?你罵我兩句。」

  「……行。」

  也因為多少有點不爽,賀蘭瓷當即便一副作嘔的模樣,抬高音調道:「對,我、我就是心不甘情不願,不想被你這般模樣的人、畜生……輕薄。」

  陸無憂也口氣不善道:「我這般模樣怎麼了?你敢罵我畜生!」

  賀蘭瓷一副咬牙切齒的口吻道:「不堪入目!別碰我——」

  眾人皆驚!

  覺得這小美人簡直是在找死!

  果然,曹公子大怒道:「我看你是當真欠收拾!」

  說著,他拽著她的衣袖抱起美人,大踏步朝著煙雨樓兩側的廂房走去,一腳便踹開了最臨近的一間,曹公子把人抱了進去,不一會,房內便傳來了衣帛撕裂聲,和美人的慘叫與哭聲,斷斷續續,引人遐想。

  間或伴隨著:

  「你別碰我!」

  「滾開!」

  「不要——」

  等等的聲響。

  以及曹公子冷冷的:「我讓你看不上我!現在還不是任由我……」

  此刻,房間內。

  陸無憂一邊手腳麻利地撕著賀蘭瓷層層疊疊的裙擺,一邊用膝蓋頂著床榻搖晃,順便掏出血包,在淺色裙擺之下弄出點血跡來。

  賀蘭瓷紅著臉努力假哭,念著陸無憂提供的詞,不當著別人面,稍微沒那麼羞恥。

  陸無憂低聲道:「你聲音再大點。」

  賀蘭瓷抬腿,是真的有點想踹他。

  她已經很努力了!

  腦子還有點暈暈乎乎的。

  陸無憂抓著她的繡鞋,就勢在她布襪和小腿上也抹了兩道血痕,隨口大聲且語氣猙獰道:「我今天就是要給你點教訓,讓你知道自己是誰的人……」

  都抹完了,才開始弄亂她的髮髻,扯扯鬢髮,衣襟衣袖也給揉皺了。

  賀蘭瓷隱約覺得有點不公平,怎麼都是她在叫,陸無憂叫得也太少了吧。

  她眸光微醺地斜睨了陸無憂一眼。

  陸無憂把面具去了,用自己那張好看的臉笑了笑,輕聲道:「還差最後一點,我一會把葉娘叫進來。」

  「差一點什麼……」

  沒等她反應,陸無憂已經壓過來,在她的肩窩頸側製造紅痕,賀蘭瓷驚叫了一聲——是真的叫——才喘著氣對他道:「你咬輕點……」

  ***

  沒過多久,曹顯安便從房內出來了,他整著衣衫,面露冷笑道:「不自量力的東西。」

  美人的聲息漸止,只隱約可聞啜泣聲。

  他隨手指著旁邊撥彈琵琶的女子道:「你,過去幫她收拾一下。」

  被點到名的葉娘聞言也一怔,隨後便抱著琵琶起身道:「是。」

  房間內,剛才還衣著齊整的少女如今已是無比淒慘狼狽的模樣。

  她癱在榻上,鬢髮凌亂,釵環東倒西歪,衣襟勉強攏著,裙擺被撕裂,隱約可見血跡,臉上頸上都有紅痕,身子都立不穩了,一雙眸子垂著,了無生氣一般。

  葉娘放下琵琶,輕聲道:「姑娘,你還好嗎?」

  她先前看她不以為意,這句裡倒是帶了些許的憐惜。

  賀蘭瓷努力克服尷尬,以及大腦上一陣陣的暈眩感,畢竟一來不是她的臉,二來這模樣被女子看到也沒太大關係,方才繼續假裝悲痛抽泣。

  葉娘輕嘆了口氣道:「我去叫人替你送水來。」

  賀蘭瓷吸了吸鼻子,搖頭道:「不用了,別再叫人進來了……」

  葉娘有些為難道:「姑娘,那你……」

  賀蘭瓷努力思索著,用這些時日提升的寒暄能力,低聲道:「我、我能不能在你肩上趴一會……」她小心著道,「我有個姐姐……」點到即止。

  葉娘神色微微動了動,道:「好。」

  賀蘭瓷伏在她的肩頭,先沉默了一會,竭力醞釀情緒。

  葉娘則在她的背上輕拍。

  陸無憂沒和她商量到這麼細微處,今日本來也大都是臨場發揮。

  她記得陸無憂跟她說過,葉娘是家道中落才到煙雨樓做了清倌,有個妹妹,家中還有個寡母,識字,會讀會寫,能彈會唱,沈一光是被人帶來聽曲與她相識,才漸生情愫——只是著實囊中羞澀,無法替她贖身。

  賀蘭瓷咬了會唇,又掐了掐自己大腿,強打起精神,等醞釀得差不多,便抬起頭,含著淚道:「我好難受,我、我能跟你說會話麼?」

  葉娘聞言一愣,隨後溫聲道:「想說便說吧。」

  這時她總不能倒下。

  得到答復,賀蘭瓷硬撐著半真半假道:「……其實我本是良家女,家道中落,才被輾轉賣到曹顯安手裡,我娘早故,我爹一年到頭不沾家,姐姐早被賣掉,只有個不成器的哥哥,年幼時總擔心天塌了,沒想到有一天……」情緒也不全然是假的,她吐字逐漸有點模模糊糊,更顯得不假思索,「……我讀過書,識過字,知道何為『廉恥』,我真的沒想到自己會落到這樣的……」

  兜了個很大的圈子,說得唇都有些乾了,賀蘭瓷才道:「……我也曾經遇到過想對我好的人,想買下我,可到頭來也抵不過權貴威逼,且他也拿不出那麼多銀子來……」

  說話時,她留意著葉娘的神情——很奇怪,她臉上雖也有憐憫,卻沒有若有所思,或者感同身受的感覺。

  賀蘭瓷不由疑惑,難道她真的對沈一光一點感情都沒有?

  照陸無憂所言,她或許會明哲保身,但總不至於半點舊情都不顧,尤其她看起來也不像是個薄情冷血的女子。

  於是賀蘭瓷又試探著期期艾艾道:「這位姐姐,不知道你遇到過嗎?」

  卻見葉娘搖了搖頭:「不曾。」

  賀蘭瓷又多演了一會,非但沒問出什麼來,反而越覺得奇怪。

  最後她實在抵受不住一陣陣的意識迷離,捏碎了陸無憂給她的一個小囊——他讓她有什麼事便用這個叫他。

  不過一會,頂著曹顯安皮的陸無憂就走了進來,語氣仍帶著怒氣道:「收拾了那麼半天都沒好,我都要走了!算了……」

  他將外袍往賀蘭瓷身上一蓋,一把抄抱起。

  賀蘭瓷撲騰著意思意思掙扎了兩下,就一副無力的模樣被他抱了出去。

  等出了煙雨樓,耳畔的嬌笑嬉鬧聲遠去,她也用不著再假裝,賀蘭瓷精神慢慢鬆懈下來,只是瞬間大腦眩暈感更重,身體也有點不聽使喚,她抓緊把剛才所見與自己的疑惑和陸無憂說了。

  陸無憂本還同她想調笑兩句,聽完,也跟著思忖了一會道:「那說不定還有另外一種可能。」

  賀蘭瓷舌頭捋不直:「什、什麼可能?」

  陸無憂把她放下,剛想回答,就見賀蘭瓷腳下一軟,差點倒下去,他連忙又給人拽住,猛然發覺賀蘭瓷不止說話不利索,瞳孔也有些渙散,意識似在搖搖欲墜邊緣。

  他遲疑道:「你……不會是醉了吧?」

  話音未落,只見賀蘭瓷一掌拍在馬車壁上,大聲道:「我才沒醉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6 10:58 PM

第六十六章

  她這一掌拍得驚天動地,馬車壁都跟著震。

  幸好晚間煙雨樓門外大都是尋歡作樂醉醺醺的人,才沒引起注意。

  陸無憂一邊無語地回憶著她到底喝了幾杯,一邊按住她的胳膊道:「我們先上馬車。」

  誰料,賀蘭瓷又一掌拍在車壁上道:「別走,先說清楚到底……」

  夜色淒迷,燈火招展。

  陸無憂目力好,能看見有些來者不善的官兵在門外謹慎巡視。

  當下他又用自己的外袍裹緊,抱起這個明顯意識不太清醒的姑娘,把人先硬塞進馬車裡,然後命人駕車,絕塵而去。

  但人塞是塞進去了,賀蘭瓷顯然還沒消停。

  她很快就一把甩開陸無憂的外袍,然後一手拽著陸無憂的衣襟,一手又開始拍馬車內壁,拍得「砰砰」直響道:「什麼可能……」

  動作很像是威脅質問。

  光聽聲響還不知道裡面發生了什麼。

  陸無憂道:「你不會也是這個狀態還在葉娘面前演……」

  話未說完就被打斷,賀蘭瓷高聲道:「葉娘,對,葉娘她好奇怪……」

  「行了,你剛才說過一遍了。」

  賀蘭瓷按了一下自己的額,蹙著眉尖,道:「我剛才才沒有這麼暈,我有忍著……她應該沒有……」她又瞪著他道,「快點跟我說!」

  吐字仍是含混不清的。

  陸無憂都反應了一會,才聽明白她在說什麼。

  說話時,她還揪著他的衣襟。

  換個人陸無憂早給他掀下去了,但這時他確定了後方無人追來,便饒有興致地研究著眼前面紅眼暈的賀蘭瓷:「我現在跟你說你也未必聽得下去……我算了下你可能也就喝了不到十杯,現在是後勁上來了?」

  ——雖然傳言有人一杯便醉,但她這幾杯就醉也夠離譜的。

  賀蘭瓷又想拍車壁了。

  陸無憂眼疾手快抓住她那隻腕,就著馬車內的燭燈一看,發覺她手掌心都拍紅了。

  他默了一瞬,還未開口,又是賀蘭瓷先道:「放開我!你這個……」她還停下來,思考了一會道,「登徒子。」

  陸無憂都忍不住笑了:「你還沒回神呢?我怎麼登徒子了?」

  賀蘭瓷掙扎開,動手就要掀他的面具。

  陸無憂這倒很配合她。

  把面具丟到一旁,賀蘭瓷才端詳著他的臉,評價道:「順眼多了。」

  上句與下句毫無邏輯,但現在的她明顯丟了謹慎,說什麼也都不太過腦。

  陸無憂便指著自己的臉道:「哪裡順眼?」

  賀蘭瓷用手掌一把蓋住了他的眼睛道:「其他都不錯……」

  陸無憂任由她遮擋住視線,語帶一絲笑意道:「我眼睛怎麼讓你看不順眼了,從小到大別人都說我這雙眸子生得最好……」

  賀蘭瓷一板一眼吐字道:「不正經。」

  陸無憂繼續輕笑道:「在你眼裡,恐怕沒這雙眸子我也沒正……」

  聲音戛然而止。

  兩片軟軟的唇瓣貼到了他的唇上。

  陸無憂的人和聲音一併定住了。

  溫軟觸感稍縱即逝。

  即便已經親過不計其數次,但她主動的次數依然很有限,且大都是有前因在,為了安撫他,或者解釋什麼,證明什麼,有所目的,動機不純。

  但現在,她好像只是,單純地對他的嘴唇產生了一些興趣。

  賀蘭瓷撤開身,聲音裡含著一點點埋怨道:「話好多。」

  陸無憂:「……」

  「我說一句,你說十句。」她繼續埋怨道,「能不能好好聽我說?」

  陸無憂抿著唇道:「好,你說。」

  他被蒙著眼睛,看不見賀蘭瓷的表情,但猜測她大抵是在思索,陸無憂只在很年幼時醉過酒,印象中大腦很難轉動,行為也很難控制——不過他酒品尚算不錯。

  眼前這位突然霸道起來的就不好說了。

  ……說什麼來著?

  賀蘭瓷思索了一會,才捶著腦袋道:「……你說葉娘是什麼可能來著?」

  陸無憂差點又笑出聲:「你怎麼突然轉回來了。」

  賀蘭瓷惡狠狠道:「快說!」

  陸無憂道:「你不是嫌我話多。」

  賀蘭瓷繼續語帶威脅道:「該多的時候不多,不該多的時候……特別多。」

  陸無憂總覺得她那個「不該多的時候」是意有所指,但他決定姑且不就這個話題糾纏下去,免得她在馬車上又惱羞成怒,因而頓了頓他便道:「如果不是你觀察得不夠仔細……」

  「我觀察得很仔細!」

  「好……那就是說明有問題的不是你,是葉娘。她就算已經看穿你,但你提到時她也不該說『不曾』,太刻意了。」陸無憂的思路與她相反,「青葉的身份不便太仔細試探,她怎麼防備都不為過,但同為弱質女子的你面前,她即便防備,也應該裝出幾分物傷其類來,不然反而容易令人生疑。所以除非,要麼她失憶過,要麼……她不是葉娘,至少不是我們要找的那個。」

  陸無憂又道:「說實在的,要查沈一光的事情,很難不查到葉娘身上,但她既沒有逃,也沒有被控制,就已經很奇怪了,我一直懷疑她在煙雨樓裡本身就是個靶子。這一趟過來你到現在沒見到青葉,是因為他在煙雨樓裡接近葉娘沒多久,便有人一直在暗中盯著他,我怕這條線斷了,就一直讓他在益州醉生夢死。如今借了曹顯安的身份去,也是想知道,會不會再引來監視懷疑,那就證明我所料未錯。」

  賀蘭瓷呆呆聽著,好一會才道:「你再說一遍。」

  馬車已經放慢速度快停下。

  陸無憂拿下她搭在自己眸上的手道:「就說你現在醉了聽不進去,下回再跟你說吧。」

  賀蘭瓷不滿道:「不要下回!這回就說!」

  陸無憂啼笑皆非道:「不是才剛跟你說過。你自己聽不進去,怎麼還無理取鬧起來了。」

  馬車停在曹顯安置辦的宅子前,他在益州,仗著濟王府的勢,無人敢惹,堪稱地頭蛇,宅子也修得頗為氣魄。

  陸無憂身份都佔了,這個自然也不會跟他客氣。

  隨手把帷帽又扣到她腦袋上,再把外袍裹上,陸無憂抱著賀蘭瓷下馬車,她掙扎起來,剛要開口,被陸無憂眼疾手快摀住了嘴——免得她胡亂開口。

  賀蘭瓷頓時瞪大了眼睛,用勁掙扎。

  彷彿比在煙雨樓裡演戲時掙扎得還要厲害。

  陸無憂死死按著她,用曹顯安的聲音吩咐曹府下人:「熬一碗醒酒湯來,待會放在門口。裡面有什麼聲音都別進來。」

  下人們用復雜眼光看著那個似是被新擄來的美人,道:「……是。」

  當陸無憂把賀蘭瓷放在榻上時——當然褥單被子都換過了——手掌上微有所感,才發現她已經張嘴在咬他的手了。

  他頓時鬆了手,低頭一看,掌心上有一排小牙印。

  陸無憂不由一笑道:「還真是牙尖嘴利,醉鬼。」

  賀蘭瓷把帷帽和陸無憂的外袍丟開,在榻上撐著身子,就要從上面下來:「我才沒醉,我就喝了那麼點……」

  「醉鬼都這麼說。」

  「我只是有點暈……」賀蘭瓷突然抬頭看他,懷疑道,「你是不是偷偷打我的腦袋了?」

  陸無憂先給她倒了杯半涼的茶:「你說話摸著點良心,我什麼時候打過你了……先喝茶冷靜一下,醒酒湯一會送來。你下回還是別喝……」

  「不行,我得打回去。」賀蘭瓷似乎琢磨著道,「不能老被他欺負。」

  陸無憂更是笑道:「我哪欺負你了?」

  賀蘭瓷眨巴了幾下眼睛,道:「在榻上。」

  這陸無憂倒沒法否認了。

  他語塞了一會,剛要再開口,聽見賀蘭瓷又道:「每回都把我弄哭,欺負人,說停也不停。」

  陸無憂心道,她要是醒著,肯定沒這麼坦蕩地說這話。

  他靠近賀蘭瓷道:「都跟你說了沒法停,你總不能……」

  然而賀蘭瓷好像根本沒在聽他說話,只一味道:「還有每次都口口聲聲說要我玩弄他,最後……」她還打了個嗝,然後一拍床柱,似乎很憤怒道,「都是他在玩弄我!」

  陸無憂:「……」

  更加無法否認。

  「雖然……」她又琢磨著道,「還是挺舒服的,但是太舒服了,就……不太好,而且,每次都是他……把我弄得亂七八糟的,控制不了……不好。」

  陸無憂不由一笑,捏著她的手腕道:「別亂拍了……行吧,那你換你來,你想怎麼玩弄我?」

  賀蘭瓷還想掙扎,陸無憂這邊就勢往榻上一倒,彷彿是被她推倒了一樣。

  「你想做什麼,我都不動手也不反抗,行麼?」

  賀蘭瓷怔怔看著他,似乎在理解他在說什麼。

  但很快,她就又迷迷瞪瞪道:「陸無憂,怪怪的。」

  陸無憂微微起身,順著她的話問:「怎麼怪了?」

  「整個人都很怪,明明是個山賊……」賀蘭瓷嘀咕著,陸無憂得很仔細分辨她在說什麼,「還總說些奇奇怪怪的話,把我也帶得奇奇怪怪的,我以前不像現在這樣的,我很規矩的,很循規蹈矩的,是個大家閨秀,雖然我也不是很喜歡那樣,但不惹麻煩,就能過得很好……結果現在,一定是因為他跟我胡言亂語說多了,我居然一個人跑到益州來了……還去試著交際,去陪他逛青樓,我肯定是瘋了……這才不是大家閨秀該做的……」

  她越說聲音越低,陸無憂離得更近了些,幾乎能聞到她唇齒間散發出的淡淡酒氣。

  不濃烈,但淺淺氤氳著。

  陸無憂心頭微動。

  他拔下她的髮簪,長指理了理賀蘭瓷那頭被刻意弄凌亂的烏髮,道:「所以你不喜歡麼?」

  賀蘭瓷撥開他的手,徐徐搖頭道:「也不是……就是,這樣的狀態好像更不安全了,我也太放任自己了……像是過一天少一天似的,我還、還摔了二皇子……就算暫且矇混過去,他也一定會記仇的……就算益州沒有危險,我們遲早還是要回京的,更何況益州也很危險……陸無憂都差點出事。」

  陸無憂知道她很沒有安全感,但這些她從未跟他說過。

  他總覺得自己準備得足夠多,表現得足夠胸有成竹,賀蘭瓷便不會害怕。

  甚至,到了益州之後,她也沒有表現出來過。

  她始終很鎮定。

  「但是不來益州也很擔心,我老是夢見他死了,給我托話……」賀蘭瓷肩膀微微抖著,「很怕萬一再等下去,回來的是一具屍體……」

  陸無憂輕聲道:「他不會有事的——沒有什麼差點,而且就算他死了,也早幫你安排好了,哪怕真的禁軍來圍,一條生路總是能有的。我有提前幫你準備好形貌相仿的女屍,大不了一把火燒了府裡,再送你死遁出去,不會讓你落到蕭南洵手裡的。」

  也不知賀蘭瓷聽沒聽進去。

  她按著自己眩暈的額頭,語調悲慼:「可是他都死了,都死了啊……」

  陸無憂道:「你清醒下,還沒死呢……」

  賀蘭瓷猛然道:「你怎麼老打我的岔!我還沒說完呢!」

  陸無憂不由失笑道:「那你繼續。」

  賀蘭瓷似想了一會自己剛才在說什麼,才道:「……就是,我怪怪的,也不知道是好是壞,怎麼辦啊?這樣真的會有好下場嗎?會抄家嗎?陸無憂這麼以身犯險,也遲早會出事吧……總感覺自己像是在陪著他發瘋,但又……還……」她口齒不清地斟酌道,「挺開心的。我一定是出什麼問題了吧。」

  陸無憂卻微微鬆下一口氣來。

  這時才覺得自己當初把那個選擇擺在她面前,是真的過於簡單粗暴,在揠苗助長。

  這種不安,不是一朝一夕形成,自然也不可能瞬間拔除。

  但至少,她其實不排斥。

  他又捉起她的手,在白皙細膩的手背上落下輕吻道:「要不,我現在連夜回上京,把蕭南洵給刺殺了,你能不能稍微安心點?」

  賀蘭瓷:「……???」

  她瞪大了眼眸看他。

  陸無憂道:「雖然我沒試過,但並非不能一試。」

  賀蘭瓷下意識道:「殺人要償命的!」

  陸無憂理所當然道:「殺畜生應該不用吧?」

  賀蘭瓷好像一下酒醒了,聲音都利索了不少:「你不要輕舉妄動!他可是皇子,你瘋了?而且他還和東廠有勾連,上京又都是錦衣衛巡邏,到時候不論什麼地方漏出一點蛛絲馬跡,被發現,都……都要誅九族的吧!除非、除非你真的打算造反……」

  陸無憂忙拍拍她的腦袋,笑道:「隨口說說,別太害怕。」

  賀蘭瓷聞言,總算安下心來,但又沒有徹底安心。

  「你要去刺殺,一定要跟我說,不要偷偷摸摸自己去,我會擔心……」賀蘭瓷歪著腦袋思忖道,「我得提前準備亡命天涯。而且陸無憂、陸無憂這個人……太山賊了……」

  「你怎麼老造謠我是山賊?我明明是個正經讀書人。」

  陸無憂伸手去碰她的臉,順便幫她把臉上的易容膏給弄掉。

  賀蘭瓷被他弄得不舒服,很快按住他躁動的手道:「說好不動手也不反抗的!」

  陸無憂:「……」

  你到底聽見哪句,沒聽見哪句啊?

  陸無憂還未腹誹完,只見賀蘭瓷往前一倒,便趴在他身上了。

  好像剛才那一清醒,讓她把氣力用了大半似的。

  他還未回神,就聽見賀蘭瓷憤憤道:「什麼正經讀書人,一點也不正經,全天下沒有更不正經的了……」說話間,她動手扯著他的衣帶道,「回回就知道欺負我,真要玩弄我就……」

  她怎麼話題還能繞回來的。

  然而……

  陸無憂迅速從善如流,抬起手方便她扯衣帶,道:「就怎麼?」

  賀蘭瓷把那根長長的衣帶扯下來,然後拽著一頭,纏在陸無憂手腕上。

  陸無憂怕她纏得不滿意,還主動把兩隻手腕遞到了一起,方便她一圈圈繞上。

  賀蘭瓷繞完,勉強打了個結。

  陸無憂不乏期待道:「然後呢?」

  「然後什麼……?」

  賀蘭瓷迷迷糊糊說完,又打了個酒嗝,然後腦袋蹭了蹭,在他肩膀上尋了個舒服的位置,便一歪頭,靠了上去。

  陸無憂:「……」

  他本來外袍就脫給她了,裡面這件風流浪蕩的絲袍扯散開之後,就只剩件貼身穿的輕薄裡衣。

  像是賀蘭瓷徑直靠在了他的肉體上。

  「你手都綁了,就不想做點什麼?」

  賀蘭瓷眼眸輕合,正在意識迷離間,聞聲,似乎被打攪到一般,含糊又不耐道:「下回吧,下回再玩,太累了……」

  說著,還在他胸口又蹭了一下。

  她撕裂的裙擺下,隱約露出沾了血的褲腿,衣裙全都凌亂發皺,模樣仍舊狼狽不堪,一頭青絲還這麼垂墜下來,有些許漏到了陸無憂的胸口,髮梢搔得微微發癢,醉酒的身子柔軟,一股淺淡的香氣從肌膚間透來。

  陸無憂低垂視線,還能看見她光潔的額頭,濃密眼睫靜謐覆蓋眼瞳,臉龐微微泛著誘人的粉色,隨著呼吸,頗為可觀的胸口也在一下下起伏。

  他情不自禁道:「賀蘭小姐,你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賀蘭瓷閉著眼眸,還呢喃了一句:「玩弄你……」酒氣燻燻的。

  行。真行。

  陸無憂氣急反笑道:「你確定你睡得著?」

  他又不是死的,也不是沒有反應。

  誰知道,剛才還口口聲聲訴說著自己如何沒有安全感的人,很快便倒在他懷裡呼吸均勻地睡去。

  陸無憂氣了一會,用內力把火氣壓下去,慢慢平復下來。

  還無奈地調整了姿勢,讓她睡得更舒服些。

  夜倒是更深了,醒酒湯也沒法去拿了。

  陸無憂仰頭平靜了一會,又忍不住低頭看她。

  雖然有那麼多的不安,可她好像不知不覺,也多少有些依賴他了吧,不然她也不會膽敢到益州來,不會打算和他亡命天涯,更不會靠在他懷裡睡得這麼香甜……

  要真讓她安下心來,除去造反——這個其實風險和難度都更大,恐怕只能位極人臣到能左右皇權,乃至攝政。

  還真是條極為漫長且艱難的道路,他自己都未必有十足把握。

  乾脆帶她離開上京,到江湖上更簡單,但只怕她又會不習慣。

  深夜裡,陸無憂靜靜思索著。

  ***

  天邊浮現出一抹魚腹白,熹微光亮照射在眼睫前。

  賀蘭瓷緩緩清醒過來,腦中仍有一絲不適,然而緊接她憶起昨晚自己昨晚直白羞恥地胡言亂語時的些許片段——這麼不清醒,應該是做夢吧。

  再一抬頭,她便看見陸無憂半闔著的眸子,人也近在咫尺地將她圈在懷裡。

  ……不是做夢。

  有一瞬間,賀蘭瓷突然想立刻收拾行李,坐著馬車飛奔離開益州。

  她可能沒法再和陸無憂待在一個空間裡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6 11:06 PM

第六十七章

  賀蘭瓷當即便翻身下榻,還隨手抄起散在一旁的帷帽扣到自己腦袋上。

  不料,人剛下去,就聽見身後幽幽的聲音響起:「賀蘭小姐,你這是……玩完就走麼。」

  賀蘭瓷隨即一僵。

  轉瞬,她便按著額頭,輕聲道:「我……我昨晚喝醉了,什麼……什麼都不記得了。」

  陸無憂拖著語調,慢悠悠道:「你忘了,我可還記得很清楚,賀蘭小姐昨晚真是熱情極了,什麼都敢說……」

  賀蘭瓷立刻打斷他:「你不用告訴我了!」

  陸無憂輕笑了一聲道:「那你至少把我手解開吧。」

  賀蘭瓷:「……!」

  她一轉頭,就見陸無憂衣衫不整但又似笑非笑地望著她,同時舉起纏繞著衣帶的手腕,給她看,上面是她親手打的結。

  賀蘭瓷猛然又扭開視線,有點無法直視。

  「怎麼敢做不敢當了,你昨晚還對我……」

  「陸大人,你褲子還穿著呢!」賀蘭瓷合著眸子提醒他,「我先出……」

  「你易容都卸了,怎麼出去?還是等我一起。」陸無憂隨手掙開衣帶,也理著衣衫翻身下榻道:「昨晚被你綁著放置,本來還有點氣,不過賀蘭小姐的真心話我笑納了……希望有一天你能坦誠地告訴我你的不安,用不著醉酒……」他聲音一頓,又笑道,「當然想玩弄我什麼時候都可以。」

  不要再讓她回憶了!

  之後的幾日裡,賀蘭瓷的噩夢都是自己在陸無憂面前誇誇其談,大聲訴苦,恨不得掏心掏肺把什麼都說了。

  果然不該覺得酒液入腹後沒什麼特別反應,就輕易嘗試。

  ……還是,要從長計議。

  所幸,因為一個不知好消息還是壞消息的緣故,她確實接連幾日,都沒再見到陸無憂了——他偷偷派人給她傳信,告訴他曹顯安的身份他現在不便再用。

  賀蘭瓷那日醉酒追問的話,他倒是又復述給了她。

  看起來這個「葉娘」似真的是陷阱,仔細推敲起來也確有蹊蹺。

  若沈一光真是查出來什麼被害死的,又怎麼容得下與他過從甚密的紅顏知己如常賣藝,他來益州不久,結交的朋友也不多,唯一幾乎時常見面的便是這位「葉娘」,她又身份低微,不抓去審問一番再送走都說不過去……賀蘭瓷也不知道陸無憂所言的失憶到底能不能人為造成,更大的可能是,這是個假的。

  既然陸無憂都能易容,那易容出一個「葉娘」,也未必不可能。

  再見到陸無憂時,他已又換了張臉。

  宴席角落處,他扯著她的衣袖,賀蘭瓷差點想出聲呵斥,就聽見陸無憂的聲音道:「是我。」

  賀蘭瓷默默道:「這又是誰的臉?」

  「不重要。」陸無憂隨口略過,「連曹顯安的身份都會被盯上,大抵所有明面上接近葉娘的都會遭到懷疑,不過人是布政使藍道業的人,可能覺得曹顯安是個紈絝,便沒花什麼心思遮掩。」

  賀蘭瓷道:「……那你還查嗎?」

  「其實到這個份上,他是誰害死的已經不重要,我只是想知道他到底查出來什麼,才叫人想置之死地。若光是一封彈劾,最多讓他在益州待不下去,不至於要人命。」

  賀蘭瓷現在跟他對話仍有些別別扭扭。

  不過她低著腦袋思忖了一會,道:「既然益州上下都多少與蕭南洵有勾結,那我稍微借下他的勢,不知道可不可行?」

  陸無憂一頓道:「你想怎麼借?」

  「我從蕭南洵手下逃脫時,曾去他的書房逛過,還隨手拿了幾張他用的金箋……」

  這些金箋都是宮中御製,印有大內的箋紋,蕭南洵因為受寵,估計還是最尊貴的那檔,她當時想著此去益州,或許會有用,便拿了幾張。

  陸無憂沉吟片刻道:「你想偽造信箋?」

  賀蘭瓷點著頭道:「既然你說布政使藍大人擅鑽營,趨炎附勢,他又與平江伯是姻親,那他就算不是聽命於蕭南洵,應當也會對他很恭敬——說不準你來的時候,還交代過,要你有來無回。現在反正都當我是個寡婦,就……」她有些難以啟齒,「可以用信箋假裝我與他有什麼干係,此次來不是為了亡夫奔波,是為了替他掃尾,就說先前是聖上懷疑沈一光的死,才派你來調查,如今你又死了,只怕整個益州官場都摘不乾淨,蕭南洵打算丟卒保帥……」

  「他未必會信你,而且這也與你先前的說辭不同。」

  賀蘭瓷道:「但他現在查證也來不及,說辭不同可以說我先前是在試探,至少讓我借兩天勢,弄明白葉娘這邊是怎麼回事,而且我先前常去河台府上,也能讓他生疑……」

  「我日講見過蕭南洵的字,可以替你偽造,不過……」陸無憂語氣倒是異常平靜道,「你得確定你真的可以,不要勉強。」

  「我都演了這麼多回了,你怎麼突然……」

  賀蘭瓷猛然憶起自己醉酒所言,她有些羞惱道:「都事已至此了,你現在撇下我也來不及了,反正在哪我都一樣不安,不如索性讓我多做些,反而安心。」

  陸無憂伸手想摸她的腦袋。

  不料,旁邊走過一個侍女,賀蘭瓷迅速和炸了毛似的離開他八丈遠,保持著一個不曾相識的距離。

  陸無憂忍不住又笑了聲。

  ***

  煙雨樓裡。

  「葉娘今個回來的早。」

  「今晚不彈了嗎?」

  葉娘應著聲,回到自己的屋裡,嘆了口氣,才緩緩放下懷中的琵琶,有些木然地舀水拭著臉。

  銅鏡中清麗的面頰仍略顯蒼白,她對鏡看了一會,眼眶微紅,又想起那位大人的話——

  「不管誰來和你搭話,說了什麼做了什麼,都要仔細上報……那些都是折磨害死你姐姐的人,他們還想來害你,不管他們說什麼你都別信……想想是誰給你姐姐收殮的,想想你家中的寡母。」

  還未等她回過神,房間內突然鑽進來一個黑影。

  她頓時警覺,這屋外都有守衛,怎麼可能?

  葉娘剛想開口呼救,就被人點了一下肩膀,隨後便出口無聲,她驚駭絕倫之際,聽見那個人道:「你不是葉娘,你應當是叫蕊娘吧?戚蕊姑娘。」

  葉娘驚愕地看著他。

  「葉娘,也就是戚葉,她是你的孿生姐姐,你們樣貌有七八分相似,上妝之後再稍加喬裝便看不出區別,而且你對她的習慣語氣都很熟悉,也很適合偽裝——她應該已經死了?你不想知道她是怎麼死的嗎?」

  ***

  ——原來葉娘已經死了。

  賀蘭瓷從布政使府上回來,有些微妙的疲憊。

  她用蕭南洵的金箋演了好一齣戲,對方雖未全信,但態度倒慇勤了不少——或許是知道蕭南洵對她有意,或者對美貌女子有意。

  賀蘭瓷生平第一次演毒婦,也是打點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和當初應對蕭南洵沒什麼區別。

  不料,在提到沈一光的案子可能有紕漏時,他笑笑應道,夫人,這就無須擔心了,就算掘地三尺也查不出什麼來。

  末了,還意有所指地補道:「人,該死的,早死了。想查的,也都會被盯上。」

  只是那時賀蘭瓷尚不知,原來葉娘的那個妹妹,是她的孿生妹妹。

  想易容一時簡單,想長久易容還不出紕漏,最好的辦法,是找個樣貌相似的人頂上,葉娘吃住都在煙雨樓裡,這個她許久未見的妹妹便成了很合適的對象。

  毫無疑問,她一個弱女子一無所知,很輕易,就會被哄騙脅迫著,成為一枚放在煙雨樓裡的棋子。

  等陸無憂來跟她說時,已又過了幾日,這次他竟又換了張臉。

  「你怎麼……換臉換的比衣服還勤快。」

  陸無憂笑道:「安全起見,不過確實還挺有意思的。被嚇到了嗎?」

  賀蘭瓷實話實說道:「還好,只是你再換下去,恐怕我都要習慣了。」

  而且因為自己醉酒失態的事情,她看不到他的臉,反而覺得自在了不少。

  「下回有機會你也可以試試。」

  賀蘭瓷微妙地心動了,不過她很快回神:「先說正事!」

  等陸無憂說完,她才有些失落道:「那個蕊娘原來是被瞞在鼓裡,但她應當確實是並不知情?」若非如此,也不會放心把她留在煙雨樓了,「那線索又斷了?」

  「也不完全,至少知道了真葉娘埋在哪裡。」陸無憂自然道,「我準備掘個屍……別這麼看著我,要不是沈一光死不見屍,他的我也掘,畢竟驗屍必不可少,且是為了追查線索,他們想必也能理解……而且有點很有趣,她們姐妹倆雖然甚少見面,但是葉娘生前曾經跟她說,若有一日自己死了,一定要她親自妝殮,送她下葬。」

  賀蘭瓷問道:「你準備什麼時候去?」

  陸無憂道:「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墳地我都打探好了,只是這事到底不光明,我打算半夜去,響動不會太大。」

  賀蘭瓷聽他說完,琢磨了一會道:「那……能帶我去嗎?」

  陸無憂:「……?」

  賀蘭瓷道:「剛好我可以藉口給你……咳咳,燒紙。」

  陸無憂深深看了她一眼道:「沒必要,大晚上陰森森的。」

  賀蘭瓷道:「我想過了,我不安或許是因為見得少了,而且我不是連屍首都已經見過了,興許多見識見識就不會害怕了。」

  陸無憂默了默道:「你認真的?」

  賀蘭瓷稍稍挺胸,然後眸光定定點頭道:「嗯。」

  陸無憂突然開口道:「那你要不要喝點酒壯膽?」

  賀蘭瓷:「……?」

  陸無憂若無其事地繼續提議道:「你酒量不行,不打算練練了嗎?」

  「……」

  賀蘭瓷面無表情道:「暫時沒有這個打算。」

  夜黑風高,陸無憂還真的大半夜,帶她坐著馬車去了墳地。

  賀蘭瓷緊攥著袖口,挑開簾子,看向夜色融融的車窗外。

  雖然她醉酒後說的擔憂並不假,害怕這樣的日子終有一日會慘淡收場,但至少現在,這樣每一天都預料不到下一天會發生什麼的日子,對她來說,竟意外的刺激與新鮮。

  像從一眼能望到頭的生活裡掙脫出來一樣。

  馬車越駛越偏僻,四周寂靜,不見燈火。

  陸無憂道:「害怕你就……」

  賀蘭瓷打斷他:「我不怕。」

  陸無憂轉眸看她:「我發覺,你是不是其實還挺喜歡刺激的。」

  賀蘭瓷默默無聲回望過來,又迅速移開視線,不太想承認她確實有點。

  「行,下回有刺激的我都把你叫上。」

  「……」

  在墳地側邊一個小門停下,陸無憂帶了人手,事先已經弄暈了看守的,這荒郊野嶺的小墳,深更半夜也沒有什麼人往來。

  深秋陰風陣陣,伴隨著掘土聲。

  賀蘭瓷益發覺得自己像在和陸無憂一起發瘋。

  不一時,便掘到了棺。

  陸無憂神色如常地去探看,還招呼人一起,他用絹布遮住口鼻,手上戴了護手的皮套,還準備了夾鉗之類的器具。

  所有人都無聲且平靜,彷彿這是什麼很尋常可見的畫面。

  ——大抵看屍首帶給他們的驚愕,遠沒有少主大晚上帶著夫人出來挖墳令人吃驚。

  賀蘭瓷原本應該會覺得很驚恐,但或許是被眼前嚴肅的氣氛感染,她遮住口鼻,竟然也很平靜地跟著看起來。

  天冷,屍身經過處理,又被密封進棺木裡,沒有腐敗得特別厲害。

  好一會,她才聽見陸無憂的聲音道:「她生前吃過不少苦頭,我並非專司仵作,但傷痕還是能看得出的,她身上全是拷打的傷,肋上腹上的傷便不說了,手指指骨也斷了好幾根,還有零零碎碎癒合又新添的傷。」

  賀蘭瓷默然。

  竟一時間有些無法可想,她見過最慘烈的也不過是抄家時把女眷強行拖走。

  陸無憂聲音沉下來:「把這些用在弱女子身上,還真是了不起。不過想來沈一光的屍身要是被找到,應該也好不到哪裡去,只一把火燒了我還算便宜,興許因為覺得我沒找到什麼……」

  賀蘭瓷蹲下身子,忽略掉心頭的難受道:「有線索嗎?」

  陸無憂不言,又過了一會,他突然道:「這裡似乎不太對……」

  另幾個人一同把葉娘的屍身翻過來,點燃火摺子照來,卻見其他地方都多少有些腐敗,唯獨她的腰窩處有一塊皮膚幾乎是完好的。

  上面隱約可見紋路,像是黔印一般,又像是道道花紋,底色是干涸的血色。

  正常看可能只是她淪落風塵後,留下的印記,不會太在意,但此時長久不腐就未免……

  陸無憂當即道:「尋紙墨來。」

  紙墨找來了,他沿著屍身腰窩處的皮膚拓印,印下一張經絡交錯的圖案。

  賀蘭瓷也靠近過來看了一會,仔細端詳道:「像是張地圖。」

  陸無憂頷首:「就是張地圖,這種刻印在人皮上的方法我見過,一般用來藏寶,平時看不出,得用血澆過之後才會顯色,或者等人死了一段時間之後也會顯色。我在思索這地圖是哪裡的。這裡有一點偏重,應該是這個地方。」他沉思著驀然轉頭道,「你真不怕?」

  賀蘭瓷道:「一開始有點。不過你又不是在傷天害理,是在做好事,我為什麼要怕。」

  陸無憂把圖紙收了繼續看看還有沒有別的,同時道:「你這樣,會距離大家閨秀越來越遠的,最後變成魔教妖女的。」

  賀蘭瓷咬著唇道:「跟你待久了,我早就不是什麼大家閨秀了。」

  ……魔教妖女是什麼?

  陸無憂聞言一頓道:「那你後悔嗎?」

  賀蘭瓷抬起眸子,橫了他一眼,用一種「你在說胡話」的語氣道:「你問的這是什麼傻問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6 11:19 PM

第六十八章

  檢查過再沒發現別的線索,賀蘭瓷本以為陸無憂他們今晚就該回去了。

  誰料,等他們恭恭敬敬把葉娘的屍首又埋回去後,走出墳地,便圍在一起研究起了那張地圖。

  嘰嘰喳喳,七嘴八舌。

  有上京口音,也有益州口音,好像剛才在墳地裡不敢太冒犯,這會全無所顧忌了。

  「水路,這線一定是水路,江安城附近有這麼多水路的肯定就是西郊了,但那邊決堤水剛淹過……」

  「我看肯定是陸路,這邊上縱橫交錯肯定是塊田壟……」

  「不對,都不對,我看比較像冒安那邊……」

  子夜裡點著燈,大晚上跟幽冥燃火似的,鬼影憧憧。

  陸無憂攤開益州與江安城輿圖比對,語氣淡淡道:「你們盡管隨意提,反正只有一種可能,說錯的待會找塊空地,挖個坑,鼻上插根管子把自己埋進去,十二個時辰後才准出來。」

  眾人:「……」

  剛才四周還吵吵鬧鬧,幾乎瞬間安靜下來。

  陸無憂繼續比對著,又道:「說對的,一百兩。」

  頓時,探討的氣氛又熱絡起來,但明顯比剛才小心謹慎許多。

  賀蘭瓷跟在旁邊,不由探頭道:「……我也能參與嗎?」

  眾人:「……?」

  「你湊什麼熱鬧。」陸無憂頭也不抬道,「你想要,我整個人都是你的。」

  眾人不約而同咳嗽的咳嗽,看天的看天,看地圖的看地圖,臉上的表情卻都帶點揶揄。

  賀蘭瓷有點想撓他。

  「……你說胡話也得分點場合!」

  陸無憂稍稍抬眼道:「我……」看周圍人的神情,他也咳嗽了一聲道,「都給我專心點看圖。」

  最後圈定了幾個可能的地點,研究出條線路,便打算一個個去探。

  賀蘭瓷總以為他們該回去了,都快寅時了。

  不料陸無憂還未登馬車,便對她道:「為防夜長夢多,我們打算現在就過去,你要是累了便叫人先送你回楚府。」

  賀蘭瓷糾結了一下,還是嘆著氣道:「來都來了,善始善終吧。」

  郊外,他們又走得是小道,不免顛簸,大晚上更添幾分心驚肉跳,還有一直奔波不停歇的疲倦。

  賀蘭瓷扶著車壁穩住身形,突然若有所感道:「若要查案,都會如此嗎?那我爹他……」

  陸無憂知道她想問什麼,道:「實際會更麻煩繁瑣,我們只是偶一為之,算不上累。不過在地方上若要有政績,一定會比在上京更辛苦就是了。」說完,他才轉眸看她道,「你要是睏了……就趴我身上睡一會。」

  賀蘭瓷道:「我不……」

  陸無憂輕笑道:「逞什麼強呢,看你眼皮都打架了。」

  賀蘭瓷掙扎著道:「那我在你肩膀上靠一會,就靠一會……」

  「行了,過來吧。」

  應聲,賀蘭瓷青絲流瀉的腦袋輕輕落到了他的肩膀上,少女合著眸,精緻的臉龐寫滿疲憊,很快便呼吸輕緩起來。

  今夜無月,馬車外的夜空沉得更加死寂,路過之處,遍地無聲無息亦無燈。

  陸無憂也不是第一次這麼大半夜跑出來追查消息,但還是頭一回覺得有人相陪是真的挺不錯。

  好像路不是一個人走,再長也都不覺得漫長。

  賀蘭瓷迷迷糊糊醒來時,天色尚黑著。

  陸無憂正扶著她的肩膀,想把她放到另一側,見她甦醒,道:「我們已經找到第二處了,第一處是片湖澤,料想他們再怎麼藏東西也不至於藏到水裡去……你要下來看看嗎?」

  賀蘭瓷點頭。

  下來才發現此地是一處小村莊,茅草屋稀稀疏疏立著,且都間隔甚遠,大半夜也幾乎見不到什麼往來行人。

  比對著從葉娘身上拓下來的地圖,甚至可以確定是哪一戶。

  既然來了,也不在乎打攪了。

  陸無憂示意人上前敲門,就在此時,只見村中一個似是巡夜的人過來道:「你們大晚上要找誰啊?那住了個瘋子啊,你們確定沒找錯?」

  瘋子?

  難不成又找錯了?

  陸無憂溫文道:「感謝這位鄉親告知,不過我們還是先問過再說。」

  門敲了一會,都無人應答。

  陸無憂便又耐心地敲了一陣子。

  「啊啊啊啊鬼來了啊啊啊啊,半夜鬼敲門啊啊啊……」

  門驟然打開,卻響起了一個極其古怪卻又嘶啞的聲音。

  陸無憂把賀蘭瓷往後擋了擋。

  只見一個佝僂著背的怪人從門檻裡邁出來,有人即刻點起了燈,燈光映照著他的臉龐,來人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神情痴痴呆呆,口角流涎,看年紀得有四五十歲,模樣竟還有幾分嚇人,無怪乎別人把他當成瘋子。

  他看見門口圍著的眾人,嘴中發出「咯咯咯」的怪笑聲,極其令人不適。

  有人當即控制不住想揍他。

  被陸無憂止住了。

  他依舊很客氣道:「我們受葉娘指引而來,因事出急迫,不免打攪主人休息,還望見諒。不知……」他壓低聲音,「關於沈一光沈大人有沒有留下些什麼?」

  那怪人似乎怔了怔,隨後又大笑道:「哈哈哈哈什麼葉什麼大人,不知道不知道!嘿嘿嘿嘿……我是瘋子,你們來找瘋子問話,你們也是瘋子……瘋子哈哈哈!」

  在寂靜夜裡,竟還有幾分毛骨悚然。

  「……真的不能揍他嗎?」

  「我快忍不住了!」

  賀蘭瓷也有點不適,可她仔細去看,發現這人骨瘦如柴,遍體是傷,手上也全是細碎未處理的傷口,眼瞳底下發紅,隱約布滿了血絲,瞧著又有幾分可憐。

  她走過去問那個巡夜的人:「他是怎麼瘋的?」

  巡夜的人方才沒看見她的臉,此刻看清,頓覺緊張,結結巴巴道:「不、不知道,他來時,就、就瘋瘋癲癲的。」

  「他是什麼時候來的?」

  「來了挺久的……興許是被家人遺棄的吧,我們有時看他可憐也會送些吃的,但最近我們這雖沒受災,但也家家戶戶都緊著糧……唉,夫人你可離遠點,免得被他傷到了。」

  陸無憂剛想再開口,賀蘭瓷已經送別巡夜的人,走回來道:「要不讓他吃點東西再問吧。」

  路上都帶了乾糧和水。

  陸無憂頷首,那怪人卻不肯接,道:「哈哈!不吃不吃!快走快走!」

  從乾糧上掰下一塊,塞進嘴裡,味同嚼蠟地咬了一會,陸無憂才道:「你是不放心,還是不願意告訴我們?既然來了也不妨跟你直說,我們是京裡來的,專為查沈大人的案子而來,你要什麼證明都有,也不用擔心會牽連我們,我不是沈一光,自有能安全逃脫的手段。」他遞過去那塊乾糧道,「也不用在我面前裝了,我目力過人,一開始就看到你警惕地打量我們,不是真瘋。乾糧沒下毒,我夫人怕你餓著,放心吃吧。」最後一句,他說得很溫和。

  剛才還癲狂不已的怪人突然安靜下來。

  「你是……陸無憂陸大人?」

  陸無憂一笑道:「我還以為你看到我夫人就該明白了。對,我沒死,查完這件事,不日便會返京,也不算什麼秘密。」

  怪人嘶啞著聲音道:「敢問陸大人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說來話長,不過線索確實是從葉娘那裡拿到的。」

  說著,陸無憂攤開那張拓下來的地圖:「也不算太好找。」

  怪人從他手裡接過那張紙,靜靜看了一會,忽然眼淚潸然道:「……是我害了沈大人和葉娘!是我害了他們啊!」

  眾人一時皆驚,誰也沒想到他會突然嚎啕起來。

  更令人沒想到的是,只聽沉悶的「撲通」一聲,這怪人竟一下跪在了地上。

  膝蓋觸地,激起塵土飛揚。

  他本就佝僂,哭泣時俯低了身子,像是整個人都蜷在地上,竭力壓抑著哭聲,肩膀不住聳動,聲音嘶啞難聽。

  在天色還未亮的夜裡,比之在墳地,更像是鬼怪哭魂。

  賀蘭瓷和陸無憂一時都沒說話。

  過了好一會,等這個怪人哭夠了,聲音漸低,陸無憂才彎下腰,扶著他的肩膀道:「所以可以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嗎?」

  怪人用皴裂的手抹去眼角的淚,才啞著聲音開口:「小人名叫王義全,本是布政使藍道業手下的吏官,幾年前他剛調來時我們還覺得他為人和氣,然而一次無意間小人發現朝廷撥下來賑災的糧款被支走了大半,雖然小人知道官員貪墨本是常事,但這也太多了……那年飢荒嚴重,道路兩旁都是賣妻賣女的,便宜得甚至不足一兩,還有更慘,譬如易子而食或是……然而無人上報,入夏時還要照常徵稅……但因為朝中有人,不止沒降下懲罰來,考績竟還評了個良上,這實在荒謬。小人良心不安之下,才知道如今益州官場上下沆瀣一氣,這樣的事並不在少數。」

  「……後來小人又遇上了在其他官員手下不忿的人,便暗地裡收集證據,只待能遇上個好官……可我們等了許久,其中還遇到了一個口口聲聲說能幫我們伸張正義,卻轉頭把我們賣了換取好處的貪官……我們死的死,抓的抓,小人也只好躲到這裡裝瘋賣傻,好不容易遇到沈大人,沈大人……」

  他哽咽著無法說下去。

  王義全還依稀記得那位冷肅清臒的大人扶起他的手臂,目光鄭重而端凝道:「你放心,東西先留在你這,本官就算不惜此身,也定會為你們主持公道,將此事上達天聽,還益州一片清明。」

  沈一光仍穿著士子的瀾衫,雖已為官,猶帶些許書生氣。

  好像堅信這世道天理昭昭,仍有浩然正氣。

  他身側也還站著那位容貌嫻雅溫婉,手捧琵琶的女子。

  她目光亦溫柔堅定地望向沈一光,像流水般,無斷無絕。

  「我在益州無可信之人,為防我出意外,後人再無可查,便只能將此地的位置刺到你身上。」沈一光回望向她,輕聲道,「葉娘,你可願意?」

  葉娘微笑著道:「妾身心甘情願。」

  「這藥水刺到身上,可能會時時作痛。」

  「那又如何……」她信手撥著弦,琵琶聲輕靈雀躍,笑容益發明亮,「大人為國為民,有青雲之志,不惜此身,妾身亦然。」一連串的曲音,從她指下流瀉,「大人還要再聽妾身彈一曲嗎?此曲是我所作,只為大人而彈。」

  那時他們站在一起,何其登對,宛若一對璧人。

  「是我害了他們……」

  說完,王義全又俯倒在地,淚如雨下,順著他憔悴滄桑的面龐一行行滾落。

  「沈大人本想寫奏章上稟,結果他的下僕得知,察覺沈大人仕途恐怕不妙,便將之告密給了江安知府,換取前途富貴,沈大人便遭了毒手……聽聞陸大人到此,也在查益州貪腐,陸大人是賀蘭大人的女婿,定也是個堂堂正正的好官,可小人實在不敢再叨擾,生怕大人也……」他拭著模糊的眼眶道,「沒想到還是聽聞大人的死訊,夫人到此我們也想勸夫人早些離開……可能益州也就只能這麼爛下去了吧,畢竟、畢竟……」

  賀蘭瓷深吸一口氣道:「不會如此。」

  陸無憂轉眸看了看她,隨即笑道:「你放心,我與沈大人不同,不會那麼輕易被害……我既然已經得知了此事,不管後面是什麼人,這天都是一定要捅破的。你跟我仔細說說,我回去便寫奏章……不光是你們所收集的證據,還有沈大人究竟是怎麼被害死的,還有那位下僕又姓甚名誰,都一併說清楚了。」

  「那下僕現下人就在江安知府的府上,至於證據……」他蹣跚著從地上爬起來,不一時從屋內拿出一個破舊的木盒道,「大人,這些是摹本,原諒小人實在不敢把他們用命換的證據輕易給出。」

  「無妨。」

  陸無憂隨手打開,裡面零零散散,有賬本殘頁,有往來信件,有按著血手印的證言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能清楚看明白有哪些銀子,在哪年哪月哪日,被以何等方式運出益州,沿途往來皆可查證,包括官員抵京時的孝敬上供,一筆筆都像浸透著血淚。

  陸無憂仔細看過,一時失笑。

  不光是益州布政使與平江伯——麗貴妃的哥哥有牽連,幾乎整個益州官場都多少有干係,麗貴妃受寵至極,和聖上身邊的太監也大都交好,包括司禮監一眾權宦,時時在聖上耳邊美言,能將一個地方貪官污吏描述成重臣能吏,而順帝又一貫握權甚重,並不完全聽信內閣,還不時用內侍打壓,如此一來,造就了這般地方毒瘤。

  聽聞平江伯在京郊修的那座園子,比之王府都更氣魄奢華。

  賀蘭瓷也看了那些罪證,在回去的馬車上一直沉默。

  天色茫茫,東方將白,一輪日曜即將升起。

  陸無憂道:「你一晚上沒睡,該睏死了吧。」

  賀蘭瓷點點頭,又搖搖頭道:「睏,但不是很想睡。」她在衣襟裡找了找,「這是我來之前,問我爹索要的,沈一光臨死前最後送來的奏章摹本,我看過,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所以也一直未曾給你……他只是想做個好官而已……」

  二十來歲中進士,去掉三年守孝,沈一光為官也不過兩三載。

  「……大雍會變好嗎?」

  陸無憂接過,打開沒看兩行,便發現賀蘭瓷目光灼灼地盯著他,是一種隱隱約約含著期待的眼神。

  她好像從沒用這種眼神望向過他,很熱烈,也很認真。

  像有的人看見金銀財寶一般。

  陸無憂愣了愣,展顏一笑。

  「會不會變好不知道,但不能讓蕭南洵上位是肯定的。」他抬了抬她的小臉,「賀蘭小姐,要不你直說對我有什麼期待吧,我努力看看。」

  賀蘭瓷把腦袋擱在他的手掌心上,想了一會,又縮回來道:「可能還是太為難你了。」

  「也不算為難,只是從考上進士,到進內閣,目前最快的記錄也需要幾年,這還得是內閣無人,聖上破格拔擢,而且我年紀太輕了,文臣又不像武將,有軍功可以去掙……」陸無憂頓了頓道,「但我答應你,只要我做一天官,便做一天好官,不管權位高低。」

  賀蘭瓷又把腦袋擱回來了,還滾了滾:「陸大人,你是不是應該更有自信一點。」

  竟有那麼一分像在撒嬌。

  陸無憂心口微動。

  角度和位置也很合適。

  但陸無憂只是捏了捏她的臉,笑道:「行,我努力早日官居一品,位極人臣,革新吏治,將貪官污吏全送進詔獄,治國平天下,為萬世開太平。」

  這話說得賀蘭瓷也笑了。

  笑過之後,她略略歪頭道:「你是不是想親我?」

  陸無憂坦然承認:「嗯。」

  賀蘭瓷慷慨道:「那你親……」

  「親一下。」

  陸無憂說著,在她唇上飛快地啄了一下。

  賀蘭瓷微微一悸。

  只是很快,她又有幾分惆悵:「是我胡思亂想,你盡力就好,不用變成……沈大人那樣。」

  「不,你對我有期待我還挺高興的。」陸無憂聳肩道,「我也很慶幸,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有那樣的結局。」

  這是實話。

  若沒有十足把握,他也不會貿然來益州。

  賀蘭瓷反復思量了一會,斟酌著道:「你要是做沈一光,我也不是不能做葉……」

  她居然微妙地理解了那種感情。

  像是士為知己者死,又像是高山流水遇知音。

  忽然還有了一點憧憬。

  「行了,不用那麼努力哄我做官了。」陸無憂伸手擋住她的眸子道,「快睡吧,免得回去之後引人懷疑。」

  賀蘭瓷略微不滿道:「你讓我說完……」

  她還想再跟他表達一下。

  可惜賀蘭瓷又確實睏了,被遮住眼睛,睏意席捲而來,她一會便低著腦袋在陸無憂身上打盹。

  陸無憂乾脆把她拽過來躺在自己膝蓋上,伸手去給她脫繡鞋。

  賀蘭瓷大驚,掙扎著道:「……這不成體統!」

  陸無憂道:「你都不是大家閨秀了,還在意這個做什麼?」

  「那也不……」

  然而,陸無憂順手就把她給按倒了。

  賀蘭瓷權衡過,確實沒法在這裡和他搏鬥,又挨不住睏意,還是蜷著身子,聞著陸無憂身上讓人安心的氣息,在他懷裡睡去。

  陸無憂指尖輕拂她垂下的碎髮,心中異常平靜且無畏,凝視了一會,居然也生出睏意,便緩緩閉上眸子。

  怎麼可能呢,他不會成為沈一光,她也做不成葉娘。

  他是要大權在握的人。

  ——更何況,他也不會讓她死。

  馬車顛簸中,有晨曦順著車簾縫隙湧入,落在賀蘭瓷的髮梢與陸無憂的睫前,勾勒出彼此依偎的身形,一室靜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6 11:25 PM

第六十九章

  「我們可能要準備回上京了。」

  賀蘭瓷微驚道:「這麼快?但是他們好像還沒被挑撥起來……」

  陸無憂笑了笑道:「那是明面上,你渾水攪完了,他們暗潮湧動是沉在水底下的,回頭看他們送回京的公文就知道了,保不齊還有送到平江伯府上的。」

  賀蘭瓷稍稍放下心來。

  他們此時仍是偷偷見面,在一處酒樓的二層雅閣裡,陸無憂端著酒自斟自飲,並且以旁邊堆疊的酒壇來看,她來之前,他就已經喝了好一會了。

  ……他是真的好能喝啊。

  賀蘭瓷看見這麼多酒壺,還有幾分心有餘悸。

  陸無憂算了算時辰,又拍開一壇新的,抬眼對她道:「我是不是好久沒帶你看戲了?」

  語氣有幾分飲酒後的散漫。

  賀蘭瓷還在納悶這個看戲是怎麼個看戲法:「要看什麼……」

  陸無憂已經一手提著酒壺,另一手攬住了她的腰,一陣勁風拂開窗,他順勢踩著窗檯從雅閣裡飛了出去,說話聲仍帶著淡淡散漫:「看來你都忘得差不多了。」

  賀蘭瓷許久沒經歷過這種凌空感,是真的差點快忘了他會飛。

  但驟然騰空時,竟還有幾分懷念,也奇異地沒了當初的懼怕——當時她恨不得緊緊貼在陸無憂身上,連看地面都覺得心驚肉跳——現在被陸無憂抱在半空中,身子隨著他時起時落,除了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以外,居然更多的是一股奇特的興奮感。

  不過,冷風拂面,吹得面頰微微刺痛,她還是把腦袋往他那側了側。

  卻正瞧見陸無憂面無表情的側顏,他唇微抿著,不帶笑,像一條平直的橫線,目光也很淡,神色間那股散漫還混雜了說不出的似譏似誚的味道。

  是他心情不太好時的表現。

  賀蘭瓷伸手,剛想觸碰了一下他微擰的眉尖,便感覺到陸無憂停下了,他腳尖輕點,履地無聲,停在一處屋簷上。

  她認得這個地方。

  是江安知府的屋簷上。

  天色近黃昏,一抹斜陽正要落進地面之下,暮光徐徐爬上屋簷。

  陸無憂把賀蘭瓷放在屋脊上,也坐到了另一側,他拎著酒壇喝了一口,伸長腿道:「出賣沈一光的那個下僕叫沈二,跟了知府封天年後,便已改名叫封二,在府上做雜吏,順便幫他幹些見不得人的事,你一會便能見到……」

  隨著他的說話聲,一個瞧著低眉順眼,身形如竹竿的人鬼鬼祟祟出現在了他們視野透過窗棱恰巧可見的偏僻柴房內。

  賀蘭瓷屏息在看,心頭生出些許厭惡。

  卻見那人搓了搓手,略帶點興奮道:「嬌娘、嬌娘你在嗎……」

  陸無憂又道:「其人貪財好色,但挺會偽裝,跟著沈一光大概是圖他進士老爺的前程,不過你也知道寒門學子剛入京為官大都囊中羞澀,甚至還有外借錢帛的……」說著,他似想起什麼,又喝了兩口道,「馬上會出現的嬌娘你也認得,是江安知府的寵妾,玉嬌夫人,還是你搭的線。」

  賀蘭瓷訝然道:「還真是玉蓮的姐姐?她……沒問題嗎?」

  陸無憂點頭道:「是個聰明人,知道侍妾做不長久,我許諾頗豐,她鋌而走險。」

  說話間,柴房外面真走進來一個嬌媚但又弱柳扶風的女子。

  她穿著桃紅並蒂蓮織錦襖裙,頭上一支鏤金雕荷花的玉步搖,還有其他零零碎碎的釵環珠寶,耳珰叮噹,看衣著便知受寵,容貌和他們府上那位玉蓮姑娘有五六分的相似。

  玉嬌似嗔非嗔道:「冤家,你怎麼來得這麼早。」說話聲嫵媚婉轉,動人心弦。

  封二道:「嘿嘿,夫人,小人做夢也沒想到您能看上小人……這不日思夜想,天天就盼著此時。」說著,就要撲上去親吻。

  賀蘭瓷微微感覺不適。

  陸無憂仰起頭來,「咕咚咕咚」把酒水飲盡,一縷酒液順著唇角滑至下頜。

  他用袖口拭去,方道:「先看下去。」

  玉嬌果然攔住他,巧笑著從袖子裡取出一支玉瓶,道:「冤家,先別急,我這有瓶助興的好東西,封天年那個老家伙平日裡最喜歡用。」

  封二急不可耐道:「我年輕著呢,用不著。」

  玉嬌仍是笑道:「你試試嘛,不然我也怕累著你,而且……」她附耳在他耳邊又不知說了些什麼。

  色令智昏,封二如今箭在弦上,又見美人嬌笑,言辭更是熱辣,心道她果然骨子裡浪蕩,封知府那個老頭哪裡能滿足得了她,不知還在這後宅裡找過多少人,頓時一陣血往上湧,接過玉瓶,二話不說喝下,剛想對她說「這樣總可以了吧」,卻忽然感覺到一陣目眩。

  「你……」

  剛才還巧笑著的美人斂了笑容,竟一步步往後退去。

  然而可怕的是,封二不止大腦疼痛無比,視野裡隱約浮現出了一個,他最不想見到的人。

  賀蘭瓷見那男子喝下之後,按著頭顱嘶聲痛呼,隨後面露驚恐之色。

  她也不由疑問道:「他喝的是什麼?」

  陸無憂簡單道:「一種藥,喝完之後形若醉酒,能讓人憶起最不想憶起的事情,見到最不想見到的人。」

  玉嬌已經悄然退出了柴房外。

  封二痛呼了一陣子後,又大吼大叫起來:「不、不可能……你已經死了!沈大人你明明死了!你不可能出現在我面前!」

  他大叫的同時,柴房外又闖進來一夥人,為首是個衣著富貴體態豐腴約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後面則是一眾家僕。

  「小人親眼看見封二和玉嬌夫人在此地幽會,不信……」

  可推開柴房門一看,裡面只有形若癲狂的封二一個人。

  封二見進來一群男子,瘋癲更甚,尤其眼睛緊盯著為首的江安知府道:「沈大人!你怪不了我!是你自己想找死!我都幫你談好了!只要你不上那封奏章,知府大人就願意給你兩千兩白銀,那可是兩千兩啊!你得攢多少年才能攢到!可你不願意,說什麼都不願意,那我能怎麼辦!還能跟著你一起倒黴嗎!嘿嘿,是你自己傻,怪不得我……」

  封天年神色倏然一變,高聲道:「快來人!來人堵住他的嘴!」

  封二竟像真的瘋了一般,他抄起旁邊放著的柴刀,一把便砍向了封天年,口中還唸唸有詞道:「你都死了,已經是個鬼了,我殺了你,送你回去……」

  賀蘭瓷還未看清,便被陸無憂遮住了眼睛,只聽見慘叫聲。

  「算了,也沒什麼意思。」

  他說著,便把賀蘭瓷又抱了起來,身形騰起,朝著楚府飄去,同時言語疏懶道:「沈一光之案是江安知府所為,那位玉嬌夫人還答應幫我打聽他的屍骨在何處,事成之後,我給她一筆錢財,送她新的身份與情郎私奔——回頭我打算把沈一光的屍骨和葉娘埋在一起,算積德行善吧。」

  言語之下,有掩飾得極好的意興闌珊。

  賀蘭瓷動了動唇道:「還是有意思的,我有覺得痛快,剛才你幹嘛不讓我看完……」

  陸無憂低頭看她真誠疑惑的面孔,道:「……你想看砍人?」

  賀蘭瓷道:「無辜之人被砍我自然不想看,但罪有應得,我還是……」她斟酌道,「有點想看的。」

  陸無憂默默道:「那我們現在折回去?」

  賀蘭瓷道:「你都飛這麼遠了,還是算了吧……」

  她聽起來,還像是很好脾氣地包容他。

  陸無憂:「……」

  賀蘭瓷思緒飄了一會,又道:「……而且,我還以為你不會做這些麻煩事。」

  畢竟他已經拿到了線索,其他什麼都可以不必再做。

  找到沈一光的屍身也並不能讓他復活,至於讓兩人合葬更只是一種慰藉,能為沈一光翻案,還益州清明,大抵才是真正有意義的。

  陸無憂笑了一聲道:「一點點悲憫吧。」說著,他又一頓道,「我在你心裡這麼冷血嗎?」

  「也不是。」賀蘭瓷有點緊張道,「就是……」

  她也不知該怎麼解釋。

  有些淺淡的酒氣,順著風湧來,陸無憂微微勾起唇角,已經知道她想說什麼:「我做過無用的事情,多了去了。是人都有七情六慾,被情緒擺布,做出再蠢的事情也都不稀奇……」他補充道,「當然,我還沒有那麼蠢的時候。」

  賀蘭瓷靜靜看著陸無憂的側臉,他桃花眼斂著,眼尾仍然微翹,天然便顯得風流又多情——但從一開始她就知道這個人還挺無情的。

  可相處久了,發覺他又不似完全無情。

  話雖說得多,但好像也很難捉摸到他到底在想什麼。

  甚至,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盯著陸無憂看,只是覺得有點想看他。

  陸無憂發覺她的視線,微微轉眸過來道:「怎麼了?」

  賀蘭瓷又抓緊移開了視線,看向遠處,岔開話題道:「我們具體什麼時候離開益州?」

  陸無憂道:「不是明日,便是後日,宜早不宜遲。」

  賀蘭瓷應聲道:「哦。」

  陸無憂敏銳道:「你是不是想說什麼?還有什麼沒做完的?或者……你不想走?」

  賀蘭瓷這才定了定神,想了想,道:「也是該回去了,不過……」她揚起唇,竟還笑了笑,「本來以為來益州會格外凶險,但這樣的日子似倒也很有意思,好像做什麼都可以,什麼都不用怕……」她抬起眸子看了他一眼,「是……你說的自由麼?」

  陸無憂不由失笑:「這才哪到哪?只是這裡沒那麼多錦衣衛和東廠番子,也不用時時擔心得罪人,而且我們還得冒風險做事。」

  賀蘭瓷悵然點頭。

  回上京就不會了,可能又要回到一成不變的日子。

  陸無憂轉口道:「益州是沒必要再來了,不過以後有機會可以去其他地方。」

  賀蘭瓷立刻又點頭。

  模樣看起來格外乖巧。

  陸無憂輕笑了一聲道:「要不我以後找機會外放算了。」

  賀蘭瓷搖頭道:「還是在翰林院好些吧。」

  陸無憂道:「……?你怎麼比我還功利。」

  賀蘭瓷義正辭嚴道:「我不是為你考慮……」

  「好吧,我也是隨便說說。」

  只是說完,陸無憂眉宇間有一抹淺淺,幾不可察的鬱色,一閃即逝。

  隨著暮色降臨,陸無憂身形移動間,也很快把賀蘭瓷送回楚府。

  地方上都指揮使的府邸相較而言自然是最安全的地方之一。

  他輕車熟路地從窗戶裡進去,把她放下,輕聲道:「載你出府的馬車已經回來了,他們會以為你是正常回來的。」

  賀蘭瓷點頭。

  剛才還是近黃昏,現在已經光線昏昧,她點了盞燈。

  燭燈散發出淡淡的光,籠在陸無憂一側的臉上,又在另一側投落下昏黃的陰影,清逸如水的面龐被分割成了兩塊,眼眸垂著,更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他低聲道:「反正也快走了,你還有什麼事沒有?」

  賀蘭瓷想了想,好像真的沒什麼事。

  但要脫口而出時,意識到她說完,陸無憂可能就走了,而這或許是他們在益州的最後一天也說不準。

  她猶豫了一下道:「那你回去,要做什麼?」

  陸無憂似乎有些意外,眼皮一抬道:「回去寫奏章吧,其他也沒什麼。」

  賀蘭瓷又想了想,不由自主道:「要不你再坐會?」

  陸無憂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了一會,看得賀蘭瓷臉上發燥,又不動聲色移開道:「也行。」

  賀蘭瓷掩飾地低頭,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幹什麼。

  陸無憂倒是落落大方地坐在了椅子上,像是在等她的下文。

  可都沒人說話,便沉默了下來。

  這沉默竟還有久違的尷尬。

  賀蘭瓷眼睛瞟見桌上的茶壺,道:「那個……我給你泡個茶?我新學的。」

  這還真是新學的。

  益州官員家眷中有好茶道的,她為了與人套近乎也假裝似懂非懂很感興趣的模樣——畢竟雖然她不會品茶,但時常看陸無憂泡茶品茶,也能像模像樣的演出幾分來——對方見狀大喜過望,吩咐丫鬟捧來茶具,說要教她如何泡茶,賀蘭瓷推辭不得,也只好跟著學了一點。

  以前不學是覺得用處不大,現在賀蘭瓷也慢慢意識到,世上沒有無用之學。

  陸無憂聞言,微微詫異道:「你還學了這個?你泡吧。」

  賀蘭瓷將袖子略往上紮了,低垂螓首,用濕布淨了手,都擦乾淨之後,才去外間取了水煮上,又去擺弄茶葉和茶具——當然也全是楚府現成的。

  美人神情專注,素手烹茶,毫無疑問是賞心悅目的,而且還真透出幾分清雅的仙氣來——如果不去計較她生澀且越發手忙腳亂的動作。

  賀蘭瓷原本是把步驟記得很清楚的,每一個環節也瞭然於胸,她覺得自己應該會很熟練才對。

  但沒想到,實際泡起來完全不同。

  尤其陸無憂還反身趴在椅背上,手肘支著下頜,一眨不眨地看她,目光頗帶審視,好像下一刻就會出聲指點江山。

  可他又遲遲沒有開口。

  賀蘭瓷不由更加緊張,甚至還有幾分後悔,早知道應該練熟了再來泡。

  不應該這麼貿然。

  但騎虎難下,她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泡,越緊張越容易出錯,在第二遍過水時,有些許水漏出來,滾水燙在手指上,賀蘭瓷瞬間倒吸了一口氣。

  陸無憂立刻走過來,抓住她的手看。

  食指指腹處被燙得通紅一片。

  賀蘭瓷還有點不好意思:「……應該一會就好了。」

  陸無憂微微擰眉,道:「燙傷好不了那麼快。」說著,便從懷中尋出藥來,單手啟開瓶塞,指尖舀了一點,便塗到了賀蘭瓷的指上。

  手指上傳來細膩清涼的觸感,很快便淹沒了疼痛,但又說不上為什麼還有點發燙。

  賀蘭瓷點頭道:「……哦。」

  隨後又想,他真的不笑話她兩句嗎?

