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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岑揚 - 神醫小小【單】 [打印本頁]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5-26 08:00 PM     標題: 岑揚 - 神醫小小【單】

本帖最後由 pigbaby0426 於 2015-5-26 09:21 P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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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才做了三個多月的古人,說實在話,她還有很多地方沒能適應。
一趟雲南之旅,一時好心幫忙,結果卻是——
莫名其妙被樹洞中的拉力給拉進了大唐王朝;
而這大唐,和她以往所讀所認知的唐朝又不盡相同。
更奇的是,她是原模原樣來到這裡——一身T恤、牛仔褲、背包,
身高一七五體重六十,沒有借屍還魂,
不是發生意外或抱憾離世……
幸好她的遭遇還不算太遭,至少立即被出身江湖、行徑囂張
的「神醫」夫婦給帶回並認作女兒,冒用他們死去女兒的名字
——餘小小。
這倒也無妨,反正她遲早都得融入這兒的生活。
參加卅令千金生辰詩會?
雖不願,但娘親的期待實在讓她沒轍,
也只好去見見這時代的「世面」了。
竟然當眾取笑她個兒和名字不符!還問候她爹娘!
好一個「艷冠群芳」的美少年!
不過,從他出口的話便知他是個被寵壞的小鬼。
以為她是顆軟柿子?
啪!二十一世紀的女孩可不是好欺負的!

【出版日期】2011-07
【出版社名稱】飛田
【書系及編號】當紅羅曼史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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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5-26 09:10 PM

楔子

這裡……真的是雲南嗎?

陸雲妮第九次在心裡問自己這個問題。

視線梭巡前方來來往往的行人──男的,身著對襟短衫、下著寬腰無兜長褲,頭上纏著或白或青、或水紅或綠的綢布,掛著背袋,腰帶短刀,大多赤足而行,有的身上還有紋身,英挺豪氣得很;女的多將長髮挽髻,上身著緊身內衣,外套淺色大襟或對襟窄袖衫,下身花色統裙,裙上織有各種圖紋,腰間繫著銀製銀帶,嬌美玲瓏、婀娜多姿……

「唉。」陸雲妮為找不到和自己同一個年代的T恤、牛仔褲歎息。

不遠處,經過她眼前的男男女女,身上的穿著是她認得的雲南傣族打扮,證明自己仍然在雲南,但──

馬車取代了汽車、驢子代替了腳踏車,這已經不是她所知道的雲南了。

腦門的疼痛在思考間逐漸減輕。從醒來到現在已過了多久她完全沒有概念,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坐在這看了多久;但隨著自問的次數不斷累積,求之不可得的答案愈發清晰,心中的驚訝漸次遞減,終於在第十次問自己同樣的問題之前,容許另一個天方夜譚的自問浮上心頭──

穿越時空──這是她那個一度偏好言情小說的妹妹有一陣子常掛在嘴邊的字眼,羨慕故事中女主角不凡的奇遇。

但,可能嗎?無意中穿越了時空?陸雲妮又問了自己一次,然而前方在二十一世紀幾乎不可能存在的交通工具又讓她不得不信;這段時間,還有一名身穿古代官服的人敲鑼快馬經過她眼前。

在在讓她不得不相信自己真的來到了古代。

驀地,陸雲妮回想起妹妹曾歸納出的穿越要件──主角因為意外或抱憾離世,跑到另一個時代借屍還魂,穿越時空重生。

不,她沒有重病,相反的,她身體好得能爬山涉水,是少數在二十歲前完成百岳的年輕人。而且,她才十八歲,年紀輕輕的就穿越時空,沒有返老還童的福利,實在沒有什麼賺到的實感。

更不是借屍還魂。一身T恤、牛仔褲以及唯一跟著過來的背包,在在說明她還是她,原模原樣––依然是身高一七五、體重六十──本人覺得很滿意、旁人覺得很魁梧的體態。

為什麼會這樣?陸雲妮閉上眼回想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自己的確是跟幾個大學同學相約來雲南旅行,在地陪介紹下前往高黎貢山欣賞有名的大樹杜鵑王,熟門熟路的地陪領著他們找到號稱樹齡直逼兩百五十年的杜鵑王。

等他們看夠了美景,準備離開前往下一個景點的時候,她忽然聽見自己身後傳來孩子哭鬧的聲音。

她回頭,看見幾個孩子圍著方纔那株杜鵑王,其中一個孩子哭得聲嘶力竭。忍不住走過去關心,才知道孩子們搶玩具搶過頭,東西滾進樹洞構不著,失去玩具的孩子急得大哭。

「啊,就是那時候。」陸雲妮完全想起來了。

她想幫忙,就捲起袖子伸手探進樹洞想把玩具撈出來,沒想到突然感覺到一股拉力,接著頭頂吃痛、眼前發黑,整個人失去知覺,昏了過去。

醒來之後就發現自己躺在這兒,一片平地,連一株杜鵑都沒看見,就算想再利用那樹洞回去也不可能了。

第二個問題,也是最重要的問題來了。

「這下該怎麼辦?」陸雲妮曲著雙膝坐在原地,只手托腮陷入沉思,渾然不覺自己已經變成來往路人好奇的對象。

未多時,兩道黑影先後兜頭落下。

明亮的白晝突然黑鴉一片,陸雲妮訝然抬頭。

「姑娘怎麼了?」

悅耳的聲音透著真切的關心探問,對陸雲妮這位奇裝異服的「外來人士」送出令人感動的暖流。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5-26 09:11 PM

第一章

所謂「神醫」,這稱號雖喊來響亮好聽,其實背後要擔負的風險多如牛毛。要是英雄好漢找上門來求救,施以回春妙手,自能搏得大義之名;若遇上武林魔頭,要嘛就是抵死不救,來個捨身取義;要嘛就是被迫救人,落得貪生怕死、助紂為虐的臭名,說不準有什麼好下場。

若是想獨善其身不招惹麻煩,隱藏行蹤,一輩子沒被找到算幸運,要是被找到……還是免不了這樣的遭遇。

如此想來,「神醫」這名號誰拿到誰倒霉。

有鑒於此,余無缺在不小心被江湖中人套上神醫之名後,就決定要做個囂張的神醫,打死不學曖曖內含光。他成親後便挑中繁華不亞於皇都的金陵定居,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余大神醫就住在金陵城西大街。

不過……找上門求診是一回事,余大神醫救不救又是另外一回事──誰規定神醫就要傻乎乎地悲天憫人,看見病痛就得善惡不分、亂救一通?

余大神醫陰晴不定的性子與他的醫術是同樣出了名的。

而他的陰晴不定,其實是有理由的──

橫豎都有遇上惡人、被對方威脅甚至被殺的一天,乾脆隨心所欲,該救就救,不該救就不救。

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這任性的想法反而招來不少好處,光是落居金陵,這「餘人居」的宅子就已經被一堆江湖高手給弄得固若金湯。

別的不提,就拿掛在門楣上「餘人居」三個大字的牌匾來說好了,還是當年害他變成「神醫」的武林盟主題字落款的。再說到門前兩隻鎮宅獸,是十來年前某某魔教教主送的……還有屋裡七七八八江湖名人贈的謝禮,要是哪個沒長眼的敢隨手這麼一抓一摔,賠償與否還是小事,損了那些名人贈禮,間接損了名人臉面得罪人,反倒惹來一身腥,可就是生與死的問題了。

人一死透,也就沒有救不救的問題了。江湖人並非全是被武功心法蝕空腦袋的傻子,知道柿子要挑軟的吃。

當然,就算這樣,還是有不長眼的江湖人士拿刀拿槍踏上他的「餘人居」。

所幸,有人懷恨想殺,自然有人感恩欲救,更有人想以保護之名讓神醫先欠自己人情以待日後有需要時再討──多方制衡下,倒也讓餘人居成為江湖默認,恩怨暫忘,情仇且休,難得和平的清淨之地,這恐怕是余無缺沒有想到的。

當然,身為餘人居主人的他對此事自是樂見其成,也讓他在往後的神醫生涯中囂張得更天經地義。

而餘人居也就這樣中隱隱於市,安樂自在地做著為人治病的行當。

今日,也不例外。

前頭開門做生意的藥鋪裡,幾名寄附在餘人居門下看診的大夫忙不迭地照看前來求醫的病人;另一側藥櫃中,三名夥計跟著掌櫃按藥單抓藥、計價;幾名學徒蹲坐在角落捻藥搓揉;後頭內院,幾名夥計抱著藥草往中庭去,趁天晴日好的時候多曬點草藥備著,還有幾名又抱柴又搬藥鼎準備煉丹藥,一屋子人忙得是熱火朝天,片刻不得閒。

「讓讓!讓讓!」一名矮小的學徒扛著銅鼎從院子這頭跑向另一頭,嘴裡不時嚷嚷,提醒前方的人讓路。

忙碌的學徒們倒也已經習慣,聽見聲音,本能地閃人讓路,還能一邊幹活,身手麻利得很。

誰知意外總發生在不經意處,扛鼎的小傢伙閃過了人,卻沒照看自個兒腳下路況,忽地踉蹌,手一滑,背上的鼎就這麼飛了出去,在半空中劃了道圓弧,無巧不巧,一道人影施施然走來,如果沒有意外,那銅鼎落下的地方將會是這人的腦門。

「哇啊啊……鼎啊──」顧不得自個兒,小夥計叫得淒厲。

說時遲那時快,那人忽然停下,往後退了步,接著一掌拍上銅鼎提耳減去速度,接著另一手抓住鼎足,轉了銅鼎的方向,穩穩當當接住。

啪啪啪啪……目睹此況的夥計們無不停下手邊的活兒鼓掌叫好。

「好大的力氣!」

「好個四兩撥千斤!」

讚美此起彼落。

被這些人包圍的余小小仍是一臉平靜,溫和地望著急忙朝自己奔來的小夥計,並沒有因為自己的腦門差點成了銅鼎的肉墊而氣惱。

「這時候要緊的不是鼎,是叫四周的人小心。」

珠圓玉潤的嗓音一出口,前一刻還驚慌失措的眾人無不緩和下來,暗暗盼著對方能多說幾句話。

這麼好聽的聲音,像春風吹過,大地回春……眾人臉上表情無不陶醉。

闖禍的小夥計可沒那閒情逸致,大氣也不敢喘一個,直到確定對方安然無恙、沒有動怒的跡象,這才吐氣,彎腰打恭道:

「謝、謝謝小姐!」小夥計抱住銅鼎,激動得只差沒哭出來,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見到久別重逢的親人。「幸好你沒事,要不我拿命賠都賠不起……」口中的「你」自然是指他懷裡的鼎了。

旁邊的人聽了,也跟著點頭,似是贊同他方纔所言。

「你啊……」余小小輕拍小夥計髮頂,和煦的嗓音有著好氣又好笑的餘韻。「到底是人重要還是鼎重要?真是。」

小夥計臉上一紅。「這、這鼎可是老爺的寶貝藥鼎,我、我──」

「要是讓爹聽見你這話,就等著挨罰吧你。」余小小說:「記住,再金貴的東西也比不上一條人命。」

「老爺和小姐的命自然金貴,我──像我這樣──哎喲!」腦門忽地吃痛,小夥計抬頭,皺緊的眉宇間有抹不甘。「我、我哪說錯了?像我這種賤籍出身的──」

「餘人居裡沒有身份籍別。」此時再出口的聲音透著三分厲色。「一個人賤不賤,不是朝廷說了算,是你自己說了算。」

「我、我……」小夥計咬緊下唇,泫然欲泣的模樣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是不是太嚴肅了?余小小暗忖。

這身份籍別是這大唐王朝行之有年的制度,早已深植民心,只是……唉,她到底「曾經」是二十一世紀的人,深植在心中「天賦人權」、「人生而平等」的觀念讓她無法接受這個時代物比命貴的價值觀。

「在我眼裡,你的命比那鼎寶貴多了。看我的面子,別蹧蹋自己。」眼看再說下去這夥計怕是要哭出來了,余小小連忙轉移話題:「男兒有淚不輕彈,以後別這麼冒失就是。」

「是!謝、謝謝小姐!」

對小夥計做完機會教育,余小小轉身欲往藥草房走去,才邁開步伐,通往前廳那側的步廊忽地殺氣徹天響。

「……余無缺!你給我站住!」雌威浩蕩的河東獅吼殺將前來。「今兒個不砍你十段八段,我何婉柔還混什麼江湖!」

聲音甫落,男人的身影左閃右躲,最後乾脆跳出步廊跑向人多的內院中庭。

一邊跑,還不忘一邊放話:

「都嫁人了還想混什麼江湖!我的好婉兒、好柔兒、好婉柔──你就不能『名副其實』一點?不用多!只要一丁點,婉約溫柔那麼一滴滴,為夫今年清明定替岳父岳母大人準備三牲四果外加三日戲台添樂添樂──」

「說什麼渾話!都七月了還清明你個頭!」姓何、閨名婉柔的何婉柔非常豪邁地躍過礙她身手開闊的步廊,一把苗刀破空呼嘯,直逼抱頭鼠竄的夫君。

余無缺「哇啊」驚叫一聲,忽地腳下飛步流星,閃過險些將自己一分為二的長刀,再一個利落的旋身空翻落地,不敢相信結縭十幾載的妻子當真下得了這重手。「婆娘!你真砍!」

就說嘛,男人女人都一樣,愈老愈不值錢、愈沒人疼,嗚嗚……

「砍你又怎著?」何婉柔苗刀刀尖抵地,一手扠腰。「當著我的面說要去香滿樓──那香滿樓是什麼地方你以為我不知道?明明就是花樓,還敢誆我是菜館!要你真沒心懷不軌,需要這樣唬弄我麼!」

「我只是不想你誤會,胡亂吃醋──」

「誤會?!」何婉柔恨笑一聲,提刀又來。「你這死桃花!年輕的時候桃花就罷,老了還不安生,淨動歪腦袋,今兒個老娘定要斬你這臭桃花,斷了你滿腦袋的齷齪淫念!」

「哇啊你再這樣,我、我就不客氣了!」

「怕你不成!」

這廂余無缺也火了,一反方才閃躲鋒芒的姿態,左手豎掌反擊──

「是你逼我的!」

眼看夫妻倆就要兵刃相向──余小小二話不說,一手搶來小夥計扛著的銅鼎,一手抓來最近的一簍藥草,左右開弓,殺進余氏夫妻之間。

「都給我住手。」沒有暴吼、不見激動,只是淡涼的音調,就讓這對氣得殺意盈眸的夫妻停了下來。

當然,最大的功臣當屬她雙手上的「人質」。

啪啪啪啪啪……又是一片掌聲鼓勵。

唉,我並不想這樣的好嗎?大家。余小小暗歎。

「女兒,你娘欺負我……」余無缺嗚咽得好不委屈,活脫像是受了天大的冤屈,只差沒求天降下六月飛雪。

「女兒,你爹太薄倖……」這廂,何婉柔也一副梨花泣雨樣,當真婉約纖柔得惹人憐愛。咳,當然啦,得先忽略她手上那把泛著寒光的苗刀。

一個看見她手上的銅鼎,捨不得丈夫愛用的物品受損匆忙收刀;一個瞄見藥草,不願讓妻子心疼藥錢就趕忙收掌––這樣的兩人真能殺得你死我活麼真是!余小小好笑地想。

若不是親眼看見收養自己的爹娘成天飛來飛去,她不會相信世上真有輕功。

「爹、娘,你們就不能選擇溫和一點的方式談情說愛麼?」

兩張老臉驀地泛紅。「誰、誰在談情說愛來著!」

聽見對方說出一樣的話,兩老互瞪。「你(你)幹嘛學我說話來著!」

余小小忍住翻白眼的衝動,確認兩方都冷靜下來了,把手上的「人質」還給等在一旁的學徒,問:「到底怎回事?」

「還不是剛才香滿樓差人來,說他們裡頭的花娘得了怪病,要我出診。這事被你娘聽見,然後就是這樣了。」余無缺撫鬚邊道。抱怨歸抱怨,臉上卻笑著。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們余家大老爺被夫人夾帶殺氣的醋意給取悅了。

「笑!還笑得出來!你這死沒良心的臭桃花!」似乎是明白他的笑所為何來,何婉柔再出口的責罵多了一絲嬌嗔的甜蜜。「早說不就得了,還騙什麼香滿樓是酒館菜館的,這金陵我們也住了十幾年,還有哪兒是我不知道的。難道我會阻止你去救人麼,真是!」

余無缺聞聲,自顧自地呵呵傻笑起來,著迷於娘子嬌羞的風情,倒是把才才命懸一線的驚險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女兒也去吧。」余小小忽道。「一來讓娘放心,二來也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怪病,讓香滿樓差人來找我們家這位余大神醫。」

「還是女兒貼心。」何婉柔苗刀一甩,立馬入地三分。「別忙了,你手邊又不是沒事。你爹我還不知道麼,剛不過是讓他跑跑動動、練練身體罷了,沒當真的。你也別去那香滿樓,雲英未嫁的黃花大閨女去那兒多少會惹來閒話,在這金陵城裡,咱們餘人居的閒話已經夠多了。」

「所以再多一件也不會多到哪去。」余小小打蛇隨棍上,實在很想看那花娘究竟罹患什麼怪病。「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是好事,有什麼關係。」

「嘖,別忘了你還要嫁人──」

「女兒想陪在爹娘身邊菽水承歡。」

何婉柔「哈」的一聲,笑了出來。「要真這樣也不錯,就怕有人要找上門來尋釁了。喏,女兒,娘可把話跟你說實了,我和你爹將你從大理帶回來,可沒想要你這樣報恩。」何婉柔拉過女兒的手輕拍。「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別想太多,你那兩個弟弟夠我跟你爹忙了。」

「娘才想太多,婚事就隨緣吧。對女兒來說,這並不是什麼非做不可的人生大事。你忘了女兒就要啟程行醫麼?」

「那人真捨得你走?」

「早說好的。」

「不是我要說,你都二十二了,咱們大唐朝女子十六就算成年可以婚嫁,你卻──不怕他把你給忘了?」

「娘……」余小小失笑。「你時不時拿女兒當幌子惹他生氣,他忘得了麼?還記得一個月前你讓人上門提親的事嗎?把他給氣的。」

「這倒是。」何婉柔哼笑。「不過那是他活該。也不想想當初他給你惹了多大的麻煩。」

「娘……」余小小摟住娘親,輕輕搖晃。「我們江湖兒女哪來那麼多彎彎繞繞的糾結,過往成空,就別記著給自己添惱。」

「你這孩子。」何婉柔噗嗤笑出聲,拍了女兒的手一下。「平常不見你這麼多話,只要關乎那人的事就這麼喳呼偏袒?娘會這麼做也是為你好,不這麼鬧他一下,他還真以為自己把你給訂了,就可以心安理得放著不管,看看你們多久沒見了?都一個月了,也沒見他來找過你。」

已經一個月了嗎?余小小不知道,只知這陣子她很忙,那人亦然。

「哪有人像你們這樣,連婚事都沒個著落就這麼參商難見的。」

「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何婉柔白了女兒一眼。「是不必朝朝暮暮,但也不用一個月見不到一次面吧?」

「還在聊啊。」不知何時回過神的余無缺已經進屋扛了藥箱又出來,見母女倆還在說笑,忍不住調侃:「不過就是出趟診,你當女兒要遠行啊?」

深怕娘親再說更多,余小小搶過總管林伯要交給自己的藥箱,推著余無缺快步出門。「我們走了。」

「小心點啊。」何婉柔叮囑,微笑目送父女倆出門。

須臾,聽見一旁的總管林伯歎了口氣。

「唉,我們家小姐人好心好聲音好醫術好……什麼都好,就是身板不好,唉……好端端一個姑娘家,長這麼高作啥,唉……」

旁邊的學徒們聽了,莫不點頭附和。

是啊,他家的小姐是這麼美好,進退得體,豁然大度,孝順父母又平易近人,還有一手不遜於老爺的回春醫術,偏偏──

可惜啊可惜,姑娘家什麼地方不好長,淨長個兒。唉,哪個貴氣公子哥兒容得下妻子比自個兒更頂天立地來著?這些年,就只有那人追著他們家小姐跑,偏偏那人在金陵的名聲之糟,真要嫁給那人,豈不是委屈小姐了?

「嘁,怎不說是這金陵的男人不濟事,一個比一個嬌小?」何婉柔一哼。「又誰說我女兒沒人要來著?全金陵誰不知那混小子這些年淨追著我女兒到處跑?」

林伯覺得很冤。「夫人不是反對──」

「我反對是我家的事,我女兒的婚事我這做娘的就不能反對著玩嗎?你喳呼個什麼勁兒!敢說我女兒閒話?找死啊!」極度護短的娘親嗤鼻。

嘁!哪有人這樣的。林伯瞪眼,吹了吹花白的鬍子。



余家父女倆一路上邊走邊談兩人最近的診病心得,興許是兩人都偏好的話題,一路上有說有笑。

愈是交談,余小小愈是佩服自己因緣際會拜認的義父,更慶幸自己能為義父義母所救。

義父不愧是江湖人豎起拇指讚好的神醫,所談內容遠勝過去在自己的世界裡與祖父所學得的中醫知識,更令她讚歎不已。

在原來的世界,她──過去的陸雲妮、現在的余小小──五歲起跟著祖父學習武術、中醫藥理,十四歲跳級進T大醫學院,到這之前才剛上完大四的課程。中西醫知識兼具的她,在穿越時空後遇見神醫余無缺,自是無話不談。

談話間,余小小的眼睛也沒閒著,不時打量經過的攤販。

雖然已經習慣了古代的生活,但很多東西在她眼裡仍舊新奇。

她所到的朝代稱為「大唐王朝」──雖叫「大唐」,卻和她所知道的「唐朝」卻不盡相同。剛開始她還在掙扎,努力思考摸索,端出「平行宇宙論」、「時空逆流觀點」等所能想到的理論解釋自己怎會來到一個從來不曾在歷史課本中見過的朝代,企圖找出回到原來世界的方法;無奈這種將她送到這裡的力量已經超乎她腦袋的想像,最後只能歎氣搖頭,臣服於現實──無論如何,日子還是要繼續過下去。

說來是她幸運,來到這世界就遇見人善心熱的余氏夫妻,發現她一個人奇裝異服地呆在路旁,非但上前探問,還為了幫她而認她做女兒,冒用他們過世多年卻不曾向地方官府報死訊撤銷戶藉的女兒之名申請路引,以便能順利通過關口,來到金陵與他們一同生活。

據她觀察,這個大唐王朝的民風與唐朝相近,對於女子的約束較少,女穿男裝上街露臉、打獵騎馬等事所在多有,讓她免去挽髻襦裙等有礙於行的打扮,得以穿著胡裝,大步走路,不必故作嬌態,這讓她鬆了口氣。

更幸運的是,收養她的余氏夫妻因為出身江湖,對於子女教養並不受傳統束縛,知她懂醫會武,更樂得傾囊相授。

可惜她受限年紀,來不及學能高來飛去的輕功,也練不成絕妙心法,頂多只能在硬派外功上鑽研。成為一代女俠是沒指望了,但尚可自保,真與江湖人對上招,還不至於太難看。

只是難免覺得有點可惜,以前沉迷於武俠小說的時候,對於輕功也曾有過一番嚮往……

總之,在他們的幫助下,她以余小小之名在這個時代留了下來。

一晃眼,已經過了三年多。

「到了。」余無缺插話打斷正在討論的話題,指著對街雕樑畫棟的大門。「這兒就是香滿樓。」

才剛進未時,香滿樓內已經高朋滿座,一派的生意興隆。

余小小打量正忙著做生意的花樓。「我以為花樓晚上才開始營生。」

「香滿樓的鴇娘是出了名的搶銀妖女,晚上的生意要賺,白天也不放過──這兒白天是酒樓,入夜才掌紅燈變成花樓。」余無缺說,指著裡頭穿梭的小姑娘。「瞧那些跑堂的丫頭,多半是花娘身邊的丫鬟,現在這時候,花娘們就在自個兒的房裡休憩等著黃昏開工。」

「真是善用人力。」余小小朝義父掃了一眼,似笑非笑。「爹倒是清楚哪。」

「小丫頭。」余無缺嘿嘿笑。「別想拿這取笑我,這事全金陵城的人都知道。」

「女兒怎敢。」余小小應得非常恭敬,可惜裡頭只有一分誠意。

「你不敢就沒人敢了。」余無缺翻了下白眼,佯裝生氣。「要是你能挪些時間和各家千金小姐喝茶嗑牙,包管知道得比你爹我多,那些千金小姐的消息可流通了。」

「爹就饒過女兒吧,下次不敢了。」余小小苦笑。想起第一次,也是自己到目前為止唯一一次參加過的聚會,那可真是一次難得無聊的經驗哪。

可以算得上是收穫的,大概是因此結識了州令千金,相談甚歡成為好友吧;至於另一個人──呵,只是給她添亂,算不上好事。

「算你識時務。」嘴皮子上贏了一回,余無缺挑了挑眉,似是得意。

熟透爹的頑童心性,余小小笑了笑,不再搭話,邁步向前。

「等等,咱們不走正門。」余無缺抓住她,見她露出不解的表情,笑道:「喏,我問你,假如你是尋芳客,看見大夫出入花樓會怎麼想?」

余小小不笨,甚至可以說太聰明,余無缺這麼一提點,立刻明白了過來。

尋芳客是愛刺激、好縱慾,可也是相當敏感膽小怕惹事鬧笑話的一群人。這些人貪歡取樂怕的是什麼?花樓又是個什麼樣的地方?若是讓人知道有大夫出入,鐵定是往花柳、濕疣等性病上想去,壞了花樓生意。

「女兒明白了。看來我們余大神醫的脾氣好得很,一點都不像外頭傳的那麼陰晴不定、囂張跋扈。」

「跟辛苦討生活的百姓囂張得出什麼名堂?」余無缺勾起唇角,桃花眼戲謔地轉了轉,笑得挺邪的。「要損也是損那些不事生產、只知打殺的江湖人,特別是滿口仁義道德的大俠,那是為爹的最愛。」語末不忘裝出覬覦的表情好嚇人。

可惜啊,只換得他這女兒氣定神閒的幾聲輕笑。

余小小是不太瞭解這個時代的江湖是什麼模樣,不過在余氏夫婦身邊耳濡目染了三年多,多少瞭解了一些,更見識過她這腦袋靈活古怪的爹怎麼整治上門求醫的江湖人,總是讓對方哭爹叫娘告奶奶,慘不忍睹。

父女倆又聊了會,忽然,余小小瞅見一人從香滿樓旁的暗巷走出來接近他們。

簡單招呼確認後,父女倆便跟著那人走進暗巷,穿過側門,往內院走去。

心裡惦記著病人患了什麼怪病的她兀自沉浸在思緒當中,渾然不覺打從他們父女倆進了側門之後就有道視線從高處落下,一路尾隨,直到他們彎進裡院才不得不收回。



「又不是沒有夥計能使喚,還是不是女人!知不知道什麼叫矜持含蓄?老是逞強,怕別人不知道你天生神力啊,傻瓜。」東方展言咬牙,一口喝光杯中酒液,像是在發洩似的。

「什麼?」對桌而座的趙君衡這才注意到他的視線一直不在自己身上,順勢看去,只看見假山清池點綴精緻的內院,不見任何足以令自己目光流連的地方。

「你看到什麼了?」

「沒。」東方展言深吸口氣,又給自己倒了杯酒,和著橫梗在胸中的悶氣咽進肚子裡,這才平靜了下來,一雙眼角帶鉤的桃花眼移向對桌男子。「關於之前我在信中所提的事,你的決定為何?」

趙君衡執起酒杯,趁著啜酒空檔打量在金陵以長相出了名、聲名卻好壞參半沒個准的男人。

論俊美,他至今尚未見到比東方展言要俊美的人,皮相的絕色不由分說,身形的爽健挺拔更不在話下。是了,的確不俗,但──一下是風流才子、一會兒又是追在姑娘家後頭跑的浪蕩子、一下又是被趕出家門的野種──這人什麼名聲都有了,實在無從得知他是什麼樣的性情,又有多少真才實學。

一會,他低頭垂視手中將盡的酒杯。若不是為了兩個月前送到自己手上的書信,很好奇那行當出自誰的巧思擘畫,他不會大老遠從皇都永安跑來金陵。

「我比較好奇的是誰告訴你這筆生意可做的。」

「嗄?」東方展言怪叫了聲。「誰?」

「我等著你告訴我。」

東方展言沉默了會,才明白他的意思。「你不信那是我想的?」

「對你的印象,我還停留在多年前借宿東方府初見的時候。」趙君衡語帶保留地笑著說。「事隔多年忽然收到你的信,內容又如此驚人,真要我說,實在很難相信是出自你的手筆。」

「其實你真正想說的是,那根本就不是只長臉不長腦袋的我想得出來的事。」

「言重了。」趙君衡抱拳一揖,話是沒說,但行動已經接近默認。

「是我自己造成的結果,你有疑心也是自然。」東方展言不以為忤,執壺為彼此添酒後,自己先喝了起來。「不過光是一封信就讓你大駕金陵與我會面,想必是對這門生意感興趣,看準它大有可為。」

「有可為也有不可為。」趙君衡說得曖昧。「就看你的誠意了。」

言下之意就是不見那幕後運籌帷幄之人絕不鬆口說出決定。

這看在東方展言眼裡,還真不知是要為自己在金陵的毀譽參半、形象不佳巴自己幾掌自我懲罰,還是要為自己如今的浪子回頭落淚喝采。

不過,他對於僵持不下的現狀已經不耐煩了。

「七皇子––」刻意壓低聲音直呼身份的舉動讓趙君衡停下啜酒的動作,顯然吃驚不小。「比起信中內容出自何人心思,你該問的是,除了排行為二的太子之外,當今聖上尚有二十四名皇子,這麼多皇子當中我為什麼獨獨挑上你?」

「挑?你挑本宮?」大唐王朝七皇子趙君衡的眉角抖了抖。「你挑本宮?東方展言,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口出狂言──」

「啊!」一聲尖叫從窗外殺了進來,硬生生打斷天皇貴胄將出的怒言。「殺、殺人啊!神醫殺人啊啊啊啊!」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5-26 09:12 PM

第二章

雖然早數百年前就有華佗洗腸刮骨,但開腔之術早隨著多疑的曹操砍了華佗腦袋之後就成為絕響。雖然每個大夫都想成為華佗第二,可不代表有大夫敢在病人身上動刀,使得開腸破肚的治療法過了幾百年變成謎樣的傳說,鮮少人見過,以至於余無缺為罹病的花娘剖腹取瘤時,被沒頭沒腦闖進來送熱水的小廝撞見,當場嚇得屁滾尿流,直往外逃,尖叫著「神醫殺人」。

事發突然,深知手術途中被打斷的嚴重性,余小小立刻出門追人。

一時情急,她忘了自己身上還套著動刀時染血的圍布,只惦著自己得在小廝引來更多人之前追上對方。

一邊,聽見腳步聲回頭的小廝一見追來的人身上血跡斑斑,心想莫非是來滅他的口,心口咯蹬一跳,跑得更快,求救聲更是淒厲萬分。

「救命啊!有人要殺我!救、救命啊啊啊啊!」

後頭,余小小邊跑滂喊:「等、等一下!」

聽見聲音,東方展言與趙君衡二人先後施展輕功,從二樓包廂跳下來,目睹的就是這一幕--

矮胖的小廝覦淚狂奔,一路尖叫求救;身形高瘦、胡裝打扮的人追在後頭,若不是叫喊的聲音偏柔帶細,沒有人會發現後頭的是個姑娘。

但趙君衡卻清楚聽見身邊的東方展言在看見對方身影、還沒聽見聲音前便開口碎念?這個女人……」

正想進一步問,卻立刻被那姑娘身上血跡斑斑的圍布打住,加上前頭小廝哭叫著救命,顯然是大白天殺人犯案被發現,急著追人滅口。

這位七皇子決定挺身救人,上前一步,張開嘴巴,正氣凜然地喊出行俠仗義前必先登場的警告:「大膽習女!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行兇殺人--」

無巧不巧,旁邊碩長的同伴比他鄉踩了那麼兩大步,不是行俠仗義,而是攔住逃命的小廝,摀住他呼救的嘴,助紂為虐,順便再打斷他中氣十足的開場白:「余小小!你這個女人就不能安分點嗎!跑來香滿樓閒晃就算了,幹嘛嚇人?還記不記得自己是個女人啊!」

不知道自己被當今七皇子視為行兇殺人現行犯的余小小一看見前頭有人幫自己攔下小廝,吁了口氣,認出對方是誰之後,立刻停下腳步。

「太好了,你在這裡。」余小小明顯地露出安心的表情,「借我兩個時辰,幫我看住他,別讓人發現,等我忙完再過來解決這事。」簡短交代完,也不等東方展言回應,轉身朝來時方向跑了回去。

「大膽刁女!行兇殺人還企圖畏罪潛逃一一」

「她在救人。」東方展言騰手拉住欲追人的七皇子,稀鬆平常的表情閃過一絲好氣又好笑的無可奈何。

七皇子傻眼,「救、救人?」

東方展言點頭,接著皺眉。

被他擒住的小廝扭來扭去動個不停,著實惹他心煩。

「那姑娘--」趙君衡才開口,立刻被東方展言的動作打斷,愣了。

渾然不覺自己方才按住小廝風池穴把人撂倒的舉動讓當今皇子有多震驚,東方展言抬眸。「怎麼不說下去了?」

「先問你,若本宮不答應與你合作,你該不會想用這招對付本宮吧?」趙君衡冷冷地說。

「七皇子對自己的武功這麼沒信心?」

「不,只是好奇。你與本宮當初見到的東力展言相差甚多,幾乎變了個人。」

「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七皇子不妨拋開過去的印象以及似是而非的傳聞,只看此刻在你眼前的東方展言。」語畢,東方展言將小廝丟到一旁,率先飛身上樓。

若說兩個月前送到他手上、邀他合夥生意的信讓這位七皇子心動,眼下東方展言的行舉更引發他的好奇,忘了自己尊貴的身份,隨即跟著縱身爬窗進包廂。

可惜先入內坐定的東方展言已經沒有什麼耐性,黑眸細了細,一口乾盡杯中剛又添上的新酒,左掌一拍,先聲奪人。

「回到方纔的話題,你可知我為何獨獨挑上你?」

還說挑他!趙君衡的火氣也上來了,雙眼一瞇。「本宮豈是你一介平民能「挑」的?」當他是市集上的貨樣啊!

東方展言沒理他,逕自伸出兩根修長的手指。「兩個原因。」

「啥?」

「是你聰明,懂得韜匱藏珠--」

沒想到竟是一句讚美,趙君衡眉頭一動,火氣減半。「過獎。想不到本宮在你眼裡有如此高的評價。」

「這是事實,不是評價,我有什麼說什麼。」東方展言坦然筆直的目光有種莫名的魄力,讓人無法質疑他所說的每一句話。「能在宮中不顯山露水、不與其他皇子結黨奪權還能安穩度日是本事。」

「若不是你有本事查探,就是皇室爭鬥已經明顯到連民間都知道了。」苦笑。

「奪嫡之爭自古皆然,我朝也不是第一個。倒是七皇子對此始終不表態,只作壁上觀,想必心中自有一番計量。不過,這與我們要談的事無關,我不會問,你也別說,我們談的是生意,不涉朝政。」

幾句話,將兩人的關係劃清,同時做好界線,如此的口才,加上方才行舉,倒真的讓趙君衡不得不相信此君果真已非昔日吳下阿蒙,必須刮目相待了。

也在同時,他心中已經九成九承認信中所言之事並非假他人之手,而是他精心擘畫的求財主道。

傾身向前,支起左手擱在桌面撐著下巴,有了進一步細談的興致。

「接著說。本宮也想聽聽你之所以「挑」上本宮的第二個理由。」心態一轉,連那「挑」字也可以當耳邊風吹過,不計較了。

「很簡單,」東方展言也不浪費時間,直接挑明:「因為你夠窮。」

咯!「哎喲!」

出乎意料的理由讓大唐王朝風流倜儻的七皇子左肘一滑,下巴狠狠敲上紅檜桌面,痛得他眼角擠出男兒淚。

他、他夠窮?

東方展言之後更進一步直言不諱到等同於人身攻擊的說明,則讓他差點吐血昏死在香滿樓。

什麼叫「雪中送炭」好過「錦上添花」?

瞧不起一窮二白的沒錢皇子嗎,也不想想宮裡每個月發放下來的例錢有多少,他底下又有多少人要養,因為沒選邊站,搞得自己官場沒人脈,手頭沒財源,連個讓人納捐行賄的官位也沒有,更別提私底不經商置產了。

他窮,不是沒有道理的好嗎!至少他窮得清清白白!

「沒錯。不管是誰,窮都不會沒有道理。」東方展言接著他的抗議道,嘴裡吐出的絕非象牙。而是刺得人嘔血的利箭:「不過像你這樣,擁有皇子身份還能把自己搞到一窮二白的地步,也確實不容易。」

趙君衡瞇起的眼綻出凶光。「你可以再多說一點,本宮會讓你知道什麼叫以下犯上之罪。」

「要斬,七皇子早把我拉去官府問斬了,還用得著忍氣吞用到這份上?」東方展言不是呆子,也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見趙君衡劍眉鎖緊,知道自己已經踩到對方底線,立即轉回正題:「我只想做最重要、也是唯一的合夥人,而不是合夥人之一。聰慧如七皇子,應當明白『唯一』與『之一』的差別--你迫切需要金錢,卻又堅持不顯山露水,更讓我相信挑你合夥是最正確的決定。」

「……嗯哼。」雖心不甘情不願,但的確是事實,趙君衡很悶地想。

當然,七皇子也可以拿著這封信,按著信中內容經營擘畫,只是--」東方展言上身往後退了開。「我不可能全盤告知未留後手,若是不信,儘管一試,到時血本無歸可別怪我,畢竟你我本就沒什麼交情,在商言商,大家各憑本事。」

「你、你你你--好你個大膽刁民!竟敢威脅本宮!」趙君衡眼光一閃,霍地拍桌起身,拂袖離去。

「慢走不送。」東方展言氣定神閒,揮了揮手,也沒起身送客的打算。

咯、咚!對於屋頂上突然傳出的細響,東方展言也不覺得意外。

皇子嘛,哪個身邊沒暗探,若這樣就大驚小怪,以後怎麼共事?

被留下的東方展言揚起線條優美的唇,在獨自一人的包廂裡放心地露出輕鬆的表情,啜飲美酒,一邊欣賞底下庭院萋萋卉木,不忘分心注意被他點昏丟在旁邊的小廝,時而思忖方才與趙君衡的對話。

該丟的餌都丟了,就等著趙君衡回頭來找。東方展言輕呵,盤算對方答應合夥之後該做的事,左手末三指不自覺地敲打桌面,這是他思考時的小動作。

就在這時,外頭有人敲了門,拉他回神。

東方展言應門讓進,只見跑堂丫頭端著切好的西瓜進來,熱切打著招呼:「這好物搶手啊,劉家村今年豐收才買得到啦,浸了一整個早上的井水,正涼著,送來給公子消消暑!」

東方展言點頭回應,待丫頭關門離開,才回頭凝視桌上這盤果肉鮮紅、帶著甜香的西瓜。

這味道,熟得不能再熟,勾起他許多記憶。

東方展言瞇眼,任沁涼的瓜香牽引,思緒游移,恍恍薰薰……腦海中,浮現早已刻在心版上無法抹滅的人。一張溫和神定的容顏、一個縈然自外於世人的高跳身影。

一個,很不女人的女人。

一個,很不嬌小的余小小。

東方展言和余小小的糾葛,恐怕要從三年多前州令大人為其愛女舉辦的生辰詩會開始說起。

話說金陵,雖非大唐王朝都城,但因位處會津的地理位置,成為商賈雲集之地,讓金陵發展得有模有樣,其繁華程度並不遜於皇都永安。

之後,大唐王朝某任喜好出遊的皇帝曾經登上城外五十里處的熊耳山賞其晚霞美景,一見驚艷,道出「蒼崖炫出千條紫,翠片挹來萬里紅」,更讓金陵成為文人騷客趨之若騖的名城。

但對金陵的百姓來說,金陵的繁華美景不過是他們每日的生活佈景,沒那麼稀罕;而那些賞景吟詩,風雅得像不用吃飯飽能活、不必算計每天家用支出的生活,對小老百姓來說更是遙遠;他們不懂,也不想懂,更不認為那些吹風舞墨、淋雨念詩的事有什麼可以調劑他們每日勞苦的趣味。

比起那些仙人飄飄的娛樂,還是街談巷語、小道消息、誰家千金哪戶公子又做了什麼傻事……等等八卦隱私來得有趣許多。

流通最多、分佈最廣、傳遞最快的,莫過於客棧、茶館、酒樓嘍!

一家茶館中,幾名漢子或老或少,圍坐一桌,分享最近的八卦--

「啊啊,聽說了麼,那州令大人準備半個月後在他那才女千金的生辰宴上辦個詩會,說什麼要以詩會友,邀請咱們金陵城的千金公子一塊兒共襄盛舉。」

「你是說那……那個美若天仙、才高八斗的周小姐嗎?」

「就是就是,算一算那小姐生辰過後也十六了,聽我侄女--她在州令府裡是干丫鬟活兒的;她說那邀請函的對象都是咱金!陵城名門大戶的千金小姐公子爺,這意思……嘿嘿……」

漢於們你看我我看你,大伙挑了挑眉,底下沒說出口的話,彼此心照不宣。

「真是夠壞心眼哪……」其中年長的老漢抓了抓他的八字白胡歎氣。

「咦,」旁邊的漢子們好奇了,其中一人代表發問:「老伯您這話怎說來著?」

「請大戶公子爺兒們就算了,幹啥把千金們也給請去?莫不是想拿那些千金小姐來掩入耳目,模糊相親宴的事實,順便陪襯自己的女兒吧?想想周小姐的風姿,可是沉魚落雁的西施姿容啦!這麼個大美人,咱們城裡哪戶千金比得過?」

「是啊是啊……」四周的人點頭如搗蒜。

「再說啦……」成為眾人注目焦點後,老漢扭了扭屁股,挺起身板,又輕咳幾聲,睥睨圍上來虛心求教的人群,繼續他的真知灼見:「先不論誰家千金勝得過咱們這位金陵才女,就算有,誰敢去?要是搶了州令千金的鋒頭,還不小心搶了人家看上眼的--還能在金陵活麼?」

「是啊是啊……」又是一陣點頭附和。

「那不去不就得了,反正是周小姐的相親宴嘛,萬綠叢中一點紅豈不更好?」

「傻孩子。」老漢搖頭。「人家還是黃花大閨女啦,跟一群公子哥辦詩會,說出去怎麼嫁人?再說啦真,州令大人的帖子,誰敢不去?」

「那、那那怎辦啊?」年輕人困惑地問。

不過就是相親嘛!他當年娶老婆的時候,不過就跟村裡的長輩說了要娶老婆,聽了聽媒婆介紹的姑娘,挑了個應該會喜歡的,跟著媒婆去瞅了眼,洞房那天才第二次見到他的婆娘,兩人現在也過得挺好的。

實在不明白那些個富貴人家幹嘛把事情搞得這麼複雜。

「去是一定要去,只要不顯山露水,自然不會得罪人啦!反正才女只有一個,能娶得美人歸的公子爺也只有一個,剩下的--」老漢挑動灰眉,嘿嘿笑出聲。

對於這男女之事,大夥兒是很聰明的,你一眉我一眼,也就跟著會意過來了。

「就不知道是哪家配哪戶了,嘿嘿嘿……」

「賭一局如何?」人群中冒出熱切的聲音。「就賭咱們金陵才女花落誰家,還有誰家公子搭上誰家千金怎樣?」

「有意思!」

「這主意不賴!」

一時間,茶館喧嘩起來,一陣熱絡開起賭盤來了。

有了賭局,小老百姓的眼兒更集中在那半個月之後將舉行的詩會。

總之,等著看戲就是。

人際關係不管到哪個地方、哪個朝代,都是躲不開的課題哪。余小小暗忖。

在雲南,大唐王朝稱之為「大理」的地方,她很幸運地遇上了余氏夫婦,承蒙他倆收留,甚至最後認自己為義女,跟著他們到金陵生活。

才做了三個多月的古人,更名為「余小小」的她還有很多地方沒能適應;當她正為了融入生活忙碌的時候,突然收到州令邀請參加府上千金的生辰詩會的帖子,令她實在很難開心得起來。

生日就生日,一家人在家過不就得了,辦什麼詩會!還宴請年齡相仿的千金公子出席做什麼?

更重要的是,她根本不認識那位千金小姐。

「不參加不行。」聽見她夾帶一點抱怨的疑問時,她娘這麼說了。

「一來民不與官鬥,雖然真要鬥,我們也不見得吃虧。不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我們做人要低調。」

低調?余小小實在很想提醒性烈如火的娘親,她昨兒個把提刀上門要脅她爹療傷的荒山五虎打成荒山病貓,一個個踢出餘人居這事兒已經傳遍整個金陵城,他們餘人居離「低調」二字又遠了一步。

但知恩孝順的她沒有說出口,聽著娘親繼續「低調」地說:「一來就當長長見識,去看看千金公子哥兒們是什麼德性、怎麼過日子--當然啦,如果看上哪家公子哥兒也成,回來告訴娘,娘替你作主,雖然娘不認為金陵城那些個風吹柳枝晃的文弱公子哥兒有誰配得上你。」

言談之間淨是對女兒的無比自豪。

打從知道她十八就要滿十九了之後,熱心的娘親就無時無刻不在為她的終身打算,找女婿找得很樂。

這可苦了她。才十八歲啦,雖然人來到了古代,可身體、腦袋都還是個現代人,十八歲的年紀在余小小的認知裡還只是個未成年。

面對娘親樂呵的期待,她只能搖頭,乖乖出席,努力低調見世面就是。

她是這麼打算沒錯,可現實卻沒打算放過她。

余小小忘了自己一七五的身高在大唐王朝,特別是南方,是多麼顯眼的存在,換算成大唐王朝的長度計量將近六尺,那可是一般成年男子的身長,再怎麼低調,還是藏不住她姑娘家的身板足以「頂天立地」的事實。

若說是胡人倒罷,偏她一張溫婉的鵝蛋臉和五官是道道地地的南方相貌,加上知道自己高挑的身板不適合南方姑娘襦衫羅裙的打扮,她一向穿著便於行動的大理服飾或胡裝,這次也不例外,於是乎--

唉,只能說先天條件容不得她低調,後天環境也不給機會。當她應邀出席,跟著州令府裡的領路丫鬟走進舉辦詩會的沁春亭時,有別於時下千金的身高與裝扮立刻讓她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

當丫鬟唱出她的身家姓名時,余小小並不意外會聽見接二連三的噗嗤竊笑。

這不是第一次,是以她處之泰然,知道只要不在意,人們自會覺得沒趣收場。

恍若無聞,她噙著淡然笑意的眼梭巡過眾人,最後在角落找到空位。

正想舉步走向那方不起眼的角落藏起來好觀賞這「世面」時,一道清朗的笑聲從右側直衝入耳:「哈哈哈……這麼高大的個兒竟然叫小小?哪裡小了?我實在看不出來!」

此話一出,一聲「噗嗤」後頭跟著笑聲,像鉤子似地勾出眾人強忍的笑氣,一時間,歡笑聲響徹滿亭。

余小小循著聲音很快便找到帶頭起哄的人,看見的瞬間,腦中浮現「艷冠群芳」四個字。

一雙帶鉤的眼顧盼生輝,飛揚的眉在俊美的容貌上添增了三分英氣,挺鼻菱唇,豐神飄灑--塗小小欣賞的目光一路下移,卻在瞧見對方平坦的胸膛時減了幾分。

是男的,且還是個尚未變聲的美少年。

並非她排斥美少年,但一個男生對女生說那麼不厚道的話--余小小搖頭,原以為是另一位女扮男裝的儷人,還想著有機會攀談結識的她立刻打消主意。

美少年似乎被她的目光惹惱,霍地起身,抬高下顎看著她。

「看什麼看!一個姑娘家這麼直勾勾地看人,知不知羞啊你!」

余小小回神,抬眸看見對方那雙燒火的怒目以及存心挑釁的神情。是她的錯覺麼?這人似乎是針對她來的。

為什麼?

「看!看再久,本公子也不會接受你!」美少年拂袖,坐回原位。

接受?余小小不明白美少年話裡的意思,才要開口問,就看見美少年座位前後左右的年輕男女動了起來。

送茶水的送茶水,遞方帕的遞方帕,安撫的安撫,忙著招呼氣炸的少年。

被寵壞的小鬼一個。余小小暗忖。

「若不是見公子年少俊秀,小小還以為家父也來了,多謝公子提醒,差點就讓公子如此嬌艷的美貌迷去心魂,真是好險哪。」拍拍胸口,配合一下。

她本就不是顆軟柿子。不常動怒並不代表她沒脾氣,可以任人欺凌。

幾句話嗆得美少年一張俊俏臉蛋忽白忽紅,最後變成鐵青,轉向今日的壽星--

「你怎麼會請這種人來掃大家的興?」

「這個……」今日的壽星--州令大人之女,更是名滿金陵的才女周屏幽看了看兩人,歉然地看向余小小。「余姑娘,請看在屏幽的份上,別把展言的話往心裡去。」

余小小淡然一笑,欣賞周屏幽得體的進退大方。

「周小姐放心,小小明白,不過是個孩子,童言無忌,小小不會與之一般見--」

「你說誰是孩子!」那頭的美少年又跳了起來,這回真的是毫不客氣地指著她。「別以為你是余無缺的女兒我就會點頭答應!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模樣,竟取這種可笑的名字,真不知你爹娘是怎麼想--」

啪!清脆的巴掌聲打斷美少年的話,余小小的身手快得讓在場所有人大大吃驚。

前一刻述溫和無害的眼,此時熠熠生光,竟有一股凜然的氣勢,襯著頑長的身形,教人難以側目迴避。

余小小俯看略矮自己一些的美少年,溫婉如玉的聲音轉硬,形成一股不怒自威的凌厲:「什麼話可說什麼話不能說,公子難道不知?」

「你!」

「余姑娘……」

「失禮了,周姑娘。」余小小向周屏幽投以抱歉一笑,先禮後兵。

「不是我不想忍,但孰可忍孰不可忍。」

不待東道主人回應,余小小環視眾人一巡,最後回到口無遮攔的美少年身上,冷箭直刺:「聽見有人侮辱自己的雙親還不上前喝止是不孝;見人遭難而冷眼旁觀則是不義;知道朋友失態卻旁觀置之就是不忠。」

幾句話就把現場的千金公子哥兒全罵了進去,但在氣頭上的她已經顧不了那麼多。被寵壞的美少年實在太過分,他身邊的人也實在太不明辨是非曲直--一群欠人教訓的屁小孩!

每個人都有底線。這人拿話嘲諷她、取笑她都不打緊,至少只是對她一人,忍過就是;但扯到待她如親生女兒的義父義母,說什麼也不能原諒!不管在哪個時代,她都不容許有人折辱她的家人。這是她的底線。

回頭揪住因為挨了耳光還處於呆楞狀態尚未回神的美少年衣襟,使力拉高他與自己平視。

「至於你--拿別人的名字大作文章、辱及對方爹娘就是不仁。」

被扣上不仁罪名的美少年依舊呆楞,訝啟的唇、腫紅的臉、涉世未深的眼蕩漾無辜天真筆直注視著她,乍看之下真有幾分我見猶憐的風情。

怎麼會有這種美少年……余小小甩甩頭,收斂心神繼續說:「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知道你為何針對我,但若要尋釁找碴衝著我來就好,別拿我爹娘發難。男子漢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你好自為之。」

話完,余小小鬆手放人,無視對方跌坐回椅子上的狼狽,雙目掃過在場所有人。「顯然小小不適合如此盛大的場合,行舉失態還請諸位海涵,就算小小欠諸位一個人情,今後若有需要小小幫忙之處,請到餘人居相找。」

不待眾人回應,余小小轉身看向呆立一旁的壽星,驀然想起「民不與官斗」五個字;心底暗叫了聲糟。

「小小今日魯莽,還請小姐包涵。」既然是胡裝打扮,她選擇抱拳向今日壽星打揖賠罪,並從袖口暗袋拿出一個雕工精細的木盒,一邊思索怎麼樣的話才能搓圓被自己弄得這麼糟糕的場面。「聽聞小姐閨名屏幽,小小心想或許是取自呵淡煙流水畫屏幽中的『屏幽』二字,故特別採集大理銀鉤花,製成雪花膏做為小姐生辰賀禮。此膏極具擴膚養顏之效,小姐佳麗天成,此物對小姐雖是錦上添花,卻是小小的一番心意,還請笑納。」

十六歲之前便才貌雙全、名冠金陵,周屏幽的聰慧才學不容置疑,旁觀余小小的言行,驚訝的同時,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油然而生。

看著她送上的禮物,秀美的麗容綻放嫣然柔笑,撫上呈禮的手,連同賀禮一同托握在一雙白玉柔荑中。

「屏幽謝過余姐姐。」

見對方雍容有禮的行舉,余小小鬆了口氣,心想自己應該沒拍錯馬屁,成功滅火,不會給爹娘添麻煩才是。

但為了避免再惹出不必要的事端,她決定早早走人。

向周屏幽說了幾句客套話後趕忙告辭退場,結束自己第一次、肯定也是最後一次的同儕聚會。

當余小小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沁春亭,幾乎所有的名門千金、富家公子無一不鬆了口氣。

「行舉粗陋至極,哪裡像個姑娘。」某某公子見有機可乘,立刻嗤鼻發難,討好地走到周屏幽身邊,打開摺扇揚啊揚,用心打造出金陵公子哥兒風度翩翩的形象。

「瞧她送的這賀禮--雪花膏?呵,屏幽小姐麗質天生、芳儀天成,哪裡需要這等俗物,真是的!餘人居又怎麼著,說好聽點是大夫,說實在的,不過就是走方郎中,有什麼了不起。」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是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閒掛小銀鉤--」

「咦!」某家公子疑惑地看向周屏幽,不知她為何忽然吟詩。

雖聽不懂,還是要捧場。收起摺扇拍掌,「好詩!不愧是金陵才女,古人曹植七步成詩,屏幽小姐未出一步就已成詩,在下佩服。」

周屏幽淡淡掃過那不知是哪家的公子一眼,想著是該給對方冷眼還是客氣的微笑。

她還沒想清楚,就已經有人搶先一步。

方纔受氣、正憋悶著一肚子火的美少年不知何時已走到她身側,當場很不客氣地給那位公子難看。

誰教他針對餘人居就罷了,連出身御醫世家的自己也給摻和進去。

「秦少游的『浣溪沙』,你沒讀過至少也該聽過--」嘶,好痛!混帳,竟然打他的臉!

被他一譏,某某公子一張臉驀地刷白,愴惶告病退場,不敢多留。

周屏幽回眸,望進一張齜牙咧嘴得有點猙獰的俊容。「你回神了?」

「那傢伙……」美少年瞪著余小小離去的方向,氣得只差沒咬碎他一口白牙。「難怪余家一藏就是十幾年,不敢讓她出門。你看看她那個樣子,哪裡像個姑娘了!」該死,手勁還真大!

「你真這麼以為?」周屏幽轉頭,看見美少年捂著臉頰的苦樣,只覺好笑。

「不然呢?瞧她那打扮,還有走路的樣子,根本沒把自己當姑娘看--嘶!」

「傻展言。」周屏幽伸出玉指輕戳了美少年額頭一記,轉身望著曲廊,說出自己的想法:「我敢說倘若余姐姐相貌與我不相上下,金陵才女非她莫屬。」

「才女?刁蠻悍婦還比較適合她。」東方展言哼聲嗤笑。「無論如何,我是不可能接受我爹的安排娶她。」他咬牙,一個不小心又扯痛臉頰,嘶叫呼痛。

周屏幽柳眉一動。「可別後悔哦。」

「絕不後悔。」東方展言雙目橫掃,態度強硬。

就這樣,全金陵百姓關注的生辰濤會在一場誰都沒想到的火爆中草草結束,州令大人沒挑到滿意的東床婿,也沒誰家的公子看上誰家的千金結連理,賭局開不成,下注的摸摸鼻子收回賭金,當沒這回事。

不過,余小小掌摑東方世家公子的暴行倒以極快的速度傳遍大街小巷,成了金陵的新八卦。

之所以會傳得這麼快、這麼熱烈,全是因為苦主所致。

十四歲起即以俊美驚艷全城的東方展言,可是金陵姑娘們心中的夫君人選之一,就這麼被姓余的河東獅巴了一掌,怎麼不引起公憤?明裡暗裡,可把余小小罵得臭頭爛耳了。

又隔幾日,由於余大神醫掌上明珠余小小的悍婦之名拍板定案,不少有意與余家結親的門戶趕忙猛敲退堂鼓,抓住準備要去提親的媒婆,要求另尋佳人良媳,還特別指明務求溫良恭儉讓。

另一方面,沉寂多年、關於三代御醫的東方府與江湖神醫的余無缺之間的恩怨情仇,也因為這事再度成為金陵百姓的話題,被拿來冷飯熱炒,增添新料。

至於話題中的兩位主角--

余小小繼續努力適應她穿越時空後的古代生活,在詩會之後沒多久就跑來造訪她的癸水中,再次與怎麼樣都用不慣的衛生帶(註:古代衛生棉)奮鬥,苦思改良妙方。

至於那位被寵壞的美少年東方展言--

生平頭一遭吃癟、驚愕得忘記反擊、屈辱至極的遭遇讓他好一段時間是不出產,在家裡頭徒生悶氣。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5-26 09:14 PM

第三章

餘人居最深處的裡院,是余小小最喜歡的地方。

幽靜、鮮少人至的裡院位置恰好,日照足而不烈,陰暗有卻不寒,正好讓她用來培植鍾愛的盆栽;只要一得空,她就會到這裡照看這些日子以來收集或搶救下來的植栽。

頑長的身影穿梭在擺放綺麗盆景的花架前,一會凝視,一會動起手中小剪,謹慎莊重地修剪旁出的雜草,如此費心的施為已經持續了一個時辰,余小小臉上溫潤的笑容未退一分,手上優雅的動作也未減二nw,非常自得其樂,渾然不知自己數日前一記河東獅掌,打得整座金陵城天搖地動。

連自己可能上門得婚事也給打飛到九霄雲外都沒發現。

何婉柔走進裡院,看見女兒的背影,又憐又惜地輕歎口氣。

這些日子的相處,夠她瞭解這女兒的性情,從一開始只是仗義相助到現在,她是真的疼愛這貼心溫婉的孩子,私心裡早認定這孩子是上天憐她多年來思女心切,送給她的乖女兒。

雖然這女兒有些地方挺特別的--

說實在的,她活到這把年紀了還真沒晃過哪個十來歲、芳華正俏的姑娘像她這麼沉走來著。

相處了好一段時日,何婉柔發現女兒的興趣並不多。除了醫術和武術外只有三樣:盆栽、泡茶、下棋--修身養性得讓他們這對年近四旬的夫妻傻眼,想到自個兒三不五時打打鬧鬧、彼此吃味的行徑,更是羞傀到姥姥家。

才十八歲啊,興趣竟然這麼地老氣橫--呃,風雅恬靜;也難怪性情溫文如水,行事沉穩若定。

唉,都不知道誰是長輩誰是晚輩了真是……

但這也無法減輕她與夫君對她日漸深重的疼愛親情,特別是在聽說州令府詩會上發生的事情之後。可……

那事兒會是真的麼?她這性情沉定得像老人的女兒會做那種事嗎?