  陸無憂抬眼看她:「你是不是還想說什麼。」

  賀蘭瓷道:「沒有。」

  陸無憂便又道:「還疼麼?」

  她慢慢抽回手道:「不疼了。」

  陸無憂眼見她似乎還有些遺憾地望向茶具,嘆了聲道:「我來泡吧。」

  賀蘭瓷更加不好意思:「……算了,還是不泡了!」

  她也不是真的那麼想泡茶喝茶。

  陸無憂的視線便又落到了她的臉上,像是想弄明白她這一晚在折騰什麼。

  賀蘭瓷低頭去收拾茶具,陸無憂也垂首幫忙,手指不經意撞到了一起,陸無憂乾脆也不掩飾了,伸長指按住賀蘭瓷白皙的手背,壓低了聲音,拖慢語調,帶三分醉意開口。

  「賀蘭小姐,你這麼留我,是不是想睡我了?」

  「……!」

  賀蘭瓷一失手,差點把楚府那看起來價值不菲的五彩釉細瓷杯給砸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6 11:32 PM

第七十章

  然而口出狂言那個人,還很神色平靜,只是他也沒有接下來的動作,好像只是隨口一說。

  賀蘭瓷努力抓住那隻快掉下去的細瓷杯。

  手指還泛著點滾燙。

  過了一會,總算能抬起眼睛來看他。

  陸無憂嘴上說著不客氣的話,唇上卻只掛著淡淡的笑,竟還顯得很溫和:「你怎麼該敏銳的時候不敏銳,不該敏銳的時候這麼敏銳。」

  賀蘭瓷這才找到點自己的聲音,疑惑道:「嗯?」

  陸無憂的指還輕壓著她的手背,道:「你還是人別這麼好了,我很容易得寸進尺的。」

  賀蘭瓷總覺得陸無憂領會的,和她想傳達的,並不是同一個意思。

  至少她其實並沒有想那麼多。

  賀蘭瓷斟酌著道:「我想留你,是因為……」

  陸無憂大部分情況下都很坦蕩,賀蘭瓷也一貫覺得積極交流,有利於消除矛盾,可此刻話至嘴邊,才發覺也很難開口。

  ……想留他,僅僅是因為覺得有一絲不捨。

  陸無憂突然嘆了口氣,又道:「不過在這裡留點紀念也不錯。」

  按著她手背的手指終於游移上去,握住肩膀,淺淺的吻落下來,呼吸也很清淺,像夾雜著嘆息,唇瓣倒是很滾.燙,酒氣氤氳醉人。

  賀蘭瓷後腰抵著桌角,陸無憂吻得很溫柔,但她的心跳聲卻慢慢加上去。

  之前的親吻大都是激烈和刺激的,這一次因為十分輕柔,更多了些舒服的感覺。

  如同細細密密的水流,潺潺不絕。

  賀蘭瓷後知後覺感覺到,陸無憂像在尋找慰藉一般,從她這裡緩慢汲取著什麼——雖然她看出他有點不高興,但遇到益州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情,想也很正常,只是沒料到,他居然這麼不高興。

  很想問他,但嘴被堵著無法開口。

  而且……這肯定會煞風景。

  夜色已徹底沉下來,只餘燭燈搖曳的火光。

  賀蘭瓷乾脆將手臂搭在他的肩頭,鬆鬆環住,任由陸無憂越發纏綿細膩地吻著,只鼻腔發出輕微的「嗯」聲,近在咫尺,能看見陸無憂闔著眸子親吻時的神色。

  帶一點點的沉淪。

  而且因為過於純粹的親暱感,她甚至也沒法生出太多的警惕。

  唇舌間盈滿了陸無憂的氣息,還是那股冷寂空曠寒潭中若有似無飄散的一絲甜意,乾淨清冽。

  賀蘭瓷想,她其實是喜歡和陸無憂親吻這件事的……

  還沒等她細想,便感覺到陸無憂輕捏了一下她的腰,聲音從略分開的唇中傳來:「……怎麼還在走神的?」

  他睜開眸子看她。

  賀蘭瓷像被抓包一般,微微緊張道:「我下回注意。」

  「行吧。」

  陸無憂輕笑一聲,又吻了上去,只是這次更熱烈了幾分,握著她腰的手也來到衣裙上,輕抽著衣帶,衣裙鬆鬆散開,他順勢扯了扯她的襟口,剝出一塊新雪似的肩頭,素色衣裙襯著,堆雪砌玉一般。

  唇貼了上去。

  賀蘭瓷被他親得縮了下,不由羞恥地拉了下衣襟,突然意識到一件事:「我們現在還在楚府上!」

  陸無憂輕吻著她的肩頭道:「你不是讓霜枝他們擋在外面,我們聲音小點就行。」

  賀蘭瓷回想起自己每回發出的聲音,和陸無憂激烈的動作,頓覺糟糕:「怎麼聲音小……」

  「我動作輕點。」

  陸無憂乾脆抱起她。

  賀蘭瓷攏著自己的襟口道:「要不還是……」

  陸無憂把她放在榻上,指尖沿著她的鼻樑往下滑,眸色漸深,呼吸漸沉:「都這樣了,怎麼還在打退堂鼓的,待會我去把門閂上……反正我們明後日就走了,回上京之後很快也會知道我還活著,不用太在意……」

  胸口其實並不能完全遮掩住,兩管精巧的鎖骨也清晰分明。

  於是,他的指尖又落到了其上。

  賀蘭瓷抵抗的意志搖搖欲墜。

  陸無憂又附耳道:「而且你不是,喜歡刺激點麼?」這種時候他的聲音總帶點蠱惑。

  賀蘭瓷恥道:「……不是這種刺激!」

  他語氣微微散漫:「我還挺喜歡的。」

  結果還是半推半就了。

  興許是因為那不甚明亮的燭燈在暗夜裡透出的光影過於曖昧,又或者今晚陸無憂的親吻實在過於繾綣,氣氛過於合適,再不然就是……真的也挺久沒成事了。

  賀蘭瓷也有一分,自己不太想承認的懷念。

  好在陸無憂也很信守承諾,動靜小了許多,只是這樣輕緩慢送,反而更折磨人。

  賀蘭瓷緊咬著唇,不敢發出半點多餘的聲響,面上霞色一片,凌亂的鬢髮間,螓首也在不停搖晃。

  陸無憂抬頭又去吻她,把嗚咽聲盡數吞嚥。

  好一會,他才在她耳邊,輕嘆著道:「好溫暖。」

  賀蘭瓷眼淚又快落下來了,水光墜在眼睫前,忍不住輕聲道:「……你……你閉嘴吧。」

  陸無憂像沒聽見似的,又低聲道:「不想出來。」

  雖然他很顯然已經盡量話少了,但並不妨礙賀蘭瓷希望他能什麼都不說。

  她張口,洩憤似的一低頭咬住了他的鎖骨,在那裡留下個淺淺的牙印,陸無憂大抵是又笑了一聲,才道:「隨便你咬。」

  恰在此時,門外忽然響起了腳步聲。

  賀蘭瓷頓時一凜,嚇得頭皮發麻,渾身緊繃,身體都有點不聽使喚,就想去推開陸無憂。

  陸無憂悶哼一聲,按緊了她道:「你怕什麼,又不會進來……」

  賀蘭瓷一把摀住了他的嘴。

  更糟糕的是,門外還傳來了對話聲。

  楚瀾的聲音響起:「賀蘭她不在嗎?我還有事情要跟她商量呢,我已經下定決心了……」

  偏陸無憂嘴堵上了,動作卻沒完全停下,賀蘭瓷連忙又把自己的嘴也捂上了。

  ……倒真應了陸無憂那句話,刺激得要命。

  剛才還覺得輕緩,現在不過幾下,就覺得受不了,雪白的足趾都蜷緊了。

  隨後響起的是霜枝的聲音,她咳嗽了一聲道:「那個,我們夫人她今天身子有些不適,回來後已經睡了。」

  楚瀾疑惑道:「真的嗎?我怎麼看見還有燈亮……」

  賀蘭瓷無比懊惱,不應該覺得那燈光弱,就忘記叫陸無憂滅掉。

  好在霜枝還算機靈,又道:「哦,我們夫人她有時候是會點著燈睡的,會覺得比較安心。」

  楚瀾應聲道:「原來如此,是因為……」她猶豫著嘆氣道,「那位嗎……唉……」

  賀蘭瓷看著眼前「那位」唇角還掛著笑的人,只覺得尷尬。

  霜枝也覺得尷尬,連忙道:「不、不是,是我們夫人她自己的毛病,您、您不用擔心……」

  聽見楚瀾道「我知道了,那我先回去了,明日再來」,腳步聲漸去,賀蘭瓷總算鬆下一口氣,也放開了手。

  就聽見陸無憂意蘊悠長地意有所指道:「……你剛才快把我弄死了。」

  賀蘭瓷瞪他,緊張得聲音都有點發抖:「你才快把我……」

  陸無憂在她唇上親了一下,道:「好了,沒事了,那就繼續吧。」

  ……咬一口不夠,她還想再咬他兩口。

  不過,這一回趕在崩潰前,賀蘭瓷總算數清楚了次數,但仍然沒有什麼氣力。

  結束後,陸無憂還沒放開她,在她肩窩和頰邊輕吻著,羞恥心大概是一點點被拉低的,朦朧的光還映照著,地上有散落了一地的衣衫和裙裾。

  扯過來覆蓋上的被縟裡,汗涔涔的軀體還微妙地貼著。

  在深秋近冬,悄然無聲的夜裡,居然生出了別樣的繾綣。

  她側頭看了眼陸無憂,動了下身子,陸無憂悶聲道:「貼這麼近,你最好別亂動。」

  賀蘭瓷微微震驚。

  陸無憂又道:「怕你累著——別這麼看我,我年輕人,血氣方剛很正常。」

  說著,他握住她一隻軟綿綿的手,順著細嫩的指尖往上親。

  賀蘭瓷才發覺,他是真的很喜歡,在這之後,親暱的溫存一會,被握住的手先前被燙傷,但現在早不痛了,只剩下一點微妙的心悸,感覺像是心頭長出一些奇妙的枝丫。

  她嘗試著也捉住陸無憂的一隻修長,指骨分明,又清瘦的手,剛抵到唇邊,他就先不自在地抽手道:「你也……沒必要跟我學。」

  賀蘭瓷腦袋上冒出點疑惑來:「……為什麼不行?」

  陸無憂道:「你也沒必要……」他住口,「沒什麼。」

  燈光還亮著,他身上酒氣散了大半,但眉宇間依舊有熏然欲醉的味道,他五官生得好,此刻更顯,眉梢眼角既風流含欲又勾人心魄,還有平素見不到的幾分浪蕩。

  賀蘭瓷猶豫間道:「……你生得還挺好。」

  陸無憂盯著她道:「你之前已經誇過了。」

  賀蘭瓷道:「哦。」

  又看了她一會,陸無憂伸手揉亂了她的長髮,磨磨蹭蹭起身穿衣,他還是得離開,不然指不定待會又怎麼禽獸。

  賀蘭瓷這會竟又生出了一些古怪的不捨……

  她努力把這種奇怪的情緒壓下去,聽見陸無憂道:「怎麼感覺像在偷情。」

  賀蘭瓷:「……???」

  陸無憂道:「……也挺不錯。」

  賀蘭瓷剛才的情緒倒是消散了一點,提醒他道:「我們名正言順的。」

  陸無憂隨口道:「但我現在名義上是個死人,我們這應該算人鬼殊途,再續前緣,夢中相合,說不定還能夢中遺子……未靈的話本裡似乎見過。」

  賀蘭瓷不由道:「你還是少點看未靈的話本吧!」

  陸無憂一笑,倒沒了之前的鬱色。

  見他快走,她忽然想起件事,「你……之前為什麼不高興?」

  陸無憂動作一頓,笑道:「回頭馬車上再告訴你吧。」

  ***

  第二日,楚瀾還是來找她了。

  賀蘭瓷換上最厚實的衣衫,還圍了領,假裝身體不適躺在榻上。

  楚瀾兜了兩句圈子,就開始抱怨起來:「……我爹非要我嫁人,之前去上京也是為了讓我找找合適的夫婿,但我是真的找不到,他現在要我嫁給他手下的參將,但我實在不願。」

  賀蘭瓷雖然不常在楚府,但也偶爾聽到過他們父女倆爭執,她既為客,還是當做沒聽見。

  不過這個煩惱倒是曾經感同身受過。

  她正斟酌著如何開口,就聽楚瀾道:「所以我決定逃了,我準備去投奔邊關的叔父,你覺得怎麼樣?等我打出些名堂來,他應該就不會逼著我嫁人了。」

  賀蘭瓷:「……」

  還有這種可能?

  楚瀾這時倒有些扭捏,道:「我也沒多少人商量,正好你在,便來問問。你覺得如何?」

  原本的賀蘭瓷可能會委婉勸她多深思熟慮,這聽起來也太不可思議了,但現在的賀蘭瓷思忖了一會,道:「此去安全嗎?」

  「安全得很,我肯定會帶著兵走,而且我小時候就常去找叔父。」

  賀蘭瓷便笑了笑道:「你不後悔便好。」

  她好像也只是在等她這句。

  楚瀾鬆懈下來,立刻又笑道:「對了,聽聞你要回上京的,反正都是朝北,不如,我跟你一起走!」

  賀蘭瓷頓時額頭冒汗:「……那還是多謝好意了,我此行不太方便。」

  ***

  確實不太方便。

  出門前,陸無憂便跟她說了,她在江安城裡有身份在,又相互牽制還算安全,城外他又尋到一夥蕭南洵的人馬,在回京必經之路上等她。

  所以他們並不是徑直回去,而是取道向西,還打算多偽造兩輛馬車,從不同的道路回去。

  ……有陸無憂在的確是安心許多。

  賀蘭瓷踏上馬車,就見他低頭在紙上寫著什麼,旁邊小茶爐上正咕咚咕咚煮著水,還擺著一應茶具。

  感覺到人進來,陸無憂頭也不抬,手指一指道:「你要是想練,可以用這個。」

  賀蘭瓷:「……」

  這種體貼是真的沒什麼必要,而且還略顯羞恥。

  正在默然著,陸無憂突然道:「我那天心情不好是有緣故,本來不太想說。」

  賀蘭瓷也稍微回神,道:「不是因為沈一光和益州的事情……」

  「是,也不是……」陸無憂按著眉心,神色慢慢沉斂下去,「奏章的問題。」

  賀蘭瓷不確定道:「寫得不順利?」

  不太確定是因為這是無法可想的事情,賀蘭瓷見過陸無憂寫奏章,略一思忖後,他下筆幾乎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好像思維從不凝滯。

  「對……我寫了幾次都不太順利,奏本都燒了兩本,不過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就是我可能得再煩惱一陣子。」陸無憂頓了頓道,「想要直言不諱其實在官場上很難待下去,但益州那群蠹蟲自然也是要管的。」

  他捏著筆桿子,手指緊握,神情微凝,眉頭也蹙著。

  一瞬間,賀蘭瓷覺得他握得彷彿不是一支筆,而是一把劍,一柄槍,帶著無法斂卻的凶意,整個人的氣質都凜冽了起來。

  陸無憂直身坐著,清瘦但不單薄,他一向背脊挺直,身姿也似一桿槍。

  賀蘭瓷望著他,怔了怔,心頭湧起一股道不清說不明的滋味。

  直到他身上的氣質逐漸消彌。

  賀蘭瓷動了動唇,忽然莞爾一笑,聲音很輕柔道:「做你覺得正確的事情就好。」

  她爹就是做御史的,她自然大概知道他的掙扎。

  陸無憂微微停了筆,仰頭看她,正想開口,就發現賀蘭瓷在隨身包袱裡翻找了一會。

  「在找什麼?」

  賀蘭瓷把一小包包好的油紙攤開在陸無憂面前。

  「不知道你為什麼不高興,所以先買了一點。」

  是一小包飴糖。

  陸無憂神色微動。

  賀蘭瓷猶豫了一會,伸出指尖,撫了一下他的眉心。

  陸無憂輕輕勾唇道:「怎麼,神女想點化我?」

  賀蘭瓷捏起一顆飴糖塞進他十分多餘的嘴裡。

  陸無憂任由飴糖在舌尖潤開,靜了一會,眸光閃爍道:「你這樣……我會想多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6 11:41 PM

第七十一章

  取道西折,再至北上,等賀蘭瓷和陸無憂抵京時,已確實入了冬。

  沿途可見的草木逐漸蕭條,寒風瑟瑟。

  以往是賀蘭瓷最難熬的時候,她血氣不足,一入冬就容易手腳冰涼,青州冬暖還好,在上京時,屋內透風不說,又不能時時燃著炭火,也很容易染病——這次興許是鍛煉卓有成效,賀蘭瓷幾乎沒感覺到體寒。

  而且她剛稍打了兩個噴嚏,陸無憂就抓了她的腕診脈,又叫人去買藥。

  賀蘭瓷還試圖勸阻:「我還沒得風寒……」

  陸無憂在小茶爐裡煮著藥,濃鬱的苦藥味蔓延出來,他不由微微皺眉:「這個沒得商量,真風寒入體就遲了,還是你想……」他垂眸,半真半假道,「我親口餵你?」

  賀蘭瓷:「……?」

  疑惑完,她又遲疑道:「你不是很怕喝苦藥?」

  陸無憂:「……」

  重點是在那裡嗎?

  她當真對他寬容得好似越發沒有底線,由不得人不多想,但又……很難去徹底分辨。

  快至上京,遠遠在城外,陸無憂就又把他的官銜牌給掛起來了——說實話,官位並不如何,但科名是著實嚇人,六元及第無人不知,前不久大雍上下學子都還在為這位狀元郎惋惜,可沒想到竟還能見到人打著這個牌子回來。

  就算是他的遺孀,那位賀蘭夫人回來,也不至於……

  正當眾人想著,入城時,卻見那位清雅無雙的狀元郎毫髮無損地掀開簾子踏步而下,仍舊還是當日御街誇官迷倒過眾人的俊俏郎君,而從掀起的簾子下,也能看見他那位豔冠上京的夫人。

  一時間,這個消息如石投水,口口相傳間激起一層層漣漪。

  「陸狀元居然沒死!還和他夫人一道回來了!」

  「果然是文曲星下凡,吉人自有天相!」

  「當日賀蘭夫人出城還有人說風涼話呢……沒想到她居然真的能把她夫君帶回來!」

  ***

  回到府裡,賀蘭瓷總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坐下吃飯,陸無憂還嘆了口氣道:「我都快忘了好菜是什麼滋味了……」

  「你在益州……」

  陸無憂聳肩道:「有什麼吃什麼,倒胃口的事情也很多。」

  賀蘭瓷仔細端詳,是覺得他瘦了一點,便用公筷給他夾了菜。

  陸無憂轉眸看她。

  賀蘭瓷被他瞧得有點不好意思,但很快理直氣壯道:「你也給我夾過。」

  「我那是……」陸無憂夾起賀蘭瓷遞過來的菜,一頓,輕笑道,「覺得你太瘦了,而且也沒吃過什麼好東西。」

  「可……你也瘦了,自己沒發現嗎?」

  陸無憂嚥下去之後,才恍然道:「有麼?」隨後又意有所指,拖著調子道,「你好像也沒怎麼摸我,這麼確定?」

  賀蘭瓷:「……」

  算了,他還是少說話吧。

  院子裡的樹苗比陸無憂離開前長高了不少,頗具雛形。

  他微微驚詫道:「你不是說要好幾年才能長大?」

  賀蘭瓷點頭道:「買的時候是這麼說的,不過,興許養得比較好,就能長得比較快……」

  陸無憂按著樹幹,晃了晃,感受了一下它的結實程度,笑道:「行,茁壯成長,挺好。」

  傍晚歸來,賀蘭瓷張羅著人把東西收拾進府裡,陸無憂則先去淨室沐浴。

  這一路風塵僕僕趕路,路上也不便仔細清洗。

  等她忙完,束著髮去淨室沐浴時,陸無憂已經洗完出來,穿著舒適的寢衣靠坐在玫瑰椅上,一頁頁翻著最新發的朝廷邸報。

  賀蘭瓷仔細洗過,在浴桶裡泡著差點睡著,絞著頭髮出來時,便見陸無憂抬眼看她,然後很自然地過來,長指一縷縷幫她弄乾頭髮。

  她還是很羨慕。

  「……我現在有一點點學成的希望嗎?」

  陸無憂盯著她被蒸得微紅的耳垂,漫聲應道:「還很早,你耐心點。」

  「哦。」

  賀蘭瓷噤了聲,能感覺到陸無憂的手指穿過她的髮,本不應該有更詳細的觸感,但又覺得微微酥麻,她仰起頭看他。

  陸無憂猝不及防和她視線對上,只覺得那雙眸子格外晶亮,且柔軟。

  他喉結不受控地滾動,道:「你要是覺得累,最好別來招惹我。」

  賀蘭瓷只好又低下頭。

  陸無憂的視線下滑至頸,能看見她洗得發紅的肌膚,如白瓷底下透出一層胭脂色的細釉,大概是在他面前不大防備,襟口也沒拉嚴實,鬆鬆散散,若隱若現。

  賀蘭瓷低著聲音道:「現在是有點累,你要不等我睡醒了再……」

  陸無憂一貫穩如泰山的手都差點有點抖。

  「你是不是……」他斟酌著,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得了便宜還賣乖,雖然他向來如此,「太縱容我了?」

  賀蘭瓷也一愣。

  後知後覺羞赧了一下,但她也確實……沒有不願意啊。

  當然興許是陸無憂把某些葷話當日常講,她潛移默化之下,也漸漸覺得,這好像是件很正常會做的事情。

  更何況每回成事前,某人總是先弄很久,把她弄得繃緊身子,舒服下來,軟成一灘水,才繼續接下來的動作,以至於賀蘭瓷之後甚至感覺不到太多疼痛——或者說快樂遠超過疼痛。

  雖說她還是每次都覺得很不可思議,怎麼就能容納得下……

  賀蘭瓷越想越恥,不由捂臉。

  陸無憂自是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只看見她臉紅了,雙手掩面,兩條纖長的腿也不自覺並緊了,透過寢衣下擺,隱約可見白皙精巧的腳踝。

  這地方他握過,一隻手便能輕易環緊。

  不如說她哪裡都還挺纖細的,肌膚又細膩柔滑,包括大腿都……

  指掌間流動的長髮已半乾,陸無憂不由鬆手,撤身,回去繼續看他的邸報,掩飾著眸色轉深帶來的尷尬。

  回來的路上還失控過一次,差點在馬車上就……幸虧懸崖勒馬,陸無憂也不知道是賀蘭瓷的問題,還是他的問題,見不到或者有事在忙,倒也還好,朝夕相對,沒什麼事的時候就……

  賀蘭瓷見頭髮差不多乾了,捂完臉便先上了榻,她也確實累了。

  陸無憂勉強定神看了幾行。

  躺在熟悉的榻上,賀蘭瓷感覺到些許安心,躺了一會,悄悄側眸看了一眼陸無憂。

  身形修長的男子低垂眉眼,似在仔細閱讀,不笑,也不開口說話時,倒真有幾分青松勁竹,皎皎明月似的孤高矜貴文人氣。

  她忽然有點慶幸,嫁給的是他,賀蘭瓷勾著唇角,又沉沉睡去。

  ***

  得知消息,表姐姚千雪第二日一早便來看她。

  「小瓷你終於回來了!擔心壞我了!」姚千雪就差沒把她從頭到腳看個遍,打量完,她又忍不住笑道,「不過沒想到回來的時候是兩個人,你比去之前神色看起來好多了。」

  賀蘭瓷摸了摸自己的臉道:「有麼?」

  姚千雪點頭道:「感覺精氣神都好了不少,就是……」她看著她頸側,疑惑道,「這個天還有蚊蟲……」隨後她反應過來,一瞬間表情很復雜,像是得知自家白菜被拱了,又像是想要揶揄調笑兩句,最後她湊過頭來,低聲問道:「他欺負你,欺負得狠嗎……」

  賀蘭瓷一怔,道:「還、還好吧……」

  姚千雪東張西望了一會,更低聲道:「齊川怕我想多,把婚期提前了,我們過幾日就要成婚了……那種事,到底痛不痛啊?」

  賀蘭瓷又一怔,本著多少為表姐盡點力的心態,努力克服羞恥道:「他,還挺會的,就,不是很痛。」

  姚千雪眼神求知道:「什麼叫挺會的?」

  賀蘭瓷:「……」

  這到底要怎麼說啊!

  最後,她兩眼一閉,也湊到姚千雪耳邊說了兩句。

  聽完姚千雪眼神都變了,她抱著自己的腦袋,彷彿很艱難地遐想了一會。

  賀蘭瓷連忙制止她,道:「我走的這些日子還有什麼事情發生嗎?」

  一說到八卦,姚千雪立刻回神,開始滔滔不絕。

  「那個韶安公主還真是親事不利,之前說要讓她和北狄小王子聯姻不成,這次聖上又給她尋了門親事,鎮安王的嫡子小郡王,年紀比韶安公主還小些,結果你猜怎麼著?」

  鎮安王是大雍極少數的異姓王,開國元勳始封至今,跟著太祖征戰天下之後,主動把兵權上交,固守京畿,除去戰功赫赫又低調之外,能存留至今的原因之一,還有與皇室聯姻密切,宗族上下尚了好幾位公主,也出過王妃皇妃。

  姚千雪眉飛色舞道:「誰知道他家鬧出了個天大的後宅醜聞,那位小郡王肩上原本有個五瓣的胎記,出生就有的,還挺出名的,結果他這點年紀,居然膽敢私通了他爹鎮安王的妾室,又反咬一口說是妾室勾引,那妾室也乾脆撕破臉,說他們情好時他肩上的胎記是可以被蹭掉的……鎮安王親自動手拿胰子去刷,還真給他刷掉了那胎記,若兒子多,廢了這個換一個也就是了,但鎮安王就這一個兒子,其餘全是女兒,便知自己親生兒子當年是被換走了……」

  賀蘭瓷目瞪口呆,頓時還有幾分慶幸。

  「本來他和韶安公主親事都快定下,現在上京都傳遍了,也都在找適齡少年有沒有肩膀上帶胎記的……」姚千雪意猶未盡的八卦,「……哦,還有,對了那個康寧侯二小姐和林公子你還記得嗎?康寧侯二小姐最近也不知怎麼回事,轉了性子,也不找林公子麻煩了,好像……怎麼說,變得溫婉了不少,還時不時跑去翰林院探視他,就是林公子露出不願的神色,她還會霎時變臉,都快成一景了,聽齊川說,好像翰林院跟著看戲的也不少,你那位回頭回翰林院,也可以跟著看看,畢竟當初……」她一下又噤聲。

  賀蘭瓷聽她說完,才想起問:「姑父姑母呢?」

  姚千雪笑著道:「都回老家了,也挺好的,我爹還來信說,不著急起復,現在時局似乎不大妙,避個兩年等……」她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天空,輕聲道,「等上面的天變了,再找機會回來,而且……」

  賀蘭瓷等了一會,才見姚千雪含羞帶怯地低了頭開口。

  「齊川怕我多想,待我比之前還好。以前我讓他說點情話,比如心悅我之類的,他都不好意思的,最近我只要一說想爹娘,或者露出傷心的樣子,他就什麼都肯說。他還……」她捧著微微泛紅臉,細聲細語,和賀蘭瓷分享她的快樂,「情不自禁親了我的臉,更親密的事情說等成親之後再做……」聲音越發低弱,可那股迫不及待的喜悅倒是越發明顯,「我真的好喜歡他呀!」

  賀蘭瓷有一瞬突然想起了陸無憂。

  然後就看見他從門外晃過去,面上透著幾分似笑非笑。

  賀蘭瓷:「……」

  姚千雪:「……」

  反應過來,姚千雪瞬間立正站好,表情也迅速恢復正常,等他走後,才心有餘悸道:「他怎麼神出鬼沒的……」

  賀蘭瓷心道,因為你來之前,他壓著她剛好被打攪了,不然他一定安安分分待在書房裡。

  ***

  姚千雪所言的變天,確實已像是慢慢開始。

  賀蘭瓷得知消息後,也明白了為什麼臨近京郊時,沒再遇上蕭南洵來找麻煩,他估計暫時應該沒這個心思。

  不久之前,聖上在宮中飲宴時,突發暈眩,竟倒在宮宴上,嚇壞了百官,一直到夜半才悠悠轉醒。

  當然事後他對外宣稱無事,但百官可不這麼想,為了防患於未然,立儲之事又一次被提上日程,禮部給事中首先上書要求為國祚綿延,江山社稷著想,請求聖上早立國本。

  這道摺子很快被按下了。

  但無妨,緊接著禮部另一位給事中,加上戶部一名給事中與都察院一名御史,再次聯名上書,繼續請求早立太子。

  ——這個請求其實不算離譜,早年就已經有不少大臣上書情願過,但一直被聖上以皇子尚且年幼,自己又還在鼎盛時,說不準以後還會有嫡子等等理由拖到現在。

  如今眾人都知道,聖上身體不佳,說不準哪天就駕鶴西去了,若是還沒立太子,只怕又會引出一番奪嫡好戲,雖然現在明面上不說,但朝中已經有人隱隱開始提前站隊,真鬥起來,與朝堂,與國,都是一場劫難,所以不論支不支持大皇子,這個請求都是合乎禮法的。

  可惜在聖上看來,似乎是自己剛身子微恙,這些人就開始巴不得他死,打起了效忠新主子的想法。

  於是,後面上書的這三位,即刻便被降職調任了。

  有的言官見狀,調轉槍頭開始請求讓二皇子早日就藩,他與安定伯小姐的婚事拖拖拉拉還是解了——當然理由是欽天監測過八字不吉,但成不成婚其實與就藩沒有必然聯繫,成婚之後大概率是要滾的,但也可以讓他先滾了再成婚。

  聖上如今膝下一共五位皇子,成年的就兩位,走了聖上明顯偏心的那位,剩下的也就沒什麼懸念了。

  請求冊立太子,可能會觸怒到聖上,但讓成年皇子就藩,是挑不出毛病的。

  可惜聖上自從突發暈厥之後,身子似乎一直不大爽利,近日早朝都免了,聽說麗貴妃衣不解帶地侍奉床頭照顧他,情深不已,在這種情況下,想讓聖上把麗貴妃的兒子趕走,也不那麼容易。

  朝堂上下一時陷入了僵局。

  賀蘭瓷與陸無憂回來時,流程剛走到又一波言官被處罰。

  給事中與御史和翰林同屬清流,大雍為了廣開言路,將給事中、御史定的品階很低,都只有七品或者從七品,導致這幫人彈劾起來顧忌也比較小——反正官小,但因為可以直接上諫,參與議事,監察百官,權利卻不小,任滿後外放也都四五品起步,算是大雍官場內部的一種制衡。

  最初上諫要求聖上早立國本的官員,未嘗沒有投機的心思——大皇子將來要是真的即位了,這肯定會記一筆功。

  但隨著聖上的彈壓,官員們反而都有些坐不住了。

  不止是言官,就連六部的一些官吏,都開始陸陸續續上書,這當中也不知道有沒有大皇子的推波助瀾,總之年末將至,局勢是真的緊張了起來。

  賀蘭瓷聽聞後,沉思了一會道:「這次陣仗好像不小。」

  畢竟以前她爹也有上諫過,但沒有引起這麼大的動靜。

  陸無憂點頭:「再拖下去,要出事。我回京之前,和恩師……」指的應該是那位徐閣老,「通信後,他讓我反正是死裡逃生,先暫避風頭,翰林院目前也不用去了,免得被慫恿。」

  暫避風頭,就是什麼事情也不用做,在家待著就行了。

  但陸無憂還在奮筆疾書寫他的奏章——誰能想到,他一路過來,至今還未寫完。

  夜半,陸無憂仍在書房。

  賀蘭瓷披了件厚袍子,掌燈過去。

  雖然知道他可能不會冷,但還是忍不住帶了件厚衣裳來——畢竟這個人燒東西利索,但大冷天連碳都不燒,剛進去便看見陸無憂正凝眸盯著自己寫完的奏章。

  書房裡冷颼颼的。

  她拿著衣裳,鬆了口氣:「你寫完了?」

  陸無憂輕輕點頭,又搖頭,突然意識到什麼,從懷裡掏出火摺子,低頭把炭盆裡的火給點著了。

  總算多了幾分暖氣。

  賀蘭瓷正想著,就見陸無憂又突然起身,朝她走了過來,賀蘭瓷還微微一驚,便被他攬住了腰。

  她有點緊張地迅速把燈放下,然後更緊張地打量著他,想把衣裳遞給他:「我……是來送衣服的。」

  陸無憂接過,隨手放在一旁,唇已經熨到了她的頸側。

  書房裡很冷。

  陸無憂倒是很熱。

  她緊張極了,陸無憂按著她腰的手還在收緊,一轉身,便把她抵到了書房桌邊。

  這可是書房!

  之前在這裡親她都覺得不太好了,賀蘭瓷從下面拽住他的胳膊,不知道該不該推。

  不過好在,他很快便停下了,只在她耳邊道:「……你覺得什麼是正確的事情?」

  賀蘭瓷:「……?」

  怎麼突然問她這個!

  她難以回神,但還是努力地去想:「就是……不會後悔的事情。」

  陸無憂鼻尖在她頸側輕蹭著道:「那你後悔過麼?」

  賀蘭瓷還以為他又在舊事重提,居然還有一分不悅,道:「尋常瑣事不算的話,我沒有後悔過,都跟你說了,我也沒有……」

  沒說完,就被陸無憂吻上了。

  他很纏綿地親了她一會,有點耳鬢廝磨的意味,把賀蘭瓷都弄得半懵著軟了腰,以為會發生什麼,才徐徐開口。

  「好吧,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現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7 12:15 AM

第七十二章

  哪有親人親到一半,開始商量正經事的。

  賀蘭瓷腹誹著,但陸無憂就是切換起來異常自如。

  他鬆開了她的腰,將案上的奏章拿起幾冊,神色正經起來些:「關於益州的事情,奏章我一共寫了三份。」

  賀蘭瓷接過,卻發現一冊比一冊厚。

  「第一條路是我把這件事交給恩師定奪,他大概會先將奏章按下,待到合適的時機,再以此事上諫,甚至可以左右朝局,但現在聖上對麗貴妃寵愛未弛,又對朝臣十分失望,只會覺得是拿來攻訐掣肘二皇子,為大皇子鋪路的……」

  隨著他的聲音,賀蘭瓷打開了第一本奏章,確實是遞交給徐閣老的。

  「第二條路則是我暫且不管上敬,只彈劾益州官場上下,但因為此事同樣牽連甚廣,所以仍需斟酌再斟酌,尤其官場上下大都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怎麼分責,怎麼論罪,究竟誰之過,措辭都要異常小心……其中繁難我就不贅述了,你看摺子就知道了。雖說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但運氣好應該能還益州幾年的清明,運氣不好我可能會得罪一大批人,以小彈大,多少要付出點代價。」陸無憂按了一下眉心,「其實原本說不準更應去找賀蘭大人,但我從宮中內侍那裡探聽到了風聲,你爹可能不日就要調任了。」

  賀蘭瓷一愣。

  陸無憂繼續道:「眼下這個時機,正常來看未必不是好事,不過……也罷,這第三條路……」他勾起唇笑時,眉眼上挑,一抹鋒利桀驁的光從他眼中閃過,「就是不管不顧,把事情全部寫明,直接死諫,但我在大雍官場的日子,可能暫時也就到頭了。」

  第三封奏章是最厚的,洋洋灑灑,寫滿了字,筆鋒力道十足。

  賀蘭瓷一行行看下去,觸目驚心,不用看到底,都知道這一封怎樣能引起軒然大波的奏章。

  看到其中某行時,她忍不住道:「益州決堤後的賑災款……」

  陸無憂索性一併都說了:「因為先前已經賑過災了,沒能想到今年雨水大還能再決一次堤,加上益州往年修堤要的錢款不少,戶部已經撥了搶修堤的錢,現在拿不出銀子正在扯皮,北狄那邊似乎又有動向,開春後說不準又要打,九邊還欠餉銀三十萬兩,也拖不得了,不然兵士怕是會嘩變,還有……總之哪裡都缺錢。」

  賀蘭瓷回想道:「可是沿途……」她猛然反應過來,「你繞開了?」

  他們沿途並沒有看到多少流離失所的災民。

  陸無憂道:「免得你看了傷心。」

  原來向西取道,還有這層意思,她深吸了一口氣,一時也心潮起伏,手指捏得發緊,連呼吸都急促了。

  賀蘭瓷慢慢望向陸無憂。

  陸無憂依舊立在書房前,笑容淡下去:「興許還有其他法子,但總體來說並無太大區別,譬如去找大皇子,我不是說過他的人之前找過我,我去投誠自也是可以的……屆時我大概會成為一枚棋子,賭他的運了……」

  賀蘭瓷道:「那你打算如何?」

  「所以我不是在和你商量麼,是忍一時,還是圖一時的痛快,我一個人自然怎麼決斷都可以,但是……」他也慢慢看向她,眸光帶些微的溫柔,語氣也變得柔和了,「你怎麼辦?」

  陸無憂在其他方面坦誠得甚至有些可怕。

  書房內的炭火仍在灼灼燃燒著,賀蘭瓷的手一陣冷一陣熱。

  陸無憂如果真的被貶,被下獄,眼下平靜的生活或許真的會到頭,但是……

  賀蘭瓷把陸無憂的奏章從頭看到尾,胸腔肺腑間都溢滿了難以言說的臆氣,反復擂擊心臟,直教人無法呼吸,她眼瞼澀然,半晌道:「你雖然娶了我,但我並不想成為你的牽絆。」

  賀蘭瓷斟酌著,一字一句慢慢道:「我一路都不清楚你具體在煩惱些什麼,現在總算明白。我們之前曾經聊過,我問你為什麼想做官,你當時的回答我……還記憶猶新,我覺得,只要你還堅定著自己的心,做出的什麼決定,我都不會阻攔。先前說希望你改變大雍,也只是願景,而並非要求。嫁給你的這段日子我很開心,算起來應該還是我虧欠你比較多,所以不要有負擔,我還是希望——你能做你覺得正確的事情。」

  到了現在,她已經完全不去想散夥的事情了。

  賀蘭瓷抬起手,碰了碰陸無憂的頰,道:「好了,別煩惱了。我又不會跑,也不會怪你,你應該也知道我不是那種……」

  話音未落,那隻纖手便被陸無憂攥住了。

  他在她的掌心輕吻,終於笑了聲道:「娘子你倒是挺大義的。」

  賀蘭瓷一愣:「……嗯?」

  他在叫什麼稱呼。

  陸無憂另一隻手從她手裡抽出奏章,捉著她的下巴,再度親了上去——所以這個人真的切換得過於自如——賀蘭瓷還未反應過來,他已經掃開了奏章,把她抱坐到了桌案上,一邊親熱地吻著,一邊去解她的衣帶。

  賀蘭瓷按著他的胳膊,艱難道:「……是在書房!」

  陸無憂含糊道:「我知道。」

  說話間他的手竟已摸到了她的腿,賀蘭瓷的前胸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腿根還在被人用指尖摩挲著,並稍稍抬起,她渾身都在跟著顫,粉霞布滿了整張芙蓉面。

  說話聲也顫顫巍巍。

  「……你等等!我們剛才不是還在聊正事嗎!」

  陸無憂埋首道:「不是談完了麼?」

  賀蘭瓷繼續顫聲道:「那也不能……」

  她努力想把自己架到他腰上的腿放下,陸無憂已輕聲道:「試試嘛……」聲音裡還帶著種說不出的誘哄味道。

  等賀蘭瓷睏倦疲憊地被他從書房裡裹緊了抱出來,很想踢他兩腳但沒有力氣時,眼眸張闔的罅隙間,恰看見窗外一抹柔軟的雪白飄落。

  今冬下了第一場雪。

  雪纏綿無聲地飄落,遍撒向上京的每一個角落。

  還沒等人感慨是祥瑞吉兆,就先出了另一件更糟糕的事情。

  月前,聖上為了給麗貴妃慶生,命人重修崇光殿,並在旁邊建了一座升仙樓——這是聖上近來十分寵幸的龍虎山道士提議的,說是建成之日,能向上天請命,為聖上延壽十年。

  可不巧就不巧在這雪下的。

  日夜不停修築升仙樓的出了事故,有工匠修樓時腳下一滑,竟滾落了下去,砸塌了架子不說,還牽連著竟致使三死七傷,因為工部的一位官吏恰巧就在下面。

  本來此事可大可小,但恰逢朝臣本來就對修築升仙樓耗資頗具一時甚為不滿,如今各部又都缺錢,近日還因為立儲一事和聖上吵得不可開交。

  一時間朝堂上下,更是爭論不休。

  賀蘭瓷和陸無憂的生活仍舊十分平靜。

  前院的雪已積了足有一指,霜枝正領著人掃雪,屋簷和樹梢上也都綴著霜白,她還嘀咕著跟賀蘭瓷道:「我們要不要裝點新雪,我聽說新雪水化了泡茶味道會更好。」

  賀蘭瓷應著聲,卻又有點走神。

  ——「重修崇光殿和新建升仙樓一共耗銀兩百五十萬兩,不計勞工,光是運大量的名貴木材抵京,就是一筆巨大開支。」

  ——「世人都怕死,縱使九五之尊也不例外。」

  ——「但老實說,我很失望。」

  陸無憂在院子中坐著,桌前又橫七豎八地擺了好些酒壺,他人也微醺,看見賀蘭瓷過來,他神態有些散漫地笑:「我決定了。你要不要過來陪我喝一杯。」

  賀蘭瓷定了定神,坐到了他對面。

  陸無憂本來也只是隨口一說,可沒想到,賀蘭瓷搶過他的酒杯,竟一口把酒飲盡了。

  他眸光一閃道:「你怎麼真喝了?」

  賀蘭瓷仍然被辣到,她張口哈了會氣道:「送送你。」

  她甚至都不問他到底做了什麼決定。

  陸無憂忍不住想笑:「你對我還真有信心。」

  賀蘭瓷歪著腦袋道:「可能覺得你是這樣的人吧。」

  陸無憂乾脆又倒了一杯:「那你是不是誤解了,我是個聰明人……」

  聰明人不會以卵擊石,不會頭撞南牆,不會飛蛾撲火,不會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賀蘭瓷搖頭,又點頭道:「但你是個讀書人。」

  陸無憂笑道:「我又不是什麼正經讀書人。」

  賀蘭瓷不由道:「你怎麼說話還反復的!你不是說你自己是正經讀書人……」

  陸無憂慢悠悠道:「所以上回醉酒的事情,你還記得。」

  賀蘭瓷:「……!」

  幸好,陸無憂也沒有繼續調戲下去的意思:「好吧,我雖然是個聰明人,但卻不喜歡什麼蟄伏十年忍耐的戲碼。若真是太平盛世,聖明君主也就罷了,我骨子裡,還是喜歡快意恩仇那套。」

  「要不,再抱一下。」

  雖然未醉,但賀蘭瓷仍有些臉紅。

  天寒地凍,她披了件斗篷——還是陸無憂買的,她猶豫著走過去,被陸無憂一把撈到了自己腿上,手從斗篷卻聽見陸無憂的心跳聲也慢慢加快。

  一聲一聲,清晰宛若在耳畔。

  那股很微妙的感覺又湧了上來,賀蘭瓷的眼眶居然有些發熱,她無法控制自己也伸出手來,腦袋枕在陸無憂肩膀上,手臂抱住了他的身軀。

  陸無憂的聲音很不適時的響起:「……你現在看起來倒很小鳥依人。」

  賀蘭瓷剛才還發熱的眼眶一下子酸澀散去:「你這種時候就不能閉個嘴嗎?」

  陸無憂道:「不行,你投懷送抱,我心跳有點快……」

  賀蘭瓷道:「我才沒有。」

  算了……

  她又抱了抱他。

  陸無憂突然道:「你是不是對我有點上心了?」

  賀蘭瓷無語道:「我到底怎麼讓你覺得我不上心了?」

  陸無憂沉默了一會,又笑了笑,道:「行了,我抱夠了。」不然明早捨不得出門了。

  不料,賀蘭瓷道:「再抱一會。」

  「……」

  陸無憂一怔,語氣微妙地側過頭去:「還說你沒有投懷送抱。」

  賀蘭瓷意識到什麼,也微妙道:「你也太血氣方剛了吧。」

  陸無憂指責道:「你坐在我腿上,還在蹭我,我沒反應大概不是人。」

  賀蘭瓷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剛才還很溫存的氣氛,被陸無憂三言兩語就變成了這樣。

  最後依然是在很尋常的氣氛下,陸無憂起了個大早,帶著奏章,乘車轎去了通政司大門口,等了一會。

  許多官員許久未見他,得知他「死而復生」,都一一前來祝賀,說著什麼「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之類的客套話,一貫長袖善舞的陸六元這次卻只是淡淡笑著,並不多言語。

  他把一封看起來頗厚的奏章遞上,隨後便離開了。

  因為是陸六元的文章,通政司官員命人謄抄副本的同時,也有不少人圍過來準備拜讀拜讀。

  誰料剛看了一會,便驚得頭皮發麻。

  「快去叫上官!這、這奏章要命了啊!」

  「壓不下去了吧……陸霽安不是徐閣老的……他平時不是挺圓滑的,怎麼突然發瘋了啊!」

  「陸六元怕是要倒黴了!」

  又有人忍不住道:「這道奏疏要是傳出去,只怕會引起大風波,整個益州都……」

  「可他字字懇切,若真有其事……」

  「這朝堂上下哪有人敢言啊!」

  「這沈一光我認得啊,原來他竟……死得這麼慘。」

  「可聖上如今……」

  「慎言!慎言!」

  陸無憂走完,又直接去翰林院走會極門遞了一本,結結實實,內閣攔都攔不下來這封死諫的奏疏。

  密密麻麻近萬字。

  「詹事府右中允兼翰林院編撰臣陸無憂謹,臣聞君者以民為重,社稷次之,今臣以死諫君……」

  不止將益州官場上下貪墨說得清清楚楚,如何將益州道監察御史沈一光謀害致死,如何欺上瞞下,甚至這些錢銀都流向何處,都寫得明明白白,包括麗貴妃袒護下,其兄平江伯欺男霸女奢靡成性,最後竟連二皇子都寫了上去。

  後半段則是說青瀾江多段之堤壩偷工減料,九邊軍費拖欠,百姓水深火熱,聖上曾自比堯舜,怎容身邊妖祟作亂,而不以管之——他甚至還罵了龍虎山的道士。

  字字鏗鏘,言辭激烈,通篇都是誠摯之言,讀之慷慨激憤竟不能停。

  可又隱約覺得全是罵聲,罵了益州官場,罵了麗貴妃平江伯二皇子,罵了龍虎山的道士,就連聖上都沒落下,說是怕百年之後史書記載,朝中奸佞作祟,而聖上不能明辨,故而以此死諫,以全陛下名聲。

  如今暫代首輔的內閣徐閣老看完,也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他讓他暫避風頭!

  他這哪裡是暫避風頭,是恨不得把天都捅破了!

  奏章傳進禁宮中。

  順帝正躺在榻上,麗貴妃倚靠在他的身側侍奉湯藥,嬌豔雍容的面孔滿是擔憂:「聖上,為了臣妾,再喝一口。」

  「朕實在是喝不……」

  「不喝怎麼能好呢?」麗貴妃手中拿著湯匙輕吹,音色綿軟,越發惹人憐惜,「臣妾以前也不喜歡喝藥,可那時在清泉寺病了,連藥都沒有,還是兄長夜半爬山去替我採藥,摔得鼻青臉腫,才知藥材珍貴……聖上,這藥雖然不是臣妾親手採的,卻是臣妾親手熬的,手都燙破了皮,您就再喝一口。」

  順帝氣順了一些,軟下言語道:「手給朕看看。」

  就在這時,一名太監神色慌張地進來,手裡還揣著一本奏章,看見侍奉床頭的麗貴妃,神色更是不安。

  順帝微微不悅道:「奏章待會再拿來。」

  太監為難道:「可是……」

  麗貴妃反而巧笑道:「聖上看便是了,不用在意臣妾,不過藥還是得喝。」

  順帝心知緊要,還是接過奏章。

  片刻後,只聽一聲怒吼:「來人!陸無憂這個逆賊呢!」

  剛停了一陣子,又開始下雪。

  陸無憂沿著宮中的大道,又走回了會極門,安靜地等待著,雪花盤旋而落在他的肩頭,髮梢,帽緣的雙翅上也覆蓋著一層銀輝。

  這位年輕又清貴俊雅的狀元郎宛若一道筆直挺拔的風景線。

  會極門前還能遙望見內閣和文華殿,距離他並不太遠。

  雪花一片片飄落,陸無憂忽然想起,似乎前朝也有一位編撰在這個鬼地方,帶著一百多名大臣叩闕,大叫著「國家養士百五十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哭喊上諫。

  至少他還是挺優雅的。

  已經隱約可見錦衣衛的殿廷內衛朝他走來。

  陸無憂平靜地想著,昨晚沒多抱一會,確實有點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7 12:27 AM

第七十三章

  「臣陸無憂見過聖上。」

  殿內點了香爐,還燒著極為名貴的沉香木,煙氣縈繞間有濃鬱的熏香味。

  透過重重深重的珠鏈,順帝看見了那個垂手行禮的年輕人,他欽點的狀元郎。

  得知他昨夜便已遣送下僕,連府上的投靠的書生門客都一併遣走,上完奏章後,還安靜地等在會極門外,順帝從極度的憤怒中漸漸冷靜了下來——隨之而來的是一抹失望,他曾對這個年輕人給予厚望,朝廷上下不缺清官,也不缺貪官,缺的是能吏,只要能做事,其餘的順帝通常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原本可以成為將來大雍的肱股之臣,但這封讓順帝顏面盡失的奏章,卻已經觸到了他的底線。

  「是誰指使你寫得這封奏章?」

  說話間那封厚實的奏章已經被砸到了陸無憂面前,紙頁攤開,這封花費他近月完成的奏章如今多處被揉皺,幾近撕裂。

  順帝音色沉沉地逼問著:「是不是皇長子?」

  他近日來對大皇子蕭南泊越發不滿,尤其是群臣上諫要他早立皇儲,很難不覺得是羽翼漸豐的蕭南泊在逼他讓權——雖然一直以來他也沒對這個兒子抱過任何期望。

  然而陸無憂聲音格外平靜道:「是臣一人所為,並無人指使。臣與大皇子從無私交,聖上盡可派人查證。」

  「那難道是徐近時派你來的?」

  ——徐閣老的名諱。

  陸無憂仍舊不卑不亢道:「與徐閣老無關,他甚至不知此事,都是臣將自己在益州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盡數寫在奏本上,益州百姓水深火熱已非一朝一夕,臣在益州查案之時更是幾近喪命。」他從袖中取出一卷長布帛,以雙手遞上,「這是臣在益州時收集的萬民血書,纍纍罪行奏本難以盡述,還望聖上明鑑。」

  順帝終於還是高聲道:「只你一人便能查清益州官場上下貪墨,連去向都能查明,陸無憂你是不是太能耐了些?」

  然而陸無憂卻是更加平靜應聲道:「聖上所言甚是,益州之事自然不是臣一人所查,而是如沈一光、王義全等有志之士,以性命相搏,換來的罪證,而臣不過是僥幸得之,將其呈送到了聖上面前,只望聖上能垂憐一顧……聖上寵愛貴妃所生的二殿下不假,難道天下百姓便不是聖上的子民了嗎?」

  「夠了!」

  順帝打斷了他。

  殿內熏香味更濃重,珠簾外的年輕人卓然得像一棵長松,堅韌不折。

  正是因為在宣他進來之前,已讓人將他回京之後的所有言行一併送至案前,知道他是一意孤行,才格外令人憤怒。

  順帝思緒幾轉,突然道:「是因為賀蘭氏?」

  他自是知道自己兒子對那位賀蘭瓷的上心,哪怕明知對方已嫁,都不肯罷休。

  卻聽空氣中響起了一道極淺的笑聲。

  有內侍立刻道:「御前豈容你放肆!」

  陸無憂輕笑著道:「若為妻故,臣更應該小心行事才是,以免行差踏錯連累妻小。」他抬手,將頭頂的烏紗帽摘下,雪已融化,只剩下邊緣一點殘留的水漬,「此次上諫,臣便已置身家性命於不顧,吾妻亦未阻攔,還在臨別前以酒相送……年少不經事時,也覺得自己能為官為民,還盛世以清明,如今既知自己力有未逮,或許不能,便只求——無愧於心。」

  陸無憂被下了詔獄。

  可那封令朝堂震悚的奏章卻傳向了民間,傳向了廣大士子中,甚至被人稱之為「十罵諫疏」,其中所言之益州官場的弊漏,簡直聳人聽聞,然而最離譜的還是說最後的錢銀,都流到了平江伯,甚至麗貴妃、二皇子的手中。

  「——以天下之飢,而肥麗氏之巨。」

  每年百姓已經繳納了巨額的賦稅,被官吏層層盤剝不說,卻還要再被皇室外戚貪墨,著實叫人寒心。

  不光如此,得知陸六元因諫下獄,更是引起了眾位士子的憤慨。

  陸無憂不是一般的文臣,也不是一般的狀元。

  大雍重文臣,重科第,他這樣幾乎百年難得一遇的六元狀元,不僅在百姓心中是文曲星,在士子中也有著巨大的名望。

  不止他所寫的文章每一位士子都耳熟能詳,還有不少往陸府上投遞過文章的,俱都得到了詳細的批復——不能不令人感動。

  就連官場上也為之震動。

  大雍不殺士大夫已久,甚至還有刑不上士大夫的慣例,但這次是真的把天捅了個窟窿,人都進了令人人膽寒的詔獄,那是真的生死難料了。

  若是關進刑部、大理寺,哪怕都察院倒也好,但進詔獄擺明了是要繞開三司。

  內閣此刻也很頭疼。

  陸無憂保是肯定要保的,在這個滿是讀書人的朝堂之上,一味趨炎附勢聖上,反會遭到群臣反噬,所以尤其是死諫,更是一定上書要保——但問題就在於,也會得罪聖上。

  當然,他們料想聖上估計也很頭疼。

  因為順帝愛面子,直接嚴懲了陸無憂,無異於包庇麗貴妃,包庇整個益州,置百姓於不顧,議政不怕死的文人士子大有人在,更何況陸無憂名聲又這麼大,真把人弄死,順帝的名聲大抵是沒有了,史書上也會大記一筆。

  所以他現在處置起來格外棘手。

  許是受到刺激,禮部的一位都給事中也忍不住上諫,稱升仙樓三死七傷之事乃上天降罰,以懲此勞民傷財又無用之舉,如今百姓受苦,聖上卻還一心只為修樓修殿,實在荒唐!

  若說陸無憂之前的奏章還很含蓄,主要是在罵麗貴妃一黨,更多是在規勸聖上,這本奏章就是字字句句指著聖上的鼻子在罵他昏庸了!

  順帝一向愛惜顏面,這次也不降職調任了,直接撤職,拖到午門外杖責一百大板,以儆傚尤,差點把人生生打死在了午門外。

  言官上諫是職責所在,此與阻塞言路無異。

  這件事宛若水入油鍋,頓時炸開。

  如果說之前還算壓著,文官們終於也都受不了了。

  ——讓你立皇儲,你推脫!

  ——讓二皇子就藩,你推脫!

  ——陸無憂為了益州上諫彈劾麗貴妃一黨,被下獄!

  ——禮部都給事中要你別修升仙樓了,多為百姓考慮,被杖責!

  這臣子當得還有什麼意思!

  三司門前都有士子堵門口來罵了,問為什麼不查辦益州一案——偏偏這群人還有功名在身,不好隨便抓了下獄。

  三司的官員也很無奈——尤其是都察院的,這還是我們頂頭上官的女婿呢,我們能怎麼辦嘛!

  而且真要審,這般規模的案子,三司會審不說,還得要聖上親自下指示才行,不然誰也不敢動手。

  一時間,上書上諫絡繹不絕,通政司門口都被堵得水洩不通,而且上諫的也不再是官階低微的言官,禮部員外郎,工部侍郎,戶部員外郎等等也都紛紛開始上書……

  本來馬上京察年到,伸頭一刀縮頭一刀。

  就算這官不當了又能如何!

  幾十年的書難道就這麼白讀了嗎!

  賀蘭瓷從陸無憂出門的那一刻,就知道他今晚肯定回不來了。

  臨走之前,他把府裡外雇來的下人大都遣散了,那些來投奔他住在倒座房裡的窮書生也都給了銀兩送出府,先前二皇子送來的那兩個姑娘也沒有必要再留在府裡了——反正已經不怕得罪了。

  因為兩人這段時日也算安分守己,陸無憂便提前找人幫她們脫了奴籍。

  若顏拿了新身份千恩萬謝走得很乾脆,賀蘭瓷聽聞有媒婆牽線,她不日便要去給一位喪妻的富家老爺做妾,大雍沒有妾不可為妻的規矩,將來也只能看命了。

  玉蓮和府上一位書生互生情愫,既脫了奴籍,剛好決定喜結連理,賀蘭瓷還替她添了點嫁妝——兩支放在匣子裡反正也是浪費的珠釵,玉蓮推脫不肯要,只說已受了夫人大恩,萬不敢再生貪念。

  她從賀蘭瓷這裡得知,她姐姐玉嬌如今換了身份與情郎相守,過得很好,已千恩萬謝過一次了。

  人走得走,散得散。

  陸府空下來,竟一時還顯得很空闊。

  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兩人還未成婚,陸無憂帶她來看時的模樣,只院中幾棵樹苗已亭亭而立。

  霜枝獨自掃著雪,語氣不乏擔憂道:「外面人都說……姑爺他不會真的……」

  賀蘭瓷坐在庭前,伸手抓了一抔雪,寒意襲來,手指不一會便被凍得僵硬。

  「小姐……」沒人的時候霜枝還是喜歡這麼叫,她一把搶過賀蘭瓷的手,拂去上面的雪,「你在幹嘛,別凍著了!」

  賀蘭瓷回過神,笑了笑道:「沒事,就是在想,我們開玩笑說了那麼多次詔獄,沒想到他真有進去的一天。裡面聽說很冷,還很髒,估計他會很難熬。」

  霜枝不由擔心道:「小姐,你還是別笑了!要是不開心,就哭出來好了……」

  賀蘭瓷搖搖頭道:「哭什麼,我還挺欣慰的。」

  她也想過陸無憂會不去上諫,留在府裡過他們的安穩日子,蕭南洵現在油煎火燎,大抵是沒有精力再來找他們的麻煩。

  可又隱約希望著他去。

  希望陸無憂是那樣一個人,希望他能比她想得更好些。

  雖然她已經知道,他是個很好的人,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興許是他第一次帶她去城外看災民,又或者是他們沿途去清丈,他跟她說他為什麼要做官,再最後就是益州這一趟……

  她漸漸對他升起了一種很令人心悸的期許。

  像小時候她看她爹為官,衣著襤褸的百姓前來叩首;像小時候她看那些晦澀難懂的書經;像她在書院裡讀著書不切實際的憧憬——字裡行間寫得其實都是,為人,為臣,為君。

  「我……」她慢慢又綻開個笑,「沒有一刻覺得他這麼好過。」

  此時,有人進來道:「少夫人!呃,好像有人為了少主圍到城門口去了!」

  賀蘭瓷聞言,略一猶豫便道:「備車。」

  大雍門外已經圍滿了不滿的士子,大都穿著瀾衫,頭上扎著方巾,手中拿著一張張印著手印的上書,圍在城樓人作證!」

  「還有被平江伯及其子戕害過的!」

  「請聖上明鑑!請聖上還益州一片清明,給百姓一條生路!」

  「請聖上嚴查此事!」

  「請聖上開明聖聞,聽言納諫!」

  士子們一個個應聲跪倒在地,宛若一片俯倒的稻禾,蔚為壯觀,喊聲震天。

  賀蘭瓷下車來,已看見值守著城門和登聞鼓的官吏正在連番勸說,可顯然並無用處。

  看見她時,那些士子倒是盡皆一呆。

  誰也沒想到她一個柔柔弱弱的女子會出現在這裡。

  五城兵馬司的人陸續趕到了,但一看眼前,也兩眼一黑。

  這幫士子還有國子監出來的,最是麻煩,得革了功名才好動手,不然得罪了大幫士子,是真的後患無窮。

  ——其實本來早該有刑部、大理寺的官員過來,但大家這會彷彿都在裝死。

  值班的官吏愁眉苦臉著,突然一見站在那邊風姿無雙,彷彿聚天地之精華而生,正散發著淡淡輝光的女子,有人登時眼前一亮,過來謹慎道:「賀蘭……夫人,要不您來勸一下這些士子?這我們也很為難啊。」

  賀蘭瓷定了定神,跟霜枝道:「把我帶來的命婦朝服拿來。」

  有人當即鬆了口氣。

  陸無憂名聲大,他夫人名聲也不小,多少應該能起點作用,把他們先勸走了再說。

  賀蘭瓷套上她六品命婦的朝服,深吸了一口氣,看著不遠處那面鼓。

  登聞鼓,也就是傳說中擊鼓鳴冤告御狀的那面鼓。

  「賀蘭夫人,您還等什麼呢。」

  賀蘭瓷道:「對啊,麻煩讓讓。」

  「嗯?」

  賀蘭瓷徑直走向那面大鼓,利索地拿起了鼓槌,心想要發瘋也就這麼最後一回了,不然以後怕是沒有機會了。

  她音色朗朗道:「我不是來勸人的,是來告御狀的。我夫君直言上諫,並無一字虛言,不知為何會被下獄,至今未歸家……朝廷廣開言路,是為國策,上諫理應無過,若朝廷難辨真假,便懇請盡早審理此案,還我夫君一個清白。」

  她說得聲音並不大,但隨著逐漸安靜下來的聲音,每一個字都清晰傳入眾人腦海中。

  就在這時,都察院的官吏也趕了過來。

  後面走來了一個清臒瘦削衣衫陳舊的緋袍官員,賀蘭謹面色鐵青道:「胡鬧!還不快點回去!」

  賀蘭瓷轉頭看她爹,很平靜地一笑:「爹,您就別摻和了。」

  賀蘭謹打死也想不到會有一天,聽到女兒對他這麼說。

  他伸手去搶她的鼓槌,誰知道賀蘭瓷極為靈活地往後退了一步,便避開了。

  賀蘭謹怒道:「把鼓槌給為父。」

  賀蘭瓷毫不客氣道:「您先回去吧。」

  「你知不知道!敲這鼓告御狀是要先被鞭刑的!」

  「我知道。」

  賀蘭謹吹鬍子瞪眼了一會道:「行,你要真想告,為父來告。」

  賀蘭瓷意識到什麼,但已晚了一步,只見賀蘭謹重重一掌砸在登聞鼓上。

  沉悶地一道鼓聲響起。

  幽幽迴響。

  眾人都是一愣。

  賀蘭謹一撩長袍,便跪在了大雍門前,他的聲音亦沉沉道:「沈一光是我的下屬,他的冤屈,亦該由我來為他主持公道。」

  賀蘭瓷也毫不示弱,一同跪在了大雍門前。

  身後有些都察院的官吏也一併跟著跪下。

  正準備去通政司上諫,或者聞訊趕來的朝臣也都停下了腳步,有人跟著跪下了,也有人凝望著前面的皇城。

  天色暗淡下來,雪又開始緩緩飄落。

  跪在城門口的官吏,彷彿不知不覺間,越來越多,有禮部的、工部的、刑部的、翰林院的,員外郎、給事中,主事、大使、副使等等大大小小的官員,甚至還有些從家中得知匆匆趕來的。

  不論是臣子,還是士子,此時都彷彿只是一群單純想要衛道的讀書人。

  漸漸跟著跪下的還有一群不入流沒有品階的官吏,就連原本守在城門外的兵士,也都有人跟著跪下了——就算大字不識,陸六元那篇「十罵諫疏」也早已在街頭傳頌。

  像是滄海中的一粟,卻又逐漸聚少成多。

  密密麻麻跪滿了一地。

  冬日寒風瑟瑟,落雪很快鋪滿了地面和周身,一片皚皚雪白,竟映得宮門外也漸漸亮堂了起來,悲憤的叫喊聲不絕於耳。

  「聖上!臣這官不做了!請您聽聽眾人之言吧!」

  「這天大的冤屈,皇天昭昭,怎能容許!」

  「天道難違,這升仙樓不能再修了啊!」

  「聖上,我們今日所請都是為了您,為了這天下啊!」

  「幾十萬百姓正在受苦受難,今日若不直言,死後我如何敢見聖人,如何對得起我這幾十年來讀過的聖賢書!」

  有人說著說著,還哭了起來。

  有年邁的老臣體力不支,強自支撐著,也有人以頭搶地,嗑得滿臉血痕。

  還有人趁機道:「聖上!還請鏟除奸佞,早立國本!」

  二皇子失勢之日,便是大皇子得意之時。

  內閣如今的三位閣老聽聞,也是從府裡即刻趕來。

  他們上諫,聖上不聽。

  下控,也控不住文臣們激憤的心——官都不當了,還有什麼可畏懼的。

  他們夾在兩邊,也實難做人,如今朝局儼然已不受控,索性,三位內閣輔臣都乾脆一併遞交了辭呈——這也是大雍官場常規之舉。

  哪個閣老沒遞過十七八封辭呈都是少有的,只是三個人一併請辭卻是少見。

  但細想下來也不奇怪,能坐穩內閣輔臣位置都是上能得聖上信賴,下能得百官支持。

  反之,那毫無疑問是寸步難行。

  禁宮中。

  順帝聽聞消息後,看著那三份遞上來的辭呈也是怒從心頭起。

  麗貴妃的哭泣聲還彷彿在耳邊。

  「……臣妾、臣妾都在宮中,也不知這些事,想來是兄長他以前窮怕了,才會……只是洵兒他確實是不知情的,臣妾知道朝臣都看他不順眼,可是、可是……他只是性子急了些,絕做不出那些事來。」

  「聖上,若真是為難,臣妾這些珠寶首飾都不要了,現在就令後宮中削減用度,都給您拿去賑災……」

  此事不止關於麗貴妃,也關乎他的顏面和權柄。

  可叩闕聲還是連綿不斷從外面傳來,吵得人無法歇息。

  終於,順帝無奈地按著眉心,被內侍攙扶著,走出門外。

  就看見殿門外,三位內閣大臣,和一併尚書高官,也都跪在了門口。

  「你們先把宮門外的人都給朕勸走。」

  三位內閣大臣早已達成默契。

  這已經逐漸上升到了皇帝與文臣之間的角力,也不可能再退一步了,更何況這件事本就是臣子佔理。

  「聖上,勸不動啊……」

  「老臣當真已是盡力……」

  賀蘭瓷聽聞聖上決議要清查益州一案,並且暫停了升仙樓的修築,將修築的錢暫且拿去給益州賑災,抵償九邊軍費並犒賞邊軍時,纖細的身軀在寒風中搖搖欲墜,已快在宮門外力竭。

  被霜枝半拖半抱地帶回去後,她久違地染了風寒,迷迷瞪瞪過去好些時日。

  好在府裡尚且溫暖,也不缺藥材。

  姚千雪前來看了她三次,賀蘭瓷總算有所好轉,床頭花瓶裡插了兩支臘梅,淡香沁人,霜枝道:「都是府門外的人送的,現在府門外每天都來好多人送東西啊!」

  賀蘭瓷點了點頭。

  姚千雪第四次登門拜訪,見她終於氣色好了,才咬著牙道:「小瓷,你想不想去見他?」

  賀蘭瓷道:「怎麼見?可詔獄不是……」不讓親眷探視的。

  「齊川畢竟是錦衣衛的官,我讓他找門路想了辦法……可以讓你進詔獄一次,不過只能進去一炷香的時間,再多恐怕就會有風險。」

  寒冬臘月的詔獄,是真的冷得直結冰。

  門欄都有一層細霜,賀蘭瓷裹緊了身上的斗篷,戴著帷帽,小心邁步進去,提前打點好的官吏對她恭恭敬敬,引著她進去,指點道:「就在裡面,夫人放心,狀元公沒大礙,就是稍微吃了些苦頭。」

  賀蘭瓷道了聲「多謝」。

  裡面更是冷得刺骨,還時不時能聽見一些淒慘的叫聲,和鐐銬撞擊的聲音,她深吸一口氣,才又往前走,最終停在一扇牢門前,摘了帷帽,用手輕叩。

  「多謝提醒,不過應該還沒到放飯時辰吧,而且我著實是……」

  賀蘭瓷一愣。

  出聲說話的那個人挑起桃花眼也一愣。

  兩人面面相覷,陸無憂先忍不住開了口:「你怎麼瘦了這麼多,有沒有好好吃飯?」他好不容易養起來的。

  賀蘭瓷:「……?」

  該我說這話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7 08:05 AM

第七十四章

  詔獄位於錦衣衛的北鎮撫司,關押的大都是聖上親自下詔的罪臣,不經三司,或可謂之為大雍私獄。

  無窗無棱,四壁皆是堅硬石牆,水火不侵,不見天日。

  透過牢門邊的燭光,還能看見石牆上斑斑血跡,此刻因為過於嚴寒,滴水成冰,森森鐵欄上,也結著一層細霜,上面倒掛著些許冰凌。

  賀蘭瓷甚至還能聞見經年累月的血腥味,和一些從遠處飄來的淡淡腐味,不由讓人心臟揪緊——也幸虧是在冬日。

  她所熟悉的人此刻正屈膝背靠著一面牆,燭光明明滅滅,映著他的身形容貌,陸無憂一向是俊逸如水,面容清雅的,但現在除了那雙眸子還沒什麼太大分別,他的面頰輪廓明顯消瘦了一些,溫潤感稍褪去,更趨向於俊朗,有種以前不曾有的鋒利感。

  像那些桀驁嶙峋的脊骨被催發出來。

  她被陸無憂打岔搶了話,只能慢半步道:「就別說我了,我在外面想吃什麼都有,你呢?」

  陸無憂一時沒回話。

  賀蘭瓷在打量他,他也在打量賀蘭瓷,臨出門前飲酒的那晚,他還好好摟抱過,知道她身上有幾兩肉,好不容易把人養成朵人間富貴花,這才過去多久,她就又看起來像不食人間煙火了。

  精巧的小臉困在斗篷裡,下頜都窄了幾分,還帶著點病懨懨的白,唇色也沒那麼明豔,人如柳枝,纖腰束素,似風一吹便倒。

  賀蘭瓷又走近了一步,幾乎貼上欄桿。

  陸無憂道:「你要不要進來?」

  賀蘭瓷一頓,剛才那牢頭沒替她開門,她猶豫道:「要不我去問……」

  「不用問了。」

  陸無憂站起身,手上多了根銀絲,三兩下,那牢門就開了。

  「……」

  賀蘭瓷欲言又止:「你……」

  隨後很快反應過來,縱使以陸無憂的身手,出入詔獄不成問題,但他依然困在這裡,是因為他逃跑了,便真成了亂臣賊子,那道字字泣血的奏章也不會被重視,他以身困於獄中,畫地為牢,是為了在不公義中,尋求公義。

  她沉默著,陸無憂已經拉開了門。

  裡面更加幽暗陰冷,還有股潮濕的氣息,搭配著時不時還能隱約聽見的慘叫聲,更加令人不寒而慄。

  下一刻,她就跌撞著,被陸無憂扯進了懷裡,他人雖瘦了,力氣卻沒小。

  賀蘭瓷回過神,發現陸無憂在用他的手,量她的腰,之後又去摸她的脈。

  片刻後他道:「你病了?什麼時候病的?」

  賀蘭瓷忍不住,一把攥住陸無憂的手道:「只是天冷染了風寒而已,已經好了!」她跟青葉說如果給他傳消息,不用告訴他自己跪在宮門口的事情,免得他不安心,「是你來探監還是我來探監!我還沒問兩句呢!你在裡面到底過得如何?難熬嗎?剛才的牢頭說吃了些苦頭,什麼苦頭?有……」她聲音緊張,「用刑嗎?」

  「想什麼呢?我怎麼可能有事。你幹嘛去了,病歪歪的,總不能是……」陸無憂拖著調子,語調微揚道,「想我想的?」

  賀蘭瓷:「……」

  真是不能指望他那張嘴。

  反正人都在他懷裡了,賀蘭瓷索性去扯陸無憂身上的衣衫。

  陸無憂握住她的手,低頭看她:「你……也不用這麼熱情。」

  賀蘭瓷充耳不聞似的,繼續扒他的衣衫道:「給我看看,不然我不放心。我帶了傷藥,而且只有一炷香的時間,別墨跡了……」

  陸無憂乾脆拉著她一起倒在了草榻上,然後語帶不滿地拽著她的手道:「只有一炷香,你還扒我衣服……」

  賀蘭瓷騎在陸無憂身上,動作一停。

  「那什麼是不夠,但……親一會還是可以的。」她小聲道。

  她也不知道自己這個姿勢,這個語氣說這個話有多形似引誘,尤其她細軟的耳尖還微微紅了,誘人的唇瓣輕抿著。

  陸無憂差點就想把人按倒親上去了,不過他反應過來,微微側頭道:「算了,我現在可能不太乾淨。」

  賀蘭瓷輕聲道:「……我又不嫌棄。」

  他身上也沒有什麼奇怪的味道。

  「我嫌棄。」陸無憂往後一靠,順便把被她微微扯開的衣服攏上了。

  賀蘭瓷在微弱的燭光下,忽然看見不遠處地上碗碟裡的殘羹冷炙,心口酸了一下。

  陸無憂也看見了自己沒來得及收拾的,聳了下肩道:「好吧,這地方飯真的很難吃,比我娘做得還難吃,著實難以下咽。」

  賀蘭瓷:「……」

  他娘知道會氣死吧。

  陸無憂從她表情裡看出來,莞爾道:「要是不信,以後你也吃一次就知道了。」

  賀蘭瓷咀嚼著「以後」兩個字,心頭安了幾分,然後連忙想起她身上帶的,掏出兩個貼身布包給他。

  陸無憂接過,一包是他很熟悉的飴糖,另一包是三個還冒著熱氣的肉包子。

  「只有這個比較好帶,我等剛出爐的,應該還熱著……」

  肉包子潔白鬆軟,散發著米麵清香,以及直白的鮮美肉味。

  他略剝開外面的紙包,剛想咬下,聞到一股淡淡的她身上的香氣,手一頓道:「突然有點不捨得,怎麼辦?」

  賀蘭瓷無語道:「肉包子而已!」

  「……你剛才貼哪放著的?」

  賀蘭瓷胸口微燙:「別廢話了!快點吃。」

  陸無憂笑了笑,動作依舊優雅,但速度很快地嚥下三個包子——可見確實是餓了。

  賀蘭瓷托著下巴,等陸無憂吃完,不等他反應,便突然將膝蓋支進了陸無憂腿間,身體傾向前,手撐著他的身軀,唇貼到了他的唇上。

  大抵沒想到會被偷親,陸無憂微微一愣。

  賀蘭瓷趁機去解他的衣帶,然後動作極快地一把扯開了他的衣衫,她剛才就覺得他一直若有似無地阻止她解他衣衫一定有問題,陸無憂猝不及防——或者說對她也一直沒有什麼防備——光裸結實的胸膛袒露出來,卻見其上有一些縱橫的鞭痕,和些許結痂的血印及青紫。