「娘,你不餓嗎?」

「啊?啊啊?」何婉柔回過神,抬頭,才發現女兒正俯看著自己。

「林伯剛來通報,說早膳已經備好,爹在飯廳等我們了。」

「呃?哦?哦?」

余小小打量娘親難得猶豫的神態,那欲言又止的模樣可真不像平常想到什麼說什麼、性情直爽無羈的娘。

「娘有什麼事要跟女兒說的?」

何婉柔打量女兒,瞧這身板,雖說高了些,但雋拔挺秀,一身胡裝襯托出豪邁英氣,大有巾幗不讓鬚眉之姿,卓犖不凡,愈看……思,愈覺得女兒不但耐看,還挺有味道的!

何婉柔牽著她,並肩往飯廳走,問:「告訴娘,你是不是在州令千金的生辰時會上打了東方展言那小子一巴掌?」

東方展言?誰?」

「就挨你巴掌的那個。」

「……是。」

「告訴娘,你為何動手。」

「娘是聽見城裡的人說才知道的?」見娘親點頭,余小小苦笑。「娘都知道了,還要女兒說什麼?」

「傳言十個裡頭九個假一個不真,怎麼能信?」何婉柔嗤哼。「再說了,我沒理由信外人不信自己的女兒--東方展言那混小子拿你的名字作文章不足以讓你動手打他,那小子一定又說了什麼。」

「沒什麼,只是女兒一時情緒失控,若要女兒向東方公子道歉--」

「你道歉作啥?」

「女兒絕對不要。」

母女倆同一時間開口,不同的話語,同樣的意思,心有靈犀得讓兩人嚇了跳,瞪大眼看著對方,不一會,同時笑出聲。

何婉柔先收了笑。「這事就算了。那小子是該教訓,仗著那張皮相,讓人給寵壞了真是。以後看見他也別理,同樣是醫,他們東方家看錢辦事,只醫宮不醫民,跟咱們沒關係。不過……」何婉柔眼神閃爍異樣的情緒,頓了會,繼續道:「我跟你爹商量過了,換名字也不是不可行--」

「女兒喜歡這個名字,筆劃少又好記。」余小小停下腳步,轉身與何婉柔面對面,凝視的眸光溫藹沉定。「更重要的是,這個名字讓女兒覺得自己身邊好像多了一個妹妹--爹說小小比我小兩歲。」

何婉柔愣了住,不知怎地,覺得女兒此刻的聲音以及話語有些詭譎,像貓爪似的,探進自己心口,輕輕地翻攪著藏在內心深處的某種情緒。

「小小……」恍惚低哺,何婉柔不知自己此刻的神色有多麼悲感。

貓爪似的聲音持續往深處抓搔,撥弄著她內心最底處的傷痛--

「尤其是在娘叫女兒名字的時候。」珠圓玉潤的嗓音似水柔情,緩緩地滲透進對方藏在最深處的傷痛,盡己所能地給予溫暖。

她早就注意到了,收容她的義母始終沒有放下喪女之痛:在古代被歸於積鬱成疾的心病,在讀過心理學的她看來,是長年壓抑情緒無從發洩的心理問題,好不容易有機會能幫上忙,怎能錯放。

「讓小小永遠是娘的小小,好嗎?」余小小抽出暗袋裡的帕子,輕輕拭去娘親臉上不自覺流了滿腮的淚。

好、好……何婉柔想這麼說,但聲音--聲音卻是怎麼也發不出來,只能點頭,像抓住浮木般緊握女兒為自己拭淚的手,一次又一次,用力點頭。

淚水模糊了視線,喪女之痛、思女之苦,一點一滴,隨著眼淚宣洩、釋放。

原以為自己早流乾了淚,直到這一刻才知自己其實只是忍住,拼了命地忍著不去想、不掉淚,不願再讓夫君為自己擔心掛懷。

同樣為喪女傷心痛苦,她怎麼忍心讓自己再添他愁?

驀地,朦朧的視野裡出現一道熟悉的身影--

「真慢啦,我等得飯菜都涼了。」故作輕快的嗓音參雜幾不可聞的哽咽。余無缺展臂,用他所有的溫柔將妻子摟進懷中。

多年來,他的妻子始終不肯面對愛女早逝的事實,積鬱成疾,時而夜半夢魘,時而恍惚不寧,躲在人後獨泣,沉痼多年的心病令他束手無策。

心病還須心藥醫。但妻子的心藥已深埋在九尺黃上之下魂赴酆都,非死不得相見,饒足冠有神醫之名的自己也束手無策,絕望地認定喪女的心痛會伴隨妻子直到此生終了,沒想到這個在大理遇見的孩子--

只是一時心念收為義女,將名字轉嫁,日子久了,竟真的有種女兒活了過來的錯覺。

余無缺抬頭,難掩激動地看著站在一旁的余小小,彼此對視的眼中含淚,是喜悅、是感動,是許許多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半晌,他騰出手,抓住女兒的手。

這孩子,天生就是從醫的料,是他道道地地的余家人!

余小小反握爹的手,回以笑容道:「爹、娘,找個日子一起去看小小好嗎?讓我們姐妹倆認識一下。」

余無缺低頭,一直等到埋在懷小飲泣的妻子點頭,才連連說好。

「偶爾要一家子聚聚的是不,娘?」

何婉柔死命點頭,終於痛哭出聲,憶起自己已多年不曾到女兒墳前見她。

從目睹她斂棺入葬的那一天起--

「東、方、展、言!」震天咆哮一路從外頭殺進東方府,震得屋樑一顫,嚇跑好幾隻路過停駐屋頂的雀鳥。

被點名的人還沒踩上前廳門前的石階,一張木凳就迫不及待飛出來迎接。

東方展言側身,俐落躲開熱情撲向自己的木凳,看著它「匡鑭」一響,四分五裂。

「爹,你找我?」

「找你?我還想揍你!混帳!你看你做了什麼好事!」東方渡又抓起一張木凳高舉半空,瞄準兒子的腦袋作勢又要丟去。「城裡都傳得沸沸揚揚了你還想瞞著我!要不是今日到你周世伯府上拜訪,我還被你蒙在鼓裡哪--好你這個孽子!竟然讓余無缺的女兒當眾難堪!今兒個要不打死你,我東方渡就跟你姓!」

「我們本來就同個姓,有什麼差別?」

「你、你、你這混帳小於!枉我養你至今--」東方渡一口氣梗在胸口,憋得說不出話,一手撐桌,弓著背急喘。「呼、呼!你、你這混小子,這親事我連提、提都還沒跟余家提,稱、你在人家面前撒、撒什麼野……你這個不孝子,壞你爹的大事你很得意是麼?我養你是為了礙我事的嗎!竟然當著眾人的面對人家說那些話……」

「我又沒說錯!」東方展言拍桌,咚一聲,坐在就近的椅子上,別過臉不看他爹,「她那麼高,又壯得跟牛一樣--」

「余姐姐高是高,但高姚得穠纖有致,展言,你言過其實了。」周屏幽蓮步輕移,越過門檻朝東方渡福身行禮。「屏幽拜見東方世伯。」

「你來得正好,幫我教訓教訓這渾小子!」東方渡邊調息邊道,想到自家麼子失禮的言行就頭痛,幸好周家丫頭管得住他。

也不想想余家是什麼樣的人物。他們東方家雖是世代御醫,醫術卻比不上在江湖上有「神醫」稱號的余無缺;若能娶到他的女兒,從他女兒那下手竊取醫術,對他們東方家是多大的幫助啊。

偏偏讓這孽子給毀了!

「世伯請先息怒,此事交給屏幽便是。」周屏幽安撫道,示意家丁將東方渡扶回房裡休息。

幾名家丁連忙整理父子吵架後凌亂的花廳,不一會,為少爺與嬌客送上熱茶,恭敬退下。

頃刻過後,花廳裡只剩東方展言與周屏幽二人。

周屏幽不請自坐,白玉小手捧起茶盞啜飲,不發一語,渾然忘記自己受托教訓東方家這個頑劣的麼子。

弔詭的是,周屏幽愈安靜,東方展言的表情就愈古怪,端方的坐姿就愈彆扭,最後活像屁股長蟲似的,「霍」地一聲跳起來,雙手拍桌。

「夠了!」少年白皙俊美的臉蛋說不出是氣紅還是羞紅,艷如春桃,只有一雙眼夾帶火氣,隔空鎖視氣定神閒的女子,「想說什麼就說!少裝神秘吊人胃口。」

「我沒想說什麼。」周屏幽放下茶盞,翩然起身,似有離去之意,好像進東方府不過是串串門子、討杯茶水,順道歇歇腿。

東方展言瞪眼,不敢相信她真的只是來喝茶的。

周屏幽走了幾步,停下。

果然有話說。東方展言面露得意,等著聽她對自己說教。

正好拿她的聲音當安眠曲小睡一番養養神。

「交代下人,這茶不宜久泡,太澀味了。」嫣然一笑,轉身走人。

「周屏幽!」東方展言拔腳追了出去,礙於禮教,隔著數步距離擋在她前面,阻她去路,「你當真沒話跟我說?」

「有什麼該說的?」周屏幽反問,側著腦袋,狀似思考。

直到東方展言不耐煩開口欲催時,才開口:「我有沒有說過那日出現在詩會的余小小並非余小小?」

帶鉤的眉動了下。「什麼?」

「從我爹那聽來的。真正的余姑娘早在四年前遭難亡故,當天你我所見主人是余神醫在大理收養的義女--我猜一定有什麼原因,才讓她得頂替余姑娘的身份過日子,若非如此,誰願意頂用別人身份,一輩子當那人的替身?」

「……就算是那樣,我也不可能按我爹的意思娶她。」低悶的聲調裡隱含壓抑的憋屈。「我不是我爹的棋子。」

「要我說,若是想讓余家拒絕你爹的提親應該還有其它方法,拿她外貌和名字作文章,甚至口不擇言差點辱及收養她的爹娘,也難怪她會生那麼大的氣。你那做法到底陰損了點,真的做得太過了,你可知現在外頭怎麼說余姑娘的?」

「不關我的事。」東方展言哼聲。「只要達到我想要的效果,誰管得了那些,最好是能說到余家上門找碴結下樑子,如此一來就沒有轉圜餘地,省得我爹哪天心血來潮故態復萌,又動起聯姻的歪腦筋。」

周屏幽秀眉緊顰,顯然並不認同東方展言的作法。「外頭傳她凶悍成性、言行粗鄙--」

「她那日若忍氣吞聲回家哭爹叫娘不就沒事了。」東方展言打斷她的話道,仍然不覺得自己有錯。「換作其他家的千金,最多就是縮在一旁哭、找人安慰,哪個會像她那樣又動口又動手的?」

「我挺欣賞她的。」周屏幽突然道。「那日她所說的話句句在理,把所有人罵摻進去了,卻無人能反駁。」

「那是因為氣勢!」十六歲的少年鬧起彆扭,哼聲:「忽然一個龐然大物拔山倒樹而來,準能不嚇一跳?」

「哦?」周屏幽挑眉。「所以我們金陵城最俊美的東方四少被嚇了跳?原來東方四少的膽子這麼小?」

「你--哼,好男不跟女鬥!」東方展言揚掌做出送客的手勢「不送!」

螓首輕搖,歎息:「你這拗脾氣要是再不改,以後看有誰家姑娘受得了你。」

「你啊。」東方股言眼珠子一溜,惡戲地笑了。

「你當每個人都只重外貌無視才德?」周屏幽很不客氣地表明自己看不上他的態度,「再怎麼外貌姣好終會雞皮鶴髮,只確學識能力才是立足於世的根本。」

「這世道,靠臉就能混飯吃了。」東方展言冷笑,臉龐流露不屬於這年紀的憤懣,「才學滿腹又如何?光是身份就可以壓相你終生不得志,還有那因你的外貌、身份,無時不盯著你看、品頭論足的人,別忘了人言可畏。」

「你太在意四周的眼光了。」周屏幽憂心攬眉,「無論如何,你至少得向余姑娘賠罪,說明原委。本來,向余家提親之事就是世伯自己的主張,她是無辜的。」

「事情做都做了,道歉能改變什麼。」他也不過是看準時機發難,破壞他爹打好的算盤,杜絕聯姻的可能,不但是幫自己,也是在幫她,兩個人都得到好處,他為什麼要賠罪?「以後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誰也犯不著誰,賠罪?呵,我不認為有這必要。」

不等她說話,東方展言逕自搶先大步流星地跨出大門為她掀起轎簾。

周扉幽遲疑地步出東方宅院,回頭還想再說什麼,看見他執拗的表情,心知任憑自己再怎麼說,這人也聽不進去。

只希望有天他能想通,振作起來,別誤了自己。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5-26 09:15 PM

第四章

在旁人的眼裡,東方展言的日子過得非常愜意。

出身御醫世家的他,上頭還有嫡庶合計三個哥哥、四個姐姐;雖然是庶出,排行最小,但天恩浩蕩,加上達宮貴人為求完善診治,私下給的禮金,以及藥材商賈為求與太醫院搭線牟利孝敬的茶水費,幾代下來,堆疊出東方家豐厚的根基,夠他就算輪迴三世都當廢柴也吃穿花用不盡。

若東方展言是個性情溫順平庸、不求上進的人就罷了。

壞就壞在他非但天生相貌好,還很聰明,看見三名兄長先後跟隨在爹親身邊習醫,當然也忍不住想跟進。

只是不知為何,東方渡拒絕教授;被他纏得受不了之下,竟以庶出之子不得習醫的理由拒絕他--這種不合理的打壓怎不令心高氣傲的他氣得牙癢!

十二歲時,東方展言終於忍無可忍地開始了他的反抗大業。不讓學,他偏要學!非但學,還要比三位兄長學得更好!

於是,他曾躲在暗處偷看爹教導兄長醫術,也曾假扮學徒往藥鋪跑,學習辨識藥材,但--

誰教他長著這麼張醒目的臉,不管怎麼喬裝打扮就是會被認出來,送到他爹面前挨打挨罰,背地裡還要忍受兄姐們的冷嘲熱諷。

接連幾番下來,一個才十二歲的少年怎麼受得了。日復一日的否定與嘲笑持續了近兩年,東方展言終於向心底堆疊已久的不甘憤懣屈服,放任自己墮落沉淪,開始吟詩作對,和同齡的富家公子哥兒們四處遊玩、打嘩說笑,參加詩酒聚會,美其名是崇尚風流,實則是自甘墮落。

他開始一身華貴,毫無忌憚地出入公子哥兒流連聚集之處:花樓、酒肆、茶館、客棧--隨著次數增加,他絕色的相貌逐漸廣為人知,混到十四歲,便以俊美風姿聞名金陵。

對一個心性尚未成熟的少年來說,很難意識到這樣的自我放逐是一種軟弱的表現。日積月累的不滿忿怒昏聵了他天生的聰穎才智,糊里糊塗地錯把這種自甘墮落當成反抗,甚至為此感到得意。

他變成十二歲時的自己最不屑為之的絨褲子弟。

可笑的是,身在其中的他並沒有發現。

湖山勝處放翁家,槐柳陰中野徑斜;水滿有時觀下鷺,草深無處不鳴蛙一青山綠水,初夏微風送涼,夾帶芳草清香,吹入座落在徑道旁高台處的觀景石亭。

石亭內,或坐或站近十人,有男有女--男的是衣著華美翩翩貴公子,三兩成群,或是賞景,或是吟詩對弈;一邊,幾位閨秀千金,或著胡裝或扮男裝,俏麗輕靈,各顯風姿,落坐於石亭品茗或與同行的公子對弈、談趣。

石亭外,數倍於公子千金人數的家丁丫鬟們排排站,時而穿梭於石亭與馬車間傳遞主子所需的物品,有時則忙著為自家嬌貴的少爺或小姐揚涼,送帕拭汗。

東方展言趁眾人忙絡談笑的時候,悄然退至石亭欄杆倚坐,拉起袖子擋在嘴前,偷偷打了個哈欠。

一大早,經常玩在一塊兒的友人便差家丁送信,邀他一同出城遊玩。

雖然不怎麼想,但與其待在家中和他爹相看兩相厭,倒不如出門和這些熟識的玩伴騎馬賞景隨便什麼都行,反正他唯一能做、該做的就是放浪形骸--這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可得的福氣啦,東方展言心裡譏諷自嘲地想。

冷眼旁觀家丁丫鬟為服侍主子來回奔走,在初夏盛陽下忙得一身汗,他實在不懂,出外踏青遊玩,這般勞師動眾有何樂趣可言,還不如獨自一人策馬山野恣意徜徉還比較痛快自在。

偏偏有這種想法的,只有他一個,嘖。

東方展言收回視線,不再看石亭內可笑的場景,轉身背對玩伴憑欄而坐,一腳著地支撐、一腳屆起踩上石欄,轉頭面對徑道,跳望一片油綠的農田,殊不知自己的動作全落在身後玩伴們的眼裡。

十幾雙--不,是連同隨侍的家丁丫鬟們二三十道視線眼巴巴地定在那倚欄憑坐的俊美少年身上,久久無法移目。

明明是粗鄙不合宜的坐姿,東方展言做起來就是優雅迷人,擺明是膩味不想理人,東方展言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副置身於外的飄逸灑脫。

真的是--只要臉蛋生得好,萬種風情七分俏。

成為焦點的東方展言依然無所覺,腦袋放空任視線態意遊走,心裡想著待會兒要編什麼理由提早離開。

視線由左往右,再由右回左,忽然迅速移回右側,瞇眼細看--不,是瞪,非常用力地瞪,活像要在瞪視的對象身上瞪穿個窟窿似的。

余小小,她怎麼會在這?還--

「她在幹嘛?」驚訝過度,他不自覺將心裡的疑問說出口。

一名同伴走近東方展言身側,順著他的視線看去,「你在看誰啊?那個人?是你相熟的人嗎?要不要打聲招呼,請他過來湊湊熱鬧?」

「咦!那不是余小小麼?」終於,其中一家公子眼利,認出了人。

「她搬那麼一大盆植栽做什麼?」

「難不成她想這樣搬回家?」另一人猜。

「天啊,她到底是男是女!瞧瞧,她肩上還扛了口箱子!」又一人怪叫:開了自以為高明的玩笑:「這麼孔武有力不去渡頭當捆工實在可惜。」

此話一出,噗嗤低笑接踵而來。

東方展言神色未動,視線掃過余小小,特別在她肩上的木箱停留了好一會,什麼話也沒說。

「說到這,我得說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展言。」站在東方展言右側的、也是方才主動向他攀談的公子哥兒突然轉移話題,引眾人注目。

「怎麼說?」疑問聲此起彼落。

就連東方展言也是眉鋒輕佻,收回視線,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等著對方下文。

發現自己成為焦點,公子很是得意,「刷」地一聲打開摺扇,揚了幾下輕風,故作瀟灑,沒發現自己剛才用力過猛,扇面多了道裂痕。

「慘遭怪力掌摑還能生還,依然是我們金陵最俊美的貴公子--這不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是什麼?你們說對不對?哈哈哈……」

才說完,就見眾人或笑或嗔,樂得好不開懷。

這邊有人起了頭,之後也就不乏附和的人了。

「聽說西市陳家藥鋪曾托媒提親,結果知道那余小小在州令大人府上的暴行之後,立刻差人把媒婆拉回來,要她另外再找,還特別指明要個性溫馴婉約、嬌小玲瓏--就像王小姐這般蕙質蘭心的好姑娘。」未了不忘對中意的佳人獻慇勤,逗得對方羞紅滿面。

眾人聞音,又見才子佳人互有好感,笑得更加暢懷。

唯獨東方展言,非但末笑,眉頭還因此深鎖,面露鬱悒,一股火氣直往肚子裡灌,在丹田燒了又燒。

在這之前,他完全沒心思去注意關於余小小的流言,直到此刻。

東方展言沉默地聽著一個接著一個、繞著余小小打轉的傳言,才知道事情的嚴重度超乎他想像。

竟然被說得這麼難聽……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興許是意識到自己給她帶來多大的麻煩,一時愧疚,心口像梗了什麼似的,憋屈得難受。

就在他實在受不了、欲出口喝止的時候,方才話題中的王家千金忽然按著頭,露出痛苦的表情。

一名頂著雙邊包子髻的丫鬟見狀,慌得哭喊出聲:「小、小姐!」

「我、我頭疼……心……心口悶……」男裝打扮的王家千金臉色慘白如紙,直冒冷汗,虛弱地呻吟:「肚子也疼?嗯……」

「小姐!小姐您怎麼了?別嚇小玉啊!順子哥,小姐出事啦!」

一名家丁聞聲跑進石亭,跟著丫鬟蹲在自家主子身邊,又看又問了老半天也問不出什麼名堂,憨實的臉上流露焦急,無措地看向眾人。

「求求各位公子小姐救救我家小姐!求求你們啊……」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風花雪月他們懂得不少,但這種急症發作誰都沒看過,更別說是因應了,只有站在旁邊跟著乾著急的份。

好不容易有人出了主意:「快將小姐抱上馬車,送回城裡找大夫!」

聞言,眾人露出一副如釋重負的表情,紛紛點頭附和,一行人七手八腳,忙著將人往馬車上帶。

站在最外側的東方展言突然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看著所有人為了忽然身體不適的遊伴手忙腳亂,他呆立原地如置身事外一般,流露出像在觀賞一出鬧劇似的表情,忽然對於自己為何站在這裡感到荒謬、困惑。

眼看著幾名遊伴作勢要拉人拖上馬車--

「送回去人也死了。」他開口,聲音夾帶憤怒,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他們。

一聽見「死」字,眾人趕緊放手,驚慌的家丁與丫鬟大哭失聲。

「丫鬟留下,其他人離開亭子到外頭等去!」東方展言不耐大喝,自己也退出亭外,接著問:「誰家有帶涼水、鹽巴的?」

「涼水有是有,可鹽巴……」家丁看了看彼此,搖頭。

真是……東方展言的火氣愈燒愈旺,一是因為天氣熱,二是因為身邊沒一個人在這時候能派上用場,除了--東方展言腦中閃過一個念頭。

她應該還沒走遠吧?

「先把涼水送上來!你,還有你、你、你!幫她鬆開襟口擦汗揚風!」

在這種慌亂的節骨眼,聽見指揮若定的聲音,在場的人就像吃了顆定心丸似的,什麼也沒敢多想,一個命令一個動作。

見眾人開始動作,東方展言立刻轉身三步並作兩步衝下石階。

其中幾個心眼多的同夥見他如此動作,以為他要逃跑,也跟著想逃。

誰知東方展言跑到徑道上就忽然停下,往左邊回城的方向放聲大喊:「余小小!」

不遠處,左肩扛著藥箱、雙手合抱一盆雀梅的余小小停下腳步,左張右望。

咦!誰在叫我?

體溫稍高、皮膚濕冷,心口慌悶、腹痛欲嘔……

余小小結束診脈,從藥箱取出白色瓷瓶,在昏厥的病人嘴裡滴了十滴,交代丫鬟們繼續楊涼拭汗,又請家丁到附近農家買鹽,才起身走向等在亭外的眾人。

「這姑娘是熱衰竭--呃,我是說中了暑熱。」差點忘記,這年代還沒有「熱衰竭」的症狀名。「剛已經讓她服下十滴水,一會兒就沒事了。

醒來後再讓她喝點摻鹽的涼水,稍事休息就好,」

聽她說完,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余小小這時才有餘裕打量他們一行人,淡淡地笑了。

「你們穿太多了,出來踏青方便就好,簡裝輕騎,再帶壺摻鹽的涼水;一點銀子就夠了,像你們這樣穿穿掛掛不熱才怪,還坐馬車出門,想不中暑也難。」

東方展言看了她一眼,驚訝她與自己的想法不謀而合。

「無禮!你懂什麼!」心高氣傲的公子哥兒哪容得下當眾難堪,立刻炸毛。「我等金貴之軀,豈是你這粗鄙之人所能比擬!你皮相肉厚、孔武有力,可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樣。」

才幾歲就這樣盛氣凌人,還自以為得意,嘖。

「金貴和虛弱是兩回事。諸位還是多多運動、強身健體,少縱樂吧。」

師承余無缺,余小小也漸漸能從人臉色看出身體症狀,實在有幾個已經--嗯,有腎竭精衰之相。

這個女人……東方展言又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不知道自己的唇已經在對方直言不諱、惹毛同伴的應對中上揚,正噙著笑。

炸開了鍋的公子很火大,偏偏嘲弄的對象太冷靜,害他像是把拳頭往棉裡打,怎麼也不著力,最後只能恨恨咬牙,暗忖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對了,我來之前是誰做的緊急處理?」余小小有點好奇,想著或許這裡頭有人適合習醫也不一定。「做得合宜妥當,想必也學過醫吧。」

「哼,還用得著你說,」吃癟的公子推東方展言出來充場面。「御醫世家的東方四少在此,任何疑難雜症都難不倒他。」

那還要她過來作啥?看見對方說完就自己脹紅了臉,想來是發現了自己的矛盾,余小小也就好心地閉嘴不語,沒有點破。

但他方才提到的東方四少--東方展言麼?腦海中閃過一張氣炸脹紅依然俊美的臉蛋,一會,腦海中的臉就這麼出現在眼前。

方纔急著救人沒注意,這下一看,才發現這人就在自己面前,好像還是他把自己給叫來的。

「你怎麼知道我有帶十滴水?」

「已經入夏,在藥箱裡備妥解暑藥方是常識。」東方展言悶說,一雙眼巴巴地,把余小小的藥箱當藏寶箱看。

「你懂醫?」

「……」東方展言抿唇,久久沒有答話。

「你怎麼來的?」余小小突然丟出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

東方展言回神,立刻猜到她這麼問是在打什麼主意。

「我騎馬。」休想他幫忙運東西。

此一時彼一時,方才是情況緊急才不得不叫住她,現下--他不想跟余家的人有任何牽扯,尤其是她!

「也是可以。我委屈點。」

「嗄?」

不待他拒絕,余小小將方纔放在一邊的盆景抱到他手上,背起藥箱步下石階,往疑似東方展言的坐騎。

她運氣很好,看中的那匹通體油黑、四蹄雪白的駿馬,正是東方展言的坐騎。

「還不快點送我回去。」

「嗄?」不知道為什麼還跟著走的東方展言表情扭曲得很奇怪。

余小小回頭,圓眼一挑,溫和中帶著三分捉弄人的笑意。「沒學過『憐香惜玉』四個字?」

「……你是嗎?」好懷疑。但東方展言似乎沒有發現自己的腳正往對方走去,手裡還抱著一盆不算輕的雀梅盆景。

這小子--「難不成要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家扛著這箱抱著那盆,一個人可憐兮兮地走回去?」知不知道什麼叫紳士風度?裝一下會少他一塊肉嗎?余小小腹誹。

「手無縛雞之力?」東方展言沒發現自己的聲音拔高了。「我倒想看看那只讓你綁不起來的雞長什麼德性。」

這女人知不知道什麼叫「睜眼說瞎話」!當初是誰巴他一掌,當眾把他當布袋揪的?剛又是誰肩上背著藥箱、手裡抱著盆景在路上晃悠來著!

「這麼容易激動--肝火過旺不是好事。肝陽化火,肝經蘊熱,容易頭暈面紅,目赤口苦。甚至昏厥發狂。」余小小停在黑馬旁邊,有點傷腦筋。「怎麼上去?我沒騎過馬,教我。」

「你--」東方展言突然覺得無力又無言,這女人根本沒把他的話聽進去?