  賀蘭瓷鬆開了唇。

  陸無憂再想阻攔也來不及,他用拇指腹蹭了一下自己的唇,略微指責道:「你用美人計,使詐。」

  「……是你先不老實的。」

  賀蘭瓷怔怔,還沒看仔細,他又把衣衫攏起來道:「一點點皮肉傷而已,還沒我爹小時候用藤條抽得疼。」

  「再給我看看。」她繼續動手,「還有,你爹小時候抽你幹什麼?」

  「別了,真的不嚴重。詔獄的刑罰和廷杖一樣,都分『打』、『著實打』、『用心打』,講究多得很,我這個就是意思意思弄點痕跡,免得我進來和出去差不多,他們詔獄不要面子的嗎……」陸無憂按住賀蘭瓷作亂的手,發覺她在這裡待久了,手指越發冰涼,便渡了一點熱氣過去道,「我爹那是小時候覺得我坐沒坐相站沒站相,還不好好習武,天天看閒書——哦,他覺得四書五經都是閒書,只有武功秘籍才是正經要看的。」

  賀蘭瓷感受著陸無憂渡過來的熱氣,抽手道:「不要浪費。」

  陸無憂解釋道:「內力這玩意用了還能再生的。」

  「那你也多留點。」賀蘭瓷還不是很信,「傷得重不重,你讓我都看過了再說……話說天下還有父母不想讓子女讀書的嗎?」她微微驚訝。

  「出去再給你看。」陸無憂笑道,「當然有,他們覺得只有手上的兵器才能殺人,不知道有人可以兵不血刃而退敵千里之外,刀槍劍戟是兵器,我手下的筆亦是……」他聲音壓低,「你看我不就是用一支筆,將整個上京的天都捅破了,比我直接刺殺蕭懷琸都好用。」

  ——他已經從直呼二皇子姓名,到直呼聖上的姓名了。

  越發肆無忌憚。

  賀蘭瓷沒他心態這麼好:「別說大話了,你現在還在詔獄裡!萬一他真的對你動了殺心怎麼辦!」

  陸無憂道:「那倒不會,哪怕是在詔獄裡偷偷殺我,成全的也是我的名聲——就算沒法位極人臣,我也能進個忠義節烈之臣名錄之類,而毀的是他的名聲……他此番會妥協,說到底也是不想他名聲太難聽,停修升仙樓徹查益州,估計滿朝臣子現在都在讚他聖明,什麼愛民如子,千古名君,堪比堯舜云云,皇帝有時候也挺好哄的,特別是好大喜功的那種。君臣博弈,就是君把臣當棋子,臣把君當傀儡,彼此都以為自己是掌棋人,大雍百年來都是如此,權柄此消彼長,細說起來還挺沒意思的,都沒什麼新鮮的……」

  領她進來的牢頭,在外面小聲道:「夫人,一炷香快到了。」

  賀蘭瓷眼見衣衫是沒法再扒了,有點不甘心,剛把藥瓶放下,就聽見陸無憂道:「不用,我自己有。好了,別擔心我了,你夫君無論如何死不了,你再瘦下去,我要是忍不住越獄了,可全完了。還有,若有人為難你,你可以先住回你爹府上,益州如此,他就算調任過去,蕭南洵也沒本事再害他了。」

  「我知道。」賀蘭瓷定了定神,「只是一點風寒,我沒事,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陸無憂淡淡道:「這得先看我的處置何時下來。」

  賀蘭瓷也沉默了一下。

  「好好活著,我不知道下次什麼時候才能再來看你。」

  「不用來看我了。」陸無憂語氣很尋常道,「你能進來我猜八成是你那個表姐夫的功勞,他還囑咐人對我好點,一次也就罷了,多來幾次怕會有風險。」

  賀蘭瓷點點頭:「那我就不來看你了。」

  陸無憂動唇道:「但要想我。」

  賀蘭瓷繼續點頭:「嗯。」

  陸無憂忍不住笑道:「你『嗯』什麼呢?真會想我?」

  賀蘭瓷無語道:「不想你我去想蕭南洵嗎?哦,我還確實想過……可惜當初,沒有多砸兩下他的腦袋。」畢竟他也不好把出城攔她這件事捅破。

  陸無憂挑著眼眸道:「提他幹嘛,煞風景。」

  賀蘭瓷積極認錯:「……行,我的錯。」

  牢頭又在催促。

  賀蘭瓷準備起身:「鎖……」

  「沒事,我一會再給它鎖上。」

  賀蘭瓷猶豫著,又看了他一眼。

  陸無憂坐在地上,垂著眸子,顯得格外沉寂,詔獄裡緊要的犯人都是一人一間,相距甚遠,他平時衣食住行都講究,嘴也從不閒著,但現下卻因為一件本與他無關的事情身陷囹圄。

  雖然陸無憂說得輕巧,可在這裡不見天日,不知歲月的等著,其中苦楚不用言明都能知道。

  這個人還格外愛逞強。

  她終於又軟著腰肢,俯身靠過去——反正也一回生二回熟了——柔軟的唇在陸無憂的唇上輕輕碰了碰,他警惕地按緊衣襟,賀蘭瓷輕笑了聲,心跳聲微微加快,她按著他的肩膀,一股沒來由的衝動沖破了羞恥,她試探著伸出一點舌尖,在他有些乾澀的唇上潤了潤,甚至差點伸進去。

  陸無憂的另一隻手迅速箍住她的腰,呼吸也沉了幾分,剛想勾住賀蘭瓷的舌,理智清醒了一瞬,手漸漸又鬆開,聽見賀蘭瓷道:「親一下而已,沒想算計你。」

  「……你這還不叫算計?」陸無憂低啞著聲音道,「你走了,待會我怎麼辦?賀蘭小姐,你好狠的心。」

  他都沒敢造次。

  「呃……」賀蘭瓷沒考慮這個,「你忍一忍……早日出獄。」

  她把斗篷又裹緊,起身出去了。

  撩完就跑。

  陸無憂看著那個纖細又迅速的背影,差點被她氣笑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7 08:18 AM

第七十五章

  益州一案,從沈一光之死,到修築堤壩錢銀被貪墨,再到賑災錢糧等零零散散其他的貪污,規模數額之大都令人震驚,至於他們上下包庇,上敬的對象更是駭人聽聞。

  即日,聖上便已責令益州所有涉案官員停職押解回京審理,上到正二品的河道總督,下到江安城八九品的經歷、知事,大大小小共計七十八名官員。

  可以說,自順帝即位以來,這樣規模的案件,幾乎一隻手都能數得清。

  益州一應事務暫交由其他不涉及此案的官員管理,或從臨近的州府調派人手,另外朝廷也已任命了部分新的官員,攜著賑災糧餉一併奔赴益州——值得一提的是,原都察院左都御史賀蘭謹即將調任益雲總督,不過他在宮門口跪那一下,人又病了,一時半刻估計還不好赴任。

  三司原本要開始忙著京察,現在也全部歇了,上下都在整理益州往年的卷宗,往來的奏疏,每年呈報給戶部的賬目等等,與陸無憂所提供的證據及後來陸陸續續又有人呈交的罪證一一比對。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門口,時不時都能看見探頭張望的士子。

  皇城門口那聲勢浩大的一跪,亦有無數百姓圍觀,街頭巷尾都是議論此事的,據聞已經有戲班著手以此事編戲本子了。

  當然也有感慨的。

  「果然虎父無犬女,那天我真瞅見賀蘭小姐跪在雪裡,瞧著都快凍成玉雕了。」

  「我也看見了!可給人心疼壞了……」

  「唉,陸狀元人還關在牢裡呢,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放出來……」

  「陸狀元為民請命,才落得入獄,這可都是天大的好人啊!聖上既已下令徹查益州,那遲早會還陸狀元一個清白吧!」

  「是啊,不然這只怕會寒了天下百姓和士子的心!」

  此外,熱鬧的還有平江伯府——不時有人丟兩塊泥巴爛菜葉之類的到府門口,逼得麗貴妃的兄長平江伯不得不讓府衛守在外面,免得再有人造次。

  平江伯幾個平日裡鬥雞走狗的兒子這幾日全被關在府上,他們還嚷嚷著不樂意。

  「爹,我都跟人約好了出門吃酒。」

  「聖上這麼寵姑媽,讓姑媽求求情就是了,有什麼大不了的。」

  「就是,爹你怕什麼呀!」

  「最多就是罰罰俸,斥責一二,又不會動真格的,而且聖上看起來也撐不了兩年了,表兄將來不是還要即位的嘛……」

  平江伯也很煩躁,他厲聲道:「都給老子閉嘴!一群小畜生!就是你們姑媽讓你們最近老老實實在府裡待著!別他媽再給老子生事了!一天到晚就知道惹麻煩,還得老子給你們擦屁股。你們現在趕緊仔細想想,到底弄出過多少條人命,都收拾乾淨了沒有!」

  幾個兒子面面相覷,都沒了主意。

  「爹,你別嚇我們啊,這誰還記得……」

  「都是些無權無勢的賤民罷了,還能翻出天去?」

  賀蘭瓷也是病好之後,才知道她爹也病了。

  當時跪在大雍門外,滿腦子都是熱血上湧,只緊緊盯著那隱在夜幕中的皇城,對四周聲響充耳不聞,想著就算天長地久地跪在這裡,跪到力竭倒地,跪到身死當場,也絕不想認命——完全忘了父女兩人身子骨都算不上硬朗。

  於是,雙雙病倒。

  不過得虧她還有這些日子跟著陸無憂鍛煉起來的身體底子,人又年輕,病好得比以往都快,還能去探視她爹。

  賀蘭謹坐在榻上咳嗽著。

  賀蘭瓷小心問道:「您的腿……」

  就見賀蘭簡抱了個大壇子過來,興奮道:「爹!您看我留著這鹿血果然有用吧!我去廚房給您熱一下,您快喝了!喝完保準就能好了!」

  賀蘭瓷和賀蘭謹對視了一眼,想起了鹿血是哪來的,都有點一言難盡。

  果然沒心沒肺是最快樂的。

  賀蘭謹沉默了一會道:「別來看我了,先顧著你自己的身子吧。霽安那裡,老夫會再上諫,就算拼著我這把老骨頭,也不會讓他一直冤屈下去。」他又咳嗽了一聲道,「當然,他不是我女婿,我也會如此。」

  賀蘭瓷不由笑了:「謝謝爹。」

  對話竟意外平和。

  「你也……」賀蘭謹嘆了口氣道,「長大了。爹以前總拿你當個弱女子看,現在想來是小看了你。爹以後會盡量……少管你些。你和霽安好好過,他這次吃了不少苦頭,但爹沒看走眼,有臣子錚錚鐵骨如此,縱使猶有奸佞,我大雍筋骨不折,基業不毀,吾心甚慰。」

  因著群臣上諫的事情,姚千雪和宋齊川的婚事都推遲了一些時日,總算趕在新年前辦完了。

  賀蘭瓷恢復鍛煉,精神好些後,還去吃了喜酒,蹭了蹭喜氣。

  姚千雪歡快得像隻喜鵲,從大清早就在問:「我這妝會不會太濃?和我這身嫁衣配嗎?天吶我今天真的要嫁給他了!不是在做夢!」

  賀蘭瓷笑著哄她:「別擔心,表姐今日特別美。」

  只是看著那邊新人喜盈盈拜堂,她思緒飄遠,很難免地,又想起陸無憂。

  賀蘭瓷記得花未靈曾經說過,她和陸無憂的生辰都在正月前後,原本還琢磨著要怎麼給他過,長壽麵賀蘭瓷都偷偷學著煮了兩回——自己吃掉了覺得味道還不錯。

  可惜現在全無用處了。

  不過陸無憂雖然人下獄,但名聲卻前所未有的大噪起來。

  每日送帖子送禮的比他剛中狀元那會還多,只是還有些是投帖子給她的,不是說仰慕,而是說欽佩,對賀蘭瓷而言,也著實有些新鮮。

  她在府中等著等著,還等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待看見魏二小姐時,賀蘭瓷是真以為對方是來找茬的,故而打點起精神,客客氣氣寒暄。

  誰料,她還沒說兩句,魏蘊已經先開門見山道:「我是來看看你還好不好的,有沒有人找你麻煩。」

  賀蘭瓷:「……?」

  魏蘊語氣有些不耐煩:「那傻子那天也跪在宮門外面了,跪得人都病了,還在擔心你和你家那位,我說他傻,他還要絮絮叨叨在那裡跟我說大道理,什麼為國死節,什麼忠孝恩義,什麼大丈夫本當如此……」

  賀蘭瓷反應了一會,才發覺她這個「傻子」說得可能是林章。

  「雖然我覺得你和陸無憂也挺傻的,不過算了,他可能做夫君不行,做臣子還行,總之……」魏蘊神色不大自在道,「我就過來看看。」

  賀蘭瓷遲疑著道了句:「多謝。」又一下想起姚千雪和她說的那些八卦,更遲疑道,「魏……夫人不用太在意我,我與林公子並無半點私情,之前更是並不相熟。」

  魏蘊突然面色微紅道:「這我知道!你都對陸無憂生死相許了,還能對他有什麼意思。」

  賀蘭瓷:「……」

  突然聽到人這麼說,她竟然還有幾分羞恥。

  「你不要多想!我對林章才沒有什麼……只是覺得他人傻,逗起來好玩罷了……」

  說完,她人就走了。

  等傳訊再押送,一來一回,也費去不少時日。

  只是三司也沒料到,在押送回來之前,益州官場似已分崩離析,迫不及待上書認罪撇清自己——他們已經知道陸無憂未死,賀蘭瓷去益州種種交好行徑便都顯得其心可誅,更何況陸無憂一個區區普通翰林,如何能一而再再而三的逃脫,還找到罪證,八成是因為益州官場有內鬼,先把人賣了。

  雖說是押送回來審理,但也不是每個人都一定會落罪,那個內鬼說不定就能借此戴罪立功,逃脫罪責。

  彼此懷疑之下,更是不惜落井下石。

  而最令人痛快地莫過於,由於聖上的默許,平江伯與其子在上京所為的纍纍罪行也被徹底清算了,若說益州還是天高皇帝遠,平江伯在上京的跋扈行徑,上京百姓都耳熟能詳,連家僕都敢公然打死人,然後賠錢了事,百姓還敢怒不敢言。

  ——畢竟平江伯一向以國舅自居。

  公堂之上,他的幾個兒子起初還趾高氣昂,待發現往日那些對他們畢恭畢敬的官員此刻紛紛面帶冷笑,然後一樁樁一件件把他們做的陳年醜事,連著人證物證一併數出來時,才開始有些臉色變了。

  「都是冤枉啊……」

  「都是這些刁民想害我們!」

  「一定是偽證,你們找來的偽證,我明明……」

  再加上那些證據確鑿,流入平江伯府上的貪污銀兩,最終平江伯被褫奪了爵位,罰銀五十萬兩,幾個兒子被判流放,就連麗貴妃也受了牽連,降位為妃——雖然仍是四妃之首,但也算堵住了眾人之口,給了個交代。

  二皇子雖未處置,但聖上責令他去太廟祭祖兩個月。

  這樁案子是真真正正的,把天都給捅破了。

  二皇子一黨在朝堂之中,也是大受打擊。

  朝中上下都盛讚聖上聖明之至,乃是經天緯地的明君,是上天之幸,百姓之福,溢美之辭不絕於耳,暫時也沒人催立國本了,還紛紛上書要聖上保重龍體,內閣也是又勤勤懇懇忙碌起來,算君臣之間達成了微妙的和諧。

  那日在大雍門外叩闕的官員只部分意思意思罰了點俸,斥責兩句,也無傷大雅。

  所有人都覺得這件事陸無憂居功甚偉,早該被放出來加官進爵,可他仍然被關在詔獄。

  直到新年後,陸續開始有人上書請命。

  民間也隱隱有了一些非議。

  又過了半個多月,陸無憂遲遲未到的處置終於下來了。

  ——陸無憂此次雖揭發益州罪行有功,但也有負聖恩,公然斥上,無君無父,今日奪去御賜的麒麟服,及翰林院詹事府一任官職,貶謫為晃州隨原府推官,即刻赴任,不得停留。

  這會眾人也都不住唏噓。

  晃州,又名荒州,這鬼地方就在大雍和北狄的邊境,至於隨原府,名字都是隨便起的,隨緣隨緣,更是當中最窮最破,最鳥不拉屎雞不生蛋的地方。

  名為貶謫,實為流放,何其慘也。

  陸無憂本來在翰林院做的編撰,兼詹事府的右中允,正六品的清流,有連中六元的科名,又得徐閣老的器重,可謂前途一片光明,熬幾年資歷升到翰林院學士,只要不出什麼大錯,那調任正三品的侍郎和入閣也就是一步之遙。

  京官也一向默認比地方上品級更高,上京的正六品外放出去相當於地方上的四五品了。

  可如今他外放去做個七品小官,還是那種窮苦之地,不然除非哪天聖上想開了,否則算是仕途盡毀,很難再回來了。

  時日就這麼一天天如流水般過。

  賀蘭瓷再見到陸無憂的時候,已經不知過了多少個晝夜。

  她照舊像是陸無憂去益州時一樣,自己做著自己的事,獨自在清冷的府上來來回回,可每一刻都被無限拉長,白天黑夜,漫長似永遠到不了盡頭。

  彷彿詔獄裡囚的不止是他一個人。

  因為得到消息晚了一步,陸無憂是自己乘著馬車回來的,賀蘭瓷還裹著厚衣裳,手中捧了個小手爐,坐在庭前望著府裡的樹苗發呆,看雪花撲簌簌墜地,就聽見了一陣平穩又輕快的腳步聲。

  她下意識朝著門口望去。

  原本不抱期待,可眼瞳卻驀然睜大了。

  已經換了青衫披著長氅的年輕男子,仍舊姿態挺拔地從門口進來,他微微鬆了衣襟,頭上還沾了點雪花,然後徑直朝她走來。

  賀蘭瓷還眨著眼睛,愣愣著不敢置信。

  那個無所不能卻又看起來瘦削了不少的年輕男子朝她俯低了身子,然後倒了下來,賀蘭瓷慌忙把小手爐往旁邊一丟,張開雙臂接住他,耳畔清潤的聲音響起:「——我回來了。」

  賀蘭瓷仍未回神。

  只是呆呆抱著他,眼眶慢慢紅了。

  陸無憂的身軀沉甸甸壓過來,腦袋枕在她頸上,呼吸輕緩,悅耳的嗓音低低的:「怎麼反應都沒有的?真不想我?」

  賀蘭瓷這才終於有點回神,按著他的胳膊道:「……沒反應過來。」

  想說好沉,可又分明覺得他輕了。

  陸無憂一笑,還未再開口,就聽見賀蘭瓷輕聲道:「想的。」

  都快想出錯覺來了。

  剛才第一眼看到,還以為不過是幻覺。

  陸無憂竟一時也沉默了,擁著她,好一會,才慢慢鬆手,起身道:「我得先去沐浴。」

  「……」

  賀蘭瓷無語了一瞬,拽住他的衣袖,還有點戀戀不捨:「你衣裳不都換了,不用這麼急。」

  陸無憂道:「不行,不洗乾淨怎麼親你。」

  賀蘭瓷更加無語,但她也跟著起身,亦步亦趨道:「那我幫你洗。」

  陸無憂一頓,猛然轉頭看她道:「你是殼子裡換人了嗎?」

  她理直氣壯:「你不都幫我搓過背了。」

  陸無憂道:「但我們挺久沒見了,我會害羞。」

  賀蘭瓷也不兜圈子了:「是不是傷還沒好,上次的那些,還沒看仔細,你讓我再看看……」

  陸無憂揉了一下她的腦袋道:「怎麼感覺你越來越熱情了,不過不用,反正……」他低著嗓子道,「你遲早能看到。」

  賀蘭瓷:「……」

  這人在人人膽寒的詔獄待了月餘,居然只像是出了趟遠門回來。

  陸無憂去淨室的背影,只身形清瘦了,肩膀倒還寬闊了幾分,可以停風雪,可以載河山。

  她沒忍住還是叫住了他。

  陸無憂腳步稍頓,微微側頭看過來:「怎麼了?」

  賀蘭瓷咬了咬下唇,道:「那你想我了麼?」

  陸無憂大概是根本沒料到她會這麼問,腳步一轉,又走了回來,停在賀蘭瓷面前。

  她下意識仰頭,總覺得他是不是還長高了點。

  陸無憂低首,唇在她髮梢上輕碰,一根冰冷的長指蹭了蹭她的面頰,隨後便聽他笑意綿長道:「大概是如果我所思所想能具現之,你現在應該已經下不來床了……」

  「……???」

  能讓她的感動再持續一瞬嗎。

  賀蘭瓷耳尖紅了幾分,默默道:「……你去洗吧。」

  陸無憂輕笑著,又蹭了蹭她的小臉,才慢慢垂下眸子,他輪廓鋒利了不少,雖然俊美翩然依舊,但桃花眼帶來的那股輕浮浪蕩被沉斂氣質壓下去一些,勾人也仍是勾人,但多了股說不出的味道。

  讓人恍惚間覺得他比起少年,更已逐漸像個男人。

  「那再聊一會吧。」他輕嘆著,把自己的處置跟她說了,繼而道,「我也不記得過去多久了,感覺我像坐了三年牢似的,時時刻刻想越獄,甚至還在想我越獄再回來應該也不會被發現,不過那樣未免顯得有點不太負責……處置下來,比我想得好些,我還以為我會被削職為民,戴著鐐銬流放三千里之類的,不過說實話,晃州那個地方我也不是很想去。」

  賀蘭瓷捉著他蹭自己臉的手。

  「那你打算……」

  「意思意思往晃州去,然後中途改道回家,先回去逍遙兩年,等蕭懷琸差不多死了再說,如果……」他唇角勾起一抹略帶譏誚的笑來,「他真讓蕭南洵上位了,估計距離亡國也不遠了,我再考慮要不要荊軻刺秦王。若是蕭南泊上位,便再看看。說實話,我真的不太喜歡他們蕭家人。蕭南泊和他爹才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他不是和他的正妃感情甚篤嗎,那你是沒見過他養在城外的嬌妾,要不是他小麗貴妃,哦不現在是麗妃不少,我還以為他對自己的庶母有什麼想法。對了,蕭南洵府上幕僚有蕭南泊的人,污了他未婚妻安定伯小姐的清白來拖延婚事這個陰損主意就是那個幕僚出的,準備日後拿來做把柄,可惜中途被你救了人沒事——還真是壞到一起去了。」

  賀蘭瓷本來還想說什麼,聽完倒是沉默了,眼中隱隱有些憂愁。

  那位大皇子她也沒見過幾次,印象中被蕭南洵欺辱得厲害,又因為父皇的偏見而顯得格外可憐,可誰能想……

  陸無憂蹭完她的臉,乾脆蹭她的手,捏著她的手指,細細摩挲,感受著什麼一樣,同時語氣隨意道:「我家那邊,就是我之前跟你說過的,聽起來很天方夜譚,但確實是這麼個……比較自由的地方。你跟我過去,大概沒人敢欺負你,有人覬覦,可以直接揍他,你想親自動手都行……」

  賀蘭瓷被他蹭得手指發癢,一把扣住他的手,怔怔道:「可是,你不想官居一品,位極人臣,革新吏治……治國平天下,為萬世開太平了嗎?」

  她把陸無憂說的話復述了一遍。

  這話再聽起來格外羞恥。

  陸無憂靜默道:「你什麼時候記性這麼好了?」

  賀蘭瓷小聲道:「我記性一直也還不錯。」

  繼而,陸無憂很快便想起自己當時,還說過這麼一句「我答應你,只要我做一天官,便做一天好官,不管權位高低」。

  他頭一回覺得自己記性太好也很令人頭疼。

  賀蘭瓷又繼續小聲道:「我還沒去過晃州……」她欲言又止,「你要是實在不想,就算了,我可以跟你去……」做壓寨夫人的。

  陸無憂捉著她那隻溫軟又柔滑的纖手,把五指慢慢嵌進去,扣住,沉默了良久,久違地咬牙切齒道:「行,我明天就去晃州赴任,推官是吧,七品就七品。」

  賀蘭瓷瞬間眼眸一亮,緊握住他的手,眼瞳發光地望向他:「真的?」

  陸無憂:「……」

  ——他算看明白了,他夫人比他還憂國憂民。

  那能怎麼辦呢。

  只能硬著頭皮走下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7 08:29 AM

第七十六章

  聖上要你即刻赴任,不得停留,就是必須得立刻離開上京,哪怕是傷重不支的,抬也得抬出上京。

  因而甚至沒來得及做什麼道別,賀蘭瓷和陸無憂就已經上了去往晃州的馬車。

  只是,現下隨著馬車顛簸,也不知道是誰更難熬一些。

  賀蘭瓷合著眸子,聽見陸無憂的聲音響在她耳畔:「你要是還不舒服,便躺著。」

  她確實有些坐不住,腿都在發軟,襟口袖間還有遮掩不住的痕跡。

  本來陸無憂沐浴後,便去榻上睡了,她收拾完行囊,不放心,猶豫著悄悄爬上榻,去看他的傷,結果被陸無憂抓個正著,他按著她就親了。

  賀蘭瓷也沒怎麼反抗,只伸手去脫他的衣衫。

  結果被陸無憂輕執著手腕,按在榻上,親得越發肆意。

  她掙扎,但又不敢掙扎得太用力,最後他的衣衫沒怎麼脫,自己的倒是被脫得差不多了——現在回想起來,居然還有點氣。

  一番無度索取之後,賀蘭瓷也沒力氣了,甚至有點搞不清楚,誰才剛從詔獄出來。

  最離譜的是,她都從裡到外被他親透親熟了,不知道渡了幾回,陸無憂竟然衣衫還沒脫,從頭到尾衣冠楚楚,就是不給她看他的傷。

  但是有時候,碰到他的胳膊胸膛,會有些輕微的身體反應,又能明顯感覺到他是帶傷的。

  知道這人一貫顧惜顏面,又愛逞強,大抵也是不想讓她擔心才不給她看。

  可是……賀蘭瓷悶不吭聲地撐著馬車壁,努力穩住身形,也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麼。

  陸無憂慢悠悠道:「又沒讓你下不來床。」

  「……」

  賀蘭瓷繼續悶不吭聲。

  陸無憂便又道:「好吧,我昨晚是急了些,但應該也……沒多粗暴。」他不太確定,「不然你讓我看看?」

  賀蘭瓷道:「……你倒是先讓我看看!」

  陸無憂莞爾道:「你昨晚不是見過,還嘗過了?」

  賀蘭瓷不由抬高音調道:「我說你身上!」

  陸無憂隨口道:「都說了沒什麼,只是淤青未消,看起來有些嚇人,怕你大驚小怪,要不……」他似乎建議著道,「你現在給我看看,我也給你看?」

  「……」

  賀蘭瓷居然還真動搖了幾分。

  可是……轉而又很羞赧,說不定那處還留有痕跡和某些東西,到現在還微妙地脹痛著。

  陸無憂倒是隨口胡說罷了,知道她臉皮薄,雖然好像也在一點點恥度降低,但該羞恥的時候也還是會羞恥,比如不太想給他看結束後的身體,還喜歡把臉埋進軟枕裡——當然這點也很可愛就是了,讓人想沿著她的後頸與蝴蝶骨,一路親到尾椎。

  馬車在沉悶的羞恥中,越駛越遠,不過很快便被攔住了,隨後外面響起了刀槍劍戟碰撞,打鬥的聲響,還有人道:「就是這輛馬車!上啊!」

  賀蘭瓷想去掀簾子:「怎麼了?」

  陸無憂按著她,語氣閒適道:「估計是刺殺吧。你就別動了,也不是什麼大事……」

  賀蘭瓷道:「……?這還不算大事!」

  陸無憂一笑道:「我把益州官場上下得罪了個遍,不知道多少人受牽連,再加上被削爵的平江伯一干人等,想把我除之而後快的人不要太多,這一路估計都不會太平安。不過不要緊,現下也沒有藏拙的必要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一路殺過去便是了。」

  賀蘭瓷:「……!」

  陸無憂似反應過來一點,道:「你要是不想傷人性命,我讓他們下手輕點。」

  賀蘭瓷也知道這樣風險更大,猶豫了一下,搖搖頭道:「不必。」

  陸無憂強調:「我是個良民,又不是山賊,不過自衛罷了,總不能束手待宰。」

  賀蘭瓷點頭表示理解。

  說著,陸無憂稍稍掀開簾子道:「少夫人說了,不用留活口了。」

  賀蘭瓷:「……」

  因為此去晃州,路途遙遠,為求盡快抵達,中途他們還改乘了船。

  賀蘭瓷頭一回乘這麼大的船,一時還很新鮮,站在船艙外面不住張望,看著湖面粼粼千層的細波,眼眸裡也像倒映著湖光,碎金閃閃。

  陸無憂剛想給她講講,就發現她面色微變,突然按住了腦袋。

  「……你怎麼還暈船的,之前不是劃得挺開心的嗎?」

  賀蘭瓷躺在船艙的榻上,面色蒼白,格外虛弱道:「那個沒這麼大……」

  陸無憂按了按她的脈息,有些想笑又有些不忍道:「待會靠岸我們還是走陸路吧。」

  賀蘭瓷一把抓過他的手道:「水路不是快些?」

  陸無憂道:「但你這樣……」

  賀蘭瓷堅持道:「我還可以,適應一會就好了,我們早點去晃州。」

  小臉繃得煞白,嘴唇緊咬,但就是很固執,陸無憂也不知道說她什麼好,在她那張漂亮臉蛋上親了親,陸無憂道:「好,我叫人去給你熬個藥,喝完說不定能好些。」

  她喝苦藥依舊熟練而且毫無知覺似的。

  等她喝完,陸無憂才道:「你就這麼想去?晃州並不是什麼好地方,也沒什麼風景。」

  「我知道。」

  賀蘭瓷點著頭,思忖了一會,斟酌道:「可是就這麼回家,你不會不甘心嗎?」

  陸無憂沉默片刻,笑道:「以後也不是沒有機會。」

  所謂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陸無憂到江流書院念書,比她還早,雖說不是什麼正經讀書人,但他自小離家,背井離鄉,人生至今可能有一半以上的年月,都在讀經史,熟悉官場,瞭解民生,不然不會對這些都如數家珍。

  是他年少的理想與抱負。

  他的人生也一直很順風順水,哪怕陰差陽錯娶了她,得罪了二皇子,也仍受聖上器重,前途無量。

  可他依然選擇了上那封奏章。

  將前途盡數押上,吃盡苦頭,人生多年的努力付之一炬,這個決定並不輕鬆,也不像陸無憂表現出來的那樣無所謂——不然他不至於在益州猶豫那麼久。

  明知結局如何,仍舊義無反顧。

  「不過……」陸無憂語氣尋常道,「既然答應你了,便不會再改。只是我那會有些生氣,在詔獄裡閒來無事,總想著,在其位,不謀其事,縱使是君王依然是不稱職的。文臣官至內閣輔臣,都是歷經百般磨難,而君王卻只需要投個好胎,還挺不公平的。堯若讓位給其子丹朱,則未必有如今的堯舜美名,秦二世而亡,不也正是未擇其賢者。」

  賀蘭瓷不由緊張道:「你真打算荊軻刺秦王?」

  陸無憂莞爾道:「想什麼呢?只是想明白,我當官,不為君,為民——不過氣憤還是有的,原本想先冷靜一段時間。但既然你想,去晃州也好,那地方是真的天高皇帝遠,窮得叮噹響,興許連錦衣衛探子都沒有。」

  很快,隨著賀蘭瓷暈船的症狀好轉,她也對晃州的荒涼有了一點直接的認識。

  船隻越往前開,越少,本來寬闊的河面,也日益狹窄。

  陸無憂道:「我們行船沒帶什麼貨物,吃水不深,所以還能前行,貨船到這裡,大抵只能擱淺了,因而幾乎通商不到——這也是晃州這地方窮的原因之一,其他的無外乎臨近北狄邊境,易被劫掠,不利於農耕,再加上窮山惡水民風剽悍,易出盜匪,官府管轄不力,收稅也收不上來,只能益發窮困。對了,雖然河窄,若是漲潮,這裡亦有水患。」

  賀蘭瓷聽完陸無憂的描述,也感覺到前途一片灰暗,但她努力安慰他道:「陸大人,我對你有信心。」

  陸無憂斜眼看她道:「推官只掌一府的刑名。」

  賀蘭瓷循循善誘:「那剛好,你可以先從陸青天做起。」

  陸無憂輕笑道:「你倒是幫我安排得挺好。」

  然而,剛等他們進了晃州境內,就遇到了第一波的麻煩——水匪。

  對面的船隻足有他們這艘船的兩倍之大,舢板上站滿了手持兵器的大漢,喊聲震天,還有些舉著弓箭的,大聲嚷嚷著:「快把值錢的金銀細軟留下,不然今日就叫你們都葬身魚腹!」

  陸無憂的船上,除了船伕,其餘全是他的人,大家都很神色淡定,甚至顯得有些興奮。

  船家瑟瑟發抖道:「諸位……」

  陸無憂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別怕。」隨後對賀蘭瓷道,「你覺得那艘船如何?」

  賀蘭瓷遠遠觀望道:「還不錯……」

  陸無憂笑道:「你去船艙裡待一會,很快就好。」

  賀蘭瓷點頭應聲,帶著霜枝躲進去,又忍不住道:「我能偷看嗎?」

  陸無憂體貼道:「船艙裡面有窗戶。」

  話音未落,陸無憂已御起輕功,瞬息之間身形便移動到了對面船上,身旁的人也摩拳擦掌活動手腳,和他一併移動過去。

  霜枝第一次見,忍不住驚道:「小姐,姑爺他會飛!」

  對面船上的人和她發出了一樣的驚呼。

  「我勒個去,對面那群人居然會飛!」

  「我之前聽說過!這好像叫什麼輕功!就在那什麼武林大會,還是問劍大會上一群人就飛來飛去的!」

  「你他媽現在說有什麼用!」

  「我們是不是碰到硬點子了……」

  「快、快開船!」

  「來不及了啊,老大——」

  霜枝看得目瞪口呆,拽著賀蘭瓷的衣袖:「小、小姐,你、你快看啊……」

  賀蘭瓷習以為常道:「淡定。」

  剛才還囂張不已的水匪,很快一個個被捆住手腳,蹲在地上瑟瑟發抖。

  匪船也被收繳了,陸無憂跟在自己船上巡視似的,閒庭信步帶著賀蘭瓷下船艙去看,只見裡面堆了不少的金銀細軟,還有些布匹、香料之類的貨物,陸無憂轉頭問她道:「你要登記造冊嗎?」

  賀蘭瓷:「……」

  她應該是沒有在做壓寨夫人吧。

  陸無憂繼續道:「等到隨原府看有沒有人認領,沒有就先充公。」

  賀蘭瓷定了定神道:「好。」

  ……他們應該還是正經在做官的。

  等他們回到舢板上,只見似是領頭人的大漢不甘心道:「兄弟,你哪條道上的?都是出來混的,事情不要做的太絕,我可是蒼山幫的人!東西你可以都拿走,把我們人放了行不行……」

  陸無憂彎下腰,手中一旋,閃出飛刀,跟在益州對曹顯安似的,故技重施用冰冷刀身拍著他的臉,溫柔卻又迫力十足地笑道:「蒼山幫什麼幫派?介紹一下。」

  一股濃烈的殺意四散。

  四周的空氣都彷彿瞬間冷颼颼起來。

  大漢冷汗直流道:「你、你知道了可別害怕!我們蒼山幫可是晃州三大幫之一!」

  陸無憂若有所思,看他的眼神彷彿是「你們這樣的肥羊居然還有兩個」,大漢立刻又道:「我們幫派上下一共幾千,不對,上萬人!兄弟你掂量一下!要是被發現了,就算你們會飛也逃不掉的!」

  短暫思索,陸無憂莞爾一笑道:「放了你們也可以,從今以後,你們跟著我混就行。」

  大漢懵逼:「……!」

  陸無憂笑容一收,霎時變臉,語氣冷森森道:「不然那就全殺了吧。」

  這會不止大漢了,他旁邊的其餘人也連忙道:「唉等等兄弟!大哥!你讓我們考慮一下啊!你還沒說你哪條道上的呢?你什麼幫派啊!」

  陸無憂便又笑道:「不好意思,在下是隨原府新赴任的推官,順便來招個安。」

  大漢們:「……???」

  霜枝也驚呆了。

  賀蘭瓷幫她把快掉下來的下巴合上,心想陸無憂不愧是……出身,黑吃黑用得可真熟。

  等他們乘著新船往隨原府繼續進發時,賀蘭瓷在船艙裡一邊登記贓物,一邊輕聲道:「你家不是江湖幫派出身的嗎?這邊的幫派……」

  陸無憂則正在按照他逼問的口供,畫晃州附近的幫派分佈圖,隨口便答道:「我是名門正道出身,這種地方匪幫怎麼會認得。」

  「這還有區別?」

  陸無憂道:「當然,相提並論會讓我覺得很丟臉的。」

  賀蘭瓷忍不住道:「但你看起來好熟練。」

  陸無憂頭也不抬道:「因為我家還有一半是邪門歪道,不過已經從良了。」畫完圖,他也忍不住感慨道,「難怪晃州這麼窮,這鬼地方快自立了吧。就隨原府推官這個職位,我前面任命了三任,全請辭跑了,才會被蕭懷琸栽到我頭上,可真是辛苦他了。」

  賀蘭瓷道:「那你怎麼打算的?」

  陸無憂笑笑道:「安內必先攘外,先從剿匪開始吧。」

  賀蘭瓷不由道:「……你是不是說反了?」

  到隨原府之前,陸無憂又去好一通恐嚇,把一群大漢嚇得乖如鵪鶉,賀蘭瓷這邊總算統計完了,還稍微又有點暈船,所幸很快船便停了。

  隨原府的渡口也是淒淒慘慘。

  推官雖然官職不高,但在府衙裡也算是掌實權的,僅次於一府的知府、同知和通判,奈何新官到任,連個迎接的人都沒有。

  下了船去驛站換馬,卻發現破破爛爛的驛站裡連匹馬都沒有,只有一個看門的耳背老頭子:「啊?馬?馬都被騎走了!什麼?驛丞?跑了呀!」

  剛才那個領頭大漢搓著手舔臉道:「大人,我們有馬,就拴在那邊的小林子裡。」

  陸無憂:「……」

  賀蘭瓷:「……」

  這還真是官不如匪。

  朝著隨原府府衙所在的原鄉城走近了,終於勉強感覺到人煙,到了城門口,遞上文書,城樓上才有人下來,客客氣氣道:「不知推官大人前來,卑職有失遠迎,不過後面這些是……」

  陸無憂隨口道:「我請的護衛。」

  大漢們立刻挺胸抬頭,趾高氣昂。

  賀蘭瓷戴著帷帽,微微覺得有點羞恥。

  來人疑惑地看了一眼後面滿身匪氣的人,道:「好、好的,卑職是隨原府的經歷趙磨,推官宅也為您打掃好了,請移駕府衙。」

  陸無憂道:「不知府台大人何在?」

  趙經歷緊張道:「府台大人身體微恙,在外修養。」

  「那同知和通判……」

  趙經歷道:「上任同知剛剛請辭,還未任命,三位通判大人一位身體抱恙,一位母親剛過世,守孝去了,只有一位柳通判大人在府衙裡。」

  說話間一行人已經走到,賀蘭瓷抬眼便看見了比驛館好些,但仍然有些破破爛爛的府衙大門口,竟然還升起了幾分奇妙的熟悉感。

  剛走到門口,趙經歷去通報,還未到一時,便聽見一個人疾步而出,高聲道:「陸大人,陸大人你可終於來了啊!可算給我盼到了——」

  一個身著地方六品官袍的矮胖青年滿臉激動地朝著陸無憂撲了過來。

  陸無憂輕鬆閃身避開,他客氣道:「見過柳大人,不知我們可否認得?」

  對方毫不介意道:「不認得,但是陸六元鼎鼎大名我還是聽過的,如今府中事務繁雜,還請陸大人盡快開始公務……」

  說話間,賀蘭瓷和陸無憂都看見了,後面桌案上,堆積成山的文書,都快從案上掉下來了。

  賀蘭瓷是聽說過懶政的,但是沒想到一府上下能懶成這樣。

  一時,她還有些驚愕。

  柳通判按著額頭道:「對了,我先去睡會,我已經連續工作了七個時辰了,我頂不住了……」

  說完,這位柳大人就朝著通判宅滾了過去。

  陸無憂和賀蘭瓷面面相覷,陸無憂率先一步邁進去道:「先來看看吧。」

  賀蘭瓷遲疑道:「我也要?」

  陸無憂轉回頭,指尖輕點了一下她的腦袋,道:「我又沒帶師爺,除了你還有誰?」

  這地方雖然窮,亂七八糟的事務卻不少。

  賀蘭瓷摘了帷帽,從桌上拿了一摞文書,看了起來,陸無憂則拿了另一摞,青葉帶著霜枝指揮其餘人去推官宅裡放行李,陸無憂把為首那個大漢和府裡另外一個吏員叫過來,準備問話。

  陸無憂剛想開口,就發現兩人都在盯著賀蘭瓷發呆。

  大漢和另外一個吏員突然感覺到一陣極其森冷的殺氣飄出來,彷彿周圍驟冷,兩人頓時回神。

  賀蘭瓷毫無所覺,邊看邊問,和陸無憂對坐在案前,竟彷彿回到了兩人的書房裡。

  「瓷瓷。」

  嗯?

  她抬頭看他,等等,他叫她什麼?

  賀蘭瓷還在怔愣著,陸無憂已經很自然而然道:「你過來一下。」

  「幹嘛?」

  他把椅子搬過來道:「你坐那麼遠怎麼商量。」

  賀蘭瓷想也是,這桌案還蠻長的,她腦袋湊都湊不到陸無憂那邊去,於是便坐到了他邊上,聽見陸無憂低聲道:「先把不同事務分門別類吧,我看有狀紙,有縣衙遞送的,還有……」

  他還沒說完,就看見身側的漂亮姑娘捲著袖子,已經興致勃勃開始幹活。

  「陸……」整理著,賀蘭瓷剛想開口,又想起他方才那個令人羞恥的稱呼,覺得他可能是因為覺得有外人在不方便叫「賀蘭小姐」。

  自己要不要也從善如流一下。

  她猶豫著羞恥了一瞬,也改了口道:「霽安,那個……你不是說要先剿匪的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7 09:57 AM

第七十七章

  「你剛才叫我什麼?」

  陸無憂聞聲,正壓著紙頁的手指一頓,隨後桃花眼便揚了起來,有波光瀲灩。

  「……」

  她又不是沒叫過,陸無憂這麼意外做什麼。

  還是……他還不滿意,想讓她再換一個?

  賀蘭瓷琢磨著,難不成要叫「夫君」、「相公」之類的,可又隱隱覺得有些肉麻,還沒琢磨明白,就聽陸無憂又道:「再叫一聲。」語調頗不正經。

  旁邊還有人看著呢。

  賀蘭瓷忍不住正了正色道:「大人,我們先忙公務吧。」

  陸無憂這才又收回了視線,把尾音拖回來道:「行吧,那晚上再叫……匪自然是要剿的,不過不是得師出有名。」說著,他抽出了其中一張狀紙遞給賀蘭瓷。

  賀蘭瓷接過一看,是本地百姓狀告附近流寇劫掠的,看日子,都過去半年有餘了,顯然他們指望本地官府剿匪是很不現實的。

  「這類關於盜匪的先放到一起,一會合計看看他們到底做了多少惡。」陸無憂一邊看,一邊嫻熟地分類,「什麼婚姻嫁娶、戶役、繼立、債貸等等雞毛蒜皮的,待會先處置了。其他縣衙的事情,還得請教那位柳通判——等他睡醒吧。」

  賀蘭瓷也一行行看下去,歡快地應聲:「嗯。」

  「對了……」陸無憂突然想起,「大雍律你熟嗎?不熟的話我帶了……」

  賀蘭瓷抬眼看他道:「我爹是左都御史。」

  「嗯?」

  「他以前在刑部的。」

  陸無憂繼續笑著道:「嗯?」

  賀蘭瓷道:「家裡擺得最顯眼的就是那本大雍律了,很難不看到。」

  她本來想說自己滾瓜爛熟,但又覺得過於託大,還是謹慎為上。

  陸無憂指尖在文書上輕點著笑道:「那剛好,過段日子要真去剿匪,我估計沒工夫天天坐堂,到時候你就替我暫代一下。」

  賀蘭瓷一驚:「……!你真不找師爺了?」

  「都跟你說了,你不就是……」陸無憂口氣仍很尋常,「當然,你要是不想做的話,我再找找別人。」

  雖說賀蘭瓷也聽過有些女子給夫或父兄為幕僚,但……

  她也不好意思高興的太明顯。

  掩飾似的翻著手下的文書,賀蘭瓷一本正經道:「想做的。」

  陸無憂看著她唇邊微微翹起的嘴角,轉頭對那位裝作什麼都看不見的吏員道:「來跟我說說你們隨原府的情況,順便把其他卷宗賬本之類也都拿過來。」

  柳通判睡了兩個時辰,就從他的通判宅裡爬起來。

  剛起來便聽見公堂裡驚堂木響,他整個人都一驚,知府老爺久疏政務,一時間他還以為是對方突然轉了性,或者是他產生了錯覺……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府裡來了新的推官。

  他連忙穿衣洗漱出門,匆匆趕去。

  大冬天還怪冷的,隨原府的府衙公堂裡燒了炭火,暖烘烘的,外面圍滿了看熱鬧的人,男女老少皆有,還有一波波等在堂下似是準備上堂的百姓。

  公堂之上,正當中坐著那位俊逸出塵,姿容不凡的狀元郎,而他右首則是他那位豔冠上京,容貌美得異常不真實的夫人,此刻她正拿著筆,垂頭快速記錄著什麼。

  出現在他們偏僻窮陋的府裡,這畫面居然還顯得有點過分奢侈。

  外面的百姓也是議論紛紛。

  「這位公子哥真是新來的官?怎麼長得像畫上的人似的……」

  「他夫人才是呢!我從來沒想過人能長成這樣。」

  「他們真是要審案啊!」

  「你剛來的吧?剛才都審完十七八樁案子了,全是當堂決斷!」

  柳通判走到近前,就聽見堂下的人叫道:「大人啊,是她家婆婆自己要把孫女賣給小人為奴的啊!小人錢銀都給過了,現在又來問小人要人,哪有這個道理。」

  堂下另一婦人哭道:「奴家當日生病,並不知情,哪知婆母偷偷將小女拿去賣人……」

  旁邊則有一老婦怒目而視道:「誰讓你這賤人鬧到公堂上來的!」

  雙方吵成一團。

  新來的陸大人一拍驚堂木,則淡淡道:「先將此二人,拖下去杖八十。」指老婦和買主。

  眾人皆驚。

  「大人!您在說什麼呢!」

  「為何要打我們!」

  陸無憂繼續淡淡道:「依大雍律,略賣子孫為奴者杖八十,若買主知情,並與犯人同罪。咆哮公堂則一律杖二十。你們繼續。」

  雙方實不敢鬧了,連聲求饒,開玩笑,八十杖打下去,命都要少半條。

  隨後才聽陸無憂不緊不慢地開口宣判,婦人方破涕為笑。

  賀蘭瓷奮筆疾書,心頭還微微詫異,不過之後憶起民間讀書人以外識字的都是少數,至於大雍律,非刑部官員仔仔細細讀過的人也不多,百姓不知而犯法並不稀奇。

  那邊陸無憂已經拿卷宗開始下一樁案子了。

  「這速度也太快了吧——」

  「我怎麼感覺他一天能審完過去知府老爺一個月,啊不,一年的案子!」

  賀蘭瓷抄完判詞,瞧見帶著驚奇眼神的柳通判,隨即便看向陸無憂。

  陸無憂回了她一個「很快休息」的眼神,迅速定奪完,便宣佈暫時休堂,明日再審。

  賀蘭瓷繼續把判詞抄完,才擱筆,揉了揉手腕,還沒進後堂,就被陸無憂捉住了腕:「累了沒?我是不是速度快了點……」

  「還行……」賀蘭瓷點點頭道,「你語速挺慢的,我再練練,速度加快點就能跟上了。」

  柳通判跟著後面進來,站在門廊,咳嗽了一聲,表示自己也在。

  賀蘭瓷迅速且偷偷地,把手從陸無憂掌中抽出來。

  陸無憂有些不滿地瞥了她一眼,不過很快便笑著對柳通判道:「柳大人,我任本府推官,掌刑名。知府不在,我擅自開堂,不知是否僭越?」

  柳通判聞言倒是笑得跟朵花似的,胖臉看起來格外和藹:「陸大人,稍等。」

  他矮胖的身子迅速滾去閣庫,不多時拿了個方盒子過來,道:「來,陸大人,這是本府的官印,先前由我暫管,如今就先託付給你了……我再去睡會。」

  有人願意幹活,他再睡個回籠覺,豈不美哉!

  奈何他人還沒滾走,命運的後頸脖就被拽住了,陸無憂語氣也很和藹道:「柳大人且慢,關於在晃州剿匪,下官還有許多事要與柳大人相商。」

  柳通判懵逼:「……???我們什麼時候要剿匪了。」

  他眼裡就差寫著「你瘋了?」。

  陸無憂氣定神閒地笑道:「就現在。來人,泡個茶,柳大人我們坐下來慢慢談。」

  賀蘭瓷莫名起勁,自動自發準備去泡茶,被陸無憂一把攥住胳膊:「沒讓你泡。」

  「嗯?但我也會。」

  「你給我泡就行了,給他泡幹嘛。」

  柳通判:「……」他定了定神,苦口婆心道,「陸大人,雖然我很能理解你志向遠大,但是剿匪此事我勸你還是作罷,你知道我們官衙上下一共多少人嗎?這晃州的盜匪又有多少人嗎?不瞞你說,這晃州的盜匪有三大幫,又稱三大害,加起來可能足有上萬人,堪比一支民兵。我們在府城裡解決一點百姓疑難就行了,沒必要去招惹……」

  沒必要去送死啊!活著不好嗎?

  而且就那點俸祿,這地方也沒可能陞官,大家混口飯吃而已。

  如果是以前賀蘭瓷可能會讚同他,但如今見過陸無憂無數行徑,她莫名也生出了一些樂觀的信心,便道:「柳大人,事在人為,你且相信他一些,而且……」她把整理好的卷宗和文書拿過來,「晃州的盜匪罪行纍纍,確實攪擾得民不聊生,長此以往,晃州只怕會越發窮困。」

  柳通判聽她溫言細語說話,神情一晃,偏偏眼前這位美得不像話的夫人還模樣十分認真,他差一點就信了!

  清醒過來,柳通判只覺得格外可怕。

  這對小夫妻怕不是一起在發瘋吧!還要把他忽悠上賊船!

  他斟酌著道:「要不,陸大人你真有什麼想法,你與你夫人自己決定吧……就不用捎帶上本官了,你要是因公……」殉職了,「我會為你向朝廷上報的。」

  陸無憂道:「那府衙上下,我都可以差遣?」

  柳通判顫聲道:「……你別把人都折騰死了就行。」

  陸無憂微笑道:「那自然不會,不過還有些其他事。」他找出賬本來,「剿匪還是需要些本錢的,今冬的稅好像只收上來三成不到?我看了下,似乎欠稅的都是本地的大戶?」

  他才來幾個時辰啊!這人是不是過於勵精圖治了?

  柳通判無語地點頭道:「是這樣沒錯,但是這些大戶,陸大人你最好也別去招惹。」

  「為何?」

  柳通判壓低聲音湊過來道:「其他地方的大戶都是家中有人在上面做官,不好招惹,但我們這的大戶不光如此,有的還和對面做生意的……」

  對面自然指的是北狄。

  這裡是邊境,雖然理論上兩國通商受嚴格管轄,但晃州越靠近邊境越是三不管地帶,通商利潤又巨,總有上面有人的鋌而走險。

  ——河道限制的只是普通商賈與尋常百姓。

  陸無憂語氣淡淡道:「依大雍律……」

  柳通判連忙道:「陸大人你小聲點。說是這麼說,但真要追究,很得罪人的,而且沒這些大戶在這裡鎮著,我們這城郭都不安全。」

  陸無憂道:「多謝柳大人告知,你去歇息吧,我去收稅了。」

  柳通判一愣:「啊?陸大人你……」

  「放心。」陸無憂平靜道,「我現在最不怕的,就是得罪人。」

  陸無憂轉頭對賀蘭瓷道:「我一會回來,紫竹他們給你留下。」

  賀蘭瓷猶豫道:「這裡還算安全吧,你要不多帶點人去?」

  「不用了。」陸無憂把之前那個為首的大漢叫過來,「你叫什麼?待會把你的人叫上,跟本官上門收稅去。」

  大漢忙緊張搓手道:「小人孫李,不過不知道這個稅要怎麼收?」

  陸無憂道:「你們平時怎麼收,就跟我去怎麼收。」

  大漢「啊」了一聲道:「可我們平時……」他瞬間反應過來,頓時臉上露出了「嘿嘿」的快樂笑容,「小人明白了,這就讓兄弟們抄傢伙!」

  看著陸無憂一行人搖搖擺擺離開,柳通判怔愣了好久仍回不了神,他懵懵道:「這些……都是什麼人啊!」

  賀蘭瓷好心告知:「剛招安的水匪,好像是那個叫做蒼山幫的人。」

  柳通判目瞪口呆,手指微顫,指著遠處道:「敢問夫人,陸大人他……他怎麼做到的。」

  跟在賀蘭瓷身後的霜枝忍不住探出頭來,指了指上面道:「可能因為姑爺他會飛。」

  賀蘭瓷點頭。

  柳通判:「……???」

  賀蘭瓷輕聲道:「不打擾柳大人了,我也去忙了。」

  說完便走了。

  她也確實挺忙的。

  陸無憂一走了之,她得把卷宗又重新收拾回去,還要看看霜枝他們把推官宅收拾得如何。

  這府衙雖然破破爛爛的,大倒是挺大的,官署後面還有諾大一個官宅居所,知府、同知、通判、推官和六房吏員各有住處。

  賀蘭瓷前前後後檢查過推官宅的屋子之後,出於一種本能的擔憂,她叫人找來了梯子,然後爬上了屋頂。

  ——這屋頂它確實不行。

  陸無憂客客氣氣,先禮後兵上門討債。

  他名聲本來就大,上頭越是有人越是不可能不知道他,再加上他長得好,善言辭,且極其的能忽悠,一張嘴堪稱舌燦蓮花,往日高傲閉門不出的大戶此刻也都有些犯難。

  「陸大人,你真打算去剿匪?為民除三大害?」

  「你所說的,打算疏通河道的事情可是真的?」

  「……還打算修堤引渠?」

  「這河道衙門能支持嗎?」

  餅畫得倒是挺大,銀子要得也很凶,一副兩三年內要大治隨原府的模樣。

  陸無憂笑得溫和有禮:「本官確實是如此打算的,不瞞你說,我身後這些便是已經被本官招安的盜匪。晃州盜匪為患,朝廷甚是重視,此次聖上派我前來,便是打算要處理此事,以穩固邊境,讓百姓安居樂業……至於河道衙門更是用不著擔心,先前那位河道總督不是已經換了?」還是他親自彈劾下去的。

  換個人說這些話可能只是徒惹人笑話,但陸無憂侃侃而談說得煞有介事,且他確實上能連中六元奪得文魁,在翰林院混得如魚得水,下能去益州查案把天給捅破,二皇子都被他逼去祭祖了,他最後還能從詔獄全身而退,樁樁件件聽起來都很傳奇,不像是個尋常人——哦對,還娶了那位名聲同樣很大的賀蘭小姐。

  外加他本人看起來真的格外真誠。

  他身後那些號稱已經被招安,凶神惡煞的盜匪也很有說服力——和恐嚇力。

  總之陸無憂走完幾戶人家,空手而去,滿載而歸。

  孫李跟在他身後,滿臉興奮地恭維道:「大人,你這一趟去,比我們劫十趟賺得都多啊!」說著他又嘆氣道,「小人在蒼山幫混得其實也不怎麼好,劫來得大半還得交給上面。」

  陸無憂倒沒多興奮,只道:「以後改改措辭。你念過書麼?識字麼?」

  孫李搖頭道:「這世道能活下來就不錯了,誰還有功夫學那個啊……啊,當然,大人你讓小人學!小人立刻去學!」

  陸無憂沒說什麼。

  等他快走回官邸,突然聽見有人道:「仙女!」

  「是仙女下凡了!」

  「真的是仙女!不是我眼花!」

  仰頭望去,只見不遠處的屋頂上,立著一個白衣蹁躚的少女,冬日裡的暖陽斜輝,映照在她的髮梢、裙角,周身每一處,都氤氳出淺淺的光來,那沐浴在湛湛清光裡的容顏也渾不似真人,彷彿只是個日影投射出來的幻覺,海市蜃樓一般,一碰即逝。

  還有不知情的百姓正在原地握手許願。

  陸無憂腳步一頓,看見她熟悉的動作,還短暫地憶了一下往昔,心道,那不是仙女下凡,那是我夫人又在修屋頂了。

  他索性身形騰空,虛踏兩步,用輕功直上屋頂,腳尖剛踏上,就聽見「咯吱」一聲瓦片脆響。

  「這屋頂……」

  賀蘭瓷斟酌道:「我覺得真的可能會漏。」她纖指指著,「那邊都裂開了。」

  陸無憂還沒來得及檢查這個危房,仔細端詳過,也覺得一言難盡道:「稅收上來一部分了,要不我們先修修官宅。」

  「不用。」賀蘭瓷捲袖子,「我上回見過,可以自己動手試試。」她居然還又點點頭,「果然還是能派上用場的。」

  陸無憂:「……」

  「怎麼又飛來了個神仙!」

  「神仙把仙女從屋頂上抱下來了!我真的沒眼花?這是我能看的嗎……」

  「……你們醒醒,哪有神仙穿著官服的!那是新到任的推官陸大人,我剛還在府衙裡見到過!」

  「胡說八道!不是神仙他怎麼會飛!」

  賀蘭瓷被陸無憂抱下來,還掰著手指在跟他算:「雖然我們帶了行李,不過還是需要添置些東西。明日一早我去市集看看,聽說這邊東西比上京便宜不少,早知道我不帶這麼多了……」

  她嘀咕著。

  陸無憂下意識道:「那我明天跟你一起去?順便也了解一下當地。」

  「你案子不審了嗎?」

  「早點去不就行了。」

  賀蘭瓷思忖道:「那卯時不到就要起來,你起得來嗎?」

  陸無憂還真掙扎了一瞬,才道:「你多親幾口,我大概就能起來了。」

  賀蘭瓷很懷疑:「如果親了你還起不來怎麼辦?」

  更大可能是拉著她一起睡。

  這人有這個前科。

  陸無憂笑道:「那你親努力點。」

  賀蘭瓷默默道:「這是我努力的事情嗎?不是應該你努力嗎?」

  陸無憂輕笑了一聲,忽然道:「瓷瓷。」

  賀蘭瓷一愣:「現在沒別人。」

  「和別人有什麼關係。」陸無憂低頭看她,清逸的眉眼很柔和,「我想換個稱呼而已,還是你更喜歡『賀蘭小姐』?」

  賀蘭瓷是真的覺得有點過於肉麻了,家人也至多不過叫她「小瓷」。

  不過她糾結了一會,還是很慷慨地道:「你想叫什麼就叫什麼吧。」

  說完,抱著他的脖子想下來。

  陸無憂手臂輕輕上拋,顛著她道:「待會收上來的錢糧放庫房裡,我不太放心這邊的官吏,你跟著一起去看看。」

  賀蘭瓷驚呼一聲,兩條腿都在空中掙扎著亂蹬了幾下,才瞪著他道:「陸霽安,你趕緊放我下來!」

  陸無憂彎眸道:「不要。」

  賀蘭瓷:「……」

  她雙手攬住陸無憂,快速在他臉上親了一口,陸無憂一頓,賀蘭瓷趁機迅速爬了下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7 10:14 AM

第七十八掌

  隨原府的官宅住起來,實際還要更破漏一些,屋瓦薄脆不說,外頭罡風一吹,裡面紙糊似的窗戶就嘩啦啦響,年久失修的屋身彷彿也在跟著晃蕩,很有幾分茅屋為秋風所破的味道。

  難怪另外幾位官員都找理由避走了——這裡既沒油水撈,權柄又小,日子又苦,還得處處受限。

  唯一慶幸的是,隨原府近日沒下雨下雪,今冬也不算過於嚴寒,賀蘭瓷盤算著用炭,覺得還是能撐得下去的。

  爐火漸漸燒旺起來。

  賀蘭瓷記賬記得手指發紅,剛對著爐火烤了會手,就被陸無憂從後面抱起來,放到榻上。

  「烤那個幹嘛,那個還不一定有我暖。」

  賀蘭瓷掙扎道:「我有腿,你不用一直把我抱來抱去的了。」

  陸無憂把人放下,忍不住自己也一併和她躺到榻上去,捏了捏她的腰道:「還不是你太輕了,抱起來跟沒重量似的,你長胖點我不就抱不動了。」

  賀蘭瓷根本不信他的鬼話:「我長成現在十個,你都抱得動吧。」

  「你怎麼這麼聰明。」陸無憂輕笑道,「不過還是想把你養胖點。」

  賀蘭瓷現在有剛到地方的新鮮勁,所以看起來還很精神,但事實上跟著他馬不停蹄奔波至今,中途還暈船,小臉都瘦尖了一圈,興許還沒有巴掌大,因而似越發不食人間煙火。

  陸無憂捏完她的腰,索性又翻身上去,順著她纖細的腰腹一路往上,直至胸前,以指丈量。

  不知道是多久之前的老古董床發出「咯吱」一聲慘叫,彷彿就要散架,被縟雖然都是新鋪的,但淡淡陳舊氣味仍然揮之不去。

  陸無憂的手指靈活,且力道沉沉,賀蘭瓷幾乎瞬間軟下身子,輕喘著氣,眼眸也有水光,她不由緊張擔憂:「這床……不會塌了吧。」

  以陸無憂以往的動靜來說,真的很有可能。

  「明天叫他們修繕一下,屋頂不是也要修。」

  離得近了,陸無憂能看見她的眼瞼下有一層淡淡的,不仔細看不出來的青黛,以往是沒有的,他的指尖移到她的頰邊:「總不能真的讓你修。」

  賀蘭瓷些微不滿道:「為什麼不行?」

  「怕你學藝不精,風險太大。」陸無憂笑道,「你真想學,跟在旁邊看就是了,下回再讓你上。」

  賀蘭瓷思考片刻,還是屈辱地點了頭。

  隨後她又咬了點唇,很小聲地紅著臉道:「你一會,別弄太久,我們明早還要……」

  陸無憂的指尖在賀蘭瓷的眼瞼上輕輕摩挲,垂著眼眸道:「先好好睡一覺吧,我還沒那麼禽獸。」

  賀蘭瓷懷疑看他。

  陸無憂語調慢慢道:「把你弄壞了怎麼辦,反正來日方長。」

  手掌漸漸覆蓋上賀蘭瓷的眼眸,帶著一股令周身溫暖的熱力。

  爐火仍舊不曾停歇,屋內越發暖了。

  很快賀蘭瓷四肢都如同泡在水裡,暖融融的,剛想再開口,人已經有些睏倦。

  這次是她,聽見陸無憂對她道:「辛苦了。」

  賀蘭瓷掙扎著想說,其實也沒有那麼辛苦……或者說,雖然辛苦,但也挺開心的,在益州時就覺得,到這邊越發能體會到陸無憂說的「自在」,不過連她自己都沒想到自己其實這麼睏,意識潰散得飛快。

  醒來時,賀蘭瓷渾身都鬆快了,剛睜開眼睛,就發現天光大亮。

  她一懵!說好的去市集呢!

  陸無憂怎麼人都不在了!

  霜枝聞聲進來,指了指旁邊已經燒盡的香道:「姑爺已經去開堂了,走之前還點了助眠的香,說讓小姐你多休息一會……」她還點頭道,「時辰還早,要不要再睡會?」

  賀蘭瓷已經爬起來穿衣了,很緊張道:「那現在誰在給他記判詞?」

  「好像是本來的書吏。」

  微妙的危機感讓她動作更快,三兩下便穿好衣裳,綰好髮,起身洗漱。

  連著幾日,隨原府新來的推官都大清早便開堂審案,把幾個月,甚至幾年積壓的案子一樁樁拿出來審問,而且他三言兩語問完,就能精準下判,家長里短的小事更是不出一息便能解決。

  令圍觀百姓不由都嘖嘖稱奇。

  地方官的任期考核,往往與本地的訟案多少掛鉤,自然是越少證明當地越天下太平,所以地方官衙為了讓老百姓少遞狀紙,也是絞盡腦汁,要麼把息訟期死命延長——說著不違農時,拖幾個月的都有,要麼找各種理由不與審理。

  像隨原府之前最為離譜,知府告假,推官無人到任,闔府上下只有柳通判一位,一個月開個兩三回堂審案,且他對刑名不甚熟悉,為人又謹慎,一樁案子能翻來覆去問半天,還不敢決斷,導致隨原府的牢裡現在都還堆著不少關押,未被審問的犯人。

  因而誰也沒想到,這位長得跟神仙似的推官老爺會如此雷厲風行。

  而且他還在官衙門口的佈告欄上貼出告示,說每月的放告日延長,每逢二四六八皆可來。

  本來冬日,就不是農忙的時候,不出兩天,隨原府的府衙門口就被老百姓們堵得水洩不通。

  還有隨原府治下其他縣的百姓慕名前來告狀,一時間熱鬧非凡。

  更何況,就算不告狀,來看看那兩個彷彿天上掉下來的漂亮人兒,也能大飽眼福,不虛此行。

  因為來看的人太多了,陸無憂還問過賀蘭瓷要不要戴帷帽。

  賀蘭瓷糾結了一下,決定還是不戴了,因為都知道她是他夫人,那些老百姓也沒人敢造次。

  她午休去歇息的時候,還聽見外面老百姓在道:「那位推官老爺還是鼎鼎有名的狀元郎呢!」

  「那怎麼來咱們這旮沓了?」

  「肯定是咱們去年祭拜的時候靈驗了!天上掉下來個好官,要帶咱們過好日子呢!」

  「就是,你沒看李二叔家那個案子原本都拖了半年多了,吳員外家的管事都逍遙法外好久了!這次直接被陸大人關押下獄!大快人心!」

  賀蘭瓷嘴角又翹起來一些。

  最後等她和陸無憂一道去市集的時候,已是幾日後,陸無憂給自己放了一天假,穿著常服悠悠閒閒跟她出門——這人果然不太能起得來。

  賀蘭瓷拿了個小冊子,比對著上京的物價,得出結論,有的本地可產的,像是瓶瓶罐罐價格確實便宜,但絹布絲綢之類需要從大雍腹地買進的,則價格高昂的多。

  走出了賣雜貨的地方,前面一段霍然開朗,有不少穿著奇裝異服的商人,還琳瑯滿目擺著些她甚少見過的物什,比如一整張的虎皮,連著虎頭滴著血,掛在檯子上,甚是招搖。

  她不由震驚。

  陸無憂隨手指了旁邊的毛絨絨的純白狐圍道:「邊境,上京不可見的稀奇玩意自然多些。要買麼那個,還挺適合你。」彷彿知道賀蘭瓷在想什麼,他還補充道,「這邊都很便宜。」

  賀蘭瓷微微顫聲道:「不用了……不可能便宜吧。」

  她看到了東珠,色澤晶瑩,光華熠熠。

  當初麗貴妃眉心就曾綴著一枚碩大的東珠,這種蚌珠需要下水人力採摘,一顆難求,價值千金,現在她看見彷彿隨手擺在那裡的一顆顆東珠。

  陸無憂道:「比尋常物什貴當然還是貴的,但不會有上京那麼離譜的價格,相對便宜,也可以以物易物。這玩意轉手賣去上京,就能大賺一筆。」他拿起一顆掂量了一下,袖底翻出一柄銀光璀璨的匕首,問對面的商人,「這個換嗎?」

  商人接過他手裡的匕首端詳,吹毛斷髮,實在是柄寶刀,最終笑著點頭,用帶著邊塞口音的聲音道:「換。除了你手裡那顆,你要不再挑兩顆小的,能給夫人做個耳墜子什麼。」

  陸無憂拿完,轉手就塞進了賀蘭瓷手裡。

  賀蘭瓷只覺得手心一燙,像捧著個巨大的火盆,欲言又止。

  往前走了一段,陸無憂才慢悠悠道:「那柄匕首在上京賣不到二十兩,但這東珠你拿回上京賣,能賣個三四百兩吧,血賺。留著,等哪天我真的把家敗光了,說不定還能救個急。」

  他以為賀蘭瓷會不收。

  誰知道,她站住腳步,突然道:「那多買點,回上京賣,豈不是能……」

  陸無憂道:「當然,不然這窮鄉僻壤哪來這麼多大戶?」

  賀蘭瓷琢磨著也是,她在庫房裡幫陸無憂清點他挨家挨戶上門討要的稅,錢糧折算起來居然能有近兩萬兩銀子。

  她人都傻了,一度懷疑陸無憂是去上門打劫,還很小心謹慎地把他拽進庫房裡,拴上門,輕聲緊張問他有沒有幹什麼不合律法的事情,大家早做商量。

  結果陸無憂先是笑,笑完之後,把她抵在門板上親,一邊親一邊含含糊糊道:「不,用嘴和腦子換的。」

  親到賀蘭瓷都在他懷裡軟下來,才把自己畫大餅的事情跟她說了。

  賀蘭瓷攀著他勉強站穩:「你真打算疏通河道和修堤?」

  陸無憂摟著她的腰道:「有這個打算,不過河道衙門還能商量,指望朝廷撥款是不可能的,只能自己想辦法。」他語氣尋常道,「這裡通路確實不便,我們走陸路,可能要比水路晚半個月到,但水路狹窄,吃水淺又不利於行商,所以哪怕是單純為了我們日子好過點,能把水路拓寬,河道疏通了,也會舒服很多——不像現在想要張做工好結實點的床都沒有。」

  賀蘭瓷覺得陸無憂說得輕巧:「但是這需要很多人力,錢銀,以及……你知道怎麼疏通河道嗎?」

  陸無憂理直氣壯道:「當然不知道,所以我剛修書一封給我外伯祖父,讓他介紹點能幹的人來。」

  賀蘭瓷這才猛然憶起,他外伯祖父周固文就在工部任職,還是都水清吏司的郎中,對這些水利工事也應當很熟,她不由道:「所以你昨天寫家書是在寫這個???」

  陸無憂笑道:「不然你以為?」

  她跟他成婚這麼久,壓根就沒見過他怎麼寫過家書。

  「……還以為你日子過得太苦想家了。」

  陸無憂隨口道:「絕不可能,我壓根就不怎麼糾結於情……」他頓了頓,岔開話題,「對了,人手剿完匪不就有了,至於銀兩我這不是正在籌……」

  「發什麼呆呢?」

  賀蘭瓷托著東珠,把思緒抽回來,糾結道:「那我們要也想辦法賺點嗎?不然你收上來這些錢銀……」估計也是不夠的。

  陸無憂道:「自己做生意太麻煩了,也有風險,沒必要事事親力親為,我已經準備去找東風不夜樓——就是那個和我家有往來的商號,讓他們也稍微出些,等真的疏通以後往來貨運,可以免徵或少徵他們船稅或關稅,具體還可以再商量,反正商人為利,也不會讓他們吃虧……說不準,晃州境內的兩國通商也可以稍微規範一二。」

  賀蘭瓷想了想道:「我姑父以前在戶部,對這些應該很熟,我也去信一封幫你問問。」她晃了一下神,「你真的在被貶謫嗎?」

  陸無憂聳肩道:「改善生活而已,總不能晃州窮苦,我們也得過窮苦日子,話說……」他轉眸看她,「你要捧著那個東珠多久?」

  賀蘭瓷臉頰一紅,猶豫著,揣兜裡了。

  恰好他們又路過一個首飾鋪子,這邊不管是髮簪還是耳墜、戒指、項鏈都格外風格粗獷,別有風情,陸無憂見她看去,有些意外,難得賀蘭瓷會對這些感興趣,怕她不好意思,他立刻停下腳步道:「我在這等你。」

  賀蘭瓷略略遲疑,還是點點頭,快步走了過去。

  停在攤子前,賀蘭瓷低著頭,指向一枚男子髮簪,小聲問商人:「這個多少錢?」

  陸無憂等到賀蘭瓷回來,才見她臉頰似乎比走之前還更紅一些。

  她嘀咕道:「你還說這裡便宜……」

  陸無憂忍不住逗她:「所以你是買了幾百兩嗎?」

  賀蘭瓷抬高聲音道:「我都沒帶那麼多銀子出來!」

  「我帶了,你真要是想把鋪子買下來,也不是……」

  陸無憂話音未落,就看見賀蘭瓷攥著什麼,手忙腳亂地往他懷裡一塞,塞完,她偏過頭,頰邊緋色一片,含糊道:「我沒怎麼買過這些,要是你不喜歡……」

  他低下頭,只見自己的掌心,正擺著一枚嵌了銀紋,簪身如蟒,色澤漆黑古樸但造型風騷張揚的男子髮簪。

  簪身上帶著她手指緊握殘留有的餘溫。

  賀蘭瓷還在有些窘迫地輕聲道:「不是特別貴,我就是一眼看去,覺得還挺合適……」

  好一會,她才聽見陸無憂輕而低的聲音:「給我的?」

  賀蘭瓷緊張道:「……都塞你手裡了。」

  陸無憂似乎也意識到這個問題很傻。

  隨後,他很快便一根根手指收攏,握住那枚簪子,彷彿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般,輕笑道:「在你眼裡我就這個形象?」

  「……所以你不喜歡嗎?」

  「當然喜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7 10:33 AM

第七十九章

  陸無憂嘴上輕飄飄說著「當然喜歡」,但簪子收進懷裡,便也沒有拿出來。

  賀蘭瓷仍有些忐忑,畢竟這簪子造型實在招搖,陸無憂不管人如何離經叛道,外表看去永遠是溫文得體,清貴優雅的翩翩公子。

  只是她看到,不知道為什麼心頭一動,縱使有點肉疼,但還是掏錢買了。

  正想著,發現自己垂在身側的手驀得被人攥住了。

  賀蘭瓷一驚道:「怎麼了?」

  陸無憂說話的語調都在輕飄飄的上揚:「沒什麼,怕你走丟了。」

  「才不會。」賀蘭瓷下意識反駁,又忍不住四處看,「大庭廣眾……」

  這麼握著手,似乎有些不成體統。

  但她想要抽手,陸無憂卻又攥得很緊,甚至他拇指還撩撥似的,在她的掌心微妙地劃著圈。

  賀蘭瓷抽手不成,猜測陸無憂是不是要以指為筆,偷偷跟她說什麼,辨認了一會,發現他只是單純地,毫無目的地撩著她的掌心。

  就好像這是什麼很有趣的事情。

  她掌心都微微發燙,還有些輕微的酥麻感,不自覺低首道:「你打算就這麼握著麼?」

  陸無憂慢悠悠道:「要不是在外面,我想做的,當然不止這麼多。」

  「……」

  她猶豫了一下,又道:「你不試試嗎?」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話有歧義,她連忙道,「我是說簪子!」

  陸無憂卻跟沒聽見似的,轉頭一副很驚訝的表情看她道:「如果夫人有這個想法,我可以去那邊借個帳子。」

  「……你正經點!」

  「好吧。」陸無憂笑道,「這不是有點捨不得。」

  賀蘭瓷覺得他在找藉口:「我之前不是送過你荷包……」也沒見他捨不得。

  「那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你那時只是單純想要繡個荷包給自己的夫君罷了。

  至於夫君是誰,並不重要。

  賀蘭瓷沒等到陸無憂的回答,卻見他突然指向遠處道:「那邊是馬市,要去看看嗎?運氣好的話,說不準能碰上你想要的好馬。」

  都不記得是多久前的事了。

  想起之後一連串的麻煩,賀蘭瓷心有餘悸:「還是不用了。」

  陸無憂道:「主要是,我們驛館也需要幾匹馬,剛好去挑挑看。」

  賀蘭瓷想著也是,頓時眼前亮了幾分,道:「那我跟你去。」

  好久沒騎馬,賀蘭瓷還有些懷念。

  踩著馬鐙,肆意奔騰了一陣子,身上都跑出薄汗來,賀蘭瓷才身體鬆快地從馬背上下來。

  陸無憂正在付銀兩,叫人待會把馬匹送去隨原府的驛館,順便打聽著什麼。

  賀蘭瓷湊過腦袋來聽。

  陸無憂揉了一把她的長髮,道:「走了,那邊還有新鮮羊肉,你要不要嘗嘗?忘了跟你說……」他眸光中閃過些許得色,「我肉烤得還不錯。」

  知道陸無憂或許會些廚藝,但從來沒見他動過手。

  商販的羊肉是現殺現宰,有些羶味,但看起來異常新鮮,陸無憂找了個火堆,叫人搭上架子,手指間刀片一旋,動作極為利索地切肉,串籤,倒了點酒,又撒上不知是什麼的香料,然後便放到火上烤。

  賀蘭瓷其實很少見他動刀動手,托腮坐在一側看。

  那柄小刀在陸無憂指間,彷彿有生命一般,旋轉間銀光爍爍,上下翻飛切割,如臂指使,很是花裡胡哨,但好看也是真好看。

  剛才旁邊都不由自主有人開始圍觀。

  不一時,羊肉上了色,一粒粒油脂從肥而不膩的羊肉上溢出,順著肉籤下流,登時一股濃鬱的烤肉味噴香四溢,令人口舌生津。

  陸無憂動作嫻熟地旋轉著肉籤,又加了些香料,淋上點醬汁,還擠碎一隻青果,將汁水澆滴上去,香味便更重了,肉還在滋滋作響,表皮金黃酥軟,色澤極為誘人。

  賀蘭瓷都有點忍不住,眼睛發直。

  陸無憂莞爾道:「口水擦擦,一會就好。」

  賀蘭瓷回神,薄怒道:「我沒有流口水。」

  「行了,差不多了。」陸無憂遞過去一串,「稍微吹吹,別燙到嘴。」

  入口是賀蘭瓷都沒想到的美味,極其直接的鮮美多汁,肉都很大塊,表皮烤得焦酥香脆,內裡的肉卻很嫩,軟而不柴,配合油脂,鮮嫩得幾乎入口即化。

  賀蘭瓷吃完一串,才後知後覺意識到,光天化日這樣在眾人面前,手口並用地吃肉,當真毫無形象可言。

  但是……她把最後一塊肉嚥下去,小聲道:「能不能再給我一串?」

  陸無憂看她紅豔豔泛著油光的唇瓣,忍不住靠近了一點。

  賀蘭瓷嚇了一跳。

  這周圍可都是人!

  陸無憂盯著她的嘴唇,神色淡定地取出塊帕子,幫她擦了擦道:「想吃多少都有,別撐到就行。」

  ……他剛才一定是想親她吧。

  賀蘭瓷腦子裡沒來由冒出這個念頭。

  她接過帕子,按了按唇道:「回去再親。」

  「嗯。」陸無憂應聲,帶點笑意,又遞過去給她一串烤好的。

  「不過你這是哪學的?」

  陸無憂道:「不是跟你說過,小時候因為我娘老愛下廚,我和我妹苦不堪言,只好自力更生,偶爾會打些野味,給自己加餐,所以被迫學的,不然誰想做這麼麻煩的事情。當然你嘗著味道不錯,大抵也有這邊香料的功勞,有不少上京都不常見的……」

  賀蘭瓷琢磨著道:「你要是覺得麻煩,我可以學……」

  陸無憂不假思索道:「給你做不麻煩。」

  賀蘭瓷端著手裡的肉籤,只覺得心口又被撞了一下似的,她掩飾似的低下頭咬了一塊肉,然後意識到剛才烤了半天,陸無憂自己都沒吃,不由又抬頭,把自己沒咬過的部分遞過去:「你還沒吃……」

  陸無憂輕聲道:「你再勾引我,我等不到回去了。」

  「……!」

  賀蘭瓷只好又低頭默默吃肉,還沒咬上兩口,突然聽見有人道:「大人!不好了!」

  她和陸無憂一併抬頭,就看見那個叫孫李的大漢衝進來,緊張又興奮道:「又有水匪了!您還去剿嗎!」

  陸無憂道:「說具體點。」

  孫李搓手道:「就是大人你不是讓我們盯著嘛,我們剛才看見又有水匪去攔行路船了,這不快馬加鞭就來找你了……那個水匪,和我一個幫派的,我們以前不太對付……」

  他「嘿嘿」笑著,言語裡充滿了幸災樂禍的快樂。

  陸無憂和賀蘭瓷對視了一眼。

  賀蘭瓷迅速放下手裡的肉籤道:「公務要緊,走吧。」

  陸無憂頓了頓道:「……行吧。」

  和陸無憂隨行的人本來也在吃吃逛逛,這會得了消息,剛好買了新馬,一群人即刻便縱馬趕往渡口。

  原本陸無憂還想讓賀蘭瓷先回府衙,誰知道她騎上馬毫不猶豫地就跟了過來,倒把霜枝留下收拾沒吃完的烤羊肉——自然是絕不能浪費。

  渡口處和他們來時所見差不多。

  一艘匪船攔路在中央,被堵截的則是兩艘客船,他們過去時,剛進行到水匪大搖大擺踩著鋪過去的艞板,準備去對面搜檢金銀細軟。

  賀蘭瓷一勒韁繩,還有些意外,因為被劫掠的客船上有不少穿著瀾衫,頭戴方巾的年輕人。

  晃州窮苦,大部分是往外走,很少有往這來的,至多不過是回鄉,但應該也不會有這麼多讀書人。

  她正想著,就聽見其中一個書生模樣的人大聲道:「陸六元!是陸六元啊!」

  水匪領頭的頓時惱怒道:「亂叫什麼!什麼五元六元的!」

  這時更多的人看到岸邊上的陸無憂、賀蘭瓷一行。

  「還有賀蘭小姐!」

  「陸大人,我們是為你不忿,特地來尋你的!」

  「陸大人為國為民,實為我等之楷模,如今竟被貶謫到此等苦寒之地,我等自願前來追隨!」

  此時,就連孫李都有些詫異地看向陸無憂。

  他光知道這位大人看起來很有本事,且很能打,對他為何來,怎麼來到隨原府的卻是並不知曉。

  正在劫掠的水匪領頭人亦是一無所知:「都胡嚷嚷些什麼!快給老子閉嘴,免得老子揍你們!」

  他自然也看見岸上的人,雖然為當先男女的容色恍惚了一會,不過很快清醒過來,這伙人就算是官兵,現在手裡又沒箭又沒船,還能游過來不成?

  他們搶完就開船走了!

  再說了,當地官府知道他們是蒼山幫的,早不管他們了!

  剛想到這裡,卻發現對面還站了個熟悉的人:「孫老二,你怎麼在這?幫主還在問你這幾天人呢!」

  孫李挺著胸膛道:「許老三,我已經是這位大人的人了!」

  陸無憂:「……」

  賀蘭瓷:「……」

  許老三開口都覺得荒唐:「你投誠了?你是腦子栽進水坑裡了?這他媽跟著官府的人能有什麼出路!你還他媽得意!馬上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行,我回頭就去告訴幫主!你……」

  他話音未落,陸無憂先動手示意。

  身後人已經摩拳擦掌,從馬背上飛身而下了。

  「……!天啊這群人居然會飛!」

  「我們好像抵抗不住啊……」

  「他們不講武德!」

  「陸大人的侍衛也未免太……」

  眼前的一幕是如此得令人熟悉,只是被揍的換了個對象。

  孫李覺得格外身心愉悅,心道自己果然沒白投誠,又策馬過來靠近陸無憂道:「這些人小人都認得,待會勸他們投降就交給小人了!」

  陸無憂道:「往那邊去點。」

  孫李:「嗯?」

  陸無憂道:「擋到我夫人了。」

  「哦哦……」孫李立刻讓開。

  賀蘭瓷看著打鬥,還沒回神,聞聲才側頭,詢問道:「待會還要登記造冊,把贓物充公麼?」

  陸無憂道:「自然,不過……」他也轉頭道,「你也太上道了吧。」

  賀蘭瓷誠懇道:「我們不是很缺銀兩嗎?」

  客船上的人自是聽不到他們的山賊對話。

  他們只能看見剛才還氣焰囂張的水匪被揍得七零八落,毫無還手之力,劈裡啪啦兵器掉了一地,人也很快被捆縛起來。

  為首一個穿青衣的小哥,還笑得靦腆道:「諸位不用擔心,水匪已經被我家大人收拾了,只管讓船家靠岸,拿了行李下船便是。」

  「多謝這位兄台。」

  「萬分感謝,在下這就去……」

  賀蘭瓷看見那些書生陸陸續續下了船,有獨自一人的,也有攜家帶口的,老少皆有,俱都走到岸邊,朝著他們的方向鞠躬。

  有了秀才身份後,不止會減免賦稅,還可以到處游學,離籍也相對方便,只是賀蘭瓷沒想到真有人追到這裡來。

  兩人從馬背上下來,也很客客氣氣回禮。

  不過,陸無憂還是很現實地道:「多謝諸位高義,但隨原府也是確實窮困,若是待不下去,也不用勉強。而且本官任本府推官,不一定有時間吟風弄月,談論詩文。」

  「陸大人不用介懷,我們也只是讀罷『十罵諫疏』後,心有震動,自願前來。」

  「知道陸大人公務繁忙,我只願能在帳下為幕僚,鞍前馬後,為陸大人分擔一二,不用給幕酬。」

  「吾等亦是。」

  「在下是想尋個清靜地方讀書,覺得陸大人在,興許能感受些文氣,不會過多打擾。」

  七嘴八舌說了一通後,還有人道:「尊夫人亦是巾幗不讓鬚眉,當日在大雍門外敲響登聞鼓那一跪……」

  賀蘭瓷頓覺不妙,連忙出聲道:「不用提我了!」

  然而對方卻是慷慨激昂道:「……口言『還我夫君一個清白』,當真令人震撼不已,有賢妻若此,夫復何求,當此生無憾矣,令在下欽佩又羨慕。」

  賀蘭瓷想跑路了。

  她伸手去搆韁繩,就想上馬,誰料,一隻手突兀伸過來,一把拽緊了她的胳膊,不讓她跑。

  陸無憂的聲音亦貼了過來道:「夫人,這段我怎麼不太清楚?」

  「陸大人竟還不知?啊,那時陸大人應當還在詔獄中,出來後又立刻動身前往晃州,故不知曉也不奇怪。」

  又有人體貼道:「就是陸大人遞了那封死諫的奏疏後,被下了詔獄,士子們為陸大人鳴不平,在大雍門外哭跪,尊夫人亦敲了登聞鼓鳴冤,大雪天的,在大雍門外跪了一晚上,還有賀蘭大人和一眾官員,才讓聖上最後改了心意……」

  陸無憂聲音仍舊溫和道:「多謝告知。」

  做歸做了,但當時是憑著胸口那一腔熱血,頭腦發熱,以一種近乎發瘋的心態為之,現在猝然被人提起來,賀蘭瓷是真的覺得有點羞恥。

  等送走人,她低著腦袋,被陸無憂扯上了同一匹馬,聽見他道:「哭跪那段我知道,但我不知道你也跪在外面。」

  賀蘭瓷解釋:「怕你擔心,就沒讓青葉跟你說。」

  「所以你當時的風寒……」

  賀蘭瓷嘴硬道:「跟那個沒關係。」

  陸無憂環著她的腰道:「天天說我不老實,你自己也不怎麼老實。」

  賀蘭瓷張了張嘴,最後決定閉嘴。

  陸無憂還貼在她身後,胸膛溫暖,溫熱呼吸撩得她後頸微微顫慄,她忍不住往前俯低身子,道:「要不,我還是換匹馬吧……」

  「那可能有點晚了。」

  陸無憂一隻手緊按著她的小腹。

  賀蘭瓷拚命岔開話題道:「那些讀書人你打算怎麼辦?」

  「將來府事變多,自然需要人手,到時再行安排,還要和柳通判商量一下。」

  「那剿匪呢……」

  陸無憂口不停頓道:「我已經著人又打探過了。晃州這邊的三個幫,蒼山幫最簡單,只是烏合之眾,拳頭說話,打贏即可,幫主是個沒什麼腦子的莽夫,我打算分而取之,一點點蠶食,最後再打上門去。另外兩個幫,一個叫義勇幫,只劫掠富戶,幫主似乎讀過幾年書,手下還有個軍師,是舉人出身,我準備到時只身前往去招安,權衡利弊,他應當會願意出人疏通河道,最後一個叫青蓮教,這我很熟,是個邪教。」

  他嘴上說話,但摩挲在她腰腹卻越來越燙,賀蘭瓷隱約感覺到自己在被什麼頂著。

  她咬著唇,努力繼續道:「邪教你怎麼熟了?」

  「我娘那個教派以前就是靠這個坑蒙拐騙人進來的,當然現在已經改了,都在懲惡揚善,不過套路卻是很熟的,唯騙人爾。所以可以從這方面下手。」

  隨著陸無憂越來越快的語速,馬蹄奔騰,不一時,便到了隨原府的官宅。

  他抱著賀蘭瓷飛身下馬,顛簸中也不給賀蘭瓷掙扎的機會,就徑直把她抱進了臥房裡,隨手合上了門。

  門外眾人倒是都一副眼觀鼻鼻觀心,什麼都沒看到的模樣。

  賀蘭瓷被陸無憂放下,背脊著床,聽見「咯吱」一聲,清透的瞳眸還微微怔愣著,陸無憂已經低首含住了她唇,輾轉間,衣帶鬆散,外頭仍是天光明媚。

  她剛送給他的那枚簪子,也「啪嗒」掉落在了榻上。

  陸無憂在她唇齒間,還品嘗到了一絲烤肉的滋味,他還一口都沒吃,因而越發覺得飢餓。

  加固了也依然顫顫巍巍的床板發出不堪承受的聲音。

  賀蘭瓷掙扎著搶出一句:「……要不等晚上!」

  白天會有人聽到的。

  陸無憂勾著眼睛看她,桃花眸像浸過水似的,偏偏眸色又深得像是寒潭幽淵,他輕輕咬了一口她的唇瓣道:「我倒也想等,但你看看你一整天都在幹什麼?」

  這人不講道理。

  賀蘭瓷不由道:「我就送了個簪子而已!也沒幹什麼啊!而且……」

  她支支吾吾,不好意思提大雍門外的事。

  「我當時也是……一時頭腦發熱……沒你想的那麼,你不用太在意……」

  陸無憂抓住她無可攀附的手腕,按在她頭頂,笑得染了幾分妖異道:「別想了,還是先祈禱這床能撐得住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7 10:53 AM

第八十章

  誰也沒料到,床最後真的塌了。

  這事說來尷尬,賀蘭瓷原本確實不想,白日行事,不光容易被聽見響動,即便掩了簾子,薄光之下也無所遁形,她伸手想拽扯被褥,還被陸無憂搶去,一根根鬆開她的指。

  汗涔涔的指間被他手指反復緊扣,連指節都繃緊了。

  破舊的床板抖得像狂風中的細柳,聲響越發不堪入耳,讓人想乾脆拆了它,免得大家一起受罪。

  窗外還呼呼扯起了風聲。

  好在屋內並不太冷——或者說賀蘭瓷並不太冷,不光是陸無憂渡過來的熱氣,他整個人便很溫暖,掌心溫暖,親吻溫暖,軀體溫暖,似乎連眼神都是滾燙的。

  賀蘭瓷閉著眼眸,想假裝是晚上,但羞恥心被反復炙烤,最終掙扎著發出輕而破碎的音來:「還是……不要了。」

  「不要什麼?」

  陸無憂壓根沒停下,語調含著笑,甚至還在用長指去拂她汗濕的髮梢,撩開露出帶著薄汗的光潔額頭,傾身上去,在那裡落下淺吻,又一路沿著鼻樑、鼻尖下滑。

  這裡清淺的觸碰,和他實則有點野蠻的動作,形成了鮮明對比。

  「不要再——」

  水光積蓄,下唇都被緊咬住,她忍不住睜開眼眸,陸無憂帶著笑的面容映入眼簾,他長睫低覆,亦沾了露水,是熱意催發的汗水,眼尾輕勾,還能看見寬闊且線條優美的肩脊,也布著汗,透著靡靡的緋色,那種不正常的妖惑感,令人看一眼便臉紅心跳。

  賀蘭瓷視線下滑,卻意外地發現了一件事。

  都過去這麼多時日了,陸無憂似乎也忘了遮掩——她看見了他身上斑斑駁駁已變得淺淡的傷痕,從肩至腹,似乎都有,當日一瞥,未曾看清,現下看去,一道道格外分明,甚至好像還多了不少。

  哪有人能毫髮無損地從詔獄裡出來呢。

  心尖惴惴一抽,神智都從意亂中抽離出了一分。

  賀蘭瓷手腳俱軟,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一個翻身,把未曾防備的陸無憂壓了下去,猝然變動位置,兩個人都發出了一聲變調的聲音。

  陸無憂悶哼著道:「你要換位置也打個商……」

  未說完,就發現賀蘭瓷軟軟趴在他身上,手指和視線都凝他在胸腹腰前。

  陸無憂短暫失語,微妙的有那麼一刻懊惱,果然色令智昏,他抬起她的腦袋道:「沒事,不疼,別看了,就是因為不疼我都忘了,興許……」他手指滑向她的膝彎,「還沒有你的膝蓋嚴重。」

  賀蘭瓷在大雍門外跪了一晚上,不止凍出風寒來,膝蓋上還都是青紫,她皮膚白,本來就不耐傷,養得又慢,現在還能透出些淤色來。

  陸無憂剛才還想看,賀蘭瓷攔著沒給,因為那個姿勢,別說膝蓋了,哪裡都會被看光,她實在受不了一絲不掛的情況下,陸無憂抓著她腿研究的模樣,著實羞恥。

  在緩慢的床板「咯吱」聲裡,賀蘭瓷輕喘著吐出一口氣來。

  意識到在這個偏僻窮困的小地方,兩個人居然還都帶著傷,破破舊舊的官宅裡,竟還透出了幾分相依為命的錯覺。

  窗外依然有罡風在吹,呼啦啦地響。

  她音色如喘:「下次……不用特地瞞我,反而會更擔心。」

  陸無憂托著她的膝彎,往上抬了抬,低低笑道:「你好意思說我。」

  「我那是……」被重重撞了一下,賀蘭瓷低叫一聲,許久才道,「那……我們下次都老實點。」

  看著賀蘭瓷依然低頭琢磨著他身上的傷,陸無憂靜默了一會,道:「你心疼我?」

  雖是問句,語氣卻很肯定。

  賀蘭瓷還未開口,陸無憂又道:「好吧,我知道你大概吃軟不吃硬,但這真的很為難我……」

  他默默想起許久之前,一個他不太喜歡的傢伙塞給他的紙箋。

  大概是說示弱扮可憐對賀蘭瓷或許能有奇效云云。

  但他最後還是決定做自己。

  即便是獨角戲,他也不想姿態狼狽,哪怕要一直等下去也一樣,這種繾綣的念頭一度讓他覺得很陌生,但也很坦然,就像陰謀詭計設計陷害,很多時候他會,但並不想用。

  賀蘭瓷低著頭,在他鎖骨上輕咬了一口:「你好糾結。」

  「沒辦法,鬼知道動……」

  陸無憂把後面那個字嚥下去,道:「都跟你說我以前不這樣了,主要還是你的錯,姑娘家不應該最是多愁善感,心思細膩如髮,你稍微敏感點,我何至於……」他聲音一停,「你怎麼咬完還要親,不疼不代表沒有反應……你……」

  他終於受不了。

  面前那個漂亮姑娘不著寸縷,散著的柔軟烏髮鋪陳在肩頸,只露出一點白皙圓潤的肩頭,黑白紅交映,身上全是他留下的痕跡,耳尖還紅著,唇輕輕碰在傷口上,像在憐惜他,就很要命……

  陸無憂後知後覺意識到,原來自己也吃軟不吃硬。

  但他現在除了弄壞她,也沒有別的念頭。

  賀蘭瓷還沒反應過來,就又被人掀翻了,陸無憂力氣大得出奇,她只來得及叫了第一聲,之後就再說不出完整話來,她被按住手,箍住腰,小腹緊抽,連腳尖都蜷縮著繃緊了,偏又嗚咽著逃避不得,然後,只聽哐當一聲——

  一直努力忍耐的床板終於經受不住地塌了。

  所幸陸無憂及時撈住了她的腰,落到了一側的地上。

  然而場面仍舊非常尷尬。

  以至於之後的幾日裡,賀蘭瓷都沒法面對那張再次被修好的床,總覺得很對不住它,更尷尬地是她也沒法好好面對官宅裡其他的人,連著戴了幾天的帷帽。

  陸無憂倒是很坦然地說,是這破床本來就快壞了。

  柳通判表示理解,他拍著自己圓滾滾厚重的身軀道:「我剛來這住的時候,那床也差點塌了,陸大人不必介懷。」

  陸無憂臉不紅心不跳道:「多謝柳大人體諒。不過柳大人來得剛好,這些是近日剛到原鄉城的生員投來的帖子,說願意為本府建設效犬馬之勞,我對府中事務尚不甚熟悉,還請柳大人從中擇選,有沒有可用之才。」

  柳通判看著遞過來的那一疊帖子,頗覺詫異:「居然這麼多有志之士。」隨後反應過來,「陸大人當真名聲在外……」他壓低聲音,「你為民死諫那個事是真的?」

  隨原府消息閉塞,他也只是知道個大概。

  而且眼前這人看著實在不像,他人聰明,知世故,不像那種鐵骨錚錚頭撞南牆之輩。

  陸無憂道:「談不上,只是上了封奏疏而已。」

  柳通判將信將疑,打量著他,又道:「陸大人你今日這髮簪,好生別致。」

  陸無憂微微一笑道:「夫人送的。」

  柳通判看著那個在他腦後張牙舞爪的髮簪,欲言又止道:「陸大人喜歡就好。」

  陸無憂居然還頷首道:「今日開堂審案方才戴上。」

  言下之意,他平日裡還怕弄壞了。

  柳通判心想也是,陸無憂轉身過去的時候,他都生怕這根簪子凸出來的部分戳到自己,不得不往邊上讓讓。

  不到一個月,隨原府裡積壓的案子就被陸無憂處理了個大概,甚至包括一些難解的兇案,他親自帶人去查,搜尋蛛絲馬跡,一樁樁告破,還以清白。

  牢裡抓了,未被審訊的犯人也都或罰或放。

  等都處理的差不多了,他還有閒情逸致去牢裡挨個問詢,有沒有冤假錯案,倒是把推官這個職務幹到了極致。

  賀蘭瓷陪著他,這段時日光是抄錄卷宗,都抄得手腕發麻。

  陸無憂道:「要不還是讓別人來,反正來了這麼多自告奮勇的生員。」

  賀蘭瓷搖頭道:「我能幹,用不著他們。」

  她頗有危機感。

  一樁樁案子,或大或小地看下來,遇到疑難,兩個人還能對坐著商量如何處置,賀蘭瓷把大雍律又從頭到尾讀了兩遍,還多少發覺了一些律法不及,可以鑽空子的疏漏。

  她晃著筆桿子道:「要跟刑部呈報嗎?」

  陸無憂道:「暫且不必,有的空子可能還是故意為之。不過若能向刑部上諫,我倒有點想法。」

  賀蘭瓷抬頭看他:「嗯?」

  陸無憂望向賀蘭瓷道:「先前不是有樁案子,有良家女險造折辱,依律,成者絞,未成者杖一百七,流三千里,建議未成者順便也宮刑一下,一了百了。」

  賀蘭瓷默了一會,道:「……哦。」

  她總覺得他想剁的是蕭南洵。

  審理案件以外,剿匪也在一道進行中。

  孫李成功學著陸無憂的套路勸服了許老三歸降之後,兩幫人就乾脆蹲在渡口,陸無憂派了幾個人一併守著,遇到蒼山幫其他水匪,便擒賊先擒王,抓了領頭人,然後痛擊烏合之眾——陸無憂還給他們發了餉銀。

  就這麼一段時日下來,渡口埋伏的人倒是越來越多。

  有客船經過,嚇得想掉頭開走,卻見岸邊大漢笑容滿面,和藹可親地打出了隨原府的官牌。

  很快,蒼山幫的人就發現,他們的人彷彿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幫眾好像不知不覺也越來越少。

  陸無憂抽了一天空,帶人直搗黃龍。

  賀蘭瓷本來正在府裡忙著整理卷宗,也不知道他為什麼非得帶上自己,她騎著馬跑這一趟,什麼也沒幹,光看陸無憂打架了,好在他打架的速度也挺快的,從蒼山幫的寨子門口,帶著他策反的人馬,一路平推。

  「你們反了天了!」

  「孫老二!誰讓你來造反的!你哪來的膽子!」

  不清楚的,還以為是他們蒼山幫起了內訌。

  孫李咧嘴一笑,面上凶神惡煞的嘻嘻哈哈道:「這不誰拳頭硬誰說話嗎?幫主要是能打得過那位,我馬上投降啊!」

  領頭那位看著俊俏文弱的小白臉——鬼知道他為什麼那麼能打。

  他甚至還會飛。

  把蒼山幫幫主——一位號稱去當山派學過武藝,手持雙斧的九尺大漢踩在腳下時,彷彿踩著一片鴻毛,衣擺都沒亂一分。

  賀蘭瓷圍觀全程,發現陸無憂還在盯著她看,她思索了一下,拍擊雙手,鼓了鼓掌。

  陸無憂欣然收回視線,迤迤帶她然去了人家的庫房。

  賀蘭瓷很快就知道陸無憂為什麼帶她來了,庫房裡贓物種類繁多,值錢的、不值錢的都堆在一起,一時還辨識不清。

  陸無憂道:「對著之前的卷宗核對,若是府上百姓的,便先給人送回去。」

  賀蘭瓷點頭如搗蒜。

  「剩下無主的,就都充公。」

  賀蘭瓷繼續點頭,心中還有幾分忐忑,她已經有點覺得做山賊,還挺快樂的了。

  這麼一大幫人,關牢裡也關不下。

  陸無憂打完人,就找了處高台,開始曉之以情,動之以利——大意是說,隨原府衙近日便會開始疏通河道淤泥,需要大量人手,官服出錢雇傭,提供餐食,若他們願意,便以工代罰,不願意就關到牢裡,一件一件案子來算懲處,並且疏通河道後,可以在隨原府落籍,仍算良民云云。

  事畢,沒多久,工部和河道衙門的文書也下來了,大意是,你想搞漕運修堤也行,但現在錢是真沒錢,你自己解決吧。

  推官原本是只管一府的刑罰案件的,結果因為全府怠政,陸無憂搞出了這麼大個動靜,居然也沒人管。

  柳通判則在考察完生員之後,開始一臉懵逼地給陸無憂張羅著去各縣給里長攤派疏通河道的民役,整個人都有點不太清醒——主要是太久沒人幹活了,而且這麼大的工程居然說幹就幹。

  他從工部問外伯祖父借調來規劃如何疏通河道的人也到了。

  是個書生模樣的吏員,和和氣氣道了聲:「見過陸大人。」人還有些侷促。

  下船時,他後面還跟了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小少年眉開眼笑道:「表哥表嫂好,聽爹娘說,表哥要幹大事,我來幫忙了!」

  賀蘭瓷看著那張明顯長大了的臉,還反應了一會才想起,是她跟著陸無憂去他外伯祖父那裡見過的,他的表弟,應當是叫周寧安。

  三人一道往前走,陸無憂倒沒多高興:「你書讀得如何了?還準備過院試嗎?」

  周寧安耷拉下腦袋道:「表哥你怎麼哪壺不開提哪壺,爹娘都覺得我不是讀書的料了!但我會畫圖紙啊!我從小看祖父畫圖,我特別會畫,你就讓我幫幫忙唄!」說著,他眼睛滴溜溜地轉,看向賀蘭瓷道,「哇,表嫂怎麼還是這麼漂亮啊!表哥你可太幸福了,我好羨慕你……」

  賀蘭瓷被說得有點羞恥。

  陸無憂抬手敲了他腦袋一下:「小混蛋少胡言亂語了,你既然來了書還是要讀的。」他微微一笑道,「放心,我們這邊很不缺夫子。」

  周寧安捂著腦袋:「……?」

  說起這個,賀蘭瓷忍不住道:「如果只是院試的話,其實,我也可以教……」

  周寧安頓時振奮道:「表嫂你要是願意親自教我,那我也不是很介意……」

  陸無憂打斷他道:「別做夢了,她沒這個功夫,不過給你找十個八個夫子倒是不難。」

  其實最近府事處理的差不多,她也沒那麼忙。

  不過算了……賀蘭瓷還是沒繼續開口。

  周寧安撇嘴道:「表哥你好小氣啊!」

  陸無憂聳肩,似笑非笑道:「我還不知道你,我在府裡的時候,沒少拿我跟你那群表姐換好處吧。」

  周寧安理直氣壯道:「人家喜歡你嘛,我也是見不得她們……」

  陸無憂輕輕鬆鬆一隻手把他拎起來,打斷道:「少說兩句,沒人把你當啞巴。」

  周寧安撲騰著胳膊腿掙扎:「表哥你還不是話很多……幹嘛,擔心嫂子吃醋?哦,這點嫂子你可以放心,雖然表哥他桃花很多,但他還挺潔身自好的。」

  賀蘭瓷認真點頭道:「我知道。」

  陸無憂一頓,把人放下了。

  周寧安趁機躲到賀蘭瓷旁邊去了,還沖陸無憂做了個鬼臉,然後開始繼續語氣欠揍道:「不過表哥他以前還說過,他志在仕途,對男女之事毫無興趣呢,哦對,那叫什麼,女人只會……」

  他還沒說完,就被陸無憂一把堵住了嘴,拖走丟到後面去了,動作行雲流水,嫻熟至極。

  賀蘭瓷聽到一半,不由道:「你怎麼不讓他說完。」

  陸無憂轉頭,桃花眼凝視著她:「你想聽什麼?」

  賀蘭瓷抿了抿唇,似有些不好意思道:「你過去的事情。這麼一想,我們以前好像確實不是太熟……」

  認識,但是不太熟。

  甚至生出了幾分,要是現在回到當年的青州,應該不至於和陸無憂把關係搞得這麼差,說不準、說不準……她有些猶豫。

  陸無憂轉開眸子,視線不知落在哪裡,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他語氣淺淺道:「別想了,那會我還真不好娶你。」

  賀蘭瓷:「……?」

  「但是越想又覺得自己還挺虧的。」

  賀蘭瓷道:「……你虧什麼?」

  陸無憂似乎思忖了一會,道:「算了,那說不準我就沒法連中六元了,還是好好念書要緊。」

  賀蘭瓷反應過來,頓時臉一紅,隨後又點頭道:「我也這麼覺得,念書要緊。」

  但她這麼說,陸無憂又微妙不滿,他眼眸微微一轉道:「你就一點也不遺憾?」

  「別糾結了陸大人,反正也沒可能!」

  「不是已經叫『霽安』了。」陸無憂突然轉口,幽幽道,「對了,床剛又重新加固了一遍,這次應該不會有問題,你要試試嗎?」

  「……你放過它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7 01:49 PM

第八十一章

  即便修好了,賀蘭瓷也不太想再折騰那張床,每次光是躺上去都心有餘悸。

  陸無憂倒有心向她建議其他地方,不過暫時未遂,而且接下來的日子他也很忙。

  疏通河道一事說起來簡單,但因為陸無憂還想在河道上修堤以固,防止拓寬河道後形成水患,則仍需仔細規劃。

  他外伯祖父派來的吏員姓程,秀才出身,故而官職不高,只是工部的一名副使,人也有些唯唯諾諾,不過一提到如何開道修堤,立刻眼前放光,說得頭頭是道。

  隨原府的河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統共三十餘里,修堤用的仍是前朝「束水沖沙,分洪淤灘」的法子,被淤泥沖刷過的田地也會更肥沃,也更適合耕種,雖然工程量大,但確實是個一舉數得的好事。

  陸無憂帶人在河岸邊實地勘探了一陣子。

  府衙裡他的事情,賀蘭瓷就幫他暫代。

  柳通判還很詫異,雖說也有師爺暫代公務的,但陸無憂這位夫人看起來可太不像了。

  她美得跟尊菩薩似的,上門來告狀扯皮的,不管男女老少,看見她溫溫柔柔往那一坐,連問話都輕聲細語的,不自覺地也都放柔了聲音,不好意思再爭得臉紅脖子粗,像怕驚擾了仙女呼吸。

  賀蘭瓷一開始也有點不安,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不過很快,她漸漸適應,便能坦然地坐在那裡,接受眾人目光,詢問案情,或是給出處置——反正隨原府裡的吏員也漸漸被換上陸無憂的人。

  正經的朝廷官員有品級,有官服,有朝廷下放的任命文書,但是府兵、雜役這些小吏則不用,一般地方官員可自行任命。

  本來也就沒什麼人管事,柳通判又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賀蘭瓷甚至還管了府裡的簽押房,一應走賬文書往來都從她這裡過。

  賀蘭瓷忙完還琢磨著弄點加餐。

  上回的烤肉確實很好吃,她拜託青葉去弄了類似的香料和青果,又買了羊肉,跟府中廚娘咨詢了一番,便紮起袖子,圍了襜衣,在府衙的後廚裡切切剁剁。

  處理好肉後,用鐵籤子串上,支起架子在炭火上烤。

  官宅後院不一時就飄出了香味,賀蘭瓷坐在炭火邊上烤了烤微微泛紅的手,霜枝幫她打下手,也不由擦著口水,面露期待道:「姑爺什麼時候回來啊。」

  賀蘭瓷按照前幾天來算:「差不多酉時或者戌時吧。」

  先遞給霜枝一串烤好的,她思忖應該還來得及再烤幾回,試試看好不好吃。

  此時風靜,也不算太冷,她穿了件厚實的襖裙,身體被火烤得溫暖,偶爾仰頭,是天邊浮雲來去,無一絲陰翳,她心亦很靜,有種偷得浮生半日閒的歡愉,甚至伸了個懶腰,想倚在哪裡靠著。

  小表弟周寧安聞香而來:「哇,表嫂,我能嘗嘗嗎?」

  他偶爾也跟陸無憂去河岸邊看看,不過大部分情況下,被安排去念書,聽聞是陸六元的表弟,立刻有不少生員自告奮勇來講解經文,他本人大概並不怎麼高興。

  賀蘭瓷讓了一點位置,實話實說道:「不過我第一次烤,還不太確定味道好不好。」

  周寧安從善如流地一骨碌坐下,伸手就去拿肉籤:「啊,好燙!嘶……」他摸了下耳垂,四處一看,拿起一塊擦桌子的布,隔手去拿籤子,又對著肉吹了吹,不一會就吃得滿嘴流油,還在恭維道,「好吃!表嫂你太謙虛了!」

  「……你確定真的好吃?」

  「當然了!」周寧安嗚嗚道,「表哥真的好幸福,要不別給他留了吧。」

  賀蘭瓷:「……?」

  「我長身體,有多少吃多少!反正他都那麼大個了,應該也用不著……」

  賀蘭瓷不由道:「你可真是他的親表弟。」

  「那可不,但我可沒有表哥那麼會裝,你不知道他剛進我們府的時候,那叫一個風度翩翩,溫文爾雅,把府中上下女眷都迷得暈暈乎乎的,還都覺得他出身貧寒,念書不易,大尾巴藏得特別結實,後來……」

  陸無憂跨進大門口,就聞到了那股濃鬱的烤肉香味,隨後便聽見一陣對他的詆毀,他想也不想就把吃得嘴上全是油光的小混蛋提著丟了出去。

  那個漂亮姑娘倒還一臉無辜地坐在炭盆旁邊戳著籤子,問他:「要來嘗嘗嗎?」

  她的裙擺萎頓在地,一雙纖長筆直的腿側曲著,即便冬日,依然身姿動人。

  陸無憂都有一瞬的恍惚,不太清楚賀蘭瓷到底要他嘗的是什麼。

  好在,他很快回神道:「等我去換個衣服。」

  賀蘭瓷點頭道:「嗯。」

  陸無憂從堤岸邊回來,靴上都是泥沙,深色的衣物下擺也沾了點泥污,帶一身僕僕風塵氣,不過近來他也總是這樣,真正辛苦的時候就不帶她去了。

  等陸無憂換好衣服,淨了手再坐下,賀蘭瓷依然顯得很悠閒,托著一邊的腮,等他品嘗。

  陸無憂把肉嚥下去,才道:「你也偷師偷得太快了吧。」

  賀蘭瓷便彎了一點眼睛:「因為我還……」她想了想,道,「挺聰明的。」

  陸無憂道:「……?你怎麼還突然得意起來了。」

  賀蘭瓷垂手,理了理裙擺道:「就是忽然覺得,我能做的還挺多的,以前也沒想過。」

  好像真的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

  陸無憂擦了擦手道:「那是因為你以前沒機會罷了,並非你不能。這個世道談不上公義,有很多事出生便已定好了,蕭南洵若不是出身皇家,我壓根不會把他放在眼裡。家貧只能讀書,勳戚卻可以封蔭,沒有道理可言,可總算還留下了科舉這條路,這也是我喜歡它的地方,只要足夠努力,且又有能力,便能夠改變命運,但是……」他將長指放下,「女子則不然,當初在江流書院,有不少學識還不如你的,都陸續中了舉,也有做官的。縱使權勢如潯陽長公主,可以左右儲君,但朝堂之事仍不便直接插手,還需要假以他人,就更別提其他女子了。」

  賀蘭瓷也一時怔然。

  陸無憂說的她早就知道,這也是她當初曾經覺得不甘的地方,好像再努力,她的人生也只能是嫁人,相夫教子,一眼能望到頭。

  區別不過是,嫁給一個尊重敬愛她的,抑或是嫁給一個把她當成玩物的。

  她掙扎不出第三條路來。

  陸無憂又道:「不過我能力範圍內,只要你能勝任,做什麼都可以。」

  他說得很輕描淡寫,甚至說完,還又拿了一串烤肉,讓賀蘭瓷懷疑他剛才擦手指的意義在哪。

  油香四溢,滋滋作響。

  她自己也拿起一串,咬了兩口,喃喃道:「你對我也太好了吧……」

  陸無憂悠然又吃下一塊,道:「我娶都娶了……」

  他這話說的。

  賀蘭瓷放下肉串道:「你要是娶了別人呢?也會這麼……」

  以往賀蘭瓷也很少去想這件事,覺得既來之則安之,都已經既成事實了,去想那些假設和如果沒有任何意義,她嫁給了陸無憂,就不可能是別人。

  現在她和陸無憂也相處的日漸親密,沒有比這更好的婚事了。

  可到底來路不正,不能細思。

  如果蕭南洵下藥給了別人,如果那晚和陸無憂狹路相逢的是其他女子,他是不是也會娶了對方,這麼費心費力地護她周全。

  短暫思忖之後,有幾分啞然,她開始後知後覺感受到了那種自尋煩惱。

  陸無憂放下鐵籤子,突然轉頭看她道:「所以你也終於開始考慮起這件事了嗎?」

  賀蘭瓷有一分懵:「……?」

  陸無憂話頭一轉,眼尾還挑起了幾分微妙的笑意:「你當初怎麼回答的來著,『可就是你啊,不是別人』。」

  賀蘭瓷一滯:「你可以不用記性這麼好!你當我沒問!」

  陸無憂道:「那可不行,我還以為你真的刀槍不入,油鹽不進呢。」

  賀蘭瓷不由道:「這說的不是你自己?」

  陸無憂眸光幽邃地看她道:「不然你以為我當初在糾結什麼,賀蘭瓷,你沒有心。」

  這什麼亂七八糟的指責。

  賀蘭瓷道:「沒有心我已經身故了。」

  陸無憂又開始拿帕子一根根擦手指,垂著眸子道:「裝傻。」

  賀蘭瓷忍不住道:「你這樣吃一串,擦一次手指也不嫌累嗎……」

  「你這話題岔得有點太明顯了。」陸無憂就那麼慢條斯理地擦,「真覺得我好,還是考慮一下床以外的其他……」

  話未說完,門口周寧安地腦袋探出來,語氣委屈道:「表哥,我不胡說八道了,你再分我兩串嘛,我還沒吃飽……」他此刻看起來格外乖巧。

  沒一會,就變成了三個人坐在炭盆旁邊,邊烤邊吃。

  畫面居然還有種詭異的溫馨和諧。

  周寧安吃人嘴軟,又一通瞎誇,末了來了一句:「對了聽說晃州這邊還有那個什麼『古董羹』,北狄那傳來的,把羊肉切成薄薄一片,放在煮了鮮美野味的鍋裡涮,邊吃邊涮,還有蘸料……」他說著說著,口水又快流下來了。

  陸無憂隨口便道:「你是來幫忙的,還是來蹭飯的……」

  賀蘭瓷倒是思忖著道:「還有這個?下回我去問問。」

  周寧安無視了陸無憂道:「表嫂真好!人美心善!表裡合一!」

  弦外之意,格外明顯。

  陸無憂冷睨著他道:「注意言辭。」

  賀蘭瓷雖然知道陸無憂是和家人關係好才會這樣,但還是努力試圖緩和一下:「不過這個『古董羹』聽起來倒是很好吃的樣子。」

  周寧安連忙附和道:「沒錯!就是聽說很美味……」

  兩人一唱一和。

  陸無憂彈小混蛋的腦袋,對賀蘭瓷道:「他是你兒子嗎?你這麼寵他。」

  賀蘭瓷:「……?」

  周寧安捂著腦門,躲到賀蘭瓷旁邊,沒臉沒皮,迅速進入狀態:「娘,爹他欺負我!」

  賀蘭瓷艱難道:「……你也太大了。」

  她確實生不出來。

  陸無憂起身拽他:「吃夠了就回去念書,《大學》背到第幾篇了?不然我不介意讓你知道一下什麼叫棍棒底下出孝子。」

  周寧安掙扎道:「我不要背書!你好狠的心!你冷血無情!娘,救我——」

  算了。

  賀蘭瓷只好嘆氣著又拿起了一串烤肉。

  他們後院倒是越發雞飛狗跳了。

  ***

  陸無憂這邊忙著疏通河道修堤的事情,那邊還得繼續剿匪,蒼山幫是被他踩滅了大半,還有另外兩個本地的幫派。

  去義勇幫的那日,他是乘著馬車,近乎孤身前去。

  賀蘭瓷不放心,還是跟著他一道去了,等在寨門外。

  「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我誠意做足,就算談不攏,也不至於動手。實在要動手……」陸無憂語氣尋常,「也不一定打不贏。」

  賀蘭瓷:「……?」

  「我爹當年連戰了三天三夜都沒趴下呢,我撐個一兩天應該問題不大。」

  說完便官袍衣擺一掀,下了馬車。

  與蒼山幫那個粗陋的寨門相比,義勇幫竟然看起來還挺有模有樣,門口有人值守,有人巡邏,幾乎像座小城。

  陸無憂一個隨扈也沒帶,身姿頎長,衣冠齊整,半分髮絲不亂,一襲規整筆挺的青色官袍襯得他人如玉立,風姿卓絕,眸光是淡而定的,像凝著一股令人不由信服的力量,但又更為沉斂。

  恍惚間,和當初那個剛剛春風得意的狀元郎,也有了些許的差別。

  賀蘭瓷有一分的失神。

  陸無憂通報後,被迎了進去,義勇幫的幫主是個儒雅的青衫男子,旁邊立著他的軍師,亦一副儒生打扮。

  在他說明來意之前,兩人便先向他行了一禮,道:「陸大人高義,為民請願,在下在邊塞亦有耳聞。」

  陸無憂回禮道:「不敢當。」

  「此從上京而來,還以為陸大人會就此消沉,沒想到陸大人到了晃州不改青雲之志,在隨原府仍是一心為民,著實令吾等欽佩。今日又孤身犯險而來,不知所為何事?」

  這種客套話陸無憂最會應付了,不過能交流總歸是要省事許多,寒暄完隨後他便開始侃侃而談。

  從疏通河道和修堤的打算,到通商交易,開發耕地,整治民風,開啟民智等等,餅畫的比之前去要錢還大,當然在這樣的情況下,再有匪幫也不利於晃州發展,陸無憂也給他們指了一條被招安從良的路。

  兩人聽完也是一怔,沒想到陸無憂野心這麼大,且他周身確實看不到半點被貶謫的失意,反倒像是剛被晉升,要大展拳腳一般。

  義勇幫的幫主思忖片刻道:「此事我仍需和幫中兄弟商量,無法擅斷,還請陸大人見諒。不過下回,在下應當會親自去隨原府衙拜訪,不需再勞煩陸大人親至。」

  所以說還是讀書人好。

  陸無憂正想著,便聽那位軍師道:「可惜現下不是亂世,倒是可惜了陸大人。」

  眸光微轉,陸無憂意有所覺,笑道:「太平年景,百姓總是比亂世好過些,而且依我方才所見,兩位幫中雖經營的不錯,但想要在亂世割據,仍稍顯不足。」

  軍師亦笑道:「所以在下不是正在可惜,陸大人有勇有謀,卻遇到庸君屈於此地,要是亂世,未必……」

  他停頓住。

  陸無憂是真的笑了:「你們野心倒是不小,不過我暫時沒那種想法,是真的太麻煩了,而且做君其實束縛比做臣還多,肩負得太多,高處不勝寒,很容易就孤家寡人了,活得太累。」

  賀蘭瓷提心吊膽地等在外面,真的生怕陸無憂是殺出來的,那她還得琢磨著趕緊跑路,不能拖累陸無憂。

  正想著,就見他被人恭恭敬敬送出來,手裡還提了兩條魚。

  等他過來,賀蘭瓷掀開車簾,露出腦袋疑惑道:「這是什麼?」

  陸無憂嫌棄道:「晃州特產風乾的醃魚,說不好讓我空手離開,送點東西給我。」

  賀蘭瓷無語了一會道:「你們談得如何。」

  「尚算順利。」陸無憂把散發著一股濃鬱腥臭和鹹味的魚遞給其他人,上了馬車,壓低聲音道,「就是走之前還慫恿我造反。」

  賀蘭瓷:「……???」

  陸無憂凝神看她道:「你想做皇后嗎?」

  賀蘭瓷迅速且驚恐地搖頭,抓著陸無憂的肩膀道:「你冷靜一點。」

  陸無憂拍拍她的胳膊,示意她安心道:「隨口一問而已。放心,我拒絕了,就他們那幾千號人,別說上京了,晃州總兵真要出兵剿匪,他們也抵抗不住,不過因為在忙著戒備北狄,騰不出手收拾他們而已。」

  賀蘭瓷一頓道:「你怎麼好像真的還考慮過。」

  雖然他有事沒事大逆不道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陸無憂道:「考慮一下罷了,要是能有和平造反的方式,我也不是不能……當然現在尚算國泰民安就算了吧,蕭懷琸雖然挾私報復,把我貶到這裡來,但就沖著你爹能當那麼多年的官,他距離昏君還有一段距離,不過要是蕭南洵即位就不好說了……麗氏一族坐大,才是劫難,到時全天下都會變成當初的益州。」

  賀蘭瓷也低著頭思考了一會。

  「要真是這樣……」賀蘭瓷慢吞吞道,「他對我還有意的話,我去刺殺他也不是不可以。」

  「……???」

  陸無憂理智道:「勸你也冷靜一點。」

  賀蘭瓷用他的原話回答道:「考慮一下罷了!我這個說不準還容易點呢。」

  陸無憂也久違地無語了一瞬,揉她腦袋道:「我們還是老老實實過日子吧,兒子還在家裡等著你回去做古董羹呢。哦對了,那條醃魚正好就留給他了,長身體。」

  賀蘭瓷:「……」

  能別爹當的這麼自然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7 02:01 PM

第八十二章

  賀蘭瓷見過的陸無憂家人有限,相處比較多的也只有妹妹花未靈,但小表弟周寧安鬧騰的日子裡,她還真感受到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周寧安讀書不行,但嘴皮子利索,雖然每每被陸無憂教訓得吱哇亂叫,仍然屢敗屢戰,死不悔改,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刀槍不入的味道。

  其實還挺令人佩服的。

  賀蘭瓷不由思忖道:「所以你小時候也是這樣的麼?」

  陸無憂略微感覺到被冒犯:「我要是像他這樣,小時候早被打死了。」

  賀蘭瓷:「……嗯!?」

  他到底什麼環境長大的。

  陸無憂頗有些遺憾道:「這小混蛋一看就是小時候沒被揍過,將來……」

  「……?」

  陸無憂清了清嗓子道:「沒什麼。」

  晃州在北邊,但又更接近西北,地勢低窪,四面有山,所以反倒沒有上京那麼嚴寒。

  義勇幫最後還是答應了陸無憂的條件,興許也是光劫掠這地方更加窮山惡水,若能平平穩穩安居樂業,其實許多人也都未必想當匪。

  破土動工那日賀蘭瓷還去看了。

  她換了條深色的襖裙,腳底是淤泥淺灘,繡鞋大抵會被弄髒,不過她也不甚在意,遠望著成群結隊的人熱火朝天開幹,冬日裡喊聲震天,互相吆喝著幹活的模樣,觀之還有幾分莫名震動。

  在上京自然是見不到這幅畫面的。

  陸無憂也踏步過來道:「以銀酬工的,我給的還頗為豐厚,自然比強令徭役更讓人有動力,而且等開春了,春耕時可一日一輪換,盡量不妨礙他們務農。下泥水也是等到三四月份天暖之後。」

  周寧安正扯著那位姓程的吏員指指點點。

  賀蘭瓷又看了好一會,才道:「我都沒想到你會做這麼多。」

  陸無憂道:「來都來了。我不一向是既然做了,就盡量做好。」

  賀蘭瓷點了下頭道:「你這點,還蠻討人喜歡的。」

  陸無憂慢悠悠道:「討誰喜歡?」

  他問的直白,賀蘭瓷愣了愣,微妙有點羞窘,繼而道:「大家都喜歡認真的人。」

  陸無憂瞥了她一眼,又輕輕緩緩地笑了。

  因為偏遠,晃州收到上京的邸報往往需要很久,好在陸無憂自有收消息的渠道。

  得知賀蘭謹已經病好,順利前往益州,賀蘭瓷鬆了半口氣。

  兩月已過,蕭南洵從太廟祭祖回來了,沉寂了一會的群臣又開始故態復萌,上諫要求聖上早日立下太子,尤其聽聞大皇子妃還診出了身孕,更是令群臣激動——在皇位更替這件事上,最怕的便是君王無後。

  本來因為益州一案,麗妃和二皇子一系大受打擊。

  之後的京察裡,吏部尚書與新上任的左都御史顯然也都對二皇子並無好感,又削裁了一部分二皇子的黨羽,剩下的也都夾緊了尾巴,不負當初的囂張。

  好像大局已定。

  然而聖上仍拖延著不肯下旨,二皇子回來後,居然又以他祭祖有功,賞賜了好些東西下去,令群臣都一時摸不清楚他在想什麼。

  最驚人的消息莫過於,麗妃再次有了身孕,她已經年近四十了,可見確實聖寵不消。

  局面似乎又顯得有些撲朔。

  賀蘭瓷看完,有些驚愕:「聖上居然真的這麼……」

  陸無憂頷首道:「做皇帝也未必自在,能想讓哪個兒子即位就讓哪個兒子即位。當然,蕭懷琸猶豫不光因為他寵愛麗氏,也因為他不想自己在位時,讓蕭南泊做大。話說回來,做個昏君說不定會比較快樂。」

  賀蘭瓷還是默默祈禱無論如何不能讓蕭南洵即位。

  ***

  他們的日子還是照常要過。

  青蓮教相對來說晃州這幾個匪幫裡比較棘手的一個,因為沒有固定據點,教主故弄玄虛,裝神弄鬼,是個隱於地下的幫派,官府想捉,百姓還會幫著阻攔遮掩,錢財都被騙盡了,仍不知悔改,還覺得死後能在閻王那裡換取富貴,實在荒唐極了。

  有些鰥寡孤獨的老人家,一把年紀辛辛苦苦種地賺來的一點買命錢,都被騙淨,最後淒涼慘死。

  但是與之對應的,青蓮教也是最富庶的,據說教中除了教主,還有什麼八大金剛,十大護法,不少富戶暗地裡都與之有勾連。

  陸無憂派人潛進去,費了月餘功夫,才大致摸清楚構成,捉人不難,難的是怎麼讓被騙的人清醒。

  好在,恰巧青蓮教每月都要召集大批教眾,舉行一次神賜儀式,內容大抵是臨顯神跡,給教眾賜福,順便收取上供錢。

  賀蘭瓷這次也很意外:「還要我去?」

  陸無憂道:「對,不過你不能只看戲了。」

  賀蘭瓷疑惑。

  陸無憂扯著她過來,然後盯著她的臉看了一會。

  看得賀蘭瓷都發毛了,眨著眼睛怔怔問他:「我臉怎麼了?」

  陸無憂方才伸指摸了摸她的臉蛋,光潔細膩,毫無瑕疵,精緻得像天工造物,但也因此,總有種疏離高冷,不可觸碰感,只是近來面對他時,越發不設防,就顯出了幾分柔軟可欺。

  「沒怎麼,挺好的。太好了,所以我給你準備了套衣裳,可能有點冷,不過我會渡內力給你。」

  與其說是衣裳,倒不如說是一條層層疊疊輕紗擁成的織物,雖然軀體是都遮掩住了,但總覺得好像也沒穿什麼。

  賀蘭瓷穿好後,發現他還準備了些銀飾珠寶,全是水色或燦銀,閃光粼粼,光是從她頭頂上墜下的珠鏈就有兩三條,頸項、手腕、耳垂上也有對應的飾物,像是一整套頭面,但色澤也太輕飄了,根本壓不住,也不夠莊重。

  她嘀咕著,覺得陸無憂這什麼莫名其妙的愛好,繼而又有點擔心,他找木匠打了新床,但至少目前還沒送來。

  等她全部換好後,陸無憂進了內室,果然一怔,眸光閃了閃。

  賀蘭瓷有些警惕地立正站好。

  陸無憂一步步朝她走來,指腹輕托起她頰邊搖晃著垂下的銀鏈,眼眸也淺淺低垂了道:「還真適合你。」

  「這也太……」她糾結著,臉頰微微泛紅,「奇怪……」

  她話沒說完,陸無憂已經又蹭了蹭她未著口脂的唇,道:「很像個聖女。」

  賀蘭瓷:「……?」

  陸無憂語氣平靜地口吐狂言道:「讓人想玷污。」

  賀蘭瓷就知道:「早……」她頓了頓,含糊道,「早被你玷污過了。」

  陸無憂挑起眼眸,舒展地笑,忍不住在她頰邊親了一口,道:「我隨口胡說的,讓你穿成這樣當然不是因為我想看,是因為剛好有需要。」

  賀蘭瓷懷疑道:「真的不是因為你想看?」

  「好吧……不光是因為我想看。」

  青蓮教此次的神賜儀式在一個山坳處新搭的祭台上,夜半入場,神秘且寂靜。

  教眾們早早舉著火把,等在台下,等著今日的神跡和教主的賜福,忍不住心懷期待,以往每次的神跡都是那麼的令人驚詫,更讓人相信他們教主就是天降的神明!

  約莫等了一刻,身著玄色道袍的教主緩緩從虛空中現身,他頭戴金冠,手持一柄禪杖——打扮得相當不倫不類——台上四周也燃起了火焰,映得他彷彿人都在發光。

  他低聲吟誦,張開雙臂,手中莫名多出了兩團火光,火光搖曳間,他雙手一拋,眾人彷彿聽見了電閃雷鳴。

  下一刻,他將布蓋在了面前的一塊石頭上,揮舞著禪杖,口口唸唸有詞,彷彿在使用法力一般,不一時,他揭開了那塊布,只見裡面金光燦燦,竟是已經點石成金!

  台下的教眾不住發出驚呼聲。

  就在這時,空中突兀地響起了一聲輕笑。

  突兀,但是清晰。

  立刻有人大喝道:「是誰!誰在造次!」

  有個蒙面的黑衣人真的從虛空中踏步下來,足尖點在祭台邊緣,隨手一抄,就把剛才點成金的金塊舉了起來,掂量了兩下,火光中有人看見那金塊底部似乎顏色不太對勁。

  來人手上一翻,金塊上部的一層金箔剝落,露出底下的石頭,他微笑道:「收了這麼多的孝敬,怎麼連塊真金都捨不得用。」

  青蓮教教主臉色微變,大喝一聲道:「這是惡鬼派來的邪魔!故意破壞我的神跡,快抓住他!」

  誰知道對方身形若游魚,根本半點不受影響,反倒是上來抓他的人,一個個栽倒在地。

  他重金聘請來的那些護衛使勁全力,卻連他的袍角也難以碰到。

  來人繼續慢條斯理道:「還有你剛才那招。」他一腳踩塌了祭台的一塊踏板,抬手拎了個人上來,只見那人手裡拿著一圈環繞他周身卻又極薄的鐵片,來人抓著鐵片隨手一震,只聽一陣彷彿電閃雷鳴的聲音響起,正是剛才的聲音。

  台下教眾也是一驚。

  來人最後竟飛到了青蓮教教主的身邊,一把扯下了他手上的皮套,隨後翻出火摺子,在手上點火,竟也變出了一團火光來:「事先戴了隔絕的皮套,又塗上特殊的油,是能短暫造成燃火之效,還有什麼,讓我來想想……總歸全是騙人的把戲,比起做教主,感覺你倒更適合去戲班子。」

  青蓮教教主嚇得倒退一步,已知對方來者不善,但周圍這麼多教眾看著,他自不可露怯。

  「是邪魔在胡言亂語!妄圖攪擾視聽!今日之儀式恐難完成!眾人快速速退去!」

  說完,他就想撤了,卻被人一把拎住了後襟,還提了起來。

  「你這邪魔外道還想跑?」

  來人溫柔笑道:「我今日來,正是為了鏟除邪魔外道,敗壞我教名聲之人,區區青蓮教只會些雕蟲小技,蒙騙無辜百姓,也敢稱之為正教。」

  眾人:「……?」

  「妖言惑……」青蓮教教主的話還未說完,就被扼住了頸子。

  來人隨手往高處一指道:「那邊便是我教的聖女。」

  眾人抬頭望去,只見高處的山崖上,立著一位潔白盛裝,裙袍如雲霧雲朵,任誰看了都只會覺得是天人的女子,她身上似乎還綴滿了仙氣飄飄的飾物,隱約可聞泠泠作響,在淡淡皎潔的月輝下,她更似一道幻影,可幻想中似乎也想像不出這般的美麗。

  「是神跡啊!」

  「這才是神跡啊!」

  賀蘭瓷緊張無比,努力穩住身形,連眨眼都盡量少眨,還有點擔心被認出來,但她一般只在原鄉城的府衙裡露面,這邊青蓮教的教眾來自晃州各地,未必都見過她。

  就算見過了也未必確定是她,畢竟陸無憂不止讓她換了一身衣服,還親手給她妝點了。

  不過,她也沒想到,自己的臉居然還能有這種用途。

  「不過我怎麼想起陸推官的夫人……」

  「那是誰?你胡說吧,這分明就是聖女!」

  陸無憂則在眾人的驚呼中繼續道:「唯有邪魔外道才會要求他人上供大量的金銀錢財,以換取虛無縹緲的許諾。真正引人向善的正教只會告訴你,若想過上好日子,便只能依託自己的雙手努力,依附不了別人。善有善報,惡有惡果,天道有輪回,此為正道,若有投機取巧、偷懶耍滑者,又怎能稱得上正。」

  但光是說這話,大抵也是很難讓人輕信的。

  陸無憂手上一用勁,倒提著那個惶惑的青蓮教教主道:「你們還想看其他神跡麼?我倒是也能表演。」

  畢竟他五歲就會用教裡的機關變戲法哄妹妹了。

  ***

  賀蘭瓷覺得她和去看戲也沒什麼區別,還順便看了一場陸無憂的表演。

  只是穿這麼一身珠翠琳瑯站了半天,多少還是有些累。

  被陸無憂從山崖上接下來,回去的馬車上,她就忍不住想拽扯掉,結果被陸無憂攔住,道:「這麼急做什麼?」

  賀蘭瓷道:「可是很累贅。」

  她還很睏。

  陸無憂眸光在她沉甸甸的腦袋上掃過,這姑娘好像對自己這麼打扮有多好看完全沒點數,甚至還歪著視線向上,一副很無奈的表情。

  可或許就是這樣,才日漸真實。

  陸無憂輕嘆道:「算了,我幫你拆。」

  「哦。」賀蘭瓷點頭,「你輕點,有的勾到我頭髮了。」

  陸無憂動作很輕地幫她拆髮髻,一根根仔細地取下,像在做什麼細致的活,她仰臉看他,眼睛眨眨:「青蓮教算解決了嗎?」

  「不算解決,這種教派根深蒂固,跟洗腦似的,治標不治本,總有百姓會去信。」

  隨著他輕柔的動作,賀蘭瓷烏潤的長髮也一點點傾瀉下來,流墜到他的指間:「回頭找兩個戲班子,去晃州各處街面上演演,告訴百姓全是假的,另外……既然來了那麼多生員,不妨再開個書院,讓出工出力通河修堤的百姓子嗣可以免收束修去念,不一定要學四書五經那麼深,至少認字識字,能讀能看,看得懂朝廷下發的公文,知道幾條緊要的律令,免得平白被騙。」

  ——他們遇到的案子裡不少是這樣,不識字的百姓被騙著按下手印,給富戶為奴為馬,或是被忽悠著低賣祖田,還無處伸冤。

  雖然嘴上說著是為了讓他們倆的日子舒坦些,但陸無憂實際上做得還是能讓老百姓的日子好過點。

  他在翰林院時,至多是看看往來的公文,並沒有那麼多實踐的機會。

  賀蘭瓷鬢髮上的釵環慢慢被陸無憂拆乾淨。

  她仰首時,視線恰好能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賀蘭瓷也逐漸輕鬆下來,又想起了那樁自尋煩惱的念頭,雖然陸無憂的指責很莫名其妙,但她好像也不是完全沒理解他的意思。

  「陸霽安……」

  「叫字不要帶姓,那和連名帶姓叫有什麼區別。」

  他要求還挺多。

  「霽……安。」

  「而且……」陸無憂用微妙的口吻道,「你為什麼不叫我的名字?」

  他要求真的很多。

  賀蘭瓷猶豫了一下道:「無憂……」

  陸無憂又道:「瓷瓷,你可以嘗試一下叫疊字,會顯得更親暱。」

  賀蘭瓷道:「……你還讓我說話嗎?」

  陸無憂勾起了唇角道:「好,你說。」

  她定定看著他,他給她拆釵環都拆得心情很好似的,不說話眼尾也彎著,帶點笑意,輕輕淺淺的,可又格外的令人心頭弦動。

  她其實是很想誇誇陸無憂的,覺得現在的他特別好,比在上京時的那個還要好。

  甚至他忙得腳不沾地,回府衙很遲的時候,都覺得他特別好。

  可實際面對這個人,又很難說得出口。

  賀蘭瓷糾結著,陸無憂已經鬆開了手,道:「好了。」

  她的長髮全部墜下來,襯著那一身雲霧繚繞的裙子,有種單薄而楚楚可憐的味道。

  馬車還在深夜裡顛簸著。

  「你想說什麼?」

  他揚眸看她,仍然在笑。

  賀蘭瓷又覺得,嗯,自己的底線好像還可以再低一點,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她慢慢翕動嘴唇道:「其實床以外,如果不被人看到,也不是……」

  她話沒說完,就發現陸無憂的桃花眼眸色徐徐沉下來。

  賀蘭瓷意識到什麼。

  「……你等等,等等,我不是說馬車裡!陸無憂!」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7 02:15 PM

第八十三章

  雖然賀蘭瓷覺得自己可以,但也沒覺得自己這麼可以。

  行道山路崎嶇,馬車也一直在顛墜著,坐都坐得不算穩當,更別提要做別的,一定會撞得東倒西歪的,之前有一回,陸無憂親她親得有些過火,就險些……

  然而陸無憂分明已經逼近過來,方才離得就近,此時更是近乎要貼上,長指也不安分地又撫上了她的髮,音色低回:「你這有點過分了吧,只管撩撥,不管善後……」

  呼吸可聞,熱氣拂面,是他身上的氣息。

  「你自己都知道說了這話,我會想做什麼。」還帶點微妙的指責。

  賀蘭瓷被他一指責,居然還真有點心虛,隨後回過神道:「確實,不太方便。」

  兩人只是坐在馬車裡,都在搖晃。

  「怎麼不方便了?」陸無憂拉近點距離,唇若有似無地碰著她的耳廓,吐字也像直接往她耳朵裡送,音色不復清潤,帶點沙啞,「待會,只要撩開裙裾,你可以直接坐在我腿上,手搭在我肩膀上,有馬車顛簸,說不定還更省力些……」

  賀蘭瓷臉霎時紅了:「……!」

  陸無憂還在她耳邊帶點誘哄的啞聲鼓勵道:「累了還可以直接趴到我身上,你不想我看到的地方都會被遮住,親吻也很方便,這個動作也不是沒有試過……試試看,你肯定做得到。」

  賀蘭瓷想捂耳朵了。

  他一字一句,說得又慢又繾綣,魔音灌耳似的。

  「會很舒服的。」陸無憂感受到她肢體緊繃,眼神也在飄忽,忍著笑繼續道,「你知道的,會很深……」

  賀蘭瓷忍不下去了:「你少說兩句吧!」

  光是想著那個畫面,她頭都快抬不起來了。

  陸無憂又輕笑了一聲,手指拈著她一縷鬢髮,搔了搔她紅透的耳尖,笑得眼中漾滿清輝:「你慌什麼,我只是想了想而已……」

  雖然反應確實也有了,但總得考慮她受不受得了。

  像面前擺了個巨大的糖罐子,真對他說可以予取予求,大快朵頤,反而不敢一口氣吃太多,免得吃了這頓沒有下頓。

  「你、你……」賀蘭瓷「你」了一會,推開他的手,揉著臉道,「你讓我緩緩,適應一下。」

  陸無憂微微一怔,道:「嗯?是……下回真的可以的意思嗎?」

  賀蘭瓷伸手在他肩膀上捶了一下,悶聲道:「真的少說兩句吧,求你了。」

  ***

  好在賀蘭瓷一向心大,反正和這個人什麼都做過了,雖然羞燥,但也不能一直羞燥下去,更何況他們倆還有公務要商量。

  這時候賀蘭瓷就能冷靜下來許多。

  既然陸無憂說想在晃州開書院,她就自告奮勇幫他忙活上了。

  開在晃州,自然不可能有江流書院那般的規模,江流書院依山傍水,亭台樓閣錯落,在青州富庶之地,修得似人間仙境,束修收得也高,要不是她大伯偷偷送她去,她爹應該是付不起的。

  他們這個則是主要給尋常百姓兒女的,還得一切從簡。

  但晃州也有晃州的好,宅院價錢極其便宜,賀蘭瓷帶著算盤去都被驚到了。

  「你確定,這宅子只要不到十兩?」

  房牙慇勤討好笑道:「夫人要是不滿意,這樣大小的宅子我們這多得是呢!就是有幾間久不住人,可能還需要修繕修繕。」

  賀蘭瓷算著賬,多跑了幾戶,晚上才同陸無憂商量。

  和當初陸無憂給她看成婚後宅子圖的模樣還頗有幾分相似,她認真比對過價錢和位置,考慮到孩童前去是否方便,周圍是否安靜,還要給夫子留下住宿的地方,另外還有書閣和膳房也都要齊備,最後她琢磨著道:「書院的掃灑可以交給養濟院那邊的鰥寡孤老,上回我路過恰好看到,有不少兒女早亡的老人家,無法下田出力,晃州本就窮困,他們的日子更是困苦,掃灑不算太累,也能補貼一二。」

  「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嗎?*」陸無憂笑道,「依你。不過這件事你好像格外積極。」

  比剿匪還積極。

  賀蘭瓷唇角微微上揚道:「可能因為我覺得能讀書是件很好的事。若不是讀過書,興許我現在還渾渾噩噩著。」

  也不會想要掙扎反抗她的命運,所以想讓更多人都有機會讀書識字。

  在上京時,這些念頭全是異想天開。

  「也不錯,剛好把那個小混蛋塞進去。」陸無憂應聲道,「收弟子的年齒有限制麼?」

  賀蘭瓷搖頭道:「我是想如果年紀大的老者想要旁聽,也是可以的。」

  「那女弟子呢?」

  賀蘭瓷猶豫著點頭道:「是也打算,你覺得可以麼?」

  如青州那般富裕開明的地方,送女兒家念書的都是少數,更何況晃州這等窮苦之地,她很擔心招不到人。

  陸無憂道:「有什麼不可以,既然是你在忙,便全由你定。放心,就算是為了讓女兒嫁得好些,也總有願意的。」

  賀蘭瓷唇角又翹起來:「那好。」

  筆桿子在賀蘭瓷細白的手指間輕晃,她看起來又放鬆又愉悅,神色有些飛揚,若是隻狐狸,可能尾巴已經在晃了。

  陸無憂突然道:「你是不是還挺喜歡晃州的。」

  賀蘭瓷一愣,隨後坦然點頭道:「大抵是覺得天高皇帝遠很自在,而且我能像現在這樣忙著。」

  不用時時擔心二皇子,也沒有那麼多覬覦她的權貴和世家子,帷帽想戴便戴,不想戴便不戴,想出門就出門,想留在官宅裡就留在官宅裡,說話做事也用不著顧忌什麼。

  當然最自在的約莫還是,她不光不用再總是警惕戒備,還能去改變當地的民生,力所能及地為民做事,就連每天的忙碌也覺得很有意義。

  小時候,看著她爹來去匆匆,她就憧憬過將來自己長大之後,也能像父親那樣為民做些什麼,後來意識到身為女子有很多事情是她不能的,才逐漸死心。

  沒想到人生還能柳暗花明。

  就……又很想誇誇陸無憂,但她還是暫時先閉嘴吧。

  陸無憂以手支頜,側頭看她,笑得眉眼彎彎:「我也挺喜歡你現在這樣的。」

  當然兩個人都沒想到,在一切都順風順水的情況下,橫生枝節來得突然。

  賀蘭瓷還在官衙裡整理近日越來越少的公文,眼皮驀然一跳,心也一慌,以為可能是因為昨晚沒睡好,剛要揉揉額角,就聽見府衙外面的腳步聲,和一疊聲的「大人回來了!」

  「府台大人!」

  「見過府台大人!」

  她連忙叫霜枝去看,然而不等霜枝回來,來人已經領著隨扈,大踏步地進了府衙。

  是個方臉的中年男子,四五十歲,個子不高,興許也就比賀蘭瓷高一點,身著正四品的官服,補子上繡雲雁,氣度並不如何,官威卻很重。

  賀蘭瓷不用猜都知道,這位估計就是隨原府一直在外修養,未曾露面的知府嚴粱了。

  陸無憂聞訊,也很快趕來。

  嚴知府倒是顯得很客氣,上下打量一番後,道:「本府先前身體有恙,無法接見帳干,實在慚愧。今日得見,果真一表人才。」

  說著「慚愧」,但口氣卻沒半分慚愧。

  來者不善。

  果然,沒寒暄兩句,嚴知府便說明了來意:「雖然先前府事由柳通判和陸推官暫代,但河工一事,茲事體大,還是需要本府親自督辦。」他捋著鬍鬚道,「本府既為隨原府的正印官,自當責無旁貸,之後這些事便不用帳干費心了,帳干只管管好一府姓名便是。當然,讓夫人來執掌官衙之事,不成體統,但念在帳干也是初來乍到,本府也就不計較了,下不為例。」