真不應該為了那瓶十滴水叫住她……好後悔。東方四少邊想,放下懷裡盆景,要她拿藥箱當踏凳上馬,接著拍去箱蓋上的灰塵,將之掛在鞍頭上,再托高盆景讓她接手抱在懷裡,確定一切妥當,走向馬頭,手握韁繩,牽馬走人。

「就當還你人情,沒下回了。」東方展言惡狠狠地說。

「你還沒教我怎麼騎馬。」她想學。來不及練輕功飛來飛去,至少可以學著騎馬馳騁山野,倒也不錯。

「休想,想學自己找師傅去!」

「我正在找啊,師傅。」余小小乖覺道,表情帶了點凋侃,與其說是在認真拜師,倒不如說她在逗弄人。

「不要半路亂拜師。」彆扭的美少年皺皺挺鼻,不知道自己唇角又逐漸往上揚。「我沒空教你。」

「你學過醫的吧?」

「……」上揚的唇角倏地垮了下來。

「有沒有興趣到餘人居當學徒?」

什麼?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忘了嗎?我是東方家的人。」

「那不是更好嗎?聽說皇宮裡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秘方,加上我爹教授的醫術,你一定能成為神醫第三。」

第三?「為什麼是第三?」

「我爹第一,我第二,你當然排第三。」余小小口氣很不小,字字堅定,彷彿自己說了就算。

「要是知道你爹不在乎徒弟姓啥名誰,我爹肯定會開心大笑,不再動提親的念頭--」倏然收口,東方展言想起馬背上正坐著另一個當事人。

「你說提親嗎?」說到這她才想到。「如果你在屏幽的生辰詩會前來找我,把這事告訴我,就不會有那天的事發生了,東方展言。」

屏幽?東方展言注意到她直呼周屏幽閨名。「你們--」

「後來認識交了朋友,她把你的事都跟我說了。」余小小露齒而笑,自然毫不做作的姿態,襯以今日色調鮮艷明亮的胡服裝扮,讓坐在馬背上的她看來更英姿瀟灑,可惜懷裡的盆景讓她滅了點威風。

「你放心,不管你爹是用什麼方法,我爹娘都不會答應的。」余小小說得保留,沒告訴他,當她娘知道當日詳細經過後,氣得差點提刀上東方家抓他來砍。

東方展言很難說清楚自己聽見這話說的感覺。

是放心,可又有點莫名的著惱,感覺好像他被嫌棄了似的。

「我也不會答應。」余小小欣賞著懷中的雀梅分心道:「我不想嫁人。」嗯,回去之後要先翻盆調養,之後再修剪成雲片狀。

「為什麼?」東方展言想也不想就問,沒意識到自己問得多麼突兀。

專注於盆景的余小小也沒想太多,隨口便答了:「我的目標是行醫天下,有家累拖著不方便。」

拜託,她知不知道什麼叫「家累」啊。東方展言白眼翻了兩翻。「你才是那個『家累,好不好。」

「我會的東西很多,不會拖累人。」

「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注定當家累。」

余小小的眼睛終於從那盆雀梅移向牽馬的人,盯視他的後腦勺。

「看不出來你的想法如此保守迂腐。」

都什麼時代--呃,還是古代;但大唐王朝民風開放,女子地位雖然還是沒有她那個時代來得高,可也不至於到得把《女誡》奉為圭臬的地步;這時代的女子可以很有想法,周屏幽就是。

說他迂腐?美少年的表情僵冷了下來。

「原來你喜歡聽話沒主見的姑娘。」

「誰喜歡了!任人說東就東說西就西,像個傀儡--」等等!他幹嘛跟她說這個?為什麼話題會轉到這來?東方展言好困惑。

就在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中,兩人一馬進了金陵城門,彎進西大街,逐漸接近餘人居。

蹲在餘人居門口整理藥草的夥計,一邊不時抬頭往大街上望,發現兩人一馬逐漸走近,認出坐在馬背上的人,立刻跳起來朝屋裡大叫:「小姐回來了!夫人、老爺,小姐回來了!」

這一喊,喊得整個餘人居動了起來。

「小小!」何婉柔第一個從屋裡衝出來,正好看見她踩著藥箱下馬。

「娘,我回來了。」余小小將盆景和藥箱交給夥計,才騰出手輕拍娘親臂膀。「路上臨時遇到有人求醫,耽擱了點時間,讓娘擔心了。」

「嚇死我了,差點以為--」何婉柔沒有再說下去。「回來就好。這位小公子是--」

本想趁機走人的東方展言卻錯過時機,讓何婉柔髮問留住。

他打揖道:「在下複姓東方,東方展言。」

「東方展言?」何婉柔右眉挑動。「你就是東方家那個麼子?那個長得分不清是男是女的東方展言?」

東方展言冷了臉,實在不想回應這個怎麼答都不對的問題。

若不是還記著自己給余小小添的麻煩且對方年長,依他的性子,早就開口回罵。

「來人!把我的苗刀拿來!」

余小小連忙走到兩人中間。「娘,過去只是一場誤會--」

「誤會?害你聲名受損叫誤會?」何婉柔杏目夾火,狠狠瞪視猶不知死期將至的東方展言。「好你個東方小子,敢這樣欺負我女兒--老爺呢?請他出來見見據說是金陵最俊俏的風流--小、白、臉。」

小白臉引東方展言也炸了。「你說誰是小白臉?」

「除了你還有誰?正事不幹,成日呼朋引伴花天酒地的人有什麼資格嘲弄我女兒?在你們郊外出遊吟詩作對的時候,我女兒不是頂著太陽跟她爹上山採藥就是出城義診!當你們入夜賞月飲酒作樂的時候,我女兒秉燭夜讀鑽研醫書!你說,你們憑什麼笑話我家小小!」

「你--」東方展言氣極,卻找不到地方反駁。

「柔兒。」余無缺飄逸儒雅的身影施施步出,看向女兒的眼神慈愛溫和,更有說不出的驕傲。「女兒你回來啦。」

「爹,快點勸娘--」呃……余小小傻眼,瞪著她爹手上的苗刀。

「來,站到爹旁邊。」余無缺溫文的笑臉沒變,一邊很乾脆地將苗刀交到妻子手上。「砍個七刀八刀而已,你娘身手很快,幾下就過去了。我們家的碧玉凝脂專治外傷,止血生肌功效極佳,不會鬧出人命的,別怕。」

七刀八刀……東方展言聞言,一張俊臉倏地刷白,一旁的余小小先是一愣,之後努力憋笑。

嗅!有了對挺自己的爹娘是幸福,但挺過頭了實在--

「哈哈!哈哈哈……」好好笑?

「女兒?」護女心切的余氏夫婦愣了住,這還是他們夫妻倆頭一遭看見性情溫順的女兒失態大笑。

東方展言也愣了,沒想到她會有這麼開懷大笑的時候,不知怎地,竟無法收回目光。

「爹、娘……」余小小拎起袖口一角拭去眼角笑出來的淚,一手摟住準備拔刀砍人的娘纖細的腰,又伸手抓住爹的臂膀。「女兒跟東方公子已經誤會冰釋當朋友了,請爹娘寬心。」

「可我氣啊!」至今回想起來,何婉柔還是忿怨難平,為女兒抱屈。

「他也有他的苦衷。」余小小扳轉娘親身面,往屋裡送,一邊勸:「就請娘看在他年紀小的份上……」偷偷騰手向還呆在原地的人做暗號,要他趁機離開。

東方展言不是沒看見,只是--看見她被家人如此重視,他想起了自己的遭遇。

同樣世代醫家,為什麼差這麼多?只因為他是庶子就得被迫放棄?被當成棋子,平時擺在那,等需要用時再作安排?

為什麼?東方展言垂在身側的手握得死緊,指甲深陷掌肉仍不覺痛。

那股長年梗在心中、被迫必須庸碌無用賴活著的憤懣,比起肉體上的痛楚更強烈十倍。

「你是個好苗子,可惜出生在東方家。」

聞聲,東方展言茫然移目,才發現余無缺站在自己身邊,尚未離開。

「不過……」余無缺打量眼前的少年好一會,搖頭。「你也不會是個好大夫。」

「為什麼?」他不服氣!「你憑什麼說我不能--」

「你重視自己更勝於他人性命。」余無缺直言不諱。

瞬間,東方展言臉色刷白,彷彿被人戳中痛處一般。

余無缺繼續道:「就算有醫術,也缺醫德,最後不過又是一個在太醫院裡冠有東方姓氏的「御醫大人」,一個系出名門的『醫匠』。」

不只戳中痛處,更如狂雷擊中腦門,東方展言整個人僵直在原地,表情似驚訝又羞傀,是氣憤卻又有種說不出的解脫,複雜得難以用言語確切形容。

余無缺再次端詳眼前少年,這回意外地笑了。

「從另一個層面來看,這何嘗不是你另謀出路的機會?是福是禍端看人為。你不笨,別浪費你的才能,孩子。」

這人……東方展言的神志陷入悠恍迷離的狀態,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在聽見余無缺的話後萌生了這幾年來未曾有過的神采,那是種閃爍著摻和希望的振奮光芒。

但此刻的他並不知道。走向坐騎,恍恍惚惚上馬,失神地扯韁任由坐騎趔趔起起,腦海中反覆余無缺對自己的看法--

「你足個好苗子,可惜出生在東方家……」

須臾,馬行遲遲,個久穿過城門,徐行於馳道上。

「這何不是你另謀出路的機會?」

心,逐漸發熱,為著那在腦中盤旋不去的聲音。只是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卻是怎麼也忘不掉,愈咀嚼愈有味,寓意深遠……

「是福是禍端看人為……」

幾句話,像鉤子,采進他腦海深處,鉤出那沉潛在最底層的思維,那尚未明朗、還處於只有隱約輪廓的曖昧念想。

感覺自己好像遺忘了很久,久到連遺忘本身都不復記憶。

「你不笨,別浪費你的才能,孩子。」

東方展言握韁的手倏然一緊。

「駕!」

通體油亮、四蹄雪白的名駒,在主人雙蹬夾擊的喝令中,如飛箭,揚長疾奔。

--別浪費你的才能……

什麼才能?他有什麼才能?若行醫不是他想走的路,什麼才是?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5-26 09:16 PM

第五章

「接下來到哪去?」拿帕子拭汗的公子哥兒百無聊賴地看著大街上來往奔波的百姓,一邊犯懶地問表情同樣無精打采的玩伴。

初夏的天氣已經熱得救這些嬌貴公子哥兒受不住,現不出個門至少也要帶一個家丁跟在後頭揚涼遞帕才舒爽。

「上紫金山賞景?」玩伴之一提議。

「嘁,你瘋啦!這種天氣。」玩伴之二「啪」一聲收起摺扇,指著外頭晴朗無雲的藍天。「傻子才會在這時候爬那勞啥子鬼山,不怕像王家千金那樣一不小心中暑熱就去啊。」

「說到王家千金--」玩伴之三轉向東方展言,一臉打探。「展言,我聽說王老爺準備托媒婆上你家打探哩。」

聽到有八卦可聊,一夥人精神都來了,一個個挺身往半臥木椅、瞪著屋頂發呆的人瞅去。

「展言,恭喜了,王家千金雖不若屏幽小姐有才氣,倒也是婉約美人,一手湘繡名聞金陵,真是令人羨慕,也不枉你當日英雄救美。」

眾人八卦中的主角東方展言只是抬了眼,一副「與我何干」的反應,實在非常不給玩伴面子,更減了眾人興致。

「別這樣嘛。說說看,這親事你怎麼看?」

「不要煩我。」東方展言哼了哼,轉身背對眾人。

這些公子哥兒可也不是沒脾氣的…個個回到家端的是爹娘疼寵、隨便就能喝令一票家丁忙活的主兒,哪裡受得了東方展言一再無視!

瞧,方才拿帕子擦汗的公子哥兒就忍不住帶頭髮難了。

「瞧瞧東方四少的臉色,恐怕是王家千金不入他法眼哪,或許咱們這位名滿金陵的四少喜好與眾不同,不偏好婉約纖秀的王家小姐,喜歡的是餘人居的余小小哪。」

「真的嗎?展言?」聽不懂個中暗喻的大有人在,還一臉好奇跑到東方展言面前追問:「你真的喜歡那個一點都不小的余小小?」

「誰喜歡了!」東方展言狠狠瞪了發難的傢伙一眼,才回頭看近在眼前的憨傻公子哥兒。一起玩樂了這麼大段日子,他還是沒記住對方的名。

「可不是麼?誰會喜歡上那樣的姑娘。」發現氣氛不對,有人趕緊跳出來打圓場。「女子首重四德,婦德、婦言、婦容、婦功--那余小小怎麼看都沒有,尤其是婦容--誰會放著像王家小姐那朵纖柔嬌花不要,去挑一棵參天大樹,你們說是不是?」

天差地別的比喻逗笑了在場自以為風流的公子哥兒們。

東方展言沒有笑,但也沒有說什麼,靜靜地看著眼前已經一起廝混了兩三年的同伴,愈發覺得自己似乎來錯了地方。

仔細想想,眼前這些人,他連誰是誰都不知道,彷彿自己從來不曾與他們有任何交集,他葚至想不起來當初自己是怎麼遇上這些人,又怎麼會跟他們一起遊山玩水、到處廝混?

強烈的違和感讓他更懶得與眾人應對。

他到底在做什麼?過去的日子--模模糊糊得連一丁點可以拿出來自豪的記憶都沒有!

那天離開餘人居之後,東方展言發現自己的日子變得十分難過。

滿腦子繞著那天離去前余無缺對自己所說的話。

不過就是短短的幾句話,沒有語重心長的勸慰,不是苦口婆心的教訓,只是個局外人的平淡言論,卻如千鈞重般壓在他心頭無法或忘,以至於他這些日子過得恍恍惚惚,整個人像掉了魂一樣。

等到他被這種情緒纏到不耐煩,應玩伴邀約出遊想轉移注意力時,看見玩伴嘻笑縱樂的表情,又感到莫名地憤怒。對玩伴的縱情歡樂、對日子的渾渾噩噩、對看到的一切一切,他只有憤怒,愈來愈多的憤怒!

對時而失魂、時而煩躁的自己,更是--氣到幾乎可以說是恨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以前從不覺得奇怪的,為何現在--什麼都看不順眼、什麼都不對勁?

「我說東方四少,大伙這麼關心你,你一句話都不吭,不是擺明不把我們當知己看麼?」方才發難的人見東方展言皺眉不語,狀似沒把自己放在眼裡的模樣,心裡更氣,暗忖著要怎麼惡整這個總獨佔眾人目光搶盡鋒頭的傢伙。

才想著,忽然眼睛一亮,繼續道:「快別不好意思了,環肥燕瘦、青菜蘿蔔,大家各有所好,你喜歡高大威猛、孔武有力的姑娘也不是什麼丟臉的事,大夥兒朋友一場,有什麼需要幫襯的,儘管開口,我們大家一定幫你到底。」

「是啊,就是……」一夥人跟著瞎起哄,笑鬧著要當事人東方展言表態。

不堪被激,近日心緒浮躁的東方展言終於忍不住拍桌,霍地起身--

「誰會喜歡那種高大愛說教的女人!我巴不得她離我遠一點,愈遠愈好!」

「這樣夠遠嗎?」身後忽然飄來聲音,像是隔了好一段距離的溫潤詢問。

聽見不該在這裡出現的聲音,東方展言背脊乍涼,像掉進千年寒冰窟似的,整個人倏地僵冷。

「展言你啊……」近處,柔美的嗓音夾帶無奈歎息。

周屏幽沒想到會遇上這狀況。

今日天氣忒好,難得小小也願意放不醫書陪自己,想了想,她提議上街逛逛,沒想到看見他和玩伴在茶館喫茶,想著前來打聲招呼,誰知道會聽見那些不堪入耳的話--唉,她苦笑,不知道該怎麼化解這場尷尬。

東方展言沒有回頭,怒瞪最先開始這話題的人,瞧見對方得意的表情才知道自己上了當。「你是故意的!」

得逞的人聳肩,兩手一攤。「我什麼都不知道。」話完,朝站在外頭的余小小與周屏幽二人行禮。「外頭暑氣正盛,兩位若不,介意,請入內喝杯茶、歇歇腿一

「不用了,方公子。」周屏幽拒絕,菱唇雖揚卻無笑意,純粹客套敷衍。「展言,雖然我一向視你如弟,可……罷了,多說無益。我答應小小送她廣幅繡畫,近口會很忙,你別來找。」

看著館內背對自己的身影激靈了下,周屏幽雖然覺得難過,但也生氣,更無法不為自己敬重喜愛的好姐妹出頭。

上回還情有可原,但這次他真的太過分了。

「幹嘛這樣。」余小小抬高視線,梭巡過茶館裡每個人的臉,只漏了背對著她、一直沒有轉身的東方展言。「你看不出他們故意作弄他嗎?」

被她這麼直接挑明,裡頭的人表情也僵了。

周屏幽轉身,看向聽見方纔那對話便立刻往後退三大步的余小小,搖頭道:「別為他說情,不值。」

「不是說情。」她想太多了,她不過是就事論事。「發現自己交的淨是些豬朋狗友,不但只會玩樂,還會陷害自己,這種感覺已經夠糟--」

「余小小!」,帶頭惡整的公子哥兒跳出來,憑欄指著街上的人叫囂:「你、你說誰豬朋狗友?」

「誰問誰就是。」余小小連看都沒看他一眼。「你這麼做,或許會讓東方展言難受,但這些人會更樂,他們正等著看他的笑話呢,你何必中他們下懷,弄得親痛仇快的?走了,不是要去繡坊挑繡線?我還沒逛過繡坊,帶我去見識見識。」

她言之有理,但--「小小,你當真不生氣?」就連她都氣得不輕了,偏當事人還氣定神閒,修養好得連她都自歎弗如。

「氣?我氣啊,被說成那樣,怎會不氣。」話雖這麼說,但嗓音不只一如平常地溫潤好聽,還帶著明顯的笑意。

「那你還--」

「我也佩服他們啊。」見周屏幽一臉疑惑,余小小進一步道:「他們一定是相信自己這輩子都不會生病、不會有上餘人居問診的一天才敢說這些話,怎能不佩服?你說是不?」

此話一出,言下之意嚇得裡頭的公子哥兒們個個面露驚惶。

周屏幽會意,也笑了。「的確。更令人佩服的是連御醫世家的東方府也給得罪了;還有我,我也替你這位好姐妹生氣著呢。走吧,我們先去繡坊逛逛,之後再回府品茗。我爹說你泡的茶比我好,今日要不教一手,可不放你回去。」

不愧是官家千金,一番話點出了身份、說明了交情,還提醒他們這一鬧順便得罪了州令府,句句柔和,字字帶刀,砍得這才醒悟自己做了什麼蠢事的貴公子們體無完膚。

余小小沒想到才認識不久的朋友會這麼挺自己,還挺得很--官僚。

「可惜大唐王朝不准女子入朝,你不當官真是太可惜了。」

這麼腹黑,若能入朝為官,就算沒做到宰相,至少也是一部尚書,她想。

「屏幽志不在此。」周屏幽牽起好友的手,往繡坊走去。

余小小任周屏幽牽著,兩人翩然離去。除了剛開始的那一間之外,都沒有再看東方展言一眼,彷彿不認識他似的。

全身繃緊的東方展言也不曾回頭,雙手緊握垂在身側,直挺挺地站在原地。

此刻他臉上的表情是愧、是羞、是惱、是怒……低垂著腦袋,誰也看不見,只瞅見兩朵藏不住泛紅的耳廊。

「這下怎麼辦才好……」有人開始不安了。

「什麼怎麼辦?」帶頭作弄的人也慌了,可為了面子,還是要撐住。

他轉而走到東方展言面前,仗著自己略高於他的身勢,露出一副凶神惡煞的表情。「我隱忍很久了,東方展言,你東方家世代御醫又如何?終究只是替人把脈看病的大夫,讓你跟著我們不過是拿你圖今話題熱鬧而已,當朋友--得了吧,你不過是庶出,你爹還不讓你學醫呢!」

見他不語,以為自己的威脅奏效,說得更張狂了:「今日就把話說開了也好,讓你心裡有個底,以後想跟我們往來就安分點。」

「若我不呢?」

「啥?」

東方展言緩緩抬頭,這些天陰沉的臉上終於有了笑容,像是卸下壓在雙肩多年的重擔般,他笑得輕鬆愜意。

在場的人眼見他不怒反笑,還笑得這麼……說不出的好看和古怪,每個人心裡不由自主地咯蹬了那麼一下。

「我說,若我不呢?」

不?「不安分就等著--啊!」突來的一拳打偏貴公子的臉。

從沒見過東方展言動粗,在場的人這才開始警覺事情恐怕不如他們預期,以他方纔的身手來看,他們人多不一定會打贏。

他竟然會武,眾人無不心驚。

他們知道東方家庶的麼子受制不得習醫,再加上東方展言從不刻意賣弄,是以他們並不知道他並未因此荒廢日常文武的學習。

「我說不,是不想跟你們來往。」嗤鼻冷哼,視線掃向剛被自己打偏的臉。「報上名來,我總要知道自己打的是誰。」

「你--你這混帳!」氣不過的公子哥兒一聲吆喝,撲向東方展言。

旁邊的人,被拖下水的、跟著出拳攪和的,一個接一個,全衝了上去,對像只有一個--老讓他們在姑娘面前相形見細的東方展言。豁出去了!他們也忍得夠久了!年少氣盛,誰甘心當陪襯的綠葉!

一時間、茶館陷入混亂。

是夜,結束金針渡穴的學習,余小小抽出針包上的金針,妥善收回針盒,忽然有感而發:「爹,你說人的外貌是不是很重要?」

「呃?」一旁正闌弓步按掌平挪的余無缺愣了下,很意外從不在乎外表的女兒問了這麼個問題。

「有人說相貌討喜先蠃三分理。如果這話是真的,那相貌平凡的人是不是生來注定先吃三分虧?」

余無缺莞爾。「你這是從哪聽來的?日久見人心,再怎麼貌美,心腸狠毒如蛇蠍也是枉然。」打拳的動作頓了頓,似是想起了什麼過往。

「可相貌生得好畢竟吃香啊,人總喜好美麗的事物,這是天性。」余小小說,戳著針包,聲音意外地聽起來悶悶的。

呃,今兒個和周家那小姑娘出門遇上什麼事了?余無缺暗忖,怎麼聽著聽著覺得女兒動了凡心?

這可不得了,余無缺連忙走過幾個招式,提早收式結束每晚必行的養氣調息,走到女兒身後。

「我說小小--」

「是。爹有何吩咐?」

「你不是才剛收針,怎麼又在下針?」看了眼。「幸好是針包,要下在人身上不死也殘啊,針包都給你穿透了。」

啊?余小小愣了下,低頭看手上的針包。「哎喲。」不是收好了?

趕忙收拾,難得手腳慌亂的。

余無缺更好奇了,坐在女兒身邊的板凳,問:「說說看,我余大神醫未來的女婿長什麼樣子?」

「嗄?」打五禽戲也能打到走火入魔麼?「爹在說什麼啊?」余小小驚呼,不知道自己眼神飄了幾飄,雙頰難得泛起紅潮。

「你臉都紅了。」就這麼張老實臉想騙誰,道行太淺了。「還不從實招來。」

「爹,你只從醫實在可惜,女兒發現你也挺適合審人問案的。」

「可不是誰都有這福氣讓爹審問的--還不快說。」豈容她轉移話題。「哪家小子讓你動了凡心?還是耍我拉你娘一塊兒升堂?」

那還得了。「娘知道了肯定回房拿刀。」上回沒砍成,娘還記著的。

余無缺一聽,眉頭扭成蛐蛐兒,表情古怪。「東方府的麼子?」

余小小忽地激靈,有點埋怨:「我說爹,你會不會太聰明了?」

「這是為爹畢生之戚。」余無缺抬手捂心,表情沉癟地說。

無言。她最不擅長應付這種人,這人還是她爹啦!「本以為是娘吃定爹,愈相處愈發覺事實並非如此,其實是爹把娘吃得死死--女兒眼拙,今兒個才算長了見識。」

「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女兒,還要讓爹等多久?再不說,等會你娘就找來了。」余無缺忍著笑提醒。「不如爹這就去把你娘請來?」

余小小垂肩。「爹,你就像我親娘和大哥兩人加起來一樣,女兒招架不住啊。」

「那就老實點吧。」知悉義女所遭遇之奇事的余無缺聽見義女提及親人,並不驚訝,雖然當初剛聽她講述時的確吃驚不小。

幸好多年行醫,期間見過許多奇症,也遇過一些古怪,雖然義女說的穿越時空之事他不甚明白,倒也能坦然接受,畢竟世事本就有許多是人所無法理解之事。

不過因為擔心妻子未必像自己這麼容易接受,他們父女倆說好保密隱瞞,只有獨處的時候可以放心一提。

「女兒今天才知道自己也是個外貌協會的會員。」唉……原來她也這麼膚淺。余小小對自己非常失望。

「女兒啊。」余無缺苦笑。「外貌協會是啥?會員又是什麼?」

「就是只重視外貌不重內涵、膚淺至極的人所組成的思……幫派?會員就是幫眾的意思。」她好膚淺啊……唉。

余無缺大笑。「那小子也不是沒有內涵,只是出生在東方家,又被嚴禁習醫不得志罷了。倒是--爹很好奇,為什麼是他?」

余小小歪著腦袋想了想,才道:「一開始注意到他,的確是因為那張好看的臉,但會印象深刻,卻是他在詩會上刁難女兒。」

「哦?」余無缺撫鬚。原來是不打不相識啊。

「若他真的有心欺負人,應該是一臉得意、興奮莫名才對。」余小小仔細回想那時東方展言的表情。「但他不是。苦著臉欺負人,好像明明知道自己正在做錯事又不得不做,當下女兒只覺得奇怪。後來認識屏幽,聽她說了,才知道他是有意為之,不想被他爹牽著鼻子走的反抗。方法是笨了點,但很有用。」

余無缺呵呵笑了出來。「是啊,被東方展言一鬧,東方渡就算在街上遇見我或你娘,也會摸摸鼻子繞道走人,的確省下不少麻煩,可你的名聲也損了不少。」

「那不重要。」余小小揮揮手表示不以為意。「但他就真的可惜了,明明有天分卻不能習醫,東方家的規矩真奇怪。」

「他沒你這心腸,學了也是白學。再者,我朝對於御醫多有限制,對三代入主太醫院的東方家更是。不得於民間設館行醫,不得私授醫術,九族不得涉入藥材買賣等,限制之多,與其說他們在行醫,還不如說他們在做官。」

「御醫是醫官,他們的確是官啊。」余小小道。

余無缺一笑。「在行醫救人之前他們得先當官做人,經手的不是病人,而是踩在他們頭頂上的主子。」

「如此說來,東方展言不能當大夫倒是好事。」余小小思忖。

「以他那糟糕的個性,要真當上御醫,大概第一天就被皇帝送到午門問斬了。」

「這不是因禍得福麼?你不必擔心守寡。」

「爹!」余小小翻了白眼。「女兒只是注意到他的外表。那相貌任誰都會多看幾眼的不是?至於喜不喜歡--女兒只能說外表是不討厭,但人不怎麼欣賞,若要在他和四處行醫之間選一個,女兒只會選擇後者。」

「就算真喜歡上了?」

她點頭:毫不遲疑:「就算真喜歡上了。」

余無缺定定看了她再認真不過的表情,半晌,終於敗下陣來。

「我得說你比你娘難纏,女兒。若往後真能有個女婿,無論是誰,爹同情他。」

當她老公有這麼可憐嗎?余小小不服。

「爹這話說得太早了,女兒連喜歡的對象都還沒個影兒呢。」

「看來與其等著抱外孫,還不如指望你娘生一個讓我抱比較快。」

余小小一愣,會意過來,難得激動地跳了起來。「娘有了?」

余無缺喜色上臉,點頭,比出一根手指頭點明胎期。「我想等過完前頭三個月安胎後再讓她知道,免得她患得患失,反而不好。」

「也是。有孕首重心緒,心寧則神定,神定則胎穩,不過娘這麼好動……」

「這就要勞你多擔待點了,女兒。」有個能商量的貼心女兒真好。

「應該的,那可是我弟弟呢。」余小小咧嘴,想像未來弟弟的模樣,露出期待的笑容,總是淡然的表情多了份溫柔及天真。

「是男是女還不知啦,瞧你這表情,」比他這個當爹的還興奮。

「不管。爹想好名字了麼?」

「你是小小,下一個當然是大大。」

「嗄?」忽然發現她家爹爹似乎不怎麼會取名。「可別跟女兒說若將來再生一胎就叫中中。」余小小瞎說,純粹起哄。

沒想到余無缺竟然眼睛一亮,讚道:「好主意!」

事實證明,她爹真的很不會取名字。

和余無缺又聊了一會,余小小回到自己的廂房。

關上門,放妥針具,雖是該就寢的時間,卻了無睡意。

她坐在桌邊,給自己倒了杯茶,邊喝邊想著自己方才和義父說的話。

「那傢伙個性太糟了……」她低喃,想起下午的事,自然也想起東方展言當眾大吼的話。

「誰會喜歡那種高大愛說教的女人,我巴不得她離我遠點,愈遠愈好!」

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就那張臉有什麼好看?」

咚,一顆石頭飛過半掩的窗,落地。

「是很好看……」唉,她果然膚淺。

咚、咚!兩顆石頭。

「可惜個性太差,讓人連朋友都不想當。」

咚、咚、咚上二顆石頭。

余小小轉身,從右側成堆的醫書上隨便抽了一本翻開就讀,完全沒發現有只捧著滿掌碎石的手從半掩的窗口伸了進來。

手腕一翻--咚咚咚咚咚……大石小石落地板。

「誰?」

「……我。」窗外的聲音遲疑。

有點熟,但不太熱。「這位大俠若欲求診,明日請早。」

經常有高來高去的江湖人夜訪餘人居求診,足以余小小對這種夜半潛入求醫的高人行舉已經見怪不怪,除了方才被石頭的聲音嚇了一跳之外,態度還算鎮定。「對了,明日求診請記得走大門,不送。」

窗外沒有離去的腳步聲,倒是送進一聲鬱悶的歎息。

「是我。東方展言。」

「你爬我家的牆作啥?」余小小走到窗邊,低頭看地上碎石,雙眉微擰。

他爬--「我爬什麼爬?那麼矮的牆,一跳就進來了我爬什麼爬。」

跳?用跳的?「你會輕功?」

「少看不起人!」氣悶。為什麼她的反應不能再正常點?

一個人,還是個男的,深夜潛入,就站在她閨房外,正常的姑娘--

不,只要是正常人,都會嚇得大喊有賊,她呢?問他爬牆作啥?還質疑他會不會輕功--

「你竟然會輕功?」余小小不敢相信。他才幾歲,為什麼也會?難不成輕功是大唐王朝百姓的基本功夫?

「我五歲開始練武怎不會?」咬牙,這女人到底把他看得多扁啊!

「真過分。」余小小想也不想,低歎。

「哪裡過分?」半掩的窗可沒法擋下她的聲音,東方展言聽見了,心情更差。「難不成我就得真的什麼都不會,當個廢物你才高興啊?」

「並不會好嗎!怎麼可能高興得起來。「東方展言,你這麼晚了翻我家的牆就只是想炫耀你會輕功?」騎馬、輕功--自己想學的他都會,唉,不開心。

「誰在跟你炫耀,我是來道一」倏地收口,吞下後頭那個「歉」

字。想起方纔的對話、自己的口氣--都是她,把他給氣得忘記自己是來道歉的。

「你到底進不進來?」

「嗄?」

余小小不等他回應,逕自打開房門。「進來吧。」

「你到底記不記得自己是個姑娘?還是個雲英未嫁的黃花大閨女!」

為什麼是他來提醒她?東方展言忽覺一陣頭暈目眩,真的是氣到不行。

「好了,別撐了。」見他堅決不肯進房,余小小只好走出去扶人。

「都受傷了還逞什麼能。如果你真愛面子,就不該這時候來找我。」

東方展言退後一步閃過她伸出的手,腳下不慎踉蹌,整個人晃了一晃。「誰想得到你會開門--」

「要我扛你進去嗎7」余小小開始挽袖,一副本姑娘說到做到的強硬態勢。

真是夠了,她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毫無男女之分?怎麼可以--

「我自己進去……」輸了。

「這還差不多。」余小小先進房,端起盆架上的空水盆往外走,在與進房的東方展言錯身而過時開口:「等我一下。」不待他答話,人就大步走遠了。

進姑娘閨房還是十六年來頭一遭,說什麼都不自在。東方展言一進房,就這麼站在門邊,視線定定落在桌上,不敢四處游移。

那桌--「好亂……」他傻眼,先是看見靠牆那側歪七扭八堆成山的書冊,沿著桌緣還有幾本凌零攤開的書,接著是文房四寶,旁邊是一個--白布人偶,上頭沾著墨漬,只差用硃砂補上生辰八字就可以拿去行巫蠱之術了。

這真的是姑娘的閨房嗎?東方展言好懷疑。想起姐姐們的閨房,雖然沒進去過,但至少曾在窗邊看過,哪個不是整整齊齊、粉香撲鼻?這裡光桌子就亂成這樣,更別提空氣中濃得化不開的草藥味,但--

不難聞。應該說,比起胭脂香粉的味道,他還比較喜歡這味道,雖然味道重了點,東方展言心想,不自覺地閉上眼。心神漸次恍惚……

「讓讓,你擋路了。」

倏然醒神,東方展言尷尬地側身讓路,臉上微熱。

「過來坐下。」余小小將藥箱放在桌上,裝了溫水的水盆擱在盆架上,指著桌邊的木凳說。

「哦。」愴惶回神,東方展言無法多想,恍惚惚照做。

余小小拉來燭台好看得更清楚些,這一看--「誰這麼恨你,淨往你臉上打?把你打得跟豬頭一樣。」她說,擰乾布巾,清潔他臉上的血污。

「嘶!」東方展言顫了下,瞧見她俯下的目光,感覺自己被鄙視了,頓時著惱,咬牙忍痛,不再出聲或多作掙扎。

「痛就叫出來,哭也行,我不會笑你的。」

才不會上你的當!東方展言悶哼,驚訝地發現余小小擦拭的力道減了些,已經不像方纔那麼痛。

他感到迷惘。下午才發生那樣的事,應該生氣的她卻在幫自己療傷--

她為什麼不生氣?

余小小停了下來,低頭:「還是太用力了?」

被這麼一問,東方展言才意識到自己看她看得呆了,神情扭捏地收回視線,目光閃爍游移。「你怎麼知道我受傷?」

「石頭。」確定沒事,余小小繼續清理他的臉,見他露出不解的表情,才又說得更詳細:「上面有血。」

「喔。」

沉默。無話可說的沉默籠罩兩人,誰也沒有再說話,偌大的房室,只有偶爾的水聲、時而低嘶的痛呼聲,開開合合的瑣碎聲響。

余小小忙了好一會,確定傷口都上了藥,最後從藥箱裡拿出一個瓷瓶放進他手裡,轉身整理藥箱,邊交代:「給你。明天開始照三餐飯後服用,讓你強筋健骨用的。」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醫者父母心。」余小小想了想,又從藥箱拿出一小罐藥膏交到他手上。「這是碧玉凝脂,給你,記得每晚睡前把臉洗淨抹上。這藥很好,沒幾天包管你從豬頭變回人樣。」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都說醫者父母心,你不懂?」被打傻了嗎?

「我是不懂。」東方展言看著她的側臉,燭光閃爍,在她側面的曲線裹上一層薄薄的光暈,析透出朦朧的柔美。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看她的眼神中多了份異樣的專注。「我只知道換作是我,一定已經動手打人,不可能還出手相救,沒有再多踹幾腳已經算佛心來著。」

余小小愕然。「你還是不要學醫的好。」爹說的沒錯。

「余小小--」

「嗯?」余小小隨口應了聲,卻等不到下文,疑惑地轉頭,發現對方站在旁邊,表情古怪地看著自己,一下子皺眉,一下子揚唇傻笑,一下子又抿嘴,一整個糾結。「如果沒事,可以走了,不送。」

「你……是不是喜歡我?」

咯哆!藥瓶滑手,掉在桌上滾啊滾。「……嗄?」

「所以不管我對你做了什麼,你都不會生氣。」怎麼想也只有這答案才能將她的作為合理化。「因為你喜歡我。」東方展言不知道自己原本紅一處紫一塊的臉此刻已經紼紅滿面,兩隻眼睛--其中一隻還腫得只剩條縫,直勾勾看著不發一語的她。

被打成豬頭的俊臉就算因為害臊而滿面羞紅--仍然是顆豬頭。

余小小連續三個深呼吸。

「我本來以為你很聰明--」

瞧見她逼近,不知怎地,東方展言下意識地往後退,「我是聰明--」

「但我發現我錯了。」她打斷他。「你是笨,很笨很笨的那種笨。」

東方展言惱火。「余小小,我不會因為你喜歡我就容忍你!」

她繼續走近他,逼他後退。「我不是不生氣,但我選擇用另一種方式發脾氣。」

被節節逼退的東方展言腳跟絆了下,一轉眼,被逼到房外。

「若我當場讓你難堪,不過是稱了他們的心,讓你找我當街對罵,然後呢?隔日變成城裡供人閒嗑牙取樂的新話題?這樣對我有什麼好處?」

「你會怕?」東方展言不信。「你根本不在乎。」

「是,我的確不在乎,我爹娘也不在乎,但他們會因為流言蜚語指涉的對象是我而為我心疼,我不想讓他們掛念這種小事,所以能免則免。」

看得出她不在乎和知道她真的不在乎是兩回事。至少他就無法理解她的想法,更嫉妒她的灑脫。「你難道不知人言可畏?」

「之所以人言可畏是因為你『畏』,心裡一旦怕就真的輸了。不畏不懼,人言能奈我何?」

不畏不懼……東方展言仔細咀嚼她話中深意。

「再說,若我不動聲色,他們反而會怕,想著我是不是哪天會趁機報復,擔心以後上門求診不會有好果子吃,有了這層顧忌,他們以後就不敢犯我,這比當場動怒要來得好。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為什麼不?」

「你氣他們?」

「當然。是人都會生氣。」

「但你沒有生我的氣--」

「誰說我沒有?」余小小哼哼冷笑。「東方展言,除非對方窮兇惡極,救治有害無益,否則無論是誰我都會救--對我而言,一個人的性命永遠排在我對這人的好惡之前。大夫的職責就是救人,我幫你上藥純粹是因為看見有人受傷,我無法視若無睹,如此而已。請你不要妄自尊大。清醒一點,東方四少,你以為你是仙還是妖?能長生不老?長得好看又如何?終有一日雞皮鶴髮、齒牙動搖,到時不過就是個老頭--不是每個人都會看在你相貌出眾的份上寵你縱容你,更何況你現在這張臉根本不能見人。」

為了證明自己的話,她往側跨一步,抓來銅鏡讓他照照自己現在是什麼德性。

「嚇!」這誰啊!東方展言瞪著鏡中模糊難辨的臉,燭光昏黃看不清楚,但看得出慘不忍睹,他甚至不覺得腫得只剩條縫的左眼是睜開的。

余小小滿意地放下銅鏡。「現在就請你趁著月黑雁飛高,趕快遁逃回家,別在街上晃悠嚇人。」甩門,落閂。

東方展言瞪著緊閉的門板,抬起的手不知道要敲門還是敲自己腦袋。

他的臉依舊潮紅,只差沒滴出血來。

但他很清楚這回不是害臊、不是天氣燠熱,而是--深深的、從未有過的,羞憤!

她、她、她竟然當他的面甩門!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5-26 09:17 PM

第六章

聽說那人被禁足了。

到現在都過了十來天,還不見他花枝招展地在街上閒晃,想來這消息應該是真的。難得,金陵城的八卦裡也有真的。

余小小轉著杯子,邊想著。

他有照她的話每天洗臉抹藥吧?她很想給自己一個肯定的答案,但思及對方任性高傲的個性,比較有可能的是他那晚回家的路上愈想愈氣,最後乾脆把她給的藥全丟了。

但願他別在這事情上鬧脾氣,唉。「就只剩臉能看,毀了就真的什麼都沒了……」

琴音乍停,坐在琴台後的周屏幽起身,坐到好友身邊。

「你說誰只剩臉?」

呃?她不小心說出來了麼?余小小回過神,便見周屏幽端方坐在身邊,這才意識到不知何時悠揚的琴音已止。

「你不彈了?」

「沒有人在聽,彈了也乏味。」周屏幽輕輕一歎,眉目流轉,閃過一抹淺淺的幽怨。「不如談天有趣。你剛說誰只剩臉能看?」

「還有誰?不就你那草包世交東方展言。」余小小也不隱瞞,手上為兩人注入新茶。「試試,一早送來的,說是謝謝我爹幫他治病。」

周屏幽端茶就口,卻是輕鎖黛眉,靜靜地小啜。

「怎麼樣?」余小小探問。「這茶是他們自家種的,捻茶的工法雖粗,卻別有一番樸實的甘甜。」不是好茶,但因為添了贈茶人的心意,變得十分美味,至少她就喝得津津有味。

「小小,你對展言是不是上了心?」

噗嗤!就口的茶盞濺出水花。

「咳、咳咳……」余小小嗆了下,又咳又笑地瞟了她一眼。「你是哪只眼睛瞧見我對那人上心來著?」

「你很少分心。」周屏幽不滿地噘起小嘴,盡露女兒嬌態。「卻為他走神。」

「這樣就算上心?」傻眼。古代的人對喜歡的認定標準還真不是普通的低,也難怪會有什麼一見鍾情、再見傾心、三見姻緣定這種事。

「難道不是?」

「屏幽,」余小小又給自己倒了茶,喝完才繼續道:「我不否認東方展言有張吸引人的臉,可惜個性太差又好面子愛擺譜,空有相貌卻無才學,就連當朋友都不知道能跟他聊什麼,怎麼上心?我是那種只重外表的人嗎?」眉頭輕攢,發現自己在說最後這句話酌時候,心裡小小地抖了一下。

是啦,她是有點,但也僅止於欣賞,不想再有交集,免得氣壞自己,又惹來不必要的流言蜚語,讓爹娘傷神。

周屏幽低頭,似是在思忖什麼,一會復抬頭道:「他是好勝愛面子了些,但並非沒有真才實學……」說話時,一雙剪水雙眸夾帶某種深意端詳著好友。「只是因為身在東方府,有他不得不的屈從。」

「你在為他說好話?」余小小眼睛一亮,傾身湊近她。「屏幽,上心的人是你吧?畢竟你們兩家是世交,日久生情也不是不可能。郎才女貌--呃,如果是你們,應該說是女才郎貌,雖然你也長得挺好看的,可站在東方展言身邊還是略遜一籌,但我相信論才學,他遠遠不及你。」

看她說得認真,表情無所動,周屏幽重新揚笑。「看來你是真的不上心。」

原來--「你這鬼丫頭,竟然試探我。」真是的,是不是官家子弟都愛來這套試探入的遊戲?「放心,若你真對他有意,雖然我不至於樂見其成--畢竟你好歹是名聞金陵的才女,值得更好的對象--但情愛不由人,看上個只有臉蛋的草包,我也只能祝你幸福。」

周屏幽忽然同情起東方展言。「展言受人注目不只因為相貌而已。真的。」杏眸一抬,視線越過她身後時,愣了一下。

余小小沒有發覺她的異樣,逕自道:「在我看來就是如此。」就算會輕功又如何?逃跑爬牆的時候方便而已。

「原來我只是個徒有臉蛋的草包。」孰料,身後忽然飄來甕聲甕氣的冷哼,伴著幾聲咳嗽。「真是抱歉--咳!咳咳……」

呃?余小小愣住,小小地激靈了下。

這算什麼?現世報嗎?她聽他的壁腳,現在換他聽她的。

眼神帶著譴責地看向周屏幽。「你怎麼沒告訴我?」

「他翻牆而入,我連差人攔他都來不及。」周屏幽苦笑。

「喂,余小小--咳、咳……」東方展言連咳了好一會,再說話時聲音依舊粗嘎。「你在這裡--咳、咳咳……做什麼?」

「千卿底事?」余小小轉身面對他,心情驀地轉好。「不錯,有按時上藥,臉救回來了。」難得他會聽人話。

「你--」東方展言一口氣又提了上來,偏喉嚨一癢,逼得他又咳了起來。

余小小起身,將他拉進亭子裡坐定,自己也跟著坐在他面前,三指按上脈門。「你該不會因為打架,被罰跪在祠堂受涼了吧?」她瞎猜道。

「只有第一天--」不對!倏地收口,俊臉脹紅一片。「誰會被罰跪--咳!咳咳……」可惡!為什麼在她面前自己老是藏不住話?

「別說話了。」余小小捏住他下巴托高,人也跟著站了起來。

「你、你又想做什--」

「啊。」

「嗄?」

「不是嗄,是啊。嘴巴張開,我要看看你的咽喉。」見他閉嘴,似乎不怎麼有意願合作,余小小瞇眼,決定搬出她娘幫爹對付不合作病人的手段。「你是想自己張嘴還是讓我卸你下顎、讓你嘗嘗下巴脫臼的滋味?」

一雙桃花眼翻白了兩翻。「你就不能--咳、咳……像個姑娘家……

也不怕別人說你--」

「還說得少嗎?嘴巴張開。」余小小往前一步,認真俯視大開的嘴,專心診視的她渾然不覺兩人過度親近。

她不覺得,不代表沒人注意。

她身上的藥草味,淡淡的,比她房裡的要好聞許多……東方展言有些恍惚,注意到自己的鼻尖差一點就要碰上她額頭……

怦、怦怦、怦怦怦,他發覺自己的心搏異常飛快。明知道這樣的親暱不合宜,卻一點也不想推開。

「小小,你不該--」一旁的周屏幽出聲提醒兩人不合宜的親近。

才說到一半,余小小往後退開,一屁股坐回原位,眉毛皺了起來,絲毫沒有發現兩人的異樣,接著又抓起東方展言的手把診。

痛!這女人當他的嘴是獸夾嗎?扳得這麼用力。

「沒發炎沒腫脹,脈象平穩有力--你沒生病啊。」

「早好了咳!咳……」粗嘎的聲音如是道,參雜著自己也不知道的懊惱。「就算不怕人言可畏,也至少……咳咳!學點含蓄矜持,留點名聲讓人探聽--咳、咳……」

「樹沒有皮,必死無疑。人不要臉,天下無敵。」余小小虛應了幾句,攬眉思忖這人到底哪出了毛病,竟咳個不停。

咳!咳咳……聽聽!什麼樹沒皮、人不要臉的……這人可不可以有一瞬間記得自己是個姑娘?為什麼可以這麼堂而皇之地說自己不要臉?東方展言好想揪住她使力搖,當著她的面尖叫!

若不是還有第三人在,不能丟了顏面,他一定會這樣做!

這廂,余小小完全不知道自己無心的順口溜讓美少年糾結到幾乎吐血,此刻的她滿心思忖少年的咳症從何而來、該如何對症下藥。

一切正常,只是咳嗽、聲音變--「啊!」苦惱的小小左手握拳捶上右掌,恍然大悟。「都忘了你才十六歲。」

「什麼『才』!」東方展言跳了起來。「是『已經』!咳咳……我已經十六歲,按例律已經是成年的男人--咳!咳咳咳……」

「才剛開始變聲,算什麼男人。」嘖,不過是變聲,自己竟然--

唉。

「你--咳!咳咳咳……」他要是咳死在這裡,一定是她害的!

余小小倒了杯茶,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你若不想將來聲音男生女調或像現在這樣沙啞難聽,這一年最好多喝點胖大海、金銀花或羅漢果泡的茶水,少吃點辣、少喝酒,最好再少說點話,免得傷喉嚨。」

東方展言一飲乾杯,見她起身,想也不想便問:「你要走了?」

「我沒那麼不識趣。」余小小笑彎了眼,饒富興味的視線來回梭巡兩人。「不打擾兩位談心,告辭。」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東方展言目送一身鮮艷的大理服飾、姿態瀟灑的背影離去,不自覺露出迷惘的神情,一種說不明的失落感削減了才被她激起的滿肚子火。

她的灑脫更證實她對他沒有多餘的心思,真的就只是她說的醫者父母、心。

怎麼著?她可以跟周屏幽坐在亭子裡乘涼賞景、喝茶聊天,就不能跟他嗎!連一杯茶也喝不得是怎樣?非得他有病有痛她才願多留一會、多靠近他一點、多和他說些話是嗎!

「去他的醫者父母心!」可惡!

「展言?」

「我走了!」氣得炸毛的東方四少霍地拍桌走人。

「東方展言,」再喚的聲音裡多了從未有過的嚴厲。

東方展言這才回神,驚訝地停下腳步,轉身便見她臉色冷若冰霜,與平日的端妍優雅回異。

周屏幽橫眉冷睇亭外的人,「你莫不是喜歡上小小了吧?」

「怎麼可能,我才不會喜歡上那個女人!」東方展言否認,沒注意到自己回答的嗓音忽然變得又尖又高。

「是麼?」周屏幽垂眸凝視手中瓷杯。「莫忘你今日所言。」

「我才--哎,不跟你說了,咳、咳……今天的茶不怎麼好,改日送你新的。」身影迅速消失,追人去也。

被留在亭中的周屏幽靜靜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半晌,歎了口氣。

「多情自古傷別離,好夢由來最易醒,我真是……」

深怕追不到人,東方展言火速衝出州令府邸,左右梭巡只為找一道色彩斑斕的身影。眾裡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屈在右側鎮門石獅後頭,不知在作啥。

「……」急慌的心緒忽然間消散無力,東方展言莫名有種想拿豆腐砸自己腦袋的荒謬衝動,轉身欲離,卻又不知怎地,回頭緩步接近她,蹲在她身邊。

「你蹲在這裡做什麼?」

「看花。」余小小托起金銀相間的花朵,淡笑。「你怎麼出來了?怎麼不和屏幽多聊會兒?」

「不差一時。」

余小小側首想了下。「也對。你們兩家是世交,早就熟透了。」真是的,害她枉作好人。

「你……」 「你」了半天也不知道要說什麼;東方展言乾脆放棄,伸手托起另一朵。「不過是金銀花,有啥好看的?」

「正好讓你摘回去曬乾泡茶。」

「就這樣?」東方展言不屑地收手。「金銀花的花苞曬乾是可以入藥沒錯,現在開成這樣,頂多取花冠汆燙熱炒或煮湯。

余小小驚訝極了,忍不住轉頭送他一記「你不簡單」的目光。

「你真當我是不學無術的笨蛋嗎,」她一定是故意的,存心想氣死他。

「你真奇怪,東方展言。」余小小起身,彎腰拍了拍裙擺上的灰塵。

「我只是有點驚訝你知道,並沒有把你當笨蛋的意思。我什麼都沒想,你自己炸毛個什麼勁?」真奇怪。

不明白,也不想深思,余小小轉身走人。

東方展言立刻拔腿跟上。

州令府邸座落於金陵北大街,這條街上多是富貴人家宅邸,不若市集人來人往,此刻放眼望去,整條街上只有他們兩人。

「你跟著我幹嘛?」

「誰跟了?」東方展言一哼,「這條路就你能走?」

也是。余小小沒有反駁,轉身繼續往回家的路上走,聽見身後腳步聲又起,一時起了玩心,加快腳下步伐。

後頭的人也跟著大步流星。我衝!

這還不叫跟?余小小揚笑,忽然停步。

「嚇!」後頭忽然發出奇怪的聲響。

這傢伙……差點顛仆在地的東方展言咬牙,怒瞪前方十步外的身影。

「你會不會走路引又走又停,也不怕跌倒。」真是!一邊抱怨,一邊拍去方才緊急止步時不慎沾上衣擺的泥塵。

抬頭,發現對方正看著自己,東方展言趕忙藏住狼狽,雙手反剪身後裝沒事。

余小小忍不住莞爾。

「你真不是普通愛面子。在別人面前裝模作樣真的那麼有趣嗎?」

「誰在裝--咳咳……」

「快回家泡茶喝吧,難得有一張好看的臉,總要配上相襯的好嗓音才叫相得益彰不是?」她勸。

東方展言花了好一會工夫才止住咳嗽,再抬頭,發現她人已經衣袂飄飄,走遠了。

他沒有再追上去。

或者該說,他沒有力氣、也沒有臉再追上去。

此刻,他是真真切切地明白了--余小小並不像其他姑娘會設法找理由接近他,或為了引他注意,假裝討厭他、對他的行事為人大肆批評。

是了,她或許也覺得他好看,但她不喜歡他;他許多作為惹她生氣,但也沒讓她因此討厭他--兩人之間,說不上是陌生人,但也不是朋友。

朋友……東方展言想起自己曾從她口中聽見這兩個字,但那是為了阻止她娘拔刀砍他的權宜之計。

那晚幫他上藥療傷、方才為他看診叮囑,是因為她自許為大大,醫者父母心。

她對他,不刻意討好、不嬌柔造作,知他是東方展言,也只當他是東方展言。

她用平常心,甚至多了點無視的態度對他:也用不多言、迅速離開的疏遠舉止一再告訴他--

道不同,不相為謀。

在她眼裡,他不特別,也不重要。

東方展言變了。

近日裡,金陵城裡傳得沸沸揚揚的莫過於這則消息。

一向自詔風流、舉手投足翩然優雅得有些刻意的東方展言變了。

這改變,要從某天他忽然凶性大發,在茶館裡與一向相談甚歡、過從甚密的賢才俊彥們大打出手的事兒說起。

話說那日之後,東方展言是不出戶,也不見人。

有人猜是因為茶館那場架受了重傷,不得不在家中休養。

在等了十天仍不見人後,開始有人猜或許是鬧出這等醜事氣得東方老爺將人送山城……等等編得出、編不出的流言傳來傳去。

過了近半個月,才見他踏出東方府;怪的是,才一天又不見了。

根據東方府家丁傳出來的可靠消息指出,東方展言稍早還高高興興地走出家門,可回府的時候表情哀感,也不知道足受了什麼打擊,回房後就把自己關在裡頭誰也不見;到了隔天還是一樣,之後除了送茶水、送飯的家丁,沒人見得到他。

總之,就是一整個不對勁。

而日子在閒人旁觀不解的疑惑巾繼續前進,不知不覺又過了一個月。

就在金陵人心想東方展言大概就這麼悶壞了、玩完了的時候,他又出現了,大步流星地衝出家門,氣勢磅躪地殺到餘人居門前,和余家夫人你來我往大吵,甚至上演全武行,被余家夫人給打趴,派人扛回東方府,休養了大半個月,又開始英姿煥發地穿梭在金陵的大街小巷。

他的俊美依舊脫俗,風采仍然翩翩,可眉宇顧盼間多了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英韻,驕蠻倨傲的個性也改了不少,甚至會主動向人打招呼,笑臉迎人--短短不到兩個月的時間竟變了這麼多,任誰都無法不注意。

可,奇怪了,他們發現變得更吸引入的東方展言不再與城裡的青年才俊登高望遠、吟詩作對、執樽對飲笑談天下事。

更奇怪的是,他們經常看見東方展言追著一個人跑,不把對方的冷淡態度放在眼裡,近乎死皮賴臉地瞎攪蠻纏,不顧形象。

而被他死纏活纏的那人--

「余小小,等等我!」

因為發育,長了個子更顯頑高的東方展言就在大街上當著眾人面前,用他尚未變完聲的嗓子呼叫前方相距十五步的姑娘。

那姑娘,有著江南姑娘所沒有的高姚身板,一襲胡裝襯得她英朗不群,若不是面容溫和淳善、眉目嬌柔,乍看之下很容易被誤認為是男子。

「你又怎了?」柳眉微鎖,帶著說不出的困惑與困擾。

東方展言小跑步到她面前,笑容可掬。

「聽說你要出城去劉家村義診?」

「嗯。」余小小點頭。

「我陪你去。」

「嗄?」

「最近城外不太安全,你一個姑娘家容易出事。」東方展言說著,趁她不注意,搶過藥箱背上肩。「走吧。」

「嗄?」余小小傻在原地,看著他經過自己,往城門方向走去。

「快一點!」發現人沒跟上,東方展言停步,回頭催促:「遲了趕不回來別說我沒提醒你。」

「嗄?」更傻眼,這人是怎了?