  彷彿還施了什麼恩典似的。

  賀蘭瓷飛快和陸無憂對視一眼,瞬息間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疏通河道外加修堤這種大事,一旦做成,是足以陞官的政績,所以對方這是來搶功了,不止搶功,還要把他摒除出去,實在有點缺德。

  不過能把府事丟在這裡不聞不問這麼久,想也知道操守如何。

  柳通判聞言也是一驚,斟酌道:「可是此事是陸推官他一手促成,這恐怕……」

  「三府此言差矣,這河工一事本就是本府分內之事,先前帳干已經是越俎代庖了,本府都沒有怪罪之意,難不成還要褒獎他不成?」

  賀蘭瓷嘆為觀止。

  但此時她和陸無憂都還算氣定神閒。

  陸無憂甚至還有閒情似笑非笑道:「府台大人說得在理,不過不知先前時日,府台大人都在哪裡公幹?府中文書堆積成山時,府台大人又在哪裡?」

  這話說得相當不客氣。

  嚴知府登時語氣一肅,眼光也冷厲起來:「陸推官這是何意?就算你科名了得,本府現在是你的上官,隨原府的府衙也不是你放肆的地方。」

  其他人不清楚,他卻很明白,眼前曾經一度春風得意的年輕人是狠狠得罪了聖上被貶謫過來,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來這裡還要勞心勞力,但再怎麼努力也是前途無亮了。

  賀蘭瓷也接口,聲音輕柔道:「可是府台大人,他說的不是實情麼?」

  嚴知府剛要開口斥責,一見她樣貌,又想起她身份,口氣緩了幾分道:「本府也是事出有因,如今本府既已歸來,自然會盡心處理府事,兩位不要再多言了。朱師爺,去把本府官印收回來。」

  走出門外,賀蘭瓷捏了捏肩膀道:「打算怎麼辦?」

  陸無憂道:「吃古董羹啊,定的銅鍋已經到了。」

  賀蘭瓷感慨道:「我們脾氣還真好。」

  陸無憂笑道:「賬不是你算的,你怎麼還明知故問。」

  賀蘭瓷道:「好吧。」她思忖著道,「過一個月,他會來哭著求我們麼?」

  ——主要是嚴知府可能看他們幹得熱火朝天,忙著奪權,沒想到現在隨原府府衙裡的賬目還是一筆爛賬。

  因為不放心這邊,陸無憂提前留了個心眼,稅收上來的錢糧是放在府衙庫房,但他剿匪所得和從東風不夜樓要來的錢銀卻是在府外另買了個庫房存放,賬目自然也是分開做的。

  賀蘭瓷為此忙了好幾個晚上,將賬目做得乍一看看不出問題來,但疏通河道和修堤需要大量錢銀,府內目前所剩的,支撐不到一個月,而一個月顯然不夠將之修好,到時候工程停擺,怨聲載道,變成勞民傷財,他恐怕不止得不到升遷,還要吃掛落。

  陸無憂聳肩道:「我還打算再去要兩筆款子呢,他也太著急了。」

  賀蘭瓷則想著道:「剛好最近也沒什麼事,我可以去忙書院的事情了。」

  陸無憂挑眉道:「先吃古董羹。」

  賀蘭瓷點頭道:「嗯!」

  銅鍋洗涮好,中間還有個孔洞,約莫是為了受熱均勻,燉上雞鴨高湯,又放了些提鮮的鮮蔬和調料,大火煮了一會就咕嘟嘟冒著氣泡,濃鬱的鮮香從鍋裡滿溢出來,熱氣騰騰。

  天還未回暖,看著就很有食慾。

  賀蘭瓷還以為他這麼慇勤,會主動過去切肉,誰知道他好整以暇地托腮,等著她來切,一副懶洋洋大少爺做派。

  她忍不住問:「你不動手嗎?」

  陸無憂道:「說起來我還沒見過你做菜呢,有點好奇。」

  賀蘭瓷莫名道:「只是切個肉而已。」

  但她反正也不跟陸無憂計較。

  在腰間圍上襜衣,又把長髮束好,衣袖略微上捲,賀蘭瓷才取了刀,開始切剛買來的新鮮羊肉,因為說要切得薄,她還很小心,垂頭一片片切得專注仔細。

  陸無憂斜倚著門欄,他前段時間忙得夠嗆,本來河堤也已經不需要他去了,現在居然還有種休沐的快樂。

  那個漂亮姑娘長髮高束在頭頂,隨著她的動作輕晃,捲起的衣袖下露出光潔的小臂,從後面看,只覺得腰肢越發不盈一握,曲線延展下來,身姿婀娜,起伏玲瓏有致。

  陸無憂看了一會,不自覺地喉結滾了一下,忽然覺得這個場景很動人。

  賀蘭瓷正認真切著,背後一熱,發現有人從她身後貼了上來。

  她一凜道:「你幹嘛?」

  來人鬆鬆環住她的腰,吻落在頸側,唇亦吮吸著她的肌膚,音色有些模糊道:「沒事,你繼續切。」

  賀蘭瓷不由抬高聲音道:「……!你這樣我怎麼切?」

  陸無憂道:「我又沒碰你胳膊。」

  賀蘭瓷頸側都紅了,呼吸一陣急:「會切到手的。」

  陸無憂這時倒真停了一下,正在思忖著,周寧安已經揉著肚子探頭進來:「什麼時候切好能吃啊……哇!爹你也太不檢點了吧!」

  賀蘭瓷一僵。

  陸無憂只好鬆開她,隨手從廚房裡抽了根搟麵杖,道:「你哪學的胡說八道?」

  周寧安道:「那還能跟誰……救命!說好的藤條呢!搟麵杖也太過分了吧!」說著,他連滾帶爬往外跑。

  此時,這官宅裡也沒外人。

  陸無憂手中搟麵杖「嗖」的一聲就飛了出去,直釘在他旁邊的地上——也不敢釘牆,主要是怕一不小心屋子塌了:「來,我給你起個頭,『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後面是什麼?」

  周寧安瘋狂逃竄,口中漫聲應道:「你現在讓我背,我哪記得!再多說兩句!」

  賀蘭瓷在廚房裡繼續切著羊肉,隨口道:「『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

  周寧安一驚道:「那我也不記得啊!」

  賀蘭瓷便又道:「我再提醒你幾句?《大學》還挺好背的。」

  陸無憂道:「別背了,他怕是一句也沒記住。」

  周寧安哭喪著臉道:「我只是想吃個古董羹啊,幹嘛啊你們!」

  正說著,門外突然又有了聲音。

  「天啊,這地方也太難找了吧。」是個活潑潑的女聲,清脆悅耳,「哥,你真在這嗎?」

  賀蘭瓷和陸無憂的動作都一停,看向門口。

  周寧安趁機溜走。

  被攔在門外的姑娘也看見了陸無憂,正朝著他揮揮手:「是我啦,哥。」她看起來依然灰頭土臉的,背著她的小包袱,旁邊還跟了個同樣灰頭土臉的年輕男子。

  陸無憂抬了抬下巴道:「所以這是怎麼回事?」

  一會後,花未靈拿著濕布擦著自己髒兮兮的小臉道:「你不是非要把他送去停劍山莊嘛,看他慘兮兮的,我剛好順路就走了一程,結果你不知道,路上居然又遇到了刺殺!而且一次比一次凶險,放著不管感覺到不了莊裡,他就要死了,我就只好又把他帶著了。」

  慕凌也在旁邊十分優雅客氣地拿著濕巾擦拭髒污。

  「走走停停走到半路上,就聽聞哥你被關詔獄了!之前嫂子說過,詔獄和《洗冤記》裡的死牢一樣可怕,我就想,我不能放著你不管啊,我得去劫獄……所以我又折回了上京。」

  賀蘭瓷:「……?」還有這回事。

  「結果我還沒到哥你就被放出來了,聽說又去了晃州,我只好跟過來看看你還好麼?」花未靈擦乾淨臉,又整理了下凌亂的頭髮,「剛才在渡口,看見一個笑得好猙獰的大漢,我跟他打了一架,然後聽他說你在這裡,就過來了。」

  賀蘭瓷:「……是孫李嗎?他應該是去迎接的。」

  不過花未靈這個速度還真是一如既往。

  花未靈撓了撓頭道:「我還以為是攔道的。」

  慕凌笑得有些無奈道:「我想攔,沒攔住。我們這一路遇到的危險著實多了些。」

  陸無憂目光森森看了他一眼,對花未靈道:「我沒什麼事,所以你過來有人跟著你嗎?」

  花未靈道:「沒有啊,我真的都甩開了,所以才覺得奇怪。」

  「行了,我知道了。」陸無憂重又看向慕凌道,「慕公子,借一步說話。」

  慕凌意有所覺,動了動唇,還是笑道:「好。」

  結果剛走到角落,陸無憂手上就已經閃出刀刃,刀尖抵著他,他慢吞吞道:「是你故意招惹來的吧,你跟著我妹到底想幹什麼?」

  慕凌舉起雙手,一副無辜模樣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失憶了,這不是假的。」

  「失憶了和你無辜是兩碼事。」

  慕凌低頭看著寒光冷冷的刀尖,也慢吞吞道:「但沒有花姑娘的話,我現在可能已經死了。陸大人,我是當真沒有惡意。」

  ***

  外面,賀蘭瓷看著花未靈,欲言又止:「要不我先帶你換身衣裳吧。」

  花未靈剛想點頭,就聽肚子咕嚕叫了一聲,她揉著小肚子,吸了吸鼻子道:「什麼味道,好香。這一路都沒什麼好吃的。」

  周寧安見陸無憂走了,趁機道:「娘,肉切了多少?我們先吃古董羹吧!別管他了!」

  花未靈聞聲,又看了一眼周寧安,大驚道:「嫂子,你們……居然都這麼大了,等等,我是不是像話本裡一樣一下錯過了好多年……」

  賀蘭瓷揉了她的腦袋:「沒有,這個不是親生的,別擔心。」她看向陸無憂的方向,猶豫道,「要不再等他一會。」

  畢竟他剛才看起來也餓了。

  一刻鐘後,五個人圍在桌前,中間是咕咚冒泡的銅爐,邊上放滿了羊肉和涮菜。

  賀蘭瓷低頭放菜,花未靈舉著筷子擦口水,周寧安看了一眼陸無憂也正坐著舉起了筷子虎視眈眈,陸無憂眸光淡淡似笑非笑,慕凌則笑得一臉純良和善。

  一時還有種微妙的劍拔弩張。

  花未靈笑出兩個梨渦,和氣道:「別那麼緊張,嫂子說肉夠吃的!不用搶。」

  賀蘭瓷是真的欲言又止:「……」

  我覺得氣氛劍拔弩張不是因為這個。

  還能好好吃古董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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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帳干,推官的別稱

  三府,通判的別稱(ps:二府是同知)

  府台,知府的敬稱

  *引用自西漢‧戴聖《禮記‧禮運》

  *引用自戰國‧曾子《大學》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7 05:02 PM

第八十四章

  古董羹還在咕嘟咕嘟煮著,沸騰的熱氣裡,鮮香滾滾。

  這一頓吃得著實有幾分尷尬。

  大抵只有花未靈毫無芥蒂,一口接一口,吃得熱火朝天,甚至捲起了袖子,陸無憂準備的蘸料有兩種,一種柔和,一種辛辣,花未靈挑了辣的,吃了一會就吐著舌頭,小臉上熱汗直流。

  「好辣啊,但是好好吃——這個叫什麼?」

  周寧安道:「表姐,叫古董羹啦,你看這菜放進去『咕咚』一聲,所以就這麼叫了……」

  說著,他左顧右盼,一邊看熱鬧一邊吃,頗有幾分看熱鬧不嫌事小。

  賀蘭瓷夾著菜,能很明顯的感覺到坐在她旁邊不對付的兩人暗潮湧動。

  很擔心他們一言不合吵起來,把桌子給掀了。

  ——雖然事實上,還是他們倆吃得最多。

  賀蘭瓷沾了蘸料,放進嘴裡,心想,嗯,果然還是因為古董羹很美味。

  大盤子大盤子肉掃進去,賀蘭瓷還去又切了幾盤羊肉,花未靈都吃飽了抱著肚子在椅子上舒服地嘆氣,陸無憂和慕凌仍然在一筷子一筷子慢條斯理地進食。

  陸無憂拍開一壇子陳釀,冷眼挑起問:「喝酒麼?」

  賀蘭瓷也是頭一次知道,他挑起眼睛看人時,可以不帶勾引意味,只餘挑釁。

  慕凌溫聲客氣道:「不用了,多謝陸大人好意。」

  用膳時是傍晚,現在已月上梢頭,賀蘭瓷放下筷子,陸無憂遞了一個眼神過來,她心領神會,把周寧安攆回去看書,又拉著花未靈去沐浴換衣。

  回來時,正聽見兩人在聊。

  「我也沒有非要干涉我妹生活的意思,但你做人能坦誠點麼?」

  慕凌嘆氣道:「是我說什麼陸大人你都不肯信,我是確實不記得前事,也對那些不是很感興趣,雖然牽連到花姑娘這點我不否認,但我確實無可奈何,我有個問題……」他似乎也很納悶,「我就看起來這麼不值得信任麼?我仔細回憶過,我也沒做什麼壞事吧。」

  賀蘭瓷心道,能比陸無憂當年顯得還不坦誠的,也是少有。

  花未靈就留住在他們偏院裡,慕凌被陸無憂攆去外院住了。

  既然來都來了,花未靈得知賀蘭瓷在準備書院,自告奮勇去幫她挑選護院,還又去疏通河道的河堤看了,踩得褲腿上都是泥點子也渾不在意,還滿臉興奮跟她說「我也想去」。

  賀蘭瓷不由道:「……你想去幹什麼?」

  花未靈道:「挖河啊!我拿鏟子挖得比他們快多了!」

  ——賀蘭瓷算知道她是怎麼弄得這麼髒兮兮的。

  她艱難道:「這個應當用不著你。」

  花未靈悵然道:「哎,慕凌也這麼說,還說我會給他們添亂。」

  慕凌就這麼不緊不慢地跟著花未靈,賀蘭瓷悄悄觀察了幾日,發覺他人不老實,但至少行為還算規矩。

  陸無憂這幾日倒是被架空了個徹底,嚴知府似是防他再插手,議事決議都有些避著他,不過陸無憂也樂得清閒,在府衙裡悠然喝著茶。

  ***

  這一日夜裡,他和賀蘭瓷還在那張咯吱亂響的床上躺著。

  陸無憂閒下來反而有點睡不著,賀蘭瓷白日忙碌,倒是很快就眯上了眼睛,蓋著被縟,只露出一張貼著軟枕的精緻小臉,側身睡得乖巧,呼吸輕軟,睫毛細密垂下,紅唇還有些微張。

  雖然賀蘭瓷說了不介意在床以外的地方,但他好像也沒來得及實踐。

  看她睡熟陸無憂也不好打擾,便徑自側身研究了一會她的臉,從心猿意馬到心癢難耐,再復歸於平靜,還在用他那顆空閒下來的大腦考慮著,當初在青州怎麼沒覺得她長得這麼好看。

  到底是她長變了,還是他的心變了。

  好像也無從分辨。

  淡淡香氣襲來,因為她側身的姿勢,那件不甚厚實的寢衣還鬆鬆露出了些許誘人的弧度,隨著呼吸起伏,墨色碎髮散在鬢邊,輕撫著活色生香的面頰,好像隨時會睜開眼睛,慵懶呆怔地看著他。

  這時候的賀蘭瓷會格外的好親。

  正想著,夜深人靜時分,因為過於耳聰目明,陸無憂聽見外院傳來極為細微的響動。

  他凝神聽了一會,索性爬起來穿衣出門。

  賀蘭瓷其實迷迷瞪瞪,還未徹底睡著,眯著眼睛見陸無憂在穿衣出門,還以為出了什麼事,等他走了,賀蘭瓷也掙扎著下床,穿了衣裳想出門看看。

  結果一看便清醒了,那位慕凌慕公子正大半夜推門而出。

  大晚上,街面人煙稀少。

  慕凌越走越偏,終在某處停下了腳步。

  陸無憂則沒走兩步,就感覺到後面那個跟過來的姑娘,用眼神問她怎麼還沒睡,賀蘭瓷一臉好奇地指指遠處,陸無憂略一頓,便把她抱了起來。

  ——反正帶她看戲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慕凌停下腳步,不一時面前便出現了一個青白面無鬚的中年男子,那男子恭恭敬敬對著慕凌拱手,滿面俱是無奈。

  然後他和賀蘭瓷兩人都聽見了一聲清晰的「少主」。

  「……?」

  賀蘭瓷和陸無憂面面相覷,眼神交流。

  賀蘭瓷:怎麼他也叫少主?

  陸無憂:這我怎麼知道?大抵是這個稱呼爛大街了,我下回讓他們換一個。

  賀蘭瓷:也不用,我們繼續看吧。

  慕凌本就音色清冷,這會更顯得淡:「好了別跟著我了,我真的沒什麼興趣。」

  那中年男子哽咽道:「可是……」

  慕凌道:「下次遞條子我就不出來了,省得麻煩。」

  「少主!您……」

  慕凌道:「別叫這個稱呼了,怪怪的。能不能改口叫我少俠?」

  那中年男子又哽聲道:「您怎能用這麼粗鄙的稱呼,這配不上您……」

  慕凌卻一笑道:「可我喜歡。我走了。」

  眼見慕凌似真的要走,賀蘭瓷戳戳陸無憂,示意他人走了怎麼辦。

  陸無憂把賀蘭瓷擱屋頂上放下,隨手在她臉上捏了一把,才不緊不慢地飛身下去,走到了兩人面前。

  此夜無月,天色漆黑無垠。

  慕凌聽見腳步聲,回望過來。

  挺拔高挑的身形自黑暗中緩緩顯現。

  三人對望著,都靜默了一瞬,可見確實是個不曾預料的尷尬會面。

  慕凌咳嗽了一聲,恢復平靜,仍很鎮定道:「陸大人,我並不認識此人,是他非要來糾纏。」

  雙方這麼一照面,那中年男子登時便騰起身形想要離開——是個會武的——可一聽見慕凌這話,興許也是覺得既然已經被發現了,他又停下腳步,臉上有些急切的無奈:「少主,您就算是記不得了,也不能……」

  他說話聲比尋常男子略細些,不仔細聽可能聽不出。

  陸無憂打交道過那麼多次,很快便認出了,這是個宦官,原本就有了幾分猜測,這下更是篤定了,一字一句道:「能不能讓我問一句,你家少主究竟是哪位貴人?」

  賀蘭瓷豎起耳朵。

  慕凌一頓,道:「陸大人,我覺得那不重要。」

  還真是死鴨子嘴硬。

  陸無憂活動了一下手指,朝他走來道:「既然不重要,要不我先打你一頓。」

  慕凌:「……?」

  中年男子:「……???你想幹什麼!」

  陸無憂笑得溫文爾雅:「看這位來路不明的公子有些不爽,便想揍他一頓。」

  說話間,他身形一閃,移動到慕凌身側,在即將觸到他襟口的那一刻,中年男子也移動而至,抬手相擋,武功還算不錯,瞬息間兩人便已飛快拆了十數招。

  本是試探,自然也未盡全力。

  立在一側的慕凌按了下眉心,開口,語氣亦很溫文道:「住手吧。陸大人想揍就揍,只是最好別揍臉上,免得花姑娘見了,我不好解釋。」

  中年男子登時動作一慢,語氣竟還有幾分悲憤:「少主!您怎能……」

  慕凌道:「我一路都九死一生了,又不是沒挨過揍。」

  中年男子說著話,眼淚都要潸然了:「都是那……」他噤聲,含糊道,「……狼子野心。」

  陸無憂收了手,道:「行了別打啞謎了。北狄人不用內侍,烏蒙應該沒這個出息,你不是本朝的就是前朝的,所以到底姓蕭還是姓朱,抑或是……哪位公侯後嗣?但公侯後嗣應該不會出動錦衣衛來追殺吧,晃州境內原本是沒多少錦衣衛的,自你來之後,已經潛進來好幾撥了。」

  中年男子沒想到他說話這麼放肆,登時又瞪起眼睛來,道:「你好大的膽子!」

  陸無憂手指比劃了一下,笑道:「這句倒是有宦官的味了。」

  賀蘭瓷也比劃了一下,心道確實。

  中年男子又恥又怒道:「你、你……」

  慕凌略一思忖,音色清清冷冷地道:「陸大人你非要知道的話,那我實話實說了。」

  中年男子大驚,連忙道:「少主,此人不知底細,不可啊!」他一副幾乎想去捂慕凌嘴巴,但又不敢的神情,「少主,還請三思!」

  陸無憂道:「你說。」

  就連蹲在屋頂上的賀蘭瓷都頓時緊張了幾分。

  慕凌深吸了一口氣,用非常尋常的語氣把那個其實相當驚世駭俗的身份說了出來:「他說我是懷瑾太子的後人,說什麼當今聖上皇位來路不正,我才是真命天子——還說留了封詔書給我,但問題是我真的沒什麼興趣,只覺得麻煩,在上京的時候我連門都不敢出,難得出去一次還得掩面,還差點被招牌砸死。」

  賀蘭瓷呆了呆,隨後才感覺到震驚。

  懷瑾太子她當然知道是誰,當初她還和陸無憂一同看過懷瑾太子的傳記,這是當今聖上的嫡兄,在謀逆案裡冤死的儲君,是聽聞他還有一子,但在謀逆案中下落不明,先帝因為謀逆案一病不起,彌留之際還派人四處找尋過自己的皇孫,可惜未果。

  後來順帝即位之後,這件事就無人再提及了。

  至於是誰一直在追殺慕凌也就一目瞭然了,想也知道,順帝不會希望這個兄長的兒子存活。

  中年男子沒想到慕凌居然真的這麼輕易說出口了,頓時倒抽一口氣,長籲短嘆起來。

  慕凌轉頭對他道:「你都被發現了,一直瞞我也挺累的,而且這裡又不是上京。」在上京說出來,陸無憂還有可能拿他去換前程,這裡天高皇帝遠的,就算有這個想法,實行起來也不那麼方便。

  陸無憂倒是不怎麼震驚。

  畢竟之前就有所猜測,他對皇權敬畏極其有限,這時聽到也只是覺得「哦」了一下。

  「所以你是那個懷瑾太子失蹤的皇長孫?」

  「他說我是。」

  陸無憂又道:「你真的一點也不記得?」

  慕凌無奈道:「當時是全都忘了,後來想起一點點,但大部分還是不記得。有點我沒說謊,我是真的想做個江湖俠客,寫那些話本子也不光是為了哄未靈,因為我確實喜歡,現在想來小時候應該看過不少。」

  陸無憂發現他改了稱呼:「誰准你叫未靈的?」

  慕凌聳聳肩,笑道:「我都這麼坦誠了,你總該信我一點吧。」

  忽然,一支箭簇在夜空中飛快射來。

  「少主小心!」

  中年男子拽著慕凌閃身避開了。

  隨後陸無憂眼神一利,霎時回身,聽見有人站在高處道:「陸大人,你與逆賊勾結一事我會如實上報,請你暫時不要輕舉妄動。」

  一個穿著便服的錦衣衛正挾持著賀蘭瓷,將刀卡在她脖子上。

  不等陸無憂飛起身,就見賀蘭瓷掏出匕首,反手利索地一刀紮在了對方胳膊上,動作似乎不假思索,那錦衣衛吃痛,手上勁一鬆,賀蘭瓷已經躍起步子,猛地往前跳了過去。

  屋頂下就是地面,離地足有兩三人高,對面的屋頂更是遠,她沒可能跳過去的。

  錦衣衛還想伸手撈一下,陸無憂已經浮空而起,身形快如鬼魅,穩穩一把接住了朝他跳過來的賀蘭瓷,抬手一柄見血封喉的飛刀回敬過去。

  賀蘭瓷完全是身體本能反應,越怕動手越快。

  剛才騰空時她還閉著眼睛,心臟狂跳,這會終於睜開,後頸都緊張得發麻。

  陸無憂一邊放信煙叫其他人過來,這波錦衣衛是不能留了,一邊追擊著勾起唇角,飛快對賀蘭瓷道:「你對我這麼有信心?」

  賀蘭瓷攀著他的肩膀,顫聲道:「你還接不住我嗎?」

  陸無憂唇角上揚的弧度更大:「那肯定是死也得接住了。」

  慕凌那邊的中年男子也即刻開始叫人,然而慕凌已經一把推開他道:「行了,你趕緊走吧。」

  中年男子欲言又止。

  算上在遠處射箭的,這一波錦衣衛大概一共七八個人,不算太多。

  看見信煙,陸無憂的人來得飛快,其中還包括花未靈,她是速度最快的,在暗夜裡宛若一道閃電,彷彿瞬息便至眼前,抬手一道劍光,把剛才還四散的錦衣衛斬得七零八落。

  她口中還在大聲道:「喂!我沒來遲吧!白天吃得有點撐,就有點犯睏。」

  陸無憂隨身不帶佩劍,確實沒她方便,剛要開口,就看見站在原地的慕凌正撿起地上掉落的箭矢,蹭到角落,往自己左臂上擦出兩道血痕,叫都沒叫一聲。

  賀蘭瓷:「……」

  陸無憂:「……」

  陸無憂抱著賀蘭瓷,定了定神,對花未靈道:「別讓他們跑了,一個都不行。」

  花未靈道:「好嘞!」

  她跟老鷹抓小雞似的,不一時便夥同其他人把人一一擒獲,然後才極為輕盈地跳躍過來看慕凌道:「你沒事吧?怎麼大晚上跑出來了。」

  慕凌捂著左臂傷口,面色蒼白地搖頭道:「沒有大礙。」

  「怎麼又受傷了,讓我看看……」

  慕凌眼眸低垂,語氣溫柔道:「不用看了,小傷,你來了就行。」

  陸無憂不由面露嫌棄,道:「他那傷是自己弄的。」

  花未靈抬起腦袋:「……?」

  賀蘭瓷縮在陸無憂懷裡,默默覺得還挺欽佩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7 05:13 PM

第八十五章

  被陸無憂拆穿,賀蘭瓷還以為慕凌會很尷尬,然而並沒有。

  他仍舊保持溫柔語氣道:「不用在意我的傷。」

  花未靈則直接開口問道:「你把自己弄傷幹嘛?」

  慕凌淺淺笑道:「因為……」

  陸無憂已經把賀蘭瓷放下了,毫不客氣道:「因為想讓你心疼他、同情他、憐憫他……」

  他順便讓人搜搜看這些錦衣衛身上有沒有什麼線報之類的,以及是如何找來的,所幸礙於這件事並不光明正大,來的人應當不多,也不會很大張旗鼓,畢竟懷瑾太子已經死了很久了——應該就是想捎帶著弄死他。

  花未靈還是不能理解,她下意識道:「那也沒必要……」

  但還是掏出傷藥給他倒了些在傷口上。

  慕凌輕微「嘶」聲,再度垂下眸子,神色黯淡道:「是我的問題,今夜不止連累了花姑娘,也牽連了陸大人及夫人……」

  很明顯地岔開話題。

  花未靈果然迅速就忘了之前的糾結,道:「我是沒什麼關係啦。哥,你還在幹嘛?」

  賀蘭瓷分神聽了兩句,才發現與陸無憂那個刨根問底的性子不同,花未靈是真的不在意,也難怪這兩人同行這麼久都沒發現慕凌的真實身份,換個人遇到這種天天被追殺的,只怕早就心生懷疑並且想要擺脫對方了。

  陸無憂隨口道:「收拾殘局……好了別裝了。」後面那句明顯是對慕凌說的,「來聊聊看你打算怎麼辦吧?」他轉眸看他,「你真的不想登基嗎?」

  花未靈好奇道:「登基?你是皇子嗎?」

  陸無憂道:「他爹做過太子,嚴格來講是皇孫。按照大雍的禮法順位,得順帝的五位皇子之後,才輪得到他,不過真要有先帝詔書,這個順位還可以再商量。」主要取決於有沒有人支持。

  慕凌給自己包著傷口,眼也不抬道:「確實沒這個打算。」

  賀蘭瓷仍處於輕微的震驚中。

  一夜驚魂,過得太刺激,她都沒有徹底消化好,再去看慕凌,仍不太能想像他是那位傳說中的懷瑾太子的後裔。

  陸無憂在錦衣衛身上搜出了一條線報,晃了晃:「那這是怎麼回事?」

  慕凌這才抬眼,語氣微嘆道:「是董叔,就是你方才見到的那個,他仍然在聯繫什麼舊部,說我爹——就是那位懷瑾太子,以前聲望很高,想借此幫我恢復身份。」

  賀蘭瓷心道這確實是真的。

  懷瑾太子當年在朝中威望極高,能文能武,是個驚才絕豔的人物,朝中可能有大半是太子黨羽,不然不會多年後依然有這麼多人惋惜,當初詹事府留給他治國治世的那些人才現在也有不少走到高位上。

  「但是……」慕凌目光哀哀地望向花未靈,道,「我只想和花女俠一起闖蕩江湖。」

  「啊?」花未靈又撓了撓頭,「但是我們也沒有闖蕩江湖啊,全在趕路和被追殺了,你居然喜歡這種生活嗎?」

  慕凌道:「也不是不……」

  陸無憂打斷他道:「你不如直說是借著我妹當護衛。」

  慕凌道:「在下並無此意。」

  此刻,陸無憂搜出了另一條線報,他微微一怔,賀蘭瓷見他神色不對,也湊過去看,這條線報是關於花未靈的。

  是花未靈的形貌體徵,和一副畫像。

  賀蘭瓷飛快思忖,當初花未靈救下慕凌時,應是沒被發現,在上京時,或許是運氣好,又或許是慕凌起初絕少出門,後來則像是花未靈的侍從,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總之沒能引起重視。

  離開上京之後,興許是懷瑾太子的舊部找到慕凌,才令兩人被繼續追殺,然而也不可能次次都做到滅口,那麼總有人看到花未靈的樣貌,才會有這樣的線報。

  不解決這個問題,說不準花未靈會被一直牽連。

  更有甚者,當日在上京,不少人見到過作為陸無憂妹妹的花未靈,而且花未靈此刻還住在這裡,就算封了現在這波錦衣衛的口,查到陸無憂頭上也只是時間問題。

  他妹妹去給順帝眼裡的逆賊做護衛,怎麼也解釋不清楚。

  賀蘭瓷伸手戳了戳陸無憂。

  陸無憂顯然也和她想到一起去了,他攤開那張線報,目光漸漸冷下來:「慕公子,你這個打算我看是不太可行。」

  慕凌也看見了,他一頓,道:「這並非我本意,我失憶了。」

  電光石火間陸無憂已有了想法。

  他也不廢話了:「兩條路。一條是慕公子你束手就縛,或者詐死也行,總之讓你先前的身份作廢,如果你還想和你那些下屬有牽連,就不要再來接近我妹。另一條是慕公子你乾脆早日恢復你的身份,這也並不困難,懷瑾太子那麼多舊部,總有值得信任的,有信物有人證,把你的身份宣揚出去,畢竟你只是個皇孫,你爹也沒有實際做過皇帝,不至於有那麼多掣肘。如此一來,順帝再如何,明面上也會有所忌憚。」

  花未靈把腦袋湊過來,還品評了一番自己的畫像,才低聲問賀蘭瓷。

  賀蘭瓷也低聲跟她解釋。

  慕凌垂眸,長睫覆蓋下,眼瞼處一片陰翳,他緩聲道:「陸大人還真是很討厭我。第一條路,我還是很有很大概率會死,總也不能讓花姑娘護我一輩子。至於第二條路,我應當,最後肯定是會被自己名義上的小叔幽禁吧。」

  陸無憂不置可否,道:「或者你可以考慮去爭那個皇位,說實話順帝的幾位皇子裡並沒有特別厲害的。」

  他實際接觸過,很有發言權。

  慕凌道:「但我也不是很想做皇帝,一樣沒自由。」

  陸無憂道:「倒也未必,前朝就有帝王二十載不上朝,不問世事,還有喜好微服出巡的,甚至有帶兵出征的,真做到那個位置上,只要不怕死後風評,想做什麼還不是隨你。」

  慕凌靜靜思忖道:「怎麼聽起來,好像你在慫恿我?」

  陸無憂面無表情道:「我是很想揍你,但因為已經被你牽連了,總得想想解決辦法,而且我不喜歡現在臨近儲位上的那兩位。其實現在弄死你也能解決問題,但我妹大概是不會同意。」

  ——花未靈應該是已經把慕凌當朋友了。

  而且說起來,慕凌也確實沒做過什麼十惡不赦的事情,在被追殺這件事上,他算是無辜的。

  花未靈忍不住出聲道:「哥,你好瞭解我哦!」

  陸無憂道:「你可以少說兩句。」

  賀蘭瓷:「……?」

  你怎麼偷我的話的?

  不對,她應該是震驚的是另外一件事,陸無憂真的在慫恿人做皇帝。

  慕凌聽見後面那句笑了笑,隨後道:「但陸大人你也不喜歡我。」

  陸無憂很坦然道:「至少現階段除了騙人,你沒做過什麼特別讓我噁心的事情,而且我別無選擇,你也別無選擇……」

  慕凌這種身份,就注定了很難下場會好。

  陸無憂因為花未靈被他牽連已不可免,如果他還想在大雍官場待下去,就需要慕凌的身份正當化。

  「我有一點很好奇。」慕凌道,「依我所見,陸大人就算離開大雍朝堂,應當也能做出一番事業,為什麼非要這麼執著於……你都被貶謫到這裡了,說實話也談不上什麼權柄可言,聽聞近日還被知府架空了,你在這裡一番勞心勞力,可能什麼也撈不著。」

  他話語裡似是真的有一分不解。

  陸無憂聞言一笑。

  他尚未開口,賀蘭瓷先忍不住說道:「我也有一點很好奇,我看過懷瑾太子的文章,他確實憂國憂民,想要勵精圖治,有一腔抱負,慕公子若真是那位懷瑾太子的後人,怎麼會不明白呢?」

  雖然慕凌這話可能是為了勸陸無憂不要執著於官場。

  慕凌一頓,似乎想起了什麼。

  半晌,他垂頭道:「我失憶了。」

  ——好像一個藉口可以用八百遍。

  賀蘭瓷是有點氣的,她不覺得陸無憂在做無用功:「慕公子,我以為做官不光是為了權柄。如果你只是這麼想,那確實不必……」

  她斟酌著,怎麼能把話說得不那麼直接。

  陸無憂比較直接:「可能他們姓蕭的都沒什麼心吧,懷瑾太子也是吹噓多過於實際。」

  慕凌突然道:「那倒不是。」

  陸無憂悠然挑眉道:「嗯?」

  慕凌道:「他是想做個好皇帝的,就是過於殫精竭慮,才遭到了忌憚,會被害死也是因為政念觸到了世家利益,然後被人陷害了。若按照他的想法,或許當真能河清海晏,百姓衣食無憂,天下大治。」

  陸無憂道:「你不是失憶了嗎?」

  慕凌面不改色心不跳道:「剛才想起來了。」

  陸無憂道:「那還有什麼可問的?」

  花未靈聽得半懂不懂,她對大雍朝堂什麼全然不感興趣,從小跟著爹娘在江湖上混跡,走南闖北到處看風土人情,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但有些事情她還是知道的。

  花未靈轉頭看慕凌道:「你真能做皇帝啊?」

  慕凌跟她說話時,語氣會下意識放柔一個調:「不太確定。」

  花未靈道:「那能做好皇帝嗎?」

  慕凌不由苦笑道:「這你有點為難我。」

  花未靈一驚道:「你想做昏君?」

  慕凌解釋道:「是我不一定當得了皇帝。」

  「哦。」花未靈點頭道,「那要是當了,你能做好皇帝嗎?那種不讓百姓挨餓的。我救你回來的時候,啊,你可能不記得了,路上就遇到很多飢荒的災民,我還買糧施粥來著,還有我們離開上京的路上也有看到……當時你不是也覺得挺慘的,雖然……」她嘀咕著,「我們看起來也挺像逃荒的。」

  慕凌靜默著道:「這可能,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

  花未靈梨渦淺淺的笑道:「事在人為嘛,你努力看看,你看看,你那麼厲害的話本都會寫呢……」

  慕凌:「……」

  這好像不是一個難度的事情。

  陸無憂很敷衍地拍了一下慕凌的肩膀:「天太晚了,回去睡了。慕公子你好好考慮,我會留意其他在晃州錦衣衛的動向,在他們發現你之前,你最好能給我個明確的答復。」

  處理掉這一支就夠棘手的了,他又不是真的打算和大雍為敵。

  賀蘭瓷也不由打了個呵欠,拍了一下花未靈的腦袋道:「你也早點睡。」

  走在回去的路上,夜半無人。

  賀蘭瓷才好意思小聲道:「你是認真的嗎?」

  陸無憂道:「怎麼也得慫恿他先恢復身份,走到幽禁那一步還有段距離。更何況蕭懷琸現在應該只是慣性派人追殺他,他更愁的應該還是儲君繼立那邊。」

  賀蘭瓷思忖道:「那有可能嗎?」

  「起兵造反別想了,就算懷瑾太子在軍中有勢力——編宣帝實錄的時候我記得,懷瑾太子的舊部是有在晃州這做邊將的——一旦開打,必定傷亡慘重,而且大雍內訌只會讓北狄白撿便宜,雖然聽聞北狄幾個王子現在也鬧得厲害,但也說不準什麼時候就要打過來。」陸無憂語氣平淡道,「走宮變那條路說不定還有點希望,看蕭南洵和蕭南泊能不能雙雙把對方鬥死了,叫人坐收漁翁之利,蕭懷琸自己不就是靠這個上位的。反正都是他們蕭家人的事,朝臣也不會插手的,憑著懷瑾太子的名聲,說不準還會有人支持,別的不說,徐閣老以前就給懷瑾太子講過經。」

  賀蘭瓷道:「不還有其他皇子嗎?不過都還小的話,那確實……」

  看她一本正經在思考,陸無憂靠過去一些,捏了一縷她的髮繞在指間把玩:「你還真想看他上位啊?」

  她來得匆忙,頭髮也沒綰好,只簡單束在腦後。

  賀蘭瓷點頭道:「總歸比那兩個好。」

  「別提這個了,剛才往我懷裡跳,怎麼想的?」

  他話題轉進如風,賀蘭瓷一愣道:「沒怎麼想啊,就……」直接跳了。

  陸無憂道:「再多說一點。」

  賀蘭瓷迷茫著道:「刀架在我脖子上的時候,還挺害怕的……」

  「然後呢?」

  「我下次多鍛煉鍛煉,應該反應再快點,在他架過來之前就躲開。」

  陸無憂繼續道:「然後。」

  賀蘭瓷拚命思考:「哦對了,你給我的鐲子我還戴著,剛才不用跳,其實勾上對面的屋頂,說不定也能跑掉。我還可以用肩膀把他摔下去——如果我再鎮定一點的話。」

  陸無憂頗為無語地轉頭看她:「我不是問你有什麼其他的解決辦法,是……」

  這會他桃花眼又帶起了鉤子,凝視著她,撩撥與勾引之間,還夾雜點欲說還休,眸光湛湛,千回百轉。

  賀蘭瓷心頭一跳,突然一下忘了自己剛才要說什麼。

  只覺得有些口乾。

  本來晚上睡覺許久沒喝水,又說了這麼多,現在大半夜,口乾也很正常。

  賀蘭瓷想著,不經意地伸出舌尖,在唇瓣上無意識地潤澤著,看著陸無憂的目光也一時變得輕軟。

  陸無憂定住,攥著她髮梢的手指收緊,眼瞳極緩慢地眨了一下道:「你到底是明白了還是沒明白,怎麼突然開始勾引我?」

  賀蘭瓷回過神,意識到自己剛才在幹什麼,在臉紅之前,先神色一凜道:「是你先勾引我的。」

  陸無憂慢悠悠道:「是誰把舌頭伸出來舔嘴唇的?」

  賀蘭瓷道:「……是你先用那種不正常的眼神看我。」

  陸無憂更深地睨她道:「你這是造謠,我天天用這種眼神看你。」

  賀蘭瓷:「……!」

  「很早之前就這樣,你不會現在才發現?」

  賀蘭瓷還想掙扎,可他確實以前看人的眼神就不太檢點,但她過去不會覺得、覺得……自己有點、有點微妙地想和他親近。

  這種情緒來得突然,且很不自然。

  賀蘭瓷道:「有發現,但是……」她一緊張便覺得唇舌更乾,於是又……

  陸無憂喉結輕滾,抱起她道:「行了,你別說話了。」

  他身形幾個起落,就回到了自家院子裡。

  夜仍然漆黑,燈盞都不曾有,只有朦朧一層星光。

  賀蘭瓷還沒站穩,就被陸無憂抵到了一處牆根,夜深人靜,唯有心跳,還能模糊聽見遠處的打更聲,院中涼風習習,他們吃古董羹的那口銅鍋正蓋著蓋子放在院桌上,好像隨時會有人出來。

  她嗚咽著,忍不住伸出雙臂攀住了陸無憂的脖子。

  他輕笑一聲,扶著賀蘭瓷很快軟下來的腰腿,抓住一側膝彎,讓她抬腿勾住自己的腰,與他貼得更近,另一隻手則穿過長髮,扣住她的後腦,眉梢眼角流露著勾魂攝魄的味道。

  唇舌之間毫無罅隙,身體亦是。

  賀蘭瓷心跳如擂鼓,聽見陸無憂勾引人的聲音低而啞道:「……那可能是因為,你也想要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7 05:21 PM

第八十六章

  賀蘭瓷有點魂不守舍。

  倒不是因為她和陸無憂親得又差點被進門的花未靈撞見,而是因為陸無憂的話。

  現在想起來還有種令人手腳蜷縮似的羞意與恥意。

  雖然陸無憂私下跟她說話一貫沒遮沒攔,但她也一貫沒當回事,可這會莫名其妙思忖起來,心底也漸漸有個聲音在說:

  ——其實他說的好像也沒錯。

  和他親吻是喜歡的,甚至帶一點不適,身體無法自控的事情也是喜歡的。

  不然不會覺得自己能接受的,一再往下突破。

  她不得不在忙書院的事情時,努力摒除雜念。

  跟提學打過招呼,宅子買好了,夫子、膳夫、雜役和護院也都談妥了,除了《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還有重新刊印的一批《幼學瓊林》未到,賀蘭瓷抽時間仔細添加了一些更為淺顯的校注,以便閱讀。

  為了得知效果,她還讓周寧安幫忙讀了一遍。

  周寧安頭大道:「……我是真的不想看書!」

  賀蘭瓷納悶:「你真的是他的親表弟?」

  周寧安振振有詞:「龍生九子還各個不同呢!我不愛讀書有什麼稀奇的!」

  花未靈認真幫她讀了,就是還很熱心地掏出她最近愛的話本給賀蘭瓷道:「嫂子,你真的不考慮一下話本嗎?我覺得這種看起來比較有趣。」

  賀蘭瓷堅定搖頭,轉而問道:「那個……慕凌這兩日如何了?」

  花未靈道:「他啊,挺正常的,該吃吃,該睡睡,手臂上傷都養好了呢!」

  那確實,本來也就是擦了兩道血痕。

  賀蘭瓷又思忖著道:「那你,怎麼看他?」

  花未靈有些奇怪道:「是我朋友呀。我朋友可多了,就是……他可能是比較倒黴的一個。嫂子大抵你看不太出來,他應該以前就挺常受傷的,所以現在才傷好得這麼快。」

  賀蘭瓷放下點心來。

  最後才看見悠悠閒閒地陸無憂又坐在院子裡泡茶,眼尾上揚似笑非笑地對她道:「怎麼不來找我看?」

  賀蘭瓷只覺得那股不太自然的情緒又滾上來,連帶著都不太能去看他的臉,便掩飾道:「你看了沒有效果。」

  陸無憂又在指間來回滾轉著白瓷杯,淺色的瞳底透光:「你不讓我看怎麼知道?」

  賀蘭瓷道:「別打機鋒了,我去忙了。」

  陸無憂道:「瓷瓷,你最近害羞的次數變多了。」

  賀蘭瓷還是不看他,抱著手裡的書冊,輕聲道:「別騷擾我了。」

  陸無憂輕笑道:「行啊,你過來親我一口,我就不打擾你。」

  賀蘭瓷:「……」

  日子過得著實閒適,除了多少還在憂心慕凌那邊。

  只是誰也沒想到,在他做出決定前,原鄉城外先出了事。

  ***

  禁宮中。

  順帝仍然未曾上朝,只在病榻上看著內閣呈報上來的公文,連彈劾和上諫都的奏章都放在了一遍。

  身旁侍疾的是個溫柔恭謙的宮妃,容貌姣好又柔情似水,還散發著淡淡文雅氣,卻不是那位寵冠六宮的麗妃,而是三皇子的母妃,敬妃。

  她出身遠勝麗妃,自有一股寵辱不驚的恭敬。

  順帝很滿意她的乖順,揉著眉心,讓她把公文念給他聽。

  因為近日來的彈章,他也是越來越不耐煩,罰也罰了,罵也罵了,朝臣仍舊理直氣壯的要他早立國本,另外還在連綿不絕地歷數當初平江伯的罪行。

  似乎只是褫奪爵位,罰沒銀兩並不能讓他們滿意。

  順帝耐著性子看了兩本奏章,看完又有點來氣,他對麗妃寵愛歸寵愛,但還沒有到徹底昏頭愛屋及烏的地步,知道她這個哥哥不成器,但沒想到他做過的惡事這麼多。

  換個人他可能直接落罪上門抄家了,只是礙於多年的夫妻情面,他又對麗妃一向心軟。

  她哭一哭,他總會想起那些年在清泉寺,她為他受的白眼,吃的苦頭,任誰追問都不肯說出孩子的生父是誰,又在夜深人靜時蜷在他懷裡,滿足地抱著他的腰,柔聲笑道:「只要殿下心裡記著妾身便好。」

  他是不想讓大皇子奪權,但要不要頂著群臣的壓力去立二皇子也成了個問題。

  原本或許還有些可能,畢竟兩位都是庶子。

  但如今經過益州一案,大皇子德行操守人人讚賞,二皇子卻是漸漸門庭冷落,非議不斷,雖然他著意賞賜想要以帝王恩寵來平衡,但收效甚微。

  而且這件事他也確實有些失望,不止令他大丟顏面,本來修築進展順利的升仙樓也不得不放棄,以至於麗妃再度有孕他都沒有過多欣喜,只記得她看向他的眼神仍是不安,帶著些許懇求,眼瞳也還紅著。

  順帝猶記當年,在清泉寺裡初次得知麗妃有孕時,自己欣喜若狂,安撫她安心養胎,許諾將來一定風風光光地把她接進宮裡,榮寵不衰。

  眨眼間,已過去這麼多年。

  這次,他卻是以她有孕專心養胎為名,讓她不必再來侍疾。

  免得一看到她,又想起平江伯,想起二皇子,想起這無窮無盡的彈章,和令他惱怒不受控的局勢。

  敬妃溫聲細語的念著公文,她出身名門,知書達理,一舉一動都合乎禮教,順帝原本覺得無趣,這會心煩意亂倒體會到了乖順的好處。

  更何況敬妃的父親是齊州按察使,兄長是都察院的僉都御史,官聲都算不錯,他寵幸她,也不會遭到非議。

  他甚至還有心問了一句:「清兒近來如何了?」

  ——問的是三皇子蕭南清。

  敬妃放下公文,輕聲道:「回稟聖上,清兒近來在讀史,有不明白的便去問日講官,他自己說是小有所得。」

  順帝又多問了幾句,只是提到日講官,他不免想起那個找死的年輕人,便又宣了管錦衣衛的彭公公。

  彭公公恭敬道:「陸推官他即刻便去赴任了,不曾有半點耽擱,在隨原府聽聞忙得熱火朝天。」

  順帝問道:「熱火朝天?」

  彭公公也不敢瞞,因為先前舉薦的河道總督出事聖上對他頗有不滿,這會乾脆把陸無憂在隨原府所作所為乾脆據實以報,雖然因為沒收陸無憂的錢,說得很是簡略,但聽起來也很駭人。

  順帝沉默了一會道:「隨原府的知府呢?」

  彭公公一愣,隨後便道:「最新剛到的消息似乎是,知府剛回來,嚴厲訓斥了一番陸推官,已全盤接手府事。」

  順帝嗤笑了一聲,沒有說話。

  彭公公又壓低聲音道:「對了,聖上,似乎那個逆賊最近也在晃州……」

  ***

  原鄉城的城門外被逃難而來的百姓拍擊的鋼板巨響,他們大聲道:「快放我們進去!放我們進去!北狄人打過來了!」

  從城樓上往下一看,都是攜家帶口面色倉皇的百姓,以婦孺居多,還有不少身上帶著傷。

  「怎麼回事?」

  城樓下的百姓顫抖著聲音道:「是鐵騎!北狄人的鐵騎!平時他們來劫掠也就算了,但這一次的他們沿路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另有人道:「我聽說是北狄的三王子!他帶著部下殺過來了!」

  「聽聞北狄的三王子最是凶殘暴戾!不止殺人,還要吃人!」

  「快開門啊!」

  賀蘭瓷和陸無憂亦聞訊趕到城門邊上,外面的聲音清晰傳來,然而隨原府的知府嚴大人此刻卻面色鐵青道:「誰都不准開城門!」彷彿是怕人質疑,他又道,「誰知道這裡面有沒有北狄的奸細!」

  賀蘭瓷眉頭微擰,低聲問陸無憂知不知道怎麼回事。

  陸無憂也低聲道:「我不是說北狄幾個王子也在鬧,三王子查干是鬧得最凶的,我猜八成是奪權失敗了,正帶兵逃過來,一路燒殺搶掠大概也是因為無所顧忌,以往北狄劫掠只為了物資,不至於做得這麼絕。」

  見城門不開,門外哭喊聲一片,甚至還有嬰兒的啼哭聲。

  「府台老爺,求求您開門吧!」

  「真的就快打過來了啊!守延城已經攻破了!我們跑不動了……」

  「各位老爺,能不能就讓我的孩子進去?」

  守延城是比原鄉城更接近北狄的城池,一向用來戍邊,距離原鄉城不過百餘里路,現在應該只是在城中行惡才被耽擱了。

  聽完嚴知府面色更難看。

  陸無憂嘆了口氣,淡淡走上前道:「以北狄貿然出兵的速度,應該來不及安排奸細,若嚴大人不放心,可以把他們單獨看守在一處,以防有人圖謀不軌。」

  嚴知府怒道:「誰來看!你來看嗎?若開城門出了什麼事,你來負責嗎?」

  陸無憂簡直要被逗笑了。

  賀蘭瓷見嚴知府怒卻又抖,臉上的肉似乎都在跟著顫,已明白了對方的態度——本來一個懶政的知府遇到這種事,怎麼可能不想著推脫逃避,只是他現在騎虎難下。

  陸無憂道:「行,我來負責,能開城門了嗎?」

  嚴知府心頭一喜,面上卻道:「此事若是出了半點紕漏,只怪你一意孤行!」

  城中聽聞這個消息,亦是一片混亂。

  陸無憂把逃難的百姓接進來,剛好賀蘭瓷為了辦書院買的幾座宅子空著,便先都安置過去,賀蘭瓷除了叫膳夫煮粥,還找了些傷藥,花未靈亦過來幫忙。

  「多謝大人和夫人!」

  「真是神仙在世啊!」

  稍稍緩過勁來,他們又你一言我一語說著北狄人的可怕。

  「我逃出來的時候還聽見後面的慘叫聲……」

  「他們真的不是人啊!」

  有人憂心道:「原鄉城不會也被攻破吧。」

  「這可是府城,總不會……」

  城中形勢越發緊迫,但城門大關,到處是戒嚴不讓生事的府兵,城門外又沒了震天的拍門聲,彷彿只是杞人憂天,什麼都不會發生。

  畢竟,眼前的一切還與往常並無任何區別。

  到了晚上,一道南城門開啟的聲音悄然響起。

  過了一時,有人去向嚴知府稟告,卻見知府衙門空無一人,郡守宅裡亦是悄無聲息。

  「知府跑了!」

  「嚴知府棄城逃了!」

  「說是去搬救兵了,但是原鄉城是不是守不住了……」

  於是又有人道:「我們也逃吧!」

  「可城門都關了!」

  逃難而來才平靜下來的百姓這會也慌了。

  「我們真的逃不動了……」

  「這麼可怎麼辦?」

  賀蘭瓷也抬起頭望了一眼遠處,憂心忡忡起來,雖然嚴知府會跑絲毫不令人意外,但是接下來呢,原鄉城該怎麼辦?

  這會也顧不得羞澀心思了,賀蘭瓷走出去,正巧撞見陸無憂。

  他語速很快道:「我去找隨原府的鎮守,嚴粱那個混球走時帶了一百多兵馬,先前剿匪的時候我指揮不動城裡的兵營,但這會無論如何得去問問。」

  賀蘭瓷也迅速道:「我去安撫城中百姓……」說完,她斟酌,「嚴粱走了,我們能做主嗎?」

  陸無憂道:「做不了主也得做,不然怎麼辦?」

  賀蘭瓷繼續道:「那我再去城裡徵集人守城,還有些老弱婦孺……」

  陸無憂道:「可以讓一部分先出城,具體你看著辦。只靠城中兵士肯定是不夠的,若有願意主動守城的最好,但大部分男丁得留下來,不然都投降算了,讓未靈和紫竹他們跟著你,免得有人生事。」

  他們快速商量完,便沒再多話,彷彿早已經達成默契一般。

  明明是大晚上,家家戶戶卻都點著燈難以成眠,各種危言聳聽的流言遍佈,賀蘭瓷先去挨家挨戶跑遍,點完人,又去跟南城門的守門官商量。

  此刻的守門官亦是憤恨又恍惚,既憤恨於嚴知府居然就這麼一跑了之了,又恍惚之後該如何是好,正六神無主時看見那個美貌絕塵的女子朝他走來。

  賀蘭瓷在官衙裡坐鎮多日,自然無人不識。

  他當即便以為是陸推官要送家眷離開——既然嚴知府都跑了,陸推官送夫人和妹妹離開還有什麼不可以的!

  正要答應,卻聽賀蘭瓷輕聲道:「能不能開城門,讓這些老弱婦孺先行離開,去臨城求援。」

  守門官一愣,道:「可、可以……」

  那些老弱婦孺被一隊護衛送著魚貫而出,去往臨城,他怔愣著,發現賀蘭瓷還站在原地,不由道:「夫人,您……」

  賀蘭瓷舒了口氣,平靜道:「我留下。」

  花未靈正好整以暇擦著劍柄。

  另一處。

  慕凌正站在陸無憂的必經之處,衣冠楚楚,模樣優雅,看起來只像個溫潤公子哥,音色也依舊清清冷冷地道:「陸大人。」

  陸無憂不由一笑道:「你現在來找我說你的決定嗎?我有點忙,可能暫時沒工夫跟你商量。」

  慕凌搖頭道:「我只是想跟你說北狄三王子查干帶的騎兵差不多有兩三萬人,他很喪心病狂的,原鄉城一共有多少人你比我清楚,大抵是守不住的。你現在帶人撤,留個空城給他還來得及。」

  陸無憂淡淡道:「空城然後呢?他就不會繼續追擊了?城裡馬匹也不夠,這些普通百姓能跑的有多快,讓讓……」他往前直走,毫不猶豫撞開慕凌的肩膀,「怕死你就先和那些婦孺一起出城,我能理解。」

  慕凌被他撞得往旁邊一讓:「但你不走,還要花姑娘留在這裡跟你血戰嗎?」

  陸無憂道:「不勞費心,總比給你當護衛有意義。」

  「跟著她,不是讓她給我當護衛的意思。」慕凌垂眸道,「你真要死守?」

  陸無憂道:「你要走便走,別耽誤我時辰。」

  慕凌突然道:「好吧,我有一千親衛駐在附近。」

  他好像現在也不裝失憶了。

  陸無憂止住腳步,轉頭道:「你不是失憶了嗎?又想起來了?」

  慕凌道:「我也不想想起來。一開始是真的失憶,我傷重成那樣,你不是檢查過了?」

  「那你哪來的親衛?」

  慕凌道:「我爹留的。」

  「你還讓我妹保護你?你不是說你都差點死了?」

  慕凌道:「我又不可能隨時隨地帶著一千人出門。至於在這,是因為邊塞,比較好藏人罷了。」

  「所以呢?」陸無憂盯著他,「告訴我這個有意義嗎?你捨得拿來守城打北狄嗎?這應該是你爹留下來應該是護你周全的罷。說起來只有一千?」

  慕凌聳了一下肩道:「好吧,有兩千,但我還從來沒用過,其實一直很想試一試。」

  反正也不夠造反。

  陸無憂冷冷道:「你能不能說兩句實話?」

  慕凌微微一笑道:「……什麼都說實話那我早死了。」

  拂曉時分,地平面已隱約可見北狄鐵騎襲來,狼煙滾滾,為首一人面帶獰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7 06:26 PM

第八十七章

  城中人手確實不夠。

  原鄉城裡鎮守的于參將此刻也是一籌莫展,見陸無憂神色淡定過來,彷彿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原本他用不著買他的賬,但這時也顧不得其他了。

  知府人都跑了!

  能有人肯站出來主持大局就是好事了!

  只是……

  于參將皺著眉道:「實不相瞞,城中守兵不足千人。」

  陸無憂道:「那武器,特別是箭矢呢?還有守城器械,庫房裡都有嗎?」

  于參將道:「那些倒是都有,但人手……」

  和大雍其他地方一樣,軍營裡吃空餉嚴重。

  「虧得聖上補了九邊軍費,不然此刻將士們怕是更無心出戰。此事還要多謝陸大人。」

  先前陸無憂剿匪的蒼山幫還有千餘人在城中,讓他們去幹河工倒也罷,能不能勸人抵死守城便又難說,畢竟本就是一幫烏合之眾。

  賀蘭瓷那邊募集青壯男丁,也招來了近千人。

  「陸大人說要上!我們就跟著陸大人幹!」

  「北狄真的會打來嗎?」

  「要是那個姓嚴的,呸,我才不幹呢!」

  他們仍然沒有太大的危機感,以往北狄來犯也沒有說得那麼危言聳聽。

  陸無憂讓柳通判和於參將一起清點人手,自己則開始發信煙叫人,但一時能調動來的江湖人手也不會太多,這事確實很令人煩躁。

  當然本來被貶謫到這種地方,就多少能預料到。

  在他們眼裡,手無縛雞之力的陸狀元現在估計正在倉皇逃命。

  慕凌叫來的親衛趕在天亮之前進了城,因為烏壓壓一片還差點被當成北狄進攻。

  陸無憂叫人清點之後發現……

  慕凌聳肩道:「事出突然,能叫來這麼多就不錯了,而且為了行軍,輜重也沒帶。城裡糧草還夠嗎?你打算撐幾日?」

  陸無憂懶得理他,但就事論事,還是道了句:「這件事算我謝你。」

  慕凌道:「反正留給我也沒有什麼用,我爹大概會比較欣慰。就是實在守不住了,勸你還是盡早……」

  陸無憂突然道:「為什麼還有藍眼睛的?」

  慕凌道:「因為我爹還挺喜歡異邦人的,救過不少。這些都是受過我爹恩惠的,應該是可靠的。」

  陸無憂道:「和你一樣可靠嗎?」

  慕凌淺笑。

  陸無憂也輕巧笑起來:「反正有問題,大家同歸於盡。」

  原鄉城總歸是邊城,城池修築的還是相當完善的,外圍有護城河,四邊城門都有甕城。

  雖非險要,但尋常流寇來犯只要固守城池,也不是那麼容易攻進城裡的,只是這一次卻很難預料。

  清點完人手後,這數千人便分派到四門,正面迎敵的北城門駐紮的人手最多,弓箭手齊備,另叫人在城樓上準備大鍋,燒上滾油,還有巨石等等。

  陸無憂忙了一整晚,看見賀蘭瓷正夥同府吏在清點府庫裡的存糧和藥材,小臉上也掛著淡淡疲憊,賀蘭瓷作息規律,平時這時候早睡了。

  自從和他成婚後,才時不時被迫夜不能寐,如今顛沛流離至此,還要面臨這樣的局面。

  他走過去時,賀蘭瓷剛晃了晃身子,又穩定住,他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去休息會吧。」

  賀蘭瓷聞聲一怔,緩慢搖頭道:「等我算完。」她的手指還撫在算盤珠上。

  「行,我來幫你算,強撐什麼。」

  賀蘭瓷聲音悶悶的:「你自己也不是沒休息。」

  她本來不用冒這樣的風險。

  陸無憂知道自己是一定會留下來的,讓他棄城而逃,和殺了他區別不是太大,甚至哪怕不論什麼家國大義,只關乎他做人的原則也是如此。

  人生活長活短無所謂,只求無愧於心。

  但即便知道賀蘭瓷不在意,他也仍然會想,是他把她帶到這片危險境地的,如果可以,陸無憂當然希望她的生活安逸、穩定,而不是時時充滿危機。

  賀蘭瓷抬起頭,看見陸無憂眸底那片若有所思的光,就知道他估計又在想些什麼有的沒的。

  這個人的思路倒是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她不由抬高了聲音道:「不用覺得我應該怎麼怎麼樣了,我現在挺好的——你要把我送走我才會覺得生氣。」

  陸無憂道:「沒想把你送走。」

  送走了也有風險,眼皮子底下反倒安心一點。

  賀蘭瓷琢磨道:「我甚至在想,我能不能穿了戰甲,去城樓上做弓箭手。」

  陸無憂捏著她的臉蛋,半真半假道:「那倒是有點浪費,說不準你直接站去城樓上,要他們放下武器,都有人應。」

  賀蘭瓷把他的手挪下來,無語地催促道:「要麼去休息,要麼去忙吧,快點。」

  陸無憂也不由道:「你好冷酷。」

  賀蘭瓷:「……?」

  ***

  黎明天亮,伴隨著衝鋒的號角聲,北狄三王子帶領的鐵騎已出現在了眾人視野裡。

  之前說三王子查干喪心病狂,還未有直觀印象,待看清第一波衝來的兵士時,眾人都是一愣,因為來的並不是北狄的輕騎,也並不是北狄的盾兵,而是他們用長槍和尖刀驅趕著的大雍百姓,或者說俘虜。

  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滿臉惶惑地拿著沙袋往前奔跑著。

  ——是用來填埋護城河的。

  城樓上原本準備放箭的兵士也一時僵住了,那些百姓應該大都是在逃難時被抓的,和現在城中的百姓其實並無任何區別。

  他們口中也在喊著:「別放箭!別放箭!救命啊!」

  城樓上也有人高喊著:「你們別過來!」

  事實上,卻是一旦有俘虜意欲逃脫,立刻便會被尖刀刺死。

  眼看著一袋袋泥沙沉入護城河,北狄的鐵騎越發近了,甚至依稀可見北狄騎兵臉上殺紅眼的猙獰笑容,戰鎧上全是血,這是一群彷彿窮途末路的亡命之徒。

  眾人看向于參將,于參將卻是猶豫不定地看向陸無憂。

  陸無憂合了一下眸,聲音沉沉道:「放箭吧。」

  之後的畫面是言語難以盡述的慘烈,護城河的河水很快被血染紅,從淡紅到鮮紅,慘叫聲不絕於耳,有北狄的,有大雍的,和馬屍、沙袋一並漸漸填滿了護城河。

  不少守城的兵士已經眼含熱淚。

  然而當北狄鐵騎踏著血肉鑄成的渡河橋過岸時,真正的慘烈才剛剛拉開帷幕。

  盾騎衝鋒,幾十架攻城的雲梯被掩護著往城樓上直架起,甕城的設計讓突破城門困難重重,登城樓一向是更好的選擇。

  北狄三王子查干一身漆紅的鎧甲,模樣陰森得有些可怖,他大聲道:「第一個進城的,我封他做千騎,進城後金銀財寶女人隨便挑!」

  「大雍的守兵全是些廢物!拿下這個城,我們一路殺到他們腹地去!」

  其餘北狄騎兵聲勢浩大地應聲著:「好!」

  接著越發不怕死的往前衝鋒,有人被射倒下就有另一波人踩著前人的屍身接上。

  雲梯以不可阻攔之勢朝著城樓上緩慢靠近。

  原鄉城城樓上的弓箭手還在一刻不停地一輪輪往下射擊著,投石車也在艱難瞄準著,可這樣的聲勢到底使得城樓上的人越發動搖起來,卻聽空中一道清越的厲聲響起。

  「——痴心妄想。」

  陸無憂並沒有聲嘶力竭在吼,但不止在城樓上的兵士,就連在城下的北狄士兵都清楚聽見他所說的話。

  「諸位,進若是死,退亦是死,就連城中的鄉親父老也會造塗炭,與其死得寂寂無名,倒不如保家衛國,慷慨就義,死得義薄雲天,無愧於天地。」

  「今日所有參與守城的名錄已全部登記下來,事後生有犒賞,死有撫恤,不論生死皆有豐碑以銘記。」

  「保家衛國,鎮守疆土是為了子民,為了百姓,為了天道正義,而眼前這些不過是群無恥之尤的貪婪宵小罷了。」

  聲音清清朗朗,卻將剛才北狄三王子的聲音一蕩。

  已經有雲梯搭上了城樓。

  當先的一個立刻被砍翻,但下去,但在慘叫聲中依然有接連不斷往上攀登的北狄士兵,他們甚至用同伴的屍體做掩護,不要命地往上衝。

  花未靈那邊剛踢下去一個雲梯,又有新的雲梯被架了上來,她握著長劍,劍光縱橫,但依然感受到了久違的焦頭爛額。

  她揮劍之處自然勢如破竹,但一個人無論如何護不住一整條城池防線。

  更何況北狄三王子剛才已經揮手讓麾下大軍分開到了側翼,向著兩側的東西城門圍攻而去。

  花未靈忍不住大喝著道:「上啊!」

  清脆而英勇的少女聲毫無疑問鼓勵到了眾人,誰也沒料到她一個女子居然這麼能打,頓覺羞愧之下只能益發英勇。

  陸無憂許久沒用劍,此刻抽劍將即將攀上城樓的北狄兵砍下去依然乾脆利索,血光映在他面無表情的側臉上,似乎連瞳孔深處都是冰冷的,展現著完全不屬於一個文官的武力,彷彿只剩下本能的殺戮——但此刻根本無人在意,只恨不得他能再多殺點。

  見北狄向側翼散開,他眼力好,一眼看出北狄似乎打算轉移重心至東城門。

  陸無憂轉頭快速道:「我一會去東城門看看。」

  ——他讓慕凌的那波親衛守在那裡,仍有些不放心。

  事實上北狄三王子查干也很不耐煩,他們攻下守延城之後便得知不遠的原鄉城防守鬆懈,不堪一擊,加之大雍兵士難以與強悍的北狄兵相比,預想中應該只要隨便打打,便會兵敗一潰千里,最好在城樓上就望風而逃,沒想到遭到了近乎於頑強的殊死抵抗。

  幾次都已經有人登上城樓,以為已經勝券在握,卻又被砍下去。

  已經幾個時辰了。

  接連不斷有傷員被從城樓抬下來,賀蘭瓷則領著願留在城中的女眷和徵集來的大夫替傷員緊急處理傷口,但那些血肉橫飛,斷肢的傷口仍然嚇到不少人,甚至到後面已完全來不及處理,藥都來不及拿。

  沒站上城樓賀蘭瓷都能感覺到戰況的激烈。

  她咬著牙,直起身道:「我再去叫一些。」

  一定程度要仰仗她這張臉。

  賀蘭瓷神色凜然,再度挨家挨戶地跑:「諸位,城中守衛未必抵擋得住,一旦北狄兵進城,大家都難逃此劫,能不能懇請鄉親父老出來一併守衛城池?城中的傷員也有許多來不及救治的,還有箭矢和兵刃要送到城樓上去。」

  她說話間隱有淚意,還有幾分不自覺的懇求,在這張臉上著實令人動容。

  所有人都能聽見城門外那驚天動地的響動聲,有不少已經怕得瑟瑟發抖了,可曾經纖塵不染的仙女這會衣裙上都沾滿了血污,鬢髮凌亂,眼瞳下也有徹夜未眠的血絲……透著杜鵑泣血似的驚心動魄。

  陸無憂便是在換防,趕往東城門時,與正在拍門的賀蘭瓷猝然相遇。

  賀蘭瓷狼狽不堪,陸無憂也沒好到哪裡去,他甲冑裡的衣色原本是淺青,現下全部浸透了血跡,手握著的長劍上亦是一滴滴鮮血滾落,就連清逸的頰邊也沾了斑駁血點,看起來妖異又修羅。

  擦身而過時,陸無憂將左邊那隻手的指尖蹭乾淨,才隨手理了一把賀蘭瓷的鬢髮。

  賀蘭瓷攥住他的手掌道:「你小心點。」

  陸無憂輕輕笑了道:「放心。」

  說罷,兩人一併鬆開了手。

  再度分開道路。

  東城門的戰況看似不如北城門焦灼,但一樣慘烈。

  城樓上的烽煙和戰旗獵獵,就樓上的慘狀來看顯然也經歷過一輪白刃戰,到處是屍骸,陸無憂上去時,正看見澆了滾油之後,慕凌又指揮人丟下稻草和火把,燃起一片火海。

  而且他本人正在舉刀,陸無憂頗覺詫異地揮劍。

  慕凌道:「未靈沒事吧?」

  陸無憂道:「注意你的稱呼,她沒事。」說話間,他抬腿把一個北狄兵從城樓上踹下去。

  慕凌一邊抽刀後退,一邊反手砍人道:「看我幹什麼,雖然比不上你們,但我也是學過一點武的。」

  陸無憂側身又是一劍,道:「我以為你會留在後方。你不怕死了?」

  慕凌躲到後面休息了一會,輕喘著氣道:「在自己的親衛裡還能死得掉,那是天要亡我。不帶點傷,我怎麼去找花姑娘。」

  陸無憂道:「你不是可以自己給自己來兩刀嗎?」

  慕凌道:「被她知道了,只會更覺得我是個沒用的人。」

  陸無憂道:「那倒不會,她頂多會覺得你是個很弱的朋友。」

  他觀察了一會,發現,雖然慕凌這邊人不是最多的,卻是最訓練有素的。

  懷瑾太子留下的親衛,想來也不可能太差,甚至於可能接近死士。

  這邊,親衛們已經有些殺紅了眼,刀劍用鈍了,就去奪對面的武器,胳膊斷了手斷了,還能去撕咬對方的脖子,甚至還有抱著對方一起跳下城樓的,氣勢瘋癲。

  腳下滑膩踩著的也不知是什麼,血腥味濃重,就連陸無憂手上的劍柄都有些滑不可握。

  他也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受傷,有沒有疲憊。

  陸無憂見又有穿著甲冑的人上來,轉頭就聽見來人道:「我們是城中百姓!是夫人讓我們來支援的。」

  這場鏖戰從日出東升,一直持續到午後,再到太陽西斜。

  廝殺聲,兵刃交接聲,慘叫聲,痛呼聲,在原鄉城城池上方盤旋,久久不歇,屍山屍海堆積在城樓上城樓下,可竟然就是沒有被他們攻下一個城門,一個據點。

  事實上相對原鄉城的守兵來說,北狄兵士才是沿路奔襲而來,剛攻下守延城,在城中燒殺搶掠一番,還未徹底休息,便又憑著這股勁頭想要一舉拿下原鄉城。

  但衝鋒陷陣了一整個白天,那陣一鼓作氣勢如虎的勢頭明顯被削弱。

  大雍人比他們想象得還要頑強。

  這樣下去,即使天黑了,恐怕也拿不下這座城。

  北狄三王子查干當即下令,先就地駐紮休整一晚。

  攻勢減緩,陸無憂知道,第一天大概是撐下去了。

  待北狄的兵士隨著夕陽緩緩撤退下去,有不少在城樓上的兵士就地坐倒,發出劫後餘生的歡呼聲,還有些則而為了同伴飲泣痛哭起來,受傷的人相互攙扶著。

  賀蘭瓷還在給人包紮,聞聲她迅速包紮好,才抬起頭,然後拿起一側的水壺,快步往城樓上去。

  眼前全是慘不忍看的場景,她理了理衣裙,鎮定地一步步向上,陸陸續續有士兵下城樓,她甚至看見慕凌沖她點了一下頭,才用刀撐著,去往北城門的方向。

  快走上去時,賀蘭瓷終於看見仍站在那裡的陸無憂。

  城樓上燈火通明。

  他仍手持長劍,背靠城牆,眺望著北狄士兵駐紮的方向,眼瞳被夜染得漆黑,卻又見當中火光明滅,像燃燒著不熄的火焰。

  看到他還完好,沒有缺胳膊少腿,賀蘭瓷總算鬆了口氣。

  她走到他旁邊,猶豫著要先說什麼,最後還是把水壺遞給他,開口道:「先喝兩口。」

  陸無憂這才緩緩看她,道:「我們守了一天,但可能還會有第二天。」

  賀蘭瓷微微踮腳,用手遮住他的眼睛道:「先換個衣服,睡一會。」

  陸無憂感覺到按在眼眸上柔軟的觸覺,淡淡香氣襲來,似乎驅散了一點他身上經久不滅的血腥味,意識復甦,察覺到唇間乾澀,他抬手仰頭一口氣喝完,用手背擦著唇道:「我在想援軍什麼時候會來,或者乾脆不會來怎麼辦?」

  他語調淡淡。

  賀蘭瓷挪開了手,看著陸無憂的眼睛。

  她想了想,道:「那就一起死好了。」

  陸無憂:「……?」良久,他笑道,「好吧,為了你,我再拚一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7 07:05 PM

第八十八章

  兵士全都就地待在城樓下,或吃或睡,就倚靠在牆角,或者臨時搭起的棚帳裡,城樓上有人瞭望,只等北狄兵一有異動,立刻便吹響號角。

  城裡的醫館藥鋪也都徹夜未眠。

  有店家送來了烈酒,既能處理傷處,也能痛飲忘愁。

  輕傷的此刻還能喝著酒侃侃而談。

  「這一次,老子要是能活著出去,以後能吹一輩子!子子孫孫都吹他個遍,他老子當年也是打過北狄的人!」

  「是啊!那北狄鐵騎可怕,我看也不過如此!」

  「不過真沒想到陸大人一個文官也這麼能打,簡直以一當十。」

  「你是沒見到陸大人的妹妹!那才是巾幗不讓鬚眉!女豪傑!來,咱們再乾一個!」

  也有人道:「賀蘭夫人真的是天上下來的仙女吧。」

  「我也覺得,說不準就是降下來救苦救難的那種……」

  「羨慕陸大人……」

  有人敲他腦袋:「你羨慕個屁啊!除了陸大人,誰還配得上。」

  此刻,屋中,花未靈正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旁邊是一大碗喝淨的雜燴粥,手邊還放著她那柄一看便知絕非凡品的鋒利長劍,血污亦未擦淨。

  賀蘭瓷取了濕帕子,幫她小心擦了手和臉。

  慕凌坐在不遠處,臉上是氣血不足的白,正在閉目養神。

  陸無憂方才歇了一會便又出去了,賀蘭瓷終於也支著頜,閉著眼睛靠在桌上,心思往下沉。

  城池內的烽煙也已燃了一天。

  他說援軍不一定會來也並非沒有可能,知府棄城而逃,按照城中原本不足千人的守備,不光北狄人,可能就連大雍人都覺得守不住,在這種情況下貿然派兵來,城池或許已被佔領,反倒成了北狄人的獵物。

  原鄉城算不得什麼要塞,也算不得什麼大城。

  來救援不如固守更為穩妥,還不用擔責,這說到底還是看晃州總兵的一念之差。

  至於其他臨近城池的守兵,估計正在人人自危。

  而且已經有錦衣衛追查到慕凌在附近,若是確切得知他在原鄉城,那依照聖意就更不可能派援軍過來了,除非……

  腳步聲響起,賀蘭瓷霍然抬頭,看見陸無憂去而復返。

  他似乎是用涼井水洗了把臉,臉上髮梢都有水珠,陸無憂音色低低道:「我去看了下城中守兵的情況下,恐怕還是不太妙。」

  花未靈也醒了過來,揉著眼睛道:「那怎麼辦?」

  陸無憂道:「我有個打算。」他說話聲格外平靜,「趁著今夜還未過完,去刺殺北狄三王子查干。」

  賀蘭瓷本還有些昏沉,這下徹底醒了。

  就連慕凌都睜開眼睛看他。

  「我剛才觀察過他的營帳,今夜是第一晚,他可能也料想不到我們這麼精疲力盡,還有餘力去刺殺,所以應該不會太過防備,就還有機會。」

  花未靈聽完,立刻舉手道:「我去吧!我早上就看他不順眼了!」

  陸無憂毫不猶豫道:「你去不了。」

  花未靈不滿道:「為什麼!」

  陸無憂道:「下去先得潛伏,再摸清楚他們巡邏換防,務必悄無聲息動手,否則打草驚蛇,引來圍攻,就沒有機會了,這種不適合你。所以我去,你留下守城。」

  他說得簡單,賀蘭瓷忍不住站起身道:「你撐得住麼?」

  陸無憂看向她的時候,眼中莫名帶了點笑意,他抽手取出一個裝藥的小瓶來:「我老家的特產之一,名字有點怪,不過吃下去我大概還能再撐兩天。」

  賀蘭瓷迅速便反應過來:「藥性有反噬麼?」

  陸無憂隨口道:「都這時候了,誰還顧得上那個。」

  花未靈倒是替他回答:「有。不過不會傷及性命啦,就是事後會很虛弱……哥,你真的要去啊?」

  陸無憂道:「待會就從南城門側繞出去,其他事我也交代過了。」

  花未靈糾結著道:「好吧,不過哥你還是小心點。」

  賀蘭瓷聽完花未靈的話,放下點心來,隨後也道:「你那個特產,也給我一顆。」

  陸無憂道:「……?你要這個幹什麼。」

  賀蘭瓷理直氣壯:「我也睏了。」

  陸無憂提議道:「你可以睡一覺。」

  賀蘭瓷用一種匪夷所思的語氣道:「你去刺殺,我留下睡覺?」

  陸無憂聳肩笑道:「有什麼不可以?等你睡醒,我應該就回來了。」

  他其實可以瞞著她。

  但還是決定據實以告,風險和打算都說清楚,說到底他不喜歡我瞞著你是為了你好的那套。

  「……萬一回不來了呢?」

  賀蘭瓷知道他武功高強,可是雙拳難敵四手,就像他之前每每開玩笑說要去刺殺一樣,北狄的軍營裡都是長期作戰的,本就不可小覷,單打獨鬥不是陸無憂的對手,加起來卻說不準。

  「應該不至於。」陸無憂揉她腦袋道,「你不是連和我一起死都不怕了嗎?還怕這個?」

  賀蘭瓷定定想了一會,然後抬起頭道:「那好,我去接應你。」

  ——陸無憂到時候肯定是要有人接應的。

  他也沉默了一會。

  恰在此時,一直沒說話的慕凌開口道:「值得這麼拼麼?其實就算最後城破了,也怪不得你。」

  陸無憂道:「你都留在這裡了,怎麼還在問我這種話?」

  慕凌道:「大雍對你實在算不上好。」

  連中六元,一心為民,卻被貶謫到了這樣的地方,辛辛苦苦奔波勞累,卻又被知府搶功,如今遇難了還要他來承擔,任誰都該心懷憤懣。

  原鄉城真的破了,第一個被下罪的也一定是那位率先逃之夭夭的嚴知府,輪不到他這個推官。

  倘若城真的守住了,說不準嚴知府還要大搖大擺地回來邀功。

  陸無憂道:「但城中百姓是無辜的,他們多多少少都還叫過我一句『陸大人』,我可以意氣用事一走了之,可人命沒了就回不來了。」

  慕凌頓了頓。

  陸無憂又道:「我是不知道你經歷過什麼,但你站在大雍的土地上,有下屬,有親衛——雖然是你爹留給你的,但懷瑾太子的錢財應也來自大雍百姓的賦稅,既然用了,那還報給百姓不是很理所應當的事情。縱使在上者對你有所虧欠,但這片土地並不欠你什麼。」

  慕凌又是一頓,才笑道:「你這話說得倒是讓所有皇族愧然了。我爹要是活著,應該會跟你相見恨晚。」

  陸無憂道:「你這麼推崇他,倒也沒見你和他變得一樣。」

  慕凌道:「任誰看見自己親爹慘死在自己面前,都會思考他做錯了什麼,免得重蹈覆轍。」

  花未靈旁聽到這裡,不由道:「正常不是應該想著怎麼報仇嗎!?」

  慕凌轉頭看她,溫柔笑道:「因為仇人大部分都被我爺爺處理掉了,也沒留給我多少。」

  賀蘭瓷卻是聽得一悚,他這個沒多少,聽起來似乎……

  隨後她努力冷靜下來,那邊陸無憂已經準備出去,大概不想再和慕凌廢話下去,他轉頭看向她道:「你要是想的話,也不是不可以。」

  這一晚的天穹似乎格外的黑,舉目望去也還是不見多少亮光。

  陸無憂脫了甲冑和外衫,快速換上了夜行衣,連個讓賀蘭瓷看看他身上有沒有傷的機會都不給,墜在地上的衣物仍透著揮之不去的血腥味。

  她在陸無憂換衣時,抬手幫他把長髮束好,然後道:「特產呢?」

  陸無憂有點啼笑皆非:「你還真要?」

  賀蘭瓷語氣不善道:「別廢話了。」

  一顆赤紅的藥丸被他用指尖餵進賀蘭瓷嘴裡,恍惚間讓她想起了當初在公主府,那邊陸無憂也拿了一顆塞進自己嘴裡,她莫名有幾分詭異的懷念,然後便聽陸無憂道:「其實下毒說不定也能有點用,剛才慕凌在我沒說,未靈平時也不會和外人提這個,就是可惜她帶的毒藥份量十分有限。」

  「……」

  賀蘭瓷思忖了一下道:「你身上可以帶點。」

  陸無憂道:「你不覺得是旁門左道,鬼蜮伎倆?」

  賀蘭瓷鄭重道:「你活著比較重要。」

  陸無憂便又想笑了,明明是這麼嚴肅的時刻,換以前,他多少還會有幾分感慨和悵然,現在看見她,卻只覺得自己確實無所不能,生出無限底氣,和當初上諫時一樣。

  ——她不會質疑他為什麼這麼做。

  不會勸他。

  不會認為他在做無用功。

  不會覺得他應該更珍惜權力地位,身家性命。

  陸無憂根本不用解釋什麼。

  她甚至想過和他一起死在這裡。

  他到底是怎麼娶到這麼合適的人?