前些天突然衝到她家,說什麼寧可讓她娘砍上七刀八刀,也要交她這個朋友云云的瘋話;又為了當朋友,成天圍著她打轉,可以說是陰魂不散,現下竟然還想陪她出城義診聽說他把自己關在房裡一個月,莫不是關出毛病了吧?她想。

也聽說,他那票豬朋狗友在茶館的事情之後就跟他不相往來,連招呼都不打。

好好一個人,因為個性太差,把自己弄到這地步……

真可憐,余小小盯著他後腦勺,無法不同情。

「還愣在那幹嘛?」東方展言走回來,索性握住她的手,大搖大擺地當街牽人走。「別讓劉家村的人久等。」

「哦。」算了,隨他去,看他鬧騰到幾時。

沒有被甩開,東方展言樂得繼續握住掌中比自己的只小了一點的手。

溫熱結實、富有彈感的觸感--嗯,還不錯。

就這樣,前一後,一男一女。

男的走在前方,陶醉在只有自己明白的得意;女的跟在後頭,沉溺於自己的思緒。誰也沒有注意到四周驚訝的目光,更沒聽見沿街目睹此景的姑娘一顆顆芳心落地碎成千片萬片的聲響、以及那肝腸寸斷的嗚咽。

時方仲夏,金陵城內,許多年華正俏的姑娘卻覺身心枯槁如入寒冬,滿目蕭索,連片殘存的綠葉也沒有。

東方展言變了,真的變了。

不只外形、不單氣勢,就連眼光--

也、變、了。

在這個時代,並不是每個人生病都有能力去找大夫的。

尤其是城外的農民,在收入都不見得能養活一家老小的情況下,生病也只能靠世代相傳的救急偏方自救;真到病入膏肓,也很少人會往城裡找大大,不是等死就是拜大地求神跡。

若是處於亂世,農民的日子更是苦不堪言。

雖然,江湖傳言餘人居的余神醫性情古怪,醫病不忘整人,特別是因為打殺導致傷病求診的江湖人,下手絕不留情,治療過程往往跟死過一輪無異,診金更高得讓病人寧可去死也不是沒有過的事。

但對於窮苦人家,余神醫非常大方,當餘人居在金陵站穩腳步後,便與城外農村約定每個月固定巡診。

余小小不是第一次到劉家村,也不是第一次帶人來。

「余大夫……」臥病在床的劉大成一雙眼時而瞟向外頭,時而回到年輕女大夫身上,表情很不自在。「那個……這個……」

「劉老伯,你也不是第一次讓我看診,不好意思什麼?」

「不、不是啦!」劉大成紅了臉,探頭看窗外。「那、那位公子--這怎麼好意思……」

「別怕鋤頭壓壞他,他拿得起來,只是不知道能做什麼就是--」余小小按住老人家身子,要他別妄動,依次在穴位放上蒜片,再將蠶豆大小的艾炷置於蒜片上施灸。「放心,要是弄壞你的莊稼,我讓他賠你,他付得起。現在,你要做的就是閉上眼睛好好休息,等會叫你。」說著,邊捻著針往風池穴上一落。

「哎喲,大夫……」劉大成不再哼唧,沉沉睡去。

余小小趁著艾灸的時間起身,為了方便看顏,只走到門邊就停下。

門外菜田上,華服俊公子拿著不相襯的鋤頭忙得很起勁。

這人真奇了,堅持陪她出診,原以為是想跟著學醫,卻見他老在農田或菜園子裡打轉,要不就跟農產們聊天,一點想學醫的樣子也沒有,真是愈來愈怪了他。

「你又在做什麼?」

「把土壓實。雖然土松易扎根,但太鬆也不行。」東方展言一邊拿鋤頭壓土一邊說。「這園子的土太鬆,保水不易,菜都給種蔫了。」

「你真的會種田?」之前都不是玩的?

「……你要笑就笑,我不在乎。」話雖這麼說,俊臉卻紅得像要滴出血了,不知是太陽曬還是因為羞赧。

「誰笑你了。」還真是愛面子,務農有什麼可以拿來笑話的?不懂。

「我爹,還有上頭幾個兄姐,」東方展言沒有抬頭。「以前我曾在自己的別院種東西,卻被他們笑話、說我犯傻,後來就沒再種了。」

「你真傻。」

鋤頭倏地一頓,東方展言回瞪,「你也一樣說我--」

「聽人把話說完好嗎?」脾氣真差。「國以農為本,你諳農是你本事,他們笑話你是他們無知,而你竟認真聽了進去,放棄自己的才能,這還不傻?」東方展言愣了住,她無心的一語驚醒他這個渾噩多年的夢中人。

「你……真這麼覺得?」

「如果你打算種田的話,可以種些西瓜嗎?」想到那汁多味甜的滋味,余小小整張臉亮了起來。「人說暑天半個瓜,藥物不用抓。如果每年夏天都有西瓜吃不知有多好……」不曉得金陵買不買得到?

「西瓜嗎?」東方展言手肘頂著鋤頭長柄,認真思考起自己務農的可能性。

那廂,余小小估量艾灸的時間差不多到了,轉身進屋。

「……嗯,它的皮入藥可以清熱解暑,籽具潤腸通便之效,蔓葉亦可入藥,是食物也是藥物--」

藥、藥物?忽地,一道靈光閃過,東方展言顫抖了下,興奮地看向農舍的門。

「余小小,我想到--人呢?」興奮聲調因發現門口沒有某人身影而蔫了一半。

可憐復可歎的東方四少,好不容易立定自己的志向,馬上慘遭無人分享的打擊,瞪著無人的門口好半晌,才默默地拿起鋤頭繼續壓土去。

幾天后,金陵城又開始沸沸揚揚,為了另一則更詭異的消息。

天啊!這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為什麼東方家的四公子開始種田了?甚至不惜為此與東方老爺大吵一架,最後被趕出家門,斷絕父子關係!難不成這東方四少真的在前些日子悶出病,壞了腦袋?還是因為庶出啥也幹不了,在東方府過得憋屈,灰心喪志之不決定離家務農去?

這東方四少還真是愈大愈奇怪、愈活愈下品……

可憐哦,好好一個風姿颯爽的翩翩公子竟落到這步田地--

真的是太可憐了,嗚呼……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5-26 09:18 PM

第七章

隔年夏天,東方展言的農地收成了。

聞訊趕來的余小小理所當然成為第一個品嚐者。

當東方展言當著她的面摘下第一顆西瓜,俐落剖開,看見那濃紅的果肉流溢出香甜的瓜汁,聞到它帶著沁人心脾的瓜香,兩人不禁對視而笑。

余小小接手將西瓜切成片,又從懷裡拿出帶來的鹽巴。

「你做什麼?」

「灑鹽啊。」等了一年的美味就在眼前,性情沉穩如她也不禁興奮。

「這樣吃起來會更甜。」

東方展言心裡不平衡了。「你還沒吃怎麼知道我種的瓜不甜?」他忙了一年,這女人嘗都沒嘗就嫌他的瓜不甜,存心氣人!

「甜還可以更甜。」余小小不理他,先灑了一片,左手拿起另一片沒灑過的,兩片拿到他面前。「你比較看看,先吃沒灑鹽的試試。」

東方展言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依言先試了原味。

「很甜。」他說;對自己的成果相當滿意。

「還有這片。」見他別開臉堅持不合作,余小小乾脆用塞的。

「唔。」這女人--咦!

「怎麼樣?」

「……更甜。」不甘願。

「是吧。」余小小笑瞇了眼,就著手上沒灑鹽的那片品嚐原味。

「真的很甜,第一年就能種出這麼好吃的西瓜,你不簡單。」

「你……」東方展言瞪著留有一大一小兩個弧的西瓜,有點發怔。

「怎麼?你找我來不是要請我吃?」

「是、是啊……」

「那還怕我吃。」

「你--唉,算了。」就算他說那片他吃過了,這女人八成也只是挑挑眉說「那又怎麼」,說他大驚小怪,「到那吃吧,有樹蔭正好乘涼。」

說完,兩人合力捧著切片的西瓜並肩坐在樹不吃了起來。

先連續吃了兩片小小解饞之後,余小小看向可以算是豐收的瓜田,問:「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運到市集上賣?」

東方展言搖頭。「我打算將三分之二送到餘人居--」

「真的?」余小小抬眉,不敢相信地又問了一次:「真的?」

「嗯。」瞧她受寵若驚的模樣,東方展言笑彎了眼。「都不知道你膽子這麼小,幾顆西瓜就能讓你眼睛瞪成這樣。」

「什麼幾顆。」余小小又看了瓜田一眼。「三分之二少說也有四五十顆……你真的捨得?」雖然這時代已經有西瓜這種作物,但並不普遍,是連大戶人家都下一定買得到的水果。

因此,東方展言這段時間幾乎夜夜守在這,防止夜賊偷瓜,並下輕鬆。

如此辛苦的收穫就這樣送給她?

「東方展言,我可以付你銀子--」

他搖頭。「真用市價算,你也付不起。」

余小小白了他一眼。「你不必這麼老實沒關係。」餘人居雖具盛名,但她爹娘實在不是經營的人才,因為熱心任俠的個性,收到的酬金雖有銀兩,但更多的是不能變賣的物事--某某教主的劍、某門派的傳家寶等等,這還是她開始涉足餘人居帳務後才知道的事。

原來他們一直都很窮,從來不曾有錢過。

得知此事,與其說是打擊,不如說是驚訝,原來神醫不等於有錢,唉。

一旁,東方展言吃完手上的西瓜,將剩下的皮往田里扔,轉頭與她對視,問:「我送給你,你開心嗎?」

「當然。」怎麼可能不開心。

「那就夠了。」說完,又回頭看向自己的農地,忽然想到什麼,轉頭,表情嚴肅地問:「不會拿去變賣吧?」

他沒忘記去年臘冬這女人突然抱著餘人居的帳本跑來找他那是他第一次看見她失控尖叫,聲音之淒厲,令人聞之喪膽。

後來她有一度將上門求診的富人當肥豐串,特別是當年在茶館與他打架的那些人,下手頗有乃父之風。

他不想自己辛苦一年的收穫變成她手下的肥羊。

「怎麼可能。」余小小瞪他,「我會交代他們將皮跟籽留下製藥,另價出售。」

聞言,東方展言的臉皮還是抖了下。「還真是物盡其用啊。」

「等你看過一本帳簿裡滿滿都是『欠』字時,就知道什麼叫一文錢逼死英雄好漢。」

東方展言看著她認真煩惱的側臉,有種想為她解圍的衝動。

可惜,現在的他無能為力。光是自己的事就夠嗆的了。

「你爹還是不肯讓你回去?」

「無所謂回不回去。去年為了務農的事大吵,才讓他以此為由趕我離開東方府,怎麼可能回去?再說--」東方展言起身,拿起剩下的瓜皮,一口氣全丟進田里,「那裡本來就不是我的家。你應該也聽說了,當年我娘懷著我嫁過去為妾,我根本不是我爹的親生兒子。」也難怪不讓他學醫。

與他是否庶出一點關係也沒有,根本的原因是東方家醫術不傳外人!

「嗯,聽說了。金陵真是個消息靈通的地方,什麼事都藏不住。」余小小站起來,走到他身邊,注意到另一處比瓜田大一倍有餘的田地,上頭所栽植物葉片細長呈星狀分佈。

轉頭看他,很是驚訝。「原來你不只想種西瓜。」

「沒錯。我真正想種的其實是藥。」東方展言回以燦笑。「是因為你想吃,我才撥了點地種一些。只是它屬於輪作的作物,最好是五年一輪,不然瓜果會不甜,所以剩下的三分之一,我打算送到劉家村,讓他們嘗鮮,也商量看看怎麼分配栽種。」

一個念頭忽然湧上心頭。「呃,東方展言,希望不是我多想,你打劉家村的王意該不會只是因為我喜歡吃西瓜吧?」

東方展言忽然轉身,與她面對面。「如果我說是呢?」

余小小抬頭看向對方的眼,沉吟了會,才道:「我會很驚訝。」

意外發現這人比她高了……不知什麼時候開始,自己竟然得抬頭才能看見東方展言的臉。這人竟然已經長得比她高了!

「然後呢?」

「我會很煩惱。」

「啊?」意料之外的答案讓東方展言怔忡。

咻--咻--夏風吹過,兩人沉默,無言以對。

氣氛僵凝了好一會,東方展言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煩惱?」他這麼用心,竟然只換來她會很煩惱?

余小小攬眉。「我買不起,也不可能讓他們無條件送我。東方展言,他們需要買賣作物換銀子生活,你不能剝削農民。」

無言,他什麼時候變成剝削農民的惡地主來著?

「為什麼你可以在這種時候說這種話?」輕描淡寫帶過他不值一提的身世就算了,連應該詩情畫意的時候也可以馬上一轉氣氛,讓他滿腹柔情瞬間變成滿腹火氣,直想伸手掐她?

「我是就事論事。」

「我只要求他們每年收成送我十顆也算剝削?」

不贊同的眉頭舒開,揚起滿意的笑容,「謝謝。」

「你美得哩!我有說是給你的麼?」難得告白氣氛被打散,東方小爺的火氣還很旺,不舒心。

「你剛說是為我才這麼做,當然是要給我的。」

「我撤回前言,」東方展言越過她,拿起剩下的西瓜往農舍走。「就當我沒說過。」

「怎麼可以。」余小小跟上。「男子漢大丈夫言出必行,你不怕別人知道笑話你麼?」

「當我是以前那個好面子、怕人說的東方展言?」輕哼。「嘴長他們臉上,隨他們說去。就算他們說得口沫橫飛,又與我何干?」

余小小怔了怔,而後淡淡地笑了,「不知怎地,我有點懷念以前的東方展言。」

才一年,這人竟然像脫胎換骨似的,讓人直呼不可思議。

仔細一想,去年他被趕出東方府的時候也不見他難過,反而像是丟下千百斤重的包袱,表情輕鬆得讓人以為他早想離家。

也是從那時起,他收斂了傲性,行事多了揣度的思量。

該不會--「你離家的時候就知道了?」

東方展言停下腳步,回身看她。「知道什麼?」

「裝什麼傻。」余小小從他手中拿起一片西瓜,咬下一口。

「吵架沒好話,該說的、不該說的,當下很難把持得住。」這點他有切身經驗,很是瞭解。「倒是這消息一直到最近才成了金陵的話題才奇怪,但那都已經不重要……無論如何,我不是東方府的人已是事實,再怎麼傳,都與我無傷。」

余小小沉默地看著他,好一會才開口:「我去問我爹,看餘人居能不能騰間房給你。我想他們會很樂意的。」視線越過他肩膀,看向他身後結實匯匯的瓜田。「我有很好的理由。」想吃西瓜解暑的可不止她一個。

「以什麼身份?學徒?夥計?你認為我會接受?」

「……請我爹收你為義子。」

「和你姐弟相稱?」東方展言皺眉,顯然不滿意這樣的安排。「謝了。我想年初才添了對雙生子的余神醫不會想再多個義子來煩心。」

「你真是任性。」

「任性的是你。」意味深長地打量她的臉,下一會,他眼下這張溫和平實的臉蛋慢慢地紅了起來。「小小,你莫不是在害羞轉移話題吧?」

「呃?」小臉紅得飛快而不自知。「直呼姑娘閨名是不禮貌的,東方公子。」

「現在才知道矜持不覺太遲?」更篤定了,東方展言得意地咧嘴,笑得一口白牙直閃。「你果然在害羞。」

余小小啞然,看看他,又低頭看看自己,忽然有種想笑的衝動。

坦白說,他們現在的模樣實在不適合說這麼曖昧的話--兩人手裡都拿著西瓜,自己手上的還缺了一口,而他除了滿滿兩隻手的西瓜之外,為了農忙,褲管捲至膝下,正打著赤腳,腳上還沾著泥,怎麼想怎麼好笑,不唯美,更不浪漫。

看夠了她難得憨呆的臉,東方展言伸手捻去她嘴角的西瓜籽,彈飛到一旁。「小小,你應知,我改變了不少。」

她搖頭。「是很多,多到我快不認得了。你真的是東方展言?」

先是因她搖頭擔心地皺眉的男人在聽見她說的話之後笑了。

「你就算要讚美一個人也要先讓他緊張一不是麼?金陵出了名的女大夫余小小原來是個壞心眼的。」

噙在嘴邊的笑裡有點溫柔、有些無可奈何,有著連自己都不知道的自豪--那是一種因為成長、因為蛻變,得到自己在乎的人驚艷的注視,得到那人將自己真真切切放在眼裡才有的、對自己感到驕傲的心情。

余小小看得險些怔忡走神,清咳一聲帶過尷尬。

「你這麼少入城,還是很清楚城裡灼消息嘛。」

東方展言只是笑了笑,沒多作解釋。

這一年,光是為了讓她將自己放在眼裡,他努力的何只種瓜,還有更多她不知道的呢。

余小小緩緩地吁了口氣。

不得不承認,現在的東方展言令她心動。

為了農事,他脫下公子哥兒貴氣的打扮,換上粗衣布褲,扛起鋤頭,放下身段求教,把自己弄得像個莊稼漢;原以為他只是少年心性,一時意氣用事,沒想到他是玩真的。

一年過去,他輪廓圓潤的五官逐漸立體,隨著年紀和農忙愈發英挺,脫了稚氣、添了陽剛,多了點笑看人世的灑脫,愈來愈成熟穩健,照這樣下去,未來必是個讓人可以安心依靠的人。

但--她並非必須攀木依附才能生存的菟絲花,她有她的凌雲志。

「東方展言,記得嗎?我曾說過我要行醫天下,所以不想嫁人。」

「我記得。我也沒說要娶你--」一雙溫眸忽地閃過凌厲殺氣,東方展言忍俊不住,「哈」的一聲笑了出來。

她到底也是個女人啊一哈哈……東方展言得意了,對自己更有把握了。

「我說的是現在,小小。」為免她真的動手,東方展言趕緊表明心跡:「就算你現在說嫁,我也不敢娶。難不成要你放棄你的理想跟我一塊種田?還是要我依附在你底下仰你鼻息?你我心知肚明,我們誰都做不來也做不到。」

「那你還--」

「我要你一句話、一個承諾。」東方展言收笑,認真地看著她,一字一句,緩慢且清晰:「答應我,在我成為讓你恣意翱翔的天、任你盡情徜徉的地之前,不要看任何人--」

「我是大夫……」她提醒。

「--不要把任何人放進心裡。」他配合。

「醫者仁心,怎麼可能不--唔!」醫者還想為自己的心爭取自由權,但很快便遭人封口,再也說不出話。

真是夠了!哪個女人會像她這樣,在男人表白的時候還能理智地談判,為自己爭取空間!這女人真是夠了!東方展言氣得愈吻愈用力、愈吻愈深入,愈吻愈……要命地對味。

更慘的是,自己竟然真又讓步了!

「就這吻、這身子為我保留,那顆濟趾救人的心空出一個角落,只給我一人--你若成親,對像只有我。」這總可以了吧?

「東方展言……」

「嗯?」

「西瓜……壓壞了。」

「嗄?」東方展言順著她視線往下--「該死!你就非得抓著那一片西瓜不放嗎?才一片,田里四五十顆還怕吃不夠啊!」忙不迭地拍去黏在衣服上的西瓜渣和稈,愈說愈火。

放棄了!這女人根本不懂什麼叫詩情畫意,要真順著她的腳步走,等到修成正果那天,他也差不多與世長辭了。

「我不管!」那傲性的東方展言回來了,霸道唯我地瞪著抽出帕子擦拭身上瓜渣的女人。「總之事情就這麼定了,我說了算!」

「沒我點頭,你說什麼都不能算。」余小小的態度之堅毅,與他不相上下。「這是兩個人的事。」

「你--」

「聽我說完。」余小小認真地看著氣炸的男人,有點好笑,有點心癢;有點眼底酸酸的感動。「東方展言--」

「展言,」他糾正,拒絕她繼續連名帶姓,撇清兩人關係。

「好吧,展言。」這部分余小小並不打算堅持。「我不知道我到何時才會想嫁人,但若到那天你還沒娶,我就嫁你。」只要你還想娶,她暗忖,沒把話挑明。

東方展言卻聽出來了,眼眸細了細。「你不相信我只認定你?」

「我信,此刻我信;只是不知道你會認定多久。」注意到他身上還有沒拍掉的渣子,余小小順手用帕子幫他撥掉。「這個時代--不,我想任何時代都一樣,情愛這事,可以堅定如石,也可以瞬息萬變。我還不是很明白情愛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若因為一句承諾困住彼此一輩子,對你我都不公平,想想看,你才十七,我才二十--」

「十八,我滿十八了。」他指正,更進一步現實又殘忍地指出:「還有,你『已經』二十,不是『才』,城裡多少姑娘十六七歲就生子做娘,就你還到處亂跑,已經是老姑娘了。」他決定了,再也不在這女人面前營造什麼詩情畫意的浪漫,她根本不賞臉!

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不必費心思想著修飾婉轉拐彎抹角了,這女人的心根本就是鐵做的,堅強得很,刀槍不入!

紅顏老去向來不是余小小會擔心的事,但他提醒了她。

的確,以這個時代來看,她是個「老」姑娘,唉。「那就更不知道你能認定多久了。」

東方展言氣得翻眼。就說吧,這女人刀槍不入啊!

「那就來比吧。真金不怕火煉,看誰撐得久。」他咬牙,發狠地說,不待她回應,伸臂勾來她的身子圈在懷裡,用力地吻住那張氣死人的理智小口。

淡淡的西瓜清甜,在相濡以沫的唇舌間流連。

在那仲夏的午後……

細碎的、清脆的聲響,逐漸清晰。

「晤?」東方展言睜開眼,才意識到自己趴在桌上,不小心打起盹來了。

「醒了?」對面,正在吃兩瓜的余小小打了招呼。

東方展言已經學乖了,不計較她不請自來、不問就吃的無禮,這些事夠他瞭解跟她計較這些只會讓自己更生氣。

簡單一句話--他認了。

「忙完了?」

「嗯。那小廝也醒了,方纔已經跟他們解釋過,澄清了誤會。」

「余神醫呢?」

「先回去了。剛學徒跑來報訊,說今天送來了一車天南星,我爹一樂,先趕回去了。」余小小吃完一片瓜,看他,「是你差人送去的?」

他點頭。「今年收成的品質不錯。全數賣出流落市面被哄抬高價有點可惜,不如一部分送到餘人居救人實際。」

「先說了,我沒有現銀可以付給你。」

「我知道你付不起。」東方展言咧笑。「小小,都兩年了,你還看不出來嗎?」

咯蹬!心跳快了。「什麼?」

「少胡思亂想,你沒那麼大面子。」東方展言伸長手,輕彈她鼻頭」

「那是我對余神醫的敬意。他能不收分文義診,我行有餘力,難道就不能送藥草幫襯麼?」

呃。「抱歉。」

「知道錯就好。」東方展言倒也沒生氣,只是難得啊,難得她在他面前也有錯的時候,怎能不好好享受一下被她道歉的滋味。

「我對你的心意不必用這種方式表示,送藥草什麼的非但討不了好還會惹你生氣,我何苦來哉。餓麼?再讓夥計送點東西,就在這用膳?」

理虧在先,余小小沒有異議,只說:「菜夠多了,不必再點。」

東方展言沒有異議,叫來夥計換上新的碗筷,又吩咐熱了幾樣菜,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用起飯來。

「你剛說我沒看出來,是沒看出什麼?」余小小忽然問。

東方展言停箸,道:「你說餘人居帳目欠字連連,可曾見過有人上門討債?」

余小小仔細想了想,搖頭。「沒有。」

「所以我懷疑,那欠字是余神醫自己記上的,至於對方討不討又是另外一回事。」

「你的意思是……」

「我不知道江湖人是怎生的模樣,但以前在茶館裡聽多了說書先生描述的江湖軼事,感覺上江湖人多半重道義、恩仇必報,想來應該是為了報恩,又或者是敬重余神醫的醫德才以藥草相贈吧?否則以余神醫不計成本救人的態度,加上你後來的虧空,餘人居早就倒了。」

「誰虧空了。」有人不滿了。

「今日的診金就是那株龍柏附石吧?」東方展言指向被放在包廂角落、她來了之後才冒出來的樹石盆景。

呃……「我爹說由我決定。」赧然。「那姑娘付不出銀子,我就挑了她房裡這鹽當診金。」說著說著,笑了。

「怎?」難道還有插曲?

「那姑娘知道我討這盆當診金的時候生氣了,說這是她心上人送的,威脅我要好好照顧,等她病癒會掙錢贖回。」

「倒是個有骨氣的姑娘。」東方展言夾了塊魚肉到她碗裡。「你怎麼說?」

「我說不想我養死它就快點好起來,我等著她帶銀子來贖。」想起那姑娘才剛退了麻沸氣顛的精神樣,余小小笑彎了眼。「那姑娘身子骨夠硬朗,很快就能好起來。我期待她說到做到,最好是能帶她的心上人一起來贖,更是美事一樁。」

「難得看你作弄病人。」

「那姑娘的個性很像我妹妹……」

「你是指失散的親妹妹?」東方展言心裡一沉,見不慣她沮喪沒精神的模樣。「想找到你的家人嗎?也許我可以幫上忙。」

找?怎麼找7那不是天南地北的分離,而是古往今來的死別,用她原來的世界的時間推算,她已經是「古人」了。

東方展言之所以知道,是有回兩人聊天時,她不小心在他面前漏了口風,又怕他腦袋轉不過來,才把自己穿越時空來到這的事說成遭難與家人失散,方便他理解。

話說,那時候自己說著說著竟然就哭了,向爹坦言自己來處的時候也沒這麼失態過!而這個平常話多的男人那時偏是嘴巴閉得死緊,還轉身背對她,隨便她哭。

有人是這麼安慰人的嗎?且還是他表白過的對象。

一般而言,男人看見自己喜歡的人在哭,應該是抱進懷裡大肆安慰一番才對吧,哪有人像他這樣的!

但--唉,自己也怪,因為他這樣,反而安心地放聲大哭。等自己哭完,他的背也濕得可以擰出水了。

一直壓在心裡隱藏深埋的,那一人榮立不屬於自己世界的孤單、無助、恐懼,好像通通在那一天隨著眼淚流完了似的,整個人輕鬆了不少。

她沒有消失,只是到了另一個世界,就像到另一個國家生存,只是比較糟糕的是,她沒辦法寫信與家人聯繫。

這麼想,讓她心裡好過了許多。

「不了,我早就不想了。」她說,吃進他送到嘴邊的咕睹肉,配了口飯。「天下之大,我相信他們會過得很好,和我一樣。」

「雖然我沒見過你的家人,但我想他們一定也和你一樣善待自己、隨遇而安,像你這般--活得很自在,囂張得很快樂。」

「最後一句可以省略,東方公子。」

「話就像潑出去的水,覆水難收啊,余大夫。」余小小忍不住又瞪他一眼,看見他嘻皮笑臉毫無忌憚的模樣,也只能歎口氣,拿他沒轍。

這男人的臉皮不知怎地,這兩年來愈發厚實,已經足以媲美城牆,刀劍不穿了,她腹誹。

用完膳,已近中時,白日做菜館生意的香滿樓也已經立起紅招,準備做夜間花樓生意了。

正好兩人也用完膳,東方展言會了帳,又掏出碎銀請香滿樓派人將她那盆「診金」先送回去,才牽起余小小的手步出香滿樓。

走到大門時,恰巧與幾名早早上門尋芳問柳的公子哥兒擦身而過,後者忽然停了下來。

「你們大伙瞧瞧,那不是咱們金陵出了名的東方公子嗎?」尖酸的叫囂刺向東方展言,大有挑釁發難的意思。

沒聽過的聲音,沒必要理的言語。東方展言沒停步,繼續與心上人並肩前行。

可惜,會叫囂發難通常表示不會輕易放過對方,吆喝隨行家丁擋住兩人去路,一行四五個人才晃晃悠悠、大搖大擺走向他們。

那人又發了話,言語和聲音同樣尖酸:「久違了,東方四少--哦,不不,應該叫--哈,我也不知道該怎麼稱呼,畢竟你不是東方府的人,雖然冠著東方的姓,不過那是因為東方老爺人好心慈不與你計較,真要計較,恐怕你也不知道自己該姓啥吧,哈哈哈……」

「的確,這都要感謝東方老爺的寬厚。」東方展言揚笑,看著跟前一身儒裝、身材圓滾的男人。「這位公公好興致,跟著一夥人來逛花樓。」

噗嗤,余小小忍俊不禁地竊笑。

這人陰損的個性還是沒變,嘴壞得要人命啊。

「公、公公?」男人驚叫,聲音尖且刺耳。「你、你竟敢說我是公、公公?」

「這種嗓子,難道不是?」東方展言反問得很故意。「公公請便,草民還有要事,不作陪了。」

「你、你--你這個不知道哪來的野種--」

「吳公子,」野種?才笑著的余小小眼睛一咪,閃過薄怒。這人有什麼資格說這話,「你叫家丁私下訂的蛇床子、補骨脂、肉蓰蓉。還有--」

全是壯陽藥材?東方展言頗富興味地看向忽然又開始尖叫的吳公子。

「啊!啊啊啊!」成功蓋過余小小的聲音,吳公子一張凶神惡煞臉立刻轉成討好諂媚。「哎呀呀,這不是余大大嗎,你怎麼也在這兒,在下有眼無珠,沒發現你,真是不好意思,呵呵咯咯咯……」緊張得直髮熱啊!

吳公子拿出帕子拭汗,又摸出摺扇猛揚。

這動作好熟啊……東方展言瞇眼。「你該不會是那年跟我在茶館打架的人吧?」再轉看同行的幾名華服公子。「你們也是?」

見對方氣得咬牙切齒的模樣,東方展言就當他們是了。

他不認便罷,這一認又讓人知道他壓根沒把他們放在眼裡,還怎麼和平收場?

一名瘦矮的公子哥兒跳出來,目光別具深意地梭巡東方展言與余小小,緞後落在余小小身上。

東方展言下意識向前一步,將她護在身後。

「你們針對的是我。」他沉了臉。「別把她摻和進去。」

一副英雄救美的神氣樣又激起這些公子們藏在心裡的自卑感。

不過是個小妾偷帶進府的野種,竟敢對他們叫囂!

這金陵上下的姑娘們眼睛都長到哪去了!就一個被趕出去、落拓到在城外種田過日子的人,長得再好看又怎麼著?能給她們好日子過嗎?攀個種田的會比跟著他們好過麼!

本以為當年這人被趕出東方府後就會窩在農村安度餘生,沒想到他不只相貌依然出眾,更囚與天爭地圖食的農事鍛煉,長高又變壯,眉宇間透露堅毅氣勢,穿著一襲破布衫進城,竟把全城的姑娘迷得昏天暗地,再度成為金陵的話題、姑娘們眼睛發光的對象。

就連他快談好的婚事也因此告吹,只因為提親的對象那日恰巧帶著丫鬟上街,又好死不死跟這人對上一眼,就這樣芳心暗許,回絕了他的提親!