  想到這裡,他居然還有那麼幾分扭曲的感謝蕭南洵。

  賀蘭瓷眨著眼睛,還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只是伸出手,又理了一下他鬢邊垂下的碎髮,輕聲道:「務必小心。」

  「知道了。」

  陸無憂揚起眉眼,笑著道。

  ***

  夜色黑透。

  陸無憂順著南城門邊上的滑繩,貼著牆根輕巧地落下去。

  四邊城門其實都有北狄巡邏的人虎視眈眈,如果有大批人馬偷襲一下便能發現,但人少,又在相對不易察覺的位置,則不會。

  緊接著,又有幾個人滑下來。

  陸無憂的身影不多時便消失在了黑夜中。

  賀蘭瓷也穿了深色的衣服,披上深色的斗篷,帶上弓箭,紫竹帶著他們繞過北狄的大軍,從另一個方向過去,繞到大軍後面,不多時還看到了馬匹。

  她不由問道:「這是哪來的?」

  紫竹道:「少莊主提前準備的,原本是擔心有什麼意外,可以護送少夫人離開。」

  是她當初心心念念的好馬,在馬市上捨不得買的。

  賀蘭瓷沉默地踩上馬鐙。

  路上還遇到零散巡邏的北狄兵士,被紫竹他們乾脆俐落地解決。

  天穹中無月,此地更沒有更夫,無法判斷時辰,賀蘭瓷只能在一下一下急遽的心跳聲裡,心中默念,翻來覆去地背四書五經。

  遙遙望去,北狄的軍營裡還很是熱火朝天,甚至在拿大雍的俘虜尋歡取樂。

  賀蘭瓷也不記得自己把《大學》背了第幾遍,握緊繮繩的手都勒得發白了,每時每刻漫長如許,眼眸閉上,復又睜開。

  就這麼等著,等著。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就在賀蘭瓷等到腿都有些發麻了,北狄的軍營裡傳來了一聲震耳欲聾的男子怒吼聲:「什麼人!」

  隨後是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快來人!有人刺殺王子!」

  號角聲猝然響起,所有的聲音都像剎那間停下了,一時寂靜,緊接著兵荒馬亂的聲響湧起,嘈雜的腳步聲,刀劍聲接連不斷,平靜被徹底打破。

  她瞬間勒緊繮繩,朝著北狄軍營的方向奔馳過去。

  奇怪的是,她明明應該看不清,可又確實覺得自己看到了,營帳中有黑影驟出,雪亮的刀光輝芒大作,在北狄的軍營裡不斷閃爍,帶起飛濺的血花。

  距離越來越近,紫竹他們已經開始舉起弓箭快速飛射過去,用以掩護。

  賀蘭瓷定了定神,微微壓低身子,她終於能清楚地看見那個黑影,單手持刀,平素溫和的眉目此刻格外森然冷峻,手裡似還提著什麼。

  速度越來越快——

  越來越近——

  賀蘭瓷只感覺到身後一沉,她立刻頭也不回地勒緊繮繩,夾緊馬腹,載著身後的人以最快的速度離開,身後的人似乎把什麼丟給了紫竹,便趴在了她背上。

  身後騎馬的追兵也即刻追來。

  但重金挑的好馬確實不凡,速度是從未有過的風馳電掣,耳畔風聲呼嘯,吹得賀蘭瓷鬢髮凌亂,背後是陸無憂貼著的胸膛,她支撐著他,頸側感覺到一滴溫熱。

  賀蘭瓷短促道:「誰的血?」

  陸無憂氣息凌亂道:「我的。」

  賀蘭瓷心頭一緊,又聽陸無憂道:「不過死不了,你別管我了。」

  身後有箭矢擦著馬身飛過,同樣也有箭矢在往後飛射。

  賀蘭瓷道:「那你拉下繮繩。」

  陸無憂道:「好。」

  賀蘭瓷拿起別在馬側的弓箭,深吸一口氣,在劇烈地心跳聲裡,搭弦拉弓,反身向後射去,也不管有沒有射中,一箭連著一箭。

  她緊張到頭皮發麻,卻突然浮現出當日在殿中與北狄女子比試時的奇特感覺。

  長箭破空。

  一連便是七八箭。

  陸無憂低聲道:「再往左一點。」

  賀蘭瓷道:「好。」

  箭頭微偏,又是幾箭之後,有馬聲嘶吼,有人落地聲。

  馬匹疾馳的速度更快。

  賀蘭瓷也不記得自己到底跑了多少里,十里,二十里,三十里。

  她身邊有人倒下,後面也有人倒下。

  等到後面空無一人時,她身體一鬆懈,差點從馬背上栽下來,所幸陸無憂扶了她一把,但是緊接著她便聽他咳嗽了一聲,有一片血色落在馬背上。

  賀蘭瓷剛才無法顧及,這時一凜,找了處山林,扶著他下馬。

  「……怎麼回事?」她急喘著道。

  陸無憂被她扶靠在地上,唇角仍有血:「查干身邊有域外高手——這也不奇怪,他畢竟是個王子,咳……我稍微受了點傷。」

  剛才沒有細看,現在發現陸無憂的臉色確實難看。

  伸手一摸他的夜行衣,觸之滑膩,剛才隔著斗篷竟沒有發現,賀蘭瓷怔怔用手指隔空描摹,發現他胸口上有一處駭人的刀傷,隱約還能看見一個漆黑掌印。

  陸無憂喘著氣,斷斷續續道:「不過……查干的腦袋我帶回來了。」

  他抬手示意。

  賀蘭瓷仰頭,就看見紫竹的馬背上坐了個看起來和周寧安差不多大的小少年,穿著襤褸的大雍服飾,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眨著,正雙手環抱著一顆死不瞑目的張狂頭顱。

  「這小子不錯……剛才趁亂暴起,還幫我砍了兩個人……我就順手撈了他一下。」

  小少年見賀蘭瓷望過來,還友好爽朗地笑了一下,就是畫面著實詭異。

  賀蘭瓷旋即回神,飛快在衣襟裡翻找傷藥,按著陸無憂的肩膀幫他胸口上藥,低頭道:「你別說話了。」

  陸無憂低「嘶」了一聲道:「不行,有點痛……不說話沒法分散注意力。」

  不管是先前亂七八糟的受傷,還是出詔獄,陸無憂從來沒說過痛。

  賀蘭瓷動作一僵,道:「有點痛?是多痛?」她情不自禁焦急道:「你到底傷得多重?你實話跟我說行不行?」就連手指都有點發顫。

  她用火摺子點了亮光,仔細去看。

  陸無憂似乎還想掙扎一下,又被她按住了,他無奈道:「好吧,一點點痛。就是還有點睏。」似乎想合上眼皮。

  賀蘭瓷心頭一慌,突然低喝道:「不許睡!」

  陸無憂又勉強睜開眼眸道:「……你也太嚴格了。」

  賀蘭瓷凝神去看,發現他背上還有根折斷了的箭,箭簇深埋進肉,不知道是在北狄軍營裡,還是剛才擋在她身後時中的箭。

  她心口抽疼得更厲害。

  陸無憂抬眼看她神色,剛想再開口,卻突然見賀蘭瓷俯下身,自己的唇旋即被她堵住了。

  唇瓣輾轉,還未回神,就感覺到賀蘭瓷一隻手在小心翼翼幫他取插在背上的那隻箭簇,另一隻手則取了止血的傷藥,緩慢塗在傷口外沿。

  陸無憂覺得她這樣是真的磨磨唧唧的,當即眼眸微合,手指摸索下去,用剩餘不算太多的力氣握著她的手,用力一拔,隨即悶哼一聲,箭鏃帶著一飈血,應聲落地。

  賀蘭瓷鬆開他的唇,脫口怒道:「你幹什麼!」

  然後手忙腳亂地撕衣擺,塗著藥,幫他堵傷口。

  陸無憂倒覺得還好,真的不必……

  可尚未再說點什麼,一滴溫熱滾燙的液體滑落下來,砸在他的頰邊,滾至下頜。

  陸無憂一怔。

  接著又有一滴砸了下來。

  他嗓音發澀,仰頭看她道:「……你怎麼哭了?」

  除了那時候,他好像還從沒見她哭過。

  賀蘭瓷控制不住,又沒手去擦臉頰,顧不上覺得丟臉,只哽咽著道:「你就不能稍微顧惜一點自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7 07:20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2-1-17 07:21 PM 編輯

第八十九章

  她也覺得這樣的情緒很不好,很不理智,除了讓人心口添堵,沒有別的用處,但手指縫間的猩紅觸目驚心,甚至很快浸透了陸無憂的夜行衣下擺。

  和她頰邊濕潤的熱液一樣難以抑制。

  喘不上氣來。

  倒是面色蒼白的陸無憂沒事人一樣,點了自己兩處穴道,想抬手替她擦眼淚,卻又微微怔住,不是因為她哭起來也很美——雖然這點也足夠令人發怔——而是因為強烈的情緒從她落淚的面頰、輕顫的肩膀、和慌亂的動作裡透出來,不再那麼觸之不及,不再像是所有的情緒都被強行壓抑住。

  她現在看起來有種令人心折的生動與真實。

  而僅僅是因為——心疼他。

  陸無憂覺得除去傷,自己的心口似也泛起了微妙的疼痛,痛苦夾雜著歡愉,他唇角緩緩揚了起來,輕聲道:「沒事的,別瞎擔心。」

  賀蘭瓷見他傷口處的血終於漸漸止住,才略微放下一點心,勉強控制住情緒,繼續幫他包紮,剛鬆了口氣,抹掉眼淚,轉頭又看見陸無憂唇角的笑。

  像渾不在意自己的傷。

  賀蘭瓷忍不住道:「陸無憂,你是沒有心的嗎?怎麼這麼能逞強?」

  「……?」

  這居然還能原話奉還的。

  陸無憂艱難地支起一點身子,又咳嗽了一聲道:「放心,你捨不得我死,我就算是下了地府,到了鬼門關,也會爬回來的。」

  賀蘭瓷無語了一會,才低聲道:「……你還能動嗎?」

  這裡荒郊野嶺,也談不上安全,只能暫避。

  陸無憂點了下頭:「天亮之前,我們還得趕回去——他們驟失主將,可能還會有一波強弩之末的反撲,如果發現我不在了,城裡恐怕會更不安。」

  知道是這個情理,但賀蘭瓷還是不由擔心:「你真的動得了?」

  陸無憂道:「和來時一樣,你讓我趴你身上就行。」他忽然意識到什麼,「算了……我換個人吧,你估計現在也撐不住我。」

  剛才賀蘭瓷就快搖搖欲墜了,他畢竟比她重不少。

  「我可以,我不累。」

  陸無憂歪了一點頭,看她笑道:「怎麼還說我逞強?」

  回去的路上,陸無憂的意識時而清醒時而昏聵,賀蘭瓷不得不一直跟他低聲說著話,很怕他一睡不醒,不知道他流了多少血,不知道他受了多重的傷,野外天黑也沒辦法仔細處理傷口,賀蘭瓷甚至懊惱在想,自己這麼久怎麼就沒多學一點的醫術。

  跟著紫竹的小少年倒是一直很安靜,抱著查干的頭顱,像抱著什麼珍貴的寶物,絲毫不覺可怖。

  他們趕在天亮之前終於回到了原鄉城,新一輪的攻城卻儼然快要開始了。

  北狄的兵營裡全是憤怒的咒罵聲。

  「——陸大人這是?」

  賀蘭瓷疲憊不堪地言簡意賅道:「出城偷襲,我給他簡單處理過了,但……」

  大夫還沒動手,花未靈先道:「我來吧!」

  她按著陸無憂的脈,又看了一眼他的傷,很快掏出一顆丹藥塞進陸無憂嘴裡。

  陸無憂稍稍抬眼道:「這藥怎麼還是這麼苦……」

  「哥,你湊合湊合吧,要不是救命的時候我都捨不得用呢!」

  隨後花未靈抬手運掌,在陸無憂背心推了一會,然後微微使力,向前一壓,陸無憂吐了一口濃赤近黑的血出來,神色倒顯得好了不少。

  若非不合時宜,賀蘭瓷都想去問,這個她能學嗎?

  花未靈道:「你就躺著好好修養吧。」

  陸無憂拿帕子慢條斯理擦掉嘴角的血跡道:「不行,待會我至少得出現在城樓上面,關乎士氣——對了,順便給你嫂子也檢查一下。」

  花未靈嘟囔道:「你悠著點,有個三長兩短我可不好和爹媽交代。嫂子,來,手伸出來!」

  賀蘭瓷只是累,並沒有受什麼傷,甚至因為陸無憂那顆特產的作用,精神還有點亢奮。

  在野外時看不分明,重新給他清洗傷口上藥包紮的時候,才感覺到陸無憂傷口處的猙獰,所幸不深,再用點力,可能人都要被劈開,掌印上更是一片淤紫淤黑,濃得像是要破皮而出。

  藥是花未靈重新給她的,據說效果特別好,賀蘭瓷小心細致地低頭給他上藥。

  怕她擔心,陸無憂連「嘶」聲都免了,只眉宇微挑,盡量神色平靜道:「你喜歡男人身上帶傷嗎?」

  賀蘭瓷:「……?問這個幹什麼?」

  陸無憂道:「你喜歡我就留著,不喜歡回頭有藥可以把傷痕都抹除乾淨,用不著皺眉。」

  她眉心都快皺成川字了。

  賀蘭瓷默默道:「我知道了。」

  ***

  陸大人連夜帶兵偷襲北狄,竟然取了北狄三王子的項上人頭,這個消息不脛而走,一時間城中的百姓和兵士也都沸騰了。

  雖然也有人質疑,這也太離譜了吧!

  但查干的頭顱就這麼大大咧咧掛在城牆上面,不容辯駁,令所有人都精神為之一振!

  更何況,這可是陸大人,連月來他的所作所為眾人都看在眼裡,當一個人太厲害了,就彷彿他做出什麼奇跡般的事情,都不稀奇。

  ——至於蒼山幫那群人是最能表示理解的。

  然而不等天亮,第二輪攻城又快開始了。

  花未靈因為擔心陸無憂,也沒睡多久,便甩了甩胳膊,活動了一下筋骨,提劍上城樓,還沒上去,聽見身側一個聲音叫住她:「花姑娘。」

  她轉頭:「嗯?」

  慕凌輕輕淺淺地笑道:「我後來記憶確實恢復了一些,抱歉沒告訴你。」

  花未靈道:「啊,這個啊?沒事啦!每個人都有自己不想說的事情,你不想告訴我肯定有你的苦衷,不用太在意……沒別的事,我先上去啦!」

  慕凌卻又叫住她:「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很弱很差勁的人?」

  花未靈奇道:「你怎麼會這麼想?弱是有一點,不過,可能我看誰都比較弱,這不是你的問題!至於差勁,並沒有啊,你又沒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那麼多壞蛋都還沒愧疚呢!你不是還幫忙百姓守城了嗎!明明是個好人呢,別胡思亂想了……我真的要走了!」

  她靈動的眼瞳清亮,甚至比陸無憂的眸子更像是被水濯洗過,有種從骨子裡透出的乾淨明澈。

  倒將其他人身上的污穢映照得無所遁形。

  慕凌便又垂了眸道:「……是個好人啊。」

  花未靈雖然心大,但直覺往往很準,慕凌此刻明顯看起來情緒有點不太對,但時辰有限,她也不能繼續耽擱下去,索性道:「哎,你怎麼總想那麼多!等把城守下來我再跟你慢慢聊!我得上去打架了!」

  如同陸無憂所料,如果這群北狄兵是被派遣來攻打大雍的,主將死了,可能這時就想著撤退了,但他們如今撤退只能腹背受敵,根本回不去北狄。

  一群亡命之徒,像是無頭蒼蠅,全無章法地衝擊著原鄉城的城樓。

  北狄人的死傷比前一日更慘重,也比前一日更不要命,還有嚷嚷著要給王子報仇的,比起之前有指揮的行動,這樣顯然撐不了多久。

  今日撐下去的話,後面幾日會好守許多。

  可與之相對應的,大雍的兵士也同樣傷亡慘重。

  北狄士兵甚至幾次衝殺到原鄉城甕城的二三層城牆裡,又被箭樓上的弓箭手射成刺蝟。

  鮮血順著城牆一直流淌到護城河裡。

  陸無憂短暫休息,等身體略微恢復,又再度提劍,他就算受了傷,也比一般人更強悍,賀蘭瓷見他執意,也沒勸他,只是很坦然地告訴他:「你把自己弄沒了,城破了,我反正也是活不下去的。」

  ——也不知是想殉情,還是在威脅。

  但陸無憂微笑著受用了。

  這一日仍是艱難無比的鏖戰,還有人在盼望著不知何時會來的援軍,每時每刻都是艱難而震天的殺戮聲,就在此刻,突然有人高喊出聲。

  「援軍來了!」

  「我看到了!有人來了!」

  「旗幟是大雍的!有人來救咱們了!」

  隨著一聲聲的呼喊,城樓上的士氣大振。

  陸無憂還當是錯覺,卻真看見了招搖的大雍軍旗幟,赤色如火,濃烈如焰,在地平面上緩緩升起,他砍殺的手微微發麻,聽見有人對他道:「陸大人,我們得救了!」

  與此同時,賀蘭瓷也聽見了,瞬間抬首望去。

  她想要高興,但又怕出現意外,大腦一陣眩暈。

  「哎,小姐——」霜枝一把扶住她。

  列隊在最前方的是個身體健碩的中年男子,側翼還跟了個穿著黑衣的女子,身後訓練有素的大雍兵如南歸的大雁列隊展開,隨後萬馬奔騰,喊叫著展開了衝殺。

  花未靈長出一口氣,也不顧手上全是血,抬手擦了擦汗。

  一轉頭,卻發現慕凌不知何時也登了上來,他換了一身窄袖圓領的紅袍,胸背和兩肩都有蟠龍紋,前後有擺,髮冠也仔細束著,以金簪綰之,另垂了幾串飾在頭頂的旒珠*。

  她剛想說你這身衣服也不太適合上來守城了,就見向了城樓下。

  「——小殿下!」

  這一聲卻是清晰傳了過來,隱有哽咽之意。

  城樓下的激戰聲不懈,城樓上的壓力則大大緩解了,氣勢此消彼長,局面霎時反撲。

  北狄兵終於也漸漸意識到,大雍的大軍到了,想要讓這座城與他們同歸於盡的想法終究化成泡影,頭腦發熱的也逐漸冷靜下來,開始想著撤退了——

  「殺啊!殺了北狄那群畜生!」

  「別讓他們逃了!」

  這一次城樓上是真真正正響起了歡呼聲。

  「快殺!能多宰幾個是幾個!」

  「他們完蛋了!」

  ***

  等熬了差不多兩個晝夜未睡的賀蘭瓷清醒過來,外面已經是塵埃落定,霜枝端著洗漱的盆和熬好的藥,緊張道:「夫人……算了,小姐,你醒了!這是補身子的,你先喝點。」

  賀蘭瓷端著藥道:「姑爺呢?」隨後她意識到自己問的重點有點不對,「北狄兵退了嗎?城守住了嗎?援軍是什麼人?現在什麼情況?其他人都還好嗎?」

  霜枝無奈道:「小姐你一口氣問這麼多,我怎麼答呀,你等我想想。」

  賀蘭瓷盯著她道:「你慢慢說。」

  「姑爺他沒事,睡了一覺,又去議事了,還來看過你,不過小姐那時候還在睡!」霜枝搖著腦袋道,「北狄兵被擊潰了!城守住了!可凶險了,聽說北狄人差點打到甕城最裡面那層,啊……援軍,對援軍,好像是晃州這邊一個將軍還是總兵什麼的,對了我還見到楚小姐了!差點忘了最重要的!小姐,那個慕公子居然是懷瑾太子的遺孤!好像就是他送信把人叫來的,聽說他還長得很像懷瑾太子,那個將軍看到他都哭了呢!花小姐也沒事,現在正在隔壁屋裡睡覺!」

  賀蘭瓷恍然,懷瑾太子死得那麼早,除了上了年紀又有身份的,大部分應該至多只見過畫像——比如她和陸無憂。

  但畫像與真人,素來有很大的差距。

  只是確實沒想到,他之前那麼抗拒陸無憂給的兩個選擇,這下卻是乾脆決斷了。

  ——他認回了自己的身份。

  接下來的明槍暗箭只怕不會少,畢竟他身份著實尷尬,放在邊境估計順帝也不會放心,懷瑾太子當年真的聲勢太大了,大概率是會被送回上京,倘若慕凌能活著回去的話……

  賀蘭瓷洗漱過,咕咚咕咚把藥喝完,身上仍有疲意,她這輩子都沒過的這麼驚心動魄過,可又覺得很值得——從來沒有活得這麼值得過。

  喝完藥,稍微恢復些力氣,她支撐著便下了床。

  「我去看看。」

  陸無憂身上還有殘留的藥性,所以仍能保持一定的精神。

  誰都知道他這次出力最大,睡得最少,人也最累,都勸他先去歇息,後面便都是些瑣碎小事,但陸無憂做事一貫善始善終,心裡有事,沒睡一會又爬起來了。

  雖然他現在看起來切切實實像個臉色蒼白的體弱文官,但路過不論是百姓還是將領,看見那個步伐不緊不慢,身姿筆挺的俊逸青年,無人不肅然起敬,紛紛讓開道路,恭恭敬敬地叫一聲「陸大人」,陸無憂也客客氣氣還禮。

  查干的頭顱現在還掛在城樓上,所有人都覺得分外解氣。

  在沒有人相信這座城能撐下去的時候,的確是這個人撐起了一道主心骨。

  事實上,陸無憂還是有點意外,慕凌會選擇在這個時候恢復身份,不過轉念又一想,這可能是他別無選擇裡,做得最好的選擇。

  剩下的事務大抵就是統計傷亡和損失,如實上報,安撫和犒賞,還有陸無憂之前許諾會立千人碑,把所有守城者的名字都鐫刻上去等等一系列的事情。

  府衙中,大夥正商議著。

  陸無憂似有所覺,驀然抬頭間,看見那個清瘦美麗的姑娘立在門廊外。

  他話語一停,正要起身,賀蘭瓷已經止住了他的動作,她面色和陸無憂一樣蒼白,看起來弱不禁風,容顏卻越發美得不可凜視,好像無論怎樣的憔悴都無損她的美貌。

  賀蘭瓷道:「損失和傷亡情況我也可以幫忙統計,還有些我臨時叫來的百姓,名錄上沒有,我都登記下來了,如有傷亡,希望也能一併撫恤。」

  柳通判忍不住捂著額頭道:「你們夫妻倆也夠了吧!都去歇息!歇夠了我們再來商量吧!我也再去睡會,睏死我了……」

  于參將偷看了一眼,心道,夫人長這樣,陸無憂都捨得留下來拚命,確實不是個凡人。

  ***

  賀蘭瓷也沒想到她剛來就被勸走了。

  陸無憂本來還想繼續,看了一眼賀蘭瓷,最終把人給拖走了。

  街面上,有人在拆臨時的棚帳,有人在扶送傷員,飯館酒樓重新開業——主要大夥都餓了,他倆路過時街邊上還有個賣烤蕃薯的,一邊在筒子爐裡烤著香甜的蕃薯,一邊口中唸唸有詞道:「為官不為民,不如烤蕃薯。哎,客官,蕃薯你要來一個嗎?」

  賀蘭瓷微微側目,吸了口氣。

  陸無憂走過去,還未開口,賣蕃薯的當即便塞了兩個剛烤好的給他:「陸大人,給您……等等,別掏錢!您要是掏錢!小人這臉可擱不下,連夜就得羞恥地滾出城了!」

  一會後。

  賀蘭瓷和陸無憂一人一個烤蕃薯,動作盡量優雅地吃了起來。

  兩個斯文人之前都沒吃過,現在主要是確實餓了,以及——實在是太香了。

  剛出爐的蕃薯熱乎乎香噴噴的,入口綿軟,還有一股甜香。

  陸無憂快速吃完,見賀蘭瓷還在細嚼慢嚥,道:「喜歡的話,再去買兩個。」

  賀蘭瓷嚥下去,才道:「好。」

  ——是真的餓極了。

  陸無憂笑了一聲,叫人又去買了兩個。

  走回官宅裡,沒用多少步,賀蘭瓷吃飽了,剛擦乾淨有點黏糊糊的手指,就見陸無憂脫了新換的外衫,穿著中衣,把她按到在床上,道:「睡覺。」

  賀蘭瓷本來已經躺下了,又突然掙扎道:「你傷怎麼樣了,讓我看看!」

  陸無憂道:「換過藥了,沒事。」

  賀蘭瓷道:「那也讓我看一眼!」

  陸無憂挑眉道:「你這麼想脫我衣服?」

  賀蘭瓷只羞恥了一瞬,很快道:「別用這種話敷衍我!」

  陸無憂側過身,手臂從賀蘭瓷身下環過去,手掌按住她的肩膀,抱住她道:「睡醒了再看。」

  賀蘭瓷還想再努努力,她畢竟剛睡過,就見陸無憂合上眸子,長長的眼睫覆蓋下來,遮住眼瞼下不明顯的青痕,就著這個姿勢,呼吸均勻地睡著了。

  「等……」

  賀蘭瓷扭了扭身子,發現他睡著了還抱得很緊。

  她默默心中嘆氣,在他懷裡小心蹭動著,找了個相對舒服的位置,也閉上眼睛睡去。

  ——好吧,現在就算天塌下來,也得等他們睡醒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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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參考自擷芳主人《大明衣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7 07:32 PM

第九十章

  陸無憂老家特產的藥效反噬後知後覺來臨,這一覺睡得著實天長地久。

  甦醒後,兩個人都很虛弱。

  賀蘭瓷也是看到榻上印著的血跡才知道,他又把傷口崩裂了,無奈之下給他重新止血上藥,陸無憂蒼白著面色道:「……你可別又哭了。」

  她輕手輕腳動作,反駁道:「我才沒那麼常哭。」

  說完,想起自己一般都是在什麼情況下哭,又有一絲微赧。

  原鄉城內陸陸續續恢復了井然秩序。

  賀蘭瓷還又見到了昔日的楚瀾楚小姐,她似很不好意思:「一開始叔父還跟我說原鄉城肯定守不住……我勸他也不肯出兵。」

  她叔父便是此次前來的晃州總兵楚大人,曾是懷瑾太子舊部。

  總兵並非正式官職,大雍在節制地方權利上煞費苦心,通常指揮和練兵後備分開,以防將領做大,但邊境因為時常與北狄摩擦,不得不設總兵統領,確實是手握一方地方兵權。

  賀蘭瓷無意糾結此事,只問道:「北狄還會再打過來嗎?」

  「叔父說應該是不會,北狄內亂,三王子是叛逃的才有此一劫,你放心吧。」楚瀾又抬起眼睛,有幾分意動道,「不過你看到我上戰場了嗎?這一次我殺了十幾個呢!遲早有一天,我們能把北狄人都趕得遠遠的!」像星光亮起。

  賀蘭瓷不由一笑。

  她見完楚小姐,陸無憂也從楚總兵那回來。

  兩個虛弱的人對視一眼。

  陸無憂微聳肩膀,道:「他還問我有沒有意參軍,做個推官太屈才了。」

  賀蘭瓷愣了愣,道:「那你怎麼想?」

  她有點緊張,陸無憂要是有意從武,日後只怕這種危機關頭會很多,她無論如何要抓緊鍛煉,說不準還要去看點兵法之類的。

  陸無憂隨口道:「我能怎麼想?當然是回答他『我志不在此』,不然我這麼多年書白讀了?」

  賀蘭瓷不太讚同:「從武也不見得書就白讀,不然兵法何來?」

  陸無憂道:「從武可御外敵,而治不了內患。為將者,在外生殺予奪,在內一紙調令便能取人性命。楚總兵戰功赫赫,但他這次出兵迎了懷瑾太子的後裔,蕭懷琸現下明面上說不定還會褒獎他,日後恐怕便不好說了。」

  賀蘭瓷沉默了一時,道:「所以你才想留在內廷做文官?」

  陸無憂勾起唇角道:「那倒不是。打打殺殺太累了,還是應付公文簡單。」

  賀蘭瓷:「……???」

  回去後,再見到小表弟周寧安也覺得是劫後餘生,可惜感動只持續了很短一瞬。

  賀蘭瓷當時本想把他送走,誰知道他抱著門欄一副要與他們同生共死的模樣,賀蘭瓷沒時間和他浪費功夫,便沒管他。

  如今陸無憂名聲大噪,周寧安讀書不行,坑表哥一流,此刻正在一個茶館,和說書人似的講他杜撰的陸無憂傳奇故事,周圍坐了一大圈喝著茶聆聽的圍觀者。

  隨後,他便被陸無憂本人提著衣領,硬生生給拖走了。

  周寧安還在掙扎:「爹,我這是誇你呢!」

  ——他居然還在堅持這個稱呼。

  陸無憂道:「從小三頭六臂,三隻眼睛,因為渡劫才被劈成一頭雙臂兩隻眼,我怎麼不知道我這麼厲害?」

  周寧安振振有詞:「這樣才有人聽嘛,只說你天天在府上勤勤懇懇看書,有什麼意思!接下來我還打算再給你和娘編點什麼……」

  陸無憂道:「你打算怎麼編?」

  賀蘭瓷也不由豎起耳朵。

  周寧安道:「就說當初娘在河邊沐浴……」

  賀蘭瓷:「……???我不會在河邊沐浴。」

  周寧安道:「假設、假設如此……然後爹你看見仙女的羽衣,瞬間便……」

  陸無憂打斷他:「我叫牛郎嗎?行了,你閉嘴吧。」

  把周寧安押送回去,勒令他不背完《尚書》的「堯典」便不准出來,周寧安怨聲載道,悻悻然眼神哀怨。

  陸無憂道:「幸虧不是我親生的。」

  賀蘭瓷不由點頭,隨後突然想起一件事:「你之前丟給紫竹那個少年呢?」

  陸無憂道:「那小子還挺硬氣的,身上全是傷,肋骨都斷了一根,愣是一聲不吭,我還以為他沒什麼事呢。不過習武大抵是個好苗子,我爹看了都會心動那種。」

  賀蘭瓷:「……?」

  這什麼古怪形容。

  見她表情古怪,陸無憂又笑了笑道:「他好像也沒什麼家人了,先養著吧。」

  花未靈睡醒過來,胡吃海喝了一頓,填飽肚子,見眾人都在,突然問道:「慕凌呢?」

  賀蘭瓷也沒再見到他,但心下大約知道是怎麼回事。

  陸無憂道:「他回家了。」

  花未靈撓撓頭道:「啊?可他還有事沒跟我說呢,說好的守完城跟他慢慢聊的。不過……他自己回去沒事嗎?不會又遇到刺殺了吧?」

  那肯定是有的——賀蘭瓷和陸無憂不約而同地想。

  花未靈道:「要不我去找他問問?」

  陸無憂道:「不用了,不太方便。」

  花未靈奇道:「為什麼不方便?」

  陸無憂道:「天下無不散之宴席。」

  花未靈琢磨著,琢磨了一會,也沒太糾結。

  等花未靈走了,陸無憂才跟賀蘭瓷道:「在楚總兵,我其實見到他了。就算不情願,這次確實算欠他人情。」

  賀蘭瓷略一思忖便道:「要還嗎?」

  陸無憂微微轉眸過來道:「這個得以後再說了。」

  他眸光清清澈澈的,帶點水色。

  賀蘭瓷本來正事商量得好好的,被他這麼一看,又覺得哪哪都不對勁,心尖一動,唇角莫名帶出點笑來。

  「你笑什麼?」陸無憂突然問道。

  賀蘭瓷道:「想笑不就笑了。」

  陸無憂的眼眸微微彎下來道:「你這樣看著我笑,我會覺得你現在對我有什麼想法。」

  以往這時候賀蘭瓷肯定會惱羞成怒。

  他還……挺喜歡看她那時候的樣子,所以才會不厭其煩、沒完沒了地逗她。

  賀蘭瓷也確實羞了一瞬,這也沒辦法,這是她從出生到現在,這麼多年下來,養成的本能。

  然而先前那麼多反反復復的思考,也並不是在徒勞無功的打轉。

  於是,她只是靜默了瞬間,在心裡小聲鼓勁,然後坦然地點了一下頭道:「有的。」

  陸無憂愣了愣,有些意外,但隨後笑道:「什麼想法?」

  賀蘭瓷垂著腦袋,最近發生的一切一幕幕在她腦海裡過,不管是守城時望著遠方大帳的陸無憂,還是去刺殺後重傷面色蒼白的陸無憂,甚至於眼前這個,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仍舊含著笑,帶點不正經,很放鬆的陸無憂,她又抬起眸子看他。

  陸無憂被她這種專注而試探的眼神看得心癢癢的,幾乎想再貼近一些,去嗅她身上的氣息,去在她身上落下親吻,可又很想知道她想說什麼,便還是耐心等著。

  好像自己這輩子,最大的耐心,和最差的耐心,都栽在她身上了。

  官宅院子中間還種了一顆大樹,他們來時一直是光禿禿地支棱著樹杈,看起來四仰八叉,如今是真的開春了,嫩枝嫩葉抽芽生長,盈盈一片青蔥的翠綠。

  賀蘭瓷的手指尖在袖子下微微屈伸,反復幾次,道:「我覺得我想做的,和你想對我做的,是一樣的。」

  笑意在陸無憂唇邊漾開,他道:「好狡猾的說法,還有呢?」

  賀蘭瓷些微不滿道:「哪裡狡猾了,難道你要我直接說……」

  陸無憂道:「有什麼不可以?我每次不都是很直接。」

  賀蘭瓷看他的時候已經帶上點瞪意:「我又不是你!」

  陸無憂莞爾道:「你不是已經逐漸坦誠起來了,再邁出來一步便是了,也不是很困難……我可以給你舉個例子。」他在她耳邊,氣息如嘆,音色低回婉轉,「比如我現在,就很想要你,從外到裡,仔仔細細,一遍又一遍。」

  賀蘭瓷:「……!」

  陸無憂抽了點身,似乎還認真地看著她,建議道:「差不多就是這樣,你可以學一學。」

  賀蘭瓷:「……」

  她怎麼有種,自己道高一尺,陸無憂會魔高一丈的錯覺。

  他是沒有上限的嗎?

  賀蘭瓷張了張嘴,半晌,突然道:「可是你的傷……」

  陸無憂隨口道:「不礙事。」

  賀蘭瓷道:「不行!未靈說雖然你恢復的快,但要完全無恙,還要養一段時間,而且……不能再崩開了。」她似乎格外緊張。

  陸無憂用指節抵著鼻尖,思忖著,微微一笑道:「那你可以,自己動。」

  賀蘭瓷:「……?」

  陸無憂補充道:「坐上來,別碰到我傷口不就行了。另外還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我們的床,終於換新的了。」

  賀蘭瓷又動了動唇,耳尖都慢慢紅起來,道:「……那、那我試試。」

  陸無憂微怔:「……」

  還真的可以?

  ***

  到底是北狄死了一個王子,那邊還是派人來表示,雖然他確實是咎由自取,北狄王原本就打算派兵解決叛逆——這點有待懷疑——但人頭還是得給他送回去的。

  陸無憂開城門,親自去送的。

  賀蘭瓷等在後面。

  來拿人頭的還是個熟人——那位駱辰王子,他騎著當初讓賀蘭瓷很心動的那匹駿馬,勒著韁繩過來接他同父異母兄長的人頭,北狄王有十幾個兒子,大部分異母,也都沒什麼感情。

  奇怪的是,賀蘭瓷再看見那匹馬,居然已經完全沒什麼感覺。

  就好像她當時嚮往的,現在已經得到了。

  賀蘭瓷無感了,陸無憂還有點記仇,派人將頭顱送去,他似笑非笑道:「小王子若是還想比試,在下隨時奉陪。」

  當初就很想打這個不懂事的小王子一頓。

  駱辰仰頭遠遠看了一眼賀蘭瓷,收回視線道:「不用了,那件事我不是已經道歉過了。」

  賀蘭瓷眉眼間,似是一片清明的澄澈,再沒有在上京時的那種拘束感。

  陸無憂和賀蘭瓷陸續把善後忙得差不多了,花未靈嘴饞,他們又重新煮了一回古董羹。

  周寧安拚死拚活背了兩篇文章,也坐到了銅鍋邊上,迫不及待地用筷子攪拌蘸料,花未靈涮著肉,突然想起:「他已經走了嗎?」

  陸無憂道:「嗯。」然後給賀蘭瓷夾了一筷子肉。

  賀蘭瓷反手也給陸無憂夾了一筷子。

  陸無憂自然不甘示弱。

  很快,就聽花未靈嚼著肉道:「雖然你們感情好我是很開心啦,但你們能不能別光顧著夾,至少吃一口?」

  賀蘭瓷咳嗽一聲:「……好、好的。」

  陸無憂笑道:「這就吃。」

  吃著吃著,院子裡還探出個腦袋來,小少年腦袋上裹了繃帶,一雙眼睛很亮,是先前陸無憂救的那個在北狄軍營裡的大雍俘虜,他收拾乾淨後,倒意外生得不錯,眉眼間還有股少年人的銳意。

  賀蘭瓷見肉還有很多,便道:「阿歸,要不過來一起吃?」

  ——已經知道他父母都不在了,大抵是死在北狄人手裡,名字叫阿歸。

  陸無憂則道:「反正那正好空了個位置。」慕凌人走了。

  跟滔滔不絕喋喋不休的周寧安比起來,同齡的阿歸明顯乖巧很多,只埋頭吃肉,雖然食量驚人,周寧安都忍不住道:「你八輩子沒吃飯了嗎?」

  阿歸意猶未盡地風捲殘雲,聲音格外清爽地笑道:「你怎麼知道?」

  周寧安:「……?你這人怎麼接話的?」

  阿歸抬起黑白分明的眸子道:「嗯?我覺得你說得很有道理啊,我不應該這麼回答嗎?」他轉頭去看飛刀切肉的陸無憂,「我可以再吃一盤嗎?」

  陸無憂道:「不覺得撐就行。」

  賀蘭瓷對這種貧窮感深有體會,又覺得只光吃肉不行,端了一盤子青菜過去道:「這個也吃了。」

  阿歸立刻點頭道「好」,又沖她親切笑笑。

  周寧安不甘示弱:「我也要再來一盤肉!」

  陸無憂冷颼颼笑道:「你的份額已經吃夠了,該回去背書了。」

  周寧安瞪大眼睛,指著阿歸道:「他怎麼不用背書!」

  陸無憂還未開口,阿歸先舉手道:「我也可以背書!」

  周寧安瞪他:「……你是不是跟我有仇?」

  阿歸:「……?我只跟北狄有仇。」

  聽著兩個小少年吵嘴,陸無憂不由跟賀蘭瓷道:「我怎麼覺得我們像突然養了兩個兒子。」

  賀蘭瓷托著下頜聽人吵嘴,她家家風嚴正,食不言寢不語,很少有這種生活化的體驗,她抬手順便給花未靈也夾了點碧青的菜,微微揚起嘴角,道:「不是也挺好。」

  ***

  得知原鄉城裡已經太平了,嚴知府確實又聞風趕了回來,一副他辛苦去求援,但只可惜沒趕上的遺憾嘴臉。

  柳通判此刻也看他格外不順眼,道:「但上報的文書可能已經快抵京了。」

  嚴知府怒道:「你們怎麼可越過本府去上報!」

  陸無憂頭也不抬道:「因為此事是楚總兵上報的,我們只負責統計府內傷亡損失,與撰述實情。」

  事實過於確鑿,就連順帝都聞之震怒,嚴知府的革職公文很快便到了,他出城時百姓夾道扔爛菜葉子,可謂倉皇逃跑——比他夜半出城那日還要倉皇。

  封賞拔擢的公文卻是晚了一步才到,對於升不升陸無憂官這件事,看得出順帝真的是十分糾結。

  但陸守城的名聲卻是不脛而走。

  陸無憂名聲本來就大,當初還有不少文人士子跑來晃州找他,查干攻城之時他們留在城裡,眼見陸無憂帶著夫人不眠不休殊死頑抗,震撼地久久難以回神,自慚形穢之下紛紛寫信寫詩寫文傳給友人,還有不少傳回了上京。

  文可死諫,武可殉城,臣子做到這個份上,可道是拼盡全力。

  聖上再不明鑑,那著實是個昏君。

  ——所以吏部下的公文,賞還是賞了,升也還是升了。

  陸無憂自七品推官,直接拔擢到了正五品的隨原府同知,暫代隨原府事,連升四級,雖然他本來就是自六品的翰林官貶謫至此,外放五品,理論上來講都不能算陞官,但還是不由讓人感慨這位陸六元之頑強。

  在陸無憂陞官養傷的這段日子,兩個人只能忙裡偷閒,大部分時間都很忙。

  一場戰亂打斷了隨原府的安寧,在讓百姓休養生息之際,還得接著幹之前未乾完的活,河道還是要疏通,賀蘭瓷的書院也總算磕磕絆絆開了起來。

  奈何孩童們見識過戰場殘酷之後,對念書的興趣遠沒有舞刀弄槍大,紛紛嚷嚷著要去打北狄。

  賀蘭瓷心中無奈,想大喊你們看陸大人都棄武從文了!念書真的很有用!

  花未靈自告奮勇道:「習武啊?我可以教啊!學成歸來,文武雙全嘛!」

  大家都十分歡迎這個漂亮又格外能打的大姐姐。

  就連周寧安都跟著去起哄湊熱鬧,只有被她安排進去的阿歸在安心乖巧看書,他識字倒是件意外之事,賀蘭瓷剛有些安慰,低頭一看他手裡捧著的書。

  「……這是哪來的兵法?」

  周寧安道:「我給的啊,他幫我抄書,我幫他……對了,娘你可別告訴我爹!」

  賀蘭瓷無語道:「你這稱呼能改改嗎?」

  周寧安道:「表嫂你不喜歡啊?那沒事,以後我就只有表哥在的時候這麼叫,我得擠兌他呀。」

  賀蘭瓷更無語道:「……你確定是在擠兌他?」

  他看起來分明也很樂此不疲。

  不過他幹什麼似都很樂此不疲,自從上回賀蘭瓷答應他了之後,沒多久還真試了一次,回想起來,那種累到直不起腰的感覺還是很清晰。

  只能慶幸確實再沒有那種讓人恨不得直接鑽地縫的「咯吱」聲,不然只怕更叫她無地自容。

  賀蘭瓷竭力不碰到他的傷處,也擔心他傷口崩開。

  陸無憂全不在意,還在欣賞著她,氣息凌亂道:「我平時……可沒有那麼慢。」

  賀蘭瓷迅速揮掉腦中的回憶,快步回宅子裡,陸無憂正看著不知公文還是邸報,他官服換了一身,之前在隨原府裡辦事還算僭越,現在是切切實實他說了算。

  她走過去,很自然地低頭便也看去。

  陸無憂道:「我們過段時間可能要回京了。」

  「嗯?」賀蘭瓷疑惑,「述職嗎?」

  大雍地方官回京朝覲三年一次,京察年一般在京察之後,所謂先查京官,後查地方。

  本來是嚴知府的工作,陸無憂走馬上任,就落到了他頭上。

  「其實蕭懷琸可以指定不讓我回去的,但他沒拒絕,似有鬆懈。」陸無憂道,「你看。」

  賀蘭瓷此刻看了他面前的密報才知道,麗妃懷了孕,可順帝似乎已沒那麼寵幸她,連帶著二皇子亦是,他現在又去誇三皇子天賦異稟,聰慧過人,連帶著他的母妃敬妃也升了份位。

  她還記得當初在毓德宮設宴時,敬妃對當時還是貴妃的麗妃低頭時的樣子,不禁唏噓。

  陸無憂道:「他就是不喜歡蕭南泊,不想這麼快權利讓渡,先前或許是真的喜歡蕭南洵,現在就只是用蕭南清在打壓,免得朝臣攀附過剩——像當年懷瑾太子那樣,太子黨羽都可以與皇帝分庭抗爭。不過因為放棄了麗妃和二皇子,打不打壓我也就無所謂了,適當放過我,既是向朝臣示好,也能換個好名聲。我再幹幾年,如果考評良上的話,說不準還能被調回去,就是他可能活不到那個時候。」

  心頭沉甸甸好像壓下去一點,但賀蘭瓷又道:「聖上是真有此意?不會朝令夕改,只是掩人耳目?」

  畢竟先前蕭南洵和麗妃就像兩個明晃晃的靶子。

  陸無憂道:「未嘗沒有這種可能,所以你要跟我回京嗎?可能會有危險。」

  「當然。」

  賀蘭瓷沒問是什麼危險。

  反正她也渾不在意,她理所應當道:「你還能把我丟下嗎?」

  陸無憂手指又蠢蠢欲動地貼上了她的面頰,輕蹭了蹭,她望向他的眼睛裡閃著細碎的光,輕輕顫動,之前她還是在用這樣的眼神看新鮮事物,看煙花,看快馬,看所有她覺得新奇的東西。

  不知何時起,她好像也會用這種眼神看他。

  賀蘭瓷等不到陸無憂的回答,覺得他磨磨唧唧的,便主動往前湊了一下,唇在陸無憂唇上飛快貼了一下道:「你的回答呢?」

  「我還能有什麼回答——」

  他回過神來,毫不猶豫地反身把她椅子裡壓,開始了和賀蘭瓷剛才淺嘗輒止完全相反的親吻,還含著點繾綣笑意,模糊地漫聲道:「你太敷衍了,來,我親給你看。」

  其實陸無憂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每一次想親她,都是一次情難自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7 08:11 PM

第九十一章

  踏上返京的路已是又過了大半個月。

  賀蘭瓷細細回想,這段時間發生了這麼多事,總覺得過去很久,回頭望去也不過是數月罷了。

  陸無憂舉薦,這邊來的士子有舉人出身的,頂了陸無憂推官的缺,和柳通判一併處理他不在時隨原府的事務,都交代的差不多兩人才出發。

  道路兩旁不少百姓含淚相送,還有嚷嚷著:「陸大人早點回來啊!」

  「嗚嗚我們會想您的。」

  「路上小心啊!」

  回去自然還是先走水路。

  船艙裡,陸無憂把茶具擺上桌,賀蘭瓷看著這熟悉的一幕,不由伸指戳了戳他的茶盞,道:「反正也不急,要不你再教教我?」

  陸無憂斜了她一眼道:「早發現你對這些不感興趣,就算了。不過今日我泡茶是因為……」

  他從下面取了兩個包好的烤蕃薯,仍然散發著極其誘人的香氣。

  「剛才路過那個小販硬塞給我的,讓我路上帶著吃,所以泡點茶清口解膩。」

  賀蘭瓷眼前一亮,擦乾淨手指就去剝軟塌塌的蕃薯皮:「確實很好吃嘛……對了,你怎麼想起問我鎮安王的事情?」

  還是當初姚千雪跟她說過的那個狸貓換太子的醜聞,還要問她細節,得虧賀蘭瓷記得。

  陸無憂看她專注忙碌著,笑道:「沒事,隨便問問。小販還多給了我幾個,待會去給未靈送過去。」

  花未靈本來是想留下繼續教授武藝的,但知道慕凌這會已經平安抵京了,還是覺得他這麼不辭而別有點不夠意思,想至少告個別弄清楚他想說什麼再分開,外加陸無憂破天荒地邀請她一起,花未靈便也很隨意地決定與他倆一道去往上京。

  賀蘭瓷送點心,還有點擔心:「你不是要回你們那個……嗯,江湖幫派,一直不回去沒事嗎?」

  花未靈滿不在意道:「就當我閉關修煉了,避世是修煉,出世也是修煉嘛!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總歸是在做我覺得正確的事情!」

  她換了身乾淨白絨絨的裘衣,領口處還有兩顆雪白的毛球球,隨著花未靈的動作一抖一抖的,非常惹眼。

  賀蘭瓷情不自禁握著白毛球,捏了捏道:「之前覺得你和你哥不是很像,現在看起來也不盡然。」

  在為人處世的原則上,倒是驚人的一致。

  花未靈道:「畢竟我們小時候還是一起長大的嘛!不過後來我哥就去念書了,變得越來越文縐縐的,考慮事情也越來越復雜……不過他自己不覺得累就好啦。」

  至於陸無憂本人的反應則是——

  「說實話,動腦子不累,其他事情都很累。」

  賀蘭瓷替他辯解:「你哪有這麼懶……」

  陸無憂挑起眼眸道:「我們新婚沒多久你不就知道了,要是沒什麼事,補眠我能一直睡到下午。」

  「但你在府衙裡的時候……」

  勤快得不能更勤快了。

  「那不一樣。」陸無憂道,「我在做自己喜歡的事,自然不會覺得累。你看,不管我做的事大事小,都是在改變這個世道……所以我當初才會跟你說不管官位大小。」

  賀蘭瓷發現自己確實很喜歡聽他說這些。

  像一點點補全了陸無憂這個人。

  如果他不是這樣的人,興許她也不會……

  ***

  抵京的路上相對之前順利許多,賀蘭瓷暈船的症狀也有所改善。

  再次回到上京,這座大雍的都城仍然繁華鼎盛,散發著不動聲色的奢靡氣息,似乎與戰亂、飢荒、盜匪都有著很遙遠的距離,曾經的閨閣小姐賀蘭瓷也在空中樓閣裡生活了許久。

  此時再看去,有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別發呆了。」陸無憂叫住她,「回府了。」

  「嗯。」賀蘭瓷應聲,輕巧地跳下了馬車,有種回家的感覺。

  可惜她爹不在。

  她和陸無憂守城的事情傳出去,賀蘭謹還特地從益州寫了封家信過來,賀蘭瓷以為他是來信慰問的,沒想到整封信通篇都在鼓勵他們抵死守城的氣節,隻字不提擔憂。

  ——果然是她爹。

  陸府的門子一早就收到信,迎在門外,東西被陸陸續續搬下來,賀蘭瓷還有些怔怔的。

  陸無憂以為她在懷念,不由笑道:「下回要是再回來,應該就是真回來了。」

  賀蘭瓷回神,點頭道:「那你努力了。」

  陸無憂糾正她道:「什麼叫我努力,是我們努力,你不幹活的嗎?」

  賀蘭瓷想想也是,笑道:「只能一起努力了。」

  府中的一草一木都格外親切,院子裡他們新婚時剛栽種下去的玉蘭樹苗已經有模有樣,距離成長參天,指日可待。

  她和陸無憂的書房裡還堆放著臨走前倉促留下的書冊,和未曾整理的零碎物件,那時陸無憂剛從詔獄出來,即刻便要出發,大部分都沒來得及收拾

  對賀蘭瓷而言,最懷念的當然還有府裡的淨室。

  晃州官宅裡是沒有單獨淨室的,回回沐浴都相當不便。

  關於這點,陸無憂顯然也深有體會,一回來便叫人燒水沐浴,賀蘭瓷還擔心他傷口未曾好全,在外面敲了敲門。

  陸無憂除淨衣物,泡在水裡,拖著調子慢悠悠道:「進來。」

  賀蘭瓷面不改色心狂跳道:「……給你搓背。」

  陸無憂露出個不太正經地笑來:「想看我沐浴直接進來便是,我又不介意,反正禮尚往來。」

  賀蘭瓷咬了咬唇,低頭探看他的傷,道:「你哪裡我沒見過,用不著特地看……」

  陸無憂:「……?」

  這不是他的話。

  不過,陸無憂最懷念的可能是府裡的廚子。

  雖然烤羊肉和古董羹味道都不錯,但晃州到底偏遠,物資不豐,外加陸無憂的口味還是更偏青州那邊,喜歡味淡且清甜的菜式。

  賀蘭瓷倒是什麼都可以,只是看見他挑著眉梢,桃花眼流轉間不乏期待,身體姿態放鬆地靠著椅背,手裡轉著一枚精緻小巧的茶杯等待的模樣,又覺得看起來很有趣。

  「怎麼了?」陸無憂抬頭看她。

  賀蘭瓷轉開視線道:「沒什麼。」唇角浮出淺笑來。

  隨後她也略鬆了肩膀,很自然地往後靠去,道:「就是覺得,活著真好。」

  窗棱外,春日的曦光投射下來,帶著濃濃暖意,為兩人身上都鍍上了一層金邊,逐漸散發起溫潤卻又奪目的光。

  一室靜好。

  花未靈比較風風火火,回來沒多久便問:「什麼時候去找他?」

  陸無憂道:「不急,現在去找他可能不太方便。」

  慕凌已經回來了一段時日,他的身份在朝堂之上,乃至整個上京都掀起了巨大的風浪,現在街頭巷尾尤能聽見有人在議論紛紛,成了上京時新的談資。

  「懷瑾太子的後裔回來了!」

  「是懷瑾太子當年失蹤的親兒子!流落民間不知道多少年,沒想到他竟還活著!」

  「可惜了當年的太子和太子妃……」

  其實上京百姓間已久不提及那個名字,但當年的懷瑾太子風頭太盛,人人皆知,都覺得他若登位,能為大雍帶來一個空前盛世,猝然間死於冤屈,這種戛然而止的遺憾便很容易令人久久難忘。

  人人爭相想要目睹這位懷瑾太子後人的風采,不料他歸京之後便深居淺出,也不怎麼露面。

  朝臣之間更是暗潮湧動,都覺得他回來的時候著實尷尬,如今順帝既已登位,懷瑾太子一脈反而便不宜露面,偏又是立儲的緊要關頭,簡直橫生枝節。

  甚至有擁立大皇子的朝臣覺得楚總兵簡直不識相,武將果然只會打仗,根本不懂朝政!

  淨在這添麻煩!

  也有人感慨楚總兵忠義,其父當年便是教習懷瑾太子習武的武將師父之一,楚總兵雖是懷瑾太子的部下,也是懷瑾太子的莫逆之交,拼著得罪當今聖上也要讓其恢復身份,如此一遭,將來只怕前途無亮。

  朝堂之上,其實有不少都是當年的太子門下,畢竟當初人人皆以和詹事府沾親帶故為榮,但如今只有少數不在意官位的臣子敢上門拜訪這位前皇孫。

  ——這位前皇孫的落腳處也很尷尬,他出生在東宮,懷瑾太子更是幾乎一生就沒離開過東宮,但現下讓他住回東宮那是無論如何不合適的,順帝也沒下旨意讓他住到其他寢殿去,他便只在皇城根腳下,尋了處宅子。

  門口時不時便有人張望,錦衣衛和巡城官兵也時不時就會路過。

  陸無憂料想,每一個上門拜訪的大臣大概都會被登記在冊,秋後算賬。

  花未靈很是納悶:「變成皇族這麼麻煩嗎?見面都不行。」

  陸無憂道:「是他身份格外麻煩而已,一著不慎,可能一輩子都會被幽禁。」

  花未靈摩拳擦掌道:「我們要去救他嗎?」

  陸無憂道:「現在不急,你要是有話要說,我給他傳信,順便幫你捎帶一下。」

  旁聽的賀蘭瓷不由問道:「你還能聯繫上他?」

  陸無憂點了下頭道:「我還沿路派人保護他呢,援軍之事不是欠了他人情,多少意思意思還點。」慕凌既然公開了身份,陸無憂暫且也算是安全了,他沒法糾纏花未靈,陸無憂也不至於對他心生敵意。

  花未靈想了想,道:「聽起來有點可憐。」

  陸無憂看著他妹若有所思的表情,打斷道:「普天之下可憐的人多了去了。」

  花未靈又琢磨道:「也是。」

  回了上京之後,陸無憂忙著公務和應酬——他這會守城晉升,麗妃二皇子失了聖眷,此消彼長,又炙手可熱起來。

  賀蘭瓷也忙著應付送上門來的拜帖,比之以往更是成倍增長,最驚愕的是她甚至還發現了三皇子的拜帖,內容是想請教文章。

  如今的三皇子可與當初不同,敬妃升了敬貴妃,又是距離皇后一步之遙的位置,比起大皇子的仁鈍,三皇子才名更甚。

  陸無憂道:「大抵是想拉攏拉攏我吧,我在士林裡名氣大,可以為他多博得些名聲。」

  賀蘭瓷輕嘆了口氣道:「所以都還是為了皇位嗎?不過你以前不是還挺喜歡他的?」

  陸無憂笑笑道:「因為那時候他在我面前是個好學生,非要說多喜歡,倒也談不上……儲君未立,庶子便都有希望,心思活絡也很正常。」

  陸無憂考評忙得差不多,便是朝覲面聖了,聖體欠佳,拖了些時日,才在宮中設宴面見從四面八方趕來的地方官,賀蘭瓷隨他一併入宮。

  命婦的誥封是隨著夫婿品級變動的,跟著陸無憂任命一起下來的,還有她五品宜人的誥命。

  臨出門前陸無憂才叫住她道:「有件事可能得要你幫忙,你到時候看方不方便。」

  賀蘭瓷毫不猶豫點頭。

  因為皇后不問世事,這次女眷設宴是在敬貴妃的永寧宮裡。

  賀蘭瓷遙遙望著坐在主座上溫婉淺笑,卻又隱隱透著上位後揚眉吐氣感的貴婦,有點想不起當初麗妃還是麗貴妃時她低眉順眼的神情,似乎已很遙遠,也很模糊。

  敬貴妃的神情竟有幾分和當初的麗貴妃漸漸重合。

  不過她倒是用不著擔心再被下藥了。

  賀蘭瓷想著,聽見殿門口一陣喧嘩,有太監的聲音道:「麗妃到!」

  隨著這一聲,本來還在細聲交談的女眷們都一時噤聲,好奇地朝殿門外望去,麗妃養胎不大出寢殿,這樣的熱鬧可不多見!

  賀蘭瓷也略微有一點點好奇。

  麗妃被內侍扶著走進來,面容有些憔悴,但依然妝點的十分美貌,口脂腮紅眉黛一樣不落,額間也依舊綴著那顆碩大東珠,只是比起先前雍容華貴的嬌豔,更多了幾分叫人心疼的楚楚可憐,她的腹部微微隆起,已是顯懷,正一手撫著腹部搖曳生姿地走進來。

  不等她開口,敬貴妃已先溫聲道:「麗妃妹妹既然身體不適,還是養胎要緊,便不用來了。」

  麗妃則輕輕搖了搖頭道:「妹妹身子已無礙,怎敢躲在宮中偷懶。」

  敬貴妃不為所動道:「麗妃妹妹何必逞強,若是危及皇嗣,又該如何?來人,送麗妃回去。」

  麗妃卻是眼眸一低,似是含淚,越發顯得可憐:「只是出一出殿門,都不可以嗎?」

  賀蘭瓷吃著糕點看著熱鬧,有種置身事外的看戲感。

  她對後宅爭鬥敬謝不敏,宮鬥更是,但不喜歡不代表完全不懂,此刻也能大概明白,順帝估計最近都未曾傳召麗妃,她們殿中所言,自會有人傳給順帝,這般作態應該也是給順帝看的,想讓他心疼、憐惜。

  賀蘭瓷要是個男子,可能這會都會有點於心不忍。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順帝居然真的疏遠了麗妃。

  嗯?好甜。

  她低頭一看手裡瑩潤潔白、粉光緻緻的軟糕,咬下去一口齒頰留香,想著敬貴妃宮中這糕點倒是味道不錯,而且,真的很甜,不知道待會能不能帶點回去給陸無憂。

  那邊麗妃已是暗暗垂淚,眼眶通紅,敬貴妃名門出身,顧惜顏面,不可能像小戶出身的麗妃一樣無所顧忌,當下更是溫聲勸道:「麗妃妹妹,還是要愛惜自身一點,本宮親自送你回去可好?」

  麗妃磨磨蹭蹭著,過了一會,殿門外竟真的傳出了「聖上駕到」的聲音。

  賀蘭瓷立刻把手上的糕點渣擦乾淨,認真看熱鬧。

  順帝如今的模樣比起賀蘭瓷上回見到,確實氣色差了不少,人也似一下蒼老了五六歲。

  見到他,誰知麗妃竟是當場眼淚簌簌,又撇開臉去,似乎不想讓他看到自己落淚,淒婉中透著倔強,將自己的美貌利用了十成十。

  賀蘭瓷不由心生了一點佩服。

  順帝眼見,果然也流露出了一絲憐惜,似是不忍,不過很快他渾濁的眸子裡又漸漸冷淡下來,道:「你亂跑什麼,朕不過是這些日子忙了些。哭哭啼啼像什麼樣,回寢殿吧。」

  賀蘭瓷見熱鬧看得差不多,她還有事,便趁著眾人注意力都在殿中,起身藉口出了殿門,她記性還算可以,出門前又仔細推演過,當下毫不猶豫朝著坤寧宮的方向走去。

  陸無憂是要她去送信的。

  她穿著命婦朝服,遇到內侍詢問,只道她是奉命前去,不一時賀蘭瓷便到了冷寂的宮門前,見到先前見過的那位女官,稟明自己求見皇后的來意,很快賀蘭瓷便得以進去。

  許皇后似還有些詫異。

  賀蘭瓷將信遞上,剛想離開,聽見許皇后道:「你如今過得還好嗎?」

  略有些惶恐,但賀蘭瓷還是道:「臣婦過得不能更好了。」

  「看來你夫婿確實待你不錯。」

  賀蘭瓷想了想道:「娘娘曾經問過我,若他負心薄倖了臣婦該當如何。現在臣婦只覺得,此生能遇上斯人若此,便已足夠幸運,縱使將來再起波瀾,臣婦今生亦無悔。」

  許皇后不知想起了什麼,道:「死亦無悔?」

  「無悔。」

  她說得坦然且從容堅定。

  出了坤寧宮,賀蘭瓷格外輕鬆,卻一個沒留神,聽見了一道陰惻惻的聲音。

  「——賀蘭瓷。」

  她隨即一凜,四下看看,突然想起,她上回好像就是在這地方被截住的,但今時不同往日,當初的蕭南洵聖眷正隆,無人敢攖其鋒芒,做事任意妄為,也不必擔憂,現在他若再敢做些什麼,只怕就沒那麼容易善了了——更何況她鍛煉略有小成,也沒那麼容易被他佔去便宜。

  因而賀蘭瓷緩緩轉身,沒什麼懼怕,只很平靜道:「不知殿下喚住臣婦,所謂何事?」

  蕭南洵覺得這個女人變了。

  她不怕他了。

  他曾經很希望她能如此,但現在這種平靜反倒讓他更加惱火。

  他還記得自己甦醒來,後腦鈍痛時的極度憤怒,恨不得連夜叫人去益州,把她抓回來好好折磨,他也確實派了,可惜未能成事。

  後來益州事敗,他想叫人在獄中弄死那個狀元郎,卻又被他父皇罵了,他父皇震怒道:「你這是在成全他的名聲!他要是死在詔獄裡別人會怎麼議論朕!後人會怎麼說!他就是死也不能死在詔獄裡!」

  蕭南洵覺得他在掩耳盜鈴,反正也不可能好了。

  去太廟祭祖的兩個月,他心中沉墜的憤怒與恨意反倒越演越烈,母妃哭著勸他要忍耐,說父皇仍是愛他們的,只是為了掩人耳目,才不得不如此。

  蕭南洵強迫自己相信,但回來後,父皇便絕少再召見他,反倒是經常與三皇子蕭南清一派父慈子孝和諧閒談,失勢的預感日復一日的強烈。

  就連這個同夫君一起被貶謫,從窮苦之境回來的女人,也開始不再恐懼在意他,當初那些假意的附從便更像是一場嘲諷。

  賀蘭瓷也覺得蕭南洵變了,他那種無法無天的囂張氣焰,遊刃有餘挑著她下巴的玩味,都從他身上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為怨毒、森冷的陰戾,好像當場就會對她做些什麼。

  她應該更覺得害怕的。

  但確實是不怕了。

  蕭南洵的音色仍舊如蛇般黏膩,低冷:「別以為我會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很奇怪,賀蘭瓷居然還能從他身上看出強弩之末的硬撐來:「臣婦知道了,若殿下無事,臣婦便先告辭了。」

  蕭南洵突然伸手快如閃電地朝她肩頭抓來,眼瞳底似乎泛起了一抹赤色。

  賀蘭瓷當機立斷閃身避開,躲到幾步外。

  「——這是宮裡,殿下還望三思。」

  蕭南洵更加陰惻惻地看著她:「那又如何?」

  賀蘭瓷一邊若無其事地往後退,一邊抽出袖中的簪子道:「若臣婦現在叫人,被人看到,你意欲對臣婦不軌,聖上還會像以前一樣護著殿下嗎?大殿下和三殿下可能正愁著沒法從殿下身上找到更多的錯處。」

  當初蕭南洵敢對她直接動手,聖上雖會失望,但一定會更護著蕭南洵,她下場可能不會太好,現在則不然,蕭南洵的名聲已經和麗妃一樣好不起來了。

  更何況陸無憂以前只是個尋常狀元郎,他現在名聲越大,她越安全。

  蕭南洵果然未再動手,或者說,他要對她動手,也不可能選在宮裡。

  賀蘭瓷脫身後,微微鬆了口氣,回來時殿內已只剩敬貴妃了。她又琢磨著怎麼開口讓敬貴妃的宮女給她再準備一份糕點帶回去,不料敬貴妃似是額外叮囑過,賀蘭瓷剛欲言又止,宮女便慇勤地上前來問。

  很快,賀蘭瓷便提了一大盒子的糕點,有點不好意思被領出了永寧宮。

  宴席散場,出了內廷,很快便得以出宮。

  回府馬車上,陸無憂理了理自己的官帽,隨意地問她:「還順利麼?」

  「嗯,都還挺順利的,信也送了。」賀蘭瓷把一大盒子的糕點擺在馬車桌上,略微羞恥道,「敬貴妃給的糕點,你要不要嘗嘗?」

  陸無憂也愣了愣,道:「你這是……去打劫了嗎?」

  賀蘭瓷更羞恥道:「我只是問了一句……」

  陸無憂慢慢笑起來,桃花眼也又泛起了波光:「你這麼惦記我?去赴個宴,都要給我帶糕點?」

  賀蘭瓷已經感受到他在得了便宜賣乖了,不由道:「不然呢?不帶給你,我帶給紫竹或者青葉嗎?」

  陸無憂一邊打開盒子,動手拆糕點的繩帶,一邊笑道:「想聽你說兩句好聽的,不然你乾脆再努努力,餵我吃好了,我懶得拆……」

  賀蘭瓷糾結道:「……有點肉麻。」

  陸無憂道:「都老夫老妻了,有什麼好肉麻的。」

  「……?」

  你進展也太快了吧!