怎麼不氣?怎能小恨?瘦矮的公子一雙火眼殺得東方展言幾千刀,可惜對方依舊氣定神閒,渾然不覺。

直到把話頭轉向他身邊的余大夫,才見他動容皺眉,有心尋釁的人見狀,怎麼不趁機挑他軟筋。

「呵呵……不知道是誰啊,當年信誓旦旦說不會喜歡身板如參天大樹的姑娘,還說巴不得她離自己遠點,愈遠愈好。」

「是我又如何?」東方展言坦然承認,同時一手伸向後,握住某人的手,發現對方並未掙扎,安心地笑著繼續說:「不過全金陵的人不也都知道我眼光變了,此一時彼一時,這兩三年我長高不少也算配得上了,對你們而言,她或許還是參天大樹,但對我--

頓了下,收臂,將人摟貼在身側,一手將她驚訝抬起的臉按在肩頸間,下顎輕輕磨蹭她額角。

「對我來說,已經是小鳥依人。」敢笑話他們,哼,也不掂掂自己的身板,兩三年也不見長個兒的傢伙敢笑話他跟他的女人!「小小兒,我們走。」

小小兒?他在叫誰啊?余小小怔了神,就這麼被半摟半拖地走了。

「你這個混帳,去你的東方展言!」公子哥兒氣瘋了,又跳又叫吼罵道:「個兒高有啥了不起,我他奶奶的就不信你若沒長個兒還會挑上余小小這棵參天大樹,」已經氣瘋到胡言亂語,不知道在罵誰了。

「怎麼不會?這麼好的姑娘,我又不是傻了,當然是死也要巴著不放。」東方展言停步,囂張地摟著余小小側身,挑眉睥睨。「沒聽過大樹底下好乘涼嗎?」

嗄?眾人愕然,被東方展言激得抓狂的人全蔫了,呆若木雞地看著自己永遠比不上的人揚長而去。

「大樹」也傻了,怔忡地讓他當街摟出城,沒意識到自己僅存的一丁點名聲,也在這男人明日張膽的親呢舉止下被銷毀殆盡,連渣都不剩了。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5-26 09:19 PM

第八章

直到定上城外徑道,余小小才回過神。

看著那人囂張得意的臉,實在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

一張嘴,開開合合了老半天,終於吐出:「我娘會氣死的……上回你衝進我家當著提親的人面前說長得沒你好看還妄想吃天鵝肉,把對方氣昏過去,這事她還惦著。」

「你娘是閒慌了。兩個兒子太安分,讓她覺得日子太無聊,把腦筋動到我頭上,存心鬧騰。」一想到就來氣。「她難道不知道你是我的!」

「誰是誰的?」

「好吧,我是你的。」無妨,他大爺不計較。

余小小無奈地翻了白眼,這人的臉皮真的愈來愈厚了。

而自己竟然容著他--驀地,想起他剛在城裡當著眾人脫口而出的話,又歎:「還有剛那什麼大樹底下的……你到底還要臉不要,那種話竟然說得出口?」唉。很虛弱的氣音,開始為明日城裡又要傳出什麼流言苦惱。

「你不是說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咦!」愕然。她有說過嗎?

「你到州令府上和扉幽喝茶的時候,就我開始變聲那年。」他提醒。

呃,好像真有那回事。「就算有,也只是隨便說說的順口溜……」這人什麼話不聽就聽這句,還往心裡擱去,而且身體力行。

難怪當年自閉之後再出來就變得纏人又無賴,原來是立志不要臉了這人!

「對我來說,那可是一語驚醒夢中人。」東方展言戲謔地說。「當時在不聞君一言,只覺醒醐灌頂,霎時茅塞頓開--」

「你可以再肉麻些。」余小小甩開他的手,抱臂搓撫,俊顏揚起囂張得讓人想扁的得意笑容。

「我說的是真的。」再度牽起她的手,拉她躲開經過的牛車,轉上一旁的石階,往高台上的觀景亭走,邊道:「真不要臉之後發現好處還挺多的,反而覺得以前的自己真笨,竟然為這麼張薄薄的臉皮、不存在的面子看不開。」

「嗄?」

不一會,腳程都算快的兩人走進石亭,跳望天邊遠山,雲霞斑斕。

「想想,那些好面子的人為了守住顏面,行為舉止處處掣肘,倒不如我們這些不要臉的來得輕鬆自在。」長臂抬起,欲搭上身邊人的肩。

她閃。余小小往旁邊跨步。

「橋歸橋、路歸路,別把我算進去。」誰跟他不要臉來著。

黑眸細了細,哼笑。「已經太遲了。」長臂一張,再度出手抓人。

再閃。「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很遺憾,羊都跑光了。」他抓!一個撲空。

余小小趁機一閃,一屁股坐上石欄杆,長腳俐落抬高一跨,整個人跳出石亭,迅速衝下石階。

這女人--竟然連打情罵俏都這麼認真,還真逃了。

東方展言倒也不急,慢條斯理地踩上石欄,縱身一躍。

「你怎麼可以用輕功--哇啊!」

東方展言在石階的中段成功攔截,抱著她往旁邊斜坡滾了兩三圈才停下身勢。

余小小愣了一會才回過神來,撐起上身,俯視被壓在下方的「肉墊」。

噗嗤,呵……啞然失笑。

東方展言挑眉,仰視難得笑開懷的她,收錄她少見的天真風情。

「你什麼?」

「這種事……竟然會發生在我身上。」愈想愈好笑。「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像個姑娘家,人玩你追我跑。」

歎息,「你本來就是個姑娘。」

余小小不語,靜靜地趴在他身上休息了會。

半晌--

她忽然翻身坐起,眼睛直盯著前方景色,好一會,才啟唇輕聲道:「展言,我三日後啟程。」沒來由的一陣心虛,她不敢看向身邊的人。

一會過後,她身邊飄來沉沉的嗓音、帶著遲緩的語調:「三日麼?」

「……嗯。」

「先往南,我想先去看看華佗的故鄉毫州。」

「嗯,當地的毫芍、毫菊、毫桑皮、毫花粉是出了名的,記得買些帶在身上。」

「百泉、樟樹兩地也別錯過,如果能遇上藥交會,可以看見來自各地的藥材一飽眼福。若有機會經過廉橋也去看看,聽說那裡的藥市雖然才剛開始發展,名聲倒也不差。還有--」

「我以為你會留我。」她打斷他,忽然覺得心酸酸的。

雖然行醫是自己的決定,可身邊所有的人只要一聽見這兩字,多少都會流露出不捨,就這人,連一點點都不肯透露。

「你想我說麼?」身後的聲音更沉了。「我說了,你就真走不成了,這樣還要我說麼?」

余小小低頭,把臉埋進曲起的雙膝。「所以我不會說。我說過要成為讓你態意翱翔的天、任你盡情徜徉的地--在做到之前,我不會、也沒有資格說。」東方展言呵呵低笑。「不過做到之後就更沒理由說了,到時無論你往哪去,都有我。」

總而言之一句話:無論如何,他不會拘束她,永遠,不會。

聰慧如她,怎會聽不懂他的弦外之音。

這人竟對自己如此用心--

「展言……」她回頭,發現他平躺在自己身邊,一手擱在腹部,一隻手曲臂壓住上半張臉。

余小小盯著露出的紅嫩唇辦,那唇辦正被他的主人緊抿凌虐著。

醫者仁心、醫者仁心,實在不忍……

「小--唔。」還要說些什麼,卻被兩片溫熱的柔軟打斷,沒空再說,擱在腹部的手游移至身上帶著淡淡藥草味的人兒腰背,逐漸收緊。

等余小小嘗夠輕薄美男子雙唇的滋味,兩個人也差點因為久末換氣而窒息。

余小小斂眸,滑低身子,枕著東方展言的胸膛,沒膽抬頭,就貼在那聽著與自己同樣急促的心搏。

「別哭。」情動的聲音有點瘖啞。「我會回來的。」

「你哪來那麼大面子讓我浪費眼淚來著?」

咦!余小小撐起上身,俯視--與自己對視的桃目黑白分明,還參了點惱怒,一張俊臉乾爽得很。

那你遮眼遮個什麼勁,唉。「是,我太看得起自己了。」

「知道就好!」

東方展言帶著她起身,兩人並肩而坐,共賞向晚紅霞,沒有人開口說話也不覺得尷尬,自然得彷彿他們已經習慣這麼相處。

懷中的女子就要離開他……東方展言收臂,下顎抵著她的額。

他不是不捨,但必須強迫自己放她走,若只想要將她留在身邊--東方展言比誰都清楚,一旦自己真這麼做了,一定會失去她。

懷中的這名女子,要的不是罕籠,而是無邊無垠的天地。

「一個人出門在外不如在家,一切小心為上。」

「我知道。」

「別讓人看出你是姑娘,這應該不難。」

「我知……」一邊聽一邊點頭回應,直到他說完才知道自己被人趁機調侃。「東方展言,你可以再過分點。」

過分的男人笑得很歡。「遇到有人對你示好,叫他們滾遠一點。」忽然想到了什麼,趕忙補充:「男的女的都一樣。」

「這話說過頭了吧你。」用得著草木皆兵到這份上麼?

「防忠於未然,誰知道會不會有第二個周屏幽--」屏幽?這與屏幽何干?」

「沒,與她無關,是我--」東方展言轉身蹲在她面前,眼神哀戚。

「你得為被留下的我想想,若沒有這些保證,你要我如何安心?」

「比起我,更需要擔心的是你吧。」余小小橫眉一豎。「你東方公子名滿金陵,最近重新在城裡露臉,又惹得不少姑娘春心蕩漾。娘說得對,你和爹一樣,是朵會走動的桃花,走到哪花開到哪。」

「你莫不是在吃醋吧?」

「雖然我覺得吃醋是小家子氣的行為,但我畢竟只是平凡人。」她間接承認。

「若我東方展言是朵桃花--」他大笑,樂得收緊摟肩的手臂。「我向你保證,這朵花永遠只會為你開。」

「最好是。」余小小沒有掙扎,相反的,她調整自己的坐姿,配合他的動作,乖順地靠在他肩上。

和他一樣,她也需要一點承諾,哪怕只是陳腔爛調、甜言蜜語,她都想要。

聽進耳裡、記在心裡,做為未來相隔兩地時,思念的依據。

原以為自己可以用平常心淡然處理與他的感情,卻在不知不覺間跟著患得忠失了起來,任兩人走到今日這境地。

情愛果真不由人,不是理智所能掌控的哪。

「三日後何時啟程?」他問。

「巳時二刻。」

「我去送你。」

「嗯。」

三日後。

卯時,餘人居外。

余小小的視線先掃過家人;再往後一些,看見淚眼汪汪的總管林伯;再後頭,是排成三排的學徒夥計們……

有必要這麼誇張嗎?全跑過來送行?

如此潔浩蕩蕩的場面讓余小小莞爾,反而減了離情依依的氣氛,多了好氣又好笑的況味。

「女兒,我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余無缺撫鬚道。「那小子這幾年是變得沉穩了沒錯,但不表示他不會生氣,尤其當他發現你騙他。」

「爹,女兒不想讓他送行。」

她不想在離開的時候還得強忍離別的憂愁故作輕鬆。

她裝不出來,捨不得就是捨不得。

若最後離開的表情會那麼狼狽,她寧可悄悄離開,至少能放心地苦著一張臉,不怕被他瞧見。

雖然知道這樣不告而別一定會惹他生氣,但當她回來的時候他那氣也差不多消了。余小小就是抱著這想法,才會謊報啟程的時間,故意錯開。

「誰理他呢。」何婉柔對東方展言那個「疑似」未來女婿的人選並沒有愈看愈有趣,始終沒有好感,隨時在找機會惡整。

「柔兒,你武功高不用怕他,可我和大兒、中兒沒那本事,好歹也替我們爺兒三人想想。」兩個兒子還在牙牙學語,總得有人代為請命。

「姐、姐姐……抱……」在爹娘懷裡的余大大、余中中張著長了幾顆小白牙的嘴兒依呀叫。

忍不住俯身親親兩個弟弟紅通通的嫩臉。望著兩個年紀尚幼、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有多好笑的嬰孩,余小小不禁為他們的未來擔心。

唉。「娘,希望女兒回來時,大弟二弟能有更好的名字。」

「看你爹叫得那麼順口,我看是難了。」何婉柔對丈夫取名的本事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你路上一切小心,若遇到什麼困難,儘管去找懷德莊的分號,拿你爹交給你的令牌給他們看就知道了。那些個江湖人一看到這破令牌就蔫了,什麼都會依你的,就算你想當武林盟主--」

「柔兒,那是不可能的。」余無缺打斷愛妻的天馬行空。「該啟程了。」

「那我走了。」余小小翻身上馬。這幾年在東方展言的教導下,她也學了一身不錯的騎術。「爹娘保重。」

「一切小心。」

余小小點頭,輕喝一聲,扯韁駕馬。

「小姐要記得回家,別玩野啦,」林伯說。

「小姐保重啊,」學徒們激動大喊,捨不得好脾氣的小姐遠行。

「我們會照顧老爺夫人……」夥計們嗚啊,最憨實的那個忍不住跳出來大叫:「我會記得把夫人的苗刀藏起來,不讓夫人找……」

不意外,身後傳來她娘親的咆哮。唉,傻夥計。

睦嚏嚏,馬蹄聲響,行行重行行,行過大街、穿過城門,前往不知名的地方。

心下,有離別的愴然,有不捨的情懷,更有對未來所遇所見的期待。

待出了城門,走上馳道--

「駕,」余小小輕喝,雙蹬一夾。

蕭蕭馬鳴,胯下馬匹感覺到主人興奮的心思,跟著精神一振,四蹄生風,朝南方飛馳而去。

巳時,餘人居外。

為什麼是他?

余無缺一顆心吊在嗓子眼上,看著站在面前一語不發、那「疑似」未來女婿的東方展言。

至於他那一個時辰前很神氣地說「誰理他呢」的愛妻跑哪去了呢?

「我告訴你,」何婉柔站在丈夫身後,聲音依然很神氣。「小小已經走遠了。」

「你這樣做對嗎?」余無缺轉頭,對拿自己當擋箭牌的人苦笑。「又不是打不過他,何苦拿為夫當肉盾?」真正弱的是他啊。

何婉柔端出正當理由:「那張臉看了就生厭。」

東方展言一臉陰沉,發現自己被騙的他,已顏不得表面的禮貌,光是壓抑滿腹怒火不因余家夫人的挑釁發作,就值得他為自己的修養喝采了。

「她走哪個門出的城?」

「南側門。」余無缺立即道,沒有隱瞞。

「你追不上的,小小已經走了一個時辰。」哼哼。

「余夫人,」東方展言壓著聲音,不讓怒火失控飆出,畢竟對方是自己未來的丈母娘。「連同上回你自作主張讓人上門提親之事,這兩筆帳展言記著了。」

「好大的口氣。難不成想跟我算帳不成?看吧,無缺,這人目無尊長,根本配不上我們小小!」

余無缺忙做和事老。「我說柔兒,人家小兩口兒女情長,你就別添亂了。」

一廂,東方展言先足朝二老作揖,之後看向還在氣頭上的余家夫人。

「比武功,展言自然萬萬不及余夫人。」

「那是當然。」何婉柔一哼。算他有自知之明。

「但你會老,我可以等。」

「嗄?」余氏夫妻傻了。這話是什麼意思?

待反應過來,何婉柔整個人也炸開了鍋。

「好你個東方展言!這算什麼?等我老了,非但不奉養還想欺負,你這沒天良的!連老人都要欺負,你是要臉不要?」

東方展言一個跨步上馬,邊道:「若余夫人視展言為半走,展言自當奉養天年;若不然……」扯韁,掉轉馬頭。「別怪展言失禮。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展言可以等余夫人二十年。」

言下之意:為懲罰她摔打鴛鴦為自己出口氣,東方公子可以--不、要、臉!

饒是年少闖蕩江湖、自詔行事乖張刁蠻的何婉柔也不禁怔了,望著駕馬離去的背影,不自覺出了神。

「看吧,長江後浪推前浪,你不在乎人言、不重臉皮,可還有個人比你更不在乎。非但不在乎,還能白個兒撕下來丟在地上踩呢。」余無缺搭上愛妻肩膀,摟她進屋。「小兩口的事兒你就別攪和了,還是想想怎麼調教我們那兩個兒子吧。」

「哼!哼哼!我決定了!」回神過來,何婉柔氣得橫眉豎目,當機立斷為兩個兒子立下鴻鵠志:「兩個兒子,一個當武林盟主,一個做魔教教主!就不信治不了他東方展言!」

「你……有必要這麼玩嗎?」余無缺傻眼。「好柔兒,你退隱江湖很久了。」

「又不是我出江湖,怕什麼!」何婉柔杏目橫瞪夫君,頭一甩,大步流星走進屋裡教兒子去。

余無缺啞然,不知道該不該提醒愛妻,就算兒子真能一個當盟主一個做教主,最快也是二十年後的事。

唉,真的是被氣到不行哪。

時值正午,余小小決定先下馬休息片刻再繼續上路。

算一算路程,離金陵大概有四十里遠了吧,她想。

將馬綁在一旁吃草,她取下乾糧和水袋,坐到一旁樹下。

獨自旅行對她而言並不陌生,可這還是第一次走得這麼猶豫。

原以為不道別比較好,沒想到反而更不捨。

他一定很生氣。

嚏睫嚏嚏……馬蹄聲由遠而近,經過,繼續往前奔。不一會--

嘶!剛方的馬忽地人立乍停,嘶鳴。

睫嚏嚏嚏……去而復返,隨著距離接近,蹄聲愈緩。

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余小小沒有發現有匹馬經過又折返,更沒有發現那馬正朝著自己接近。

自然,也就沒有發現馬背上的人正處於極度憤怒的狀態。

「余、小、小……」氣得連聲音都抖了。

咦!發覺眼前視野忽然一暗,余小小才警覺過來。

一抬頭:訝然:「你怎麼會來?怎麼可能追得上我?」

「就你那匹牡馬快得過我的踢雲烏雖?」東方展言握拳,忍住朝她咆哮的衝動,哼哼冷笑。「我不來怎行?總得問明白某人不告而別是為了什麼。」

「我沒有。」余小小否認得有點心虛,「只是錯開了時辰,不想讓你送我。」

「為什麼?」

余小小向自己內心的軟弱投降,坦減道:「怕自己看見你不捨,怕自己也捨不得--展言,如果我說,本以為自己能灑脫離開金陵行醫歷練,卻因為你曾經一度動搖,你可以別這麼生氣嗎?」

「你可以直接告訴我。」風塵僕僕追來的男人臉上閃過受傷的神色。

「不想我送別,怕你走不開,怕我留你,你都可以告訴我、讓我知道--

你我之間還有什麼不能坦白?我寧可你坦言相告,都好過誰騙我。你可知當我前往餘人居發現你已離開是什麼樣的心情?被你娘趁機戲弄又有多難堪?」

他的指控讓她覺得自己像個狼心狗肺的薄情郎。

「我很抱歉。」這次是她理虧,活該被罵,也應該道歉。

「就算你恕留,我也會推你走,絕不留你。」話雖然這麼說,他的手卻矛盾地將人拉進懷裡牢牢抱住。「就像當年你推我一把,讓東方展言成為今日的東方展言一樣,我也會推你一把,讓你成為你想做的余小小,你--你至少該信我這點。」

「嗯,我信,我真的很抱歉。」

「不原諒。」他說,感覺到懷中人一個激靈。

「展言……」

「除非你答應,回金陵之日便是你我成親之時。」

「好,我回金陵就嫁你。」她說,不再猶豫。

「一言為定?」

「嗯,一言為定。」余小小反手抱住他:臉埋進他頸項,輕輕磨蹭,用她天生的溫潤嗓音低聲道歉:「說你不氣我了。」

任東方展言一開始帶著滔天怒火前來,也很難十在這稀少的溫馴嬌態中敗下陣,火氣蔫了一半。

若再加上那讓人心簇動搖的珠玉妙嗓……饒是鐵漢也很難不化成繞指柔。

「嗯,不氣了。」再次投降。

「那,我走了。」

「嗯,也該啟程了。」東方展言放開她,先她一步拿起她的乾糧和水袋往她坐騎走去。

「我可以自己來--」

「我們下午得趕點路,」東方展言一邊幫她整好行囊,看了天候一眼便說道:「不然很有可能會錯過宿頭。」

咦!我們?「你剛說……我們?」

「是啊,我們。」東方展言理所當然道,長指指向她,再點向自己。

「你、我,我們。」

「我是要去毫州--」

「我也是。」東方展言順手扶正她坐騎的鞍座,再將肚帶綁得更緊些,忽然想到什麼,「啊」了一聲,轉頭看她。「我好像忘了跟你說,七皇子已經答應當我的合夥人,所以我得去毫州看看當地藥市的買賣情況以便參考。」

「你的確沒說;」余小小雙眼瞇了起來。「這事什麼時候定的?」

「兩天前。東方展言側頭想了想,笑亮一口牙。「我想你正忙著準備啟程,我也得準備行李,心想到時一塊兒走你便知曉,才沒跟你說。」

「我可不可以把才才閣下哀戚的指控視為詐騙的手段,目標是為了騙取我的內疚,允諾你那等同於把我自己給賣了的『一言為定』?」余小小問得非常冷靜,冷靜到聲音裡的寒意都可以凍壞人了。

「不行。」得逞的男人斷然拒絕。「你的不告而別是真,你娘的作弄譏諷是真,我的傷心氣憤也是真,不算詐騙。」至少策馬出城時,他是傷心氣憤沒錯。

至於之後--不過是順水推舟、順勢而為,說他詐騙未免太過火了。

「……」那誰來解釋一下她為什麼有被訛詐的感覺?這人--根本就是故意趁機下套來騙婚的!

什麼推她一把……是啊,他是推了她一把--將她推進婚約的坑裡!

余小小很氣,氣到怔忡,任由得逞的男人扶她上馬,牽著她的坐騎往毫州的方向走。

途中終於有一次忍不住,順手摘了樹上的野果往男人的後腦勺丟。

「哎喲!」

聽見前方男人痛呼一聲,轉頭哀怨地看著自己。

嗯,心情好多了。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5-26 09:20 PM

第九章

毫州分別之前,東方展言交給余小小一隻海東青和香囊,交代她香囊要隨身攜帶以便海東青跟隨,同時要她定期寫信告知近況,好讓他安心。

當然,覺得麻煩的余小小一開始是拒絕的,但那海東青實在是太漂亮又難得地溫馴靈巧,最後她還是收下,勉強允諾會捎信給他,只是定期太難為她。

知道她脾性的東方展言也只能讓步,但當他收到第一封信時,卻已經是近兩個月後的事--

展言:我寫信給你了。

小小八月十一這封家書,想當然了,把東方展言氣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當場變成碎紙,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針對這封家書,東方大爺--不久前改回母姓的「陸」大爺--回信多達三大頁,內容不乏交代一下生活近況,自己改回母姓、正式成立商號「楚天闊」當起藥商的消息;更多的,當然是大吐自己要她帶著能日行百里的珍禽為的足方便書信往來的苦水,責罵她怠惰懶散,讓他苦守音訊的狠心、不知道家人為她擔心的無情,以及前言後語共計不到二十字的敷衍,字字椎心刺骨,文情並茂得足令草木同悲。

可惜,收信的人不賞臉--

「哈呼。一遠方展信的余小小看到一半,就不堪趕路疲憊,倒在床上陣亡了。

但下一封信速度快了些,至少,東方展言才等了一個半月……

展言:依你的建議,我到了百泉。

這裡的藥材種類雖多卻良莠不齊,能不能以合理的價格得到一定的品質得靠自己一雙眼。老實說,這對不知藥理、只能照方子抓藥的百姓來說並不公平。

你我都知帶三分毒,但大多百姓卻是不懂的,他們無從得知自己究竟喝下去的是藥還是毒;消費者資訊地位的不平等雖對賣方有利,可也因此造就盲目的消費者錯用藥物致死所在多有,站在醫者的立場實在無法認同,你也是吧?換作你是老百姓,用藥時會想知道自己往肚子裡灌了什麼藥吧?

小小十月廿三收信的陸展言坐在書案後頭,讀信的時候,眉頭愈皺愈緊。

「什麼是消費者資訊地位的不平等?」他抬頭,一張俊臉看向站在案前等候吩咐的手下提問。

「這?屬、屬下不知……」一頭霧水啊。

這女人會不會寫信啊!

「你這女人,就不能寫一句想我麼……」忍不住抱怨。

字裡行間不帶一絲溫情問候,更別提想念,只有對所見所聞的描述、讓人想不透的字眼,和結尾的問號。

陸展言花了大半個月苦思何謂「消費者資訊地位的不平等」,最後終於忍不住回信提問。

遠方的人兒這回回信就快了,「個月後,海東青就飛進陸展言的書樓,附帶發現的新薊草與種子。

不久,「楚天闊」成為第一家會主動向百姓解釋藥性、並提供諮詢的藥鋪。

再過不久,「楚天闊」傳出成功培育新藥草的消息,引起同業關注。

魚雁往返、書信往來,一封接一封,轉眼春夏義秋冬。

好不容易,才在余小小的書信中看到一句想念--

展言:我已經開始想念了--

西瓜,好想吃?

桂州好熱,才四月啊。

小小四月廿一讀到第一句不禁流露喜色,心想這女人終於開竅的「楚天闊」當家,看到第二句時立刻炸毛。

等一封信三句話讀完,從書樓殺出的咆哮聲差點嚇死經過的手下。

「西瓜?你想西瓜7到處晃了一年,你第一個想的竟然是圓不隆咚的西瓜!」

陸大當家火大,三兩下把信紙撕成碎片,腳下狂踩風火輪,在書樓的地板上來來回回留下又大又亂的腳印子才緩了火氣重新坐回書案前,執筆正準備要寫信的時候,忽然停了住。

「來人,」他朝外頭喊:「給我切盤西瓜進來!」

外頭的手下連忙喊是,一會,清涼的西瓜端了上來,陸大當家很陰險地笑了,「想西瓜,好,我就讓你想西瓜。」

第一次,陸展言回的信如此簡短--

小小:不用想,我幫你吃。

附贈十粒西瓜籽,以慰你千里之遙的想念。

不必謝我!

氣得連署名都忘了。

一個半月後收到信,余小小瞪大了眼,視線來回遊走在手中的信與附上的十粒黑色小豆之間。

「有沒有這麼過分的……」

就這麼一來一往,到了第二年--

展言:今日看見許多婦人和姑娘直往一問廟走,我好奇跟了過去,發現廟裡清一色是女香客,有的正低頭虔誠拜神,有的則是七人一組成神前結盟姐妹。

一問,才知足當地乞巧肪即的習俗。

聽當地人說,這一天已婚的婦人會穿上新裝歡聚一堂,盟結七姐妹,說是能祈得幸福美滿;年輕的姑娘們會利用牡丹、蓮或梅蘭菊等花斥製作巧果祭祀織女,以便求得好夫婿。

聽說晚上還會有許多姑娘偷偷跑到長得茂盛的南瓜棚下守夜,據說夜深人靜時若能聽見牛郎織女相會時說的悄悄話,就能得到千年不渝的愛情。

我想我沒有必要去聽,千年不渝的愛情實在太遙遠、殊難想像。

但我真的開始有點想你……

小小七月初七「終於開竅了?」

陸展言揚起柔情蜜意的深笑,滿臉的春風得意,讓坐在對桌的合夥人不禁激靈了下,雞皮疙瘩掉滿地。

無視對方直呼受不了的誇張反應,陸展言仔細摺好難得寫著甜言蜜語的信箋,小心翼翼收進自己胸口處的暗袋,輕拍兩下煨暖。

「有沒有這麼噁心的!」合夥人--當朝七皇子趙君衡--抖著聲抗議。

每天,大大小小的事都在發生,但值得成為街談巷論的,往往只有少數幾件,就算是好小道消息成為民風之流的金陵,也是會挑的。而這幾年,他們的耳目淨落在一個人身上--

那個人,少年時風流瀟灑、俊美之名不陘而走,擄獲姑娘芳心無數。

那個人,被趕出家門,不久更因身世暴露,聲名蒙塵,淪為笑柄。

那個人,後來重新振作,以農為生,後轉而種藥,竟也闖出一番名堂。

那個人,如今偉然屹立,改回母姓,正式與東方府斷絕關係。

那個人--

便是過去東方府的四少東方展言,如今一千擘畫禹州藥都,成為當地最大藥商「楚天闊」當家的陸展言。

毫無意外的,陸展言再度成為金陵姑娘們心中的夫君首選,雖然全城皆知他心繫餘人居神醫之女,還是有人不死心,為女兒的終生幸福請媒婆上門探詢。

「裝模作樣。」一身華服的男人忽然哼聲,一臉不滿地啜茶。

亭池水榭,幽然美景當前,建築於池心上的涼亭內,沒有俊男美女的詩情畫意,倒是有兩個男人談完銅臭的生意之後,開始嗑起牙來。

先岔開話題的男子穿著貴氣,但仔細一瞧,眼尖的人可以發現那華麗衫子上有精巧女紅的縫補痕跡。

另一名,雖然穿著普通的布衫,卻是瑕不掩瑜,優雅行止與出眾相貌反襯出其曖曖內含光的沉穩內斂,正是金陵的話題人物--「楚天闊」的當家陸展言。

「你說誰?」

「這裡除了你就只有我,不說你難道說我?」嘖。

陸展言雙手一攤。「打腫臉充胖子的人是你不是我,我一身衣衫雖不起眼,但至少沒縫沒補,你一身華服卻是縫縫補補又三年,誰裝模作樣,你我心裡有數。」

最好是!趙君衡氣不打一處來,想到剛進城時聽見關於對「楚天闊」陸當家的讚揚。心裡就一整個憋屈。

「你嘴裡喝的是廬山雲霧,布衫底下是天蠶絲的內襯,鞋裡襯的是上等皮革,哪裡樸實了!」拍桌啊!「金陵的人未免太沒眼色,竟然說你含垢忍辱、力爭上游、富而不驕、勤儉持家、經營有道--什麼鬼!你這種作賊怕被發現的奢華不是裝模作樣是啥!」不平啦,原來是聽不得別人對他讚美有加,心裡犯嘀咕。

「旁人說的話你何必認真。」陸展言一臉平靜。「他們說他們的,我們做我們的,井河不犯。」

「居然要我向你學習,嘁,」趙君衡癟嘴,皇子心裡不舒坦啊!