  賀蘭瓷小聲道:「……我們成婚也沒那麼久。」

  陸無憂隨手拿了一塊,塞進嘴裡,被甜膩的滋味一沖,瞬間便彎起眼眸道:「我覺得都過完一輩子了,在過第二世呢……味道確實不錯,過來親一下。」

  賀蘭瓷道:「不用了!我嘗過了!」

  然而陸無憂不依不饒,他單手撐著車壁,上身前傾,姿勢相當熟練地便要低下頭來,賀蘭瓷雖然覺得肉麻,但也沒有特別像樣的抵抗之意,反正就……隨便他吧,正想著,陸無憂突然停了下來。

  他的鼻尖在她肩窩輕輕聞著什麼,一路滑到身上。

  賀蘭瓷被他弄得很癢,忍不住縮了縮身子,抬眼問道:「怎麼了?」

  陸無憂道:「你見到蕭南洵了?」

  賀蘭瓷一驚:「……???你怎麼知道!?」

  陸無憂隨口道:「他身上那個熏香味特別難聞,沾一點都受不了……幹嘛瞞我。」最後倒是有點不滿。

  賀蘭瓷道:「你也太敏銳了吧!」

  她都沒太聞到,除了特別濃烈的,畢竟她家以前從來不用。

  陸無憂挑著眸子看她道:「習武,五感就是比較靈敏。別岔開話題了。」

  賀蘭瓷感覺自己像在被盤問,只好老老實實交代了,末了,她舉起一隻手道:「我只是覺得他不是什麼很重要的人,不用特別在意,反正我也沒有再怕他了……知道錯了,下回我會說的!」

  陸無憂壓著她啟唇,上上下下地親了一會,親滿意了,才道:「好吧。」頓了頓,他又道,「我沒在吃味,只是擔心你。」

  賀蘭瓷輕喘著,奇怪道:「也沒覺得你在吃味啊。」

  隔了一會,她又道:「我沒聞到他身上的味道,我只……」

  「嗯?」

  她慢吞吞道:「你身上的味道倒是還挺好聞的。」

  說著,還抬起手指,很輕地碰了碰他。

  陸無憂被她戳著敏感的喉結,感覺到自己渾身都繃緊了,喉結在修長脖頸中間很艱難地滑動,一時無語,好一會才道:「瓷瓷,你怎麼又勾引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7 08:25 PM

第九十二章

  賀蘭瓷覺得,再循規蹈矩的人,和陸無憂待久了,也不可能一成不變。

  底線是在一步步退後。

  偶爾也想總不能讓陸無憂一直專美於前,自己也算是投桃報李,因而蹭著他的喉結時,一開始是無意,後來就變成了刻意,粉白的指尖還在他喉骨上帶了點勁的摩挲。

  看陸無憂的喉結在她指腹下輕滾。

  賀蘭瓷挑起眸光,正對上陸無憂的眼瞳,眼神一撞,似迸濺出點火花來。

  她體味到了一絲微妙的快樂,緩緩靠過去,也學著陸無憂的樣子,在他頸側那裡輕嗅著,鼻尖若有似無地觸碰,繼續慢吞吞道:「也不能算不是……」

  話音未落,已覺得天旋地轉。

  馬車無端在道路上震了一下,彷彿顛簸。

  「——賀蘭小姐。」陸無憂呼吸一陣急一陣緩,又叫回了舊日稱呼,音色低回而一字一句道,「你學壞了。」

  賀蘭瓷被他壓著,卻還忍不住笑出了聲:「陸大人,我覺得這還是得怪你。」

  ***

  回去之後,賀蘭瓷沒什麼力氣地趴在榻上,想起去問陸無憂那邊的情況。

  陸無憂思忖片刻,緩緩對她道:「我這邊沒什麼,你把在宴席上發生的一切再仔仔細細說一遍,最好每個細節每個反應都不要漏掉。」他斜睨她,「方便的話,演給我看也可以。」

  賀蘭瓷懵懵抬頭:「……嗯?」

  她現在要怎麼演。

  回過神,發現陸無憂眼尾微帶促狹,賀蘭瓷抓著他的手掌,洩憤似的用力捏了兩下:「說正經的,那我再仔細跟你說一遍。」

  陸無憂聽她說著,就這麼反客為主,有一下沒一下地玩著她五根纖長白皙的手指。

  等到賀蘭瓷講完,忍不住從他掌中抽手了,他才道:「你表姐是不是常來對你說些後宅女眷的事情,我這裡也有一樁,你想不想聽?」

  平時他好像都是迫不及待和她分享。

  賀蘭瓷側過腦袋,道:「你說。」

  陸無憂附唇到她耳邊,輕聲說了兩句。

  賀蘭瓷一開始還只覺得耳垂滾燙發癢,隨後便瞪大了眼睛,迅速爬起來道:「你確定是真的?」

  陸無憂道:「一開始還只有七八成,聽你說完差不多可以肯定了。」

  賀蘭瓷大腦劇烈震蕩,震驚地難以回神。

  陸無憂毫不意外,洋洋灑灑開始道:「本來還想著怎麼刺激才好,這倒是送上門來的。想法子戳破之後,便只等魚兒自己咬鉤了,所以說是真的有危險……」

  賀蘭瓷還是難以接受,斷斷續續道:「……可是你怎麼知道?」

  陸無憂道:「這你得問那位慕公子了。」

  賀蘭瓷又低頭思考了好一會,道:「那我們是暫時先不回去了?」

  陸無憂笑道:「來都來了,肯定是把戲唱完再走。返京述職的停留期限是三個月,姑且不急。」

  ***

  今年春夏之交的郊祀,順帝本不想去了,不料龍虎山的道士——他們居然還在被寵幸——跟聖上上諫說向天祈福甚是重要,不可荒廢,免得祖宗怪罪,便還是吩咐下去照常祭祀。

  毓德宮中,熏香味濃鬱,四周並無宮人。

  麗妃瞪著美目,望向自己的兒子,久久不可置信:「這怎麼能成,這肯定不行,洵兒你還是……」

  曾經對他人冷冰冰,對自己卻格外乖巧的兒子此刻面容上一片冷意:「母妃,你還在指望什麼,除此以外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

  「要不……」麗妃攀著兒子的手臂,輕聲道,「要不你就安心去封地,我會同你父皇說給你……」

  蕭南洵緩緩鬆開她的手,冷意更甚:「現在去封地?等到別人上位我還能有好果子吃?更何況母妃真的覺得父皇還會對我優待嗎……」

  「不會的、不會的……」她有些急切地似要辯解。

  蕭南洵面上冷意逐漸化成了一種痛苦,他按著額角,長「嘶」了一聲,冷冷道:「母妃是不肯幫兒臣?」

  麗妃一時噤聲,眼中竟流露出了哀求。

  「洵兒……」

  額頭突突在跳,連兩側的穴位都在繃著疼痛,蕭南洵只覺得那股難受勁又再度湧上來,胃裡翻江倒海,彷彿他從未走出了清泉寺,彷彿這些年的位高權重都只是錯覺。

  他語氣不自覺帶上了陰森:「母妃若是真的不願幫我,就只當從未生過我……」

  麗妃被他嚇了一跳。

  「還是母妃不相信兒臣……」

  麗妃聽見他又慢慢和緩下來的語氣,卻陡然生出一種危機感,一種,她如果再不答應,可能真的會失去這個兒子的直覺。

  「對了,韶安若是還在鬧著不肯嫁,便乾脆讓她嫁給鎮安王算了。」

  ——雖然鎮安王的年紀,已足以當蕭韶安的爹了。

  蕭南洵從毓德宮裡走出來時,只見外面天光大亮,刺得他眼睛發痛,蕭南洵按著額角,撐住一邊殿宇的扶欄,被濃鬱的熏香催發,胃裡越發翻江倒海,終於忍受不住地,吐了出來。

  「殿下——」

  「二殿下,您怎麼了?!」

  ***

  賀蘭瓷等了等,卻真在郊祀名錄上看見了她和陸無憂的名字。

  陸無憂不出意外道:「收拾收拾吧,說不準還能見到熟人呢。」

  去年郊祀的時候,她和陸無憂還未成親,兩個人在馬車上輪番被騷擾,不勝其煩,時過境遷,回想起來居然還有點好笑。

  陸無憂跟花未靈道:「你不是想見慕凌,跟我們一起去,就喬裝成你嫂子的丫鬟。」

  花未靈點完頭答應,好奇心又轉到其他地方去:「郊祀好玩嗎?」

  陸無憂道:「郊祀過後去圍獵,比較有趣一點。」

  賀蘭瓷補充:「我記得有比試,有表演,還能看熱鬧。」

  雖然她去年完全沒注意看。

  花未靈頓時來了興趣,滿懷期待也收拾起了自己的東西。

  賀蘭瓷總覺得像是他們倆帶著花未靈去郊遊。

  不過陸無憂很適時地開口了:「就是可能還有點危險,你得保護你嫂子,以及有需要麻煩你做的事情。」

  花未靈立刻拍胸脯道:「沒問題!」

  去年賀蘭瓷只是普通官家小姐不便帶侍女,此次是命婦身份,便可攜帶一些,當然比起公侯帶的數量還是少得多,最誇張的大約是幾位皇親國戚,隨行護衛都有千人。此次還有些特殊,便是一直深居簡出的皇后娘娘因太后病重,說想要去郊祀替太后祈福,也一道隨行了。

  去年的祭天流程還是由聖上自行完成,這次卻是由人攙扶,一切從簡。

  許皇后與他隔著極生疏的距離。

  賀蘭瓷站在遠處眺望,心有慼慼。

  祭天流程過後,便轉道去長雍獵苑,隊列浩浩蕩蕩,隨行禁軍有兩萬,護衛著整個隊列,來之前陸無憂跟她說過。

  「此次帶去長雍獵苑的禁軍分四支衛隊,分別護衛著蕭懷琸的寢宮、長雍行宮的東西兩側和行宮外圍,至於率軍的則分別是司禮監的彭公公,鎮安王言將軍,衛國公鄧統領和永寧侯鄭統領。」

  花未靈在馬車裡就探頭探腦,下榻至長雍行宮,住進女眷的內苑,還不住好奇:「皇宮也這麼大嗎?我剛才差點想用輕功飛起來看。」

  賀蘭瓷收拾著東西,囑咐道:「比這個還大點。你小心些,別被人撞見了。」

  兩人正聊著,便聽見敲門聲,門外站了個恭敬垂手的太監,身後跟著一隊隨從。

  太監細著聲音道:「敬貴妃娘娘有請,想召夫人進殿一敘。」

  看不出一絲問題,一點破綻。

  人也確實是宮中內侍。

  換做平時,賀蘭瓷可能不做他想,但這次已經提前知道會有事故,故而她格外平靜道:「稍等,我馬上便去。」

  太監卻依舊等在門外。

  ***

  長雍行宮內漸漸響起了兵荒馬亂之聲,嘈雜聲響將行宮的人都驚動了。

  特別是本就淺眠的順帝,他一路行車疲憊,剛歇息了一會,便被吵醒,他揉著眉心道:「人呢?怎麼回事?」

  貼身太監惶恐地跑進來道:「回稟聖上,外頭好像發生了動亂……」

  「什麼?什麼動亂?」他高聲道,「彭應,彭應人呢!」

  「彭公公他……」

  話還未說完,順帝便看見從門外陰影處走進來的蕭南洵。

  他當初最喜歡的那個兒子面色沉著道:「父皇想找彭公公,但彭公公現在正在帶人討伐造反的大皇子,可能一時趕不過來。不過兒臣擔心父皇的安危,特地前來護衛父皇。」

  蕭南洵的話音一落,順帝瞬間便明白了。

  他當即臉色一變道:「彭應他什麼時候勾結的你?」

  彭公公掌錦衣衛和東廠,是伴著順帝長大的內侍,順帝對他信賴有加,就連當初蕭南洵和自己親妹妹夜闖別人新房,差點鬧出醜事,都是他上報的,他又曾狠狠得罪過大皇子——所以順帝一直沒有懷疑過他可能會勾結自己的兒子。

  蕭南洵冷冷道:「怪就怪父皇先前總讓人以為你要傳位給兒臣,而父皇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撒手人寰了,彭公公位高權重,又不想被秋後算賬,自然要找個靠山了。」

  「你這個逆子!」順帝怒斥了一聲,只覺得氣血上湧,他連忙扶住床沿,喘著氣道,「你以為只靠著彭公公手裡那些禁軍就能成事?你也走不出這個行宮!」

  蕭南洵唇角勾起一抹陰冷的笑:「只靠彭公公當然不夠,但有父皇的詔令便能調令其他的禁軍了。只要父皇的旨意出不去這個寢殿,所有人便都會認為今夜起事的人是蕭南泊,而我是奉旨護駕,剿滅所有對父皇圖謀不軌的叛黨……等塵埃落定了,父皇便可以在這裡傳旨讓位給我。」他甚至還語帶安慰道,「父皇放心,兒臣並不想對您動手,將來等兒臣登基了之後,還是會繼續孝順您,讓您頤養天年的。」

  順帝反應過來,難以置信地看向他:「你偷了朕的兵符!不對……」

  調動禁軍的兵符就連彭公公都不知道他放在哪裡。

  但……確實有一個人可能知道。

  他脫口而出道:「麗姝!」緊接著順帝便忍不住怒氣翻湧道:「是你母妃偷的對不對?朕究竟哪裡對不起你們母子倆了?朕寵幸了你們足有十餘年,任何一個皇子后妃都沒有這般殊榮!就連你們在益州犯下那樣的重罪,朕都沒有狠心追究罪責!如今不過因為時局稍微冷遇,你們便人心不足,膽敢如此犯上作亂!」

  蕭南洵笑了一聲道:「益州的銀子不是也有用到父皇身上的麼,不然父皇何至於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麼久?更何況……」他語氣驟冷,「您真的打算讓其他人繼承皇位,和要兒臣去死有什麼區別?」

  順帝道:「朕何時說過……」

  蕭南洵語調怪異道:「父皇你何必騙兒臣,您真的會頂著朝臣非議立兒臣為儲?這話只怕您自己都不信……您想要個好名聲,怎麼會容許自己有個名聲不佳的繼任。」

  順帝確實是如此想,但這不也是他的二兒子自己沒收拾好爛攤子,豈能怪得了他!

  為君為父,他都已經仁至義盡了!

  「那你也不能……」

  「蕭南泊他憑什麼?」蕭南洵那張陰情難測的臉浮現出的表情,透出些難掩的瘋勁,笑容益發猙獰,似也益發開心,「我爛,他還不是一樣的爛,還有你喜歡的這個新兒子也好不到哪裡……」

  隨著蕭南洵的聲音,滿面驚懼的敬貴妃和三皇子蕭南清被押了進來。

  他們此次隨侍在聖上身側,一大波侍衛衝進來時,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敬貴妃看見順帝,剛開口道:「聖……」

  便被蕭南洵喝住了:「閉嘴!誰准你說話了!」

  見他已完全不顧尊卑,旁邊的太監忍不住道:「殿下……」

  還沒說完,蕭南洵似已按捺不住,他隨手抽出近旁侍衛的佩劍,一劍便劈了過去,隨著敬貴妃的一聲恐懼尖叫,鮮血飛濺上牆,剛才出聲的太監瞬間便無力倒下了。

  只是那血不光濺到了牆上,還濺到了蕭南洵身上,就連他的下頜都沾了一抹血痕,看起來格外陰森可怖。

  殿內鴉雀無聲了一瞬。

  蕭南洵握著劍笑了起來,笑聲稀稀落落,似哭似笑,卻是一種彷彿他從未有過的,極其痛快的笑容:「……原來不用忍的滋味是這樣的。」

  ***

  來之前陸無憂不光和賀蘭瓷聊了長雍行宮的佈防,還非常坦然地告訴她:「蕭南洵受刺激,可能會在郊祀對他爹蕭懷琸動手。」

  賀蘭瓷還是有些難以置信:「你確定?」

  陸無憂道:「沒有更好的機會控制他爹,順便鏟除他哥了,反正要是我肯定會挑這個時候。當然確定是因為……蕭南洵託人給龍虎山的道士送了十萬兩的白銀,一力促成郊祀,走的是東風不夜樓的賬。」

  賀蘭瓷的關注點完全不在這,心疼道:「這銀子都夠再疏通一長段河道了。」

  「沒事,他以後也沒機會浪費這個銀子了。」

  賀蘭瓷思忖道:「他一定會失敗?」

  陸無憂道:「是因為蕭南泊已經有所準備了。」

  ***

  順帝寢殿裡。

  方才順帝急火攻心,叫出了藏在寢殿內側的暗衛,怒道:「給朕殺了這個犯上作亂的逆賊!」

  顧不得還有女眷,兩方人衝殺起來。

  一陣兵刃交戈的打鬥聲後,便只餘一地的屍體,血腥味沖天。

  蕭南洵甚至沒叫人清理。

  此刻,不光受到驚嚇的敬貴妃萎頓在地,三皇子捂嘴咳嗽,還有被控制著送過來的大皇子妃,她身懷六甲,肚子比麗妃還要明顯,看見滿地血光,她臉色慘白,身子發軟,要身邊的宮女攙扶著才能站穩。

  禁衛送來消息道:「我們去大皇子的宮苑,他似已人去樓空了,因為大皇子妃一直在同大皇子說話,我們以為他一直在裡面,便未能察……」

  蕭南洵目光陰惻惻地看著那個身為他嫂子的女人。

  「還有那個懷瑾太子的後裔人也不見了,不過四皇子和五皇子都已被控制住了。」

  蕭南洵帶著大皇子妃見識了一番死屍後,才叫人扶著她去了偏殿。

  他手裡還拿著那柄滴血的長劍,血未擦,面容陰慘,語氣冷得毫無感情,蕭南洵抬劍指向大皇子妃道:「蕭南泊和我父皇是一種人,你還不清楚?他今日能把你捨下不顧你的死活,日後也能,許皇后的未來就是你的未來,而且蕭南泊他根本就不是只有你一個女人……告訴我他在哪,我可以饒你一命,否則我便說是蕭南泊喪心病狂,為了篡位,連自己阻攔自己的身懷六甲的正妻都一樣殺。」

  大皇子妃哆嗦著唇道:「你這個瘋子!你不會得逞的!」

  蕭南洵完全不壓抑自己:「對,我就是個瘋子,那又如何?今夜事已至此,也只有你死我活一個結果。他逃不出長雍行宮的。而且就算我敗了蕭南泊也不可能即位——絕對不可能。」

  「你會遺臭萬年的!」

  蕭南洵道:「成王敗寇,只要今夜我贏了,誰還在乎什麼名聲。」

  「哐當」一聲,他將手中的劍擲到大皇子妃身側。

  大皇子妃又抖了一下。

  之後是蕭南洵陰惻惻的聲音:「來人,用她的侍女給她表演一下,一個人究竟可以死得有多痛苦。」

  說罷,他轉身朝外走。

  走出去後,蕭南洵對著隨侍問出了另一個問題:「賀蘭瓷呢?」

  又把她添進郊祀的名單裡,便是因為她亦是他今夜的戰利品之一。

  「回殿下,賀蘭氏正關在邊上一處偏殿內。」

  ***

  長夜漫漫,長雍行宮上下,都燃起了燈火,皆被告知今夜是大皇子犯上作亂,意圖謀反,請文武百官諸位命婦都在住處稍安勿躁,切莫隨意外出走動,免得被當成叛黨。

  還有若有窩藏大皇子,也一併視作犯上作亂,株連九族。

  可仍舊能聽見依稀的慘叫聲。

  「那似乎是——」

  有人立刻便被摀住了嘴。

  ——似乎是當初支持大皇子的朝臣家眷的聲響。

  很快便有人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但每一處宮苑外都是手持兵刃,寒光森森的禁衛軍,毫無疑問一旦有輕舉妄動,便會招來殺身之禍。

  「還沒找到蕭南泊人嗎?」蕭南洵的聲音益發不耐,「他能跑到哪裡去……」

  正說著,有人衝過來道:「回稟二殿下,大……叛黨蕭南泊他正帶著護衛要衝殺出去,鄭統領的副將抗旨不尊,剛殺了鄭統領取而代之,說、說……似乎要與叛黨匯合。」

  蕭南泊果然還是留了一手。

  不過無妨,他依然逃不掉。

  作為正在被追殺的人,蕭南泊惇厚老實的臉上不自覺流露出些許笑意。

  只要在這裡撐下來,等上京城外三大營的大軍趕到,郊祀這兩萬的禁軍根本不足為懼,而不管他貿然找死的二弟如何掙扎,結局都已經注定了。

  從蕭南洵決定謀反的那一刻起,皇位就已經是他蕭南泊的囊中之物了。

  ***

  賀蘭瓷此刻正在回想著陸無憂跟她說的話。

  「到了長雍行宮,我會易容喬裝去找慕凌。你在內苑,如果蕭南洵沒來找你,就安心待著,如果他派人來了,你拖一會時間,裝作很不情願的樣子,然後帶著未靈一起過去。為了能控制得住,他關押你的位置一定距離蕭懷琸的寢殿不遠。」

  「如果他單獨來找你,未靈會想辦法制住他。她表面看起來只是你的丫鬟,應該不會被太過防備,屆時可以挾持著蕭南洵,到蕭懷琸的寢殿救駕,平叛的詔書一下便可。若他沒有來找你,你也安心待著,等我來救你,睏了可以先睡會。你身上我放了東西,能很快找到你。」

  賀蘭瓷心道,她心就是再大,這也不可能睡得著啊。

  陸無憂跟她說過長雍行宮的大致佈局,她被太監送過來之後,確實肯定這裡距離聖上寢殿不遠,甚至她還能聽見遠處的械鬥聲和驚叫聲,猜想那邊的局面估計不會太好。

  花未靈倒是在打瞌睡。

  賀蘭瓷來回踱了幾步,探頭張望,想確定門外的守衛,但此處毫無疑問是守備最嚴的地方,門外巡邏不斷,全是身穿鎧甲的禁衛軍。

  陸無憂雖然讓她冒了點風險,但這個風險實在太小,而且過於被動,她也覺得蕭南洵但凡有一丁點腦子都不會這時候來找她,可是這麼徒勞等著實在很沒意義……

  賀蘭瓷正在思忖間,突然聽見外面響起一個清脆的女聲,有點久違又有點熟悉,她還記得當初陸無憂演戲時的模樣,突然有了點嘗試的想法。

  她推了推花未靈,小聲道:「醒醒。」

  花未靈沒感覺到人進來,揉了揉眼睛道:「怎麼啦。」

  蕭韶安正在迷茫著,今夜發生的一切都超出了她的想像,她哥居然造反了,母妃在寢殿裡惶恐不安地低聲啜泣,她實在待不下去,想出來透氣。

  原本還有人攔著,但蕭韶安發了通脾氣,又因為她身份著實特殊,無人敢攔,最終還是讓她走了出去。

  然而她領著自己的宮女沒走多遠,突然聽見一個人叫她:「韶安公主。」

  這聲音輕輕柔柔,令人如墜夢境。

  蕭韶安先是一愣,隨後大怒:「你這個女人怎麼在這!」繼而反應過來,一定是她哥把她關在了這裡。

  然而這個女人看見她竟絲毫不怕,反而對她笑笑道:「韶安公主死到臨頭還這麼淡定,令人佩服。」

  「什麼死到臨頭,你才死到臨頭,你胡說八道什麼!」

  賀蘭瓷平靜道:「京郊三大營平叛的軍隊不日便到了,公主與二殿下此番作為,豈不是死到臨頭?」

  蕭韶安對此一無所知,她哥什麼都沒跟她說,但她知道目前的局勢至少還是向著自己親哥的,而她看見這個女人就煩,蕭韶安不由道:「你不要妖言惑眾,我現在就……」她轉頭對周圍守衛道,「我現在進去,發出什麼聲音你們都別進來。」

  說完,她便走進了關著賀蘭瓷的偏殿裡,抬手就想給賀蘭瓷一個巴掌——反正一巴掌而已,她哥也看不出來。

  然而蕭韶安的手剛抬起來,人便無聲無息地被定住了。

  須臾之間,她身後的宮女也一個兩個統統被打暈倒下。

  更遙遠處傳來的殺戮聲震天,賀蘭瓷隱約還可瞧見火光,心中默默有些擔心陸無憂,他說是去還欠的債,還完這筆,就算把慕凌援軍的人情給還了。

  花未靈坐在地上百無聊賴地戳著被她點了穴,說不出話也動彈不得的蕭韶安。

  不知道過去多久。

  一刻,兩刻,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賀蘭瓷聽見了外面打殺的聲音,她緊張地連忙抬頭,還以為是蕭南洵,一抬眼卻看見了熟悉的面容,賀蘭瓷連忙道:「結束了!?」

  陸無憂身上還帶著肅殺之氣,走進來快速道:「還沒有,快了,擔心你先過來看看。」

  賀蘭瓷道:「什麼情況?」

  陸無憂張口剛要說話,突然看見了蕭韶安,也一愣道:「你這什麼情況?」

  蕭韶安一看見陸無憂,眼睛瞪得都要有銅鑼大了,死命想要動唇。

  花未靈舉手道:「嫂子要我抓來為質的!」

  陸無憂默默道:「行,待會把她用上。」

  賀蘭瓷抓了一把陸無憂的胳膊道:「到底情況如何?」

  陸無憂言簡意賅道:「衛國公一早便已應下,我去策反了鎮安王。蕭南洵今夜應該是不能成事了,但蕭南泊也重傷了,現下蕭南洵正狼狽地逃至蕭懷琸寢宮,大概是想最後魚死網破一把了。」

  「慕凌呢?」

  「帶兵平叛呢,他臉挺好用的。」

  花未靈已經無聊了一個晚上了,連忙道:「打架嗎?那我能去嗎?」

  陸無憂看了她一眼道:「想去就去吧。」

  說完,陸無憂也朝外走,賀蘭瓷跟在他旁邊道:「那我們現在去哪?」

  「蕭懷琸寢宮。」陸無憂把她拉近了一點道,「你離我近點,今晚也是太熱鬧了些。」

  ***

  順帝被關在寢宮裡,按著幾欲吐血的心口努力平復心緒,先前嚇得癱軟的敬貴妃也已經恢復鎮定,正捧著丹藥餵給他。

  四周的屍首被抬了下去,禁軍也退了出去,只剩下一些瑟瑟發抖的太監。

  畢竟蕭南洵還在等他下詔書讓位,不會把人往死裡逼。

  然而當兵荒馬亂的聲響再度襲來時,順帝抬眼,發現他的兒子已經完全失去了理智,頭髮蓬亂,眼睛赤紅,手裡提著長劍衝了進來。

  敬貴妃一驚身子側歪,從床榻邊滑落下。

  蕭南洵看也不看,抬起一腳便將她踹開,敬貴妃痛呼一聲趴在地上,三皇子蕭南清連忙來扶她,然而蕭南洵陰森的目光掃過蕭南清那張清正的臉,想起他是如何被順帝誇讚的,一股無名怒火起。

  順帝還沒來得及怒斥他的暴行,就見蕭南洵一劍刺過去,紮在了正扶著自己母妃,毫無防備的蕭南清的心口上。

  之後便是敬貴妃一聲慘絕人寰的叫聲:「清兒!清兒!」她抱著蕭南清驟然失去力量的身體,也瞬間瀕臨崩潰。

  順帝也忍不住道:「蕭南洵!你這個畜生!」

  蕭南洵卻沖著順帝一笑,是那副徹底扭曲了的笑容:「我都手足相殘一晚上了,父皇你才來罵我,是不是遲了點?」

  他開始神經質地轉著腦袋四處尋找,狀若瘋癲:「我還有兩個弟弟是不是……都殺了的話,父皇你就沒有其他繼承人了吧,也不可能再生一個出來了,是不是就只能選我了……」

  「……你大哥他也被你殺了?」

  「我哪有大哥,我沒有大哥,他憑什麼做我大哥?」蕭南洵口中的話語越發顛三倒四,「我殺了他,我肯定會殺了他,我早該殺了他,我怎麼能容忍他活到現在……他在心裡嘲笑了我多久?」

  他四處揮舞著長劍,殿內是此起彼伏的慘叫聲。

  「住手!蕭南洵!住手!」

  他抬腿又踹開了一個,剛想再補一刀,就聽見一道驚恐的女聲響起:「洵兒!」

  麗妃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門口,看著眼前的慘景和瘋瘋癲癲的蕭南洵,她身子搖搖晃晃,似乎也要崩潰的樣子。

  蕭南洵聞聲,身體一僵,竟停下了動作。

  麗妃挺著肚子,推開攙扶著她的宮女,踉踉蹌蹌地走了進來,她似乎想要接近蕭南洵,卻又不敢,面色慘白地道:「怎麼會這樣……你冷靜一下洵兒。」

  見蕭南洵慢慢沉靜下來,她伸手小心去拽扯他的衣袖。

  不料蕭南洵一下躲開了。

  他望向她的目光充滿了陰鬱不堪的痛苦。

  麗妃心尖一顫,一種令人惶恐的不祥之感浮上心頭。

  他……他知道了什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7 08:45 PM

第九十三章

  帝王下榻行宮的奢靡寢殿裡,沉香木還在香爐中灼燒著,散發出幽深靜謐的木質熏香,濃鬱彌久,卻依舊無法遮掩住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順帝看見麗妃如今的模樣時,先是不忍,但很快又燃起了憤怒。

  ——她養出來的好兒子!

  早知如此當初他就不該如此寵幸他們母子,才會致使慾念膨脹,一著不慎,竟反噬了他自身。

  如今三皇子蕭南清被他刺死,大皇子蕭南泊又不知死生,蕭南洵瘋癲若狂,顯然外面的局面也已不受他控制,今夜之後,這宮闈之內,大雍這百年基業,也不知該何去何從……

  夤夜寒涼,他竟感覺到了一種莫名淒涼。

  順帝連聲咳嗽著,侍奉的貼身小太監只能趁著蕭南洵不注意悄悄爬到床邊,道:「聖上,保重龍體啊……」卻又小心翼翼望向正在和麗妃對峙的蕭南洵,生怕他一個衝動就弒君弒父。

  燭火照映著的帝王的掌心中,一抹血色清晰宛然。

  殿內敬貴妃哽咽不止的淒慘哭聲尚未止歇。

  兩行清淚亦順著麗妃仍顯得嬌美動人的面龐流下,她看起來哀慟悲絕至極,叫人不由心生憐惜。

  麗妃顫抖著道:「……洵兒,不要再殺人了好不好?」

  蕭南洵的長髮散了,金冠倒了,就連袍服上原本戴著翡翠銀鏈也被扯掉了,看起來狼狽不堪極了。

  這絕不是勝利者的姿態。

  麗妃竭力穩住自己的聲音:「你把劍放下,向你父皇認個錯,說你只是被逼急了,一時迷了心竅,你從未想過真的要違逆君父……」

  勸住了他,興許、興許她再伏低做小,念著舊情,還能保住他一條性命,哪怕貶為庶人一輩子幽禁,也至少能活下來。

  她還不知自己盜取兵符的事已被順帝知曉。

  蕭南洵聞聲,未答應,緊握的長劍也沒有絲毫鬆開的意思,只是仍用那種痛苦陰鬱的眼神看著她,視線下移,死死盯向她隆起的腹部,彷彿想在那裡捅上一刀。

  麗妃心尖又是一顫,她動了動唇,卻先聽見了蕭南洵的聲音,他恨聲道:「……為什麼?」

  她模棱兩可道:「母妃只是想要活下去,想要你活下去……」

  麗妃聲音顫得更厲害,幾不成言,她似想要解釋,可臨到頭又開不了口,更不知他知道了多少,恐懼感一陣陣湧上來,她也不敢去看順帝,只想扭頭離開這間寢殿。

  可她不能,這畢竟是她唯一的兒子。

  蕭南洵一字一句,陰森森道:「可兒臣很想死啊。」

  只要一想到,她和誰做過什麼,那種令人作嘔想要吐的感覺又浮現出來,他是真的恨不得一劍紮向她的肚子,可這是他的母妃,他下不了手,厭惡感卻似附骨之疽,反復折磨著他。

  他還記得自己剛得知那個消息時,在寢殿裡吐得胃腔發酸,殺人抑或毀滅的念頭都有。

  一夜之間,他彷彿還是那個被人嘲諷是野種的喪家之犬。

  「好噁心,怎麼會這麼噁心。」蕭南洵的聲音提了起來,猩紅色爬上了他的眼瞳,「母妃,你說,我們為什麼沒有乾脆一起死在清泉寺裡。」

  麗妃按著自己的肚子,感覺到懼怕,她無聲地退了一步。

  「你在說什麼……」

  殿外又響起了兵馬聲。

  「臣護駕來遲,還望聖上恕罪……逆賊蕭南洵還不快速速束手就擒!」

  緊接著是一道尖銳的女聲:「哥!哥!救我!」

  蕭韶安被人押著送進來,滿臉恐懼。

  麗妃臉色一變,轉頭急道:「韶安……你們別傷害她,她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順帝聞聲,抬眼看去,終於順了口氣,掩著唇對剛進來的鎮安王道:「外面情況如何?」

  鎮安王世代與皇族通婚,多年固守京畿,只聽命於皇令,他當即便沉聲道:「多虧有人識破了矯詔,也是臣過於輕信,如今叛軍已被鎮壓,聖上自可放心……大殿下身受重傷,與南沐殿下也正在趕來的路上。逆賊蕭南洵你已是窮途末路,莫要再負隅頑抗了。」

  似乎已經塵埃落定了。

  順帝和麗妃聽見大皇子蕭南泊尚且生還,都表情微微一鬆。

  唯有蕭南洵聽見此事,卻是面色大變,那抹癲狂瞬間又回到了他的臉上,殿內殺的殺,傷的傷,他一腳踩上一具新鮮的宮人屍身,突然返身走回到了順帝龍榻旁。

  蕭南洵道:「滾開!」他一劍砍開了順帝面前護著的小太監。

  其他人立刻連聲開口。

  「蕭南洵!你要幹什麼!」

  「洵兒,不要!」

  「快住手!」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他會弒君,或者挾持聖上的時候,蕭南洵只是在順帝面前停下,然後臉上惡意的笑容冰冷綻開。

  他站在瞳孔震顫,握著身側寶劍的順帝面前,低聲開口,宛若鬼魅低語。

  「父皇,還有件事你似乎一直都不知道,你病的這麼重,服了這麼多藥,怎麼還能讓我母妃懷孕呢,她肚子裡的孩子其實是——」

  ***

  殿外,賀蘭瓷搓著手,晚上多少還是有點冷。

  陸無憂伸手握住她的腕,一點點熱意渡過去。

  賀蘭瓷連忙抽手,斤斤計較道:「你累了一個晚上了,不用了。」

  陸無憂道:「跟守城比起來,這不是輕鬆愜意的多。」

  賀蘭瓷:「……」

  這能用輕鬆愜意來形容嗎?

  順帝寢殿裡的狀況想必十分淒慘,外臣自然是知道的越少越好,所以他們倆都沒有進去的打算,只留在外面隨機應變。

  不一時,賀蘭瓷看見了帶兵走來的慕凌。

  ——或者現在應該叫他蕭南沐。

  不得不說,人靠衣裝,他雖還是那副溫潤略帶點清冷的容貌,但此刻一身金尊玉貴的皇族打扮,還周身竟真顯出了幾分貴不可言的貴胄之氣,像天生的皇子皇孫。

  他看了一眼陸無憂,點了點頭,邁步進去。

  花未靈輕快地躍過來道:「哥、嫂子,還好嗎?」

  又過了一會,來的是被人攙扶著面色蒼白的大皇子蕭南泊,他也跟著進去了。

  賀蘭瓷心中嘆息了一會,想起了先前陸無憂跟她說的那件極為令人震驚的事情,不由低聲道:「麗妃,究竟為什麼……」

  陸無憂也壓低聲音道:「我不是跟你說過,他養在城外的嬌妾,模樣也……他跟蕭懷琸倒是驚人的一致。至於麗妃,我猜想大抵是怕了,失寵的日子應該不太好過,而蕭南泊又是……」

  花未靈探頭過來,好奇道:「嗯?你們在聊什麼呢?」

  ***

  殿內。

  「洵兒,你不要胡說!洵兒——」

  麗妃是真的怕了,身子抖得像風中的弱柳,她隱約知道蕭南洵想要說什麼,但卻已經無法阻止了,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說出口。

  順帝在聽完蕭南洵的話之後,整個人呆怔了片刻後,勃然大怒道:「你敢騙朕!」

  蕭南洵卻是大笑出聲,笑得淒厲似鬼,又滿是痛苦:「事到如今,兒臣還有什麼可騙你的,這就是你的好兒子,你的好……」

  順帝胸口劇烈起伏,在一陣猛烈地咳嗽中,他猛地吐出一口血來。

  「麗姝……」

  他叫她的名字,陰沉沉的。

  「你給朕過來……」

  麗妃卻是咬住唇,搖著頭,一步步的往後退去。

  她轉身,卻恰巧撞見了剛進殿內的蕭南泊,他看起來受了重傷,但還活著,他是順帝長得最像的兒子,一副老實和善的眉眼,乍一看去,甚至不經意會覺得是順帝年輕時。

  兩人視線相撞,麗妃有些難堪地迅速移開目光,不敢與他對視。

  確實是極其難堪。

  她臉上火辣辣地燙,下意識又攏了一下自己的腹部。

  誰也沒想到,這個時候,看起來病體沉痾的順帝竟是從榻上走了下來,他這一生最愛面子,但這一刻,他連自己的面子都不想要了。

  他拔出了自己貼身放著的長劍,一把指向了麗妃,厲聲道:「麗姝,你告訴朕,你肚子裡的孩子,究竟是誰的?」

  此言一出,殿內噤若寒蟬。

  麗妃顫著聲音道:「除了聖上,還能是誰的?」

  蕭南洵撐著龍榻的床柱,一邊咳嗽,一邊發出乾嘔的聲音。

  蕭南泊見勢不妙,已經想離開了。

  順帝又大喝一聲道:「不准走!攔住他!蕭南泊今夜亦是叛黨!」

  鎮安王當即便叫人攔住了蕭南泊的去路。

  順帝緩緩走到麗妃面前,咆哮著道:「你告訴朕!到底是誰的!」

  他瞭解他的二兒子,蕭南洵或許做得出造反的事情,卻做不出用自己的母妃來構陷大皇子,他從幼時就最護著他母親,然而今夜他卻連看她都想吐。

  麗妃哭著軟倒在順帝面前。

  「臣妾、臣妾……」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嬌軀顫顫,越發惹人憐惜。

  「朕就說,你為什麼突然……」

  他久病之軀,對敦倫之事興致不高,她卻突然主動誘他,手段盡出,非要成事,後宮裡已久無動靜,他不是沒有懷疑過,但到底相信她,相信他們多年的情分。

  在清泉寺,他也不是沒有找人監視過她,她確實潔身自好,只與他親近,第一次和之後的無數次,都給了他。

  「……你竟敢背叛朕。」

  說話間,他急怒交加,傷心與失望都湧了上來,又是一口血從順帝口中噴了出來:「賤人!賤人!不止盜走了朕的兵符,還敢背叛朕!違背倫常,和朕的、朕的……」

  麗妃惶恐與恐懼到了極點,她支撐著爬起來,四處張望著,她的兒子還在乾嘔著,她又望向了蕭南泊。

  「救我——」

  這怎麼能怪得了她。

  是順帝先違背諾言,他說會寵愛她一輩子,可他分明已經沒那麼愛她,而且他死了之後,如果洵兒不能即位,她又該怎麼辦?

  她是知道蕭南泊對她有意的。

  他總用那樣的眼神看她,和當年順帝在清泉寺看她的眼神一模一樣,她怎麼會不明白,在擔憂與懼怕之下,她想,她得需要一個新的,一個能護得住她的人。

  她才留了一些暗示,然後半推半就著被他……

  蕭南泊也確實承諾,他若能即位,她會與她的母妃,並立為東西太后,她的一子一女也會富貴照舊。

  恐懼感促使著麗妃也顧不得當下局面,逃到了蕭南泊的身後,攀住了他的胳膊。

  這一幕令得所有人都不敢說話,就連蕭韶安都呆怔著,彷彿變成了一塊木頭。

  順帝已是氣得快要背過氣去。

  「拿下他們……快點給我……」

  他搖晃著快要栽倒。

  「聖上……」

  「聖上小心啊……」

  蕭南洵從乾嘔中抬起頭顱,瘋癲的目光讓他看起來陰鬱又瘆人,如果說剛才他還能忍著,眼前的畫面讓他恨不得將一切都毀滅。

  他慢慢朝著麗妃走了過去。

  「母妃……」

  他不明白,從當年在清泉寺他就不明白,她為什麼非得……但後來蕭南洵漸漸說服自己,這是對的,盡管一開始被人看不起,但他們很快便擁有了旁人一輩子難以企及的榮華富貴,他也將當初嘲諷過他的人全部清除乾淨。

  他迷戀著那些漂亮的、精緻的東西,就好像擁有了,自己也變得尊貴了。

  然而事實卻是,無論過去多久,他始終難以忘卻,仍覺得自己骯髒不堪。

  他以為所有的女人,都像他母妃一樣,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卻有女人絲毫不在意這些榮華富貴,不想著攀附他,一次又一次拒絕,寧可跟著旁人吃苦都不願意從了他,而他的母妃卻……

  他明明那麼厭惡蕭南泊。

  從清泉寺回來就開始厭惡他,他看不起他是苟合而生的野種,他也看不起他的虛偽做作。

  她就不覺得噁心嗎?

  「你就這麼賤嗎?」蕭南洵終於難以抑制地說了出口,他目光幽冷地望向麗妃,又想吐了,「離了男人給的富貴,不能活嗎?我噁心得……」

  「啪」一巴掌扇在了蕭南洵的臉上,打得他側過臉去。

  麗妃回過神來,已經舉起來手,隨後她掩住面,心尖抽痛,泣不成聲。

  ***

  陸無憂揉著賀蘭瓷的耳垂道:「別想了,人各有志,想不明白的。」

  賀蘭瓷被他揉得發癢,躲開一點道:「好吧。那今晚到底會如何收場……」

  陸無憂道:「別急,彭公公被拿下之後,行宮裡的封鎖維持不下去,皇后娘娘應該馬上就過來了……」

  賀蘭瓷不由道:「所以你之前讓我送信是因為……」

  陸無憂點頭道:「幫慕凌牽了個線,我對他可真是仁至義盡。蕭南洵事敗,今晚之後蕭南泊儲君之位再無懸念,但他一定不會願意讓蕭南泊即位,所以必然會在蕭懷琸面前點破此事,蕭懷琸能不能撐過這種打擊都不好說,到時候一定需要一個能主持大局的人,那麼皇后娘娘便是最好的人選——她和衛國公和解了。」

  今夜風雲變幻,夜黑得深沉,只有火光與燈影不滅。

  此刻,賀蘭瓷抬頭望去,天空中雲霧漸漸飄散,倒能看見半輪皎潔溫柔的明月,灑下清澈月色。

  花未靈正在旁邊打瞌睡,見狀也抬起了腦袋,看著月亮,似忽然想起什麼:「哦對,剛才慕凌跟我說,說他其實也沒這麼弱,還說自己其實很聰明,不比我哥笨。」

  陸無憂輕笑一聲,就是怎麼聽怎麼嘲諷。

  賀蘭瓷沒管他,追問道:「然後呢?」

  花未靈托著下巴道:「然後就說了一堆有的沒的,我也沒太弄明白他非得跟我說幹嘛,總之就是,要是我真的想讓他做個好皇帝,他就去做。那個……」她戳戳陸無憂,道,「哥,他有希望嗎?」

  三人正先聊著,真看見了許皇后坐在鳳輦上,身著真紅大袖衣,頭戴燕居冠出現了在殿門外。

  ***

  順帝已是暈厥了過去,連忙有人傳召御醫,但如今行宮上下一片混亂,御醫還不知何時能到。

  誰也沒想到,久居深宮的皇后娘娘會出現在這裡。

  就算再怎麼帝后感情淡薄,皇后娘娘也是這行宮中目前除了聖上,最尊貴的人。

  她進來後不久,衛國公也帶著人來了。

  皇后娘娘問詢,自有人把剛才發生的一切告知。

  她的目光掃過仍然伏在地上哭泣的敬貴妃,她眼中彷彿只剩下蕭南清的屍身,又掃過了面色慘白,花容失色,已然崩潰地歪倒在地上的麗妃,和旁邊看起來宛若瘋子的蕭南洵。

  他此刻正在瘋了似的大笑:「母妃,這就是你看上的人嗎?」

  蕭南泊還算淡定,只因為重傷面色有些難看,在麗妃躲到他身後不久,他撤開了身——

  對,他很快撤開了身。

  隨後蕭南泊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惇厚的面容還流露出些迷茫道:「麗妃娘娘為何此時還要構陷於我?二弟今晚殺我不成,竟還要這般污衊……陷我於不忠不孝不義。」

  他說得坦坦蕩蕩,一派光明磊落。

  然而許皇后卻笑了。

  「把人帶上來。」

  事已至此,麗妃也沒有什麼更多的反應了,唯獨蕭南泊面色微微變了變。

  帶上來的是個宮女,麗妃的宮女。

  他們數次相會,都是這位宮女引的路,走得是宮中的密道。

  許皇后把外人屏退,包括同樣萎頓在地的蕭韶安。

  跪在地上宮女磕磕絆絆地說著駭人聽聞的宮闈秘史,包括次數,時辰,事後又是如何遮掩。

  蕭南泊義正辭嚴道:「麗妃娘娘為了構陷兒臣,竟做到如此地步。」

  許皇后則轉頭對她多年恨之入骨,但此刻卻只覺得好笑的女人道:「麗妃,你莫不是指望他若登位還能護得住你吧。此番謀逆,你又做出此等醜事,你和你的一兒一女都難逃一死,他卻能繼續榮華富貴,你不會覺得不甘嗎?讓這樣的男人踏著你的屍骨登位……」

  蕭南泊出聲打斷道:「皇后娘娘!」

  許皇后冷冷看著他,就像是看著年輕的蕭懷琸:「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來人,把他押下去。」

  蕭南泊原本還未曾擔心。

  縱使許皇后來了,她也需要一個皇位繼任者,蕭南洵是已經徹底無望了,他卻還可以商量,蕭南泊自己的母妃軟弱可欺,他不介意尊許皇后為母后,讓她做太后。

  但誰料許皇后竟一點機會也不給。

  蕭南泊看著許皇后,又看著一直未曾退出去,正神色悠然站著的慕凌——或者說蕭南沐,隱約之間明白了什麼,電光之火之間他道:「父皇不可能允許的!」

  他像瞭解自己一樣,瞭解著他的父皇。

  他嫉妒著獲得了父皇全部寵愛的蕭南洵,他的父皇也一定嫉妒著懷瑾太子。

  許皇后卻看著他,燦然一笑道:「本宮知道,所以才更要如此,懷瑾太子可比你父皇配得上多了。」

  她拖著皇后冠服長長逶迤在地裙擺,一步步走到順帝的床榻前,手指輕輕觸碰著這個她愛過也恨過的男子,如今他蒼老得好像隨時會離開這個塵世。

  事到如今,她竟也不覺得有多痛快。

  她的青春和時光,都已經不可能再回來了,甚至於夭折的女兒,和她即將成型卻被下藥打掉的兒子——那時她尚不知他根本不敢要她的孩子——都永遠不可能再回來了。

  那她不也該讓他的子孫滅絕嗎?

  她當然知道他嫉妒懷瑾太子,更知道他對他的兒子做過什麼,所以讓他最不想登位的人登位,這天下沒有比這更好的選擇了。

  ***

  「——聖上,聖上駕崩了!」

  這是剛剛獲得自由的文武百官第一個聽到的消息。

  沒等眾人慶幸,便有官員跪在地上哭了起來,緊接著還有人追問:「到底發生了什麼!」

  「怎麼回事……」

  沒過多久便有太監過來傳旨。

  今夜二皇子蕭南洵夥同彭公公、麗妃矯詔謀逆,還殺了三皇子,大皇子蕭南泊趁機犯上作亂,意圖刺殺聖上,聖上彌留之際對皇子皇孫大感失望,於是決定傳位給今夜帶兵平叛的懷瑾太子之子蕭南沐。

  有聖上的璽印,亦有皇后的鳳印。

  衛國公、鎮安王皆可為證,潯陽長公主似仍有異議,不過皇后親自去尋她聊過之後,她便也不再說什麼。

  無人料到,這一夜的驚心動魄,大雍竟會整個變了天。

  聽見這旨意,賀蘭瓷先是一愣,又有些恍惚,雖然早知道順帝身體不佳,遲早會退位,也跟陸無憂說過那麼多次離經叛道的話,可真到了這一天,還是覺得難以置信。

  先前在他們府上蹭吃蹭住了這麼久,還被陸無憂百般陰陽怪氣的慕凌要做皇帝了?

  只是,她仍有些不解:「你怎麼策反鎮安王的?」

  陸無憂指了指自己的嘴巴道:「用這裡,你要嘗嘗嗎?」

  賀蘭瓷薄怒道:「你正經點!」

  陸無憂笑道:「實話實說嘛。不過說來還有件事很巧。把阿歸撿回來沒幾天我就發現他肩膀上有個胎記,很特殊,我覺得像,但又不敢確定,問過他,他也確實自幼無父,母親死在北狄人手裡。我便照著他的肩膀把胎記畫下來,還特地去他以前住的地方搜過,找到了些東西。今次我去問過鎮安王,他跟我確認過,阿歸有很大的概率真的是他遺失的獨子——當然這件事也對我勸服他,多少起了點幫助。」

  賀蘭瓷震驚:「……???什麼時候的事,你怎麼都不告訴我!」

  陸無憂道:「怕萬一不是,你空歡喜一場。」

  「我空歡喜什麼?」

  「咱們兒子將來出息大得很呢。」

  賀蘭瓷無語了一會道:「那不是還有個周寧安嗎?」

  陸無憂道:「這個已是可以捨棄了,回頭再換一個吧。」

  兩人往前走著,卻恰巧碰見皇后的鳳駕。

  正要避道行禮,許皇后已從鳳輦上下來了,她靜靜看著賀蘭瓷,視線又從她身上移到了陸無憂身上,半晌突然笑道:「本宮還是第一次見名動天下的陸六元。」

  陸無憂客客氣氣行禮道:「皇后娘娘過譽了,臣惶恐。」

  ——雖然許皇后應該很快就能做許太后了,但畢竟還要等禮部正式的儀式。

  許皇后笑得很和氣:「你夫人對你死心塌地,你可莫要負心薄倖了才是。」

  賀蘭瓷微覺羞恥:「……」

  陸無憂等許皇后走遠,才慢吞吞道:「要不你來跟我說說,你又怎麼對我死心塌地了?」

  賀蘭瓷臉頰微燙道:「……沒什麼,別問了。」

  陸無憂略微不滿道:「你怎麼每次都在別人面前對我這麼情深義重,你就不能當面說一次嗎?」

  賀蘭瓷小聲道:「我又不是沒說過。」

  陸無憂道側頭道:「什麼時候的事情?」

  賀蘭瓷回想道:「就……你守城的時候。」

  陸無憂也回憶起那句「那就一起死好了」,他細品了一會道:「你就不能換一句什麼『夫君,不管發生什麼,我都一定會跟你同生共死,此生不渝』之類的。」

  賀蘭瓷頭都大了,忍不住道:「你好麻煩啊。」

  陸無憂斜眼看她道:「誰讓你又遲鈍,又敷衍,學壞也學得這麼慢。」

  賀蘭瓷:「……?」

  兩人走了一路,都沒人提到倒黴的蕭南洵。

  大抵也是覺得確實煞風景。

  曾幾何時這個人還是壓在兩人身上的一座大山,甚至於賀蘭瓷當初還由於夢境的緣故,一見他就心生恐懼,後來和陸無憂成親後,也時時覺得可能會因為他,兩人被迫和離,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

  現在想起來是真的宛若隔世。

  陸無憂送賀蘭瓷回去,又囑咐了幾句才離開。

  ***

  此時的蕭南洵已經被關進了長雍行宮的地牢裡,與麗妃和蕭南泊都是單獨關押。

  畢竟是皇室宗親,即便要處死,也沒那麼輕易。

  他的瘋勁已經發完了,頭髮散亂,曾經華貴的衣服上血跡未消,髒污一片,再不負以往的志得意滿,蕭南洵垂著頭坐在牢中,沉寂無聲,彷彿所有生念都從他身體裡消失。

  他靜默著,聽見了地牢裡遙遙傳來腳步聲。

  有人走了進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7 09:01 PM

第九十四章

  陸無憂即將步入地牢的時候,剛好看見一道女子的身影從裡面匆匆出來。

  他眼力和記憶絕佳,能認得出,是當初和蕭南洵曾有過婚約的安定伯小姐,不知費了多少勁才得以進來——離了長雍行宮,再想見到蕭南洵就更難了——她抖著肩膀,看起來瘦弱極了。

  只晃了一眼,陸無憂便邁步下去了。

  此處地牢關的是皇親國戚等要犯,並不怎麼幽冷潮濕,甚至看起來只像個偏僻宮室,然而坐在那裡的人卻著實狼狽。

  蕭南洵也看見了陸無憂。

  他換了身潔淨衣衫,淺色的常服將這位年輕俊逸的狀元郎襯得不染塵俗,清雅不凡,甚至他唇畔還含著笑,彷彿只是個徒會招惹少女思慕的翩然公子。

  與如今的蕭南洵對比起來,反差尤其鮮明。

  一門之隔,一個狼狽如喪家之犬,一個高潔如皎皎明月。

  ——蕭南洵一直以來都不曾將他放在眼裡過。

  以他來看,兩人身份天淵之別,他但凡不顧忌些,動動手指就能碾死他。

  然而回想起來,他也不是沒有派人刺殺過他,沒有為難、陷害過他,而這個人重傷過,下獄過,貶謫過,在地方上還被打壓過,竟仍舊如許頑強。

  難怪他父皇一度叫他不要去動他。

  蕭南洵低著嗓子,壓出一聲冷笑來。

  卻聽陸無憂道:「看起來那位小姐來看你,也沒給你帶來什麼變化。」

  蕭南洵沉默著沒有說話。

  「我還以為你會後悔呢,畢竟她好像是真的對你有意,你若不是那麼狼心狗肺,好心好意同她相處,說不定不至於落得這麼病入膏肓,看起來甚至有點可憐。」

  蕭南洵冷森森道:「用不著你來可憐。」

  陸無憂慢悠悠笑道:「我也不是來可憐你的,你咎由自取罷了。我只是來表達一下感謝,沒有你的苦心籌謀,我說不準現在還未娶妻呢……」

  蕭南洵看見他拾階而下,笑容越深。

  「——沒娶之前,我確實沒料到,成婚是件這麼快樂的事情。」

  此人素來溫文,日講時也是謙遜有禮,哪怕蕭南洵百般找茬得罪,他都不曾動怒,依舊好聲好氣,可現在字字句句都透著一股讓人想掐死他的衝動。

  一步步走至近前,陸無憂挑起眼眸,俯視著蕭南洵,面帶微笑,語氣同樣冷森森道:「不過還是希望二殿下,下輩子,別再惦記別人的夫人了。」

  ***

  京郊三大營救駕的大軍姍姍來遲,但叛黨也已被全數殲滅乾淨。

  事情鬧得這般大,長雍獵苑的圍獵自然是沒法再辦下去了。

  太醫院忙得腳丫朝天,驚魂未定的朝臣們也盼著能早點回去,更何況順帝駕崩,新帝繼位,不論是國喪,還是繼位大典都有一大堆事務需要忙。

  賀蘭瓷想,唯一遺憾的可能是花未靈。

  她真心實意在等著圍獵,被告知即刻就要返京了,還有些失望,嘟囔道:「我們武林鬧得再大,問劍大會都會照常辦呢。」

  賀蘭瓷只好安慰她道:「下次有機會的。」

  她跟著返京的長隊,回了上京,才又見到陸無憂,他風塵僕僕,也似忙得腳不沾地。

  賀蘭瓷撿重點問:「有變故嗎?」

  陸無憂道:「沒什麼,無非是些雜事。舊日與東宮沾親帶故的現下都來拜見,慕凌疲於應付,叫我過去幫忙。」

  ——確實,陸無憂對上京朝臣可謂如數家珍。

  他們在長雍行宮趁機奪權奪得乾脆,但慕凌在朝中根基不深,想要真正掌握權柄,估計還得要一番清洗。

  「那你……」

  「再留一陣子吧。」

  賀蘭瓷琢磨著道:「那我果然還得叫青葉再去買些東西,天氣要轉暖了,舊衣服也得翻出來曬曬,免得放久了有黴味,之前連著下雨我都沒顧得上,還有……」

  陸無憂隨口道:「乾脆買新的吧。」

  賀蘭瓷瞪他道:「那麼多衣服呢,你好浪費。」

  陸無憂有些無奈道:「都過去一年了,你總得添點新的吧。」

  賀蘭瓷回憶著她過去的人生,道:「我一般是穿舊了才會再買。」她甚至開始舉例,「我爹的官服上還有縫補呢。」

  陸無憂笑道:「我官服上不是也有你的縫補。」

  「……」

  賀蘭瓷想起來她當初給陸無憂縫的那個慘不忍睹的官服,臉上微臊。

  在隨原府太忙,光是每天保持看書和鍛煉就已經拼盡全力了,繡活是真的許久沒練,說不準現在還退步了——說到底她也確實不是很有興趣。

  賀蘭瓷糾結著道:「我會再練的。」

  「不用了。」陸無憂打斷她,從懷裡取出一個荷包來,上面一團黑線,赫然是成婚前她送給陸無憂的那個,「我覺得這樣已經挺好的,用不著特地去練。」

  賀蘭瓷忍了忍,沒忍住,伸手去奪:「太醜了,你趕緊還給我!」

  陸無憂抬高了胳膊,她也顧不得形象,墊著腳尖,蹦跳著去搆,陸無憂跟故意似的,巍然不動,唇角還掛著笑,衣袖沿著他的手臂滑落,賀蘭瓷只好彷彿勾樹枝一般,努力抱著他的胳膊往下拽。

  沒一會她就意識到,這件事很幼稚。

  很傻。

  陸無憂在逗她玩。

  她冷靜了一下,捏著陸無憂的胳膊道:「你給不給我?」

  陸無憂抑制不住地笑了一聲道:「送出去的東西,你怎麼還想要回來的。」

  似乎是這個道理,但是……

  賀蘭瓷掙扎道:「我不是又送給你一個了!」

  陸無憂拖著聲音道:「總共就兩個,我自己還捨不得呢。你怎麼越來越小氣了,還越來越霸道了……」他用另一隻手捏著她的小臉,但言語間卻滿是笑意。

  好像只是看著她,就忍不住想要笑起來。

  賀蘭瓷被他捏的臉頰微鼓道:「我還可以再繡……可以再送……」

  「那也不用。」陸無憂稍微正經了一點神色道,「早就想跟你說了,雖然勤學是件好事,但是也得考慮你每日的閒暇有限,總不可能什麼都去學,不如去學點、做點你自己喜歡的……女紅你不擅長,也不喜歡,可以不去學。」

  賀蘭瓷下意識道:「但是……」又微微一怔。

  她雖然不喜歡,但還是會去學,因為這是常理下女子所必須要會的。

  這樣的念頭只一過,又頓住。

  她和陸無憂在一起這麼久,不合常理的事情好像做得更多。

  「……別人家的夫人都會。」

  陸無憂輕聲道:「跟別人比幹什麼,在我這裡,你已經是個非常、非常好的夫人了。」

  被這麼直白地誇,賀蘭瓷些微有些不好意思。

  緊接著便聽見陸無憂又微低了聲音道:「不過鍛煉還是很有必要的,免得沒渡幾回呢,就又眼淚滂沱一副氣力全無的模樣,跟我討饒。」

  賀蘭瓷:「……!」

  捏著她臉蛋的手緩緩滑到下頜,在她精巧的下巴處用指尖輕挑著摩挲。

  「瓷瓷。」陸無憂的音色若蠱惑,「想盡興一回,其實還挺不容易的呢。」

  賀蘭瓷的臉微微發燙,她抓住陸無憂那根作亂的長指,猶豫著道:「……那你怎麼樣,才算……盡興啊。」

  其實她都覺得很可以了。

  反正她確實是盡興了,不能更盡興了。

  陸無憂順勢在她抓著他手指的白皙手背上,輕輕覆上一吻,道:「不急,先等你鍛煉好了,我會告訴你的。」

  「……」

  這話真的很難繼續下去。

  賀蘭瓷給自己鼓了鼓勁道:「……我努努力吧。」

  ***

  開春時節,知道她回上京,表姐姚千雪也來了幾回。

  姑父姚大人還在老家,知道如今朝局塵埃落定以後,已經躍躍欲試打算等將來找機會起復了。

  至於姚千雪,則滿面春風,人也豐腴了些許,頰邊紅撲撲,穿了一身桃紅的春衫,帶著新做的桃花糕,來問賀蘭瓷:「你們什麼時候回晃州啊?能在上京多留些時日嗎……對了,這是我給齊川做的糕點,你嘗嘗,好不好吃。」

  她夫婿宋齊川雖是錦衣衛,但郊祀時因為固守上京,反而逃過一劫。

  彭公公和錦衣衛指揮使都被換了人,當日參與反叛的錦衣衛也都被一應處置了,錦衣衛裡缺人,宋齊川的品級還升了一級。

  賀蘭瓷吃著桃花糕點頭:「還不知道,等他那邊忙完了。」

  姚千雪顯然婚後生活過得很滋潤,眉梢眼角不是喜色就是春色,她笑眯眯道:「那糕點呢?」

  賀蘭瓷實話實說道:「好吃,待會能再給我點嗎?」

  姚千雪道:「沒問題,想要多少都給你。表姐還有件喜事想告訴你。」

  賀蘭瓷疑惑看她。

  姚千雪兩隻手的指尖貼著面頰,微微掩面,略帶一絲嬌羞道:「我有身孕了。」

  賀蘭瓷震驚:「……!!!」

  她糕點都放下了,視線移向了姚千雪看起來還很平坦的腹部,姚千雪粉面含羞道:「大夫剛診出來的,齊川他高興壞了,抱著我一直親呢。」

  ……她表姐的進展確實有點快。

  賀蘭瓷想起上回姚千雪邀請她去踏青,見到她和宋齊川蜜裡調油時的樣子,彷彿老夫老妻幾十年,眼神都是膠著的,恨不得黏在一起,表姐誇她夫婿誇得毫不臉紅,宋齊川那張冷臉都差點掛不住,眼眸裡全是能膩死人的寵溺。

  她和陸無憂似乎還有不少進步餘地。

  想著想著,賀蘭瓷還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

  繼而又想起了她幼年時的那場大病,微微有些糾結。

  ***

  為防止夜長夢多,加之穩定朝局,新帝登基大典的日子就在半個月後,雖然略有些倉促,但禮部一早便已有預備著——畢竟順帝實在看起來時日無多。

  新帝定年號為「雍熙」,稱熙帝。

  長雍行宮的那場變亂,也被稱之為壬寅之變。

  大皇子與二皇子有違國法家法,忤逆不孝不悌,最終皆被處死,麗妃與韶安公主則貶為庶人,幽禁於宮廷,三皇子追封為殤王,新帝蕭南沐之父懷瑾太子也被追封為孝賢帝。

  許皇后被尊為太后,敬貴妃也晉升為敬太妃,其餘順帝妃嬪也都各有晉封,宮中裁減用度,適齡宮女被放出,就連獄中也得以大赦。

  除此之外,在壬寅之變中,喪生的朝臣及家眷也都給有撫恤和追封。

  先前支持大皇子和二皇子參與黨爭的朝臣則被清算,當初敢於不在意官位上門拜訪這位皇孫的,反而一個個柳暗花明得到了晉升,吏部和內閣上下皆是一片忙碌。

  賀蘭瓷不由問同樣繁忙的陸無憂道:「那你現在算是……」

  陸無憂道:「新帝的幕僚吧大概,他想讓我直接回翰林院,然後補進內閣,但我沒答應。」

  賀蘭瓷愣了愣,道:「嗯?」

  陸無憂道:「晃州那邊還有一大堆爛攤子呢,總不能一走了之,等這邊穩定下來,咱們還得回去……」他頓了頓,道,「你要是覺得留下更好的話……」

  賀蘭瓷毫不猶豫道:「那就回去吧!咱們孩子還在那呢……」

  陸無憂道:「是啊,還有鄉親父老,你的書院,我的堤……那邊的日子倒是當真逍遙。」

  賀蘭瓷想了想道:「還有古董羹。」

  陸無憂側目道:「……你還真喜歡?」

  賀蘭瓷點頭道:「覺得大家坐在一起熱火朝天的吃很有氣氛。」

  陸無憂道:「這個倒是很容易滿足。」

  沒過兩日,陸無憂就往陸府裡弄了一口大銅鍋,香料都是他們從晃州帶回來的,羊肉沒有那邊的鮮嫩,但放進鍋裡涮,沾了料一樣十分美味。

  只是這圍坐在一起的人……

  賀蘭瓷眼觀鼻鼻觀心,陸無憂淡定放肉,花未靈握著筷子躍躍欲試,剛剛登基的熙帝此刻正坐在旁邊,也拿著雙銀質的筷子,笑得依舊和善。

  四周圍滿了太監,所有人都在盯著他們吃古董羹。

  陸無憂原本還想去叫賀蘭瓷她哥賀蘭簡,被賀蘭瓷立刻阻攔住了。

  「……還是別叫我哥了!」

  陸無憂道:「你不是要熱鬧些,不然我還想叫上你的表姐表姐夫。」

  賀蘭瓷忍不住道:「但你沒說那誰會來啊!」

  陸無憂聳肩道:「這得你怪未靈,我跟她說了之後,她轉頭就跟那誰說了。」

  這還得說,賀蘭瓷本以為慕凌登基之後,宮闕深深,和花未靈大抵是沒什麼再見面的機會了。

  誰知道……

  花未靈舉著塊金光燦燦的牌子道:「他跟我說,有了這個,可以隨時去找他玩。」

  是一般會賜給功臣,可以隨意進出皇城的大內通行令牌。

  因為這塊令牌出現的次數極低,一般也只會被供在祖宗廟裡,很少有人會拿出來用,賀蘭瓷之前只在書上見到過。

  總之她的表情很一言難盡。

  花未靈擺弄著那塊牌子道:「做得還真精細。」

  ……那當然,通常是傳家寶呢。

  不過即便如此,賀蘭瓷也仍舊不乏擔心,雖然她多年來忠君的思想被陸無憂衝擊得差不多,畏懼感也大大降低,但只要是在那個位置上,便注定生殺予奪,不再是個普通人。

  陸無憂道:「順帝我不是照樣應付過來了,而且……」他的表情也有些一言難盡。

  當日,他和蕭南沐基本穩定了長雍行宮的局面之後,還多聊了兩句。

  蕭南沐也很疲累地支著額頭道:「要不是怕被幽禁,也不用這麼辛苦。」

  陸無憂端起茶杯喝了兩口道:「恭喜你今後大權在握。」

  「如果我說我根本不想做皇帝,你信嗎?」

  這話格外得了便宜賣乖,陸無憂道:「那你現在還來得及去找許皇后。」

  蕭南沐笑了一聲道:「當然也不想讓其他人當皇帝。陸大人,你先前說過的話還算話嗎?」

  陸無憂道:「你說哪句?」

  「『前朝就有帝王二十載不上朝,不問世事』那段。」

  陸無憂將茶杯放下,手指抵著桌板道:「你還沒當皇帝呢?就想著不幹活了?」

  蕭南沐理直氣壯道:「皇帝又不是生來就要幹活的,那朝臣的俸祿是白拿的嗎?說句實話,我是真的想做江湖俠客,現在也一樣。」他頓了頓道,「不過你放心,既然答應了花姑娘,這皇帝做我是會先好好做的,但是……你不能全指望我。陸大人既然這麼為國為民,死而後已,想想辦法吧。」

  陸無憂總覺得這個皇帝也不怎麼靠譜。

  希望他從晃州回來時,朝局還穩定吧。

  一頓古董羹吃得人味同嚼蠟。

  等把人恭送走之後,賀蘭瓷心有餘悸道:「下次還是算了……」

  她著人收拾著碗筷,按了按肩膀,正要往書房走,被陸無憂叫住,道:「瓷瓷。」

  賀蘭瓷回頭道:「怎麼了?」

  陸無憂抬手一攬她的腰肢,腦袋很自然地在她肩頸處一蹭,道:「有點累。」

  「嗯?」

  賀蘭瓷微微怔著,被他抱住,肩窩處微癢,人卻被他蹭得心口發軟,聲音也軟下來:「那就休息會。」

  然而很快,她就發現陸無憂不光是在蹭,他的唇亦在她頸側輕貼著,極其自然地往上游移,賀蘭瓷呼吸一瞬間便亂了。

  直到他的唇挪移到她的唇邊,陸無憂輕笑道:「在你身上休息會行不行?」

  賀蘭瓷:「……」

  陸無憂的話聽不出來他的意圖,但身體卻很明顯。

  賀蘭瓷抬手捧住他的腦袋,仔細看了看他的眉眼,唇貼上去,卻也含了點笑意道:「你不是說你累了,你確定……」

  下一刻,陸無憂就抱起她直奔主屋的臥榻。

  賀蘭瓷是不知道陸無憂這次有沒有盡興。

  反正她確實是盡力了。

  賀蘭瓷睏倦地倒在榻上,青絲披散在光裸的肩頭上,正昏昏沉沉著,手指驀然觸到了小腹,兩條交疊的長腿交錯了一下,她猶豫著,轉過身來道:「還有件事……」

  她怕陸無憂忘了,又跟他重申了一下,自己可能不太容易受孕這件事。

  陸無憂本來還在背後抱著她溫存,聞言,一頓道:「怎麼我看起來像是記性很差的樣子嗎?」

  賀蘭瓷表情還是有點糾結。

  陸無憂在她眉心親了一下道:「至少目前,我說過的話還沒有是騙你的吧,順其自然就好……而且你這樣也挺好的。」他的指尖在她腰上輕點,「會很疼的。」

  賀蘭瓷眉心還沒舒展一瞬,就聽陸無憂又道:「更何況,我們不是已經有兩個孩子在晃州嗷嗷待哺嗎?」

  「……」

  這種時候也能算嗎?