陸展言嗆了一小口茶,咳了幾聲。「原來是有人又提建言,要你見賢思齊啊。」

「最好你是那個賢。」趙君衡哼聲,一口乾盡杯中茶。

合夥近五年,他一直覺得自己當初一定是被豬油抹了心,才會被這人給訛詐。

那年當著他的面說因為他很窮、才會挑上他合夥的男人,在他答應後,立刻要他引薦禹州州令。

這小於打哪來的消息知道他結識禹州州令且交情匪淺來著?

這問題一直到現在仍是個謎。

可這人真是有本事的。一面成立商號「楚天闊」採買藥材當起藥商,一邊著手買下禹州大片荒地開墾種植藥草--身為藥商,背後多少都有自己專屬的藥山,這些都是很一般的手法,但接下來的就妙了。

非但妙,還妙得很陰險。

他開始私下與零散藥商結盟,共同抵制當時壟斷禹州大半藥草的商號,接著打出「利益均沾、有銀子大家賺」的旗幟,一呼百應,促成首屆藥交會,風光打響禹州藥材的名號,「楚天闊」的名聲也跟著水漲船高,一舉攀上浪頭,順風順水。

接著,這小子更陰了,在禹州闖出名堂後,立刻風光回到金陵開設分號,打得城裡的藥商奄奄一息,也不想想這些藥商背劇的主子是誰。

還能是誰?不就是那御醫世家的東方府麼!

偏金陵的人都傻了,被這人出色的外表、立業的風光所騙,沒細恕他回頭倒打養大他的東方府的狠勁,當他是昔日韓信,忍辱負重、奮發向上的大好青年。

噴,這人若是大好青年,他趙君衡就能成聖成賢了!

「我說你當年挑上我,不是因為我窮,而是因我手上有禹州州令這條線吧?」

「現在才知道?」

「早就知道了。」真當他傻啊。「只是好奇。明說就好了,幹嘛拿我的窮困大作文章,死命在我的傷口上灑鹽,把我給氣得。」

「那也是原因之一啊。」陸展言道:「而且,孌看一個人的秉性只有先激怒他,看他盛怒之不如何表現才知道。」

「嗯哼?」

「我沒什麼容人的度量,個性偏執乖張愛記恨,需要一個能容忍我、就算怒氣攻心也能冷靜思考、腦筋靈活的合夥人。」

「哦?哦哦?」趙君衡眉飛了起來,色舞得意。「原來是這樣啊。」

「當然,最大的原因還是你識得禹州州令,以及你皇子的身份。」陸展言啜了口茶後繼續說:「就算窮,到底還是個皇子,端出去可以唬人,對內還能探知皇宮消息,一舉數得。」

「你就不能讓我有一小片刻的得意麼?」嘖。「話說回來,我出來之前聽太醫院的人說你以前的二哥惹了事。」

「醫死人?」

「不,他把該死的人醫活了。」趙君衡苦笑。「居心難測,一句『盡力就好』通常是暗示那人死了也無妨,要是其他御醫大概就明白了,偏你二哥是個老實頭--總之東方府這陣子是不得安寧了,需要花點錢疏通解厄,偏偏財源又被你斷了一大幹,可說是雪上加霜--」

「爺,周小姐求見。」忽地,池畔傳來手下人的通報。

金陵的才女趙君衡多少也略有耳聞,好奇道:「她來做什麼?」陸展言想了一會。「可能是為了你剛說的事來的吧。」

「咦!我還以為會是東方老爺親自前來呢。」

「依我爹--」察覺自己失口,陸展言頓了會,苦笑。「依東方老爺的性子,是不可能折自己臉面親自上門來找。」

趙君衡打量他好一會,忽然笑了。

「這下我就放心了,看來你也是個念舊情的傻蛋。」

「什麼?」

「需要我幫忙就說一聲。」趙君衡起身,已有離去之意。「雖說我是個沒錢沒勢的皇子,這麼點小忙倒是還能幫得上的,等你消息。」

說完,便逕自往書樓走去--那裡,有他七皇子專屬的後門暗道。

畢竟,官商勾結不是件能擺在檯面上說的好事。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5-26 09:21 PM

第十章

周屏幽,名冠金陵的才女。

非但有才,亦有姿容,且其父身居州令高位,按理說求親者早多到踏平州令府門檻才是。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打從她十五及笄,提親的媒婆便絡繹不絕,但都被周屏幽本人--打了回票。外人不知,周屏幽外表纖柔,性情卻剛烈,就連她爹都管不了。

女子的青春畢竟有限,就算是才女也不例外,一年一年過去,求親者逐年遞減,終於,到她年過二十二之後,便不再有人上門提親。

有人說這是她咎由自取,誰叫她眼界太高誤了自己終身。

也有人說是因為她心儀陸展言,只可惜陸展言心儀的是早些年出城至今未歸的餘人居大小姐,偏三人相識又有不錯的交誼,周小姐深明大義,為了成人之美,只好獨自隱忍情傷,以至於到現在雲英未嫁。然事實真相究竟為何,只有當事者的三人知悉。

說明來意後,周屏幽靜默了些許時間復又開口:「你有何打算?」

待家丁為兩人換上新茶,陸展言反問:「你希望我怎麼做?」

「別把該你的問題丟給我,那是你與世伯之間的事,我只是個幫忙傳話的人。」周屏幽捧起茶杯就口,為口中的茶香驚歎不已。「廬山壇霧?」

「正是。」

「人說廬山雲霧色澤翠綠,香如幽蘭,茶性潑辣,味濃且醇,入口鮮甜清爽,果然好茶。」

「茶哪有差的。」陸展言輕哼。

「的確。」聰慧的眉眼掃向他。「重點是從哪裡來。」他到底想說什麼?

「你不知?」陸展言回以質疑的眼色。「這茶是從州令府流出市面的,至於來源--你不是有個姐姐在宮裡位列修容?」

清麗秀容僵了,就連掛在唇上的笑意也轉為愁苦。「要我提醒你麼?私帶貢品出宮流通是死罪。」陸展言垂首靜默了會,忽而抬眸。「扉幽,就算我不是東方府的人,不是世交之子,和你仍是朋友,除非你看不起我這個不知道從哪來的野種,不屑與我為友。」

秀容揚怒,橫眉冷視。「你知我不是這種人。」

「那為何不願找我幫忙,甚至不肯讓我知道?」氣不過的他在多年友人面前不再掩飾,大掌一拍,霍然起身。「若不是我的手不在外頭買進應該待在皇宮裡的貢茶,我還不知道州令府上在做這殺頭買賣!」

「展言……」

「我就直說了。」陸展言俯視她,一臉嚴肅。「你要為小小和我的事鬧多久的彆扭?」

周屏幽猛地抬頭看他,先是一絲驚慌,但很快便斂容鎮定下來,眼神堅定地回視。「是誰當初信誓旦旦說不後悔,還說自己不會喜歡上她?」

誰知陸展言竟然一甩袖,答得很爽快,也很厚臉皮。「你不是第一個問我這問題的人,再多少人來問也一樣--我反悔了。小小的事,就算我說話不算話,你又能奈我何?」

周屏幽氣結,忿然作色。「你不可理喻,出爾反爾是小人作為!」

「你才不可理喻。」陸展言哼了哼,「小人又如何?我早就決定不做君子,君子行事重道德規範,處處掣肘,不如小人來得自在。」

周屏幽一口氣衝上喉頭,忽地,蔫蔫然吞了回去。「居然能小人得這麼理直氣壯?」

「事關乎她,要我做怎麼樣的小人都可以。」陸展言態度強硬地說。

「你真是--」大家閨秀想不出太多罵人詞彙,最後只有抿唇吞聲。

見她一副飽受委屆的模樣,想起少年情誼,陸展言態度也軟了下來。

「你也知我少時待人接物全憑自己好惡,明知自己一無是處又好面子死撐,你以前常提醒我別過分在意人言,為人須重真才實學,但我沒有聽進去,自甘墮落卻又以外人對我的注目沾沾自喜,愚蠢至極,直到發現她無視我--

「我對她,並非一時衝動。」想起那一點一滴鑽進自己心中的人,回憶過往,陸展言的表情不自覺地柔和了下來。「一開始只是想讓她看著我,所以瞎纏活纏,誰知道最後竟真的上了心。看她全心鑽研醫書、專心救治病人,為他人之苦而苦、樂而樂,才知道自己過得多麼頹廢不振,枉為男子。徹底清醒後,才知道加諸於我的重視有多少是帶著看戲的好玩心態,而我又多麼愚昧自滿。」

「屏幽,我不會道歉。」陸展言伸手為她桌前的杯子添茶,執杯送到她面前。「若要我為當年一句負氣的話放棄她,我才真的愚蠢。」

「……你不欠我。」周屏幽歎了氣,接下他送上的茶。「就算沒有你,小小也不可能接受我。而我……若我有你一半的厚顏,或許還有那麼點可能--」

「不可能,」知她心結已解,陸展言放心地--打消她還有可能萌芽的妄想。「只有一半是不夠的,因為有我在。」

當他不認識她、不知她與自己不相上下的執拗個性?陸展言沒好氣地白她一眼。

「你真是--」周屏幽用力放下瓷杯。「不說了。總之世伯的事你自己看著辦,我不管你了!」氣人!連一點念想都要捻斷,這人真的有惦記著他們年少時的情誼嗎?周屏幽好懷疑。

「由不得你不管。」待她看向自己,陸展言才接著說:「我直接說了,兩家我都幫,就算我爹--就算東方老爺是為了面子、為了有可利用的棋子才留下我,畢竟也養我成人,並沒有讓我吃苦受罪,這點我感激他;而你是我多年好友,也是小小的手帕交--記住,只有手帕交,再多也不准有--這事兒我不會袖手旁觀。你也要勸你爹,此事我也只能幫這麼一次,畢竟我只是個藥商,能力有限。」

「你……」周屏幽忽地噗嗤笑出聲,「我怎麼從來沒發現你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呢?看來小小比我更瞭解你呵。」這兩人,難怪會在一起。

為什麼忽然又提到她?陸展言疑惑地看向多年老友。

「看來我不需要用信威脅你幫我爹了。」

信?「什麼信?」

「她寄給我的信裡附上要給你的信。」周屏幽緩緩從暗袖摸出一封信,邊道:「她說若你不幫我,就拿這信威脅你。」

陸展言瞇眼。「她寄信給你?何時的事?」

「最近是昨日。」

「最近?」言下之意是不止一次了?

「我們約好的,她每到一地就會設法讓人送信給我,告訴我她在當地的所見所聞以及各地民俗風情,供我編寫書冊。」

「每、到、一、地?」

「嗯,知我不像她能出遠門,有時還會送來當地名物、相關的書冊。」想到她的窩心,周屏幽笑得好甜,「她很貼心。」

貼、心?陸展言嘴皮抖了抖。

給她海東青的自己兩三個月還不一定能收到一封信;反觀她,不只信,還有禮物,更重要的是,還每到一地!

「女人……你可以再過分一點……」陸展言咬牙,朝她伸手,「把信給我。」

瞧見某人似乎怒火加妒火中燒,周屏幽不再多說,直接給了便是。

陸展言立刻忙不迭地拆信--

展言:當你看到這封信,應是允諾幫扉幽一點小忙了--

什麼一點忙!是大忙啊!知不知道回收那些被她爹流通在外的後宮物品,不被人發現地送回宮裡要花多少工夫和銀子!陸展言火大在心裡。

我收了兩個徒弟,一個叫黃全,一個叫封都。他們很可愛,從醫頗有天分,我想爹會喜歡他們的。

黃全、封都?黃泉?酆都?這女人也不怕晦氣真是!

途中救了一個人,自稱一劍留痕施成墨,是個江湖人。

此人武功奇高,認識他之後才知道你那身武功只是比我好一點,就算是輕功,也只是跑得快一點、跳得高一些。

登高山方知天之大,臨深谷才知地之厚。你相信嗎?那人竟能一手扛著大捆藥草、一手抱著我飛過城牆--

啪、撕!

「展言!」周屏幽瞪著看信看到一半突然怒不可抑、憤然撕信的男人。「你這是--」

「她從哪送來的信?」陸展言陰沉著臉,聲音緊繃。

從沒見過他這表情,周屏幽嚇得忙道:「河、河陽。」

「河陽?」陸展言一愣,神情轉為緊張。「那她一定往白水去了。」

這下換周屏幽愣了,「你怎麼知道?」

「白水正在鬧瘟疫,河陽與白水相隔不過百餘里,她人在河陽不可能沒聽說。」陸展言臉色沉重,半晌,忽然從懷裡拿出一塊玉牌交給她。

「這是?」

「我要去找她。你的信是昨日從河陽送來的,算算日子她也應該快到白水了。」他說:「我爹和你爹的事交你處理,要多少銀子拿這玉牌上「楚天闊」找帳房支領,我會交代他們配合。需要多少人手、打通什麼關節你自己看著辦。若遇官員刁難,上悅福客棧找一個叫趙七的,說是我讓你找的,他會幫你。」

「你不確定小小會--」

「她會。」陸展言毫不遲疑道。「依她的個性,不去湊熱鬧才有鬼。

那女人在外頭這麼久,老是哪裡有病人往哪裡跑,上回還去漠北……」沉吟了會,倏地拍桌,氣得衝出涼亭。

訝然。「展言?」

「該死的!就算怕回金陵就得馬上成親也不是這種躲法!也不想想自己都幾歲了!再不成親,她那肚皮還能生出個什麼子兒來!」

「來人!」陸展言大步流星往馬廄殺去,沿途一路咆哮;「把艾草、花椒、白毛香給我各備上一車,用最快的速度送到白水!」

周屏幽雙手握緊玉牌,楞楞地看著老友失控的身影疾速跑遠。

這人真的暈氣昏頭了呵……他知不知道自己剛又口誤喊世伯爹了?

噗嗤!「真的是刀子嘴豆腐心呵。」失笑。真的是服了。

白水縣。

大水、尚有防範之道,事後疫情的發牛亦可預料;但無關天災人禍,就這麼乎白而起的瘟疫著實讓人猝不及防,更讓人明白疾病的可怕。

「師父,這裡!」巡視的黃全發現呼喘不過氣的病人,立刻疾呼。

「這人快喘不過氣來了!」

「我來了!」余小小應了聲,離開前交代:「這人再不喝就用灌的,灌不下,等我回來一刀劫了他肚子倒進去。」

嚇!不只病人,連被交代的學徒封都也嚇了跳。

師父好……好可怕。

溫和平靜的眼橫掃過集中在這處木棚下的病人。

「其他人也一樣,別以為大夫就沒脾氣。想活就乖一點,別給我添亂。」

咕嚕嚕……喝藥聲立刻此起彼落。

很好。余小小滿意地點點頭,急奔到黃全身邊,探了病人症狀,立刻下針魚際、肺俞、大椎等穴位。

「余姑娘。」又一會,一道偉岸身影以絕妙輕功落在師徒倆身側。

「城北聚集了一群人,他們聽說縣城有大夫,從附近農村趕來看病的。」

難不成疫情傳開了?「也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真染了病,得先確認才行。」余小小思忖,半晌,拍了拍對方肩膀。「施成墨,又要委屈你了。」

從這到城北少說也要兩刻鐘的腳程,偏偏整座城只有她一個大夫,她很清楚自己的力氣不能用在跑來跑去上頭。

施成墨點頭,二話不說將她打橫抱起,施展輕功飛奔。

途中,不禁又問了近半個月來重複多次的疑問:「真的不需要我跑一趟金陵?」

「不必。他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了。」余小小扳著指頭算,邊道:「從金陵到這,最快也要十天,我想再過四天應該就到了。」

「你的信是從河陽寄出的。」他提醒。「會來自水是離開河陽後聽見這兒有疫情才有的主意,這樣那人就知道?」

余小小淡淡一笑,看向他的眼神堅定如石,滿滿的淨是對心中那人的信賴。「他很聰明,知道我會做什麼。這裡還有許多地方更需要你幫忙,當信差太浪費了。城裡糧食不是,若沒有你在此壓陣,難保不會發生搶糧的事,到時情況更糟。」

施成墨點頭,「我明白了。」

「真不知道這時候江湖人在做什麼。」余小小有感而發。「練武功?

比誰是天下第一?百姓為瘟疫所苦,他們怎麼能置身事外、無動於衷?」

這一問,問得施成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抱歉,我只是忽然想到,這時候正是英雄好漢們行俠仗義的大好時機,怎麼不見他們蹤影,沒有別的意思。畢竟連城裡的大夫一發現有疫情都跑得一個不剩,他們不來也情有可原。你比較倒楣,被我拖下水。」

「不,我一點也不覺得。」施成墨神色複雜地看著懷中姑娘。

「其實你想走說一聲就行,不必勉強自己報恩。說真的,我也沒有把握--」

「到了。」施成墨打斷她,同時落地,松臂放人。

余小小道聲謝,正要走向被擋在城外的人群時,施成墨忽然從後頭拉住她。

不待她問,便道:「余姑娘,能待在你身邊,其實我--」

「余小小!」由遠而近的馬蹄聲與一聲怒吼堵住他未竟的話。

兩人循聲看去,就見快馬朝他們疾馳奔來。

施成墨本能地挺身欲保護身旁的余小小,孰料欲保護的對象竟閃過自己,朝對方奔去。

就在同時,馬背上的人側身彎籐將跑向他的余小小截抱上馬。

施成墨看著兩人一馬經過自己,往後揚長奔去。

瞬間的交會,他看見余小小露出自己不曾見過的燦笑。

他苦笑,慶幸自己話沒有說完。

「你最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久違的驚喜令被擄上馬的余小小忽略男人的怒氣,怔忡看著刻在心版上的臉。

真的是……想他了呢。

怒氣直衝九霄的男人沒注意到懷中女人望著自己失神的表情,氣得口不擇言:「你是要我來救人還是來捉姦?」

捉姦?回過神來,一臉茫然。捉什麼奸?這人在胡說什麼真是!

「乖。」無視男人怒火正熾,余小小拍拍他繃緊的臂膀,一手繞到頸後,揉捏他僵硬的頸背,眼睛直往後瞄。「東西帶了嗎?那些用來消海的藥草何時會到?」

還乖哩!四年沒見,第一句話竟是叫他乖,陸展言氣得險些咬碎一口鋼牙。乖什麼乖!她都不「乖」了他乖什麼鬼!

若不是……若不是她雙手不自覺地撫揉這麼舒服,他定會被摸順毛的男人蔫了火氣,「乖乖」地說了:「怎麼可能沒帶。已經跟著我來了,不只藥草,連大夫都帶來了。」

邊說邊掉轉馬頭往回走。

「怎麼可能這麼快!」好驚訝。

「過幾天,金陵那會再送幾車過來。」余小小難以置信的表情取悅了他,終於有了笑容。「我得到消息之後立刻讓金陵分號準備,運東西不像騎馬那麼快,所以我同時飛書要禹州總號備妥先行出發,又到餘人居將白水疫情告知你爹娘,他們要我帶幾個大夫一起趕過來,禹州那也有幾家醫館聽說後自願跟來幫忙。」

說話時,載藥的馬車與單騎的十來個大夫已陸續跟上。

看見滿滿的藥草與幾張熟面孔,余小小眼底不禁發熱,有種自己已經回到餘人居的錯覺,不禁怔忡。

直到身後的男人輕推她一下才回神。

「還不快忙你的事去。」他催促,不容她沉溺在久別重逢的喜悅中太久。

余小小點頭,讓他抱自己下馬,真的就照他的話與等著她的大夫會合,俐落分配工作,忙著救人去了。

被留下的陸展言看著她忙碌的身影,揚起自得的笑容,渾然不覺身後有人接近自己。

「余姑娘不讓我去金陵催你。」施成墨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上前與這人攀談,但他的確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她相信你已經在路上。」

陸展言收回視線,看見他,眼神一緊。

「你是施成墨?」那個抱「他的女人」飛過城牆的傢伙?

「你認識我?」訝然。

「不,我不認識。但若再覬覦我的人,你會後悔讓我認識你。」

「余姑娘只是為避免浪費體力才讓我--」

「我知道。」他還不瞭解她麼,早就不奢望那女人記得什麼叫男女之別了。「她行事自有分寸,你自己別多了不該有的心思就成。」

施成墨並不笨,更不是個睜眼瞎子,方才見余小小看見這人時所流露的神采;讓他清楚自己絕無可能。「君子有成人之美,閣下請勿多心。」

孰料,自己的君子大度換來的竟是對方的小人輕哼:「她本來就是我的,用不著你成全。」

施成墨愕然;怔神看著對方牽馬進城。

這醋味--可真嗆人啊。

余小小不知道自己怎麼過完這一天的。

更確切一點,她不知道自己怎麼還能理智地過完這一天。

那人,那個連入夢都想著的人,就這麼突然出現在眼前,而她竟然還能冷靜地為人看診治病、分派工作,忙到現在若是其他人,看見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應該是衝上去緊緊抱住傾訴相思苦吧?但她--

好不容易偷得空閒,可以去找他,但當真的找到了他,不知怎地,竟害怕了起來。

重逢時片刻的相擁不是以說服她這人真的來到眼前,哪怕自己始終相信這人會趕到她身邊,但還是害怕一接近,這人就會消失不見,自己就醒了,發現只不過又是另一場夢,因此裹足不前--

如此惶然不安,一點也不像她……

「忙完了?」回頭正打算休息的陸展言發現她一聲不響地站在身後,有點訝異。「怎麼不過來?」

「你真的來了?」

這是什麼問題?陸展言失笑,抬臂朝她勾了勾手指。「過來。」

余小小搖頭,拒絕走近一步。

最後還是陸展言等不及,自己走上前把人拖進懷裡。

「你就不能聽我一次嗎?」真是。

「你真的來了,」余小小低頭,側首埋在他頸側,唇貼著他頸側喃語:「真的是你?」

「想我?」男人低笑,感受時不時碰觸自己頸側的柔軟。

「嗯……很想。」

「是麼……」男人摟著她、感受彼此的體熱。

一會,雙手從她瘦了些的腰枝沿著雙臂往上游移,最後移至她略有骨感的肩頭,輕輕握住,然後--

猛地拉開距離,憋屈了近四年的委屈瞬間爆發!

「你敢說很想?既然很想我,還躲我!吭,在外頭混這麼多年說什麼都不回金陵是怎樣?吭!」他已經忍很久了,「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你以為不回金陵就不用成親了是嗎?別仵夢了!

余小小,我要是讓你對我始亂終棄成功,我陸展言三個字就倒過來寫!」

轟轟轟--啊啊,打雷啊?

余小小被轟得眼冒金光,什麼話都還來不及回,陸展言又繼續炮轟:「約定你回金陵之日就是我倆成親之時,你就給我天南地北躲,到處替人醫病。前年經過金陵,悄悄繞道,以為我不知道嗎?就你那點心思想跟我鬥,我讓你跟我鬥!你不回金陵跟我成親無妨,我就出金陵跟你成親!」

這有什麼差別?還有--「我就要回金陵了啊。」

「嗄?」

上封信裡我寫了,要你準備好,等我回金陵跟你成親。」余

小小露出困惑的表情。「屏幽沒將信交給你?你沒答應幫她?」

「呃……」男人的回應多了抹心虛。

那封信上寫了這事?當時只看到「一手抱著我飛過城牆」等字眼就氣炸撕信的男人眼神飄了飄。

「展言?」這人怎麼忽然臉紅了?「陸展言?」

「最重要的事你幹嘛不開頭就寫清楚……」男人嘀咕。「淨寫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什麼收學徒、抱著飛……」

這人--噗嗤!吃起味來性子就拗,一點都沒變……呵呵……

「你笑什麼!」男人惱了,把笑彎了腰的女人摟進懷裡。「就算我不小心撕了信又怎樣,你別想賴!」

『我不會賴。」又不是他。「你沒把信看完,怎知道我來白水?」

陸展言簡單扼要將金陵的事說了一遍,最後還是忍不住吃味:「你寫給屏幽的信比給我的多!」

「她想寫書,我自然要幫上一幫。」

「還有禮物……」令他又氣又護的何止一件。

「你有我。」三個字,余小小說得很輕,卻重重地敲在男人心頭。

不習慣甜言蜜語,一說出口,實在不好意思;但一想到這人為她做的一切,稍早那風塵僕僕、氣極敗壞的模樣--不說實在對不起他,也對不起自己。

「對不起,讓你等了這麼久。」余小小不自在地轉身,背對聽愣了的男人。

「嗯。」身後男人終於回過神,收緊了手臂,把自己的臉頰貼在她耳側,溫聲討債:「為你種西瓜的那年不算,也等了四年。」

「你的信我都收著。」她絞著雙手,不太甘願自己竟做出這麼柔情的事。

「嗯。你提出的想法,我在『楚天闊』的藥場試了,成效不錯。」

「還有那十顆西瓜籽,」十指絞得更緊。「你這人還真不是普通的小心眼。」

他低笑。「你送來的種子我也種了,培育出的藥草,有些已經在市面上流通。」

「展言……」有些事她得先說,免得他後悔。「我不是個安分的人,就算成親,若是再遇到像這兒發生的事,我還是會--」

「我知道。你以為我為何當藥商,創立『楚天闊』?」

余小小怔忡,半晌,訝然回頭。「莫不是--」

「我答應過你的。」輕輕咬著她泛紅的耳廓,男人低語:「小小,我想看你專心救人的模樣,你大可以把『楚天闊』視為你的後盾、你的羽翼,我會盡力做到讓你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只要你做完你的余大夫、余神醫,記得回到我身邊做我的小小就好。」

余小小訝然,想起那年他向她索求承諾時所說的話--

「要成為讓你恣意翱翔的天、任你盡情徜徉的地……」

這人,真的做到了呢!

為了推她一把,他辛苦經營,以便隨時給予她最大的支持。

為了給她自由,他可以苦苦守候,默默等待她倦鳥歸巢。

這人,努力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當初的承諾……

余小小回頭,想說些話卻什麼也說不出口。

就在這時,黃全跑了過來,喳呼……

「師父!一號棚裡的張家嫂子有點不對勁,」哦……她不知道自己不小心歎出聲,很難得地,在病人與他之間猶豫了下。

自己得說些話讓他知道自己的心意,偏偏現在--

「去吧。」他笑,輕輕推她一把。「有什麼話等忙完再說。」

他都這麼識大體了,她能說不嗎!點點頭,跟著學徒走向集中病人的木棚。

陸展言目送,卻見她走了幾步忽然停下,又朝自己跑來。

「想到什--晤!」疑問被忽來的柔軟堵在嘴裡無法出口。

好一會,余小小不捨地退開。「我忽然發現自己這身板是有好處的。」

「啊?」被吻呆的男人只能楞楞看著她,思考不能。

「至少不用踮腳就能吻到你。」她笑,見他呆愕點頭的憨樣,更是笑得雙眸彎如鉤。「等我,我去去就來。」

「呃……嗯。」余小小轉身走向同樣看呆的學徒,拍了他肩叫他回神,領著一塊去當她的余大夫、余神醫。

又是了幾步,忽然想到什麼,轉身朝遺楞在原地的男人喊:「展言,回金陵之後,跟我成親吧!」

男人終於回神,俊臉脹紅。「該死,這話是我要說的!你這女人知不知羞、要臉不要!」他罵,罵得雙頰紼紅霞飛,罵得燦笑如辰星。余小小忍不住回以柔笑,再轉身,腳下步伐愈發輕快。

是了,就是那個男人。

那個在她身後、此刻正看著她的男人。

將成為她的丈夫、她的羽翼--

她在這個世界的天與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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