  她艱難道:「……好吧。」

  陸無憂在她的面頰上親著親著,又有些意動,音色含糊道:「早點回去,說不定還能撿到更多呢。」

  ***

  一個月後,他們終於踏上了回晃州的馬車,後面浩浩蕩蕩,跟了幾車的賞賜。

  熙帝還順便給陸無憂又升了個官,他原本是正五品的隨原府同知,熙帝大手一揮,給他扶了個正,直升到正四品的隨原府知府。

  乍一看只差了兩階,但以陸無憂這個年齡來說,便有些嚇人。

  然而倘若知道,熙帝差點想把他直接塞進內閣裡,就不覺得有那麼誇張了。

  賀蘭瓷登車時,忍不住又回頭望了一眼繁華上京。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後又減免了今年一部分的賦稅,百姓們俱都歡欣鼓舞。

  他們其實根本不在意帝王是誰,只在意自己的生活能不能過得好。

  她看著街頭巷尾忙碌著的行人,看著兢兢業業做著生意的攤販,看著所有對未來充滿憧憬的百姓,想起那個許久之前她問過的問題。

  ——大雍會變好嗎?

  不留神說出了口。

  陸無憂自她身側而過,腳步一停,也望向了賀蘭瓷看著的地方,隨後笑道:「只要你想,它就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7 09:37 PM

第九十五章 完結章(上)

  三年後,晃州隨原府。

  有久未歸家,返鄉探親的從客船上下來的人,愕然道:「我、我是來錯地方了嗎?」

  立刻便有人道:「你多久沒回來了啊!還是消息閉塞至此!咱們隨原府變樣都好久了……」

  但見眼前,河道寬闊,河堤堅固巍然,往來船隻如織,上下船隻的行人亦是不少,熱鬧非凡,兩岸不遠處還能看見農田阡陌,一派悠然。

  渡口處也不像他離鄉時那般連棧橋的木頭都腐朽不堪,修建的有模有樣,儼然堪與青州的渡口相媲美。

  來人抱住包袱感慨,又忍不住問道:「水匪呢……就那三大幫?」

  他回來時還只敢把細軟貼身藏著,生怕遇見盜匪。

  旁人當即又笑道:「你這說得是多久前的老黃曆了,三大幫早沒了,咱府裡好著呢,這通商一開,北狄都好久沒打過來了,今年青瀾江水又漲潮,咱們的堤也半點沒塌……你要是回來尋親的,不妨到府裡找個活幹,現在哪哪都缺人呢。」

  來人怔住:「怎、怎麼會變化這麼大……」

  旁人嘿嘿一笑道:「還不多虧了那位知府陸大人陸青天,唉,就是可惜他三年任滿就要走了……」

  陸無憂的名字在隨原府上下可謂無人不知,整個晃州境內都有不少聞風而來投奔的。

  短短三年,隨原府幾乎是大變模樣。

  疏通河道,修築堤壩,修橋鋪路,整頓吏治,還淤田於百姓,往來通商,開設商鋪……等等等,陸大人雷厲風行,能做的幾乎都做了,還重新加固了城池,在防禦工事頗費了一番功夫。

  他治下的百姓自是喜笑顏開,在他手底下官吏卻是各個辛累交加。

  主要這位陸大人,人聰明,又精明,效率還高,想在他眼皮子底下偷懶、試圖矇混過關可謂難如登天,他還時不時一時興起突然來巡查公務,叫人防不勝防。

  與他同樣出名的,還有他那位夫人,幹起活來一樣不要命,夫妻兩個人跟催命閻王似的,底下不管是各縣的縣令還是府裡的官吏,看到他倆都只覺得心底發怵。

  其中感觸最深的莫過於柳通判。

  在闔府上下無人幹活的時候,他自覺自己已經是最勤快的了,然而跟著陸無憂陸大人操勞了兩三年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一開始還以為這位陸大人只有初到晃州之時才比較有勵精圖治的理想,誰知道,他居然能勵精圖治整整三年!

  他人是不會累的嗎!

  柳通判人都累瘦了一圈,不復當初的圓滾體態。

  於是他詢問了陸大人。

  陸大人飛快地看著公文,道:「時日有限,幹完這一任我估計就得走了,我夫人想看隨原府大治,我不拼一把怎麼行……有功夫想這個,我們一會再往縣裡走一趟。」

  說起他夫人,也是個狠人。

  不光跟著陸無憂忙府裡的事務,轉頭還在整個晃州陸陸續續開起了書院,束修收得極低不說,不問出身,人人皆可去聽堂,而且不限年齡,也不限男女。

  讀書識字,懂學問,原本可是件稀罕事。

  一般書院裡收的也都是要麼書香人家,要麼鄉紳富戶的子弟,窮苦百姓人家難有這個機會,然而賀蘭夫人的書院不光減免束修,每隔幾日甚至會擺出棚子,在街面上講經講文,教百姓讀書認字,說的也都是些淺顯易懂的經文典故。

  她這般爭搶生意,有書院親眷在朝為官,當即就想尋藉口捅到了禮部,不料回信一來,當先被罵了一頓,問他知不知道這對夫妻是個什麼情況,就敢貿然來信!

  陸無憂在隨原府,可謂一家獨大,做事頗有幾分踰矩,該他管的,不該他管的,統統都管了,就連晃州地方的布政使、按察使,都得賣他幾分薄面。

  反正上面特別下令了,陸無憂雖是知府,但亦是朝中特派,必要時可行使巡撫之權,相當無所顧忌。

  三年期滿,不等地方考評,上面召他入京的旨意就下來了。

  這次的行裝倒是一早就開始收拾了。

  賀蘭瓷鍛煉這麼幾年頗有成效,走路都覺得輕盈了不少,臉還是那張漂亮臉蛋,但褪去了幾分少女稚氣,脆弱易碎琉璃般的美感之下則多了幾分大氣。

  她還沒放下手裡的公文,有人先趁著四下無人,垂頭壓著她,唇舌交纏,好一番輕薄。

  賀蘭瓷習以為常,一手撐著桌案,一手環著陸無憂的頸項,裙擺在桌案上如花散開,她仰了點脖子,承受著陸無憂的親吻,還在留神外面有沒有人接近。

  陸無憂鬆了點唇,勾著桃花眼調笑看她:「怎麼親了這麼多回,還會緊張?」

  賀蘭瓷呼吸緩過來,眼中含霧,道:「畢竟是衙門裡。」她略略推開陸無憂,一本正經道,「親完了來說正事,書院那邊交接的差不多了,這邊你料理的如何了?」

  「也差不多了。」然而陸無憂根本沒放開她,又貼了過來,舌尖在她紅唇上細細逡巡,音色低低,帶著些氣音道,「我剛從縣裡回來,都四五天沒親你了,你不讓我先多親會。放心,他們現在都不在。」

  賀蘭瓷糾結了一瞬,就又投入了和他的口舌之爭當中。

  怎麼說呢,成婚這都好幾年了,結果對於親吻這件事,好像彼此都還很沉迷。

  又不知過去了多久。

  賀蘭瓷才面紅如酥,垂著螓首道:「旨意下來了,雖然早知道,但還是挺捨不得的……」

  陸無憂輕啄著她道:「下一任知府應該是老柳,想回來再回來看看嘛,而且你不想回去看看你爹嗎?」

  賀蘭謹前段時間也啟程回京述職了。

  「更何況孩子們也都大了,別操心了。」

  賀蘭瓷掛在陸無憂身上,想著也是。

  周寧安在陸無憂的鞭策下,要死要活考了個秀才,實在是不想往上考了,就差抱著陸無憂大腿哭喊「爹,你放過我吧」,最後倒是一門心思幫忙修堤去了,修完了開始琢磨些別的,他總覺得城裡那幾門投石器還有很大進步空間,現在正研究著怎麼弄門更厲害的。

  至於阿歸,陸無憂原本是想直接送他回京認親的,但阿歸自己想再留一陣子,鎮安王請旨,千里迢迢親自跑來了一趟晃州,得知他在邊關習武念書,覺得留在陸無憂身邊兩年倒也不錯,便許他過幾年再回上京。阿歸跟著花未靈學了一段時間的武,進步斐然,這會正跟著楚總兵在軍營裡歷練——總之確實是比周寧安出息不少。

  兩人後來又在晃州撿了些無父無母的孩子,一併丟到書院裡去念書。

  官宅裡古董羹一桌都要坐不下去了。

  周安寧心碎著道:「表嫂,我還是你最愛的兒子嗎?」

  賀蘭瓷不由道:「你這稱呼亂輩分了!」

  周寧安立刻改口道:「娘,你還愛我嗎……」

  話音未落,就被陸無憂又給提著衣襟拎出去了,陸無憂和善微笑,眼神卻冷颼颼道:「這話我都不好意思問你娘呢,你倒是敢問。」

  花未靈在晃州教了一陣子武,見他們邊關暫時穩定,就又去行走江湖,臨走前還留了消息說:「哥,你們這要是再遇上什麼守城啊,打架啊之類的事情,記得來找我。」

  陸無憂擺擺手道:「等到你來,可能墳頭上草都幾米高了。」

  花未靈撓頭道:「也不能怪我嘛,趕路就是很容易走歪的。」

  他意有所指地問:「你還去找慕凌嗎?」

  花未靈點頭道:「應該會吧。他也確實有點可憐,跟我說從今往後他可能只能一直待在那裡忙公務、忙公務、忙公務,一輩子被奴役,一直忙到地老天荒……」

  陸無憂隨口道:「別聽他胡說了,他日子過得好得很,忙裡忙外伺候他的得有千人以上,他就是日子過得太逍遙了。」

  花未靈恍然道:「那就先不管他了!回頭有時間再去找他。好啦,哥、嫂子,我走了!」

  黑衣黑髮,用藏藍髮帶高高束著長髮的女俠,來時匆匆,去亦匆匆,自由得像是一陣風,似乎沒什麼能拘束的了她,她身上有著與上京閨秀截然不同的氣質。

  賀蘭瓷目送她,不免有點感慨。

  陸無憂看著她若有所思的面孔,道:「有些嚮往?」

  賀蘭瓷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道:「嚮往,但那不是我想要的。」

  這一次返回上京,著實熱鬧。

  家家戶戶門前放著鞭炮,十里迎送,百姓們在街邊等著,有笑亦有哭的,比當初他們入京述職時彷彿人更多了十倍,從府衙出城這一整條路愣是弄出了送親的架勢。

  賀蘭瓷坐在馬車裡,彷彿體會到了當初陸無憂御街誇官時的感受。

  隨原府的百姓還自發給陸無憂弄了頂碩大的萬民傘,實在大得有點離譜誇張,她和陸無憂都沒好意思要。

  連府衙裡的官吏也是老淚縱橫,激動不已,不過想的就和老百姓們不大一樣了。

  ——陸知府走了之後,應該不至於再這麼累了吧!

  ——我們終於得救了!

  ——他還是去禍害其他京中官員吧!

  ***

  回京之後,因陸無憂在晃州官績斐然——這倒是實打實的——令其調回翰林院的旨意也很快下來了。

  隨原府知府陸無憂,升翰林院侍讀學士,並經內閣會推兼禮部侍郎,以正三品禮部侍郎之銜補入內閣。

  放在以往此事估計能引起驚天的非議,光是言官的彈劾就能把人淹沒。

  畢竟大雍在朝為官,一向以京官清流為榮,從翰林院這種清流中的清流之地,犯錯被貶謫出去做外官,一般再想調回來都很難,更別提還想一步登天入內閣了。

  所有人都會質問你憑什麼!

  但這一次非議聲明顯小了許多。

  不光因為陸無憂堂堂連中六元的狀元郎名聲太大,被貶謫是因為為民請命,更重要的是,誰都知道在熙帝即位的壬寅之變中,這位年輕狀元郎不僅有擁立之功,更出了大力。

  那會不少內侍都看見他出入皇城三大殿跟自己家似的,很多人甚至覺得他都不會再回晃州那個窮鄉僻壤,還有什麼比從龍之功陞官更快的?

  可他回去了。

  不光回去了,還踏踏實實幹了三年。

  熙帝有事沒事就往那傳旨,勸他早點回來,他也無動於衷,現在總算回來了,陞官也就成了意料之中的事情。

  如今內閣還是三位閣老,徐閣老為首輔,陸無憂補進來,算是內閣第四人,他是徐閣老的學生,徐閣老都沒什麼意見,其他人更無話可說。

  賀蘭瓷這邊更是東西還沒收拾好,那邊陸無憂的新官服和她三品淑人的命婦服就一併送來了,還有什麼雜七雜八的賞賜。

  她略微詫異道:「他這麼迫不及待讓你幹活?」

  陸無憂拽起那件繡了孔雀補子的緋色官袍看了看,道:「大概快頂不住了。」

  他自然是知道現在這位熙帝是多麼疲懶不靠譜的人物,但朝臣們大都是滿懷期待,用當初對懷瑾太子的期待來看他,那可確實是太為難了。

  對帝王來說,勤政愛民說起來簡單,做起來是要累出半條命的,不然也不會有內閣存在。

  這麼逼著他趕緊回來,也是需要有知根知底的人從中轉圜。

  更何況,陸無憂心想,朝臣們催遴選秀女也催了快一年多了,陸無憂倒是希望他趕緊就範,和自己妹妹劃清界限。

  只是回到上京之後,賀蘭瓷驀然閒下來了。

  她在晃州時,每日忙得和陸無憂不相上下,有時候都顧不上宅子裡的事,回來時沒那麼多要做的,便只在府裡看看拜帖,掃掃文章,讀讀書。

  畢竟她可以出入隨原府的官衙,卻不太方便和陸無憂一起出入內閣。

  不過賀蘭瓷想,她還是可以繼續開書院,做些有用的事,便也不是很急。

  陸無憂返京之後,上門拜訪絡繹不絕,他剛入閣本人也忙得要命,約莫一個來月後,他帶了封草擬好的詔書回來,微笑著放到了賀蘭瓷面前。

  賀蘭瓷還當是什麼封賞的詔書,說實話也有點麻木了——她接過一看,隨即愣住。

  她忙碌了一天的夫君正挑著眉眼,笑得眼瞳間波瀾陣陣,身子放鬆地坐在靠椅上:「一點交換條件。」

  賀蘭瓷仍舊怔著:「這不合常理,禮部不可能答應的……」

  「有什麼不可能的。」陸無憂毫不猶豫道,「只要權柄足夠,女子都敢稱帝,更何況只是區區科舉開女科,並不算太離經叛道。」他嗓音溫和,「你不是一直想參加科舉嗎?」

  ——說起來這人現在剛好是禮部侍郎,還在內閣。

  賀蘭瓷看著詔書上的內容,眼圈微紅,猶豫著又想問,能參加科舉,如果中第的話,那……她能入朝為官嗎?

  還沒問出口,就聽見陸無憂又道:「以前我說著想給你自由,其實什麼都不清楚,委實太草率了。現在才差不多知道,你想要的自由是什麼樣的。」

  賀蘭瓷又是一怔。

  「能做到的我都會去做。」陸無憂清潤的音色越發溫和,說得輕描淡寫,「這世道容不下你,那我就替你換個世道。」

  她像是再一次聽到陸無憂晴天霹靂的發言一般,有些難以消化。

  卻又在靜默中,感覺心房一點點被溫暖的填滿。

  那邊陸無憂已經慢吞吞道:「好了,我等你半天了,你不該過來親親我嗎?」

  賀蘭瓷忍不住道:「這麼重要的事情!你讓我緩緩,先別打岔……再說什麼時候不能親。」

  「不一樣。」陸無憂非常直白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喜歡你主動過來親我,當然,越主動越好。」

  賀蘭瓷道:「……我平時已經很主動了!」

  陸無憂用指節抵著鼻尖輕笑道:「再主動一點我也受得住,比如……」他又開始口無遮攔地胡言亂語起來。

  在晃州的三年,陸無憂平日裡穩重了不少,然而在她面前似乎絲毫沒有改變。

  賀蘭瓷從感動裡回神,靠過去意思意思先親了他兩口,遐想道:「要是能中第的話……」

  陸無憂攬著她道:「女科只在上京先開,你得先從童試、院試、鄉試一路考過來,才能進會試。此番女科不會單獨評卷,只是考房會在貢院另設,卷子和其餘考生一併糊名評閱,若你的卷子真的能勝過其他男子,就算入朝為官,自然也無人有異議。」

  賀蘭瓷忍不住又親了他兩口,然後蠢蠢欲動地從他身上爬下來。

  陸無憂還沒親夠,按著她的腰,抱住她道:「去哪?」

  賀蘭瓷清透的眼瞳裡全是璀璨的光:「看書去。」她還嘟囔道,「得虧我開書院,該讀的一天都沒落下,我先去找幾份往年的考卷看看……」說完徑直就掙扎著往自己書房走。

  雖然大概料到會這樣,陸無憂還是頗有些無奈,他一把抱起她道:「我陪你去看行吧。」

  賀蘭瓷想了想,有點猶豫道:「你確定會讓我好好看書?」

  陸無憂唇角勾起一抹笑道:「……大概等我盡興了?」

  賀蘭瓷:「……!?」

  ***

  要開女科的事不久之後也傳遍了整個上京。

  內閣起草的詔書,廷議通過,潯陽長公主大力支持,熙帝當即便同意了,因為太匪夷所思,居然也沒遭到很強烈的反對——主要都覺得沒多少人會去應試——結果就這麼順順利利地定下來了。

  雖然京中會讀書習字的小姐不少,但誰也沒料到真有一天可以去考科舉,當然更沒人想到第一個報名童試的便是陸侍郎的夫人。

  賀蘭謹對此也大為震驚。

  但他現在也不在都察院,也管不了這事,只能在見了賀蘭瓷之後,斟酌著道:「你真的要去……」

  賀蘭瓷道:「名都報了,自然要去,還是爹你覺得女兒不該去?」

  賀蘭謹現下也不好拿女子不該拋頭露面來勸她,畢竟她嫁都嫁了,自己夫婿都不介意,旁人還有什麼可說的,更何況如今這個局面也沒人敢再對賀蘭瓷起什麼念頭,但這件事仍然完全超乎他的認知。

  他自是遺憾過賀蘭瓷不是男兒身,可還是……還是過於令人震撼。

  賀蘭瓷已經激動過了,格外平靜道:「爹你就別操心了。對了下回有空,可以來府裡坐坐。」

  總該讓她爹也嘗嘗古董羹,賀蘭瓷琢磨著。

  他們這次從晃州帶了許多的香料,而且因為河道疏通,船隻往來也更方便,再想買應該也不難。

  她專心備考——其實童試全沒這個必要。

  陸無憂托著下巴看她的認真勁道:「你這樣考個狀元只怕都綽綽有餘。」

  賀蘭瓷低頭奮筆疾書道:「有備無患。」過了一會,才抬起頭道,「你怎麼不忙了?」

  陸無憂道:「忙裡偷閒罷了。」

  內閣講資歷,也講親疏,但最重要的還是皇帝的信重,遇到宦官作亂,也是皇帝的信重偏頗罷了。

  陸無憂雖是四輔,但說話做事儼然已經是次輔。

  「怕冷落你了,但結果……」陸無憂繼續盯著她道,「怎麼感覺好像是我在被冷落。」

  賀蘭瓷忙道:「沒有的事。」

  為了證明她的話,她還停下了筆,很認真地看著他道:「要不我們閒聊一會。」

  陸無憂也盯著她的漂亮臉蛋,看了會道:「算了,你心思根本不在這……就這麼開心?」

  「嗯。」賀蘭瓷點頭如搗蒜,又補充道,「我心思還是很在你身上的!」

  她看著他笑起來,眼瞳明燦。

  依稀間覺得她似乎還是那個很容易滿足的姑娘。

  「沒事,你繼續看吧。」陸無憂伸出修長手指,輕繞著她的長髮,漫聲笑道,「我看你就行了。」

  賀蘭瓷看了看書,又看了看陸無憂,突然道:「我們還是先親一會吧。」

  陸無憂:「……?」

  賀蘭瓷躊躇道:「不然總覺得好像有什麼沒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7 09:46 PM

第九十六章 完結章(下)

  賀蘭瓷的姑父姚大人已與去年重回朝堂,仍在戶部任侍郎。

  姚千雪喜上加喜,開春後還在府裡辦了場賞花宴,賀蘭瓷雖然在努力溫書,但還是抽空前去,陸無憂也叫她沒必要老悶在府裡。

  以往賀蘭瓷總怕自己的臉惹事。

  晃州一趟回來,倒是坦蕩自在了許多。

  姚千雪在京中多年,識得的小姐夫人無數,她爹如今又官復原職,自然都會賞光。

  午後的賞花宴,各府的夫人小姐攜著丫鬟們前來,不管是園子裡還是堂前,濟濟一堂都是衣香鬢影,釵環耳墜琳瑯,在明媚日頭下耀光灼灼。

  園子裡也擺了好些精挑細選的花卉——姚千雪成婚後閒來無事就在府裡侍弄花草。

  正閒聊著,便聽見有人通傳,說那位賀蘭夫人到了。

  對於這位一度豔冠上京,號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美人,不少人都記憶猶新,她隨夫去晃州三年,先前也絕少參加京中宴請,許多人要麼是只見過一面,要麼壓根就沒見過。

  對於這些溢美之詞,覺得過甚其辭的大有人在。

  更何況她又是為夫敲登聞鼓,跪在大明門前,又是在晃州興辦書院,聽聞還隨夫一同守過城,如今甚至還想參加科舉,怎麼聽起來都覺得不像個正經閨秀——厲害是厲害,但是容貌只怕誇張居多。

  然而那邊白衣女子已經落落大方走了進來。

  她雖帶的丫鬟僕從不多,可行走間姿態自有一番高門貴女都不及的自信坦蕩,彷彿她身後已跟了千百人,那並非盛氣凌人,反而十分溫和,但越是溫和便越顯高貴,似歷盡千帆洗滌後的沉靜。

  當然,最出眾的,自然還是她那張臉。

  下人不少是第一次見這位傳說中的夫人,一時間腳步驟亂,杯盤叮噹亂響,還有的連忙鑽下去通報,有的聞言趕來,剛才還有條不紊的賞花宴頓時一陣混亂。

  賀蘭瓷已經用不著戴帷帽了。

  不光是陸無憂給她準備的護衛,就算是只有她自己,登徒子想近身也沒那麼容易,而且京中最近對膽敢輕薄女子者也抓得很嚴,懲罰亦很重。

  賀蘭瓷去逗了逗自己初次見面的外甥,又送了份賀禮,才慢慢吞吞去賞花。

  姚千雪喜上眉梢:「小瓷,你慢慢看,雖然不全都是名品,但都是我精心栽育的!」

  賀蘭瓷看了一圈,花美是美的,但她一貫不太能欣賞,還忍不住在心裡計算價錢,總覺得不如回家看書習字,姚千雪見她如此,也不勉強,只叫她下次再來吃糕點。

  她走後,眾人才恍然回神。

  「這天下真有這麼漂亮的人……」

  「她剛才是不是還說話了、還動了……」

  也有小姐咬著牙道:「回頭我也去報個名參加女科。」

  「我也去、我也去!」

  但不管怎麼評說,賀蘭瓷已經全然不在乎了。

  ***

  陸無憂官運亨通,近來在朝中上下炙手可熱。

  誰都知道他本就是徐閣老相中的後任,只等資歷熬滿,升任首輔大權在握那是毫無疑問的事情。

  更何況這位年輕至極的閣臣出入宮廷毫不避諱,熙帝的乾清宮都說進就進——據說還有人聽見兩人在裡頭爭執,嚇得跪在外面的太監噤若寒蟬。

  當然可能主要也是因為新帝沒有遴選秀女,至今後宮還是空置,只剩下宮女和先帝后妃。

  此刻,熙帝正痛苦地把剛寫完硃批的奏章遞給董公公,同時隨手把上奏請求立后的奏本丟進紙簍裡,然後抬頭看向對面理票擬的年輕閣臣加禮部侍郎。

  他突然道:「陸卿,你想做國舅嗎?」

  陸無憂頭也不抬道:「臣以做外戚為恥。」

  熙帝又道:「她說要過來,我等了三個月。」

  陸無憂道:「這很正常,她一向如此。」

  熙帝長嘆一口氣道:「你真不考慮?掛個名也行。」

  陸無憂跟念書似的,語氣平板道:「聖上執意如此,那臣只能請求早日致仕,免受其辱。」

  熙帝道:「朕都答應你開女科了。」

  陸無憂道:「所以我不是正在替聖上幹活。」

  熙帝道:「這是臣子本分。」

  陸無憂也道:「在宮中好好治理天下,也是皇帝的本分。」

  兩人雙雙無語。

  半晌,熙帝才道:「宗室裡不還有皇子皇孫嗎?實在不行挑一個過來,我退位,你攝政……讓我去做江湖游俠行不行?」

  陸無憂道:「誰知道皇子皇孫品行如何,你不是還想推行孝賢帝未行之新政,再忍幾年吧。天下不太平,你做游俠也做不安穩。」

  熙帝默了默道:「萬一未靈在江湖上遇到了其他人,動心了怎麼辦?」

  陸無憂聳肩,很沒良心地道:「這便是臣控制不了的了。」

  ***

  賀蘭瓷從姚千雪那帶了糕點給陸無憂,她已經很習慣給他帶些點心。

  雖然他嗜甜這件事不知道是誰傳了出去,近日來拜訪的人人手提一盒子點心,賀蘭瓷還覺得有點難處理。

  陸無憂已經理直氣壯道:「他們送的自然沒有夫人帶回來的甜。」

  賀蘭瓷:「……」

  很快,陸無憂則又琢磨起了另一件事。

  他陞官後,府內添了人手,每日賓客往來,加上又有更多前來遞帖子的書生士子,府裡多少也養了些幕僚,日漸便顯得這個宅子小了。

  他們二人的書房也不大夠用了。

  陸無憂便打算叫人另擇一處更大的。

  賀蘭瓷倒還有些捨不得。

  院中昔年她種下的玉蘭樹如今確已長成,高大挺拔,枝頭粉白似玉雕的花,朵朵綻開,風拂花顫,亦是一陣蘭香馥鬱,吹得人聞之心曠神怡。

  新婚之後,賀蘭瓷費盡心思,一草一木,瓢盆擺設大都是她精心挑選——最劃算的——一件件購置回來的。

  雖然在晃州三年未曾住過,但歸來仍有故居的親切之感。

  她和陸無憂在裡面經歷的每一樁每一件事,都彷彿還在眼前,兩人第一次一起用膳,第一次同塌而眠,成婚後第一次親吻,第一次……

  不知不覺間已過去了這麼久。

  賀蘭瓷猶豫著道:「一定要換嗎?」

  陸無憂只思忖了一瞬,便道:「不換也行,我把左右臨近的宅子買下來,打通了也是一樣,還能再修個小園子,栽些花花草草。將來再撿孩子,也能住得下,還有……」

  賀蘭瓷道:「……?」她默默道,「你考慮的倒是挺周全。」

  陸無憂莞爾:「不考慮周全怎麼娶得了你。」

  賀蘭瓷抬眼望他,覺得也應該適時誇誇他。

  「……有時候真的覺得你是不是無所不能?」

  陸無憂笑得溫和:「我當然不是無所不能,只是每一件事都盡己所能想做到最好,科舉是,娶你是,做官是,現在亦是。」

  賀蘭瓷想想也是。

  他出身和朝堂毫無干係,但只為了年少時的夢想,便毅然決然離家念書,不靠半點封蔭。

  娶她也是迫不得己,但不論婚前婚後,哪一點陸無憂都做得盡善盡美,沒有半點可以指摘,以至於原本還對他懷有一點偏見的賀蘭瓷也不知不覺對他改觀,試圖盡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一切。

  至於為官更不用說。

  賀蘭瓷琢磨著道:「那似乎我做的還少了些。」

  陸無憂道:「夫人哪裡的話,沒有你的話,我可能現在已經在江湖上逍遙了。」他攏著賀蘭瓷的肩膀,又忍不住在她髮梢親了一下,「將來若是有人問我為官如何走到這裡的,我估計得告訴他『只要娶一位有傾國傾城之姿又時常被人覬覦的夫人,總能催人上進』。」

  賀蘭瓷震撼道:「你不會真想這麼說吧。」

  陸無憂笑道:「有什麼不可以。一開始娶你是真沒想這麼多,後來一點點……嗯,陷進去的時候,才開始覺得自己能力不足,就算我護著你,你還是活得像驚弓之鳥一樣,沒有一天安生,明明不止想待在後宅裡,但卻又被迫認命。你甘心我可能都會不甘心。我希望你快樂,是像未靈那樣,能自由自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不用時時刻刻被世道拘束。」

  賀蘭瓷沉默了一會,才道:「那你呢,你現在快樂嗎?說起來剛出詔獄那時候你想回家,我還……」

  她有一點點不好意思。

  陸無憂道:「你說反了,我才不想回家。功不成名不就被打壓著回去,我娘會笑死的。」

  賀蘭瓷不能理解道:「她應該以你為榮才對。」

  陸無憂眼神復雜道:「不,她一定會笑的。」

  賀蘭瓷轉過身來,抱住他的腰,鄭重道:「那是她不對。」

  陸無憂低頭看她,道:「沒事,我不在意,她可能連四書五經是哪幾本都不知道。我很清楚我在做什麼,這世道對男子優容的多,對女子往往過於苛刻打壓,但我希望它能對你寬容一點。」

  希望你不必心有不甘。

  希望你不必懷有遺憾。

  希望你能自在、自如的生活在這個世道上,變得足夠強大,不必在意那些流言蜚語。

  賀蘭瓷靠在陸無憂懷裡,腦袋枕著他寬闊溫暖的胸膛,又靜默了一會,不太想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哽咽,只吸了一下鼻子道:「……你也不用這麼好。」

  陸無憂輕笑道:「怎麼還嫌我太好了?」

  賀蘭瓷悶聲道:「你們山賊都這樣嗎?」

  陸無憂笑得胸膛微震道:「這麼厲害的山賊你可能打著燈籠也找不著。」

  「……?剛才不是還在謙虛,怎麼突然開始自誇起來了。」

  陸無憂道:「因為你好像挺感動的,不說點什麼,怕你哭出來。」

  賀蘭瓷輕輕捶了他一下。

  陸無憂輕聲道:「不去看書了?」

  賀蘭瓷道:「一會去看。」

  陸無憂道:「中第以後想做什麼?」

  賀蘭瓷不由道:「現在想也太遠了吧!」

  陸無憂道:「不遠的,要是順利也就是一兩年的事情。屆時那誰還想推行新政,田地賦稅商賈往來都會有變革,估計阻力會很大,但是若能成行的話,至少可以再多保大雍百年基業,你想看到的百姓安居樂業的太平盛世也不是沒有可能……所以你不想親手試試嗎?」

  賀蘭瓷扭了下腦袋道:「可是……我比較想做御史。」

  陸無憂托著她的下頜,語調一挑道:「……?原來你喜歡罵人。」

  賀蘭瓷薄怒道:「御史是監督百官,上書諫言,呈不平之事。」

  陸無憂忍不住在她的唇上磨蹭了一下。

  「……也不錯,女承父業,賀蘭大人應該挺欣慰的。」

  賀蘭瓷也在陸無憂唇上磨蹭道:「我爹才不會欣慰呢,他那麼古板。」

  陸無憂笑道:「他雖然古板,但也是想做個好官。古有女帝留無字碑,身前身後名讓後人評說。你只要坦坦蕩蕩,做的是為國為民的事,又有什麼可懼。」

  賀蘭瓷點頭道:「我知道。」

  便又聽陸無憂貼著她的唇道:「你之前期望我官居一品,位極人臣,治國平天下,為百姓謀福祉,為萬世開太平。如今看來,雖不及,亦不遠……那麼你呢?」

  賀蘭瓷疑惑道:「嗯?」

  陸無憂淺笑著道:「考慮考慮,要不要等你夫君位極人臣後,你自己也奮發向上,朝著位極人臣努力上進。」

  賀蘭瓷微微驚道:「……???你對我期望也太高了吧。」

  陸無憂卻很坦然:「都歷練了這麼久了,我對你有信心。你是不是也該,為你夫君努努力了,總得幫我分擔一二。」

  「瓷瓷,我相信你。」

  他認真看著她,素來勾人的桃花眸也變得平和溫柔起來。

  像用他一直以來掩藏在口無遮攔下的溫柔靈魂,遙望著她的靈魂。

  賀蘭瓷唇角弧度綻開,緩緩笑起來。

  她到底是哪來的運氣能嫁給這麼好的人。

  溫柔體貼至極,不捨得委屈她分毫。

  不會覺得她就應該困在後宅裡操持家業,生兒育女,也不會覺得她那些念頭和不甘是痴心妄想。

  不會為了名利放棄堅持,遭受挫折也仍不改其志,風骨猶在。

  似乎他的背脊永遠挺直著,沒有什麼能改變他。

  不管是在益州生死不知的查案,還是在上京一腔孤勇的上諫,抑或是在晃州死死支撐著孤城,回想起來,竟然沒有一刻不讓她覺得胸腔劇烈跳動。

  緊張,擔憂,惦念,以及微妙的心動,交織成了以前不曾想過的情感。

  朗朗日光如薄紗輕覆,容色不染凡塵的女子微微仰首,光線隨之流轉,縷縷浮光至鼻樑,至額頭,至髮梢,柔順烏髮向兩肩垂墜開去。

  她本就驚人的容顏,被笑容映襯更是顯得盛極美極。

  連陸無憂都一時失神。

  回答之前,她再一次輕柔地回吻住了他,珍惜而認真,連垂下來的眉眼都透著纏綿的情愫。

  「——好吧,為了你,我也努力變得無所不能起來。」

  (正文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7 09:58 PM

青州番外(一)

  準備出發回青州省親,賀蘭瓷在書房收拾東西。

  收拾著翻出了一本手抄的小冊子,字跡還很稚嫩,賀蘭瓷翻了翻,不由唇角揚起一點弧度。

  是她當初在江流書院時,記下的自己覺得精妙有趣的破題之法。

  賀蘭瓷側坐在貴妃榻上,津津有味一頁頁翻來看,不留神有人走了進來。

  陸無憂從她身後靠過來,微微俯低了身子,一隻手撐著榻上小几,下頜幾乎貼上她的額角,慢條斯理道:「在看什麼……」他掃了眼,輕笑,「想起舊事了?」

  賀蘭瓷側過頭,就對上他的笑眼。

  她誠實地點了點頭,纖長手指按著紙頁道:「一點點吧,回憶起來恍如隔世,但好像也挺有趣的。」

  陸無憂很自然而然地在她耳尖上親了一下道:「那肯定沒我們現在有趣。」

  賀蘭瓷微微偏頭,又縮回去一點,眼瞳微閃,似乎陷入了某種遐思:「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呢,覺得你特別的……」

  陸無憂道:「特別的什麼?」

  賀蘭瓷咳嗽了一聲,含糊道:「不太誠懇。」

  陸無憂略微不滿地捏了一下她的鼻尖,道:「你也沒好到哪裡去吧。」

  賀蘭瓷道:「有嗎?」她回想了一下道,「好吧,確實……」

  她還記得那個時候……

  ***

  青州。江流書院。

  小堂妹湊到賀蘭瓷耳邊,面帶嬌羞與興奮道:「那邊、那邊就是……」

  她們下了車轎,剛從藏書閣取了分發下來的書冊和書院的弟子服,一轉彎便碰到了同樣列隊取書的男弟子,不論富庶貧寒,一律衣著齊整斯文。

  賀蘭瓷循聲望去,只一眼就猜出了她堂妹指的是誰。

  他應當是陪著人來的,身上已穿著江流書院那身天青儒衫,身量頗高,修長挺拔,烏髮以碧青玉簪而綰,姿容清雅,眉目柔和溫文,氣質清冽如潭,只一雙眸子生得沾染桃花,看之便覺六根不淨。

  因為身量高,站在男弟子中更顯鶴立雞群。

  小堂妹繼續嬌羞道:「那位就是陸無憂陸公子了。」

  賀蘭瓷不置可否地應了聲,面上端著淺笑。

  她身旁亦有不少視線和嗡嗡議論之聲,許是聽見周圍人的聲音,那位陸公子也抬眼望來,長睫緩慢眨動間,一抹溫柔繾綣的笑意浮現,他溫和有禮的一笑。

  小堂妹突然一把揪著賀蘭瓷的衣袖,手指驟然收緊。

  都勒到她的胳膊了。

  賀蘭瓷不由轉頭道:「你冷靜些。」

  小堂妹努力掩飾住自己的激動,見那位陸公子回過頭去,才壓低聲音道:「小瓷姐姐,你不覺得他著實生的……」說話間,她看到了賀蘭瓷的臉,後半句頓時改口道,「他著實是個翩翩君子嗎?」

  老實說,賀蘭瓷沒看出來。

  只覺得他笑起來彷彿刻意勾人魂魄——當然,也可能是她第一眼的偏見,畢竟人之相貌沒得選,這點她也很清楚,興許他就是平常笑笑也這般模樣。

  不過,很快賀蘭瓷就感受到了這位陸無憂陸公子在江流書院女弟子中的名聲之大。

  江流書院應山長夫人的要求,隔幾年招收一次女弟子,條件嚴苛,要求也多,不止年紀設限,還需先識字,能熟練誦讀,且入書院後一律不准帶丫鬟、僕從,釵環首飾概都從簡,衣著也只准穿書院發下的儒衫,可能是防止書院內弟子過早知慕少艾。

  當然對男弟子管束也很嚴,但凡有敢輕薄女弟子欲行不軌者,揭發後一律逐出書院。

  事實上對抑制年少春心動並沒有什麼用。

  江流書院男女雖是分班授課,但從迴廊經過時,往往會路過對方的班堂。

  賀蘭瓷低頭書寫時,常能聽見四周少女竊竊私語議論著哪家公子相貌好,哪家公子文采更出眾。

  本來大多數人家送女兒進書院也都是為了挑個學識好,將來能科舉登第的好夫婿,後來甚至還排出來個榜。

  陸無憂以毫無懸念之優勢,登了頂。

  他每每經過窗邊,賀蘭瓷都能聽見格外大的議論聲,對他評頭論足,似乎這位公子從頭髮絲到腳尖都是完美無缺的,還有人管他叫「無憂公子」。

  賀蘭瓷聽完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她的小堂妹亦是其中之一:「小瓷姐姐,你真的不覺得他很好嗎?你看他每次考核放榜後,名字還都掛在榜首呢。」

  賀蘭瓷想了想道:「這倒算是不錯。」

  她是知道自己遲早要回上京的,對其人實在是興致缺缺。

  然而不巧,之後賀蘭瓷再遇上這位陸公子,是在她躲避狂蜂亂碟似的給她塞條子遞詩文的男弟子時。

  江流書院後山的隱秘處,她親眼看著這位美名遠揚的翩翩公子哥,上一刻還在對著小姑娘笑,下一刻就面色淡淡的掏出火摺子燒了帕子。

  賀蘭瓷嘆為觀止了一會,才聽見他出聲淡淡道:「姜小姐切莫誤會,我只是怕留著姑娘家的帕子,將來有損姑娘清譽。」

  ——賀蘭瓷化名姜瓷,用的是母姓。

  「陸公子不必同我解釋。」賀蘭瓷也語氣淡淡道,「我只是恰好路過,並不在意。」

  他笑了笑,很溫和的樣子:「姜小姐也頗受其擾,想來應能諒解。」

  賀蘭瓷思考了一下他的顧慮:「陸公子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也沒有這個必要。」她頓了頓,還是多了句嘴,「只是我覺得下一回陸公子你不妨直接婉拒。」

  陸無憂眸光一轉道:「她是還我帕子,而非送我帕子,並未點名心意,我過度婉拒,反倒像是心中有鬼。此之謂坦蕩。」

  好會詭辯。

  至少不管還還是送,她都是不敢收的。

  不過各掃門前雪,賀蘭瓷自己都麻煩一堆,她當即也只道:「我只是提議,陸公子自己斟酌便是,告辭了。」

  她剛抬腿要走,又聽陸無憂道:「往右邊走吧。」

  賀蘭瓷:「……?」

  她沒聽他的,還未走回弟子入住的廊房,就又被人攔下,對方好一通情之切切的剖白,另附上一份詰屈聱牙生搬硬套的情詩。

  賀蘭瓷敷衍了兩句並不肯收,然而對方直接塞進她手裡,轉頭便跑了。

  她看著手裡的詩文,怔愣了一會,剛無奈地思忖著怎麼辦,難不成她也燒了,抬眼又看見慢悠悠走回來的那位陸公子,他唇角勾著笑,意有所指地看她。

  賀蘭瓷:「我……」她剛想解釋,又住了口。

  跟這個陌生人有什麼可解釋的,更何況她才說過「不必同我解釋」,當下把詩文一捲,不看他,也不多言語,提步走了。

  再見到陸無憂是在江流書院辦的詩文集會上,一年一度,著實熱鬧,是給眾人交流詩文的,平日裡多少還有點拘著,此時卻是不避男女。

  賀蘭瓷沒走兩步,就被圍住了。

  「聽聞姜小姐好讀,不妨看看在下這篇文章……」

  「這篇詩作是我近日得意之作……」

  「上回我看姜小姐的文章,著實才華橫溢,就是這裡有幾處想與姜小姐再聊聊……」

  此外還有些別的。

  「姜小姐口渴了嗎?」

  「姜小姐,我這裡有點心……」

  真正自矜才學的自然不會如此,賀蘭瓷面上掛著矜持笑容,實則逃命似的想往外走。

  不留神,撞見陸無憂同樣被一群姑娘圍在當中,不過他就遊刃有餘地多,不止一篇篇文章看過來,還客客氣氣評點,溫和有禮的笑容就沒從他臉上下來過。

  她抬頭望去時,陸無憂似有所覺,倏忽抬睫,視線短促相撞。

  兩人臉上俱掛著完美又疏離的假笑。

  相撞的一瞬,卻又感覺到彼此無言的一抹嫌棄,彷彿同類相斥一般。

  小堂妹還對他痴迷不已。

  賀蘭瓷斟酌著道:「我覺得他人似乎……」

  小堂妹疑惑:「嗯?」

  賀蘭瓷繼續道:「……有些不堪為良配。」

  小堂妹不能理解:「他哪裡不堪為良配了!要是能嫁給他,要我這輩子再也不沾葷腥了都可以!小瓷姐姐你是不知道,光看他那張臉我都……」她傻笑了一聲。

  賀蘭瓷覺得自己大概是無力回天,只得道:「這便隨你吧。」

  然而,賀蘭瓷也沒料到小堂妹的打擊來得如此快。

  她前一日還在叨念著「陸公子真好」,後一日便回來撲倒在榻上,哭得眼淚滂沱,一副肝腸寸斷的模樣,賀蘭瓷都大為震驚,嚇得連忙道:「怎麼回事?」還以為她出了什麼事。

  小堂妹也不過十三四歲,她嚎啕大哭了一會,吸著鼻子道:「他拒絕了,他不喜歡我,根本不會娶我……」

  賀蘭瓷更為震驚:「你幹什麼去了?」

  小堂妹哭紅了臉不肯說,只在榻上撒潑打滾。

  「是他的錯,不能怪你,別哭了,哭腫了眼睛明日……」

  賀蘭瓷連哄帶勸都沒用。

  小堂妹悶在榻上哭得枕頭都濕了,抽噎著道:「我再也不要喜歡他了……」

  她也不是沒勸過。

  賀蘭瓷無奈至極,前事種種,再加上她近來也益發煩惱,她琢磨著,想出了一個缺德主意。

  她放出風聲說心慕才學高者沒多久,全書院的人都對號入座安到了陸無憂身上。

  兩人在書院遠遠擦肩而過,都有人竊竊私語。

  賀蘭瓷反正用的是化名,也不怎麼在意,別人來問她是不是真的對陸無憂有意,她也笑而不語。

  這一招禍水東引,效果斐然。

  本來一窩蜂騷擾她的,現下不少都去找陸無憂麻煩了,當然,因著賀蘭瓷貌美之名遠揚,也有少部分女子見之露怯,心生退意。

  ——連這般美貌的姑娘都打動不了陸公子!其他人只怕更沒希望。

  很快,本就和她不太對付的陸無憂冷颼颼笑著看她道:「我何時得罪過姜小姐?」

  賀蘭瓷也很客氣道:「陸公子哪裡的話?」

  「你心慕才學高者?」

  賀蘭瓷點頭道:「確實。」

  這還真是句實話。

  陸無憂似笑非笑道:「……那你心慕我?」

  賀蘭瓷也笑道:「公子何出此言?這話我可沒說過。」

  陸無憂勾著眼睛看她,笑意越發冰冷了:「全書院現在都這麼覺得了,姜小姐也不介意?」

  賀蘭瓷提議道:「陸公子不妨下回考差些,別人自然不會往你身上作想。」

  陸無憂差點被她氣笑,面上仍是不變道:「姜小姐不仁,那就莫怪我不義了。」

  小堂妹期期艾艾來問她:「小瓷姐姐,陸公子說他就喜歡長得美的,而且只喜歡最美的那個,他指的……會不會是你啊?」

  賀蘭瓷不由驚訝道:「你不是再也不喜歡他了,怎麼還關心這個?」

  小堂妹糾結著道:「可、可是我也沒有那麼討厭他。」

  「你哭得那麼傷心你都忘了?」

  小堂妹道:「那也不能全怪陸公子嘛。」

  賀蘭瓷眉梢挑起道:「……嗯?」

  小堂妹扭捏道:「雖然他拒絕了我,他人還是很好的,我一時有些想不開罷了,我現在想開了……他不喜歡我,我也不是不能讓他喜歡上。小瓷姐姐,你先前跟我說對他無意,應該不是騙我吧。」

  賀蘭瓷對這種海底針似的少女心事無法理解。

  「當然,但你不會還想……」

  小堂妹笑靨如花道:「只要小瓷姐姐你對他無意就行!」她還對鏡整飭了一番自己的容貌,「我也挺好看的。」

  賀蘭瓷:「……」

  小堂妹好應付,為了應付其他對陸無憂虎視眈眈的姑娘,賀蘭瓷還得裝出一副黯然傷神她和他絕無可能的樣子。

  然而全書院上下依舊都跟看他們熱鬧似的,只要陸無憂在的地方,賀蘭瓷一出現,立刻便會聽見嘰嘰喳喳議論的聲響,反之亦然,比夫子、山長來的通傳還靈敏。

  有人的地方,兩個人都還算客氣守禮,當只有他們二人時,就只剩下唇槍舌劍,爭鋒相對。

  後來,賀蘭瓷也覺得自己當時確實是衝動了,年輕氣盛,一時頭腦發熱,才會如此,然而再見到陸無憂,卻又本能地沒什麼好話。

  陸無憂陰陽怪氣地對她道:「姜小姐這篇文章倒是寫得不錯。」

  ——故意挑她寫得最差的一篇。

  賀蘭瓷也回嘴道:「陸公子謬讚,只是我三篇文章,你卻獨獨挑中這一篇,品鑑能力著實令人佩服。」

  陸無憂輕笑道:「畢竟三篇看起來都差不多。」

  賀蘭瓷下意識道:「陸公子睜著眼睛,亦目不能視,著實可憐。」

  陸無憂道:「我目不能視,怎麼看到姜小姐的絕世姿容?」

  賀蘭瓷道:「陸公子……能好好說話嗎?」

  陸無憂轉眸道:「姜小姐要求還挺高,我現在不正是好聲好氣跟你說話嗎?」

  賀蘭瓷道:「那可能陸公子理解的『好聲好氣』異於常人。」

  ***

  賀蘭瓷結束回憶,又轉頭看向正貼著她靠過來的陸無憂,手指在他頰上點了一下道:「真的還挺有趣的。」

  陸無憂捉著她的手道:「哪裡有趣了?」

  賀蘭瓷忍不住笑著道:「互相吵嘴的時候吧,我們成親之後好像就不大這樣了。」

  陸無憂抬眸看她,隨即勾起唇角道:「想跟我吵嘴還不簡單?只要你想我可以跟你吵到明天早上。」

  賀蘭瓷道:「……?那倒也不用。」

  「先從哪裡吵起呢。」陸無憂坐到她身側,似在思忖,「就從你為什麼現在還沒對我換個更親暱的稱呼開始好了,夫人,考慮一下。」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賀蘭瓷張了張嘴,小聲道:「夫君。」

  陸無憂:「……」

  賀蘭瓷道:「嗯?怎麼了……不是你讓我叫的?這個還不行?」她嗚咽了一聲,「等等,我還要繼續收拾……」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7 10:06 PM

青州番外(二)

  賀蘭瓷也沒想到,一個稱呼而已。

  陸無憂一晚上翻來覆去讓她叫,賀蘭瓷聲音偏輕柔,綿軟著叫「夫君」時,自己都覺得過於肉麻,難以入耳。

  她受不了,陸無憂倒很喜歡,拖長尾音誘她再叫兩聲。

  以至於第二天,這兩個字滾過賀蘭瓷舌尖時,原本沒覺得那麼羞恥的她,莫名浮起了一陣恥意。

  賀蘭瓷還是決定短期內先別這麼叫了。

  耽擱了一晚,還是要繼續收拾。

  此番兩人回青州省親——陸無憂名義上還是個青州人——他狀似無意地提了句:「我爹娘前些日子從域外回來,送信過來說他們也打算去青州,你要不要順路見一面?」

  賀蘭瓷愣了好一會才道:「你爹娘是真的存在嗎……」

  雖然陸無憂和賀蘭瓷隨意閒聊時,常能提到他的父母,但事實上她還一次都沒見過。

  陸無憂斜眸看她:「怎麼說話呢,我難道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賀蘭瓷輕咳了一聲道:「但都這麼久了……」

  陸無憂語氣頗有幾分無奈道:「鬼知道他們上哪逍遙去了,小時候帶我和未靈出門一走就是一兩載,都不知道他們怎麼這麼能跑,所以我才寧可留在教……念書,都懶得往外去。總之跟你說一聲。」

  賀蘭瓷略有點緊張。

  「……有什麼需要囑咐我的嗎?」

  陸無憂莞爾道:「這倒沒什麼可囑咐的,做你自己便是。」

  如今尚未推行新政,陸無憂還不算太忙,賀蘭瓷又剛過了鄉試,兩人算是忙裡偷閒抽這麼一兩個月的工夫,回一趟青州,以後只怕更沒時間。

  鄉試過的比賀蘭瓷預料得還平穩些。

  第一日的三道四書題和四道五經題賀蘭瓷都覺得自己答得還不錯,第二日除一道五經題以外,便是詔、判、表、誥各一道,對賀蘭瓷而已實在過於輕鬆簡單,最後一日則是時務策,也即五篇策論,更是沒什麼難度。*

  陸無憂本來還坐到她對面,想跟她說說過來人的經驗,被賀蘭瓷婉言謝絕了。

  ——因為他在禮部,她甚至還覺得自己要避嫌,臨考那段日子都沒怎麼同陸無憂說話。

  鄉試第一日,她起大早出門去貢院科考時,陸無憂還在府門口送她。

  他替她理了理鬢邊散下的碎髮,又打量了一番賀蘭瓷簡便的衣著,道:「估計會考到晚上,記得別餓著。」

  賀蘭瓷點頭道:「我帶足乾糧了。」

  「會有炭盆,可以烤些熱食。」陸無憂又慢悠悠道,「努努力,爭取將來我們一門雙狀元。」

  賀蘭瓷道:「……?我們又不是兄妹!」

  陸無憂笑道:「夫妻不是更好,到時候狀元牌匾,床頭一塊床尾一塊。」

  賀蘭瓷連忙止住他不切實際的幻想:「等我先考過了鄉試再說。」

  陸無憂繼續笑道:「不逗你了,也別太緊張,正常答卷便是。」

  賀蘭瓷也抬手幫他理了下官服襟口,唇角也浮現出笑容:「知道了。」

  隨後她登馬車去考場,不久後,陸無憂也乘轎去往皇城內閣的衙門上值。

  夫妻倆就此各奔東西,畫面還有些好笑。

  只是考卷上交了,雖是糊名,但定名次的時仍會揭開,到她這裡主考官似乎也犯了難。

  最後張榜時,她的名字還是與男子分列,倒顯得更顯眼了。

  上京城內也很快傳開了。

  賀蘭瓷美貌之名上京皆知,但對其才名卻知之者甚少,也因她極少有詩文辭賦流傳,此番中舉實在出人意料。

  原本朝廷開女科就是好事者看戲居多,昔年各朝各代朝令夕改的政策也有不少,有女子能過童試和院試就已經夠驚人了,沒想到還真有女子能中舉!

  這一時之間,街頭巷尾、酒肆茶寮熱議不斷,甚至不亞於當初曹國公世子為了賀蘭瓷退親一事,到處都是嘖嘖稱奇之聲。

  當然,也有些酸溜溜的言論,諸如……

  「其父是益雲總督,其夫是內閣閣臣兼禮部侍郎,又聖眷正隆,想中個舉還不簡單嗎?」

  「怪我沒生個好人家,沒嫁個好夫君,不然說不定我也能當個舉人老爺……」

  很快也有人駁斥道:「那其兄賀蘭簡怎麼至今連府試都沒過?」

  「說賀蘭大人會徇私舞弊,你怕是第一天來上京吧。」

  更叫人啞口無言的是賀蘭瓷流傳出來的答卷。

  確實篇篇錦繡文章,氣象萬千,工整嚴謹兼之文采飛揚,雞蛋裡挑骨頭也找不出什麼錯來。

  「……難不成是其夫捉刀?」

  「但這文風瞧著也不像陸六元啊,而且陸六元此次也未插手鄉試科考。」

  「你們就不願承認,這是賀蘭夫人確有文采嗎?聽聞她在晃州辦書院時,還曾親自給女童講過詩文……」

  「我也聽說過,賀蘭夫人在晃州就常幫陸六元理政,並非沽名釣譽之輩……」

  賀蘭瓷本人毫不知情,也並不在乎。

  等完桂榜放榜後不久,她就和陸無憂踏上了回青州的馬車,她多年未回去,也有些想念伯父伯母和……小堂妹,不知道她如今還記得陸無憂是誰麼。

  回鄉省親,陸無憂新換的馬車格外寬敞。

  賀蘭瓷手肘撐著迎枕,捧了一卷《會試二三場程文選》在看,陸無憂自然毫無意外地在對面淨手煮茶,不一會,只見茶湯碧綠,葉脈青嫩,附於葉片上的白毫如雪花般沉浮,一股茶香四溢,一聞便知是好茶。

  陸無憂道:「貢茶。那誰送的,名曰敬亭綠雪,嘗嘗。」

  賀蘭瓷很習慣性地接過,品了品道:「是味道不錯。」

  雖然她還是對泡茶沒什麼太大興趣,但是陸無憂泡,她就喝,久而久之成了習慣,也能品出些區別來。

  而且不知是陸無憂確實足夠一絲不苟,還是她偏私陸無憂的緣故,總覺得他泡出來的茶,格外香醇一些。

  她又啜飲了兩口,剛想問問陸無憂覺得如何,那人已經徑直坐過來,托著她的腮,又用她的唇舌品嘗起來,舌尖嬉鬧,舌根都在被細細吮著,有些發麻。

  口中還殘留著的幾分滾燙的茶香,很快便被陸無憂掠奪的一乾二淨。

  只餘他唇間的味道。

  賀蘭瓷薄喘著,鼻腔發出些哼唧聲,秋日尚暖,她抬臂,衣袖輕滑,嫩藕似的手臂掛在陸無憂的肩膀上,因為過於舒服的親吻,纖指屈伸,忍不住在他背脊上蹭了蹭。

  煮茶的小火爐還在咕嘟咕嘟冒著熱氣。

  陸無憂則慢條斯理在她唇中逡巡,絲毫不顯急迫,從舌尖到舌根,口唇中的每一處,反反復復,好像這本來就是他的領地,長指還在她的頰邊輕撫著摩挲,似乎想讓她更舒服一些,卻只帶來一些細微的顫栗。

  賀蘭瓷微微支起身子,在陸無憂還不緊不慢之際,稍稍抬頜,抵著他的舌尖,又把他給送回去了。

  陸無憂輕笑了一聲,托著賀蘭瓷的手臂,剛勾著舌想誘導她來侵入侵入自己,就聽見外面傳來人聲。

  「——陸大人,京中有急報。」

  兩人只能喘著氣即刻分開。

  陸無憂掀開馬車簾子,面上仍帶著笑,卻是怎麼看怎麼顯得冰冷:「什麼急報?」

  來人下馬,緊張地雙手一遞,道:「是……聖上送來的,說要讓您批復。」

  陸無憂唇動了動,什麼也沒說,接過送來的一疊奏章。

  他雖然沒發出聲音,但賀蘭瓷總覺得估計不是什麼好話。

  陸無憂剛想問隨從要筆墨,賀蘭瓷已經把自己帶的筆遞給他了,同時迅速開始研墨,她氣息尚未平復,頰邊還紅著,輕聲道:「公務要緊。」

  陸無憂看了一眼她尚且豔麗濕潤的紅唇,低頭沾了墨快速書寫,道:「我很快就好。」

  他筆走龍蛇,不到一炷香功夫迅速批完,遞出去,然後扯過賀蘭瓷道:「繼續。」

  馬車繼續行進,賀蘭瓷還猶豫了一下:「我嘴裡已經沒有茶味了。」

  陸無憂從善如流倒了杯茶,遞給她道:「來。」

  賀蘭瓷端著茶杯道:「你這個品茶的方式是不是不太對……」

  陸無憂挑起眼睛,理直氣壯道:「我的茶,想怎麼品,自然我來決定。」

  賀蘭瓷也沒猶豫太久,一口飲盡,再度和陸無憂勾纏到了一起,然而沒親一會,又聽外面道:「陸大人!又有公文送來!」

  陸無憂:「……」

  賀蘭瓷:「……」

  陸無憂面色不善地接過,筆走龍蛇寫得更快,為了防止賀蘭瓷多想,以為他敷衍朝政,他還補充道:「全是無關緊要的事務,像是……」他隨手拿了一份給她看,「欽天監測了今秋吉日,想多放一日休沐重陽祭祖,問我哪天最好,我又不是算命的我怎麼知道,還有……」又是一份,「他們覺得那誰他爹的謚號不夠長不夠好聽,想再往上加兩個字,問我哪兩個字最合適……禮部又不是只有我一個官。」

  賀蘭瓷看過,也覺得離譜,不由道:「你是不是得罪他了?」

  陸無憂飛快寫完道:「我覺得應該是因為,未靈原本想去看他,得知爹娘回來之後,數月前就決定先去青州。」

  賀蘭瓷覺得花未靈那個速度也確實該提早點走。

  「然後……?」

  陸無憂似笑非笑了一聲道:「他心中不平罷了。」

  畢竟有人帶著夫人悠悠閒閒回鄉省親,有人只能孤寡一人在宮中繼續看奏章。

  陸無憂想著,掀簾道:「待會再有公文送來,一律攔下,晚上住進驛館再一併給……」

  他還沒說完,賀蘭瓷按住他的手道:「萬一真有重要的呢。」

  陸無憂想說大雍朝堂又不是只有他一個人在幹活,其他朝臣也不是死的,但見賀蘭瓷認真的眸子,他話音也一頓,輕嘆道:「算了。」

  他剛放下簾子,忽然見賀蘭瓷靠了過來。

  她方才很努力看了看她的程文選,又看了看陸無憂,在中間思忖抉擇了一瞬,覺得會試反正也要明年三四月了,也不在意這麼一時,便抬起螓首,又吻住了陸無憂。

  柳暗花明,陸無憂忍著笑,啟唇隨便她親,還攬著她的腰,度量了一下她最近是胖是瘦。

  感受到他夫人很賣力地用唇舌與他親近,眼睫都在輕顫,陸無憂不由笑意更深了一點,手臂一抬,便側身把她抱到了自己的膝上。

  賀蘭瓷身子一抖。

  下一刻,外面又響起了聲音。

  「陸大人,還有公文送來!」

  就算有所準備,兩人也還是都僵了一瞬。

  賀蘭瓷剛想起身,陸無憂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她,胳膊伸出馬車外,語氣冷淡道:「拿過來吧。」

  隨後一疊奏章被擱在了馬車桌上。

  陸無憂復又含著她的唇道:「親完了再看。」

  賀蘭瓷騎在他身上,低垂頭,良心陷入了微妙的煎熬,總覺得正事沒做,先親熱不太合適……

  陸無憂見狀,又輕嘆了一聲道:「行,那先看。」

  賀蘭瓷鬆了口氣,點頭道:「看完再親。」

  陸無憂有些不滿地抱著她蹭了下,又在賀蘭瓷肩窩深吸了一口氣,蹭得賀蘭瓷都感覺自己不太好了,這才認命地放開她,攤開奏本一目十行,快速看起來。

  賀蘭瓷亦是心猿意馬,她掩飾似的又喝了口茶,微微側頭看他迅速神色專注起來的側顏,不由伸出一點指尖。

  還沒碰到他,便聽見那道清潤的嗓音拖著調子道:「夫人,你就先別碰我了。」

  賀蘭瓷輕聲道:「只許州官放火。」

  陸無憂頭也不抬道:「不然,待會我可能就不止想親了。」

  「……」

  賀蘭瓷掀簾,看向窗外的風景,唇瓣微啟道:「其實我也有點……」

  陸無憂猛然抬頭道:「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1-17 10:13 PM

青州番外(三)

  陸無憂頓時公文也不想管了,只一下合上,擱筆看著她,喉結滾了滾道:「有點什麼?」

  賀蘭瓷被他盯著,視線飄了飄,又慢慢凝起,回望過去。

  她模樣美得不似真人,平日看總有些距離,這會眼風下透著欲說還休,竟也像在勾引人。

  賀蘭瓷慢吞吞道:「你幹嘛明知故問。」

  陸無憂眸色沉下來,指節輕點著奏章,也慢吞吞道:「……想聽你親口說。」

  賀蘭瓷把他的奏章重新攤開道:「你先處理完再說。」

  陸無憂道:「你這樣我哪來的心思看?」

  賀蘭瓷耳尖發燙,她抬手用一縷髮遮住耳朵道:「現在又不急,反正路途長得很……」一點唇瓣輕咬,「馬車上也不是沒有過……」

  「瓷瓷。」陸無憂突然出聲打斷她,「你有心思的話,那不如你來幫我看?」

  賀蘭瓷一愣:「嗯?」

  還未反應過來,陸無憂已經忍無可忍地一把將她抱了過來,賀蘭瓷坐在他腿上,後背貼著陸無憂的胸膛,整個人被他圈進懷裡,她手肘撐著桌面,眼前是陸無憂那摞未曾批復完的公文。

  賀蘭瓷怔愣著,感覺到身後軀體滾燙。

  陸無憂的手還不安分地觸碰著她,輕抽衣結,同時催促道:「好了,大部分你應該都知道該怎麼處置,遇到不確定的,可以來問我……」

  賀蘭瓷瞠目結舌了一瞬,道:「……???這樣我也沒心思啊!」

  陸無憂撥開她身後柔軟垂下的烏髮,調整姿勢,在她後頸白皙的肌膚落下一吻,道:「我相信夫人如此勤政,定能坐懷不亂……」

  坐懷不亂是這麼用的嗎?

  「當然,你處理完就該輪到我了。」陸無憂意味深長地捏了她一下道,「夫人只是有點,我卻有很多呢。」

  賀蘭瓷:「……!」

  之後發生的事情,賀蘭瓷實難回想,只記得馬車著實顛簸。

  明明確定自己已經鍛煉得不那麼易疲,還是在下馬車時,腿軟得幾乎站立不穩。

  陸無憂扶了她一把,低聲道:「你逞什麼強?」

  賀蘭瓷挑起眼睛瞪他:「是你……」她頓了頓道,「沒有節制。」

  陸無憂則輕聲道:「要那東西幹什麼。」

  沒說兩句,驛丞攜著驛丁便已慇勤迎接上來,賀蘭瓷立刻扶著陸無憂站穩,娉婷而立,衣冠齊整,鬢髮不亂,看不出半分破綻來。

  陸無憂剛要開口寒暄,猝不及防間,兩人都聽到一陣劈裡啪啦的聲響。

  賀蘭瓷:「……?」

  陸無憂:「……」

  ***

  回青州這一路,賀蘭瓷和陸無憂原本也沒想搞出多大的動靜來,奈何著實小看了底下官員揣摩上意的心思,每到一處就聽敲鑼打鼓,鞭炮齊鳴,喜迎陸大人與夫人歸鄉,搭配上各種歌功頌德的溢美之詞。

  著實過分熱鬧,就差沒弄個舞龍舞獅的班子在外頭演出。

  兩人在驛館裡吃著飯,都能時不時被炸一下。

  朝廷讓官員回鄉省親,沿途下榻驛館吃住都不收分文,算是在朝官員的額外優待。

  陸無憂還算泰然自若,賀蘭瓷有點吃不消,最後總算到了青州,她才鬆了口氣。

  誰料到了青州,還沒等落腳,青州的布政使、本地的知府又都派人來請,陸無憂遊刃有餘應付,轉頭跟賀蘭瓷道:「你先去你大伯府上,我明日來接你。」

  賀蘭瓷迅速點頭。

  賀蘭瓷的大伯賀蘭誠舉人出身,在青州家有薄財,當初賀蘭瓷回老家養病,被他視如己出,也多虧了他賀蘭瓷才能去江流書院入讀——她爹肯定是不許的——因而賀蘭瓷一直很是感激。

  此番見她回來,大伯賀蘭誠和伯母應氏也都很是欣慰。

  伯母笑得有幾分開懷道:「當初還是個小丫頭,現在都嫁為人婦,是個大姑娘了。伯母先前還擔憂你相貌如此出眾,不知道什麼樣的男子才配得上你,沒想到是敏兒當年天天叨念的那位陸公子……他也確實是個人傑。」

  賀蘭瓷頓時一凜,想起她的小堂妹賀蘭敏,考慮要怎麼解釋這件事。

  伯母又一笑道:「你放心,敏兒前些年也已出嫁了,早不放在心上了。得知你要回來,她還急著說要見你,應該一會就過來。」

  賀蘭瓷鬆了口氣,道:「我也挺想見見堂妹的。」

  伯父則在感慨:「聽聞上京開了女科,你在女科還中了舉,果然虎父無犬女啊,當年送你去江流書院還真沒送錯。」

  小堂妹確實一會就到了。

  她風風火火進來,上來就先盯著她看,然後立刻握住她的手道:「小瓷姐姐,你居然這麼多年都完全沒變……」

  賀蘭瓷:「……?」

  這都過去七八年了,怎麼可能沒變。

  隨後便聽小堂妹興奮不已道:「小瓷姐姐,你真的嫁給陸公子了啊?他現在長什麼模樣啊,變了沒有?聽說男子當官後都會變胖發福,他不會也……」

  還有這種事?

  賀蘭瓷一頓道:「他什麼模樣,明日來了你就能看到了。」

  小堂妹忍不住又更興奮了:「還有你們到底是怎麼在一起的啊?當初你不是說對他無意的嗎?他拒絕了這麼多姑娘果然是因為小瓷姐姐你吧?」

  賀蘭瓷被她問得發怔,微微驚奇道:「你不是……」

  小堂妹瞬間了悟,道:「那都多久前的事了,我當時年紀輕不懂事,現在早想通了。不過得知他做了我姐夫,還是有點興奮……」

  是賀蘭瓷不能理解的興奮。

  可當第二日,陸無憂真到府上來拜訪,她看著小堂妹兩眼發光,就差沒拽她衣袖,和當年如出一轍激動表情時,賀蘭瓷又覺得她似乎過分興奮了。

  偏偏陸無憂還在眨著桃花眼,溫柔笑意款款。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笑起來招人這件事倒是分毫未改。

  小堂妹私底下還拉著她道:「我怎麼感覺陸公子……比當年還好看了?」

  賀蘭瓷不得不糾正道:「你得叫他姐夫。」

  小堂妹隨即改口:「姐夫他……」她看向賀蘭瓷的表情,眨眨眼睛,「小瓷姐姐,你不會這個也要吃醋吧?」她連忙道,「我就是欣賞、欣賞,早知道他肯定看不上我啦。」

  「我……」賀蘭瓷想否認,但又確實無法忽略剛才的不高興。

  她定神,理了理思緒道:「這不怪你,我去找他說說。」

  陸無憂那邊剛把她伯父伯母哄得眉開眼笑,見她過來,亦是笑著,不過發覺賀蘭瓷扯他到旁邊一處僻靜地,面色淡淡時,還是斂了幾分笑容道:「怎麼了?」

  賀蘭瓷斟酌道:「我堂妹她以前……」

  陸無憂隨口道:「似對我有意?」

  「你知道?」賀蘭瓷抬眼看他道,「那你還對她那麼笑?」

  陸無憂道:「她都出嫁了,還是你的家人……」說著,他意識到什麼,忽然又笑起來,「瓷瓷,你很介意嗎?」

  賀蘭瓷答非所問道:「總之你收斂點。」

  陸無憂在下面不動聲色地勾了一下她的尾指道:「怎麼辦,你不高興,我還挺高興的。」

  賀蘭瓷無語地輕抽自己的手指道:「這有什麼好高興的?」

  陸無憂則興致盎然地道:「如果我不收斂的話,你會跟我鬧別扭嗎?」

  賀蘭瓷盯著他那張俊逸面龐看了看,嘆氣道:「看我吃味,你這麼高興?」

  「畢竟你以前都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賀蘭瓷道:「誰說的,我很早便說過,覺得你笑起來不太……」

  陸無憂莞爾道:「不檢點是吧?但我哪知道你是看我不順眼,還是……」他附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兩句。

  賀蘭瓷臉一紅道:「你知道就行了!別招惹我堂妹了。我先過去了。」

  她轉身便想走回廳堂中,畢竟把她伯父伯母冷落在那裡太久也不太合適。

  陸無憂扯了她一下道:「瓷瓷,我喜歡你。」

  賀蘭瓷愕然回頭道:「嗯?你幹嘛……」

  陸無憂輕聳肩,笑道:「沒什麼,就是突然想說。沒事,你過去吧。」

  賀蘭瓷簡直被他弄懵了。

  「陸霽安,你……」

  陸無憂低聲道:「又沒必要非得挑個莊重場合,我隨心所欲慣了,你不用在意,反正……你不是也早知道了。」

  他笑得格外溫柔。

  ***

  賀蘭瓷一不留神,又被他弄得七上八下,回去同伯父伯母閒聊時,都有些走神。

  本還想留意陸無憂到底有沒有收斂,回過神來時,已見小堂妹含淚送他們出府,她口中還在道:「真不在府裡多住幾日?」

  陸無憂眸光淡淡道:「便不叨擾了。」

  賀蘭瓷心道,他還是收斂了嘛,尚未開口,便聽上了馬車的陸無憂道:「這樣其實還挺失禮的。」

  「你可以客氣點。」

  「我平時笑著不就是客氣。」陸無憂轉口又道,「不過夫人要求,我只能照辦了。」

  賀蘭瓷默了默道:「我們接下來去哪?」

  陸無憂道:「見我父母啊,他們在青州買了宅子,我們現在過去。」

  賀蘭瓷立刻緊張起來:「這麼突然!?」

  陸無憂微笑道:「都這麼些年了還突然?漂亮媳婦遲早要見公婆嘛。」

  青州多水鄉,水路縱橫,傍晚時分,馬車沿著石板路碾過,還能看見川流不息的小舟與漁船,座座小橋拱立,咿咿呀呀的溫言軟語之下,水岸邊是酒肆客棧通明的燈火,柔柔灑下輝光。

  馬車停在一處不大不小的宅子前,門外森森立著些青衣人和黑衣人,腰間都有佩劍。

  不知是誰開口道:「少主帶著少夫人回來了!」

  賀蘭瓷更覺緊張,陸無憂拍了一下她的肩膀道:「隨意點。」

  說著,他一躍下了馬車,抬手還把賀蘭瓷也給託了下來。

  賀蘭瓷跟他走進宅子裡,還未繞過影璧,已聽陸無憂率先道:「還以為你們不要兒子了。」

  隨後響起一道悅耳的女聲:「陸無憂你胡說八道什麼呢,我漂亮兒媳婦呢?」

  賀蘭瓷站在影璧後,踟躇了一下。

  又聽那個女子遲疑道:「你真能娶到又漂亮又聰明,性格好,大家閨秀還出身名門的媳婦?」

  陸無憂氣定神閒道:「娘,我騙你幹什麼。」

  「……你還沒把人氣跑?」

  「不止沒跑,剛才還因為我對人笑笑吃醋來著,特別黏人。」陸無憂說話間帶著笑,又繞了回來,牽著賀蘭瓷道,「行了,害羞什麼?」

  賀蘭瓷深吸了一口氣,保持平靜往前邁了幾步。

  入眼便看見一個長得十分明豔動人,紅衣紅裙的年輕女子,她身側則是個一身黑衣,頭頂長髮高束,面容極其冷峻威嚴,見之便讓人心生畏懼的男子。

  那女子盯著她的臉看,驚道:「居然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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